2005年7月30日 星期六 阴我30岁。我没房子,住在岳父母家。每天,我睡到上午十点钟起床,煮一大碗面条,狠狠地填饱肚子,然后出门“上班”。白天就不再吃东西了,到了晚上七点,我“下班”回家吃晚饭。一天吃两顿,从不例外。我“上班”就是找一个网吧上网。上网的内容很杂,看新闻,逛论坛,或者打打小游戏。如果没钱上网,我会独自一个人到一个偏僻的地方,静静地坐着发呆——这也是我“上班”的内容。总之,我会躲开人们的视线,和所有熟人玩“失踪”。这段时间我所有的收入来自老婆和弟弟。老婆在一家国有运输公司停车场上班,每个月有一千元左右的收入。我每月总会以各种理由找老婆要个三两百元,如果偶尔碰见老婆心情好,还可以多要百十元。弟弟开了一家“公司”。所谓公司,也就一间花600元租来的办公室,没有产品,没有职工,甚至连营业执照也没有。我在这家“公司”占50%的股份,因为决定搞这个公司时,我和弟弟各出了一部分钱。公司所有的收入来自弟弟帮人家修电脑,三十五十地挣,每月基本无余钱。尽管如此,每当我向弟弟开口要钱的时候,弟弟总是尽力满足。我的开销也很简单,每月上网的费用,每天一包两块钱的烟,偶尔也买几块钱的足球彩票。如果碰上身上余钱多了,我也会去找几个在社会上认识的人“斗斗地主”。我“斗地主”水平还可以,赢多输少,但有一个月手气太背,欠了别人两千多元的赌债,于是我撒了个谎,让弟弟找他朋友借了点儿钱,拿去堵了这个窟窿。我还有一个儿子,但我基本不怎么管,都是退休在家的岳父母帮忙照看。儿子的开销我会承担一部分,一般都是打牌赢了钱,就马上去买奶粉。这就是我这几年的生活,也是我最穷困的一段时间。很多时候,我都处在一种绝望的忧虑当中,不敢想象我的未来。为什么我会穷?2005年8月2日 星期二 阴我认为我的穷困是一个渐进的过程,这与我的成长经历有关。我1975年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农村,有三个姐姐和一个小我四岁的弟弟。读了个中专,我算是家里唯一的文化人了,因为三个姐姐都只读了个小学,而弟弟也只读了一年高中。中专毕业后,我进入一家国企上班。翌年,企业破产了,我一下子变成了游民,从此开始了我的打工生涯。我觉得我只有一半的时间在工作,另一半的时间是在找工作。那时也很穷,但因为年轻,我仍然对未来充满希望,总觉得自己是个大器晚成的人。1997年,我来到C市,先是在一家机械电子企业打工,后来经过几次过渡,三年后成功进入一家上市公司,并出任该公司一个分公司的总经理。这是我打工生涯当中混得最好的一个职位,但收入一般,号称年薪8万元,实际上一年下来,我只存了两万多元。一是我花钱大方,另一方面,好多费用公司不予报销。在上市公司这一年多的时间中,我找了女朋友,她是我一个下属介绍的。我从公司离职后不久,就用不多的存款和她结了婚。她叫周媛,比我小四岁,城市独女,家庭条件还算不错,这使得她有些娇生惯养,还有些颐指气使,但是她不论做事还是说话,总落不到点子上,比如,本来是说东边的事,可能两句话过后就扯到西边去了。刚结婚那阵儿,我对她这一毛病嗤之以鼻,甚至有好好改造她的念头,但随着我的处境日渐衰落,渐渐地就失去和她叫板的底气了。我的衰落是从2002年开始的,那时,我刚从那家上市公司离职。一个小中专生能够做到上市公司的分公司负责人,让我感到信心十足。同时,这个职务对我今后的意义在于,当我找不到类似工作的时候,我会很怀念这个职务,并且心里很失落。谁都希望混得好一点儿,混得越来越好,但没有人规定后一个职务就一定要比前一个好。我从上市公司出来后,先后找过几个工作,但没有一个比得上我在上市公司的工作,心里便觉得自己有些掉价,也觉得很没面子。于是,我宁可不上班,也不肯屈居人下,颇有些假清高的意思。一方面是找不到自己想要的工作,另一方面是不想委屈自己,我的信心便在等待中慢慢消磨掉了。等我终于忍不住降低要求的时候,才发现连次一点儿的工作都不好找了,于是只好继续等待。这是一个恶性循环。最终,我不可避免地走向低谷,直至穷困 潦倒。所以,一个人走背运,并非命运有多么不公,多半是不满于理想与现实间的落差,自暴自弃造成的。时至如今,我对找到一个好工作已经绝望了,就像锅底的那只青蛙,已经被煮得有气无力了。人在低谷的时候,心里总是有很多怨气。所以我看谁都不顺眼,觉得谁都对不住自己,于是不和任何人联系,把自己包裹得紧紧的。我在自己的四周,筑起了一道厚厚的墙,里面完全是我一个人的世界。我成了孤家寡人,不关心别人,也没有人来关心我,每天沉默寡言,活得像空气一样。不行动,就会永远穷2005年8月30日 星期二 多云这个月,正是超女最火暴的日子。这段时间我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上午吃过早饭,我就会来到网吧,关注超女的进程。而晚上,我会守在电视机前看关于超女的花边新闻。我虽然潦倒,但自认为还是个理性的人,超女与我半毛钱的关系也没有,因为无聊,我才凑这个热闹。很多事情的参与其实都与无聊有关,当你忙的时候,你会有闲心关心别人的事情?我无聊,故我参与。一个大老爷们儿,整天无所事事,追着看超女,说出来是会让人笑话的,但我高尚不起来,我只是想打发时间。就像一个无所事事的人在街上闲逛,看见有人吵架,便站在边上看热闹,间或劝一下架,评论一下谁是谁非,表现表现自己。我看超女就是这样的心态。渐渐地,我居然迷上了这个选秀活动。这比看一个电视连续剧有意思,电视剧的结局是固定的,但这个节目的结局是可以改变的。只要你发短信,就有可能改变比赛结果,虽然明知是圈钱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贴吧读帖顶帖,并大方地为其中一个选手贡献了15条短信。15条短信就是15块钱啊!这是我一个星期的烟钱,但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可惜,因为我用这15块钱表达了我的想法。表达会有一种快感,每个人都希望别人来听听自己的意见,体现一下自己的存在价值,但我已找不到一个倾诉对象了。像我这样无所事事的小人物,猪嫌狗不爱,谁有闲心来听你絮絮叨叨?所以,我只有花钱说话,这叫穷开心。超女比赛结束了,但我却没有从超女的热潮中走出来。每天,我仍然在网上闲逛,间或到贴吧看看超女的新闻。我心里很羡慕她们。如果那些超女原来都是山鸡的话,短短几个月时间,她们都变成了金凤凰。这也引发了我的一些思考,一个人离成功其实并不太远,也许只需要几个月时间。我行吗?应该说,一个人思想的转变往往源于一次也许很小的事件的触动。超女就带给了我这样的触动,这也是我看超女唯一的收获。我决定重新振作起来,规划一条适合自己的出路。其实,我从来都没停止过对未来的考虑,但是,我想得多,做得少。我缺乏行动力。这一次,我决定先行动起来。就像那些变成了金凤凰的超女一样,她们不一定唱得好,但是她们去尝试了,去行动了,这就是她们成功的根源。所以我得行动。2005年9月1日 星期四 多云我行动的第一步就是戒网。不是不再上网,而是不再进网吧。网吧是一个打发时光的地方,一个无聊的人进了网吧,就会把无聊变成有趣;同时,网吧也是一个吞噬青春和活力的地方,是一个集体堕落的场所,当你手中摸着鼠标的时候,你就已经被鼠标打败了。做出戒网这个决定是一瞬间的事,但在今天起床后,我又不知不觉地来到了网吧门口,到了门口才猛然想起,我已经决定戒网了。逡巡了好久,挣扎了好久,我最终还是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网瘾,比烟瘾好戒。2005年9月6日 星期二 多云转阴我决定去找个工作,哪怕差一点儿的也行,先练练手。到人才市场去了几次,我才发现自己真的已经落伍了。首先,我没有专业技术;其次,我没有过硬的文凭。我想去找个要求相对低一点儿的,比如业务员之类的工作,但大多招聘业务员的单位都要求年龄在30岁以下。对于一个求职的人来说,30岁,假如你又没有什么专长,就真的已经是老人了。2005年9月8日 星期四 阴今天,我看见一家单位招聘销售人员,招聘启事上写着“特殊情况年龄可适当放宽”的字样,便去填了一张表。招聘人员端详了我好一阵儿,拿着我填的表左看右看,最终把表还给了我。我有些不甘心,努力地向招聘人员推销我自己,并厚着脸皮说我曾经当过总经理,有一定经验。招聘人员是个小年轻,他犹豫着问:“你真实年龄到底多大了?”我说:“今年30岁,还没满。”小年轻笑了,他直言不讳,说我不够诚实,“你肯定不止这岁数。”他说。我简直要晕倒了,难道我看起来真的就那么苍老吗?我本来想把身份证拿给他看一下,又怕他怀疑我在身份证上作假。唉,算了吧。我抽空上了一趟洗手间,在镜子里左瞧右瞧,发现自己看起来真的很老。非但老,还很憔悴,两鬓间不知何时长出了几根白发,展示着岁月的沧桑。可是,我才30岁啊。看来,这些年来,我的日夜忧思,全都被这一张脸记录下来了。人才市场,是荟萃人才的地方,我不是人才,于是我不再去。买空卖空2005年9月12日 星期一 阴我虽然决心改变眼前的这种状况,但也仅仅是有决心而已。我像一只无头的苍蝇,乱飞乱撞,每天焦躁地寻找着机会,却又无所事事地等待着下一天的来临,以为新的一天会发生奇迹。但是,涛声依旧,没有奇迹。2005年9月13日 星期二 阴转多云今天,周媛的一个远房亲戚到家里来玩,本来我想避而不见,但实在找不到理由,便硬着头皮陪着他闲聊。我叫他老李,其时他买了一辆除渣车,帮一些土石方工地除渣。但他不善寻找业务,业务量不太大。我寻思可以去承揽一些渣土运输业务,然后再包给他运输,中间吃点儿差价。这相当于一个掮客,买空卖空。我把这个思路说给老李听的时候,老李表态说没问题,但同时强调这个生意不好做,要我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如果在以前,当我确定一个思路的时候我会仔细推敲,希望万无一失后再行动,结果等我想透彻的时候,要么机会丧失了,要么越想越怕,最终一事无成。这次,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干起来再说,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我给弟弟打了个电话,说我要到公司去上班了。弟弟自然同意。这样,我游荡了三年之后,终于开始“上班”了。“上班”是一种很美妙的感觉,以前,我总是骗周媛说我上班去了,却总不告诉她我是在哪里上班。现在我是真的上班了,尽管和以前差不多,但感觉很踏实。也就是说,如果有人刨根问底,问我到底在哪里上班,我不用再遮遮掩掩。2005年9月15日 星期四 多云这几天,我就坐在“公司”的电话旁,手上一本通讯黄页,专挑房地产公司的电话,然后打过去询问,是否有渣土运输业务。电话打多了就慢慢了解了,其实所有的房地产公司都做着和我一样的勾当:买空卖空。土建找建筑公司,外墙装修找装修公司,房地产公司的作用就是左手从购房者手中拿钱,再右手付给相关的承包公司,就吃中间这不菲的差价。一通通电话打下去,要么最终找不到人,要么人家已经将渣土运输承包出去了。2005年10月12日 星期三 多云转晴过了近一个月了,今天弟弟抱怨说“公司”电话费太高了,言下之意让我悠着点儿打。我很在意弟弟的意见,毕竟这个公司是靠他一个人在支撑,我这个哥哥,靠着比我小四岁的弟弟生活。但我没有其他路可以选择,同时也觉得这是条好路子。我决定直接到那些土石方工地上去联系业务。其实这种方法我一开始就想到过,但到工地要坐车,那时我包里常常连10块钱都拿不出。再说,一天又能跑几个工地呢?经常找弟弟拿钱,我实在是羞于开口。但现在,我只能这样了。我再一次向弟弟描绘了这条路的前景,并表示赚了钱也是我们两弟兄平分,希望他支持我。弟弟也许也看到了这方面的前景,凑了200元钱给我。我花10元印了一盒名片,名片上的单位名称是我随便取的,叫某某渣土运输队,我是业务联系人。我下决心,用这200元经费来承揽第一笔业务。2005年10月17日 星期一 晴苍天不负苦心人。在200元经费快用完的今天,我真的就接到了第一笔渣土运输业务。这是一个学校的工地,我和包工头讲定200元一车,我承包给周媛的亲戚老李是190元一车,整个工地大约需要5辆车(由老李组织车辆,每车每趟他抽2元钱的酬金),每车每天跑十来趟,预计要拉一个月才能将渣土拉完。我预算了一下,这笔业务我大约能赚一万多块钱。一万多,现在,在我人生最低谷的时候,我想都不敢想。业务谈定那天,我破例买了一包8块钱的烟,以资祝贺。8块钱的烟和2块钱的烟相比,抽起来的确要舒服些。我将这一喜讯第一时间告诉了我弟弟。弟弟也很高兴,因为自从弟弟被我从乡下带到C市以来,他从来没有挣过这么多钱。晚上,我和弟弟在他的出租屋内炒了两个小菜,买了一瓶酒,边喝边规划我们的未来。我想在学校这个工地进行的同时,再去联系其他工地,滚动发展。至于运输的车辆,我请老李帮忙寻找,反正他也能得到好处。如果顺利,我们可以在比较短的时间内先按揭一套房子,把我们的父母从乡下接到城里来住。我出来这么多年,从来没敢想过买房子。因为没有自己的房子,也没有钱,我们那些乡下的亲戚到城里来时,我们要么避而不见,要么就在外面简单地招待一下。而我们那些在乡下的亲戚,却认为我们在城里混得很好。“喏,都娶了城里的老婆,那肯定是混得不错的。”本来很潦倒,却又被误认为风光,心里的苦,只有自己知道。想花钱的人是我的亲戚,想挣钱的人是我的同伙2005年10月19日 星期三 晴转多云今天,工地如期开工,却遇上了两个问题:一是工地的包工头不愿意垫付油钱。按以前老李他们搞运输的规矩,车辆进场,工地都得先支付一部分油钱,运输费用十天或半月结算一次。包工头对我不了解,怕我拿了钱玩“失踪”。二是内讧。老李知道我接的时候是200元一车,而包给他才190元一车,每车次我白赚10块钱,他不情愿。第一个问题其实不难解决,我已经跟包工头说好了,把每辆车的行驶证复印一份留给他,让他心里有底,不至于认为我是骗子。关键是第二个问题。本来我给老李都说好了,我帮忙联系业务我要赚钱;同时,他带来的车,他可以每车次抽2块钱。但事到临头,他却反悔了。大约他是不愿意眼睁睁地看我白赚一万多块钱。我不得不让步,提出每车次分给他2块钱,他不干。我再让步,5块,他还是不干。在老李看来,我什么都没出,挣的却不少,他想不通。这个世上有一种人,看见别人挣钱心里就不舒服,看见别人受穷心里就像喝了蜜一样,换成俚语就是“看不惯穷人吃饱饭”。老李就是这样的人。最后,老李提出给我3000块钱,由他直接对接工地的包工头。我同意了,但提出他得先把这3000块钱给我。他也同意了。我和他一起到银行去取钱,到了银行,他却说卡上只有2500块了。我笑,二千五就二千五。对2005年的我来说,一万是巨款,二千五也是巨款。这是2002年到现在,我挣到的第一笔钱。这2500元我分出1500元给弟弟保管,余下的除了给儿子买奶粉外,剩下的作为我联系运输业务的经费。通过这次和老李的合作,我意识到他不是一个可以合作的人,但同时我也有收获,那就是我认识了几个和他一样跑渣土运输的车主。他们的车,就是我的渣土运输队的车了。2005年10月20日 星期四 多云我又开始联系跑运输的业务了。身上有钱的确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我不再担心我没有车费了,也不再像以往那样精心计算着公交车的线路了。我信心满满,觉得这个行业存在着不少机会。其实,每个行业都存在机会,就看你会不会寻找。而要找到这种机会,你只需找到两个人:一个是想花钱的那个人,另一个是想挣钱的那个人。你呢,就是他们中间的那座桥:要从桥上过,留下买路钱。但是,我显然太自信了些。我对渣土运输业务的了解越深入,我就越觉得这碗饭不好吃。事实上,渣土运输业务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好联系。一般工地的包工头都有自己固定的运输合作伙伴,我要想接业务,除非比别人价格低。而价格低了,车主又不愿意拉。我谈了好几笔业务,都是因价格问题而最终泡汤。看来,我之前能做成那笔业务,除了有些运气外,靠的是无知者无畏的勇气。对手有资源优势,我没有2005年11月20日 星期日 阴一个月过去了,我没能联系到一笔业务,而身上的钱,也早已用得精光。今天早上,我坐公共汽车路过滨江路时,看见半山上有一个工地,有两台挖土机正在挖掘,但没有看见运输的车辆。直觉告诉我这里有运输渣土的机会,我当即下了车,朝半山上的工地走去。工地看起来很近,实际上要绕很大一个弯才能到,不通车,我沿着简易公路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才走到。我向一个开挖土机的师傅打听工地的包工头,挖土机师傅叫我等等,说包工头一般下午才会到工地。我就坐在工地旁的石头上,看着挖土机师傅“平场”(工地开工的时候,一般先用挖土机对工地进行清理,我们叫做“平场”)。深秋的阳光有些慵懒,我坐在石头上无精打采地苦等。午后,终于有一辆白色丰田轿车沿着简易公路开了过来,车上下来了两个人,他们夹着公文包朝工地旁的办公室走去。我连忙小跑着跟着他们走进办公室,恭敬地向两人递上名片,说明是来联系运输业务的。其中一个人穿一件有四个兜的夹克,他戒备地看着我,不耐烦地说,渣土运输早就谈好了,叫我赶紧走人。这是我经常遇到的结果,意料之中,我随口问他渣场在哪里,多少钱一车。他说,180块钱一车,渣场还没落实。我失望地退出办公室,突然心里一动:渣场都没落实,又怎么会有价格呢?我心下雪亮,这回是遇到同行了。这段时间通过联系渣土运输业务,我发现和我做同样工作的人其实很多。也难怪,空手倒腾,用别人的资源赚自己的钱,不光我一个人想得到。我本来打算收场算了,但想起这个同行令人厌恶的样子,特别是他挥手让我出去的神态,好像他就是包工头一样,我决心和他斗一斗。我站在工地办公室的转角处,寻思着怎样才能拿下这笔业务。根据这段时间我跑工地的经验来看,这个工地的运输业务应该还没承包出去,但也是近在眼前的事,这对像我这样的掮客来说,是一个应该全力以赴的机会。正想着,只见一辆越野车直接开到了工地办公室的门口,车上下来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直觉告诉我,这才是真正的包工头,我连忙跟了进去。里面那两个人正在向包工头递名片,四个兜的夹克向包工头介绍另一个人:“这就是我在电话里给你讲过的陈队长。”包工头客气地请二人落座,以为我也和他们一起,请我也落座。四个兜说:“他和我们不是一起的。”我连忙站起来,也向包工头递了一张名片,满脸堆笑:我是专门搞渣土运输的。包工头笑了笑,让我先到外面等等,回头和我谈。我只好退了出来,心里想:也好,先谈的未必比后谈的有优势。除了挖土机的声音,工地其实比较安静,他们三个人在屋里的谈话被我在外面偷听了个大概,越听我心里越不是滋味。从他们谈话的内容得知,那陈队长就是分管这个片区的城建执法队的队长;而那四个兜,是陈队长的朋友。熟悉渣土运输业务的人应该知道,城建执法队对一个工地来说意味着什么。如果工地不和这类人搞好关系,出去一辆车罚你一辆车——渣车能有不掉渣的?而这个姓陈的,就是专门干罚款这勾当的。在我以前跑工地的时候,就听说很多城建的人私自联系渣土运输,今天我终于见到活生生的实例了。再听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只要价格不过分,这笔业务我是没法拿下来了。原来我还想和他们斗一斗,没想到还没交手,我就败下阵来。我遭遇了传说中的资源优势。我突然想起了前几天在另一个工地,我和土石方老板已经就价格达成了共识,但隔天他却以高于我的价格包给了另外一个人。看来,这种手中握有资源优势的人在每一个工地都或多或少地存在。我沿着简易公路往回走,心里突然憋得慌,身上虚汗直冒。难道我的渣土运输业务就到此为止了?我原以为自己找到了一条不错的致富之路,但刚上路,就看见了前方的死胡同。我感到了对未来的极度恐慌。看了看时间,已经下午四点了,今天就只能这样了。我索性在路边找了块石头,坐下来休息。我的脑子处于一种无意识的混沌状态,除了一些焦躁外,说不出在想什么。手机突然响了,我看了看号码,是母亲打来的,我立即挂断,再回拨过去。母亲问我在做啥子,我想了想,说刚和客户谈完事情,没事。母亲在电话里有些支吾,我听出意思来了,她有些缺钱。我说:“你缺钱我给你,明天先给你汇1000块回去。”母亲高兴地说:“哪用这么多,500块就够了。这是以前买肥料时找邻居借的钱,原来讲定卖了肥猪还给人家,但他家有急用,只好来找你们了。”母亲在电话里解释着,语气有些不好意思。挂了母亲的电话,我赶紧给弟弟打电话,让他给母亲汇1000块钱回去。弟弟说他那里总共只有三百多块钱了,这个月维修生意不好,连带我给他的1500块钱都亏进去了。我想了想,对弟弟说:“那就先打300块钱吧。”这是多年以来,母亲第一次找我要钱。以前,我和母亲通电话时,都会问她是否缺钱花,母亲总是说不缺。问得多了,便知道母亲不会找我们要钱,她希望我们把钱留在手里干事业。所以有时候即使身上没钱,我也会大方地假意要给母亲寄钱,反正知道她会拒绝的。如果不是遇到难处,母亲绝不会主动找我要钱。但作为儿子,在母亲需要帮助的时候我却无能为力,这份内疚,让人难安。我们兄妹共五人,三个姐姐已经出嫁,弟弟还没成家。按农村的观点,嫁出门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三个姐姐都是“外人”。弟弟比我小七岁,又没读啥书,无形中,我就成了母亲心目中的顶梁柱。但她不知道我这个顶梁柱是如此的潦倒,就连答应孝顺给她的钱都凑不齐。在她的记忆中,我从那家上市公司出来后就和弟弟合伙开起了公司。她认为开公司的人就是有钱人,所以她常跟我在老家的那些乡邻说:“我两个儿子都在开公司!”自豪之情溢于言表。我想对母亲说我混得很差,但我真的开不了口。母亲六十多了,我不想让她再操心。在简易公路边的石头上,我静静地坐到了天黑。如果我混得好,家就不是现在这样2005年11月22日 星期二 阴有小雨今天晚上,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一个姓姜的女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同岳母闲谈。之所以把“家”打上引号,是因为我从来都没办法融入这个家庭。周媛一家都是城市人,我是地道的农村人,生活习惯、价值观念,都有差异。这些尚可以磨合,但是因为我没房,不得不借住在岳父家,我成了事实上的上门女婿。如果我混得好,我可以和岳父一家人谈笑风生,心理优势会起 作用。但我混得不好。周媛嫁给我的时候,我除了没房,其他尚可,岳父一家人并不嫌弃我。现在我混得不好了,他们会嫌弃我吗?我总觉得我正被轻看。我们之间没有交流,回来,出去,空气般进出。他们从不过问我的事情。不问,或许就是一种态度。很多个深夜,在周媛和儿子酣睡的时候,我还在客厅抽烟,一明一灭的烟头诉说着我的无眠。我在想我的未来,我确信我的未来不是梦,但它却的的确确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我也想我和周媛的婚姻,尽管我混得差,周媛也并没有嫌弃我的意思,但是,我觉得我没有获得她足够的理解。比如,有时候我需要一点儿安慰,让我感觉到我并不孤单,还有人和我站在一起,但她没有这么做。她做不来这些。她最擅长的,是使城里女人的小性子,动不动就和你赌气。你别指望她走进你的内心,体察你的难处。所以,在这个家中,我没有体会到团队的感觉,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独自扛着。我很孤独。姓姜的女人是我岳母以前的一个朋友,现在是一个保险公司的业务员。我对推销保险的确没什么好感。这些推销员给人的感觉就像受过传销训练,把保险的好处吹得天花乱坠。我认为凡是靠吹牛皮拉业务的,都不大靠谱。所以我只是礼节性地打了个招呼,就准备往里屋走。但姜姓女人把我叫住了,她告诉我说,周媛和岳母做主,在前两天给我儿子买了两份什么教育保险,一份一千八百多元,两份就是三千多元,年年都得交,今天是送发票来的。我很吃惊,本能地回应道:“已经买了吗?”原来姜姓女人前不久和周媛她们谈妥后,已经将保费垫付给了保险公司,今晚是过来找我收钱的。给儿子买保险不和我商量,收钱为什么就直接找上了我?我有些愠怒,但当着姜姓女人的面,我不好说什么,只是说我今天没带钱,改天再给她。姜姓女人走后,我把周媛叫到卧室,问她给儿子买保险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周媛说:“保险公司的说了,这只当是给儿子存钱,又不会亏的。”我说:“你猪脑子啊,别人怎么说你就怎么相信?”周媛说:“卖保险的这人是儿子外婆的朋友,又不是外人,有什么不能相信的?”周媛这话把我噎住了。我总不能诋毁岳母的朋友吧?我说:“那你的钱准备得怎样了?”周媛说:“我还指望你拿钱呢,我没这么多钱。”我说:“我现在哪有钱啊?要不把保险退了,咱暂时不买,等条件稍微好点再说。”周媛说:“这样恐怕不好,那人是我妈的朋友,怕她会面子上不好看。”我无言以对。稀里糊涂就欠了三千多元的账,我心里很是郁闷。但欠了债总是要还的,我开始为这三千多元的保费发愁。我和周媛肯定是拿不出这么多钱的,唯一的办法是向别人借。说实话,虽然我混得不咋的,但从来没有向别人借钱的习惯,这是我最后的一点自尊。我穷,你可以瞧不起我;你富有,但我向你借钱了吗?没有,所以我们是平等的。事实上我也没地方借钱了,以前一帮清谈的朋友,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来往,总不能找上门去借钱吧。如果这样的话,别人会怎么看?几个至亲呢?我摇摇头。三个姐姐都在农村,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再说了,在她们眼里,我应该算有钱人,断没有找她们借钱的道理。即便借,也不会只借3000块钱,在农村人的眼里,3000块钱已经不是个大数目了,难道我连这3000块钱都差?心里有一点儿小小的期待,期待着由岳母来帮我们支付这笔保费。毕竟,购买保险这件事情,岳母起了主导作用。如果她知道我的处境,而又力促购买保险的话,那么是不是意味着她要帮忙付钱?这是一种可耻的想法,但我不得不承认,我有这样的期待。以前我没钱为儿子买奶粉的时候,不也是岳母帮忙出钱购买吗?所以我虽然为保费发愁,但也没有到日夜忧思的地步。2005年12月1日 星期四 阴姜姓女人又来找我要过一次钱,我以不凑巧没带钱在身上为借口继续拖延下去。但我不能老是找各种借口拖延。好几次,我都准备让周媛找她母亲帮帮忙,但最终没有说出口。我觉得我已经够拖累周媛一家的了,虽然我从没找周媛父母借过钱,但有好长时间都没给他们交生活费了,他们也从来没吱过声。所以,如果他们不主动提出来帮我,我不好意思向他们提出需要帮助。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自从我欠了姜姓女人的保费后,在接下来和周媛一家人的相处过程中,我们之间的交流更少了,空气中弥漫着一些尴尬的气息。有一次,儿子问我:“爸爸,你是不是很穷?”这让我知道了其实他们在背后是经常议论我的经济状况的,而欠保费,大约是一个新的评论点。我感到我正在失去一些什么,至少,正在失去周媛一家对我的 耐心。两天后,我在公交车上接到岳母的电话,她说姜姓女人又拿保费来了。我觉得实在不能再拖欠下去了,便试探着问岳母能否先帮我垫付一下,等我有钱了回头再给她。没有任何回音,电话被无声地挂断。我感到我最后的一点儿颜面正在随风飘散,不怨任何人,只怨自己太无能。我开始考虑我和周媛的关系。结婚五年了,这五年来,我没带给周媛任何希望。头两年也还罢了,特别是近三年来,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周媛和她的父母口里没说过什么,但是心里的失望已经表露无遗。事实上,他们已经在透露他们的态度了。在我困顿的时候,他们没有对我表示不满,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而在给儿子买保险的事情上,又是一种态度。我已经被边缘化了,虽然我从来都没核心过。我会被放弃吗?不知道,主动权不在我。像我这样连自己都养不活的人,还能掌握婚姻的主动权?只是儿子让我揪心。我不希望儿子在一个单亲家庭中长大,不管他是跟我还是跟周媛,都会在他幼小的心里留下创伤。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很多事情,该承受的还得承受。我想到弟弟那里住一段时间,一是可以暂时回避无钱缴纳保费的尴尬;另外,我想留出这么一段空白的时间,来看看我和周媛未来的走向。我给周媛发了一条短信,告诉她我经济状况很不好,暂时无法支付保费,我将有一段时间不能回家,在我回家时我会把儿子的保费带回去。周媛没有回短信。身体是发财的本钱2005年12月28日 星期三 阴我仍然游走在各个土石方工地之间,没日没夜地奔忙。虽然明知拿到业务的希望很渺茫,但心里仍然有一丝奢望,期待着天上掉下一个馅饼,马上做成一笔业务,先缴纳了保费再说。没有任何效果。有些事,不是你努力了就能达到目的的。在这些天里,为了节省车费,我基本上以走路为主,饿了就找个路边店吃一碗小面。有时候连吃小面的钱也没有,只好又向弟弟求援。2006年1月20日 星期五 雷雨我终于病倒了。贫病交加,自古如是。医生说我因劳累伤肝,命令我住院治疗。住进医院的当晚,我被下了病危通知书。住院的钱是我弟弟四处找人借的。他给人修电脑时,结交了一些朋友,在我最危急的时刻,他的那些朋友伸出了援手。除了弟弟,我已经找不到人帮我了。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看着药水一滴一滴流进体内,心里竟然无比地轻松。我们常常会以生病作为借口,来搪塞逼向我们的某个人或某件事,表示我们原本是计划好了的,但因病无法兑现,以不可抗力因素来争取对方的理解,从而获得喘一口气的机会。我在医院的轻松,就带有这种心态。白天弟弟要工作,晚上,他就在我的病床边支一块木板,靠在床边应付一个晚上。临近春节的天气是一年中最寒冷的,尽管病房里有空调,弟弟仍然冻得发抖。好几次我都叫他晚上不要来,但弟弟仍然坚持来陪我,大约是怕我有意外吧。弟弟怕我在医院无聊,有一天晚上他还把客户的一台笔记本电脑带到医院来,教我打游戏。兄弟情,就像苏打水的味道,充满了整个病房。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星期,花了六千多块钱,我不得不离开医院。医院可使我遁世,但我们却再也付不出钱来。有可能借到钱的地方,弟弟都借了,他曾要给周媛打电话,被我严厉制止。周媛一家为我做的已经不少了,我不想再拖累他们了。离开医院,我在弟弟的出租房内静养,每天按时服药。弟弟里里外外忙碌着,日渐消瘦。按医生的嘱咐,我不能断药,所以尽管不再住院,但药费仍然是一笔很大的开支。有几天,弟弟给我买了药后没了生活费,我和他喝了两天的稀饭。直到弟弟帮人修电脑挣了70块钱,才去买了点肉,改善了一下生活。弟弟小我四岁,原本应该由我这个当哥哥的来照顾他,但现在我却成了他的拖累。弟弟显然也支撑不住了,但他在我面前总是强装笑脸,独自承受着生活的艰辛。当然,有时候他会在我面前抱怨几句,主要是说我没有珍惜在上市公司工作的机会,才落到今天这个样子。我总是笑一笑。我理解他现在的心情,但我说不出更多宽慰的话。在我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弟弟有几次欲言又止。我感觉他想和我说些什么,但又有些说不出口。有几次我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和我商量,他总是说没事,等我的病好些再说。我的身体慢慢地好了起来,虽然仍然感到身上无力,但活动已经无碍了。我问弟弟公司忙不忙,如果忙的话我过去帮帮忙。这是客套话,我知道我帮不了什么忙,这代表我的一点儿心意。弟弟说不用,他一个人足够了。我说:“你说过,等我身体好起来有事和我商量,不妨现在咱俩说说。”弟弟说:“以后再说吧。”我一再催促弟弟,问他到底有啥事要和我说,弟弟总是不吭声。其实我已经猜到了弟弟想要说什么,只是他见我身体还没恢复,不想说而已。在我的追问下,弟弟终于说出了他的想法:他想分家。这与我猜想的一样。分家分什么呢?我和弟弟的共同财产就是一个空架子“公司”,所有东西加起来不足1000块钱。弟弟提出了一个方案。他说我们共享公司的资源,房租各出一半,如果一方不在里面办公,那另一方就独自付房租。另外,自己挣钱自己得,多劳多得。这意味着弟弟没有帮我的义务了,但同时这是一个公平的、合理的方案,我没有理由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