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飞皱着眉头说:“老实说,过去把萧水寒当作潜在罪犯时,我倒对他一直怀着敬意。知道了真相,我反而鄙视他可怜他。他像个土财主似的抱着这个秘密,土拨鼠似的东躲西藏,为的什么呀。纯粹的恋宝癖!他为什么不把这个秘密公布于众呢。“公安局长似乎没有听到这段话,从这会儿开始他走上了自己的思路。也许他与邓飞毕竟身份不同了,作为侦察员的邓飞,关心的是破案的进程和准长生术的技术细节,而他作为公安局长,关心的是它的社会影响。如果它是真的,如果它被泄露,会造成什么样的轩然大波?会有多少世界巨富用倾国之资来购买这项技术?有多少黑道枭雄来强取暗盗?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社会秩序将被完全推翻,要在长生术的基础上重新构建了。中学时他遇见过一位很善于煽情的历史老师,在讲猿人时代时,那位老师绘声绘色地说:当一只大胆聪明的猿猴第一次学会从林火中取下火种时,这个种族的命运就发生了突变。那是人类获取的第一把科学之火,它把耶和华为人类设置的桎梏烧毁了。现在,这种长生术或者准长生术,无疑是有同等意义的第二把科学之火。与它相比,什么核能、电脑、激光都只是小玩意儿。他多少带点怜悯地看着邓飞,这位老朋友在侦破过程中仍然保持着锐利的思维,令人佩服。除了他,谁能把这桩迷案归结到长生术上去?但他在大局观方面未免迟钝。不过这会儿他不想把话说透,他想了想,决断地说:“我们也暂时为他保密。你先回家见见老嫂子,然后立即赶回去,死死地守着萧水寒。我还要向上面汇报。我想,这个足以影响全人类的无价之宝,如果仍然归私人收藏,恐怕不合适。太可惜,也太危险,对他本人或对社会来说都太危险。““好的,我马上回去。不过,那两人呢?那两个跟踪者的情况怎么样?我这两天一直没有注意到他们。“局长懊恼地拍拍脑袋:“噢,该死,我真该死,只顾听你讲天书,这么重要的事忘记通告你。那两人在两天前——就是你们在宝天曼山中时——突然取消跟踪,向广州那边去了。刚刚我得到通知,他们已经出国了。因为没有犯罪事实,不好拘捕他们。放长线钓大鱼吧,他们肯定还会再来的。“邓飞警告他:“你可要小心对付,这种突然的撤退恐怕预示着更大的进攻。”“我会小心的。快回去吧。”邓飞走后,他沉思很久,最后下了决心,直接要通北京的电话。他要求那边,立即为他安排一次破格的晋见,他有极端重要的事情汇报。那边问清他的姓名和职务,挂了电话。不久电话又打过来,告诉他约见已经安排,请他即刻来京。萧水寒在琅琊台海滨的高级住宅区租了一套房子,邱风出院后就搬进去了。他原准备国内旅行结束后送邱风到澳大利亚去生孩子的,按她的预产期来说这个日程安排没问题,但邱风的早产打乱了他的计划。邓飞也在附近安排了住处,成了他家的常客,也是唯一的客人。因为除了那位蒙古族的盲歌手外,萧水寒没有对生命研究所还健在的同事们泄漏真情,所以,他在这儿仍是世外之人。倒是邓飞对女主人亮明了自己的身份,当然他说得很有分寸。他说,警方曾怀疑萧水寒与几位科学家的离奇失踪有关,所以派他来跟踪侦察,这些怀疑现在已经完全排除了。至于萧水寒的真实身份他没有提及,萧水寒已经说过,他将在婴儿满月后亲自告诉妻子。邓飞自嘲道:“我就象《80天环游地球》中的侦探费克斯,满世界追踪罪犯,却发觉追的是一位绅士。“他非常热情,替邱风请保姆,买奶粉和婴儿衣服,为毳毳照满月照,每天跑里跑外。不久,邱风就觉得再称他邓先生未免太见外了,应该称呼邓叔叔。她没想到这把邓飞着实吓了一跳——他怎么敢当170岁李元龙的妻子的叔叔呢,他忙说:“别别,千万别这样称呼。”他看看萧水寒,“就称我邓大哥吧。”邱风看看丈夫,丈夫微笑着默认了,邱风高兴地说:“那好,就依邓大哥的意。”邱风的奶水很足。“看来我体内的黄体酮就是多,特别适合作母亲。”邱风半开玩笑半是自豪的说。每天毳毳被保姆抱过来,把头扎在母亲怀里,国国嘟嘟咽着乳汁,吃饱了,自动放开奶头,依偎在妈妈怀里,漾着模模糊糊的笑容,眼珠乌溜溜地乱转。邱风对自己的女儿简直是百看不厌。她把心思全放在女儿身上,甚至没注意到丈夫又恢复了周期性的抑郁。当母亲伊伊晤唔逗女儿说话时,萧水寒常走到凉台上,眉峰紧蹙,肃穆地遥望苍穹,去倾听星星亿万年的叹息。这时,170 年的岁月就像溪水一样,静静地从他的脑海中淌过去。35岁那年,他窃得了造物主最大的秘密,在狂喜之后,马上感到了沉重。这项秘密太重大了,与它相比,什么“克隆人”、“器官移植”等技术不过是小儿的游戏。世界要为此而颠覆了。人类社会的秩序要崩溃了。谁不想长生不老?什么样的人才有资格得到这个特权?如果全人类都长生不死,后来者怎么办?一个在组成成员上恒定不变的文明会不会从此停滞?……这只是他能设想到的前景,还有多少他不能预料到而可能出现的悖乱?他的成功把他推到上帝的位置上,但他远没有做好必要的心理准备。现在,他非常理解和同情上帝,老人家的责任实在是太重了啊。他很快做出决断:要一人荷受这个重担,保守秘密,直到他觉得已经考虑周全,可以把它公诸于世为止。这个决定既沉重又冷酷——他有妻儿、亲戚、朋友,但他只能吝啬地藏着这个秘密,不敢与他们分享,这对他挚爱的妻儿来说,几乎是犯罪了,古人的传说中还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博爱观呢。但他无权把这个天赐之物随意施舍,因为——它是福是祸还说不定。他还决定,从现在开始,他自愿放弃生育后代的权利。这代人的长生和后代的繁衍是水火不相容的,所以,如果他决定再生育后代,他就要同时结束自己的生命。现在是他履行诺言的时候了。他对履行诺言从未动摇过,不过,真去实施它时,真要自愿放弃他的不世之遇时,难免有些生之恋恋。生物中的长寿者都是植物(如果不算无限分裂的单细胞生物),澳大利亚的灌木有超过一万年的。动物则普遍短寿,从没有寿命超过200 岁的种群。如果他能活一万年,10万年,像上帝那样去看人世的变迁,那该是什么样的心境?他是唯一有这种幸运的人,但他现在要主动放弃了。还有混沌未开的毳毳,无时无刻不笑卧在他的思绪里。他没有象邱风那样爱形于色,但他的刻骨爱恋绝不逊色于邱风。可是他要与毳毳永别了,因为爱她,所以要离开她,世事常是如此的悖论。他曾认为,如果长生更有利于人类种族的延续,那么,扼杀后代的生存权利并不是罪恶——这种观点理论上并不错,可是,在毳毳面前,你能再坚持它吗?邱风浴罢走过来,依偎在他的身旁,晚风吹拂着她的白色浴衣和漆黑的长发。他问:“毳毳睡着了?““嗯,这孩子真乖,从没闹过瞌睡。你看这孩子最像谁?”“当然是像妈妈啦。”“不,我看她最像你,特别是眼睛和额头。”萧水寒想起毳毳才生下来时满脸皱纹的样子,不由笑起来:“她刚生来时可是丑得很呢,你看才一个月,她已经长漂亮了。“他收住笑声,沉沉地望着妻子:”风儿,今晚我想和你谈一件事,好吗?你分娩前我答应告诉你的。“邱风忽然想起丈夫的恶誓,想起他这几天的抑郁,她很内疚,只顾疼女儿,忘了关心丈夫。她忙说:“好的,你快说吧――不过我已经不怕了,一点儿都不怕了。”“风儿,这两个多月的旅途中,你是否发现过什么异常?”“有啊,邓飞一直在偷偷监视着我们,他原以为你与几位科学家的失踪有关,后来才知道是一场误会。邓大哥都向我解释了。“邱风天真地说。“傻姑娘啊。”萧水寒叹息着,又沉默很久,不知如何开口。“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他扶邱风在凉台的吊椅上坐下,自己拉把椅子坐在旁边,娓娓讲述了李元龙的故事。他讲少年李元龙如何艰苦求学,一只木棍挑着一个馍馍包裹步行到校,这就是一星期的口粮;青年时代的李元龙如何才华横溢,用基因疗法征服了癌症;后来,他发现了长生之秘并施之于自身,便悄然离开社会;他化名刘世雄隐居30年,彻底完善了长生医术。刘世雄消失后,库平又出现了,这次他特意选择另一种职业,以便验证长生之人在智力上能否保持活力。看来他是失败了。虽然库平一直保持着35岁的巅峰智力,但他作为工程师的一生显然比较平庸,因为他的思维已形成固定的河床,难以改道了。于是他不得不回到生物学领域,在琅琊台组建了孙思远生命研究所,在这个领域他仍然如鱼得水。但可叹的是,他终于未能超越李元龙。因为他已经没有了那种新鲜感和激情,那种青年的幼稚莽撞和胆大妄为,那种天马行空般的思想驰骋。邱风兴奋地叫起来,一迭声地追问:“原来你一直在追寻李先生的下落啊,怪不得警方说你与他们的失踪有关呢。他真的发现了长生之秘?孙思远就是李元龙吗?他现在在哪儿?“萧水寒不易觉察地苦笑一声,发出170 岁老人才会有的苍凉叹息:“傻姑娘,你不久就会知道的。”看着邱风的天真,他实在没有勇气把真相撕破。邓飞的秘密监视点离萧的新居不远,琅琊台公安局遵照总部命令,派了精明干练的何明和马运非来监视萧水寒。这两人整天守着窃听器,或者高倍望远镜,监督着那幢住宅的动静。邓飞这几天有些反常,他似乎也传染上萧水寒的低度抑郁,常常独自默默地凭窗眺望。窃听器里萧水寒正在向妻子讲述李元龙的几段人生。监听的何明忽然抬起头来,吃惊地问:“真的吗?老邓,这是真的?“邓飞从窗户那边转过身,”真有一个长生不老的李元龙?“邓飞暂时不想向他们深入介绍案情,不置可否地说:“甭管真假,继续听下去吧。”何马二人很兴奋,局里对他们下达的命令是:保护萧氏夫妇,同时纪录好他们的所有谈话。想不到自己参与的竟是世界级的秘密!他们聚精会神地听下去。但两人间的谈话已经结束了,听见有热吻声,邱风情意绵绵地邀丈夫今晚同床,她说她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渴盼着丈夫的爱抚。接着,窃听器中传来悉悉索索的脱衣声。小马笑着说:“两人已上床了,再听下去是不是有点儿缺德?把窃听器关了吧。”邓飞闷声说:“听下去。上边下的是24小时监听的死命令。”他警告说,“你们已经知道萧的手里握着世界级的秘密,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呢,对他们的监护一秒钟也不能放松。“两人看到老邓的情绪不好,偷偷吐吐舌头,安静下来。他俩毕竟比邱风敏锐,已经猜到年轻的萧水寒就是170 岁的李元龙。凌晨,萧水寒悄悄下床穿衣。邱风睡得正香,白色毛巾被裹着她生育后丰满起来的身躯,她口唇湿润,乌发散落在雪白的被单上。萧水寒悄悄俯下身,轻轻吻她一下。他强忍心中的苦楚离开邱风,又到保姆屋里看了毳毳。保姆熟睡未醒,毳毳睡得更香甜,小嘴咂咂着,小手小脚时而弹动一下。李元龙在婴儿床前久久伫立,最后俯身吻吻孩子,决然转身,脚步滞重地走出去。他步行约十公里,东边,海天相接处开始微现曦光。他来到海边的一个小港湾,一艘游艇泊在岸边。听见脚步声,岸边一个中年人迎过来:“是萧先生吗?你好,按你的吩咐,游艇已检修过,加足了柴油。”萧水寒笑着点头,掏出一张支票递过去。那人看看数字,感激地说:“萧先生太慷慨了,这种柴油动力的游艇等于已经淘汰了,你却付这么高的价。“萧水寒笑着挥挥手,跳上船去。中年人为他解开缆绳,扔到船上,交代道:“萧先生,这艘船已破旧,最好不要开得太远。对了,你没有交代要干粮和淡水,我还是备了一星期的用量,就在船舱里。““好的,谢谢你,再见。”游艇笔直地朝外海开去,船尾犁出一道白色的水沟。晨光曦微,浑浊的海水逐渐变成清澈的深蓝色,海鸟拍翅在船后追飞。这时一个人从船舱里钻出来,走进驾驶室。正在仪表盘旁操纵的萧水寒没有露出惊异,朝邓飞点点头:“我知道你要来的。”又回身继续驾驶游艇。邓飞沉默着,很久才问:“你要把生命交给大海?”萧水寒点头。邓飞低声道:“这到底是为什么呀,你肯轻易抛弃长生,却不愿把长生之秘与人类共享?”萧水寒看看他,又回过头直视着前方:“年轻人,”他这样称呼着66岁的邓飞,“那真是一件好礼物吗?我说过,一代人的长生势必扼杀后代的生存权利,否则,地球很快就要撑破了。但我们对后代的义务已刻印在遗传密码中,我们难以逃脱冥冥中的约束。所以,当我从造物主哪儿窃得长生之秘时,就对造物主作出许诺:亲子出生之时,我一定结束自己的生命。现在是我履行诺言的时候。“他看看邓飞,苦涩地说:“昨晚我想把真相告诉邱风,但我不忍心。只好有劳你了,邓先生。”邓飞犹豫着,慢慢掏出手枪:“请原谅,我不能作你的信使。你必须跟我回去,我不得不执行最高层亲自下达的命令。“萧水寒淡淡一笑:“那玩艺儿对求死者无用。”邓飞摇摇头:“不,这里不是子弹,是麻醉弹。李先生,跟我回去吧,你非要逼我开枪吗?”萧水寒平静地说:“你也不要逼我,我不想与你同归于尽。等我投海后你就开着游艇回去吧,你没有死的理由。年轻人,把那玩意儿放下吧。“邓飞苦笑着摇头,手指慢慢扣下扳机,萧水寒警觉地斜睨着,正要用一个猛烈的动作把游艇弄翻。恰恰在这个当口儿,邓飞的手机响了。他右手平端着手枪,左手掏出手机:“喂,我是邓飞。什么?”他的脸色变了,“好,我马上劝萧先生返回。他会同意的。”他关掉手机,脸色苍白地说:“萧先生,你的妻儿被绑架,是那两个跟踪者干的,他们又返回国内了!“萧水寒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邓飞苦笑道:“萧先生,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说的是真话,不是警方设的骗局。我们好歹是朋友了,你该对我有这点儿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