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都花落沧海花开 君子以泽-11

“那就不要管,心情不好。”胤泽那里憋的一口气无处发泄,这下全发泄了哥哥身上。  谁知他毫不心疼这妹子,说话还是一点情面也不留:“早跟说过,师尊是们的长辈,跟他出生时代都不同,怎么谈情说爱?这是惹的事,自食其恶果,别想找发气。”  “也是啊,师尊辈分真是够大了,想想娘还喜欢他呢。”  哥哥果然受不得这般挑衅,义正言辞道:“胡说,那肯定是娘故意说来气爹的话。”  “不管是不是气话,她说了就得认。”  哥哥不乐意了,板着脸伸出食指拇指,额上弹了一下:“这臭丫头,真是气死了。”  一点不客气,他下巴上也弹了一下:“这臭哥哥,一点都不疼。”  他下手很轻,下手很重,所以结果是他捂着发红的下巴,嘴唇抿成一条线,忍痛忍得一脸愁容。两个争执了半晌,最后他败给了那句“为何别家的哥哥都这样温柔如水”,笑道:“现心情可好点了?”  脸微微发热:“吵不过,就假装是故意逗开心,无耻。”  哥哥笑了一阵,不置可否:“其实担心什么,都知道。”  挑眉望着他,已竖起防备。他道:“怕师尊跟娘跑了。虽然跟娘相处已是年幼之事,但是记得很清楚,每次提到爹,她都只哭不说话。她很爱爹,所以肯定不会真的和师尊一起。”  苦笑。哥哥还是不懂。就算尚烟不喜欢胤泽,那又怎样?喜欢胤泽而不得的女子多了去,也曾是其一,但是他心仪之,始终只有一。不过,正想到此处,哥哥就像能读懂心思般说道:“就算师尊不要,也还有。”  茫然道:“哥……?”  被这样正直一望,他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早把从前说过的话忘记了吧。从离开溯昭拜师起,最大的愿望之一,就是成为仙君。但那之前,只有一个心愿。”微风戏碧涛,逗青莲,也拂动了哥哥的衣衫。岸边扁舟轻摇深坐,月光长照水岸,照入他澄澈的眸子。这一刻忽然发现,他的眼神比胤泽易懂很多,也纯粹很多。他侧过头去,耳根也变得通红:“小时候,就只想与薇薇成亲。”  知道,哥哥这番话实实,绝未掺杂半点别的思绪。胤泽也曾对许下婚诺。只是现,都不忍细想。还不等回答,哥哥已道:“薇薇,跟说这话,不是想让有答复。只是想告诉,知道这条路走得很不容易。但不管有多苦多累,只要一回头,就能立即看到。”  转过身去,用道术玩着洛水里的水,令水花月下蝴蝶般轻盈起舞。溯昭真不愧别称“月都”。不管多少年过去,这里的月色始终不变。溯昭的月夜,不亚于仙界任一处良辰好景。  记得小时,与哥哥还有其他朋友经常来这里玩耍,哥哥那时比现还要闷,还很不合群,总是一个蹲角落看书,非要拽着他,才勉强加入们。经常觉得这哥哥就像个妹妹,长得比姑娘还好看不说,还比个姑娘还要含蓄。  转眼间,哥哥变成了天衡仙君,年轻有为,英姿勃发,真是与当初大相径庭。其实相比胤泽,他更适合太多太多。只是,心中只有一个胤泽,若这种时刻跟哥哥一起,那才是真正对不起他。  引了一些洛水,溅哥哥身上。他闪了一下,没能完全躲开,脸上鬓角沾了水珠。道:“为何要选,哪里比胤泽好了?他比好看,也比厉害。”  “比他年轻。”哥哥居然一点不受刺激,还胸有成竹地补充一句,“七千多岁。”  笑得蹲地上,留他有些尴尬地站原地。对他虽无爱情,但知道,这天下没有能取代他。也知道,父母离世后,他是唯一会守着,不论东海扬尘,风吹雨打,都永远不会离开的。  翌日,哥哥与胤泽一同离开了溯昭。只送他们到洛水旁,便准备目送他们离去。临行前,哥哥对说:“以后不准自己半夜跑出来。”便挥挥手跟上了胤泽。胤泽并未用法术挡雨,反而撑着为他做的伞。他雨中回头,最后淡淡望了一眼,袖袍一挥,与哥哥消失雨中。  这是几十年来,溯昭最后一场雨。回紫潮宫的路上,听见有溯昭女子抱着箜篌,空中翻舞,低低吟唱:  昔子与兮心腹相知,今子与兮雁影分飞。  昔子与兮朝夕相对,今子与兮相同陌路。  昔子与兮对床听雨,今子与兮天各一方……  歌声悲戚,让不由苦从心来。这秋雨中莫名的愁思,让有了一种几近绝望的预感:胤泽离开以后,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  然而,事实比想得还要糟糕。  他们离去后,听说了无数关于神魔战争的传闻,能确定的是:胤泽神尊闯入魔界,救出了昭华姬。魔尊紫修勃然大怒,率兵倾城而出,穿过神魔天堑,奔袭神界。由于紫修此战乃冲动之举,魔界一直处于下风,所以不过一个月,此战便以魔界战败告终。  只是战后两个月过去,始终没有等来胤泽。  想,胤泽这样拼尽全力解救尚烟,说不定尚烟真的感动至极,和他圆满一起了。有了尚烟,他自然不再需要。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的心情越来越沉重,只打算等哥哥一回来那一天,抱着他大哭一场。殚精竭虑,猜过无数种可能,却如何也没猜到,不会回来的,不仅仅是胤泽。  不,确切说,哥哥他回来了,只是方式与所想的不大一样。  三个月后,寒冬初至,凄雪纷飞。听见凌阴神君来访的消息,裹着裘皮大衣,飞奔到洛水外,和二姐及众溯昭氏臣民迎接他的到来。然后,跪拜的千万面前,一口覆了积雪的棺木被缓缓推来。  原也弯着腰,看见此情此景,不由缓缓直起背脊,往前走了两步。  只见凌阴神君与二姐说了几句话,便走过来,望着沉声道:“开战后,他不知是该帮自己父亲还是母亲。紫修想绑走尚烟,胤泽用’冰离神散’攻击紫修,结果他过去为父亲挡了这一下,当场就断气了。”  头脑与四肢的血液都倒流,只觉得眼前一阵阵昏花,眼前咆哮的风雪也时明时暗。那一口冰冷的棺木,更是视野中摇摇晃晃。沙哑道:“不可能的。”  凌阴神君望了一眼,顿了顿,似乎也很不忍心说下去:“也是因为这事,天帝发现了他体内有魔族血液。而且他救了紫修一命,虽于情可理解,但于理是违反天条的。因此,他的遗体无法进入仙界先祠,只能把他送回此处。”  听至此处,二姐捂住嘴,眼泪大颗大颗落下,转而将头埋入孔疏的怀里:“臣之,怎么可能是臣之……的弟弟啊……”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好似只会说这一句话,飞奔过去,用力推开棺木盖。然后,看见里面躺着的,整个都懵了。凌阴神君叹了一声:“生死有命,请节哀。”  上次看见他不过是三个月以前,他还这洛水旁与有说有笑。当时所有的担忧,是胤泽会不会回来,却从没想过哥哥会不会回来。又如何会想到,当时他再普通不过的“以后不准自己半夜跑出来”,是此生此世,对说的最后一句话。  “哥……”拉了拉他的衣角,“哥哥……”  棺木里的没有动静。胸腔中似有火焰燃烧,随时都将爆开。忍着那口气,又用力推了他几下:“哥哥……醒来,醒来啊……”  还是没有动静。他穿着仙君的战袍,最爱用的那把剑还怀中,黑发如鸦,双眼轻合,长长的睫毛垂落,年轻的皮肤和往昔一样紧绷,一点也不像是生命已逝的模样。伸出颤抖的手指,碰了碰他的脸颊,却被那彻骨的冰凉惊得猛收回手。  这一刻,连呼吸也变得异常艰难。再说不出一个字,扶着棺木边缘,闭眼蹙眉,想要恢复清醒。不可能,这不可能是真的。哥哥他只是去救他娘亲,他答应过,会一直陪着的。他还这么年轻,还有大好前程等着他。他这样年轻,所以从不怕他等太久,因为他还有那么多的时间去等。  再次睁开眼睛,眼睛烧痛,泪水几乎把眼球都融化。头晕脑胀,总觉得自己陷入了全天下最可怕的噩梦。但是,霜雪一片片落他的黑发上,空气冰冷,却又是如此真实。想再次去触摸他的脸,但手指摸到他皮肤的前一刻,胸前热流上涌,止住了的动作。弓着背,再抑制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小王姬!”  “薇薇!!”  二姐和其他赶紧上来扶。同时,小腹也开始剧痛。捂着肚子,躺二姐的怀里,抓着她的狐裘衣领,泣不成声:“二姐……咳,要他回来,没有他真的不行……哥哥……他不能不……”  “薇薇,薇薇,还好吗?”二姐吓得脸都白了,“御医,快点叫御医过来!她身下流了好多血!!”  闻声望去,发现不仅胸襟上沾了血,连雪地上竟都是鲜红一片,而且是从身下流出来的。可是,已不再关心这些。  ——“就算师尊不要,也还有。”  ——“小时候,就只想与薇薇成亲。”  上一次,他还这里,对说着这些话。他还会笑,会怒,会脸红,会伸手弹的额头。抬头看着前方的棺木,推开二姐的怀抱,用最后一丝力气,用纵水术把他从棺木里移出来,落的怀里。  那具遗体冰冷僵硬,完全不是过去的触感。大雪落们二身上,抱着他的头,想最后叫他一声,身体却负荷不住。眼前一黑,倒他身上。  一直认为不会走。却不想,这只是错觉。  “陛下,小王姬已有三个月身孕。”昏迷中,隐约听见有这样说。  ……  苏莲雪夜  又是这样寒声凄切的冬日,大雪不曾停歇。近二十年前,就这样的夜晚,亲眼目睹父母的逝去,也曾梦到过他们重新活过来。但半梦半醒中,始终没有等来哥哥最后的身影。  倒是晓阴无赖,轻寒满楼,再度清醒过来,看见灰色天空下一片湿漉漉的大地,冷静了很多,很快接受了哥哥已经离去的事实。只是,越是清醒,胸口的痛楚就越多。想到余生漫漫,接着上百年光阴都会孑然一,就觉得了无生趣。  长叹一声,重新躺好,却如何也睡不着。听见此处动静,二姐拨开帘子走进来,带上御医和一群宫伺候喝药。  看见侍女动作缓慢,二姐抢过汤药,亲自拨弄喂:“薇薇,知道心里难过,但现现是一两命,千万要照顾好身子。”  一时反应不能:“一两命……什么意思?”  “御医说,已有三个月身孕。”她抹去眼角的泪水,满怀欣慰地对一旁御医说道,“快,给她再看看。”  御医应声,上前为把脉,道:“陛下,小王姬身子依然有些虚弱,但脉象平稳,母子平安,现只需多加调养即好。”  其实,之前葵水未来,便有过些许怀疑。但因为心情焦虑,心想是因此才会月事紊乱,没想到……木然地望着前方,无悲无喜。  二姐身侧坐下,温柔地抚摸的头发,悄声道:“为了这孩子,也要坚强一些,知道吗?现只要等胤泽神尊回来便好,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道:“不用等了。”  “……什么意思?”  “胤泽不会再回来。”垂下眼帘,重新躺回床上,“二姐,什么都别问,留一个静静好么。觉得很累,想再休息一会儿。”  二姐瞪目结舌,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拍拍的肩,带着所有出去,只留了一个侍女留守寝殿。于是,空荡荡的寝殿瞬间变得寂静,让那侍女从书柜里拿一本书过来,她抽了一本之前爱看的《上神录》。  回想起来,原是从这本书里发现胤泽的心意,后来才有勇气对他坦白心迹,说到底,还得感谢此书。此刻,尘飞沧海,白雪茫茫,一枝寒梅入窗来,此前挂念的上神已回到九天之上,到最后,他影响了的一生,他生命中不曾留下半点痕迹。倒是这赠书之,用心良苦,却早已命丧九泉。  捂着小腹,捧着书看了一阵,一个字看不进去,唯有泪水晕花了墨迹。苍天弄,带走了哥哥,让那回到心仪之身边,却留给这原本不应存的孩子,也不知是否给薄情于哥哥的报应。哭得久了,觉得很是疲惫,肩上搭好的衣服也滑落下来。然后,做了一个梦。  梦里已入夜,雪已停。有冰块从树梢上掉落的声音。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坐瑞雪堆积的庭院中。梅枝投落暗影,月雪皑皑苍白,连成一片,一个熟悉的身影无声踏雪而来,抬头一望,发现那竟是胤泽。  他还是之前离开溯昭的模样,黑发如夜,青袍曳地,手里撑着赠他的水墨伞,靴底却有水光觳皱,照得雪地莹莹发亮。他离数米远处停下,挥挥手,用法术替把衣服搭肩上,却没再靠近一步:“薇儿,数月不见,近来可好?”  眼中含泪,侧过头去:“不想看见。”  “知道,怪负,怪错手杀了臣之。只是,事情并非想的那样简单。臣之之死,从尚烟决意不让他入魔之时起,已是必然。神仙界容不得魔族,是自古以来的定律。即便今日他不死战场上,日后魔性暴露,也会被上界众神诛杀。”  “想说,这事是天帝的错,与无关是么?”站起来,由于身体虚弱,不得不扶着梅树,“若不带他回去救尚烟,他也不会这样早死!就算以后被杀,那也是以后的事!尚烟让他变成什么,就让他变成什么,可有考虑过他的感受?”  胤泽道:“他是仙君,又是的徒弟,怎可能愿意成魔?”  苦笑道:“果真还是如此自私,从不考虑别的感受。没错,是神,心中必然视魔为敌。但哥哥是半魔啊,他被夹神魔中间,处处皆非归所,现已死,都要被送到溯昭来。认为他会把自己当成真正的神仙来看么?他战场上救了紫修,说明他心底还是爱着这个父亲,对么?”  胤泽怔了一下,没有接话。  “他若随父亲成魔,便不会死。成神也好,成魔也好,只要他不死……”咳了两声,坠下泪来,“让死也行。”  浮天之下,月光与雪连成一片白色荒漠,照得胤泽面容也如冰雕雪积般。良久,他才徐徐道:“以前从未告诉过,他对是如此重要。”  他如此一说,想起哥哥往昔的好,更是心如刀割:“们一起长大,情同手足。这世上,只有傅臣之是无可取代的。也只有傅臣之,会待这样好。”  “明白了。如此甚好。”胤泽轻笑,眼中黯淡,“其实,把他看得如此重要,也不再有牵挂。今日原就是来与道别的。”  “眼中是什么样,早有自知之明。即便不来道别,也不会意外。”  胤泽沉默良久,却不执意与辩论,只望了一眼身后的荷花池道:“发现很喜欢那苏莲,不管走到哪里,都爱把它带身边。”  “嗯。”不情不愿地答道。实没心思聊这种无味的话题。  他伸开手掌,池中的苏莲花苞渐渐升入空中,落他手心。而后,一道金光将苏莲包住,渗透进去,苏莲便似个莲花灯笼般,从半透明的花瓣中透出璀璨金光。他往前一推,那莲花便回到池中,四周有金色星点落下,掉入水中。他看了一眼,道:“喜欢这样发亮的东西,是么。”  “没有。”别过头去。  “方才还一副要哭的模样,现都看走神了。”他朝走近一些,浅笑道,“瑞莲生佛步,苏莲花生子。苏莲原是滋养之药。从今往后不身边,让这莲花多陪陪。记得多吃苏莲子,对们的孩子也好。”  听到最后一句,愣住了。原来,他知道怀孕……差一点冲过去狠狠抽他的耳光,骂他真不是东西,负心薄幸,知道怀孕还如此待。可是,他面前,一直格外意自己的尊严。强忍着心中的悲伤愤懑,只是下意识捂住肚子,把嘴唇咬破,也不让自己落泪。  顷刻间,睫毛上又沾上了轻盈之物。抬头一看,原是一片雪花。又要下雪了。他赶紧走上前来,撑伞为挡雪:“要走了。快回房休息,小心别生病。”  “给滚吧!!”  终于赫然而怒,伸手去推他,手掌却穿过他的身体,扑了个空。吃惊地望着双手,又抬头看向他:“这……这是怎么回事?”  雪花斜飞,亦穿过他的身体,他但笑不语。道:“胤泽,到底耍什么花样?”  “此生负太多。”他微微一笑,眉目之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薇儿,只盼们还有来生。”  言毕,正如二十年前那场幻境一般,他的身体化作一阵金雨,随风雪散去。  “胤泽……胤泽,回来!”  挥舞着双手,从睡梦中惊醒,坐床头打量四周,发现自己仍寝殿内。窗外寒夜千里,大雪已休住,玄月正趴床脚蹭的膝盖。那个侍女听见叫声,连忙把二姐她们又叫进来。捂着胸口,心神未定地喘气。眼角有湿润的泪水,嘴唇却干裂像是不属于自己。原来只是个噩梦。  看来,是哥哥去世正逢冬雪日,让想起了父王和母后遇难那一夜,同时也想起了当初遇见的胤泽幻影。记得那两次遇见胤泽幻影,他都打着伞。已记不清那伞的模样,却依稀记得,他手上似乎并无青玉戒……摸了摸胤泽送的戒指,始终没能领悟其中的关系。  七日后,们以王子之礼,完成了哥哥的葬礼,将他的坟墓安置祭坛后方的王陵中。下葬之前,按溯昭葬礼仪式,每个王室重臣都应去看他最后一眼。二姐带头上前,往棺材里看了一眼,已侧过头去,闭眼垂泪。  随后,也跟着过去,看了看棺材里的遗体。自从上次抱过他冰冷的身躯,便不敢再多触碰他的皮肤。但是,哥哥的样子还是如此熟悉,让分外怀念。此刻,祭坛上下,哭成一片,二姐见久久不走,低声劝诫了几句。  但笑着摆摆手,轻松道:“哥哥还是如此俊俏,难怪迷倒那么多姑娘。”  众破涕为笑。知道哥哥其实有些臭美,还总喜欢装得比实际年龄老成,理了理他的衣角,再放了一束梅花他怀中:“哥,等开春后,会去法华樱原,为摘新鲜的樱花。知道,肯定喜欢樱花多过梅花。这可是们的小秘密。”  又多看了他几眼,跟着二姐走到一边去。  直至寒梅树底,尘土纷纷,哥哥的棺木被葬入土壤。  此后,鲜少哭泣,但心情一直好不起来。每日除了辅助二姐处理朝政,唯一的乐趣,便是去寝宫亭台下,流水荷池前,抚琴品酒。每当迎风缓弦,琴声似玉,那一颗过于思念哥哥的心,也会变得平顺许多。  无聊时,会与玄月对话。玄月不时,甚至会对着莲池说话。苏莲不愧是六界圣物,十分通灵性。每次说完话,那一朵种池中的苏莲便会发亮,像能听懂话般,亮光还不时闪烁。它红瓣红如火,金蕊金如阳,别提有多漂亮。而且,这苏莲还有些像个黄花大闺女,只要伸手去碰它,它便会跟含羞草一样,羞涩地合起来。  梦里胤泽曾对说,要多吃苏莲子。虽只是个梦,但苏莲安胎补益是真。于是,就命取了些莲子来熬药,服用后,确实感到平复如故。  因为独处时间过久,二姐觉得不放心,时常过来看,与闲话家常。有一天下午,她把孔疏也带过来了。孔疏看见的琴,问可否上前弹奏一曲。自然欢欣答应。然后,他坐下来,指尖拂动,霜气清锦袖,画庭中留下幽咽之音。细雪飘然,千点掠地飞,中有梅枝嶙峋,花色如白头。  看见他垂头的模样,又想起了那个。分明不久前他才入梦中,却有隔世之感。也不知他现正何处,做何事。不经意间,望出了神,直到孔疏弹奏完毕,抬眼不经意与目光相撞,才慌张地别开目光,和二姐说话。聊了一阵,把二姐和孔疏送出去,自己外面散步小许,又回到庭中。  此刻,碎玉雪池前卷起,曲廊亭台中,站着一名翩翩公子。他云发微卷,红袍轻敞,听闻脚步声,转过头来,冲浅浅一笑。他额心有一枚鹅黄印记,经此一笑,整个庭院都已熠熠生光。  “二姐夫?”愕然道,“为何又进来了?为何还打扮成这样?”  那公子道:“小王姬与不才日夜面晤,朝夕相处,果然变了个模样,小王姬便不再认。”  摸着下巴,上下打量这公子。乍一看,确实是孔疏无误,但仔细看去,这公子聊的是闲话,眼梢眉头却总带着些风情。  相较下来,孔疏性情内敛含蓄,矜持不苟,从不对露出这般骚气的笑容,从不穿这种色泽艳丽的袍子,更不会这样把袍子敞着穿。当然,孔疏更没有这一头黑玉海藻似的卷发。  望着这张俊秀的小脸蛋儿,有些糊涂了:“公子当真跟姐夫长得一模一样,还望请教阁下大名。”  “不才苏疏。”  “原来是苏公子,幸会幸会。”这说了跟没说有区别么,底下叹了一口气,“苏公子连名都与二姐夫一样,真是线头落了针眼,太凑巧。”  苏疏笑道:“这名字也是方才取的。因为见小王姬望着孔公子出神,心想小王姬大抵对孔公子有几分意思,便化身为他的模样,顺带用个他的名儿。若小王姬不喜欢,不才大可换个名字,换个相貌。”  听他如此一说,更是如坠雾中。但听见那“苏”字,再瞅了一眼荷池,惊呆了——那苏莲早已不见踪影。苏莲原是红花金心,再看看苏疏的模样,吓得抽了一下嘴角:“是那朵苏莲?!”  他未直接回答,只莞尔道:“见小王姬有孕,便化身形,特来照应照应。小王姬若是不嫌弃……”  他后来说了什么,已听不进去,只记得之前梦里,胤泽曾对说:“从今往后不身边,让这莲花多陪陪。”  难道,那个梦都是真的?急道:“为何会此刻突然现身?是谁让来的?”  苏疏想了想,道:“难道不是小王姬与苏某昼夜相对,把苏某召出来了?”  虽答案与胤泽毫无关联,却已心急如焚,转身便飞出寝殿,也不顾他后面呼唤,直奔异兽庵。寻得一只翳鸟,骑着它便冲出高空,直奔青龙之天。这恐怕是一生中最冲动的出行,而且还是有孕身的情况下。  只是,想到那梦中胤泽最后对说的话,就害怕得浑身发抖——若那梦是真的,那句“只盼还有来生”是什么意思?曾经如此爱他,现如此恨他,每天都恨不得让他倒大霉,希望他被尚烟甩得遍体鳞伤,吃下误杀哥哥的苦果。  但是,没法想象没有他的生活。哪怕此生不再重逢,再无缘见他一眼,也希望他能好好地活着……不,倒霉地活着。  等赶到天市城沧瀛府,整个都已累得精疲力尽,差一点从翳鸟背上摔下来。  时逢夜晚,用力敲了许久大门,才有过来开门。是个认识的家丁,他道:“洛薇姑娘,您居然回来了?”  “师尊呢?他可府内?他现可安好?”见对方有些迷茫,焦虑道,“快说啊,他何处,他现怎样了?”  “这……神尊三日前回了神界,现不府内。”  三日前。这么说,他没事。大松一口气,撑着门吃力地喘气:“那就好。那就好……他平安就好。”  家丁为难地看了一会儿,悄悄道:“洛薇姑娘,以后还是别再回来了。”  “什么意思?”  “实不相瞒,您和神尊的事,小的也知道一些。只是神尊现已经放话下来,说只要洛薇或任何溯昭氏来访,都拒不见客。诚然,昭华姬是个绝代美,但洛薇姑娘待他的真心,天地可鉴。他却一而再再而三换,一会儿是青戊神女,一会儿是昭华姬,依小的看来,她们没一个比您待神尊更好。说难听点,小的觉得神尊是瞎了眼。他这般无情,您还是别再来了……”  “他……他说不见?”  “是,们整个府上的都觉得您最好。但神尊的脾气您也知道,他既然这样喜欢昭华姬,们也无敢劝说。”  哑然半晌,道:“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以为他出事了。既然他还安好,也便放心了。以后不会再来。”  说实的,家丁万般同情的眼神,让觉得自己就是个可怜虫。缓缓离开沧瀛府正门,朝千级阶梯下走去。星光长长照落阶梯,回首遥望高楼,忽然想起自己曾写过的诗句:“遥望孤峰锦楼,吾师上界家。”现看来,果真是上界家,离有隔世之遥。  因为之前耗尽了灵力,累得施展不动术法,只能徒步走下阶梯。然而,没走几步,便看见一对神仙眷侣的身影从空中飞下,落沧瀛府门口。看见那的背影,猛地站起来,霎时间居然忘记克制自己:“师尊!”  胤泽转过头来,站玉阶上遥望,整个都僵住了。随后,他身侧的尚烟也投来了好奇的目光。胤泽跟尚烟说了一句话,她点点头,便提着裙摆进了沧瀛府。他走下台阶,面前站定:“来做什么?”  原来,梦中那个胤泽,果真是幻想出来的。此时,他看上去和以前并无差别,还是一副拒以千里之外的模样,又怎会变得那样温柔?袖中握紧双拳,努力维持冷静:“做了个噩梦,以为出了事,所以来看看情况。既然没事,那走了。”  还没来得及转身,他道:“洛薇。”  又回头看着他。他上前一步,借着月光,冷漠地凝视着的眼睛:“之前,叫回来便给答案。现答案已经有了。”  “不用说,知道。选了尚烟。”  俗话说得好,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够了吧。从头到尾都是他负,他多少应该有点愧疚之意,最起码应该害怕面对才对。但没想到,这觉得这样还不够残忍,又轻描淡写地补充道:“从没爱过。”  “知道了。”  “把错认为尚烟,一直心有歉意。若想要什么补偿,都会给。”  “不必。”  “既然如此,以后不要再来找。”  “知道了。”够了,真的受不了了……不要再说下去。  “溯昭找个好嫁了,不要再来仙界。”  他语气如此淡然,就好像跟他真的不曾有过任何关系。想到自己腹中还有他的骨肉,就觉得自己是个大笑话。但是,除了忍受苦楚,又能做什么?  吃力地哽咽道:“说的这些事……都知道,不必强调。自己是什么样的,比更清楚。是不自量力,非要跟一起。若知今日,当初绝不会靠近,也不会每天缠着……”  他打断道:“也知道当初是缠着?”  “是,是缠。”  “也知道给带来麻烦?”  “知道。”眼泪已经快要忍不住,垂下头去,“胤泽,求,别说了。今日会识趣离开,往后再也不……”  话未说完,下巴被抬起,眼前阴影落下,一双唇压住了的嘴唇。惊愕地睁大眼,胤泽却双手捧着的头,唇上狠狠辗转,然后深吻下来,连呼吸也一同夺走。这一次接吻,比第一次还要激烈,却比第一次绝望,就跟他之前说的话一样,残忍而不留余地,要把最后的力气都消耗殆尽……  但是,吻到一半,他忽然推开,眼睛望向别处:“还是和以前一样。寡淡。不管亲多少次,都无法对动情。”  晨曦荷露  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星空下的胤泽,美得就像是一幅水墨画。但是,这样好看的,竟真做得出这种事,说得出这种话。这个,曾经这样不顾一切地喜欢他。  那家丁说,胤泽神尊瞎了眼。倒是觉得,瞎了眼的是。不愿这面前示弱,也不想让他再度瞧不起自己。可是,视线被泪水模糊,只差那么一点,就要夺眶而出。颤声道:“如此玩弄,有意思么。”  胤泽皱眉不语。道:“怎么可以如此自私?确实是主动告白,但是,亦不曾做过半点愧对的事。明明知道喜欢,还要一次次伤。是想逼死么?”  他不经意抬头看一眼,空气有片刻的凝固。就这短短的刹那,他露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眼神,让有一种他也受伤至深的错觉。然,错觉毕竟只是错觉。忽然有两道光影空中划过,他飞快抬头看了一眼,很快又回到了此前的冷淡:“最不喜欢女以死相逼。”  “放心,不会死,也舍不得死。那么喜欢……”气愤之极,差一点将“肚子里还有的孩子,怎么舍得死”脱口而出,但想了很久,还是忍了下来。胤泽现对如此厌倦,不敢保证他会对这孩子做什么事。讥笑道:“那么喜欢,怎么会舍得死。”  遗憾的是,有意隐瞒,却瞒不过旁。就此刻,有两个金袍男子落们身侧,其中一道:“胤泽神尊,这姑娘有孕身,请问她与神尊是什么关系?”  胤泽怔了一下:“什么……”  那金袍男子眼中发亮,身上扫了一通:“已有三四个月了。敢问神尊,这可是您的孩子?”  立即护住腹部,往后退了几步,准备随时逃跑。胤泽闭着眼半晌,而后睁开,目光森冷:“不是的。”  那金袍男子道:“这位姑娘,孩子父亲不是胤泽神尊?”  “不是。”笑了笑,回答得空前平静,“胤泽神尊与没有任何关系。孩子父亲另有其。”  “那真是可惜。”金袍男子笑道,“们还打算恭喜神尊喜得贵子呢。”  终于知道,爱上一个,只需一瞬。看透一个,却耗去了所有的芳年华月。  回首往事,不论多少温言旧梦,春风柔情,不过一场独角戏。心中数度幻想与他共度此生,相望白头,也不过一场路长日暮的单相思。不论是初遇时的惊鸿一瞥,还是离别时的清冷背影,不管他心中有多么好,多么令魂牵梦萦,他这个,都压根与毫无关系。  想,是彻底死心了。  因操劳过度,回到溯昭,又卧床了数日,一个冬季都调养生息。有趣的是,只要无身边,苏疏便会化为形,来寝宫照料,为弹奏琴曲。他的技艺并不亚于孔疏,但琴声更加婉转,尾音总是带着点轻佻,像极了他眉眼间那一抹笑。有一次侍女听见奏乐,以为是弹琴,还会打趣说“小王姬有了孩子,连曲子也弹得颇具风月情思”。  这之后,很快初春到来。随着时间推移,腹部逐渐变沉,怀孕的事也再藏不下去。王姬未婚先孕,宫中流言蜚语乱窜,听上去就不怎么悦耳。二姐受舆论所迫,也隐约暗示了一下,应该赶紧找个嫁掉,给孩子找个爹。可是,就瞅着这挺住大肚子,哪个好家的男儿愿意入赘当小白脸?且此情此景,心中只剩了一个,也没什么心思嫁。  这日早晨,日上高山,雪涨洛水。而寒雪始晴,宫集雪水,以此烹暖茶。梅花落土成泥,唯剩香如故。踏过漫山消雪,途径满地英红,走路也比往日谨慎了许多,花了近一个时辰,才抵达了哥哥的坟前。弯下腰,用雪水洗净上面的灰尘,然后,把之前去青龙之天摘的樱花放墓碑前。  “法华樱原的樱花四季不谢,这一枝,可以一直放到明年了罢。”望着上面的大字“兄傅臣之之墓”,微笑着抚摸墓碑,“哥哥,放心,不会到明年才来看。”  这些日子里,想了很多。生漫漫,究竟何为真情,或许自己也不曾渗透过。两一生相伴,最终图的不过是齐眉举案,相敬如宾。而激情转瞬即逝,与细水长流的真情原互相矛盾,能看透这一点的并不多。一头扎胤泽身上,早已盲目,也从未给过哥哥机会,自然不会知道他究竟可否成为良。  春寒料峭,清风乱了坟头草。捡去墓碑上的一片草叶,忽然意识到哥哥已走了半年。可是,他留下的回忆如此清晰,像不曾离去过一般。那个夫子面前佯装成熟的白嫩包子,那个花下雪衣浅笑的少年,那个月里伤痕累累告白的离,那个从妖魔鬼怪中持剑护的兄长……他所有的剪影,都是一块块碎片,拼凑一生的六十个年头。  犹记当年,法华樱原中,都是少不更事的孩子。动情吻的那一刻,若那一切能重来……想,愿用半生寿命去交换。  说过,不管有多苦多累,只要一回头,就能立即看到。现回头了,又何处?  奈何是,君多情时无情,动情时君已老。  这一年夏季,溯昭的荷花开得格外好。一片赤色烧红十里洛水,无限花影,飞红凌乱,与烟水中的朱楼遥遥相望。拂晓晨曦中,产下一名女儿,取名为曦荷。大概由于父亲是沧瀛神的缘故,她呱呱落地之时,整个溯昭的水都纵横而流,花一般开空中,堪称盛景。不管是按溯昭氏还是神界的习惯,新生孩子都不应有姓,但因着对哥哥的思念,还是给她起了个傅姓。  孩子有姓没关系,但是,为她加封号时,问题就来了。满月酒宴是最晚定下封号的时候,但连父亲都不知道是谁,二姐当着百官也很是尴尬,只能抱着曦荷装聋作哑。而老臣中总有那么一两个冥顽不灵的家伙,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例如,丞相就不怕死地上前拱手道:“小王姬顾及女儿家颜面不肯说,老臣深表理解,而事关王室血统及名声,陛下无论如何也要给个交代。曦荷小姐的生父究竟是谁?”  “这……”二姐摸着曦荷的脑袋,为难地望着,“这事丞相问朕,朕又如何知晓。”  丞相立刻把矛头转向,质问道:“小王姬,为了溯昭王室,请您如实回答。”  “这就是一个的孩子,她没有父亲。”不似二姐,对这帮老臣素来不留情面,不管他们如何作想,都只得这一个答案。  “老臣听闻,曦荷小姐有个私姓。”  “没错。”  “不论溯昭还是外界,都从无孩子跟舅舅同姓的习俗。小王姬却令曦荷小姐与臣之殿下同姓,莫不成是……”  二姐呵斥道:“胡说!妹弟清白,丞相说话怎的毫无分寸?”  眼见丞相正要叩首谢罪,道:“没错,这孩子就是臣之的。”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二姐不可置信地望着,所有王侯司相也跟着议论纷纷。不紧不慢道:“与傅臣之没有血缘关系,男欢女爱,一起何罪之有?俩早已私定终身,许下婚约,只是他不幸离世,否则也轮不到们此处质问。”  “胡闹,真是胡闹。”此刻,又一个声音从门口响起,“孩子明明是的,薇薇,就觉得如此见不得光么。”  听到这个声音唤“薇薇”,的鸡皮疙瘩都快起了满脸。只见苏疏提着袍子入门,探进来一张秀色可餐的脸。苏疏从未外露过脸,他这一出现,整个场面被搅得跟豆芽炒鸡毛似的,乱得不可开交。  所幸二姐反应及时,把孔疏拖过来,才总算阻止了二女侍一夫的流言传出去。此后,便是苏疏一口咬定孩子是他的,一口咬定孩子是傅臣之的,年纪大的大臣们很多接受不来,心脏受到刺激早早告退。  苏疏可一点不觉得难过,还大方得体地自介绍,说他是苏莲之灵,而苏莲是仙花,洛水是神水,莲之王者与溯昭氏小王姬成亲,是以鸾交凤友,天下绝配。重点是他笑起来畜无害,儒雅中带着几丝风流,还真有认为他说得颇有道理。  总之,曦荷的满月宴成了一场闹剧,也没再追究孩子到底是谁的。  待回到寝殿,都不知该对苏疏劈头盖脸一阵骂,还是诚信敬意地跟他道个谢,最终把曦荷放床上,转头面无表情的观察着他,看他葫芦里究竟卖了什么药。  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眼中带笑与对望了一阵,丝毫不觉得羞涩或愧疚,抬起的下巴就吻了下来。避开他的唇,迅速撤退一步,拍着胸口道:“玩些什么名堂!”  苏疏反应平常得有些不正常:“小王姬用如此炽热的目光看苏某,不正是因为期待着什么。”  “当然不是!”用颤抖的手指着他,“苏疏,睁大眼看清楚眼前的是谁。是溯昭小王姬,是一个满月闺女的娘,胆子可真是太大了……”  “这样说,似乎更勾起了的兴趣。”他居然直接把扑倒床,浅浅一笑,额发上落下温柔的吻,手指顺着头发滑到腰部,就势拆解的衣带,“年轻的娘亲,真是比十八岁少女还诱。小王姬,以后来当曦荷的爹爹吧。”  且不论这兄弟是不是口味有些呛,敢这样待本小王姬无礼,结果自然是死无葬身之地。最后,他被用冰条子抽到躲回了池子里去,继续当一朵安静的小莲花。对他扔了个警告的眼神,便回去哄哭闹不止的曦荷入眠。  记得小时候,时常幻想自己变成花妖。因为花妖漂亮又干净,不像狐狸精,一身骚气。苏疏是花灵,也算与花妖一脉相承,这脸确实很对得起这种族。他只随处随意一站,便美得惊心,比他照着变的孔疏还要迷千百倍。偶尔二姐路过,都会被他的风采吸引,引起姐夫的醋缸子大翻。  只是,许多美丽的东西,都单纯得跟傻瓜一样,苏疏又是初次化为形,自然不会例外。从初次放开后,他便对展开了猛烈的攻势,不讲任何含蓄美与谋略。只要有机会,他就一定会把推到墙上、扑床上、抱坐腿上,无孔不入,相当恼。  但换个路数想,他又确实有一颗像花一样美丽的心。大半夜曦荷哭闹不止,他会第一时间赶来照顾她,挥手令整个房间的花一齐开放,逗得曦荷哈哈大笑。他从不会生气,连皱眉都很少。若是遇到矛盾,他总能巧妙地转移话题,就连玄月也很是喜欢他。  一年后的一天,与苏疏抱着曦荷去洛水边玩,曦荷趴玄月背上满世界到处跑,一溜烟便不见影兽影。苏疏又借此机会,把按倒草地上。  出于原始反应,也按照惯例把他推开,却总算忍不住问道:“苏公子,一直不明白,真是貌美如花,为何不去找找别的姑娘。即便是喜欢孩子娘,这天下之大,也不难寻找。为何要执着于?”  “因为苏某心中只有小王姬一。”他答得飞快。很显然,又是不经大脑的答案。  “真的喜欢?”  “嗯,很喜欢。”  无奈地看了他半晌,叹道:“这不叫喜欢。喜欢并不是这样轻松的事。”  “是么。苏某不曾思虑太多,只觉得和小王姬一起开心,便想要对小王姬做些亲昵之事。小王姬若是不喜欢……”他笑得如花蜜般甜美,“苏某也不会放弃。俗话说得好,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小王姬也怀春。”  又乱用典故。素日,苏公子没事就房里读书,还净挑些戏本子来看,为曦荷玄月讲了不少动的小故事。其实他只是想要女而已,却误以为这便是爱情。真不知道该说他是太纯洁,还是太下流。  望天长叹一声,正想开导开导他,却差一点被他亲到,然后又和他进行了新一轮对抗。直到后来,玄月和曦荷因为一块漂亮的石头打起来,他才总算放开去带孩子。  转眼一望,玄月居然被曦荷一头撞得滚了出去,心想,这孩子日后肯定比小时还要凶悍。苏疏走过去,一手抱起一个娃,笑盈盈地朝走过来。  伸手去接女儿的时候,碰到了手指上的青玉戒指。于是,想起了戒指原先的主,也想起他带给的痛楚。恍然发现,距离最后一次见他,已过去了一年。  此前,一直以为带着没有父亲的孩子,生活会比下油锅还煎熬。但事情并非如此。看见曦荷阳光下开心的笑,眼睛盛满了水般,翘翘的鼻尖可爱极了。此刻,是真心感到幸福,满足。  至于胤泽,只希望岁月,终能抹去他回忆里留下的伤痕。  这一日下午,夏阳暖,蔷薇芬芳,看见苏疏抱着玄月和曦荷走过来时,是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个单纯又轻浮的男子,看似将不久驻的过客,从这以后却再也没有离开过。  生就是如此,最初认定的,死也不肯放弃的,往往们察觉不到时,销声匿迹,化作一川烟水。而有的时候,一个路过借宿的,却会不知不觉中,悄悄留下几十年。  不得不承认,苏疏是个相当有毅力的。不论遭到怎样的拒绝,他都风雨无阻地纠缠着。直至二十四年后的一个秋夜,才有了些许改变。  如之前胤泽与凌阴神君预料的那般,天灾干旱一直持续了几十年,溯昭也因此受到不小影响。二十四年来,水源逐渐枯竭,气候每况愈下,这对任何种族都可谓是慢性毒杀,尤其是溯昭氏和草木之灵。  灵力较强,尚不觉得过度不适,苏疏却头一次病倒床,昏迷了四天四夜。床边一直守着他,曦荷只要不念书,也会跑来看他。第四天他终于醒过来,眼睛发红地望着:“小王姬……为何会这里?”  “病成这样,当然得这里。”抬起他的后脑勺,把熬好的药送到他嘴边,“来,把这些喝了,喝了就会痊愈。”  他看了一眼碗里的药,摇摇头:“并非单纯因干旱而疾。这么好的药别浪费了。”  “那是因为什么?”  “万物化灵,灵归万物,只是的归灵之期快到了。”  所谓归灵之期,其实跟死掉没什么区别。心中一紧,随即一想觉得不可能,鄙夷地望着他:“当是曦荷,那么好糊弄么。二十多年就归灵,是太低等,还是苏莲太低等?病了就病了,别找借口不吃药。”  “还是聪明,骗不过。”  他笑了出来,乖乖坐起来把药喝了。然后,一片红叶从枝头零落,飘床头。他嘴唇和面容都毫无血色,却是与那深红的落叶形成鲜明对比。他抬头望着,发若海藻,面容胜雪,肩胛比以往单薄许多,却笑得一脸风雅:“多谢小王姬赐药。”  “不谢,只盼早些好起来。”  苏疏垂下视线,躺回床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声音细微几乎不可闻。此后,又房里陪了他片刻。他看上去有些疲惫,视线总是不经意从身上掠过,却从不久留。  原以为他是病了才这样,但这一夜过后,他再是言语轻佻,也未再对做过亲昵之举。当是他对有怨,便反去调戏他,摸摸他的头发,摸摸他的脸,但他也只是心事重重地躲开。始终没能明白他的心思,却依稀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眼熟。  此后,们还是和以往,只要闲来无事,便园中饮酒奏乐,赏花观月。而后,庸庸碌碌地度过了又一个十六年。  这一年,曦荷四十岁,也正巧年过百岁。  本是应该庆祝的日子里,溯昭上下,却是一片怨声载道,死者甚多。因为,旱灾持续至今,连沧海都已干涸了三分之一,九天六界动荡不安,饿殍盈野。更糟糕的是,这种节骨眼儿上,神界和魔界竟又一次拉开大战序幕,众神无暇顾及旱灾,加剧水源枯竭之速。  如今,不管去至何处,总能看见生灵生食草根树皮,甚有相食。六界之中,妖魔乱窜,均是一片混乱,过去从未亲眼见过的魔,也能不时撞见。  逐渐察觉到,如此守株待兔,溯昭迟早面临大难,于是决定暂离家乡,外出寻找治理之法。  魔族公子  秦时有巴东涉正 ,说王时常闭目,开眼则霹雳声起,眼有极光,乃四百岁仙(1)。涉正羽化前,以眼做珠,能祈雨,故宝物名为祈雨灵珠。听闻灵珠落于西海,迄今下落不明。近日也有典司外访归来说,近些年西方时有诡异雨云出现。虽希望渺茫,但有总胜过无,收拾好所有行囊,二姐和百官的护送下,走出紫潮宫。  【注释(1):改编自晋·葛洪著《神仙传》:“涉正,字玄真,巴东。说秦王时事如目前,常闭目,行亦不开,弟子数十年莫见其开目者,有一弟子固请开之,正乃为开目,有声如霹雳,光如电,弟子皆匐地。李八百呼为四百岁小儿也。 ”】  “此去凶险,薇薇,务必要多加小心,量力而为。”  二姐穿着溯昭帝的黑袍,一头长发幽碧如湖,而面容依旧方桃譬李,完全看不出是是快要一百二十岁的。倒是,头发早已全部白尽,垂至膝盖,如披霜雪,感觉倒更像是姐姐。  其实知道,二姐也很矛盾。她既担心的安危,又希望能出去找到法子,治好她的夫君——从旱灾加剧后,各种奇奇怪怪的病也跟着来了,孔疏就染上了其中一种慢性疾病。四年来,他一直卧病床,不见好转,也无能医治。  眼见二姐一脸愁容,笑道:“放心,必然会小心。倒是曦荷,就要麻烦二姐帮忙照顾了。”  “有几个孩子,不怕她无聊。”  曦荷出生后几年,二姐和孔疏生了三个孩子。不过,他们没一个是曦荷的对手。听二姐这样说,担心的反而是那几个外甥……想到此处,一个清脆的声音从群中传来:“娘!娘!”  顺着声音转过头,只见一个穿着杏黄裙子的少女纵水飞过来,“唰”地一下落们面前。道:“年纪不小了,还这样莽莽撞撞。”  她抬头望着,笑盈盈道:“那也是跟娘学的。”  “胡说,几时教过这些。”  “听苏叔叔说,娘小时候也是这样。”  “说得像他见过小时一般。”哼了一声,摸了摸她的脑袋,“回去罢,娘要走了。”  “好!娘一路顺风,早日返乡!”曦荷还是年纪太小,不懂分离之苦,笑得比盛夏蔷薇还要烂漫。  一直以来,对她比谁都严厉,却是溺爱心口难开。从她长牙起,就给她吃最好吃的东西,穿最好的衣服,稍稍有些过犹不及。因此,曦荷小时一直是个小肉墩儿。尽管如此,她个性却从不受到影响,不管有多胖,她都总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甚至还利用体型优势去欺负小朋友。  然而近些年,她个头冲得很快,一下抽条了,小圆脸瘦成了瓜子脸,面容日益美丽,连王宫里最腐朽的老臣都惊叹过她长得标致。只是,除了身板儿和脸蛋轮廓像,她的五官却和没太多相似之处。她也不像哥哥或是苏疏,灵力又强得可怕,于是,这些年朝中又掀起数度关于她生父的质疑声。  记得曦荷刚瘦下来没多久的某天夜里,二姐曾来这里找聊天。当时曦荷已沉沉睡去,她见不断抚摸她的头发,也走过来看曦荷。但只看了曦荷两眼,她就把目光转移到脸上。过了许久,才留意到她看。她道:“薇薇,最近曦荷真是变了不少。每次来这,都见看她,可是……依旧心系着神尊?”倏地抬头,苦笑道:“怎么可能?哪个为娘的不这样喜欢自己的女儿。”二姐轻叹道:“如此甚好。也放心了。”  五年前一个晚上,曦荷回来问,她的父亲是不是一个仙。问她从何处听来这话。她先是骗做了怪梦,又说什么溯昭有坊间传闻,最后沉默的目光中支支吾吾半天,交代了事实:原来,她朋友的祖父曾经见过胤泽,告诉她,曾经有一个仙和舅舅来过溯昭,她长得简直就是那仙的缩小版。把她狠狠训了一遍,本想凶她几句,却突然想起二姐曾经问的问题,心中一阵苦涩,掉过头去捂住了脸。曦荷非常懂事,从那以后,不再多问胤泽的事,最多偶尔拿没有父亲来要挟,以满足她无礼的要求。  其实,这根本不能怪女儿,只怪她长得和胤泽太像。只要看过胤泽,再看她,这父女关系都根本不用猜,便能直接推算出来。  不过经过这么多年,也不再对胤泽有怨。随着年龄增长,接触的变多,比以往更懂识。以胤泽的个性来看,他会与天帝直面发生冲突,会因心情不佳甩冷脸,便说明他不是一个会逃避现实,不擅撒谎的。如果有女子怀了他的孩子,他也不可能避而不认。  因此,当初沧瀛府道出怀孕的事实,他的态度其实很反常。那两个神界来者应该心怀不善,胤泽肯定有难言的苦衷。只是,不管有怎样的苦衷,他确实未再回来找,也已与尚烟重归于好。他或许不愿负曦荷,对的绝情,却是铁板上的事实。  所以,他负情谊,但赐了曦荷,与他那本旧账,也算是扯平了。不再恨他,也不再爱他。他是生命中的匆匆过客,曾带走过年少时美丽的风景,却终究是要淡忘的。  如今已不再年轻,也已不能再爱。不再贪图长生,不再渴望力量,更不会再有那么多不切实际的梦想。就这样当孩子的母亲,当姐姐的王佐,活到该活的年龄,再魂归洛水,尸归于土,没什么不好。  寒冬时节,枯草纷飞。整个溯昭的水都已枯尽,只有生命之源洛水尚且存留。月下吹了一声口哨,只见一只巨大猛虎舞着巨翼,从空中飞来,面前停下。它目光赤红,一片苍白中如血珠般耀眼。翻身骑上它的背,它展翅而飞。迎面吹来的风,扰乱了的黑衣白发。  摸了摸玄月的脑袋:“玄月,自从曦荷出生,都快成她的专属玩伴了。们已有多久不曾单独出来溜达?”  玄月抖了抖翅膀,表示它也心情颇好。微笑道:“记得刚把带回家,可是比刚出生的曦荷还小,那会儿软软糯糯,像个小姑娘。”听见它不满地低咆,赶紧捋顺它的毛:“当然,现变成了个威风四方的男子汉。”  它这才如意了些,驮着飞出洛水外。们花了三天时间赶路,一座临山小镇住下。若换做从前,和玄月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肯定有凡被吓得屁滚尿流。但现今局势不同,海内有三国纷争未平,海外有妖魔作乱,们客栈住下,也就只是被别多看了几眼。  客房选了最大的天字间,对玄月而言还是小得有些可怜。正研究如何让它睡得舒适点,便听见窗外有声音响起:“小王姬好狠的心,居然把苏某一扔空亭度日。”  吓了一跳,抬头望向窗户,苏疏真的探了颗脑袋上来。他骑着一只玄鸟,身子跟着上下起伏,一头卷发也海浪般随风起涟漪。道:“怎么跟来了?”  他笑道:“自然是无法独守空闺,才会追随心上而来。”  “可是,跟过来了,女儿该如何是好……”  说到此处,背上一凉,有了不妙的预感。跨步到窗前,把他身子往旁边一拨,气得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果不其然,曦荷缩他身后,怀里还抱着一只小鸟。她和那小鸟一齐仰头对笑,甜甜地叫道:“娘。”  半个时辰后,同一房间内,苏疏战战兢兢地笑坐一旁,一个字也不敢吭。曦荷跪地上,哭丧着脸,下嘴唇长长伸出来,委屈地包住上嘴唇,一手握着小鸟,一手按着被抽到发红的屁股:“家错了还不可以吗?”  “跟来也就算了,还随便乱拣小动物。那鸟给放生。”  曦荷把小鸟小心翼翼地捧好,藏怀里:“娘心肠好坏!这鸟儿受了伤,要照顾它。”  “小王姬,多养只鸟也不妨碍们行程,就随曦荷去吧。”  “苏疏,她胡闹也就算了,也由她性子来。赶紧带她回溯昭,现外面妖魔纵横,处处暗藏杀机,多待一刻也很危险。”  “既然如此,娘的处境岂不是也很危险?更不能走了!要知道,们夫子可是说过,的灵力比娘强上数十倍,说不定关键时刻还可以保护您。”  沧瀛神的女儿,灵力能弱么。腹诽了片刻,又道:“夫子是勉励。即便真如他所说,空有灵力,没本事,又有何用?”  “可是……”  “今天此住下,们明天就回去。”  计划是如此,这臭丫头没能让省心到第二天。晚上,曦荷死活不肯与睡同一个房间,料到她是打算捣腾那拣来的小鸟,也就没勉强她。可半夜三更,隔壁传来惊声尖叫。  从梦中惊醒,又辨认出那是曦荷的声音,二话不说起身飞奔到她房门前,破门而入。只见一只七尺大鸟妖张开翅膀,其生鼠首而口吐粘液,一个劲儿朝曦荷喷射。曦荷被吓得满屋子乱蹿,娘娘娘地乱叫。  挥挥袖袍,冰箭如雨飞出,将那鸟妖击杀地。曦荷立即跑过来,扑到的怀里,见鸟妖口里还汩汩冒着鲜血混粘液,她抱紧大哭起来。  “好了,别哭。有娘,没事。”拍拍她的背,“白天看着毛绒绒的很可爱是么,这是修炼成妖的飞诞鸟。”  曦荷涕泪满脸:“娘,这妖怪真的好可怕。更没法留您外面了,要陪着您。”  “不行,若真跟着才是真不安全。别想耍滑头,明天亲自送回去……”话未说完,却被窗外一道闪现的黑影夺去注意。晃晃脑袋,想要看个仔细,却只能看见一片墨色的夜。  翌日清晨,便带着苏疏,往返回溯昭的路上赶。中午,们一个农家饭馆用膳,曦荷好了伤疤忘了疼,趁不注意又溜出去玩,还带回来一个小木桶。她一向喜欢小动物,料想她提着这桶,多半是去河边捉了些鱼虾,也就没有多问。饭后们又赶了半天的路,因为是走捷径,没有歇脚处,便山林中搭个帐篷,打了点野味充饥。可是,曦荷心情却好得有些不正常。每次她背着偷偷干不允许的事,都是这副想笑又要强忍的表情。终于,开门见山道:“说,又藏了什么东西?”  “什、什么都没藏。”曦荷干笑着摇摇手,“娘,您想太多了啦,家什么都没藏。”  知女莫如母,闺女小肚子里打着小算盘,一点别想瞒。没有当面拆穿她,只是缓和了神情,默不作声地递给她烤肉。直至饭后,假装回帐篷里睡觉,发现曦荷的影子被篝火拉长,踮着脚尖往帐篷后方走去。  起身轻步跟去,又帐篷后听见水声。曦荷正蹲篝火旁,正对着什么说悄悄说话。轻飘飘地飞到她身边。她脚下摆着白日的小木桶,里面装了一条金鱼,鱼鳍很大,像狐狸尾巴似的轻轻摇摆,脑袋上伸出一条触须,上面挂着红色的小灯笼。  道:“这鱼,养着还开心罢?”  “还好,就怕没有水它会死掉,但它好像皮糙肉厚的……”曦荷舀了一勺水,认真地为它浇水,浇到一半,手一抖,跪了地上,“哇啊啊啊,娘!!”  还未等说话,她已跪地上磕头认错。她长得像父亲,但胤泽十成的傲然贵气,她是一成没学到,反倒学到了那一招半式的不要脸。  被她闹得头疼,只皱眉道:“跟说了多少次,现世道混乱,不要外面随便捡小动物。再可爱的东西,也可能是妖怪变的,怎么就不听劝呢?”  “因为,这鱼真的很不一样啊。”她抱着桶,眼泪汪汪地望着,“之前发现它,它被丢开水里煮,却也还活蹦乱跳的……觉得这肯定是一条神鱼。”  “横公鱼当然煮不死,拿刀砍也砍它不死。”  曦荷眨眨眼,好奇道:“横公鱼?这是它的名字吗?”  “平时不好好读书,连横公鱼也不识得,还敢随便带回来养!给把它丢了!”  “不要!反正它不是坏妖怪,就一定要养它!”曦荷立即变了脸,凶悍地抱着桶,“鱼,鱼死亡!”  错了,她的个性不是完全不像胤泽。胤泽的霸道蛮横不讲理,她也都学到了。软的时候像,硬的时候像她爹,还吃了雷公的胆,真不知道以后什么样的男孩子才能收了她。  其实,横公鱼虽可化,却多半温顺无害,应该不会像那飞诞鸟。只是作为娘亲,不能太纵容子女,否则这孩子无法无天,以后更难管。道:“要留着它也成,就带它回溯昭,不要再跟着。”  “您威胁也没用,苏叔叔答应过,会一路带着的。”  “若他再偏袒,他也可以跟一起回去。”  曦荷水灵的大眼睛睁得更大了,她松开木桶,猛地扑地上,使劲儿摇的腿:“娘!不要这样对女儿,是您亲生的孩子啊!虽然不知道亲爹是谁,但真的是您亲生的对吧?娘,您让养这鱼吧,作为一个没有爹的孩子,孩儿只有看见了这鱼脑袋上的灯笼,才能寻得生的方向……”  气得差一点一脚把她踹出去。就这时,木桶中忽有红光扩散,横公鱼朝空中一跃,化成了一个与曦荷同龄的红衣少年。他道:“曦荷,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但真得走了。因为,的仇家已这附近,们还是赶紧逃。”  看见自己养的宠物变成了,曦荷懵了。道:“的仇家是谁?”  “是一条很怕的蛇精……”说到此处,山林中传来了鸣耳磬音,响彻虚清,横公鱼脸色变得跟纸一样白。他环顾四周道:“糟了,它已经追到此处。告……告辞!”  他拱了拱手,变出鱼尾,急促摆动,凌空飞上天,但刚飞出几米,对面的山头上便冒出黑影,好似是四片翅膀破空张开,紫霄中抖了抖,顿时风起枝落,震落满地残叶。  接着,浓厚乌云下,一个巨大的蛇头从山后冲起,它仰头吐出信子,再度发出磬音鸣叫。苏疏也闻声赶过来,慎测道:“其音如磬,有四翼,见则大旱……这可是鸣蛇?”  “寻常鸣蛇并非玄月对手,但现下旱灾,情形对们不利……快跑!”  一把拉住被吓呆的曦荷,唤出玄月,骑它的背上。苏疏也变回了苏莲,把它装入怀中,乘玄月展翼而飞。与此同时,那鸣蛇也冲出山脉,“嗖”地一下从滑行而下,撞落沙石纷纷,其中有一颗还溅到曦荷头上,她脑袋上砸了个小包。她低叫一声,伸手护住她的脑袋,顶着沙尘石雨,朝相反的方向逃去。  身后一直有蛇尾拍打地面的声音,每一下都天摇地晃,整个森林都地震,亦有枯树倒地。逃出数十里后,渐渐地,这声音远了。  们正松一口气,想着已经逃出鸣蛇的魔掌,然而,刚转了个山头,却看见一个巨大的柱型物体横下来,沉重撞地上,拦住们的去处。定睛一看,那粗如千年老树的东西,竟就是鸣蛇的尾尖儿!  们赶紧刹住脚,想要掉头撤退,却见鸣蛇的脑袋也从大山另一头翻过,从们背后伸来。看来,这一战如何都无法避免。只是,如果就这样骑着玄月与它作战,恐怕曦荷会有危险。  “玄月,把曦荷带到安全的地方。”从玄月背上跳下来,站鸣蛇的腹部一侧。  玄月很懂事,展翅朝远处飞去。这一举止惊动了鸣蛇,它长啸一声,吐着信子,气势凶险地蜿蜒而去,想要追杀他们。曦荷被吓得尖叫起来,直叫娘亲救命。  伸出双掌往前一推,一道长达五米的锐利冰锥飞出去,漆黑袖袍落下,那冰锥直击鸣蛇七寸。它反应迅速地躲开要害,却还是被扎出了血口。然后,它停下了追逐曦荷玄月的步伐,缓缓掉过头来,吐着信子。一双黑色立瞳橙黄眼珠里,如流着黑血的弯月。很显然,它被激怒了。  它的脖子左右摇了摇,忽然张开大口,一口咬了下来!  往后退闪,它的牙齿石地上拉出长长的裂口。此后,它数度向发起攻击,迅速如电,敏捷如风,全然不像这等庞然大物能达到的速度。它的攻击下躲躲闪闪,无暇出手,只能静观其变。  曦荷紧紧攥着玄月的毛,带着哭腔唤道:“娘,娘!太危险了,您快逃啊!”  “住嘴,能躲多远躲多远!”  未多看他们一眼,终于找到一个间隙,施展法术回击鸣蛇。但这些法术对它最多造成皮肉伤,它非常谨慎,也绝不会让碰到七寸。若论四象相克原理,鸣蛇是十成土,而是十成水,简直被它完克,就像玄月父母被骗到玄武之天一样被动。  为了节省灵力,没有飞起来,但很快也赶到体力不支。眼见曦荷与玄月已经飞远,召唤水雾,使用“玄冰风暴”。一时间,千道冰剑自下旋转而上,化作一阵暴风冲上鸣蛇面门。  果然,这一招很有效果,它的身体被活生生扎成了蜂巢,鲜血四溅,磬声响彻山林。然而,这是溯昭氏能发挥的极限,再往上便不是灵可以驾驭的。并未将它一击毙命,之后恐怕是……  鸣蛇彻底疯了。它动作比方才快了数倍,绕转了几圈,把整个困圆形中。气息吐纳间,它还带来一阵旱风,只消轻轻扫过的身体,就明显感到体内水气骤减。几个回下来,已快站不住脚,几乎跪地上。顷刻间,它张开口朝袭来。看见它喉咙间满满全是可怖的倒刺,想要退,却再也无路可退。  这时,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只听见“噗”的一声,蛇头便不动了。  剑风惊响,鸣蛇忽而变成笨重的石头,沉沉砸地上。大地震颤,天边雾霭中,群鸦飞起。根本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鸣蛇已死。而蛇身前方,一道黑烟喷薄爆发,一个身影瞬间闪现雾中。  当剑花雪亮,“唰唰”将剑送回鞘中,他抖动的衣角与发辫也终于垂落下来。  这一刻,的心脏乱跳,差一点有了时间混乱的错觉。他的身高、身材,还有这一系列动作,都让想起了一个——当初炼妖谷救的胤泽。  当时,胤泽法术被禁,所以只能使用剑法。也只那时见过他的身手。  可很显然,此二毫无关联。是以这半侧过头,露出一张戴着青铜面具的脸。  他的下颚瘦如刀削,面具中露出的眼睛是血红色。  此刻,不知是该道谢,还是该逃跑。能确定的是,绝对不能傻傻地去问他是何。因为,纵观六界,只有一个种族可以瞬间移动,会杀意十足时瞳仁赤红。  他面具上有两个尖长如剑的角,很显然,也是这个种族的象征。与那鸣蛇尚能一斗,但跟眼前这,恐怕连商榷余地也无。平定心绪,道:“这位魔公子,可随处置,只求放过的女儿。”  他静默良久,转身走到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  好重的杀气与魔气。哪怕从未与魔打过交道,这股气息也令不由毛骨悚然。  袖袍中握紧双拳,却表现得平静如水:“是来寻水的吧。是洛水之灵,而且灵力比女儿强很多。若吃了她,这里也只能留给没灵力的尸体。”  随着气息逐渐平定,他的眼睛渐渐变回原本的颜色:“女儿身上的水之气息,怕是比强。”  眼见他朝曦荷他们的方向走去,以术法攻击他,他却像后脑勺长了眼睛般,瞬间消失黑烟中,躲开攻击,闪现面前。  欲哭无泪道:“求,放过她。”  他冷冷地将从头至尾扫了一遍,似笑非笑:“既然如此执着,那就吃。”  尘中刹海  话说得挺瘆,都做好了受死准备,这魔公子却并没有立刻将言语付诸行动,而是静静地等接下来的回答。曦荷、苏疏与玄月都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亦不懂魔的危险,还屁颠屁颠地跑来感激他。  大家几番沟通,得知他居然也是因要事需赶至西域。闻言,那三位知道这么强大的魔跟们是同路,都高兴得跟一接了彩球的乞丐似的,轮着要求他与们结伴而行。原本以为他会拒绝,不想却点头答应了。  于是,莫名其妙地,也顺理成章地,他就如此跟们一起上路。  当夜们还是山林中搭下帐篷,看见他离篝火远远的,一站莽丛旁,百感交集,万般纠结,最终还是克服了抵触情绪,过去向他表示友好之情:“这么晚了不睡吗?”  “不。”  “那肚子饿吗?女儿她们烤肉,可以过来一起吃。”  “不了。”  他双眼空洞地望着莽丛,不知为何,像是有些不舒服。也不便直接问他,于是又道:“叫什么名字?”  “刹海。”  终于,他转过身来,透过面具的孔看着,并无太多情绪。尽管只能看见他的眼睛,但活了一百年,也是第二次看见这样幽深的眼睛——平静无波,底下却容下了东极沧海,沉水千丈。  任何凡男子,年轻仙者,都不可能有这样的眼神。所以,沉思默想,得出的结论便是,这魔公子身板子是诱又修长,光看下巴线条也知道长得颇是俊美,只是皮囊下包裹的元神跟某一样,又是个秦始皇姥姥级的老男。  虽然现也算是半个老女,但因着某的缘由,还是不喜欢老男。清了清嗓子道:“是哪两个字?”  他道:“一依内现依,如尘中刹海。”  尘中刹海,这也太邪门了。连名字也如此相似,是存心让想起不好的记忆么。赶紧忘记,赶紧忘记。绽开笑容:“原来如此。是个好名字。叫洛薇,是洛水灵族溯昭氏,幸会幸会。”  刹海却未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让猜不透他想什么。确实不喜欢他的眼神,一是令尴尬,二是这眼神就是把小锯子,一直心中抽抽拉拉。原来魔还会这种眼神攻击邪术,还是说他莫非是个心魔?  正想找点话题接下去,曦荷溜达过来了:“什么什么,娘娘娘,刚才们说什么?”  她那“娘娘娘”念快了发音一点也不准,就跟“羊羊羊”似的,真是好不妥帖。但考虑到这孩子美男子面前总是很要尊严,也暂且留她个面子不训话。道:“一依内现依,如尘中刹海。这是这位魔公子的名字。”  曦荷一副小大的模样,朝他拱拱手:“原来是依海公子。”  刹海道:“是刹海。”  曦荷笑盈盈道:“哦!怎么不问问叫什么名字?”  非常神奇的事发生了。曦荷这小孩宫里已被宠坏,一个不小心就会与以相称,有些趾高气昂。按理说以这刹海的脾气来看,应该会动怒或不理他。谁知,他却转过头来,温言道:“敢请教姑娘芳名?”  曦荷笑得更甜了,还做了个揖,一股子腐朽书生气:“鬓根入晨曦,衣袖倾荷露。这便是小女子的名字。”  “原来是曦露姑娘。”  “是曦荷。”曦荷扁着嘴,立即原形毕露,“不要学啊。”  不知是否看走眼,见曦荷耍赖皮,刹海嘴角竟有浅浅的笑意,像是方才的话都是逗她一般。  没过一会儿,苏疏也过来了。他与刹海打了招呼,便对道:“小王姬,早些休息罢。”  “为何要笑成这模样?”  “与小王姬有了初次亲密之举,苏某自然心中雀跃。若小王姬不喜欢,苏某不笑便是。”说是如此,他的眼角还是挂满笑意。他本来就生得如花般动。这一笑,衬着雪肤卷发,简直就跟红莲盛开了一般,美艳不可方物。曦荷和他感情好,跟这张脸绝对脱不开干系。  蹙眉道:“何时与有了亲密之举?”  “真是贵多忘事。方才遇险,小王姬可是把苏某放……”  不等他话说完,已赶紧冲过去捂住他的嘴,狠狠瞪了他一眼,用下巴指了指曦荷。他的大眼睛眨巴眨巴,顿悟,点头。可是,刚一松开他,他却捂着肚子蹲地上,秀气的眉毛也拧一处。道:“怎么了?”  “不知为何,腹部忽然疼痛难当。”额上汗水涔涔流下,看样子不该是装的。  听见刹海鼻间发出一声轻哼,便离开了们。之后,苏疏当真疼了整整一宿,第二天连路都走不动,还是变回原型,让曦荷当簪花插脑袋上。  提到曦荷,过了几天,便非常确信,刹海的态度并非错觉。他待、苏疏、玄月都是一个腔调,跟一煞气狂魔似的,唯独待曦荷特别好,简直是有求必应。  有一次们经过一个小镇,曦荷看上了一堆彩泥娃娃,说什么也要买给她。出门外,行囊要轻便,自然不同意。于是,她就赖皮打滚撒泼,还街上叫是后娘,说她是捡来的,引来无数围观,还有劝说“孩子没有亲娘已经可怜了,后母这样做不道”,气得差一点动手抽她。这事听上去与刹海毫无关系,们离开小镇时,他却帮曦荷把那些泥娃娃都买了下来。  不仅如此,们去西域的这一路上,遇到了不少妖魔鬼兽。以他的身手消灭这些都是小菜,他却总是会站曦荷前面,小心翼翼地,把她保护得特别好。夜里他从来不与们同宿,总是会像野兽一样,跑到们看不见的地方休息。尽管如此,只要这边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也会瞬间闪现到们身边,第一个保护的还是曦荷。  而且,这等偏爱最初还不易察觉,相处时间越久,就越是明显。到后来,们外吃饭,曦荷喜欢吃的菜,他都会全部留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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