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是一道秘密的门?”玛戈提出了一个点子,“会不会是艾米在哪里设了一道机关,把东西藏了进去,那些东西……我也说不好,可以让你逃过眼下的一劫?”“我觉得你没说错,艾米正用Madness乐队的歌来指点我,让我逃过牢狱之灾呢……当然,我也得破解得了 Madness乐队那些不知所云的胡话。”玛戈也忍不住放声大笑,“天哪,也许我们俩真是脑子短路了,是不是?这也太离谱了吧?”“一点儿也不离谱,就是她设了个圈套让我钻,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解释你家后院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大堆东西。再说了,非要把你牵扯进去,让你也不能保住清白,这种手段正是艾米的风格。这就是艾米干的好事,礼物是她的圈套,那狡猾透顶又让人飘飘然的字条也是她的圈套,字条是故意让我理出头绪来的,问题的关键恐怕还是落在木偶身上,用那句话加‘牵线木偶’上网搜搜看吧。”我说完瘫倒在了沙发上,身子软成了一摊泥,玛戈照着我的话钻研开了,“噢,我的天哪,这两个木偶是‘潘趣’与‘朱蒂’,尼克!我们简直是彻头彻尾的白痴,这句话正是潘趣的口头禅——就该这么办!”“好吧,居然是那个很久以前的木偶剧……这个剧很暴力,对吗?”我问。“这也太糟糕了。”“玛戈,这个剧很暴力,对不对?”“没错,很暴力。上帝呀,她疯得厉害。”“潘趣会对朱蒂动手,对吧?”“我正在看……是的,潘趣杀了他们两人的孩子。”她抬头望着我,“当朱蒂和潘趣当面对质时,潘趣出手打了朱蒂,活活把她打死。”我的喉咙里涌上了一口酸水。“每当潘趣犯下令人发指的罪行却又从容脱身的时候,他就会说:‘就该这么办!’”玛戈抓起潘趣放在自己的腿上,伸手攥住潘趣的两只木手,仿佛抱着一个婴儿,“潘趣有一条如簧的巧舌,就算在杀妻杀子的时候也是这样。”我凝视着木偶,“这么说来,艾米是在告诉我她给我下了一个什么样的套。”“我已经回不过神来了,那个天杀的疯子。”“玛戈?”“哦,没错,故事就是这样:你见不得她怀上孩子,于是你很生气,所以杀了她,也杀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总有一种虎头蛇尾的感觉。”我说。“高潮就是,潘趣逃掉的惩罚落到了你的头上,你得蹲大牢,还被控谋杀。”“再说密苏里州还有死刑。”我说,“真是一场好戏哪。”[1]此处用了双关语。——译者注艾米艾略特邓恩事发当日你知道我是怎么发现真相的吗?我当时眼睁睁地看见了他们,我的丈夫就蠢到这个地步。四月的一个晚上,屋外飘着雪花,我感觉十分孤寂,正在一边喝着温温的杏仁酒一边看书,布利克和我一起躺在地板上听着一张刮花了的老唱片,恰似尼克与我的往日时光(那篇日记写的可是真事)。突然间我冒出了一个浪漫的念头:我要去“酒吧”找他,给他一个惊喜,然后一起喝上几杯,戴着连指手套穿过空荡荡的街道,在静悄悄的市中心漫步,他会把我摁在墙上吻我,四周翻飞的雪花看上去好似朵朵糖云。没错,我无比渴望他能回到我的身边,因此我愿意再次重现那浪漫的一刻,我愿意再次为他戴上假面。我记得当时自己在想:我们总能找到出路来解决问题,要有信心!我一路随他来到了密苏里州,是因为我仍然相信他还会用曾经的一腔浓情来爱我,那种爱让一切都变得无比美好,因此要有信心!我赶到“酒吧”,正好看见尼克和她一起离开,当时我就在那天杀的停车场里,在他身后仅仅二十英尺的地方,但他压根儿没有注意到我,仿佛我不过是一个幽灵。他还没有碰她,当时还没有碰她,但我知道他迟早会那么做,因为他是如此在意她的一举一动。我遥遥地跟着他们两个人,突然间尼克把她摁在一棵树上吻了上去……居然就在镇子中央。“尼克在劈腿”,我呆呆地想着,可我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话,他们已经上楼走向了她的公寓。我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等了一个小时,因为冻得撑不住而回了家,当时我的十指冻得发紫,牙齿不停地打颤——尼克根本不知道我早已知情。于是一个崭新的身份落在了我的头上:我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傻女人,嫁给了一个平淡无奇的狗屎男人,他一个人单枪匹马就磨灭了“小魔女艾米”的光环。我知道有些女人的个性毫无出奇之处,她们的人生简直是一件接一件憾事:不领情的男友、不该有的十磅赘肉、瞧不起人的老板、耍手段的姐妹、出轨的丈夫。我常常审视着这种女人的故事,一边同情地点点头,一边暗想她们有多么傻——这些女人竟然让这种事落到自己的头上,她们也太散漫无纪了,谁知道现在我居然也成了其中的一员!我也摇身变成了那种苦水倒不完的女人,惹得人们纷纷点头同情,心里暗自想道:“这可怜兮兮的蠢贱人。”我几乎听得到那在街头巷尾流传的故事,每个人都津津乐道的故事:那个从不犯错的“小魔女艾米”竟然把自己害得身无分文,还不情不愿地跟着丈夫去了中部,结果她的丈夫为了一个年轻小妞一脚踢开了她。这故事真是俗套得很,真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让人笑掉大牙。至于她的那个丈夫吗?人家过得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幸福。不,我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不,绝不可以,永远也不行。他不可以把我拖到这个境地,最后还能赢得漂漂亮亮。绝不!为了这个混账男人,我活生生地改了自己的姓。白纸黑字,艾米艾略特摇身变成了艾米邓恩,却被人轻飘飘地忘到了九霄云外。不,我绝不会让他打赢这一仗!于是我开始寻思另一个版本的故事,一个更讨人喜欢的故事,在那个版本里,尼克会因为辜负我而遭遇灭顶之灾,而我会变回十全十美的“小魔女”,成为完美无缺的主角,受尽万千宠爱。因为每个人都钟爱已逝的香魂。我要讲得明白一些:设套栽赃自己的丈夫,把谋杀自己的罪名安到他的头上,这一招确实非常绝情,而我心里对此清清楚楚。人们会叽叽喳喳地说:“她干吗不收拾收拾余下的尊严转身离开呢,堂堂正正地走正道嘛!错上加错又不能讨个好结果!”——那是没骨气的女人才说的话,她们分不清懦弱与美德。我不会和他离婚,因为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我也不会原谅他,因为我不愿意毫无怨言地乖乖受气。我的话说得还不够明白?那种结局就是让我看不顺眼。坏蛋想要赢?让他去死吧!这一年多来,每当尼克偷偷溜到床上躺在我的身边,我都能闻到那小骚货留在他指尖的一股骚味。我眼睁睁地看着尼克对着镜中的自己暗送秋波,还像一只急吼吼的狒狒一样精心打扮自己,我听着他的一个个谎言,那真是一个接着一个,从小孩一般没头脑的谎话到精心编造的弥天大谎。有时他会匆匆给我一吻,我却从他的嘴唇上尝到奶油硬糖的滋味,以前他身上可从来没有出现过这股腻死人的味道;我能从他的面颊上感觉出胡茬儿,尼克明明知道我不喜欢胡茬儿,但显然她倒是挺中意——一年多来,我用种种感官尝遍了爱人不忠带来的苦楚。说来说去,我可能是有点儿抓狂。对一个平常女子来说,把杀妻的罪名安到自己丈夫的头上实在有几分出格,这一点我心里也很清楚。但这一手绝不可少,尼克必须受点儿教训,他还从来没有被人教训过!他这一辈子受尽了宠爱,一直带着一脸迷人的招牌笑容,带着满嘴谎言、满身缺点、满腔自私和一副逃避责任的劲头轻轻松松地蒙混了过去,从来没有一个人非要他挑起任何担子。我觉得吃点儿苦头会把他锻造得更加出色,要不然至少让他有几分悔意,那个人渣。我一直认为自己有能力策划一场完美的谋杀。有人穿帮被抓了包,那是因为他们没有耐心,不肯精心把计划做好。此刻我把身下这辆蹩脚的汽车换到五挡一溜烟上了路,脸上又露出了一缕笑容(目前迦太基已经被我甩在七十八英里之外了)。我现在开着的这辆车就说明了我是多么聪慧:它是用一千两百美元买来的,当时卖主在网站上发了一则售车广告。买车是五个月前的事,因此人们早把这回事忘到了脑后;那车是一辆1992年的福特 Festiva,堪称世界上个头最小也最不打眼的车;我和卖家是在晚上碰的头,在阿肯色州琼斯博罗一家沃尔玛超市的停车场上。那一趟我坐的是火车,钱包里揣着一沓现金,火车单程就跑了足足八个小时,而尼克正在跟一帮哥们儿出去玩呢(他说是“出门跟一帮哥们儿去玩”,其实是“出门跟小贱人厮混”)。我在餐车的菜单上点了一份所谓的沙拉,结果端上来只有一些生菜和两个樱桃番茄,我的身旁还坐着一位忧郁的农夫,他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宝贝孙女儿,正乘火车打算赶回家去。那对卖福特车的夫妻看上去跟我一样谨慎,女人自始至终都坐在车里,怀里抱着一个叼奶嘴的小孩,眼睁睁地望着我和她的丈夫一手交现金一手交钥匙,随后她走出了车,而我上了车,整个过程就那么眨眼间的工夫。我先从后视镜里看着这对夫妻带着刚到手的钱走进沃尔玛,然后才把车停到了圣路易斯一家提供长期停车位的停车场里,每个月会到那家停车场去两次,把车换一个新的车位,每次都用现金支付,同时还戴着一顶棒球帽,总之一切简单得不得了。买车的事只是举个例子,说明一下我是多么耐心,多么精于规划,又多么机灵。我对自己很满意,再驾车行驶三个小时,我就可以抵达密苏里州欧扎克地区的山林深处,那也是我的目的地。那里的树林中有一些供出租的小木屋,可以付现金租上几个星期,同时还配备有线电视——有线电视可是必需品。我打算在木屋里躲上一两个周,因为我不想在新闻报道沸沸扬扬的关头到处现身,再说当尼克悟出我已经躲起来的时候,他也压根儿不会想到我躲在这儿。眼前是一段不堪入目的高速公路,一路上都是衰败的美国中部景象。我又驾车开出了二十英里,望见高速公路的出口匝道上有一个孤零零的家庭式加油站,那间废弃的加油站看上去空空如也,但并没有上封条。我把车靠边停下,一眼望见女厕的门正敞开着,于是迈步走了进去。洗手间里没有亮灯,但有一面歪歪扭扭的金属镜,洗手间的自来水也可以用。趁着下午灿烂的阳光,在如桑拿一般的闷热中,我从手袋里取出了金属剪刀和棕色染发剂,大刀阔斧地剪掉了自己的头发,又把金发通通装进了一只塑料袋。一阵微风拂过后颈,我顿时感觉神清气爽,脑袋轻飘飘的仿佛一只气球,于是来回扭了扭头好好享受了一会儿。我用上了染发剂,看了看时间,一边在门口徘徊,一边遥望着几英里外,那里星星点点地遍布着快餐店和汽车旅社。我在水池里洗了洗头发,温水让人直冒汗,随后我又拎着一袋头发和垃圾回到了车上,戴上了一副过时的金属框眼镜,从后视镜里打量着自己,再次露出了笑容。如果当初与尼克相遇时就是现在这副打扮的话,他永远也不会娶我,如果我当时没有那么貌美,眼前的一切原本都可以避免。第34条待办事项:改容换貌——已办妥。其实,我也说不准该怎么去演“死掉的艾米”,我正设法想要弄清楚这对我到底意味着什么,在接下的几个月里我会变成什么样。我想她有可能是任何一种模样,只不过不能是我已经扮过的那几种人:“小魔女艾米”,20世纪80年代的学院派女生,玲珑八面、变化多端的鬼灵精,满嘴反话、脑筋好使的女孩,走波西米亚路线的娇娃,再加上“酷妞”、受宠的妻子、不受宠的妻子、复仇心切的妻子和那个日记里的艾米。我希望你们喜欢日记里的那个艾米,设计她的原意就是为了讨人欢心,就是为了让你们这样的人去喜欢她,谁让她容易讨人喜欢呢——话说回来,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容易讨人欢心”是一种恭维话,不就是所有人都有可能喜欢你吗?!不过管它呢,我觉得那些日记看上去很像样,而且那些日记很不好写,在日记里我必须始终扮演一个和蔼可亲又有点儿天真的形象,那个女人痴爱着自己的丈夫,也能看出他的一些毛病(否则她就太蠢了),但她仍然对丈夫忠心耿耿;与此同时,她的日记要引导读者得出一个结论:尼克确实打算杀了我。我正迫不及待地等着读者,也就是警察们找到那本日记,日记里有无数需要破解的线索,无数等待发掘的惊喜呢!尼克总是笑我列了一张张没完没了的清单(他说“你就永远不肯让自己心满意足,有些憾事,结果永远也无法享受当下”),但现在谁是赢家呢?赢家当然是我,因为我那张名叫“尼克邓恩下地狱”的超级清单精确无比,堪称有史以来最一点儿不漏、最吹毛求疵的清单。我的清单中有这么一条:撰写从2005年到2012年的日记。那可是整整七年的日记哪,倒是用不着每天都记,但至少每个月要记两次,你知道做到这一点需要多少自控力吗?“酷妞”艾米做得到这一点吗?那可要研究每个星期的时事,彻查当时的日常规划以确保不漏掉重要事项,然后要构想日记里的那个艾米对每件事会有什么反应。记这本日记在大多数时候还是挺有趣的,我会等到尼克离家去“酒吧”或去见小情人的时候再动手,他的那个情妇不是手里一直在发短信,就是嘴里一直嚼着口香糖,为人寡淡无味,涂着指甲油,穿着屁股上印有商标的运动裤(其实她并不一定恰好是这副模样,不过她也有可能是这副模样),那时我就会给自己倒些咖啡或开一瓶酒,从我那三十二支笔中挑出一支来,开始重新书写自己的人生。每逢写上了日记,我对尼克的恨就会少上几分,这是真的,只要染上几分“酷妞”的气质就行。有时尼克回到家中,身上会有一股难闻的啤酒味,要不然就透出一股消毒剂的味道,他在和情妇厮混之后常把消毒剂抹在身上(不过这一招从来都不能彻底地去掉骚味,那女人的骚味一定大得不得了),那时他会面带微笑内疚地望着我,变得亲切可人且十分听话,而我几乎冒出了一个念头:我撑不下去了。但随后我就会想象尼克和她在一起的景象,她穿着玲珑的丁字裤,扮出一副“酷妞”的模样,装作喜欢“吹箫”和足球,还喜欢喝得烂醉,好让尼克糟践她。那时我便会想:“我居然嫁给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傻瓜,我嫁的男人只知道找‘酷妞’,当厌倦了和他在一起的蠢娘们儿,他就会去找另一个扮成‘酷妞’的佳人,那他这辈子就不需要挑任何重担了。”于是我的决心又再次坚定起来。日记总共有一百五十二篇,从头到尾都没有偏离日记里那位艾米的腔调。我写得非常小心,确保日记里的那位艾米要向警察倾吐,如果这些日记里有一部分被公开了的话,她还要向公众倾吐。读到这本日记的人们必须要有一种读到哥特式悲剧一样的感觉:那是个心眼多好的女人哪,她还有整整一生的锦绣年华(总之就是人们用来评价已逝香魂的那些字眼),结果挑错了丈夫,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人们没有办法不爱我——说错了,人们没有办法不爱她。当然了,我的父母会为我担心,但他们把我变成了现在这样又抛弃了我,我为什么还要替他们难过?他们从来没有充分意识到正是我的存在为他们赚来了钞票,而他们应该为此付我版税。等到榨干了我的钱,尽管我的父母口口声声坚持“男女平等”,却还是任由尼克把我一路带到了密苏里州,就好像我是一个仆从或一个邮购新娘,要不然就是一项易了手的产权。他们还给了我一只该死的布谷鸟钟,好让我记住他们——“感谢这三十六年来的关照!”他们要是认为我已经死了,那也纯属活该,因为我的父母也把我推到了这个境地:没有钱、没有家、没有朋友,因此他们活该受这份苦。如果你们在我活着的时候不能照顾我,那就等于夺取了我的生命,就像尼克一样,他一点儿一点儿、一步一步地摧毁和拒绝了真实的我,说什么“你太严肃了,艾米”,“你这个人绷得太紧了,艾米”,“你想得太多了,你脑子动得太多了,你已经了无生趣了,你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艾米”,“你让我感觉很糟糕,艾米”。我在一味地付出,他则在不断地攫取,他夺走了我的独立、我的骄傲和我的自尊,把我彻底榨干了。他居然为了那个小贱货抛弃了我。尼克扼杀了我的灵魂,而这堪称一项重罪,至少在我看来,那彻头彻尾就是一项重罪。尼克邓恩事发之后七日我不得不给自己刚雇的律师坦纳打电话,我才雇了他短短几个小时,现在说出来的内容一定会让他后悔收了我的钱,“我觉得我的太太在设计诬陷我。”我看不见坦纳的面孔,但我能想象那翻起的白眼,那张苦脸,还有一脸的倦意——谁让那家伙靠听谎话谋生呢。“好吧。”他停顿了很久才说,“明天一大早我就去你那儿,我们一起来解决,把所有事情都摆出来聊,在此期间你就乖乖待着别乱行动,好吗?去睡会儿觉,耐心等待。”玛戈倒是很听坦纳的话,她吃下两片安眠药,不到十一点就把我扔下了,我则老老实实地一动不动,恼火地蜷在她的沙发上。时不时,我也会叉着腰出门望望那间柴棚,仿佛那间柴棚是一只虎视眈眈的猛兽,而我可以把它吓跑。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达到什么效果,但我管不住自己,我最多能够安稳地坐上十分钟,然后就不得不到屋外去看一眼。刚进屋,我就听见有人敲响了玛戈家的后门。该死,这还没到午夜呢,如果是警察的话,他们应该会敲前门,(对吧?)记者们则还没有盯上玛戈的住所(不过他们很快就会盯上玛戈家,也就是几天或几个小时的问题)。我烦躁不安地站在客厅里,心里正拿不定主意,敲门声却又大了一些。我暗自咒骂着,设法让自己恼火起来,免得打心眼里害怕。“总得收拾烂摊子,邓恩。”我对自己说。我猛地打开了门。门外是安迪,该死的安迪,打扮得美艳动人,看来还是没有弄明白,她正在把我往断头台上送呢。“你正在把我往断头台上送呢,安迪,你是不是打算亲手把我的脖子套进那该死的绞索呀。”我一把将她拽了进屋,她盯着我那只抓她胳膊的手。“我可是从后门进来的。”她说,我死盯着她,但她并没有道歉,反而丝毫不让半分,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脸上的线条变得坚毅起来,“我必须见你,尼克,我告诉过你的。我必须每天见你或者跟你通一次话,可今天你不见了踪影,打电话总是接到语音信箱。”“如果我没有联络你,那就是因为我没法联络你,安迪。我的天哪,今天我去了一趟纽约,请了个律师,他明天一大早就会到这里来。”“你请了个律师,就这么一件事让你忙得抽个十秒钟打电话给我都不行?”我真想抽她一巴掌,却只强忍着深吸了一口气。我必须与安迪撇清关系,不仅仅因为坦纳已经提出了警告,还因为我的太太非常了解我:她知道我几乎会不惜一切躲开面对面的交锋,艾米正指望着我犯糊涂呢,她指望我和安迪藕断丝连,最后害自己被逮个正着。我必须跟安迪分手,但也必须处理得十分妥当,坦纳说得没错,“要让她相信正经人就会这么办”。“律师给了我一些很重要的建议,我不得不把这些建议放在心上。”我开口道。昨天晚上我们还幽会过,当时我对安迪百般宠溺,许下了一堆堆承诺,千方百计地安抚她,她一定料不到我会跟她分手,只怕不会乖乖接受这一切。“律师的建议?很好呀,他是不是告诉你别像个浑蛋一样对待我?”我顿时感到怒火中烧:眼前的一幕已经活生生变成了一场高中生掐架,我是个三十四岁的堂堂大男人,眼下是我这辈子最糟糕的一夜,结果我却在和一个耍小性子的女孩纠缠不休。我边想边伸手使劲地推了推她,一小滴唾液飞溅到了她的下嘴唇上。“我……你还是不明白,安迪,这可不是在开玩笑,这是我的生活。”“我只是……离不开你。”安迪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我知道我一直都在说这些话,可我就是这么想的嘛。我办不到,尼克,我没办法这样撑下去,我快崩溃了,每时每刻都怕得厉害。”她居然敢说自己怕得厉害,我不禁想象着警方现在敲开了大门,恰好抓住我在和情妇幽会,而这个情妇在我妻子失踪当天早上还曾经与我一起厮混。那天我去见了安迪:自从和安迪搭上的那晚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她的公寓,但案发当天早上我又去了一趟,因为我已经花了好几个小时设法向艾米坦白:“我想离婚,因为我爱上了别人。我们必须分手,我再也没有办法继续装作爱你,也没法过这个周年纪念日……再装下去比当初对你不忠还要错得厉害(我知道:哪点错得厉害值得商榷)。”但正当我努力鼓起勇气的时候,艾米却抢先开口说她还爱我,(那个满嘴谎话的贱人!)于是我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我感觉自己不仅是个彻头彻尾的花心男人,还长着一副软骨头,无比渴望安迪能给我几分安慰。但对我来说,眼下的安迪已经不再是一味灵药,她摇身变成了一味毒药。这女孩现在还紧搂着我,简直让我一点儿也摸不着头脑。“听着,安迪。”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不让她进屋坐下,反而把她拦在了门口,“你对我来说是如此特殊,你把这一切处理得如此之好……”“要让她一心护着你的安全”,坦纳曾经说过。“我想说……”她的声音有几分动摇,“我居然为艾米感到十分难过,这简直太离谱了,我知道我压根儿没有权利为她难过担心,可是除了难过,我还感觉很内疚。”安迪把头靠在了我的胸口。我往后退了退,伸出双臂撑住她的身子,好让她正视我的眼睛。“嗯,我想我们可以弥补自己的过错,我们必须弥补自己的过错。”我用了坦纳的原话。“我们应该去找警方报案,我可以作证你那天早上不在场,我们只要对警察实话实说就可以了。”她说。“你只能作证我那天早上有大约一个小时不在案发现场。”我说,“前一晚十一点之后就没有别人再见过艾米的踪迹,也没有别人再听到过艾米的声音了,警察可以说我在见到你之前就杀了她。”“这也太下作了吧!”我耸了耸肩。有那么一瞬间,我曾想将艾米的事情讲给安迪听,告诉她我的妻子正在设计栽赃我,但我立刻抛掉了这个念头。安迪的手段远远比不上艾米,她知情后一定会想跟我站在一边,也就会变成我的累赘——安迪是前进路上的绊脚石。我又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再次开了口。“听着,安迪,眼下你我的压力都大得不得了,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我们的负罪感。安迪,我们都是好人,我们被对方吸引,正是因为我们有相同的价值观,你我都觉得要好好地对待他人,要走正道,可眼下我们知道自己办了错事。”满怀希望的表情顿时从她的脸上消失了,泪水涟涟的双眼和温柔的爱抚也不见了踪影,安迪的脸色在顷刻间暗了下来,显得有些诡异。“我们必须分手,安迪,我想我们都明白这一点。要做到这一点当然很难,但这才是正经人该做的事,我觉得如果你我脑子清醒的话,我们自己就会有这个念头。尽管我非常爱你,但我和艾米还没有离婚,我必须走回正道。”“如果找到她了呢?”安迪没有说找到的是死人还是活人。“那到时候我们可以再商量该怎么办。”“要到那个时候!那在此之前呢,怎么办?”我无奈地耸了耸肩膀,意思是说:“在此之前,什么也不能办。”“什么,尼克?除非找到艾米,要不然我就得滚到一边去?”“你这话说得可不太好听。”“你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她挤出了一缕假笑。“对不起,安迪,我觉得现在还和你在一起很不妥当,这对你很危险,对我也很危险,再说我的良心也过意不去,这是我心里的感受。”“是吗?那你知道我的感受吗?”她瞪大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蠢到了家的女大学生,你和我厮混是因为你厌倦了自己的妻子,而我又唾手可得。你可以回家跟艾米一起吃晚饭,在花她的钱买来的小酒吧里闲逛一阵子,然后晃悠到你那快死的爸爸家里用我的胸部‘打飞机’,因为你那刻薄的太太才不肯让你这么做呢,你这可怜虫。”“安迪,你知道这不是……”“你简直是个人渣,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尼克,控制住局面。我一边想一边开口道:“安迪,拜托,我想是因为你还没从来没有谈论过这种事,因此所有的事情都被你看得太重,有一点……”“你去死吧,你以为我是个傻到家的年轻小姑娘,是可以被你随便玩弄在股掌之上的可怜虫吗?大家风言风语说你可能是个杀妻犯,我倒是一直陪了你一路,可是日子刚刚变得有点儿难过,你就要一脚把我踢开?不,没门。你没有资格和我讨论良心、体面和内疚之类的玩意儿,你没有资格觉得自己冠冕堂皇,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因为你是个背着太太劈腿,又胆小又自私的混账。”她背转身哭了出来,一边大口大口地吸着气,一边低声地呜咽着。我抓住她的胳膊想让她安静下来,“安迪,这不是我想要……”“别碰我!别碰我!”她迈步向后门走去,我简直可以预见即将发生的一幕:安迪的满腔仇恨和难堪好似爆发的岩浆,我知道她会开上一两瓶葡萄酒找个朋友诉说,要不然的话就会找她的母亲诉说,于是风声会跟瘟疫一样散开。我赶紧走到安迪面前拦住她的去路,开口说道:“安迪,拜托……”她抬手准备扇我一巴掌,我一下子抓住了她的胳膊免得挨打。我们两个人的双臂扭在一起不停地上上下下,好似一对疯狂的舞伴。“放开我,尼克,要不然我发誓……”“就给我一分钟,你听我解释。”“你放开我!”这时她把脸朝我凑了过来,看上去仿佛要吻我,结果却张嘴咬了我一口。我猛地向后一退,安迪一溜烟夺门而出。艾米艾略特邓恩事发之后五日你们可以把我叫作“住在欧扎克的艾米”,此刻我正舒舒服服地躲在那些名叫“藏身地”的小屋中(还有比这“藏身地”小屋更贴切的名字吗),静待自己布置下的机关发挥作用。眼下我已经摆脱了尼克,但他却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加占据我的思绪。昨天晚上十点零四分,我的一次性手机响了(没错,尼克,你可不是唯一一个会玩这套“秘密手机”老把戏的人)。打电话来的是报警器公司,我当然没有接电话,但现在我知道尼克已经找到了他父亲家,这也意味着他破解了第三条提示。在失踪前,我已提前两个星期修改了安全密码,把自己的“秘密手机”号改成了首要联系人。我能想象尼克手持我留下的提示,迈步踏进他父亲那栋布满灰尘的老房子,笨手笨脚地摆弄着警报器密码……接着时间来不及了,屋里响起一片喧哗——“哔、哔、哔哔哔!”尼克的手机被我设成了备用联系号码,警报器公司只有在联系不上我时才会打电话给他,不过显而易见,公司不可能联系上我。看来尼克已经引发了警报器,又和警报器公司的人通过电话,这样一来就会留下证据:在我失踪以后,尼克曾经去过他父亲的旧宅。该证据给我的计划撑了腰,它并非万无一失,但它本就无须万无一失,毕竟我已经留下足够多的线索让警方把罪名落到尼克身上:人为布置过的案发现场、被擦拭过的血迹,再加上一大堆信用卡账单。就算警方无能透顶,他们也不会错过这些证据,而且诺伊尔很快就会把我怀孕的消息传开,如果目前她还没有讲出那则消息的话。一旦警方再查出安迪那随叫随到的贱货,这一堆线索就已经让尼克翻不了身了,其他那些旁枝末节的证据不过是用来调味的作料,那都是多么有趣的机关呀!我是个诡计多端的女人,这一点真是深得我的欢心。埃伦阿博特也在我的计划之中,毕竟她主持着本国最大牌的犯罪新闻有线电视节目。我极为钟爱埃伦阿博特,她在节目里一心护着失踪女性,再说,一旦锁定了犯罪嫌疑人,她的攻击简直毫不留情,而那些犯罪嫌疑人通常是涉案女子的丈夫。埃伦阿博特代表着美国女性的正义之声,因此我真心乐意让她来报道我的故事。公众必须通通站到尼克的对立面:众人的“心肝宝贝”尼克花了无数心思担心自己是否讨人喜欢,却立即就会发现世人通通恨他恨得咬牙,这也是给尼克的一种惩罚,恰似将他送进大牢。与此同时,我还得靠埃伦的节目了解调查的进度,比如警方是否已经找到了我的日记?警方是否查出了安迪这条线索?他们是否已经发现人寿保险突然上涨了一大截?说起来,这恰是整个计划中最折磨我的地方:我得等着那些脑子不够使的人们理出头绪来。每过一个小时我就瞧一瞧屋里的电视机,希望看到埃伦报道我的故事。她一定会报道我的故事,因为我看不出她有任何理由不选这则报道:我长得颇为貌美,尼克也长得颇为英俊,再说我背后还有《小魔女艾米》那个噱头。还没有等到正午,埃伦便突然爆了料,允诺会带来一则特别报道。我没有换台,只是定定地盯着电视,心中暗自催促:“快点儿,埃伦。”当然,这句话也可以说成:“快点儿,‘埃伦新闻秀’节目。”我与埃伦有个共同点,我们俩都把某个有血有肉的人和某种形象集于一身,我是活生生的艾米,也是“小魔女艾米”,埃伦是活生生的埃伦,也是“埃伦新闻秀”。屏幕上出现了一则卫生棉条广告和一则洗涤剂广告,随后又来了卫生巾广告和清洁剂广告,似乎在告诉人们:女人们要么在流血,要么就是在做清洁。过了片刻,屏幕上总算出现了关于我的报道!我闪亮登场了!埃伦雷霆万钧地在电视上现了身,一双怒目睁得好似“猫王”一般炯炯有神,我立刻知道有好戏看了。屏幕上出现了几张我的照片,看上去艳光四射,随后是尼克在第一次新闻发布会上的一张照片,他的脸上露出一缕魅惑的笑容,看上去与该场面极不融洽。埃伦带来了一则消息:警方已经在多个地点搜寻了这位“年轻美貌、备受宠爱的女子”,但至今仍然一无所获;与此同时,她还带来了另一则消息:尼克已经给自己下了套。各方面正在搜寻我的下落,他却跟一位八竿子打不着的路人拍上了照片,显然正是这一点引得埃伦上了钩,看得出她对此真是一腔怒火。照片中的尼克摆出一副招蜂引蝶的姿态,一张脸紧贴着陌生女人的面孔,仿佛两人正在共度欢乐时光。瞧瞧这个傻瓜,我真是开心得不得了。埃伦阿博特正揪着我家后院直通密西西比河这件事不放,我听了有些好奇:难道尼克电脑上的搜索记录已经走漏了风声?我倒是已经确保他的电脑搜索过密西西比河上的水闸和水坝,谷歌的搜索记录里还曾经把“密西西比河浮尸”当作关键词。坦率地讲,密西西比河确实有可能把我的身子一路卷到海里去,尽管这种事情概率不大,但毕竟有过先例。实际上,我为自己感到几许悲哀,想象着自己苗条苍白、一丝不挂的身体漂浮在水波之中,一条光溜溜的腿上沾满了蜗牛,头发好似海藻一般四散开来,一直漂到海中渐渐沉底,身上的肌肤一缕又一缕无力地剥落,一身血肉渐渐溶入水中,最后只剩下一副骨架。不过我的想法也太浪漫了一点儿,在现实生活中,如果尼克真的动手杀了我,我想他只会把我的身子装进一只垃圾袋,然后驱车开到方圆六十英里内的某个垃圾填埋场一扔了事,他甚至还会随手多带几样本来就要扔的东西,比如带上那个坏了却懒得去修的烤面包机,再带上他一直想扔的一摞家用录像带,好让那一趟去得更划算一些。我也正在学习如何活出效率:如果一个女孩已经“不在人世”的话,那她少不得要算着钱过日子。在下定决心销声匿迹之后,我曾经给自己留足了十二个月的时间来做好计划并存好现金,随后才真的销声匿迹。大多数谋杀案的主事人落入法网都是因为一点:他们没有那份自控力去耐心等待。眼下我共有现钞10200美元,如果这10200美元是在一个月之内取出来的话,人们只怕早就已经瞧出了端倪,但我用尼克的名义办了那些信用卡,不仅让尼克显得活像一个贪得无厌的骗子,还能从中存下一笔现金。数月以来,我又细水长流地从自家银行账户里一点儿一点儿地取了一笔钱,每次取200美金或300美金,总之不会引人注目,最后凑齐了4400美金。除此以外,我还从尼克的口袋里偷了些现钞,一会儿偷20块,一会儿偷10块,故意慢慢地把钱存起来,仿佛把每天去星巴克吃早餐的钱都放进一个存钱罐里,结果到年底存下了1500美金。对了,每次去“酒吧”的时候,我还总会从装小费的罐子里顺手牵羊拿点儿现金,我敢肯定尼克把缺了的钱怪在了玛戈头上,玛戈则把那笔钱怪在了尼克头上,但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吭声,因为他们都替对方觉得难过。说了这么多,我就是想证明自己在攒钱时很小心,在“动手自杀”之前,这笔生活费对我来说足够了。我要躲起来一阵子,好好瞧着兰斯尼古拉斯邓恩沦为世人所不齿的丑角,看着尼克被抓起来、上庭、最后大踏步地进了监狱,糊里糊涂地穿上了一身橙色囚衣,戴上了一副手铐;我要看着尼克一身大汗地挣扎,满嘴声称自己清白无辜,却还是逃不过牢狱之灾。在这之后,我将沿着密西西比河向南部墨西哥湾进发——人们正以为艾米的浮尸在墨西哥湾呢。我会报名参加游轮酒宴之类的旅程,总之那趟旅程无须暴露自己的身份却又能送我抵达水波深处,那时我会伴着一大杯杜松子酒吞下安眠药,趁着无人注意时静悄悄地从游轮边上跳进水中,在口袋里装上石块,跟弗吉尼亚伍尔夫一样投水自尽。投水自尽这一手段需要自控力,但自控力在我身上绝对不缺,人们有可能永远也不会发现我的尸体,也有可能尸体在好几个星期或好几个月后会重新浮上水面,那时我的尸身已经腐坏到无法追查死亡时间的程度,而它将向世人呈上最后一份证据,以确保尼克最终走向死刑。我原本倒是很乐意等到尼克绝命的那一天,但鉴于美国司法系统的这副德行,尼克可能要等好几年才能等来死刑,而我既没有足够的钱,也等不了这么久,我已经准备好紧跟着那些名叫“希望”的女孩奔赴黄泉了。不过我并没有完全照着原计划花钱,反而多花了五百美金来打扮这间小屋,添了舒服的床单和一盏像样的灯,又换上了新毛巾,那些用过多年的毛巾已经硬得能直挺挺地立起来啦。与此同时,我也设法做到随遇而安:几间小木屋外住着一个沉默寡言的家伙,他是个满面胡须的浪荡子,通身透着嬉皮味,手上戴着绿松石戒指,有几个晚上曾在自家屋后平台上弹着一把吉他。此人声称自己名叫杰夫,而我自称叫作莉迪亚。我们会随意地对彼此露出微笑,有几次他还用一只巨大的冷藏袋给我兜来了一条腥味很重的鱼,那鱼倒是十分新鲜,但已经去了鱼头,也去了鱼鳞。“新鲜鱼!”他一边说一边敲门,如果我没有立刻开门的话,他就会把冷藏袋搁在我家的前门台阶上,自己不见了踪影。我从“沃尔玛”买了一只很像样的平底煎锅来伺候鱼,鱼的味道颇为不错,而且还不用花钱。“你从哪儿弄来的鱼?”我问他。“从弄鱼的地方弄来的。”他说。在度假小屋管理前台的多萝西已经喜欢上了我,时不时从她家花园里为我带来些西红柿,于是我就吃上了带有泥土味的新鲜西红柿和带有湖泊味道的鲜鱼。我猜明年尼克就会被关进大牢,那种地方只能闻见除臭剂味、鞋臭味、黏糊糊的食物味和陈旧的床垫味,总之是人们弄出的一股股臭味。那正是尼克深心里最惧怕的梦魇:他发现自己被关进了大牢,心知自己清白无辜却无法证明。对尼克来说,最吓人的噩梦莫过于梦见自己被人冤枉,一脚陷入困境却死活找不到出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要是做了这样的噩梦,他总会起床在家里四下走动,然后穿上衣服走到室外,沿着我家附近的道路转悠到某个公园里——眼下是在密苏里州的公园,当初是在纽约的公园,总之他会按着自己的心意逛上一圈。如果说尼克算不上一个十足的户外运动拥趸,那他也有一颗关不住的心,他并不热衷徒步旅行和露营,不清楚如何生火,不知道如何捕鱼来送给我,但他喜欢保留这些可能性,也就是说,即使他选择窝在家里的沙发上看笼斗看上整整三个小时,他的心底却希望保留自己到室外逛逛的权利。话说回来,安迪那个小贱人倒是让我费了些心思去揣摩,我原本以为她会撑上整整三天,随后便会忍不住走漏风声。我知道她喜欢把自己的事讲给大家听,因为我在 Facebook上是她的好友之一——在 Facebook上,我给自己编的名字叫作马德琳埃尔斯特,哈哈!我的照片则是从某个按揭贷款的弹出式广告里顺手牵羊贴过来的,上面是个金发碧眼、面带微笑的女子,显然从以前的低利率房贷中捞了一笔好处。四个月前,马德琳碰巧向安迪发送了好友申请,倒霉的安迪乖乖地一口答应,因此我不仅对这个小妞的情况一清二楚,还熟知她那一群对鸡毛蒜皮痴迷不已的朋友,那些家伙时不时就打个盹儿,一心钟爱希腊酸奶和“灰比诺”葡萄酒,还喜欢把这些消息与圈子里的朋友分享。安迪是个好女孩,也就是说她不会把自己聚众玩乐的照片给贴出来,也从来不发“黄色”消息——这一点真是扫兴得很。当她作为尼克的秘密女友曝光时,我倒是乐意媒体能找到一些她寻欢作乐的照片,要么在灌酒,要么在跟其他女孩接吻,要么露出了自己的丁字裤,这种照片会轻轻松松地把她扮成破坏别人家庭的狐狸精,让她难以翻身。说到破坏别人的家庭,在安迪勾搭上尼克时,我那个家虽然已经乱成了一团糟,却仍然有着几分生机,然而她与我的丈夫接上了吻,把手伸进了他的长裤,钻进了他的被窝,有时施展“深喉”把他的一整根阴茎吞进嘴里,让他觉得自己的尺寸格外雄伟,有时翘起后庭深深地承欢,有时让他颜射或射在双乳上,然后伸出舌头舔一舔,那架势仿佛正在品尝一道无上的美味。她定会百般求欢,她那种类型的狐狸精还免得了吗?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已经一年多了,每到节假日都在一起厮混,我查了查尼克的信用卡记录(我说的是真正属于他的信用卡),想要瞧瞧他给安迪买了些什么样的圣诞礼物,但他一直小心得令人吃惊。安迪的圣诞礼物一定是用现金购买的,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难道她感觉自由自在?她是个没名没分、查无实据的地下情人,因此犯不着打电话给管道工,犯不着听丈夫对他的工作发牢骚,也犯不着提醒他要去买点儿见鬼的猫食。可是我需要安迪走漏一丝风声。说来说去,其实眼下我还欠着几道东风:(1)诺伊尔得把我怀孕的消息散播出去;(2)警方得找到那本日记;(3)安迪得开口把她和尼克的地下情告诉别人。我原本用了老一套的眼光来看安迪,她这样的小妞每天在网上更新五次状态,把自己的私生活昭告天下,按理来讲,她可不懂得什么保守秘密。安迪偶尔还会蜻蜓点水地在网上提到我的丈夫,比如:安迪:今天跟那位“俏郎君”见了一面哦。回复:喔,一定要讲来听听!回复: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有幸亲眼见见这位“能干”的帅哥哪?回复:本人布丽姬特大小姐听了好喜欢!安迪:不过是与梦中情人的一吻,却让一切都增色了几分。回复:说得太有道理啦!回复: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有幸亲眼见见这位“梦中情人”哪?回复:本人布丽姬特大小姐听了好喜欢!但身为新一代的女孩,安迪的行事居然出奇谨慎,就骚货的标准来说,她大可以算得上一位乖乖女了。我能想象她那心形的脸蛋微微向一侧歪去,轻轻地皱起了眉头,嘴里说着“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站在你这边,尼克,我会支持你”,说完说不定还会给他烤饼干呢。眼下埃伦阿博特节目的镜头正在扫视志愿者中心里的景象,看上去该中心显得略有些寒酸。一位记者正在评论我的失踪如何“震动了这个小镇”,在她的身后我可以望见一张桌子,桌上摆满了人们自制的砂锅菜和蛋糕,通通是送给那位“招人心疼的尼克”。即使到了眼下这种时候,那混账东西仍然能引来些女人照顾他,孤注一掷的女人们还以为发现了可乘之机呢:她们的面前有了个仪表堂堂又情感脆弱的男人,好吧,他可能杀害了他的太太,不过此事不还没有盖棺定论吗;对于四十多岁的女人来说,能有个男人,并且愿意为他下厨,就已经很是让人松口气了。电视屏幕上又出现了那张用手机拍下的合影,尼克在照片里显得笑意盈盈,我简直想象的出跟他合影的荡妇待在自家亮闪闪却空荡荡的厨房里(她家厨房可是用赡养费打造出的场所,一心用来充门面),一边施展厨艺,一边做着白日梦跟尼克闲聊:“不,我其实有四十三岁了,真的,不骗人!不,我身边可没有一大群众星捧月的男人,我真的没有什么追求者,这里的男人算不上多有趣味,他们大多数……”对那个把面孔紧贴在我丈夫脸颊上的女人,我的心中突然涌上了一股难以抑制的醋意。她看上去比我眼下的模样要美貌几分:眼下我吃着“好时”巧克力,冒着炎炎烈日在泳池里一口气待上好几个小时,水中的氯把我的肌肤变得跟海豹一样皮糙肉厚,我晒出了一身小麦肤色,这可是破天荒头一次,至少以前我从未有过一身深褐色的肌肤。在我看来,晒出了小麦色的皮肤要归在受损肌肤那一列,没有人会喜欢一个满脸皱纹的小妞,因此,我的皮肤上一直涂着防晒霜。但在失踪之前,我稍微晒黑了几分,而现在距离失踪已经过了五天,我的肌肤正一步步变成棕色。“一身黑里透红的肤色呀,”担任木屋经理的老多萝西说道,“真是黑里俏,小妞!”当我用现金支付下周的租金时,她开开心心地对我说。眼下我有了一身深色的肌肤和一头染了色的短发,还戴着一副眼镜。我的体重在失踪前几个月长了十二磅,当时我穿上宽大的夏装把臃肿的身材小心遮了起来,我那位粗枝大叶的丈夫压根儿没有看出半点儿蹊跷,而失踪以后我又已经长了两磅。在失踪之前的那几个月里,我很小心不让别人拍到我的照片,因此公众只会知道那位苍白而瘦削的艾米,眼下的我绝对不再是那副模样。有时候迈开步子行走,我还能感觉到自己的丰臀左摇右摆,这种事我还从来没有遇上过。在过去,我的身体一直完美动人,增一分太多,减一分太少,处处堪称平衡,但我并不怀念过去的那副皮囊,也不怀念男人们对我暗送的秋波。就凭我现在的长相,去便利店总算成了一件省心的事,不会再招惹来一些身穿法兰绒背心的男人,害得他们一边用含情脉脉的眼神望着我的背影一边嘟嘟囔囔地说些“女人都是祸水”之类的鬼话,仿佛忍不住要打几个饱嗝。眼下倒是没有人会对我做出粗俗的举动,但也没有人对我特意示好,没有人会想尽办法、不顾分寸地讨好我,反正不再像他们以前对待我那样。我成了一个与艾米截然不同的人。尼克邓恩事发之后八日太阳升起时,我正用冰块敷着自己的面颊。安迪张嘴咬我已经是数小时前的事情,我却仍然能够感觉到脸上隐隐作痛,那两块小小的咬痕看上去好似两枚订书钉。我不能去追安迪,跟怒火万丈的安迪比起来,跟着她追只怕要冒更大的风险,于是我给她打了个电话,却被转接进了语音信箱。“控制住局面,一定要控制住局面。”我暗自心道。“安迪,我非常抱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请原谅我,求你了。”我原本不该给她留下这条语音信息,但转念一想,就我所知,她只怕已经存了好几百条我发过去的语音留言了。天哪,如果安迪把其中最惹火、最风骚、最神魂颠倒的那些留言走漏出去的话,单单为了这些留言,任何陪审团里的任何一位女性陪审员只怕就会对我痛下狠手。知道我背着太太劈腿是一回事,但听到身为人师的我用浑厚的声音向一个年纪轻轻的女生讲起我那根又大又硬的……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在熹微的曙光中,我的一张脸刷地变得通红,贴在面颊上的冰块适时融化了。我坐在玛戈家的前门台阶上,开始给安迪打起了电话,每隔十分钟就打一个,却始终没有人接。清晨六点十二分,波尼把一辆车停在了车道上,那时我正睡意全无,神经十分紧张,她拿着两个泡沫塑料杯朝我走来,我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嘿,尼克,我给你带了些咖啡来,只是过来看看你怎么样。”“那还用说嘛。”“我知道你可能还因为艾米怀孕的消息没有回过神来呢。”波尼煞费苦心地往我的咖啡里倒进两份奶精——这正是我喜欢的口味,随后她才把咖啡递给了我。“那是什么?”她指着我的脸颊问道。“你说什么?”“尼克,你的脸是怎么回事?那里红了一大块……”她又挪近了一些,伸手攥住了我的下巴,“看上去倒像是块咬痕。”“一定是荨麻疹,我一遇到压力就会出麻疹。”“嗯哼。”她搅了搅咖啡,“你知道我是站在你这边的,对吧,尼克?”“没错。”“我真的站在你这边,千真万确,我真希望你能相信我,我只是……如果你不信任我的话,那我就没法帮上你了。我知道这听上去像是警察的套话,但我说的是真心话。”我们在一片奇怪的静默中坐着,小口喝着咖啡,一时间竟有几分惺惺相惜的气氛。“嘿,我想还是抢先一步把这个消息告诉你吧,免得你先从别的地方听到,”波尼欢快地说,“我们找到了艾米的钱包。”“什么?”“千真万确,钱包里没有现金,但有她的身份证和手机,发现钱包的地点还偏偏在汉尼拔的河岸上,汽船码头的南边。我们猜,有人想把现场弄得看上去像是犯事的家伙在出城的途中把艾米的钱包扔进了河里,然后再过了桥前往伊利诺伊州。”“你说‘有人想把现场弄得看上去像’?”“钱包并没有整个儿淹进水里,钱包上方靠近拉链的区域仍有一些指纹。按现在的技术,有时候即使浸入水下的指纹也有可能验出来,但……我就不和你瞎扯技术的那一套了,这么说吧,从某种程度上讲,这个钱包是故意摆在河岸上,以确保被人找到。”“听上去,你告诉我这件事是有原因的。”我说。“我们从钱包上找到的指纹是你的,尼克,这也算不上有多稀奇……男人们总是时不时翻翻太太的钱包嘛,可是……”说到这里波尼笑了起来,仿佛她刚刚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我还是要问一声,你最近没有去过汉尼拔,对吗?”她说得如此漫不经心又如此一腔自信,我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警方在我的汽车底盘上偷偷装了一个追踪器,又在我去汉尼拔的那天早上把车还给了我?“你来说说,我为什么非要去汉尼拔扔太太的钱包呢?”“假设你杀了你太太,把家里的案发现场进行了精心设计,企图让警方认为是外来人员袭击了你的妻子,但随后你意识到警方已经开始怀疑你,于是你想要再行安置一些假线索,把警方的目光再次转移到外人身上。这只是一种说法,但眼下有些警员一心认定是你犯的案,要是那种说法合用的话,他们一定不会放过,所以让我来帮帮你吧:你最近去过汉尼拔吗?”我摇摇头,“你得跟我的律师谈,找坦纳博尔特。”“坦纳博尔特?你确定你想这么做吗,尼克?我觉得我们对你一直都很公平,也很坦诚,至于博尔特,他可是……最后一搏的人才用得上那家伙,通常有罪的人才会请他。”“嗯,好吧,我很明显是你们的首要犯罪嫌疑人,波尼,我得自己想办法帮自己。”“那等他来了我们聚一聚,行吗?仔仔细细地谈一谈。”“那还用说吗……我们也是这样计划的。”“一个有计划的男人,我很期待。”波尼站起身迈开了步子,边走边回头喊道,“多说一句,金缕梅治荨麻疹有特效。”一小时后门铃响了,坦纳博尔特身穿一套淡蓝色西装站在门口,不知道为什么,我隐约感觉他的这身穿戴是前往南部各州时才用的行头。他放眼在四下里打量了一圈,瞥了瞥停在车道上的汽车,又审视着一栋栋房屋,种种举动让我不禁想起了艾略特夫妇:他们都属于随时随地在审视和分析的那种人,他们的大脑似乎永不停歇。“告诉我柴棚在哪儿。”我还没有来得及跟坦纳打招呼,他抢先开口说道,“指给我看柴棚的位置,不许跟着我过去,也不许再靠近那间柴棚,之后把一切都告诉我。”我们三人围着餐桌坐了下来——我、坦纳,再加上刚刚睡醒的玛戈,玛戈正在喝今早头一杯咖啡。我把艾米的全部指示一股脑儿摊在了桌上,看上去活像是在解读一堆塔罗牌,可惜技巧不太像样。坦纳朝我俯过身,脖子显得很僵,“好了,尼克,把你的理由全摆出来,”坦纳说,“你太太是如何精心策划了整件事,你来说说看!”他边说边用食指戳着餐桌。我深吸了一口气,理了理思路:一直以来,我的口头功夫都赶不上笔下文章。“在开始讲正事之前,“你们首先要了解艾米身上有关键的一点:我说,她这个人聪明绝顶,脑子转得非常快,简直算得上心有七窍。她活像一场看不见尽头的考古挖掘,你以为自己已经抵达了最深层,可是一锄挖下去以后,却发现下面还有一层全新的天地,里面布满了迷宫般的坑道和无底洞。”“好吧,”坦纳说道,“这么说……”“其次,你们要了解艾米是个自命公正的人,她永远不会犯错,而且她喜欢教训别人,用自己的手施行惩罚。”“那好,知道了,接下来呢……”“让我先给你们讲个很简短的故事。大约三年前,我和艾米曾经开车去马萨诸塞州,路上堵得一塌糊涂,有一辆卡车想要挤到艾米的前面……艾米死活不肯让他超车,结果卡车司机加速抢了她的道,倒没有造成任何危险,不过有片刻十分骇人。你们知道卡车尾部贴着些供人反馈的标记吧,上面写着‘我的驾驶是否合您心意’,艾米让我打电话给运输公司,对那个车牌号告了一状,我以为这样就完事了,谁知道两个月后……整整两个月后……有一天我走进卧室,艾米正在通电话,嘴里说的正是那辆卡车的车牌号,当时她活生生地编出了一个故事:她开车载着自己两岁的孩子,而卡车司机几乎把她挤出了公路。艾米告诉我,这已经是她打的第四个电话了,她甚至研究过该运输公司的路线,因此才能挑对高速公路,以便声称自己差点儿出了交通事故,免得谎话穿帮。艾米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为此她觉得非常自豪,她就要那卡车司机丢掉工作。”“天哪,尼克。”玛戈喃喃自语。“这个故事非常……引人深思,尼克。”坦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