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堡垒》

江南《上海堡垒》  ——向Macross时代的那些辉煌天空的星辰致以军礼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当你年老时》叶芝  一、  “上海也会下沉么?”  “难说,自己做好准备。”  “准备?”  “囤积点瓶装水和面包。”  将军这么说的时候,正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远处的天空阴霾,灰黑色的云在天空上滚动,如同平铺着涌来的潮水。目测起来云层的高度大概只有两公里,世界上并没有距离地面那么近的卷集云。云层的移动速度很快,接近我们上空的时候,周围迅速地黯淡下去,外面南京西路上的路灯跳闪了几下纷纷亮了起来。云层盖过了我们的头顶,而诡异的是它像是遭遇了什么障碍,一分为二又迅速地汇合,整片云就这么汹涌着掠过了我们的上空,只在天心正中央留下了一个巨大的圆形空洞,阳光像是圣光那样从空洞里洒落。  我低头看了一眼将军桌上的显示器,上面是模型计算的结果:云层高度1700米左右,在1500米的高空中,它遭遇了泡防御界面,这层界面覆盖整个上海,像是一口倒扣的锅。  “是新德里被光流轰炸后的尘埃,被风吹到这里,用了72个小时。这阵尘埃云过去,还有因为微小颗粒凝聚水汽形成的雨云,两天之后天气才会晴朗起来。这些尘埃向东进入海面上空,和湿润气流碰撞会形成灰雨,那里的鱼要遭殃了。”将军说得很学术,倒像是我《大气科学原理》那门课上的老头子。  随后又是沉默,空气里充满了老式轮机般的咔咔响声。这座大厦的中央空调不太好用了,不但响,冷风里还一阵阵地带着湿气,让人很不舒服。  “要把一座城市沉到地底下去,就靠瓶装水和面包能顶住?”我不喜欢死沉死沉的气氛,想接上原先那个话题。  “就算采取陆沉方案,也会有配套的救援措施,1800万人,没那么容易死的。报告给我,你可以滚蛋了。”将军冲我行了一个很不正规的军礼。  我知道这个老头子现在心情很不好,没有必要去捋他的老虎胡子。于是我把文件袋放在了他的桌面上,文件袋上写着《新德里泡防御破裂技术分析报告》,封口上印着”绝密”的红章。  我退出办公室带上门的瞬间听见了《Superstar》的前奏响起,那个少女组合的歌声从将军的口袋里传来。我这个人就是太八卦,很没眼色地回头,看见将军打开他那只三星滑盖手机,不带半点表情地翻了翻眼睛看我。  其实我也赶时间,出了门,我撒腿就跑。  整座办公大楼里出入着军装笔挺的军官们,他们的肩章显示着从上尉到大校的各种军衔。而现在我最惹眼。巨大的环形办公室里所有人都以奇怪的目光看着这个一身预备役中尉军服的小子,估计是不理解为什么这样的人会出现在泡防御指挥部的大厅里,还跑得那么嚣张放肆。  冲出中信泰富广场,我站在空荡荡的南京西路上。我还记得我最初来上海的时候,最喜欢在风和日丽的下午在这条路上溜达,看着衣着时尚的美女们来来去去。而现在那些路灯光色阴冷,没有风,可是让人觉得身上的热量一瞬就蒸发掉了。裹着制式风衣的年轻军官以手拉紧风衣的立领御寒,笔挺地站在这座大厦的门口。他们的目光森严,袖口上有宪兵的标记。  对面就是梅龙镇广场,一只巨大的米老鼠灯箱在缓慢地旋转,隐约还有《新年好》的音乐声,这提醒我今天是鼠年的元宵节。梅龙镇广场还在办它的新春打折大卖场,应该是市政府宣传部门安定人心的把戏。不过也实在太拙劣了,谁还有心思在这个时候去逛Burberry和Givenchy?  米老鼠灯箱旋转,商场门口空无一人。  纽约和伦敦都已经下沉,新德里的泡防御被击溃,光流轰击下片瓦不存。下一个会不会轮到上海,谁也不知道。战争开始的时候,纽约的防御工事和准备都是最充分的,一度主动出击消灭了多达三位数的捕食者,泡防御张开到最大的时候俨然如永不陷落的堡垒。可是转眼消息传来,纽约启动了陆沉计划,引发了海水倒灌,损失相当惨重。  现在时间是2008年2月15日,战争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年。  我旁边的宪兵上尉对我投来了冷冷的目光。  我觉得背心有点发凉,刚想掏证件给他看,他冲我挥了挥手,示意我闪开。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天空里,阴霾的云层中,一个巨大的东西隐隐约约悬停在里面。它距离我们大约有1500米,这是它的极限。它不可能突破泡防御界面,但是已经极度逼近了。在汹涌流动的尘埃云里,它也在不停地颤抖,长长的触须摆动激烈,令人想起《西游记》里面的妖魔。我小时候总是幻想这些妖魔在云中披发而来,男的穿着满是朋克铁钉的皮夹克,女的穿皮靴搭配洛丽塔长裙,迎风嘶吼吐雷吸云。  它忽然睁开了眼睛!  只是一瞬间,放射状排列的十二只眼睛同时睁开,隔着一公里以上和我们做了一次短暂的对视。那些眼睛是绿色的,像是猫瞳,没有眼白,却是人眼的形状。我后背发麻,麻劲从尾椎直冲到后脑。而宪兵毕竟不同,他按着腰间的枪柄,逼上了一步,紧紧地盯着那个东西。  有时候我真的不明白这些军人,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支撑他们的意志——把靠化学动力推动金属弹丸的武器?可是上尉站在我面前,让我凭空生出安全感。那东西闭上了眼睛,它睁眼的过程更像是快门一闪,而后它轻轻挥舞着触须,隐没在迅疾流动的尘埃云里了。  那就是捕食者,不过应该是一只侦察型的,它在睁眼的瞬间应该已经捕捉了包括我在内的地面资料,现在要回去传输给次级母舰。  “我靠!”我舒了一口气,”眼睛大了不起啊?就出来吓人。”  “大概每只有足球场那么大吧。”年轻的宪兵上尉笑笑,”大眼贼。”  他笑的时候所有森严一扫而空,还带着点孩子气,应该跟我年纪差不多。我从口袋里摸出从大猪那里摸来的中南海递到他面前。  他摆了摆手:“站岗。”  二、  地铁轰隆隆地作响、摇晃。  现在我叼着一根烟坐在空荡荡的长椅上,伸长了脖子在左左右右的车厢张望,隔了很远才有稀疏的人影。坐得离我最近的应该是一个空间战略指挥部的女军官,我只能看见她制服裙子的白色裙摆,裙摆下的小腿线条凌厉,像是雕塑家用大斧在石膏上简单劈削出来的。一双猎豹似的小腿。我估计这姑娘负重越野肯定比我强得太多了。  林澜也总是穿着这样的制服,现在她在做什么?  我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摩托罗拉的L7,打亮屏幕。我想给她发一条短信。我要去龙阳路站,估计要等半个小时,这段时间里我得有点事情做,比如等某个人的短信。  “在干什么?”  听起来像是一条没事找事的骚扰短信,我输入完这四个字立刻把它们又删除了。  “我把新德里的分析报告做完了,熬了一晚上,我靠,真是累死了。”  我想想,还是删除了。为什么我要对林澜汇报我的工作进度?她又不是我姐姐。我老娘说女人再怎么嘴硬,最终还是会喜欢比她强的男人,所以不必太甩她们。我问老娘她为什么喜欢我当老师的老爹,老娘说你不看他在讲台上的架势,简直指挥十万雄师呢。  “真够烦的,尘埃云一来,阴得跟夜里一样。”  这也还是没话找话。  真难,连个短信都写不出来。我觉得有点累了,握着手机靠在那里,对面的液晶电视上正在演新的地铁安全小短片。主角一如既往地是孙悟空和猪八戒。孙悟空这个叛逆分子在这个短片中被塑造为一个知识丰富而又耐心稳重的少年,他教育猪八戒说如果在地铁中遇见光流袭击,应该立刻躲避在车厢的角落。长椅下是最好的地方,因为即便有东西落下来也砸不到你,而且要用手机不断地拨打求救电话。  长椅救得了谁?根据计算的结果,那些光流中的能量密度可以和氢弹相比。如果泡防御界面被击穿,我们的下场不会比新德里更好些。那时候整个上海的灰尘飘到东海上空,还是会化成一场灰雨。其中有些灰是我的,有些是林澜的。  我盯着液晶屏幕开始浮想联翩。  分众传媒的CEO叫做什么来着?江南春?嗯,是这个名字。我想这人如今一定很郁闷,自从战争开始,他在高档办公楼宇和地铁内的全部液晶电视都被军方征用了。而这发生在他并吞了最大的竞争对手聚众传媒后不到一年,正准备大展宏图进军韩国市场的关头。  当然其他纳斯达克上市公司的老总们也不惬意,据说他们如今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经常聚起来打打麻将,每盘都是以他们手持的股票下注。不过这算不得赌博,因为纳斯达克无限期闭市,这些股票根本无法交割为现金。而创业型公司的未来……鬼才知道,也许明天就会死光光呢。  一度这些富豪榜上的名人都是我的偶像。  我是北大毕业的,我的理想其实是去华尔街当一个精算师。  我高考那年把可报的大学和专业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了有十几遍,估摸着在我们家那个穷地方,分数线奇高无比,要想考北大,还想考金融类纯属痴人说梦。这时候我发现了物理系有个特设的模型精算班,我那个在华尔街的表哥看了这个班设置的课程说这个专业好转金融类,我就报了,成功录取。  四年时间里我一边苦读原版的《Economist》和《TheWallStreetJournal》,一边狂考GRE。表哥拍了胸脯保证搞到推荐信推荐我去哥伦比亚读金融,系里上上下下都是他的老关系。  然而毕业那年一切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我的年级主任拿着我那份哥伦比亚大学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隔着厚如瓶底的眼镜看了我半天,看得我心里发毛,然后他语重心长地说:“江洋,你有没有考虑过应征入伍?”  我不假思索地说没考虑过,援藏听起来更好一点,我一直特想去八角街。  年级主任不说话,抽出我录取前签的一份附加文件的副本递给我,说:“你的专业有保密限制,未获中央军委特别批准,不能出国,而且只能在军队内部服从分配。”  我茫然地打开我亲手签名的文件,意识到自己早在四年前就已经上了贼船。北大竟然有一个由中央军委直接负责的保密专业。  直到我以预备役的身份加入解放军空间战略部队的泡防御战略指挥部,我才发现我根本就是上了一个绝大的当。其实这个所谓的模型精算班,它所有课程设置的核心目标都是培养平衡防御泡的技术员。我诧异地发现原来上课时候老师强调的考试重点划下的提纲无一例外地指向了一个大泡泡,怎么计算它表面的能量密度,怎么维持它的平衡。  当时这种巨大的泡状防御还未在地球上任何一个城市展开,可是各国都在为它培养技术人员。  我最想埋怨的那个表哥没有机会再听到我的怨言了,他跟着纽约一起陆沉了。战争开始之前他刚刚在华尔街得到自己的一间独立办公室,站在落地窗前挺胸腆肚地拍了一张照片传给我,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活着。  地铁震动了一下,灯黑了一瞬重又亮了起来,我回过神来。  抓了抓头,我写了一条短信发了出去:“我现在去浦东机场,过花木,要不要我给你带点花?”  液晶电视的画面忽然切换了,市政府的发言人神情严肃:“现在插播一条新闻,市政府发布紧急通知:从今天下午2时整至4时整,南浦大桥短暂关闭,仅供特许车辆通行,请计划途径南浦大桥的驾驶者绕行。”  地铁播音跟着响起来:“各位乘客,各位乘客,本次地铁将在人民广场站停止运行,请您带好随身物品准备下车。”  地铁立即开始减速,我脑袋里嗡地一声:屋漏偏逢连天雨,梁康三点五十分就要进检疫口,这下子赶不上了。车一停,我猫着腰往外冲,以往最热闹的人民广场站上空荡荡地看不见什么人影,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过检票口,脚步声回荡着仿佛在背后追赶我。  我从来福士广场的出口钻出来,外面的光线已经恢复了不少。那阵尘埃云的面积并不大,移动速度也很快,现在已经过去了,剩下的是因为细微尘埃而凝聚形成的雨云。尘埃云到来的时候像是黑夜,现在只是阴天。  整条人民大道上每隔10米左右就有一个披着制式风衣的宪兵,他们腋下夹着微型冲锋枪,军用卡车车队正在缓慢地经过。看来这就是”特许车辆”,30吨的平板卡车,不知道是什么重型装备。  “同志!”我跟最近的宪兵行了一个军礼,”我有紧急任务需要过江,怎么最快?”  宪兵上下看了看我:“桥和隧道都封闭了,过江走摆渡。”  摆渡?  总之不是抱怨的时候,我气喘吁吁地跑到黄浦江边,一条紧急通道直通水面。我奔过去看了一眼,七八艘平底小驳船停在那里,船头上挂了”征用”的军绿色牌子。  我跳上其中一条,像是古代侠客被追得走投无路那样大喊:“快点!快点!我要过江!”  “船被部队征用了,证件拿出来看看。”  我从上衣口袋里摸出我的证件晃了一下:“快点!有任务。”  “你这是预备役军官证。”摆渡的大爷很固执。  “夹生饭还是饭呢!”我说,”开船!”  狐假虎威起了作用。驳船上的几个人互相看了看,我这条船上的大爷似乎是领头的,挥了挥手:“你们几个在这里等着,我送他过去。”  驳船走得极慢,大爷打着舵,我坐在船头。  这还是我来上海后第一次漂在这条有名的江上,在这里前看是尖刺一样的东方明珠电视塔,后看是和平饭店那帝国主义味道十足的大厦,都距离我很远,江面显得很开阔。上海这里不比我上学的北京,高楼太多,很少看见这样大片的天空,这时忽然有种漂泊的感觉。  船震了一下,忽然我觉得速度和风向都变了。我跳起来仔细看了一下船头水流的方向,确认没错,这船忽然向着左手漂移过去,整个江面上的流水都在加速往那边流动。  我往那个方向看去,吃了一惊。平静的水面上忽然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距离我们大约三百米。像是水下打开了一个空洞,所有的水都向着那边流动然后倾泻进去,形成一个巨大的漏斗,进而有形成旋涡的趋势。  “我靠!怎么回事?”  “是上海主炮吧?没事儿,一会儿它炮口闸门关了,我们就好走船了。”大爷大大咧咧的,似乎并不怎么在意。我看他关了发动机,也不管舵了,在旁边一个蓝色的背包里摸着,一会儿居然摸出一个盒饭来。  “关键不是上海主炮不主炮,你这船就要掉进炮眼儿里去了!”我简直给他气晕了。  这条失去了动力的船正以远高于它正常速度的高速向着那个巨大的漏斗口滑过去,这样不过一分钟我们就会掉进那个空洞里。  “下锚呗,这点准备没有,还敢在黄浦江上走船啊?”大爷满不在乎地把盒饭放下,拾起铁锚沉进水里。  铁锚被拖着走了一小段,勾住了,船在急流中震动,但是终于停下来了。我坐在船头战战兢兢地看着流水飞快地从船边滑过,而大爷捧起他的盒饭坐到舵边去了,打开来,居然还有青椒。真受不了,这年头摆渡的都这么酷。  乌黑的金属壁从水下缓缓地升起,隔绝了水流,泛着森严的光。水面渐渐平静下来。我站起身来眺望着不远处的巨大炮口,它的直径达到了40米,金属管壁的厚度就超过了1米。二战时代可怕的”古斯塔夫巨炮”在它的面前无疑只是一只挖耳勺。整整一个团的部队现在就在炮体下方的地下室里,操作着这件可怕的武器。  上海主炮,这个东西的最大意义在于它还从未发射过。它的存在是个威慑,毕竟是阿尔法文明留下的东西,不是我们现在技术可以达到的。  阿尔法文明是人类接触到的第一个地外文明,它和人类的第一次对话要追溯到1975年。具体它怎么联系上人类的属于绝密,我这种人无从知晓,但是文件中记载它是第一个进入地球圈的外星文明。  阿尔法文明用很多方式显示了它们的存在。比如射电天文望远镜接收到的摩尔斯电码,再比如”使者”——在1975年诞生的孩子中,脑发育异常的比例有明显的上升,而他们中相当一部分人长期沉睡,从生来就不曾睁开眼睛。可是他们的存在意义非常,阿尔法文明传递的绝大多数信息来自他们的梦呓。没有人教过他们语言,可是这些人说出了超过我们文明进程不知多少的高阶技术。他们被称为”使者”。如今这些人沉睡在某个神秘地方的营养液池子里,充当着阿尔法文明和地球的沟通桥梁。  阿尔法文明说地球的文明发展其实并非由单细胞生物进化而来;阿尔法文明还对我们最发达的机械文明表示了不屑,它们认为这条文明绝无出路,必将在不远的将来遭遇瓶颈;它们又说如今仍然留存在这个星球的”古老技术”远超过我们目前的科技水平,但是它们又说古老技术的大门不能轻易开启,所以等于我们坐在宝库的门口还是只能受穷。  我有时候想阿尔法文明这些智慧生物和卖大力丸的一样,说了半天,还是空话。  但是阿尔法文明预言了第二个客人——德尔塔文明——的到来。  2007年2月15日,各国空间部队和政府首脑都在等待天体观测站的消息。这一天是阿尔法文明预言的”降临之日”,这一天日全食。当月球的影子慢慢遮蔽了阳光,灾祸现形了:除了圆形的月影,另有一条狭长的影子横亘天空,从漠河到莫斯科的人们都可以用肉眼观测到它。  德尔塔文明,它真的来了。  那其实是庞大的滞空母舰,最长的一轴达到月球直径的四分之一。它表面对于光辐射的吸收使得我们在夜晚不能捕捉它,而在日食的时候它就显露出来了,和月球一起把巨大的阴影投在地球表面。因为它在月球低空轨道上运转,所以两个影子重叠,看起来像一只超大号的短柄棒棒糖。  元首们惊恐万状地汇聚在纽约举行峰会,历史上无数神棍预言过地球的灭亡,后来都证明是”狼来了”的故事。当诺查丹马斯们已经混不下去的时候,狼真的来了。  和阿尔法文明不同,德尔塔文明是直接以毁灭者的姿态到来的。  阿尔法文明以神一样的口吻预言了这个大麻烦,那些沉睡在营养液中的孩子不约而同地张嘴说:“阴影从天而降,你们将遭遇最大的毁灭,也可抗争而等待光的降临。”  NASA的委员会主席亲眼看见了这盛况,无法忍受这种介乎科学和神学之间的伟大预言,硬撑着等到德尔塔文明真的降临,他的价值观彻底崩溃,据说已经去西藏某个小庙出家当了喇嘛,开始研究密宗哲学了。  好在阿尔法文明倒也不是只满足于当个神过过嘴瘾,它们传递的信息中包含跨越时代的先进武器。  泡防御系统是其中之一,也是目前唯一能够抵御德尔塔母舰主炮的装备,就像目前在上海上空张开的防御界面。这层看似气泡的界面可以完全地隔绝城市与外界的接触,即使德尔塔文明次级主舰的主炮也无法击穿它,更不必说捕食者。不过它在高强度的攻击下也会紊乱,我的工作就是平衡整个界面的能量密度。这种强大的防御设施只被安置在极少数大城市,但奇怪的是,德尔塔文明并未趁机去攻击中小城市,它们的攻击全部集中在设置了泡防御的地方。泡防御就像是蜜糖,这些外星生命像是蚂蚁一样被它吸引了。而解放军位于兰州的最高指挥部没有泡防御,却安然无恙,据说大家还有心思每天下午走出掩体去晒晒太阳。  约束场炮火则是可以直接创伤次级母舰的进攻武器。上海大炮就是一座约束场炮。约束场炮火的第一次开炮在纽约,纽约大炮的功率大约是上海大炮的120倍,它一次轰击中毁灭了两艘德尔塔次级母舰和215只捕食者。这个好消息一度被夸大到地球已经掌握了威慑德尔塔技术文明的核心技术。可是仅仅两周后,纽约堡垒就沉入了地下。  纽约堡垒的陷落第一次让人类感觉到灾难临头,阿尔法文明给予的支持不是万能的。而且按照阿尔法文明的信息,这艘无法想象的巨型母舰只是德尔塔文明太空探索大军中的不算很大的一艘……  我现在坐在一艘不算很大的驳船上,风吹来,水在我脚下慢慢地流动,摆渡的大爷在吃他的盒饭。  我打开手机,没有新的短信。  林澜,你现在在做什么?  三、  迷彩装的军吉普跑在龙阳路宽阔的大道上,超过了一辆又一辆的重型卡车。我站起来跟押车的宪兵行军礼,神气活现。他们有的回礼,有的神色冷峻。  “别太嚣张。”开车的宪兵说。  “没事儿。”我坐下来,舒舒服服靠在座椅靠背上。  运气不错,我遇上宪兵那边一个熟悉的少校蒋黎,以前一起打过牌的,他答应带我一程。  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我心里一个小东西蹦达了一下。打开手机来,是林澜回过来的短信:“你去花木干什么?”  “去机场送个朋友,我问你要不要给你带束花?”  “那就郁金香吧,我要一束黄色的,谢谢。”  逼近龙阳路地铁站了,我指了指路边:“就近停吧,我就在这儿下。”  “你不是要去机场么?反正我一路过去。”蒋黎有点奇怪。  “有点事儿,我一会坐磁悬浮过去。”  “就你事儿多。”  我跳了下去,跑了几步,蒋黎忽然在背后喊我。  “怎么?”  “能搞到去兰州的机票么?”蒋黎压低了声音,眼神有点奇怪。  “我靠,你以为我是谁?能搞到机票我还跟这儿混?”  “你那个朋友不是搞到了么?能搞一张没准能再搞到一张。”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要钱的话,没什么问题。”  我呆了一下:“他是他,我是我。”  蒋黎眼里那种奇怪的光褪了,他点了点头,冲着那些重型卡车丢了一个眼色:“知道那些是什么吗?”  “不知道。”  “泡发生器。这一部安装在张江镇,还有三部也拆除安全锁了,今天夜里同时安装。一部在高东镇,一部在莘庄,一部在宝山区那边上海大学校区。这是最后四部。”  “因为前几天轰炸太密集了吧?上面不放心了。”  “不过家底儿也用完了。”蒋黎发动吉普,飞驰电掣地去了。  我夹着那束在花木花卉交易市场买的黄色郁金香走进了空荡荡的磁悬浮售票大厅。  “单程50,往返80。”售票的兄弟没精打采的。  “都战争年代了,也不打折?”我随口说着,还是老老实实掏钱。  “打折不打折也无所谓,现在还能往外飞的,还在乎这几个小钱?”兄弟说,”单程?”  “往返。”  “看你就是往返,你这个样子也就是我们平民老百姓,搞不到机票的。”  你说这人眼光怎么就那么毒辣呢?  “军官证能打折么?”  “不能。当兵的?”兄弟嘟哝了一句,”买往返啊?不如买单程,回来坐机场大巴,到静安寺也才19块钱。”  “往返。”我重复了一遍。  我冲进浦东机场候机大厅,就看见梁康在人群里使劲地对我挥手。我拨开人群努力往那边挤,梁康也向着我挤了过来。我身上有汗,周围的人身上似乎都有汗。整个候机大厅满满当当,空气中有着隐约的嗡嗡声,异常闷湿,氧气含量低得可以憋死人,估计是没有开空调。  如今的机场倒像是原来春运时的火车站,民工们挤在一起,地下堆着廉价旅行箱和蛇皮袋,空气里弥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食物气味——温热而腐烂的气味。不过我知道能在这里等飞机的都不是普通人,他们脚下放的箱包考究精美,不乏正牌的路易。威登。原来恒隆广场里面有一家路易。威登的专卖店,这样的箱子要卖上万块。现在没有人珍惜它们,我看见一个女人坐在上面打着手机,她头发散乱,手里捧着机场发的盒饭。  “你丫就不能不迟到一次?”梁康在我肩膀上拍了一巴掌,伸手去拿我手里的郁金香,”还搞送花这套?”  “什么乱七八糟的,不是给你的,我自己拿回去插。”我把花藏到背后,”没办法,赶一个报告,刚刚送过去我就飞奔着来了。”  “怎么这么多人呐?”我看着周围。  “连续一周没有飞了,都是压下来的乘客,谁都不愿走呗。”梁康眼珠子转着看着周围,压低了声音,”今儿夜里这班能飞,我是优先票,可以上去。”  梁康是我在北大的同学,我们一个宿舍的。他学法学,毕业了就在上海一家很大的律所里面当合伙人。梁康那点水我是知道的,别说合伙人,律师助理他都勉强。不过他老爹在上海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同于我们这种穷混的,他大学时候就在东方广场那边的东方君悦酒店常租一套房子,一月一万五,隔三岔五带着各种女孩在那边住,有的我们不认识,有的听说是哪个系的系花。  按说这样的人应该是不讨好的。不过梁康是个大度的人,也经常开着他那辆帕萨特带着兄弟们过去奢侈一把。满屋子的人在地上横七竖八,有的打PS2,有的杀人,有的玩真心话大冒险,周围有梁康叫的啤酒和吃的,奢靡得像是山中老人的宫殿。这时候梁康也没有什么地主的风度,经常是玩真心话大冒险输了被罚贴墙倒立。  所以大家都还蛮喜欢他的。梁康跟我关系尤其的好,因为他总是跟我选一样的选修课,他的绩点全靠我。  “来来来,介绍一下,”梁康从背后拉出一个人来,”江洋,我同学,这是……”  “哟,这是……黛黛吧?嗨,你好,梁康尽跟我提起你了。”我看着那个低着头的女孩,她满头的长发披散了下来,细顺得像是丝绸。真是个小美女。白净得像是瓷娃娃,见人有点羞,脸颊两侧微红着。  以前只偶尔听他提起这个女孩,似乎是他最近的女朋友。我心里骂梁康这个孙子,又祸害人了。  “你好,梁康也老提起你。”女孩的声音低低的,很好听。  “叫你上午过我们家来的吧!”梁康凑到我耳朵边,压低声音埋怨,”我今儿不是在家里结婚么?”  我愣了一下,侧眼去看了看那个黛黛,想不到这样文文静静的小美女把梁康这小子逼到婚礼上去了:“我靠,不会吧?你不是号称要死撑到底的么?”  “有了。”梁康对黛黛飞了个眼色。  “什么有了?”  梁康在我脑袋后面拍了一巴掌:“你丫是装傻呢?”  我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落在黛黛似乎有点隆起的小腹上。  “哦!”我在额头上狠狠一拍,握住梁康的手,”恭喜恭喜!”  我们两手交握了一阵子,可是我看得出梁康并不开心,我也一样。我们静了一会,各自把手抽了回去。  “老头子说……没准都要死了,想能亲眼看见孙子。”梁康搓着手说。  “老爷子在兰州了吧?还好吧?”  “还行,不过精神一天不如一天,不是他在上海那时候了。”梁康摇头,”这次他搞了票,催我赶快过去,我怕是他知道自己顶不住了。”  “瞎想什么?”我拍了拍他,”没事儿的。”  我也实在找不到什么话安慰他了。  “飞往兰州的A4356次航班的旅客请注意,飞往兰州的A4356次航班的旅客请注意。请携带您的行李准备进入检疫口,持优先票的乘客请您前往国际航班入口,请注意秩序,服从宪兵的指引。”广播声忽然回荡在整个机场大厅,几乎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仰着头眺望,一直黑着的大屏幕亮了起来,身穿宪兵制服的军人从检疫口后面排队出现。  “黛黛!黛黛!”梁康大声喊着,去拉他的女朋友,哦不,现在是他的妻子了。  整个人群开始流动了,有人不顾一切地往检疫口那边挤,有人开始高声喊着:“我们已经等了一周了!”隐隐约约有混乱的趋势。宪兵们手挽手结成人墙,为首的中校冷冷地按着腰间的手枪。如今警察都回家歇着了,宪兵是唯一有权配备武器的人群。  梁康没有和我告别,拉着他的女人,顺着人流拼命往国际入口那边挤。他高举的手里紧紧攥着机票,像是要捏碎什么东西。黛黛就这么跟着他,临走的时候她手里的东西落了下来,那是一本书,我弯腰捡起来看,白封皮,书名是《此间的少年》。这本书在我们学校有点名声,可是我没看过,正好可以带回去翻翻。  我翻开书,愣了一下。书里夹着一张照片,上面清清瘦学生一样的男孩,戴着一副细丝的眼镜,站在秋天的银杏树下面,满地的落叶。背后写着日期:“1999。10。10”  那不是梁康。  我低低地吹了声口哨。  “阿贼,我会帮你搞票的。”梁康的声音忽然传来。  我看过去,他在人群里站住了,拉着他的妻子。他冲我挥手,喊的声音很大,可是我听出他有点难过。我没说话,冲他挥了挥手。他又回头拉着女孩往国际入口那边冲了。  我转身,和人群去向相反的方向。  搞到票又有什么用?我和部队签了军事服务协议。如果我走,就是逃兵,会被送上军事法庭。我和大猪二猪开过玩笑,说我这种合约叫做死当,不能赎回。  从落笔的那一刻,我就知道。  走出候机大厅,一下子安静起来。天空开阔,就是太寂寥了一点。我抓了抓头,把花夹在胳膊下,双手抄在衣兜里往磁悬浮那边溜达。手机响了,有来电。  “喂,我是江洋。”我懒洋洋的。  林澜不会给我打电话的,我们只通短信。我们两个人面对面的时候,似乎根本无话可说。  “江洋!你搞什么?部队的纪律就是绝对服从!今天训练排期轮到你,你现在在哪里?”对面是个破锣嗓子,声震如雷,是猛男才有的声线。  我的冷汗唰地就下来了。我本来下午排了飞行训练,昨夜赶了一夜的报告,又心急火燎地跑来送梁康,把飞行训练的事情完全丢到脑后了。  “我到了,到了!已经到门口了!马上就去换衣服!”  四、  运气还算不错,飞行训练的地方就在浦东机场。如今上海又回到了二战时候的孤岛形势,偌大的国际机场几天也没有一架民用飞机起降,部队理所当然把它征为军用。当然空军如今也没有什么用处,现有的战斗机遇上了捕食者,往往是损失八架击落一只捕食者,这个数字都不敢报给公众知道。倒是地基导弹还靠谱一点。可惜那些捕食者再生的速度又太快,德尔塔文明的巨大母舰像是一个蜂巢似的。  部队的专用通道和拥挤的候机厅不在一起,我换了飞行服奔着赶到机库的时候,教官老路已经气歪了鼻子,正靠在一架”鹞”上。  老路有个华丽的名字,叫做路锦博,原来西飞公司的试飞员,技术上异常过硬,手下是一个中队的鹞式。这种原产英国、后来改为美国的战斗机代号AV-8B,是美国空军支援的,要说战斗力只能算二线飞机,好在可以垂直起降。今天是我的第九次飞行训练了,都是飞这种鹞。  “快快快!要是你是我手下,早把你踢出去了!”老路也没有工夫骂我,用力挥挥手。  这架代号灰鹰一号的”鹞”是少见的双座版本,老路在前我在后。  “地面控制台,这里是灰鹰队长,灰鹰一号报告,一切正常,训练项目开启。”我扣上头盔,耳机里面传来老路的声音。  “灰鹰一号,这里是地面控制台,收到,训练项目开启。”  头顶的天光忽地泻下,整个机库的顶棚从中间分开为两片。鹞的机身剧烈地抖动着,飞马发动机在机库里造成了可怕的轰鸣声,像是一头吸风的怪兽在咆哮,而机库的板壁都要分崩离析一样。鹞腾空而起,喷气口方向调整之后,又迅速进入平飞,巨大的加速度把我压在椅背上,老路的飞行风格一贯如此暴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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