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此刻他眼前只有白茫茫的雪野,一眼看不到头,天空里雪片翻滚,寒风带着细而凄厉的啸声。他握着缰绳的手冰凉,腰间的铁剑敲打在甲胄上,发出单调的撞击声。 他仅仅带着一百人,守卫金帐的一百名精锐武士,这些都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部下。他没有告诉其他人他要出城,包括苏玛。原本他应该坐镇金帐等待决胜的消息,但是当木犁的部下来到金帐禀报说木犁的子弟兵即将出城决战时,比莫干默默地站了起来,走出了帐篷。帐篷外他的战马“雪漭”和一百精锐武士已经准备就绪。 率领这一百人的是比莫干的伴当班扎烈,在比莫干的伴当中他刀术最精,也最得重用,此刻他按住刀柄,立马在比莫干身后一步,警惕地四顾。风雪太大了,这让班扎烈很不安,这里距离台纳勒河也只有不到五里,接近前锋所在的位置,很难说不会遭遇突前的朔北部小队,这么大风雪的天气,瞪大眼睛也只能看到百多步远,一旦遭遇,双方都措手不及。 比莫干迎着风雪,久久地不说话。他是看向西边,班扎烈知道那是决战即将发生的地方,可惜在这里他们什么都看不见。 “大君,听动静还没开战,风雪那么大,朔北人是不是敢来可难说得很。” 班扎烈抖了抖身上的老羊皮氅,洒落一片积雪,“天太冷了,还是小心身子。再说雪这么下,一会儿就结成冰壳子,我们下山时候马蹄会打滑,不如回城等消息吧?” “靠三千人能打败蒙勒火儿么?”比莫干依旧遥望远方,轻声问。 班扎烈愣了一下:“三千人?朔北部这次,怕是来了几万人吧?” “除了木犁将军的本队,还有多少军队已经就位?”比莫干又问。 班扎烈知道比莫干话里的意思。他想了想:“现在得到的消息,是不花剌的一千鬼弓和巴赫的一万骑兵都已经就位,九王的一万六千虎豹骑、木亥阳的一万骑兵也已经出城,正在路上。” “三万七千人,加上木犁将军的三千人,一共是四万,能够打败蒙勒火儿么?”比莫干再问。 班扎烈愣了一会儿,摇摇头:“不知道。” “北都城里能调动的军队有十万人,可现在能用的只有四万人。”比莫干扭头看着班扎烈,“至少有六万人还在北都城里屯着不动,即便这能用的四万人,有多少能够按木犁将军的命令行事?” 班扎烈抓了抓头:“说句实话,谁会听一个奴隶的?虽说按身份木犁将军早不是奴隶了,可是几个贵族真把他看做贵族?木犁将军自己都说自己是个奴隶。” “我任命木犁将军为统帅北都城所有武士的人,这也没用,是不是?” 班扎烈低下头,避开了比莫干的目光:“也不是说没用,只不过让贵族们听木犁将军的,总不太容易。” 比莫干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也知道,所以我不能呆在金帐里等消息。我得用自己一双眼睛看着战场,我得自己押着所有人上阵。木犁将军这时候需要我站在这里,所以就算雪没了我的头顶,我也不能回城。” 比莫干拍了拍班扎烈的肩膀,转回头去。班扎烈看着他的后背,“主子,有句话我想说。”班扎烈犹豫了一会儿,换回了这个亲密的称呼。他从五岁起就是比莫干的伴当,一生性命都拴在这个主人身上,是死忠的部属,也是无话不可说的朋友。可比莫干当上大君之后,围绕他的人多了起来,班扎烈也跟着众人把称呼换成了“大君”,不知不觉的就疏远了很多。 “你是我的朋友,无话不能说。”比莫干淡淡地说。 班扎烈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主子现在是北都城的大君,草原的主人,按说人人都该听主子的差遣。可主子是新登位,有些事比不上老大君,贵族们表面上恭敬,心里对主子可说不上顺从。如今朔北部大兵压境,哪个贵族不想保存自家的兵力?就算主子站在这山坡上看着,一道道命令发下去,他们也少不得拖拖拉拉,推三阻四。” 比莫干沉默了一会儿:“很多年前,我的爷爷纳戈尔轰加十六岁,打败了东陆的风炎皇帝。我听说那时候风炎皇帝手下有苏瑾深、姬扬、李凌心、叶正勋四大名将,每一个都力敌万人,又合东陆诸侯数十万大军,战车头尾相连一直绵延到天边。而我的爷爷合青阳诸姓贵族之兵,军令一发,莫敢不从,最后以弱克强,逼得风炎皇帝结城下之盟,那是为什么?” 班扎烈想了想,摇头:“主子,钦达翰王那时候合诸姓贵族之兵,靠的可不只是大君的威严。钦达翰王有青铜之血,是草原上无双的武士,而且杀戮很重,战场上一人后退,则杀一人,一个百人队后退,则杀尽一个百人队,若是哪一姓贵族敢私自带兵后退,则灭他的族。这法子,主子学不来的。” “我知道我学不来,我不是爷爷那样的英雄,没有他的威严,也没有帕苏尔家家传的青铜血,我若是学了他的法子,贵族们就要对我拔刀相向。”比莫干轻声说,“但是,我有我的法子。” “主子有什么法子?”班扎烈一愣。 比莫干缓缓举起手,挥鞭向西:“当我需要所有人冲锋的时候,我有法子逼他们冲锋!” 不花剌努力睁大眼睛看着西面,但是风雪太大了,他看见的只有一片白茫茫。即便是鹰的目光也无法穿透这片雪,同时呼啸的风声充斥了整个天地,他无法凭着听力分辨敌人的距离。 他缩回雪窠子里,强迫自己缓慢地呼吸。他不敢大口呼气,一个人呼出的白气也许会被风雪掩盖,可是三千人呼吸的大片白气就可能被敌人提早察觉。周围的雪窠子里藏着木犁和他的三千子弟兵,全部是步兵,所有的战马都被鬼弓武士们带到了东南方大约两里之外。不花剌要求留在这里和木犁的子弟兵们一起打第一阵,这样他会掌握合适的时机向后面的鬼弓们发出进攻的信号。 木犁选择的伏击位置距离台纳勒河不到一里,这里的草原地势不平,几百个雪窠子隐没在积雪下,没有防备的战马可能拧伤蹄子,同时这些雪窠子也是很好的藏身地,那些坚忍的奴隶武士们把羊皮的毛面朝上搭在头顶,远看去和雪地毫无分别。 不花剌觉得寒气已经把整个胫骨吞没了,正要咬掉他的膝盖。他不像那些奴隶武士穿着简陋的鹿皮鞋,鞋子里面填满干草,不花剌脚上是一双高筒的牛皮马靴,鞋子冻得坚硬,像是一敲就会碎掉。他默默地咬着牙,丝毫不动,他的哈察儿就埋在西边不到一里处台纳勒河边的白雪下,他不想自己那匹勇敢的马有个懦弱的主人。 有人在旁边拍了拍他,递过来一只陶罐,罐口拴了简陋的麻绳。不花剌接过来嗅了一下,一股辛辣刺鼻的酒味。不花剌冲那个递陶罐给他的奴隶武士笑了笑,那个年轻的奴隶武士也冲他笑了笑,黝黑的皮肤,雪白的牙齿。 不花剌喝了一大口酒劲糙烈的粗酿土酒,觉得一股灼热从舌根一直往四肢末端窜去,仿佛被冰住的血慢慢恢复了流动。有人从他手上夺去了那个陶罐,那个人是木犁。这个瘦小的老人如一头凶悍的豺狗般弓腰伏地,一边把陶罐凑到嘴边,一边死死地盯着一柄刀的刀柄。 那是木犁随身的几把刀之一,他把刀几乎全部插进冻得坚硬的泥土里,只剩下半尺刀身和刀柄露在外面。 “对方的前锋会是白狼团么?”不花剌压低了声音。 木犁缓缓摇头,声音极低:“白狼团是狼主的珍宝,他不会轻易把驰狼放在最前面。” “那前锋是骑兵还是步兵?” “骑兵,呼都鲁汗统领的大队骑兵!”木犁把陶罐里的酒一口喝干了,“他们已经过河,距离这里不到半里!” 不花剌心中一凛,忽然看见木犁那柄刀的刀柄微微地震颤起来,发出低而锐利的蜂鸣声! “刀!”木犁低声喝令。 “刀!”周围听见他声音的几个奴隶武士同时低声呼应。 “刀!”更多的人听见了之后呼应。 这个命令以极低的声音极快地向外传播,每一个接到命令的武士都缓缓地拔出了弯刀,三千柄弯刀出鞘的低声连成悠长的一片。所有奴隶武士都采取半跪的姿势,深深低下头,几乎是蜷伏在雪窠子里,双手持刀收在腰间,刀锋斜斜地指向上方。 此刻如果从正上方看过去,三千柄弯刀半埋在雪里,就像一片钢铁荆棘。 不过一会儿,不花剌也能感觉到地底传来的震动了,那震动很快数百数千倍地增大,仿佛地震,又仿佛地底有一头巨兽用它的背脊暴躁地拱着地面要破土而出。木犁说得没错,那是大队骑兵奔驰时震动了地面,那柄插进泥土里的刀就是木犁的斥候。 每个奴隶武士都抓起一把雪吞在嘴里,木犁也一样。不花剌学着做了,那股刺骨的寒冷几乎要把他的口腔也冻裂,但是冰冷的水流过喉咙让他冷静,他呼吸的白气也被雪完全地吸收了。不花剌尝试活动手指,他的指节发出微声,被对面的木犁微微挥手阻止了。木犁的目光转向那柄插在土里的刀,那柄刀震得极快,发出的蜂鸣声却被马群逼近的声音完全吞没了。 头顶上掠过了巨大的风,风里带着马的腥臊气,浓重得让人反胃。那是多少匹马?几千匹?上万匹?不花剌已经无法判断,朔北部前锋的人数超过了他的想象,朔北武士们似乎完全没有防备埋伏而是全军压上了。然而埋伏只有三千步兵。 不花剌深深吸气,不再呼出。那柄刀震得几乎要从泥土中跳了出来,铁蹄声仿佛就在头顶,下一个瞬间也许马蹄就会踩烂他们的头,可是没有人发出进攻的命令。 不花剌忽地感觉巨大的黑影压了下来!他仰头,看着一匹战马,薛灵哥种的战马,正在四蹄腾空地从他头顶掠过!这个瞬间他对面那个递酒给他的奴隶武士忽然弹了起来,他蜷曲的身体展开时,就像一片弯曲的钢,弯刀在空气里闪动,没入了那匹战马的腹部。战马被自己的冲劲带着仍旧向前,奴隶武士双手死死地握刀不动,马血暴雨般淋在不花剌的头上,骏马从腹部到两腿间,划开一道深一尺、长四尺的巨大伤口,骏马翻滚着倒在雪地里,大堆的内脏从伤口里滚了出来。又一个奴隶武士起身,一刀扎透了那个被甩落的朔北武士的喉咙。 随着第一击,整片钢铁荆棘发动了。大群的朔北骑兵同时到来,他们的阵形堪称完美,前锋平齐如一条直线,上百匹战马前后差不过半个马身。隐藏在雪窠里的奴隶武士们轮次弹起,刀光在空气中一闪而没。朔北武士们来不及拔刀就已落马,而后面紧随的人甚至看不清前面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有光闪过,随即最前面的武士大批落马。 奴隶武士们敏捷地闪避着后面的战马,如果被这些骏马践踏到,任何人都会骨骼折断。他们让过了一队朔北武士之后,再次起身对空推出弯刀,又是上百匹战马被开膛破腹。此时从上空看下去,钢铁荆棘从雪里整齐地弹出收回,带着低沉的“嚓嚓”声,密集得没有马匹落脚的地方。 不花剌从未见过这样整齐有效的进攻,精锐的朔北骑兵在这种战术下几乎是被屠杀。淋漓的鲜血很快在雪地上染红了狭长的一片。 “埋伏!停下!”有人用朔北的口音高呼。 后面的骑兵急忙勒住战马,他们应该庆幸这还不是全速冲锋,否则他们甚至停不下来,只能互相践踏。但是他们的战马刚刚停在那些危险的雪窠附近,奴隶武士们就再次露头,弯刀平挥。锋利的刀刃把马蹄一只只砍了下来,战马哀嚎着倒地,滚落在雪里的朔北武士还是被一刀割喉。奴隶武士们的刀术简单有效,他们不会把多余的砍杀浪费在失去战斗力的敌人身上,精密得就像机括。 “踩过去!踩过去!”又有人高呼。 朔北骑兵们给战马加鞭,这些战马跃起踩向了雪窠里。这一次他们有了防备,朔北人都是好骑手,朔北部的马也是草原上最好的马,践踏进攻立刻取得了效果,不花剌亲眼看见一名奴隶武士刚刚推出弯刀,刀就被朔北武士俯身挥刀给隔开,随即他的战马踩烂了那个奴隶的头。 那匹战马取得了短暂的胜利,却落入了雪窠里,落地时马蹄歪了一下,影响了它的速度。这个瞬间对于不花剌来说已经太长,他张弓发箭,洞穿了朔北武士的头颅。更多的战马落入了雪窠里,运气不好的直接拧伤了马蹄,奴隶武士们半身埋在雪里避过践踏之后,立刻扑上去挥砍马腿。 人的吼叫和马的吼叫混合在一起,鲜血也混合在一起,仿佛一群野兽在冰天雪地中狩猎另一群野兽。不花剌张弓发箭,再张弓发箭,鲜血在他的脸上结冰,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具射箭的机器。他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战场,在这里停下一瞬间就会死,不想死的人就要不断地挥动武器。 上万人的骑兵大队被死死地挡住了,再不能推进分毫。神骏的战马在这些奴隶武士们面前没有用武之地,朔北部的武士们阵形散乱,有些策马践踏,有些下马步战。 一骑骏马跳得极高,两只前蹄对着不花剌的脸笔直地踩落。不花剌毫不闪避,也无需瞄准,仰头拉弓,一箭射出,从马腹部钻了进去,穿透马的身体,狼牙箭头从朔北武士的大腿上方突了出来。那名武士还没来得及拔箭,一个瘦小的身影踏步上前,一刀砍下了他的头。 木犁右手一柄弯刀,左手提着狼锋刀,笔直地站在不花剌面前。他看着不花剌,满脸鲜血流动,眼里闪着凶狠的光。 “进攻!”他说。 “进攻?”不花剌看着木犁。以三千人对上万骑兵,埋伏成功已经是幸运,他们本没有进攻的机会。 “不进攻会死在这里,我们还要拖更长的时间。”木犁说。 不花剌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知道进攻的结果,但是他们现在必须从士气上压倒敌人,否则迟早会被消耗光,不花剌用力点头。 “孛斡勒!”木犁猛地跳出雪窠,卸去了包裹狼锋刀的小牛皮,挥刀指天咆哮,“进攻!进攻!进攻!是时候让朔北的群狼试试我们青阳豹子的牙齿了!” “是时候了!”不花剌也大吼着跳出雪窠,弓弦崩响,一道漆黑的箭影近乎笔直地射出,贯穿了距离他最近的那名朔北武士的胸膛。羽箭带着他倒栽下马鞍,失去了主人的战马从不花剌身边擦过。 更多的奴隶武士和他们一起跳出了雪窠,每个人都沐浴在鲜血里,高举弯刀大吼:“进攻!进攻!进攻!” 潮水般的声音震惊了每一个朔北武士,他们已经心惊胆战了,现在又看着不知多少人从雪里爬出来,一个个仿佛从地狱里爬出的魔鬼。 不花剌从背后拔了他最右下方的一支箭,张满弓射向天空。箭带着凄厉可怖的鸣声窜入天空,消失在茫茫飞舞的大雪里,就像一个被释放的凶魂。那是他的“鸣骸鸟之箭”,在最危急的时刻召集所有鬼弓武士的箭,很快一千名黑衣射手就会用夺命的箭覆盖这片战场。 “不要用弓箭!会伤害到你的同伴。”木犁从他身边闪过,把手中一柄弯刀塞在不花剌手里。 “同伴?”不花剌微微愣了一瞬,他并不看低这些奴隶武士,但他是鬼弓的首领,他的同伴只是那些黑马黑斗篷的鬼弓武士,他很少把其他人看做战场上的同伴。 背后传来了铁器裂风的声音,不花剌不假思索,猛地低头,旋身推出弯刀。 不花剌从朔北武士的心口里狠狠地拔出腰刀,灼热的鲜血泼洒在他的脸上,他的手按在那名死去的武士脸上用力把尸体推了出去。他的身边,成百上千的奴隶武士从雪窠里爬出来,挥舞战刀扑向血肉飞溅的战场,千万人的呼吼声把整个世界化作一个咆哮地狱。 不花剌微微打了一个哆嗦,但是已经不容他想什么了。海潮般的敌人扑上,不花剌低吼着踏上一步,挥刀斩在一名朔北武士的颈根,双手握刀全力压上去!十二 同时,忽炭山以南一里,茫茫雪野中,六支骑兵大队结成六个巨大的方阵。 方阵前,执旗的武士策马而立,风卷大旗呼啦啦作响。他们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上万整装待发的骑兵,这些精锐武士站在没到小腿的积雪里,紧紧地挽着他们的战马,人和马呼出的白气如一片浓雾在方阵上升起,几万个青壮的男人和几万匹雄峻的战马,他们凑在一起的体温足以怯退风雪带来的严寒。他们在这里已经站了很久,还没有得到进击的命令。武士们默默地站着,雪积在他们的熟铜盔和黑色的锻铁甲片上,马儿低声打着响鼻。 青阳的六支骑兵精锐,分别隶属于九王厄鲁·帕苏尔,莫速尔家的巴赫、大风帐的木亥阳,以及塔里寒、脱克勒、斡赤斤三家大贵族。 塔里寒家族的主人胖大的身体跨坐在一匹火红色的骏马上,眯着眼睛看向西面,缓缓地喝着热茶。他喜欢这种东陆来的饮料,产地在宛州的山中,据说那里终年云雾笼罩,所产的茶叶投入热水会散发出雾一样的蒸气。从遥远的东陆运到这里,每一片茶叶的价格是等重的白银,但价格对于塔里寒家族的主人而言并不是问题,在茫茫的雪野里裹着貂氅喝这种茶让他感觉到一份尊贵和惬意,就像那些东陆贵族一样。 他看向自己的左右,茫茫的骑兵海,看不到尽头。当这些骑兵冲锋时,他们会汇聚成摧毁一切的铁流,但是现在这股令人敬畏的力量被牢牢地压制在这里。塔里寒家族的主人满意于自己的命令得到了完美的服从。他的命令是任何一个人一匹马不得超过前面那个持旗的武士。 前方的风卷着战场的咆哮和哀嚎而来,风里有着浓重的血腥味。 塔里寒家族的主人厌恶地皱眉,这血腥气污染了茶的清香,他把昂贵的瓷杯带着剩下的半杯茶一起扔向雪地里。马后煮茶的奴隶急忙上前把杯子捡了回来,紧紧地抱在胸前。 “不要了。”塔里寒家族的主人摆了摆手。 他转头看向自己背后的百夫长:“前面的战况怎么样了?” “还没有分出胜负,不过朔北部的大队还在过河,木犁没有支援,坚持不了太久。”百夫长说。 “脱克勒和斡赤斤的骑兵还都没有行动?” “没有,刚才尊贵的脱克勒家族主人派来一个使者,问我们是否会进击,我回答说我们还在等待最好的战机。” 塔里寒家族的主人冷冷地哼了一声:“他们想让我们的武士为他们敞开通向胜利的路么?九王、木亥阳和巴赫的骑兵呢?” “也都没有行动。” 塔里寒家族的主人沉吟了一会儿,冷笑:“会有的,会有人忍不住,这些年轻人要跟我比耐心么?我很乐意跟他们比一比。我要一炉新的茶,水要再热一点,这个该死的鬼天气,那个老奴隶为什么要选这个时候?” 一万六千名虎豹骑簇拥着一个人,“青阳之弓”厄鲁·帕苏尔按着剑柄向西眺望,铁青色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 “再说一遍,尊贵的塔里寒家族主人是如何说的?”他淡淡地说。 “会有的,会有人忍不住,这些年轻人要跟我比耐心么?我很乐意跟他们比一比。我要一炉新的茶,水要再热一点,这个该死的鬼天气,那个老奴隶为什么要选这个时候?”跪在他马后的年轻人用惟妙惟肖的语调说,他记性很好,一个字都没有差错。他的牛皮铠甲肩上烙印着塔里寒家族的狰图腾。 九王又笑了:“塔里寒家族的主人对茶很有品味,对战场的判断也令人赞叹。是啊,他说得没错,会有人忍不住的。年轻人总是少一点耐心。” 他忽地收起了笑容,挥手指向天空:“传我的令!” 一名武士从他背后闪出:“是!” “让武士们原地活动一下,好好休息,这么大的雪,不要冻伤了手脚。虎豹骑是青阳的骄傲,我不希望他们任何一个人有不必要的损伤。” “是!”武士接到命令,翻身上马而去。 九王看了那个跪在他背后的年轻人一眼:“就这样,赶快回到你尊贵的叔叔身边去吧,别让他怀疑你什么。老人家年纪大了,总是多疑的。” “领九王的令!”年轻人站起身来,跳上一匹战马,向着塔里寒家族骑兵大队的方向而去。 “这么冷的天,我也想喝点茶啊。”九王看着年轻人的背影,淡淡地说,手上却无声地握紧了剑柄。 他的身边,一万六千名武士松懈下去,活动四肢,搓着手在原地踏雪,原本绷紧的空气松动了,然而每个人都带着一点点困惑的神情。武士们不知道为何得到这样的命令,他们隐隐听到西面传来的喊杀声,那风仿佛来自地狱。 巴赫·莫速尔的儿子匝儿花·莫速尔从侧面盯着父亲的脸,揣摩着他的神情变化。然而他什么都看不到,巴赫紧绷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这个矮小精悍的男人始终是这样,一张脸仿佛一块锻打出来的生铁般坚硬,匝儿花甚至觉得父帝的脸上没有丝毫温度,因为雪花已经在他浓重的眉毛上堆积起来。 斥候飞马而来:“木犁将军亲自在前线作战,已经阻挡了朔北部骑兵大队地推进!我军三千步兵,一千鬼弓,敌军大约骑兵三万人。已经渡河一万人,后面的仍在渡河。” “敌人的阵形是什么?”巴赫低声问。 “敌人阵形分散,前军一万人正和木犁将军的本队混战,后军担心冰面开裂,渡河很慢,前军和后军已经断开。” “三千人,就算有不花剌的鬼弓支援,也撑不了太久。”巴赫沉思了片刻,缓缓拔出长刀,“全军轻装!突袭!绕到敌军背后,和木犁将军两面夹击,我们要用最快的速度吃掉朔北部前军的一万人,要快!否则敌军大队渡河成功,我们又会被两面夹击!” “敌军大队正在渡河,如果我们改为在河岸阻击,敌军损失会更重。”匝儿花说。 巴赫摇头:“先汇合木犁将军,靠着勇气和一时的侥幸支撑,木犁将军无法支撑很久。” “父亲,如果我们不能快速吃掉敌人前军,而被腹背夹击,我们可能全军覆灭。莫速尔家的全邵精锐都在这里,木亥阳、九王和几个大家族的家主都没动,我们真要先动么?”匝儿花犹豫了一下,靠近父亲耳边。 “总要有人先动。”巴赫淡谈地说,“有些贵族觉得他们不必在这个时候冒险救援,那是他们的事情。” “又有哪个贵族真的愿意耗费自己的兵力去救一个老奴隶?”匝儿花低下头说。 “你说得对,我的儿子,木犁将军以前是一个奴隶。”巴赫点了点头,“可如果一个奴隶靠着三千徒步的人能够挡住敌人的万人大队,我们这些被称作贵族的人,带着一万刀盔完整的骑兵。又有什么理由在后面观望呢?” “父亲……”匝儿花抬起头,从那淡淡的话里,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私心让父亲失望了。 “匝儿花,等到有一天你独自带兵打仗,你就会明白我的作法。在战场上,你总要相信些什么人,那是你的勇气,令你陷入绝境仍能挥刀死战。”巴赫拍了拍儿子的肩麟,“木犁在等我,我知道。” 静候在雪地里的骑兵大队中,忽的有一队全军上马,六支骑兵都被惊动了,那支骑兵迅速地整顿队伍之后,把马鞍上的粮食和杂物抛进雪地里,一万人整齐地拔出马刀。他们每个人只带一匹马、一柄刀、一张弓、一袋箭,带马冲入了浓密的风雪里。他们原先驻扎的地方,只剩下杂乱的脚印蹄印,和各色杂物。 “是莫速尔家的骑兵出动了!”斥侯飞马进入虎豹骑的大阵中央,跪在九王马前。 “木犁没有错信巴赫啊,”九王淡淡地笑,挥挥手,“知道了,就这样。” 朔北部的骑兵正高速渡过结了坚冰的台纳勒河。可那些雄骏的薛灵哥种战马没有机会全速奔驰,它们一踏上台纳勒河东岸的土地,立刻被阻挡。 刚渡河的朔北武士们提着战刀,浑身的热血有如沸腾,期待着进入地狱般的杀人场,可他们立刻发现自己面前是上万匹战马拥在一起,马头和马臀相接,互相挤压。他们根本没有机会上前,前面的人还不断地后退。 仅有三千人,可这些青阳奴隶武士如同三千枚扎在阵地里的铁钉,钉死了朔北铁骑的马脚。 真正投入作战的仅有最前方两三千名朔北武士,他们吼叫着驱策战马、挥舞战刀,试图把雪窠子里跳出来的那些可恶的奴隶杀死。他们原本拥有远超过“孛斡勒”的铠甲和神骏的薛灵哥种战马,步战的武士在他们眼里是一脚可以踩死的蚂蚁。但正是这些蚂蚁,在他们战马的前后左右高速地闪动,在逼近的瞬间挥舞战刀,要么斩断马腿,要么斩断人腿,每一个都凶猛如豺狗,飘忽如鬼魅。朔北武士们焦躁而愤怒地挥砍多数都落空了,他们最初的骄傲渐渐变成了恐惧,他们有种强烈的感觉: 世界颠倒了,他们原来是猎人,但如今变成了猎物! 更可怕的是那些漆黑的羽箭,从两翼不断地投射过来,几乎每一支箭都准确地命中了什么,要么是马的脖子,要么是人的胸口。朔北部武士也会在马上放箭,他们中不乏一些能射落大雕的好射手,可是高速骑行的时候,剧烈起伏的马背会让所有弓箭都失去准头,这时候武士们只能拉满弓向前发射,只求投出去的箭矢密集有力。可是对于那群黑衣的射手而言,每一枚羽箭都是宝贵的,他们亲手削制这些弓箭,制箭的时候向盘鞑天神祝福,愿风的力量被加持于这些箭上。这些箭,每一枚都是用来品尝敌人血液的。 一千名黑衣射手分为了两队,踏着雪尘高速奔驰而来,他们的队形是带着一线长弧,仿佛一柄斩向朔北军侧翼的长刀。朔北武士们尚未明白过来的时候,他们在颠簸的马背上张弓搭箭,五百枚漆黑的羽箭差不多是同时离弦,这一波箭雨中上百人落马。当后面的朔北武士举起蒙着牛皮的小盾试图抵挡时,黑衣射手们把弓指向了天空,这一次他们的箭是射向天空的,更高、也更远,走了一道巨大的弧线后向着朔北军中央坠落,又是上百人落马。那些黑羽箭覆盖的范围异常得集中,不过直径五十步的一个圈子里,可箭的密度之高,没有任何人能幸免。 当朔北部的精锐试图出阵劫杀对方的骑射手时,这些骑射手已经鞭策战马在雪地中走出一条大弧,从两侧迅速地脱离了战场,只把飞扬的雪尘留给朔北武士们。 不多的时间之后,这些黑衣射手便再次出现在两翼,又一次把致命的箭投射过来。他们的袭扰比正面那些凶猛如野兽的奴隶武士更加危险,更多的朔北武士们没有死于弯刀,而是死于弓箭。 “鬼弓!鬼弓!”百夫长嘶声咆哮着,“举起盾牌!所有人!举起盾牌!” 他回忆起青阳还有这支秘密的军队,他没有想到这支军队会在开战之初就被投入战场,更没有想到这些射落大雕的箭具有何等强大的力量。他自己刚从马鞍上摘下盾牌,一支黑色的羽箭已经迎面而来,他敏捷地提高盾牌掩护自己的咽喉。他听见低微的闷响,仿佛朽木被利器洞穿,随即他感觉到喉咙间灼烧般得痛,鲜血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向着雪地栽落。 箭洞穿了他的盾牌和喉咙,狼牙制成的箭镞从他后颈露出一个指节长的锐锋。 更多的人落马,浩瀚的雪原上,鬼弓在两翼组成的长刀阵形对陷入混乱的朔北大军反复斩击。 不花剌把弯刀插在雪地里,倚着刀柄喘息,两侧的奴隶武士立刻补上去掩护了他的空档。不花剌大口地吸气,剧烈地咳嗽,他是鬼弓的领袖,不想在这个关键时刻休息,不知道多少奴隶武士已经被马蹄踩进了雪地深处,他向着任何方向走一步都会踩到敌人或是同伴的尸体,他在心里对自己大喊说现在只需要作战,不能休息,绝不能休息!可是他不得不承认在近身格斗上,他远远不如这些由木犁亲手训练的奴隶武士,这些年轻人仿佛不知疼痛也不知畏惧,同伴倒下了他们不去救护,只是扑向下一个敌人;自己受伤了他们也不哀嚎,不花剌亲眼看见一个被砍断了胳膊的年轻奴隶带着血花扑倒在雪地里,随即他狠狠地含住一口雪,同时解下自己腰间的牛皮带子把断臂缠起来以免失血。他含着那口雪再次站了起来,像一只沉默的豹子那样扑向了下一名敌人,他又砍落了两个朔北骑兵,直到他被一杆枪洞穿胸口,他才把那口雪合着鲜血吐向空中,无力地倒在雪地里。 不花剌低下头,看着自己那柄弯刀的刀口已经崩得满是缺口,他想那些年轻的奴隶武士其实也和他一样,体力即将耗竭,战刀近乎崩碎。他们这样的战术是豁出性命的战术,现在他们占据了上风,但是他们的生命力即将耗尽,那时候被压在后面的大队骑兵冲过来,会在一瞬间吞没这支脆弱的步兵。 还有多少朔北武士?还能坚持着挥刀多久?高傲的青阳骑兵会不会来救这些濒临死亡的奴隶?这些杂乱无章的思绪合让不花剌浑身没来由地哆嗦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看见一柄长刀从上方直劈下来,带着鬼泣般的啸声。他右侧那个奴隶武士上前一步,横刀架住了那柄刀,但是两刀相交,奴隶武士的弯刀微微一震,崩断了。朔北武士提起战马,随着战马马蹄落下,他借力再斩,一刀把那个奴隶武士的头颅从中央劈成两片。 野兽般的狂嚎和暴怒笼罩了不花剌的内心,他猛抓起一把雪吞在嘴里,迎着刀锋前扑。那柄刀斩到他肩头的瞬间,他扬手抓住了那个朔北武士的手腕,锁住了那柄长刀,随即他破损的弯刀在空中划过肃杀的弧线,把那只握刀的手砍了下来。不花剌再踏进一步,全力把弯刀贯穿了朔北武士的小腹。 他回头看了那个倒在雪地里的奴隶武士,看着他年轻的脸裂成两半,睁大的眼睛里再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他仅有时间看一眼,他背后如潮的朔北武士们再次扑到,他竭力想靠着这一瞬间记住那个奴隶武士的相貌,但他明白只是一种妄想。他默默地笑笑,忽地转身,扑向前方,他冲上去,和那些奴隶们并肩挥刀,并肩吼叫。 他感觉不到疲倦了,也感觉不到肩上伤口的痛楚,他分不清身上的血到底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他不再想什么时候这支军队的力量会耗尽,他想这就是这些奴隶截士的生存法则:只要活着,就继续挥刀。和父亲曾教导他的一模一样,不花剌甚至觉得喜悦。他知道这些奴隶武士们为什么不救助伤者了,因为他们的生命是一体的,就像刚才那个奴隶武士用自己的命换了不花剌的命,不为什么原因,只是为了保存最大的力量去砍杀敌人。 只要最后一个人还活在战场上,这支军队就没有死。 有人紧紧抓住了他的肩膀,不花喇刚要转身挣脱,看见了木犁半边蒙着鲜血的脸。 “不要再突前了,巴赫的骑兵正在接近我们,他们到的时候,我们向两侧散开,让巴赫正面冲一下敌人。”木犁说。 “巴赫来了么?”不花喇的杀气稍稍平复,感觉到身体里的全部力量都被抽干了,几乎就要软软地坐下去。 木犁抖了抖狼锋刀上的血;“贵族里我相信巴赫·莫速尔。” 最前面的奴隶武士中忽然出现了波动,他们原本压迫着朔北骑兵不断地后退,但是这强烈的攻势一时间被遏制了。几乎是在同时,不花剌听见了低沉的吼叫,就像是远处山巅的闷雷。 不花剌立刻看向吼声传来的方向。木犁矮小,目光不能越过众人的头顶,旁边的奴隶武士立刻蹲下,让木犁登上他的肩膀。两个人同时抽了一口冷气,同时前面的奴隶武士开始向后缓缓地撤退,他们对面的大队朔北骑兵并不追击,而是缓缓地散开,让出了一条巨大的通道。 一头咆哮的巨兽出现在朔北部的骑兵大队中,它足有三人高,浑身包裹在棕色的牛皮和黑色的铁钉组成的甲胄中,头上六枚磨得发亮的刺角,尖端也都用生铁包裹起来,一个巨大的铁面整个罩住了它的头部,只露出红得如火炭的双眼。它被铁链束缚着,十二个精壮的朔北武士向着各个方向拉扯这些铁链,令它不至于失去控制。可这野兽显然已经兴奋起来了,拼命地甩头,四脚踏地,身体剧烈地前倾。 “后撤!后撤!”木犁举刀,大声下令。 奴隶武士们加速后撤。几乎是同时,十二个朔北武士放开了铁链,那头野兽终于摆脱了枷锁,狂吼了一声,低下头,六枚尖角向前,向着奴隶武士们狂奔而来。朔北武士们全体后撤,只有一名负责拉住铁链的武士没能及时闪开,被一截铁链卷住了腿,在雪地里拖了几十步才自己挣脱出来,带着满身冰雪,掉头往回奔跑。 这头野兽的出现,让在场的所有人所有战马都显得渺小细弱,它奔行起来如同一架满是铁刺的巨型战车,震动着大地,雪尘扬起到两人的高度。不花剌很快意识到这危险远比他想的更大,那野兽奔跑的速度胜于骏马,大约万斤的体重会把任何和它正面相撞的人拍成肉泥,何况还有那些如同长枪的角和甲胄上两尺长的铁刺。 “是‘战锤’,发疯的‘战锤’。”木犁低声说。 “战锤!”不花剌低声重复了这个名字,深深吸气。 这是个传说中的名字,在整个蛮族对抗东陆风炎皇帝的战争中,朔北部和青阳部还是朋友的时候,朔北部曾从北方送来这种巨大的六角牦牛作为援军。它们和殇州夸父驯化来骑乘的六角牦牛同宗,但是朔北的牧人们并不想让它们变成温顺的坐骑,他们挑起野兽天性中凶悍的一面,令它们为了求偶互相残杀,选择最好斗的幼崽养大,用铁链紧锁它们的脖子,又用带铁刺的鞭子抽打它。被这样养大的六角牦牛是凶猛的魔鬼,闻见血的气息会像食肉的猛兽那样兴奋,它们被送到最危险的战场上,为骑兵冲开一条血路。 木犁和不花剌也立刻后撤。 人无法和战锤比速度,这头凶兽很快追上了撤退中的奴隶武士。闪电般的速度使得它轻易地用尖角挑起了几名奴隶武士,这些年轻人的胸口被碗口粗的角刺穿,仿佛战利品一样挂在上面。几名奴隶武士向着两侧散开,在奔跑中忽的停顿,向后翻滚,同时贴地挥刀。他们试图用这种对付战马的方法来对付战锤,但是出乎他们的意料,弯刀砍在战锤的腿上,根本不能破入,这头野兽的腿被一层坚韧的黑色角质覆盖到膝盖。勇敢的年轻人随即被战锤的蹄子踩成了一摊无法分辨的血肉。 战锤全然不受阻拦,在奴隶武士中肆意地穿梭,它因狂奔而越发兴奋,狂吼着昂起头来,鲜血沿着它的角滴落到铁面上,这新鲜的血腥气让它疯狂。 “引它到雪窠里去!”木犁下令。 被战锤追逐的奴隶武士们立刻向着最大的雪窠奔跑,临近雪窠的时候,他们向着左右分散,战锤无法分辨被积雪覆盖的雪窠,它被自己巨大的力量推动着前进,忽地踩空,陷入了两人深的雪窠中,只露出巨大的黑色背脊。它暴烈地挣扎着,却找不到地方爬上来。 “杀了它!”木犁再次下令。 不花剌和奴隶武士们一起奔向那个雪窠,他距离那个蒙着甲胄的黑背还有十步的时候,听见了震耳欲聋的吼叫。仿佛火山喷发一般,整个雪窠里的积雪向着天空飞起,那头凶兽用尽全力跃了起来,发疯般摆头,把挂在尖角上的那些尸体抛向天空。大片的冰雪塌陷,靠近战锤的十几个奴隶武士全部被卷入了雪窠里,随即落下的雪块砸在他们的身上。那头凶兽再次落入雪窠,吼叫着,肆意践踏着,充满了虐杀的喜悦,把人的血肉和冰雪一起踩成血泥。 木犁拖着不花剌,一边后退,一边扭头去看不远处的雪窠中,他亲手训练出的年轻人们正在哀嚎,那头野兽快意昂首刨蹄,浑身溅满了那些年轻人的血浆。他紧咬着牙齿,颌骨处的肌肉凸起刀锋般的一条,眼角微微跳动。 “不能留下那东西,”木犁停下脚步,“否则它还会挡住巴赫的路!” “交给我。”不花剌把腰刀插在后腰里,拔出了负在背后的硬弓,试了试弦。新的弓会略略影响他的准头,不过这不是问题,他是“鬼弓神箭”不花剌,他可以在百步外以一箭同时洞穿一头狼的两只眼睛。 “所有鬼弓跟我来!射瞎它的眼睛!”不花剌从一名鬼弓那里牵过一匹战马,翻身上马。 二十名鬼弓武士立刻向他靠近,这里仅有这二十名鬼弓,刚带着战马从后面增援上来。 “你的弓箭不管用,即使你射瞎了它的眼睛,凭着气昧它还会在我们的阵地上横冲直撞。”木犁拉住了不花剌那匹战马的挽具,“必须杀死它!” 他向着身后挥手,一名奴隶武士带着透骨龙走到木犁的身边。此时战锤再次跃出了雪窠,向着四面散开的奴隶武士们冲去。木犁望着它的背,默默地把一柄又一柄的刀插入透骨龙马鞍上的刀袋,他还剩下四柄刀,他用力地握了每一柄刀的刀柄,随即翻身上马。 不花剌策马挡在木犁前面:“木犁将军是大君钦点的领军大将,你如果有损,会影响全军的士气。如果要冲锋陷阵,可以由我这样的年轻人去!” “年轻人,你要学会战场的规则。即使你将来指挥十万铁骑兵,仍有些时候,你得自己握紧刀柄杀出一条路的!你是领军的大将,所以这件事只能由你亲手来做!”木犁低声说,以眼神令不花剌退后。 “投矛!”木犁对着后面的奴隶武士们呼喊。 大约一百个奴隶武士立刻向着他靠拢,拔下插在背后的投矛扔在雪地里,这些矛用轻木制成,前面有一枚一尺半长的铁刺,是简单而有力的武器。 “我需要你们中的九个人!”木犁对着那些奴隶武士说。 奴隶武士们互相对视,很短的时间里,他们用眼神决定了他们中最精于投矛的九个人,这九个人走出了队伍,后面立刻有人牵了战马上来。不用木犁下更多的命令,九个奴隶武士每人取了十支投矛,翻身上马,最后十支投矛被木犁从马鞍上翻身捞在手里。 “毒药。”木犁说。 剩下的奴隶武士从鹿皮鞋的侧面摸出了黄铜的细筒,其中一人摘下头盔扔在雪地里。奴隶武士们把这些细筒打开,把里面青绿色的粉末倾倒在头盔中,而后十几个人走近头盔,出乎不花剌的预料,他们解开了腰带向着头盔中撒尿。尿液融化了那些粉末,变成令人不安的青绿色,木犁和骑马的九名奴隶武士都把投矛的铁刺浸泡在里面,他们把铁刺提出来,表面己经被严重地腐蚀了,蒙上了一层青绿色的锈斑。 十个人举起投矛在空中碰撞,青绿色的液体滴落在皑皑白雪中。而后他们一同策马,奔向了战锤。战锤似乎意识到危险正从它的背后逼近,它在狂奔中猛地停下,四蹄分开稳稳的站住,火炭般的眼晴看看向它逼近的十匹马。木犁率领的十个人在距离它只剩下十步的时候忽地分开驰向两侧,战锤摆动头部不知该注意哪一侧的敌人时,十个人同时向它掷出了投矛。那些投矛瞄准的都是它的眼睛,那是它最大的弱点,战锤摆动头部,试图以尖角拨开那些投矛,但是仍有一些投矛命中了它的铁面罩,发出轰然的巨响。 第二轮的十支投矛再次被投向了战锤,这一次瞄准的是它仿佛薄弱的颈部。那里仅仅被牛皮和铁钉的甲胄覆盖,只要能够伤到它颈部的血管,铁刺上的毒药就会进入它的心脏。战锤全力扭动身体,绝大多数的投矛只是刺穿甲胄浅浅地划破了它的表皮,然而立刻被甩开了,仅有一支缀在它身体里没有脱落。 战锤狂怒地嚎叫起来,似乎那毒药强烈到使它剧痛了。它猛地前突一步,最后一名奴隶武士未能从它的身边逃离,被撞得连人带马翻倒在雪地中,立刻停止了呼吸。 不花剌心里一沉,他知道木犁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机会,当战锤知道那淬毒的投矛有多么危险之后,它会更加警觉。 木犁带着他的子弟兵们掉头回来,再次向着战锤掷出投矛。这些精选出来的奴隶武士不愧是使用投矛的好手,他们两腿夹紧了马鞍,完全松开缰绳,双手交替投掷,不花剌听说过这种来自东陆的投掷方法,这样同样的人数就可以一次掷出双倍数量的投矛,是步兵对付大队骑兵的好办法。战锤畏惧密集的投矛,不断地摆动身体来把命中它的投矛弹开,它的皮肤本身也如鞣制过的老牛皮一样坚韧,只有正面刺入的投矛才能穿透。这一轮更多的投矛命中了战锤的颈部,毒液进入了这头凶兽的血液里,但是并未使它虚弱,反而更加疯狂。它沉重地喘息着,黑色的铁面下,双眼紧紧地盯着木犁所带的十匹马,这些战马在雪地里兜了一个大圈,第三次向它靠近。 不花剌看见战锤忽然前蹄离地,在地面上重重地顿了一下,雪尘扬起一直到它的腹部。他打了个哆嗦,觉察到战锤的用意,那一刻,这头凶兽的眼睛里闪过凶暴至极的光焰,那是野兽对准猎物出击时才有的眼神。 “退后!”不花剌大吼。 已经来不及了,木犁带领奴隶武士们从战锤身后逼近,再次掷出了投矛。战锤没有再闪避,它承受了这一轮攻击,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叫,前蹄腾空,整个人立起来。这时候它足有五个人的高度,仅靠着两条有力的后腿支撑,对于处在它正下方的木犁而言,战锤遮蔽了整片天空。 战锤向前扑去,压上全身重量,两只前蹄猛地踏地,鼻孔中冲出两条白色的气柱。就像是一场地震,周围的人隐约觉得地面也发出近乎碎裂的声音,周围数十步内,大片的积雪被震飞起来,把战锤自己也遮蔽了。木犁的队伍立刻被雪吞没了,对于在战锤身边的十个人,眼前所见仿佛一场雪崩。不花剌只能看见最靠外的一名奴隶武士从马背上跌落,那匹矫健的战马被震得离地飞起,斜斜地落地,折断了腿骨。而距离战锤最近的人,受到的冲击只会更大。战锤再次使用了在雪窠里的战术,在雪尘还未落下之前,它跳跃着,四蹄在周围高速践踏。 “跟我上!”不花剌大吼,带着二十名鬼弓冲向战锤。 战锤的身体忽然歪斜了一下,它有力的跳跃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似的,这东西不甘地嚎叫起来。雪尘渐渐落下,露出了下面的人,是那些落马的奴隶武士。这些年轻人中至少有七人幸存下来,他们拉住了战锤身上垂下的铁链,朔北武士就是用这些铁链来控制战锤的。七个人合力把战锤拉得在原地打转,铁链绷得笔直,似乎随时会断裂。战锤疯狂地摆动头部,但是那些危险的尖角都无法顶到奴隶武士们,这些铁链的长度原本就是计算过的。 一个瘦小的人影忽然从战锤面前的雪地里窜出,他提着一根投矛,在雪地里狂奔,正面逼近战锤。那是木犁,他迎着战锤的尖角扑上。战锤立刻低下头迎击这个敌人。木犁没有掷出投矛,他在尖角下贴地滚身,闪到了战锤的腹下,六角牦牛腹部是大片的毛,长达十数尺,一直拖到雪里,仿佛一大片黑色的树藤,木犁的身影立刻被那些毛遮掩了。六角牦牛低头看向自己的腹下。忽然,它长长地哀嚎了一声,奋尽全力挣扎,七个奴隶武士拉不住铁链,滚倒在雪里。六角牦牛昂起头,长角对着天空,不花剌这才发现它的左眼被一根投矛刺穿,足有半支投矛深入它的眼珠里,给了这个东西近乎致命的一击。那不是靠投掷的力量,木犁是在六角牦牛低头的时候,借着长毛的遮掩,把那支投矛当作长枪刺了进去。 战锤发疯般旋转身体,它带着那些铁链飞旋起来,来不及伏下的奴隶武士都被铁链击中。那些铁链重达数百斤,不花剌清楚地看见一个向前奔跑的奴隶武士被后面袭来的铁链击中,那个瞬间他的身体就像是一根被拦腰劈断的树那样折断。他倒在了雪地里,再也没有爬起来。 “放箭!”不花剌大吼。 二十枚黑羽箭同时射向了战锤的眼睛,但是被战锤摆动头部避过了,仅仅命中了它的铁面,就像木犁所说的,这对它完全不构成伤害,甚至算不上是挠痒。又一轮二十枚黑羽箭射向它的颈部,但是弓箭并不能洞穿它的甲胄和皮肤,只是令它越发得狂怒。战锤向着他们直冲过来,措手不及的鬼弓武士们没有来得及避开,战锤冲入他们的队列中,再次旋转身体。铁链如巨鞭那样抽打在鬼弓们的战马身上,把人和马的骨骼一起打碎成粉末。不花剌在自己的马被击中前的一瞬间从马背上跳了起来,伏地滚身,避过了铁链。他回头,看见雪尘中跟随他的人都已经倒下。 他距离战锤只有不到十步,他已经忘记了后退这件事。他爬起来向着战锤奔跑,一边奔跑一边发箭。战锤背对着他,没有转身,而是猛地卧地,试图用身体把这个敌人活活压死。不花剌狂奔到战锤身边的时候,那个上万斤的身体仿佛巨石一样砸在他面前。带着令人窒息的臭味。不花剌往后跳了一步,仰头才发觉自己伤佛面对一堵接天的墙,刚才射出的那些箭只不过刺进了牛皮甲胄里,完全没有对战锤造成伤害。从没有这样的敌人,让他觉得自己如此渺小。不花剌又抓了一口雪含在嘴里,寒冷无法令他的血冷却,他从后腰拔出弯刀,抓住了战锤甲胄缝隙里露出的长毛,反手持刀扎在缝隙里。 他的刀尖扎入战锤的身体,仿佛在戳几十层叠在一起的老牛皮。他还要继续加力,战锤痛得站立起来。不花剌一手扯着战锤的长毛,一手握紧刀柄,被带得腾空。他脑海里一片空白,手上握不住,被甩到两三个人的高度。落下的瞬间他拧转身体,踩在弯刀的刀背上,弯刀脱离战锤的身体下坠,不花剌也攀上了战锤的后背。战锤喉咙里滚动着雷鸣般的吼声,毒药让它的血液加速流动,双眼渐渐变得血红,剧烈的痛楚让它完全疯狂,它环顾四周的人类,后蹄发力,像是一枚离开投石机的石弹,冲向了距离它最近的一群奴隶武士。 不花剌手腕翻转、把战锤的长毛在自己手上缠了几圈,紧紧地贴在它的背上。他被颠得五脏六腑都要移位,而周围都是战锤背甲上的铁刺,他不敢移动,他的脚踝已经在一枚铁刺上磨得鲜血淋漓。他挣扎着甩脱了那只被扎在铁刺上的靴子,双脚摸索着,光着的脚忽得一凉。他踏到了战锤背甲上用于固定铁链的两枚铁环,他把脚伸进去踩实了,缓缓地站了起来。他的双手自由了,立刻伸到背后去摸弯刀,这才想起刚才弯刀已经失落了。他抬头看向前方,大吼:“投矛!给我投矛!” 战锤冲入奴隶武士们中间,愤怒地摆头,铁枪般的尖角把一些人横扫出去,另一些则直接被挂在尖角上。更可怕的是战锤的铁蹄和铁链,战锤旋转身体,铁链把身边十几步内的人都打倒,它挨个地践踏那些尸体,发泄着愤怒。有些奴隶武士试图靠近不花剌把自己的投矛扔给他,不花剌努力探出身体去接,却没有抓中任何一支,而那些靠近的奴隶武士一个个被铁链打倒,再被踩成血水。 不花剌看着那些奴隶武士一个个倒下,被践踏。那些年轻人,他们骨骼碎裂,鲜血横流,他们死在这里了,作为一个卑贱而勇敢的奴隶,很少有人会记得他们的名字,即便这场战争青阳获得最后的胜利。不花剌觉得自己的浑身都在疼痛,仿佛被践踏,仿佛被抽打。他想起木犁的话来,如此真切地感到他的同伴正在死去,他那些卑贱而勇敢的奴隶同伴正在死去。 这些是他的“同伴”。 他再次想到了他死去的战马哈察儿,它的尸体在一里外的台纳勒河边的雪下,冻得僵硬。它没能看到这一幕,看到自己的主人不用弓箭,而是用腰刀一个一个地把敌人送进地狱深处,看到飞溅的鲜血里,仇恨和死人的灵魂一起升入天空,化作沉重的、铅色的云。 巨大的愤怒像是蛇毒一样在咬噬不花剌的心,从未有过的感觉包围了他,他忍不住要怒吼,让这匹凶兽在他的吼声中化为灰烬。 他站在靠近战锤颈部的位置,从背上摘下弓,右手拔箭,三箭同时上弦,对准甲胄的缝隙发射。他从未在如此近的距离上射箭,每一支箭都是最大的力量,足足没入战锤的皮肤一尺。战锤再次感受到痛楚,狂吼着开始了新一轮的冲刺,一边冲刺,一边摆动身体,试图把不花剌从背上甩下来。不花剌再次拔箭,仍是三支,对准同一个地方发射。他是射速最快的鬼弓,他还有大概四十枚羽箭,他心里强烈至极的念头是要把这东西射成筛子! 不知多少箭没入了战锤的身体,密集的箭伤加上急速的奔驰,让这头凶兽的伤口也裂开,露出血红的肌肉。不花剌再次伸手向背后,这才惊觉已经没有箭了。焦急和愤怒让他几乎要吼起来,他的面前成排的奴隶武士倒下,他仍旧未能杀死战锤。他踩住铁环,跪在战锤的背上想要拔起那些箭再射。 “不花剌将军!”有人大喊他的名字。 不花剌抬起头,他如此清晰和真切地看见战锤的尖角刺入了一个奴隶武士的胸膛,把他挑到半空中。不花剌看见那张黝黑的脸,和被鲜血沾染的雪白的牙齿,他记得那个奴隶武士,埋伏战之前,这个年轻人曾把一个装酒的陶罐抛给他。年轻人用尽最后的力气,把手中的两样东西抛向不花剌,一个黄铜质地的筒,一根粗制的投矛。 战锤摆头把那个年轻人的尸体远远地抛了出去,鲜血在飘着细雪的空气中泼洒出绚丽的色彩,就像是东陆人喜欢在白色的绢上泼洒丹青来绘画,美丽、空旷、又悲凉。 不花剌看着年轻人的尸体落地。他拧开了黄铜筒子,狠狠的插进战锤的伤口里,毒粉散逸出来,几乎令他窒息。他吐出了嘴里含着的那口雪水,握紧投矛全力扎在战锤的背上。 “杀了你这个畜生!”他极尽凶狠地咆哮着。 投矛一再起落,带起浓腥的血,战锤哀嚎着狂奔,不花剌像是趴在它背后疯狂吸血的一只牛虻,一只愤怒的牛虻,它要用自己尖利而细小的嘴杀死这头巨大的牦牛。不花剌的胳膊已经失去了知觉,可他扔在不停地扎刺,那只胳膊似乎已经脱离了他的身体,变作了投矛的一部分。 战锤的身体忽地倾斜,不花剌没有防备,失去了平衡。他再抓不住,随着战锤一起滚在大片的积雪里。他的脑袋里一片空白,直到一匹马从身边驰过,马背上的人弯腰把他拎上了马鞍。 “战锤……”他略略想了起来,也认出了那个人,那是木犁,他正在透骨龙的背上。 “死了。”木犁说,“回头看一眼。” 他随即向着四周大吼:“分开!分开!骑兵大队就要来了!” “是莫速尔家的骑兵大队?他们到了?”不花剌一边问一边扭头去看,雪地里战锤巨大的尸体仿佛一座小山那样卧在冰雪中。他哆嗦了一下,不敢相信是自己杀死了那么一头巨大的猛兽,刚才的一切仿佛是做梦,只剩下脑海里漂浮的那股血腥气还在。 “没有见过你这样的贵族。”木犁说。 “我只是一个猎人。”不花剌嘶哑地回答,他这才发现在刺杀战锤的时候,喉咙已经因为咆哮而完全哑掉了。 “在贵族里我信巴赫·莫速尔,还有你!”木犁说。 铁蹄声在身后如狂风般过去,不花剌回头,看见莫速尔家的铁骑兵前锋在高速驰行中,仰天投出了箭雨,对面的朔北骑兵也是在同时进入了射程,同时投出了箭雨,双方箭雨密集得足以在半空中相撞。这是草原上最震撼也最惨烈的骑兵冲锋战,一个男儿的荣耀就是鞭策战马昂然迎着敌人的箭雨奔驰。 避过第一阵箭雨的骑兵们同时拔出了马鞍上的刀,刀声凛冽,喊杀声入云。至此埋伏战已经结束,双方的主力骑兵彻底接管了战场。十三 台纳勒河以西,雪谷中央,蒙勒火儿把最后一颗骷髅放在了骷髅塔的顶部。他的左右各一座苍红色的骷髅塔,上千颗骷髅用它们漆黑的眼眶瞪视着蒙勒火儿。这个老人手里不停,默默地把一块又一块铁牌从铁链上摘下来,用一根铁线拧成的细绳传穿在一起。 “黄金王”呼都鲁汗站在他背后,没有丝毫想法要动手去帮助父亲。这是一件蒙勒火儿必然亲手完成的工作,擦亮每一片铁牌,在三十年后再一次默读这些狼骑兵的名字。 呼都鲁汗心里有些焦躁,他的骑兵大队已经离开好一阵子,可还没有消息回来。按照速度推算,先锋现在已经越过了台纳勒河,和青阳部接战了。呼都鲁汗非常清楚,那个逃走的斥候并非仅仅来窥探情报,而是来引他的军队进入包围圈的。但他并不在乎自己的军队踏入这个包围圈,他派出的斥候也严密地监控着台纳勒河东岸,那里没有大队的骑兵出没,青阳部设下的埋伏最多不过几千上万人,呼都鲁汗的三万骑兵可以踏平这小小的伏兵。 但是久久没有消息回来,这让他隐隐觉得有些不详。 可他不敢离开父亲身边,因为父亲没有发话。没有蒙勒火儿的时候,朔北部十万勇士都效忠于呼都鲁汗,可他毕竟不是真正的狼主。如今蒙勒火儿回来了,这个老人简简单单用眼神就征服了所有的勇士,令他们拜服下去。三十年过去了,狼主的威严没有消散,连呼都鲁汗自己都深深地敬畏着父亲。 他的敬畏,并非儿子对于父亲的,而是普通人敬畏掌握着杀戮权力的英雄。 呼都鲁汗活到三十五岁,仍然不知道父亲的心里有什么,是孤绝的勇气,是沉睡的魔鬼,或者空无一物。 青色的骏马狂奔着接近呼都鲁汗,朔北武士滚下马鞍,向着蒙勒火儿跪倒,经过一场拼尽全力的疾驰,骏马嘶吼着不肯安静下来,全身蒸腾着白色的汗气。 “接战了么?”呼都鲁汗终于按捺不住,上去抓住这名斥候的衣领。 “前军苦战!我们渡过河的两万骑兵遭到青阳部的伏击!损失巨大!”斥候喘息着。 “对方领军的是谁?是虎豹骑?”呼都鲁汗低吼。前一个问题是他迫切想要答案的,但是后一个则无须,能够对抗他的骑兵,北都城里只有虎豹骑,青阳部仗势以横行草原的铁骑兵。他现在只想知道对方领军的是不是厄鲁·帕苏尔,那张青阳的名弓。他心里有股火烧般得不甘,他练了十年的骑兵,竟然还是在虎豹骑面前遭遇了挫折。 “不知道对方领军的将领,也不是虎豹骑,是步兵,他们埋伏在雪地里,我们的骑兵经过的时候他们跳起来砍杀战马。前锋的战马一瞬间就损失了几百匹。” “步兵?”呼都鲁汗抓着斥候的衣领的手猛地收紧,“多少步兵?为什么不放马踩过去?” 他不敢相信这个消息,他也是长在马背上的蛮族男子,知道战马冲锋起来那股可怕的速度和力量。冲锋起来的战马就是野兽,不是人的血肉之躯能阻挡的,敢于阻挡战马冲锋的人,会看见数万翻飞的铁蹄以潮涌之势要把他践踏成泥。蛮族骑兵真正遭遇对手,还是七十年之前风炎皇帝带来的厢车位,那些东陆人靠着包裹铁甲的战车结成长阵才终结了烈马直冲的蛮族战术。 但他不能不相信这个斥候,这是他最精锐的部属之一,从没有犯过错误。 “大概三四千人,他们藏身的地方都是洼地,战马受阻,强行践踏也试过,很多战马拧伤了马蹄,我们损失的马匹已经超过两千匹,后面的冲锋被马的尸体挡住了。” “三四千人?”呼都鲁汗心里窜起一股寒气,“为什么不下马步战?” “下马的人来不及汇聚,被敌方围杀,没有还击的机会。” “战锤呢?放出战锤!踏平他们!” “战锤……被杀!” 呼都鲁汗紧紧地抓着斥候的衣领,几乎把它整个人拎了起来,瞪大眼睛怒视他,像是要把他一口吞下去。他还想问什么,可是问不出来,他倾整个朔北之兵,要以席卷之势扫平北都城,却在第一阵接战时遭遇了让人无法相信的挫败。一切的问题此时都显得可笑,他心里的怒火如果释放出来,可以把这片草原上得雪都烧融了,却偏偏束手无策。 “是‘孛斡勒’,领军的是木犁。”蒙勒火儿低低地说,仿佛自言自语。 “果然是木犁!这条老狗还活着!”呼都鲁汗缓缓得舔了舔牙齿,脸上透出一丝狰狞。 他不想流露出不安的神色,可他心里清楚,当他听见“孛斡勒”这个名字的时候,心底掠过一丝因为惊惧而起的战栗。 “孛斡勒”,这支军队居然还存在! “孛斡勒”在蛮族古语中是“奴隶”的意思,后来则指“奴隶武士”。在草原上,通常只有贵族和平民可以成为武士,拥有佩刀的权力。而奴隶即使被拉上战场,也不能称为“武士”,只是主人的工具而已。但是七十年前东陆风炎皇帝举国入侵时,蛮族军力不及风炎铁旅的三成,当时的大君纳戈尔轰加在母亲授意下,恢复了据陈起源于逊王的“孛斡勒”制度,大举征募奴隶成为武士。每一个奴隶武士都有权用战功赎回自己和家人的自由,他们中居功至伟者将被授予贵族的头衔,甚至赐予土地、牛羊和奴仆。这个制度震动了所有贵族,令他们惊惧不安,觉得自己高贵的血统和姓氏不再是世袭的权力保障了,那些卑微肮脏的奴隶崽子也可以凭着战功变成和他们一样尊贵的人。但是无人敢于挑战那时侯的钦达翰王,他是草原的救主,盘鞑天神派遣的使者。在这个少年的铁碗下,完全由“孛斡勒”组成的铁浮屠骑兵被迅速建立起来。 这支奴隶骑兵在对抗东陆山阵的时候,惊骇了整个草原上的人,无论是他们的敌人东陆人,还是他们背后的蛮族武士。东陆山阵重铠长枪,结阵防御时仿佛在草原上突然生出的铁棘森林,是一切蛮族骑兵的噩梦。然而奴隶骑兵借助铁浮屠铠甲,以无数死伤强行撕开了山阵的腹地,那是一场钢铁对钢铁的冲击,被蒙上眼睛的龙血马带着沉重的铠甲和奴隶们的血肉,一轮接着一轮,无畏地冲向山阵,上千斤的重量携着冲锋之力撞击在山阵铁棘上,在自己的胸口被洞穿前的瞬间,奴隶骑兵们竭力把骑兵从盾牌的缝隙间刺向山阵枪兵。东陆人被这种悍不畏死的冲锋震慑了,他们甚至没有时间休整盾墙,下一波的冲锋再次到来,他们不得不用还挂着尸体的枪锋抵挡下去。那一幕的血腥令所有在场的人无法忘怀,在连续地冲击下,山阵枪兵的士气崩溃,终于有一骑铁浮屠撞开了盾墙,撕裂了缺口,那名奴隶武士在胸口被洞穿后仍然抓住一名盾牌手,用手甲上的短刃割断了他的喉咙。那个缺口把整支山阵枪兵带入了地狱,最后的铁浮屠骑兵从缺口杀入,在脆弱的山阵腹地展开了屠杀。防御崩溃的东陆人不得不直接踏入战场和蛮族军队肉搏,随后涌上的数万蛮族轻骑令战无不胜的风炎皇帝第一次尝到了挫败。 “孛斡勒”组成的铁浮屠在那一战中几乎全部阵亡,冲入山阵的“孛斡勒”被东陆武士们围在阵中剿杀,愤怒的东陆武士把这些奴隶武士砍成肉泥。大战结束后,流淌着血腥气的草原上孤零零地跪着最后一名“孛斡勒”,他能够存活只是因为他被同伴们的尸体掩埋了。 数万蛮族人看着这个濒临死亡的奴隶武士,此时,那一年十七岁的钦达翰王拖着受了箭伤的腿,踩着一具具尸体,独自前行数百步走到那个奴隶武士身边。他站在草原的中央,当着所有贵族的面,抓住最后一名“孛斡勒”的手举向天空。 他说:“从今天起,这是我的兄弟。” 从那时开始,青阳部一直有“孛斡勒”制度。大君的亲信从各家族的奴隶中选出骁勇善战的,加以最严格的训练,授予他们持刀的权力。但他们仍旧是奴隶,没有自由,鼻子上戴着刻有主人名字的铁环。直到他们的战功足以赎回他奴隶的自由时,这个铁环才能被摘去。 对于这些奴隶武士,战斗是他们的一切,为了换得自由,他们悍不畏死。他们的战斗力和澜马部的“澜马”们并称,有人说,一个“孛斡勒”抵得上五个装备精良的武士。 但是钦达翰王之后,贵族们反对“孛斡勒”制度的声音也大了起来,之后青阳多年没有战事,也无需维持这支虎狼般的奴隶武士军队。所以这支军队的人数渐渐被缩减,到最后贵族们不再愿惫把青壮的奴隶女出去给大君训练成“孛斡勒”,这个制度已经名存实亡。 呼都鲁汗看向蒙勒火儿,这个老人默默地继续着他的工作,这个情报完全没有令他惊动。 “世子,前锋损失巨大,请快做决定!如果再不增援,我们就要放弃台纳勒河东岸的阵地了!”斥候焦急地说。 呼都鲁汗在雪地中踱步,他在脑海中迅速地构思着前线的战况。他熟悉台纳勒河边的地形,甚至知道冰面的厚度。他并不像很多人想象的那样粗豪,心思非常缜密,他很早就猜测双方的第一场接战会发生在台纳勒河边。现在一切如他的猜测般发生了,只是多了一支“孛斡勒”军队,却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 他下了决心,大步走到蒙勒火儿身边:“父亲,我们不能放弃台纳勒河对岸的阵地,木犁的‘孛斡勒’人数不会太多,可如果我们撤退,青阳的大队骑兵会追上来掩杀。我们应该立即增援,击溃了木犁的‘孛斡勒’,我们将彻底摧毁青阳的斗志。” 蒙勒火儿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把最后一块铁牌穿在铁绳上之后,他把铁绳两端打结。呼都鲁汗看着父亲把那串有几十斤重的铁牌挂在自己的脖子上,又从地上拾起了一只扁平的铜匣子,铜匣里是三根暗红色线香,铜匣打开的瞬间,隐约的香就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这是呼都鲁汗遵循父亲的吩咐以重价从东陆行商那里买来的。这东西可遇不可求,是长门僧手制的名香“坚红沉水”,东陆人相信这种香可以令死者的灵魂安宁。 蒙勒火儿擦着火镰,燃着了火绒,又以火绒一一点燃线香。每一步他都做得极平静也极稳重,就像那些虔信教义的东陆僧侣,最后他把线香插在了两座骷髅塔的中央。三线香烟袅袅地弥散到空气中,蒙勒火儿看着那烟缕,仿佛出神。 呼都鲁汗等不下去了,单膝跪下行礼:“如果得不到父亲的命令,就让我带兵出战,为朔北部建立功勋吧!” 他起身回头,向着周围招手,守侯在周围的数百名朔北部骑兵汇聚过来。这些都是精锐中精锐,每一人都是百夫长,能率领一百名骑兵。呼都鲁汗把他真正的骑兵大队屯聚在两里之外,不花剌没有来得及发现他们。呼都鲁汗翻身上马,把华贵的大袍系好在胸口,把袖口打成结子。 他看着东面,向武士们下令:“全军出发!” “真让人迷惑啊!”放马经过父亲身边的时候,呼都鲁汗听见老人低低地说。 呼都鲁汗的大队人马踏着雪尘远去了,马蹄声消失之后,蒙勒火儿·斡尔寒抬起了眼睛。他的眼睛带着隐隐的褐红色,像是浸透着血一般可怖,却又平静漠然。他把那串铁牌贴肉缠绕在腰间,缓步上前,走动中近千片铁牌碰撞,发出令人不安的声音。 他站住了,蹲了下去,黝黑枯瘦的大手抹开了一片积雪,雪下静静地卧着一柄青铜的大钺。它是青黑色的,钺身上铸有神秘的兽面纹,纹理中满是班驳的铜绿,只有刃口新磨出来,沁着森冷的寒光。五尺长的铁木手柄弯成一个弧度,粗细恰好蒙勒火儿一握。 蒙勒火儿握着它,点了点头。 他转身看着那两座骷髅塔,拍了拍腰间的铁牌:“勇士们,听见战场的声音了么?” 无人回答,只有那些冰冷铁牌“啪”、“啪”作响。蒙勒火儿微微咧开嘴,虬结的胡须遮掩了他的表情,他似乎是笑了一下。他掉过头,拖着钺柄的末端,走向茫茫风雪中。钺在雪地里破出长长的痕迹,凛冽寒风掀起他的浓密的须发。 他走得越来越快,渐渐的他开始奔驰,如猛兽,如健马。 他张开了双臂,像是要拥抱整个世界。 他呼吸风雪,举起大钺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树林中传出了几乎同样的咆哮,更加高亢,更加凄烈,遥遥地呼应着他。白色的影子奔行于林中,隔着数十步追随在蒙勒火儿左右,先是几条,而后是数十数百。咆哮声汇聚起来,震得周围枯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天地萧煞,大雪狂落。十四 一匹黑色的战马登上忽炭山顶,斥候翻身下马,疾驰到比莫干马后跪下:“禀报大君,前方苦战!木犁将军的三千奴隶武士,一千鬼弓和莫速尔家巴赫将军的一万骑兵已经汇合,敌我双方的兵力相当,木亥阳将军的一万两千骑兵已经驰援,但是敌军的援军多达三万人,大队人马一边渡河,一边在冰面上架桥!” 比莫干微微点头:“朔北部的主力动静如何?” “还没有探查到白狼团出没,但是秃鹰一直在附近盘旋不去。除了白狼团之外,朔北部主力已经全部进入战场,总计骑兵六万人,率领这支军队的是朔北部世子呼都鲁汗,我们的斥候在远处看见了他的旗帜。” “班扎烈,你是我伴当中最精干的人,伤亡惨重的一万四千人,加上木亥阳的一万两千骑兵,对六万朔北骑兵,胜算有多少?”比莫干转头看着班扎烈。 “没有胜算,必须立刻催促剩下的骑兵出战。”班扎烈回答,“如果三大家族的主人要在北都城大难临头的时候保存实力,大君就该砍他们的头!” “我父亲当上大君之初,也是面对蒙勒火儿,三大家族带着他们的人口和武士离开了北都城,父亲没办法逼他们,只能靠着一万两千人和蒙勒火儿在北都城里死战。当年父亲没有办法的事,现在我也没有办法。”比莫干淡淡地说,“但是有些事,我还是能做到的。” “什么事?”班扎烈一愣。 比莫干从马鞍上缓缓拔剑:“现在我要带着这一百人冲下这个山坡,很快我们就会进入战场,面对几万个骑马的朔北人。你去,你去告诉每一个贵族,告诉他们青阳大君已经突前!所有贵族,如果他们不想被冠以‘叛逆’罪名,就跟着我冲锋!” “主子!”班扎烈顾不上礼节,策马上前,张开双臂挡在比莫干的马头前,“主子不要冲动!” 比莫干笔直地看着班扎烈的眼睛,眼神平静而坚定。忽然,他扬起手,响亮有力地抽打在班扎烈的脸上。 班扎烈愣了,勒马后退几步,捂着发烫的面颊,怔怔地看着比莫干。 比莫干的眼神依旧平静:“班扎烈,在你的眼里,你的主子就这么懦弱么?带着脸上这个印记去给每个贵族看,告诉他们,不要挡在我的马头前!” “主子……”班扎烈呆呆地看着比莫干,“下面是几万个朔北人啊!” 比莫干猛挥重剑,迎着风雪俯视大地,扯紧了雪漭的缰绳:“班扎烈,我在金帐说,这一次要让朔北的白狼把骨头也埋在北都城的城墙下。你以为我的决心只是说说么?我是父亲指定的新大君,我早就期待着这么一天,让整个青阳部看我的决心!” 他仰头看着天空,低声说:“父亲,我总要向你证明,你最后选了我,没有错!” 他抖动雪漭的缰绳,抽打在马脖子上,那匹极西骏马嘶鸣着人立起来,比莫干挺直身体,举剑指空。他的背后,一名武士抖开了青阳部的豹子大旗,旗上那豹子在风中仿佛活了过来,青色的眼睛里闪过狰狞的光。那面大旗的旗杆上,系着九条斑驳的豹尾皮。 “九尾大纛……主子,别拼命啊!”班扎烈的声音惶恐。 那面旗帜就是九尾大纛,只有草原大君才能够用的旗帜,许多年之前草原的英雄逊王在他的旗杆上捆着九匹白马的尾毛,这面旗帜被称为“九尾大纛”。它所到之处,必然是大君驾临,远近百里的牧民都来拜见草原的主人。 比莫干亮出了九尾大纛,等于告诉几万个想杀死他的朔北人,青阳的大君就在这片战场上。 “想杀死我的朔北人……就让他们来吧!”比莫干随手从背后的武士手里夺过了九尾大纛。 雪漭的两只前蹄落下,后腿猛地踏地向前窜,跃出了山坡,一百名武士拔出刀紧随在后。班扎烈呆呆地看着这支小小的骑队踏着没马膝的积雪狂奔而下,旗杆上的九条豹尾在雪尘顶上猎猎飘动。 忽炭山以南一里,三大家族的骑兵和一万六千名虎豹骑精锐仍在雪地中列阵。尊贵的塔里寒家族主人已经没有心思喝茶了,他抓着缰绳的手不断地握紧又放松,不时地嗅鼻烟来让自己安静下来。 黑衣斥候高速奔驰进阵,跪在塔里寒家族主人的面前:“前军急报!朔北部已经在冰河上搭好了桥,河以西的两万骑兵正在全速渡河!” “战场上谁有优势?” 黑衣斥候微微迟疑:“混战中难以分辨,但我军死伤惨重。” “再探!”塔里寒家族主人挥手。 前面的黑衣斥候刚刚消失在风雪里,又是一名黑衣斥候驰马而来:“前军急报!木亥阳将军所部未能切断渡河的朔北部大君,已经在鬼弓掩护下回撤,正和巴赫将军所部汇合。” “巴赫还剩多少人?木亥阳还剩多少人?”塔里寒家族的人急问。 “诸军全部被分切开来,巴赫将军正在收拢骑兵。死伤数字不知,但伤亡惨重。” “再探!”塔里寒家族主人又是挥手。 多达百人的黑衣斥候奔走在战场和本阵之间,几乎是头尾相连地把前线的消息报到塔里寒家族主人那里,已经有几名斥候筋疲力尽,返回本阵就倒在雪地里,鞭打他都爬不起来。但是塔里寒家族的主人仍旧不能满意于这些消息,因为他仍未能从这些消息中明判战场的形势。 这个高傲的贵族并非全然没有战场经验的人,这一战青阳已经投入了两万余骑兵和木犁的“孛斡勒”以及大君的亲卫部队“鬼弓”,青阳投入的本钱已经太大,如果失败,元气必然受损。他的骑兵是生力军,如果此刻投入战场,青阳获胜的机会会增加,但是面对六万之众的朔北骑兵,也有可能他送上去的骑兵只不过给木犁和巴赫陪葬而已。 “父亲,还不出战么?要赶在朔北人还没有全部渡河之前啊!”塔里寒家族的儿子从阵后驰马而来。他叫额日敦达赉·塔里寒,是个矫健英武的年轻人,是塔里寒家族主人的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 “现在出战,功劳都是巴赫和木犁的,我们算什么?”塔里寒家族主人的心里焦躁,“而且未必不会和他们一起全军覆没,朔北部六万骑兵,不能小看。” “可难道别人在前面死战?我们在后面看热闹?”额日敦达赉比他的父亲更焦躁,“草原上的男子汉怎么能做这种事情?” “大人的事!要你孩子插嘴!”塔里寒家族主人发怒了。 “我娶了妻子,是大人了!我只知道我们这样回到北都城里,青阳部除了不会说话的孩子,每一个都会指着我们的脊梁骂!”额日敦达赉瞪着眼睛。 “你!”塔里寒家族主人怒得举起手里的鞭子,差点就要抽在这个不懂事的儿子脸上。 额日敦达赉绷紧了脸往前一凑,正对着父亲的鞭子,像头犟牛似的。 “唉!”塔里寒家族主人到底没法忍心鞭打自己最宠爱的独子,鞭子高高举起,无力地放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额日敦达赉,你长大了,学了草原上男子汉的勇敢,可还有很多草原上的事你不懂。” 额日敦达赉一愣。 塔里寒家族主人挥鞭指着前方:“你只知道朔北部是你的敌人,恨不得把他们一个个砍下头来,可在我眼里,朔北部是草原上的大部落,实力和我们青阳相当。其实朔北原本并没有理由臣服于我们青阳,只是几十年前他们败在郭勒尔手里,不得不回归北方,尊我们为草原的主人。如今郭勒尔死了,朔北部要求和我们重新划分草原上的势力,有什么不能理解?” “那就再把它们打回去!”额日敦达赉大声说。 塔里寒家族主人苦笑:“额日敦达赉我的儿子,草原上没人说过只有青阳才能是北都城的主人,青阳的祖先依马德·帕苏尔是靠着出卖逊王获得了他的权力,这件事不少人都知道。草原上只有最狡诈的狐狸最凶狠的狼能获得猎物,北都城就是猎物,谁有力量谁就可以抢去。” 额日敦达赉愣愣地看着父亲:“可我们是青阳人啊!我们怎么能看着朔北的老狼放肆?” “你不仅是青阳人!还是我塔里寒家族唯一的儿子!你给我记住!你要是把命送在战场上,我塔里寒家族谁可以接替我的位置?”塔里寒家族主人怒视儿子,“青阳和朔北,实力相当,我们决战对彼此都没有好处,双方实力受损,只会让其他部落乘虚而入。朔北人这次来只是要取得他们本来应得的,大家可以坐下来谈,该给他们的,给他们,他们自然会撤兵。但是木犁这个老奴隶坚持要出战,又有大君的支持,这一仗打下来,再跟蒙勒火儿谈判就难了。如果我们失败,我们还得给蒙勒火儿更多的好处,木犁这个只知道逞强斗勇的人,才是要把青阳往死路上推的人!” 他挥手阻止儿子说话:“青阳部几十年来的光荣,怕是要到头了……可别牵连大家一起死!” “主人!脱克勒和斡赤斤两家的骑兵动了!”旁边一个亲卫武士忽地指着右侧,惊讶地高呼。 塔里寒家族的主人一惊,猛地带马前突一步,看向右侧茫茫的大雪里。果然,雪幕里模模糊糊的骑兵大队中忽然出现了骚动,隐约是上万人一起整装上马,风中传来了战刀出鞘的声音,战马嘶鸣的声音,有人呼喊咆哮,原本低垂的大旗被高扬起来,前锋数千人策动战马小跑起来,这支规模庞大的骑兵属于脱克勒家族,他们所指的方向恰恰是恶战中的台纳勒河畔。 更远的地方,斡赤斤家族的骑兵大队也有了动静,一线黑色的骑兵高速离开本队,笔直地突入风雪中。塔里寒家族主人预感到那是斡赤斤家族精锐中的精锐,仅有数百人的“白吻虎”,这些骑兵只会跟随斡赤斤家族的主人行动。 “脱克勒和斡赤斤家的两只老狐狸也会忍不住要去抢功?”塔里寒家族主人大惊。 离开北都城之前,三大贵族家主已经有密约,在“孛斡勒”和其他军队控制战场之前,他们不会贸然把自己宝贵的骑兵投入战场。他们一旦挥兵进击,必须是三家同时行动,而且有绝对的把握彻底击溃朔北军取得最大的战功。塔里寒家族的主人非常了解自己的这两位老朋友,他们不是额日敦达赉那样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不可能犯冒进的错误。 整个雪原震动了,脱克勒和斡赤斤家的两万余骑兵跟随先锋,发起了全面的进击,武士们鞭策战马迅速提高马速,看样子是要以最快的速度发起正面冲锋。 “疯了!疯了!”塔里寒家族的主人大喊,“斥候!派斥候去,看看怎么了!” 一匹火红色的战马从右侧迅速地逼近,塔里寒家族的骑兵想要出马阻拦,被马背上的武士挥起鞭子劈头盖脸地抽打回去。 “大君帐下班扎烈!挡我的人一律处死!”马背上的人大吼。 “班扎烈?”塔里寒家族主人一惊,整了整自己的衣领。他知道这个大君帐下的亲信在金帐中地位非常,不是极为紧要的事情,不会是他亲临这里。他紧张地思索,难道是大君的命令使得脱克勒和斡赤斤家族的骑兵无法拖延下去?这又怎么可能?就算是大君的命令,也没法催得那两只老狐狸救火般地急赶。 班扎烈勒马在塔里寒家族主人面前,笔直地看着他:“盘鞑天神的使者,草原的大君,青阳的主人,他让我带来不容违抗的命令!大君已经带领一百名骑兵亲自进入战场支援作战,万分危急,青阳的每一个武士都应当立刻鞭策战马去救援他!违抗者!视为叛逆!” 塔里寒家族的主人惊得几乎从马鞍上滚落:“大君自己上阵去了?你没有弄错?有没有手令证明?” 班扎烈扭过头,露出自己脖子上那个还未消肿的手印:“大君在我的脸上打了一巴掌,因为我阻拦他,这个就是他的手令!” 塔里寒家族的主人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 额日敦达赉带马靠近父亲,也是急得满脸通红:“父亲,快下令进兵!大君危险!” “该死!该死!该死!”塔里寒家族的主人急得全身哆嗦,“该死!” “进兵!进兵!进兵!”他放声大吼,“全军上马!全军上马!进兵!” “愣着干什么?”塔里寒家族主人的鞭子终于落在了儿子头上,“叫你进兵!你聋了么?” 整支骑兵仿佛苏醒的巨兽,武士上马,长刀出鞘,骏马嘶鸣,大旗飞扬。塔里寒家族的主人喘息着,瞪大牛一样的眼睛看着被风雪隐没的西边的战场。他完全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完全清楚脱克勒和斡赤斤家族的主人为什么没来得及跟他商量就全速出兵救援大君,他们并不是那么在意比莫干·帕苏尔的生死,但是如果青阳的主人死在战场上,朔北部会挑着比莫干的人头全力攻城,士气崩溃,北都城沦陷。那时候他们这些贵族也没有和朔北部谈判的机会了,蒙勒火儿会像对待最卑贱的奴隶那样对待他们。 “比莫干……你好!有你父亲的狠劲!”塔里寒家族的主人在心里低吼,“你好!” 他明白了自己小看了这个年轻大君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呼都鲁汗立马在台纳勒河的西岸,看着他的大军渡过冰河。他下令在河上架桥,但是骑兵们已经开始不管那几座桥而踏冰渡河了。上万骑兵踏冰渡河,冰面随时可能崩塌,但他不得不冒这个险。渡河的速度必须加快再加快,河对岸两军殊死混战,早一点把兵力投入战场就会获得更大的优势。 大雪让骑兵的冲锋至少失去了一半的威力,战马奔驰的速度不够,双方一旦接战就分不开,只能带马挥刀面对面地砍杀。青阳部的数万人和朔北部的数万人在白茫茫的战场上混在一起,两军的服色都不容易分开,战旗已经起不到指挥的作用,每个武士都是为了活命而全力砍杀。战场上弥漫着血的腥气,皑皑白雪里无处不是人和马的尸首。 对方领兵的将领毫无疑问是冷静而凶狠的人,在混战中他依然组织了几次骑兵突击,把朔北部几万骑兵切断开来,每一块数千骑兵各自为战,呼都鲁汗的命令已经无法送达他们。 他想起自己的父亲来,心里充满了不安和愤怒。蒙勒火儿曾经说白狼团视青阳的骑兵为食物而已,但是现在看起来,只有他的骑兵在这里损耗,父亲的三千白狼连影子都看不到。 他看见风雪中一杆大旗,心里一颤,急忙眯起眼睛细看。没有错,是一杆青阳的豹子旗,旗杆上悬挂着九条豹尾皮,呼都鲁汗没有见过那杆旗,但他听说得太多了,他做梦都想把那杆旗攥在手心里。 “九尾大纛!那是青阳的主人!”他回头大吼,“朔北的勇士们,跟我上前,杀死青阳主人,把他的旗帜带给我。我把他的帐篷、他的女人、他的牛羊都赏给你们!” 前所未有的赏赐让呼都鲁汗身边的每一个武士都觉得热血直冲头顶,仿佛在他们面前黄金之国打开了大门,那些妖娆美丽的女人、金顶的帐篷、搀着蜜的奶和连天的牛羊都触手可及。青阳的主人把他自己轻率地投入战场,好比珍贵的猎物自己钻进了圈套,这是一生中绝无仅有的机会。他们以野兽般的吼叫回应呼都鲁汗。 呼都鲁汗把拦在他马前的一名朔北骑兵猛地推开,带马第一个冲出,跟随他的几百个精锐武士舞刀紧随着他。这一队人高速地插入了战场,他们每个人都刀术精湛,而且悍不畏死,迅速地砍杀着拦路的青阳武士,逼近风雪中的九尾大纛。一路上更多的朔北武士追随过来,呼都鲁汗以黄金装饰的苍狼大旗一进入战场,看见每一个朔北武士都发出狼嚎般的呼声以响应,数万人模仿着狼嗥叫的声音,战场仿佛忽然间变作了一个狼的巢穴。 青阳的武士们惊恐不安地四顾,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狼嚎声里,朔北部的士气异乎寻常的高涨起来,原本势均力敌的局面随着朔北武士的振作而改变,青阳部的防线不断后移。 比莫干一剑挥去,把靠近他的一名朔北武士逼退,忽然回头,看见了一片刺眼的金光,巨大的苍狼旗招展,持旗的人大笑着接近他。风雪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没有注意到这个忽然出现的对手,不由自主地挥剑横扫,想要把这个敌人也逼退。持旗的人狂笑着把大旗掷向自己身后,从马鞍上抄起五尺长的双手巨刀,策马跃起,对着比莫干硬生生砍下。 刀剑相格的瞬间,比莫干觉得是一柄重锤击中了他的剑刃,他无力握住那柄剑。在剑飞旋而去的瞬间,他擦身,避过了那雷霆万钧的一刀。 黄金苍狼旗被后面追上的一名武士一把抄住,抖开来举向天空,前面持双手刀的武士狰狞地笑着,带马退了几步,看着比莫干,仿佛看着一个已经被捆住的猎物,舔了舔自己雪白的牙齿。他在风雪之中裸露半边上身,肩膀上文着巨大的翰州地图,剃光的头顶中央,则是黄金的龙兽图腾,无数粗大的金链仿佛甲胄笼罩了他全身。 “朔北部世子呼都鲁汗?”比莫干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谁,他默默地从马鞍上拔刀。狼锋刀,这才是他真正趁手的武器,他也是木犁的学生。 两边的护卫靠近主人,列队相向,九尾大纛和黄金苍狼旗在风中卷动。 “比莫干·帕苏尔,我想要你的旗,”呼都鲁汗笑着,“我不要其他的,你的帐篷和女人,我已经许诺分给我的武士们。” 比莫干冷冷地看着他,缓缓抓紧了狼锋刀的刀柄。他没有说一句话,嘴唇抿得极紧。呼都鲁汗看着对方的眼睛,也用力握住了双手刀的刀柄,对方的沉默出乎他的意料,这个年轻的青阳大君听说是个无用的人,可是却没有露出害怕的神情。呼都鲁汗本以为威势足以让他的士气低落,可是他现在看不清比莫干的眼神。 比莫干忽的带马上前,狼锋刀举过头顶,全力劈斩,咆哮:“我的旗?” 呼都鲁汗举刀格挡,感觉手腕一震,被挫痛了。 “我的帐篷?”比莫干举刀再斩。 “我的女人?”比莫干吼叫着第三次斩落。 “可以!”比莫干双手握刀,劈斩中吼声如雷,“可以!杀了我就可以!” 呼都鲁汗连续封挡四次,终于一把抓住了狼锋刀的刀背,锁住了狼锋刀。他的左右,双方护卫武士带马冲上捉对砍杀,呼都鲁汗感觉到兴奋了,他舔着自己的牙齿,觉得能舔出血的味道来。他倾斜上身向着比莫干施压,大笑。 “没有让我失望!很好!比莫干·帕苏尔,我喜欢你这样的男人!我改变主意了!杀了你这样的男人占有他的帐篷和女人,才是我呼都鲁汗的荣耀!”他咬紧牙齿,嘴角咧开。 此刻,忽炭山以南的雪地里,只剩下一万六千人的虎豹骑仍然列队待发。九王厄鲁·帕苏尔站在大旗下,平静地看着西边,班扎烈立马在他旁边,急得满脸通红。他本以为九王是第一个会去救援大君的人,却没有料到在全部骑兵都出动之后,九王仍然下令待机不发。 比莫干冲入敌阵的消息并未令九王震惊,听到的时候,他还淡淡笑了一下。 “班扎烈,不用着急,比莫干·帕苏尔不但是我的侄儿,更是我的主人,在大君还是个王子的时候,我就决心向他尽忠。在北都城危急的时候,更不会例外。”九王背着手在风雪中缓缓踱步,“但你知道一个领军大将,他对战场的判断是不容置疑的。在我看来虎豹骑出战的时机还未成熟,所以就算大君下令,我的虎豹骑也不会挪动哪怕一匹战马。” “那……九王需要什么样的时机?” “你知道我被称作‘青阳之弓’,弓箭的秉性是如何的?”九王含笑看着班扎烈。 班扎烈一愣。 “弓箭的秉性,是一发而置敌死地!我平生每一次领兵,当我自己出现在战场上,就是这一战结束的时候!”九王用力拍着班扎烈的战马,“所以,当我命令虎豹骑出战的时候,他们的刀会清洗整个战场,六万个朔北男人会死去,朔北部三十年的积累,会在瞬间抹掉。” 他挥手指向西面:“我的一击,会彻底结束这场战争!” “而那一刻,”他一字一顿地说,“就快要来了!”十五 “离北都城不远了!所有人跟上!不要掉队!”巴夯回头,竭力让自己的喊声压过风声。 他背后是一百匹龙血马、一百匹驮马和一百名铁浮屠骑兵。骑兵们骑乘自己的龙血马,拉住驮马的缰绳,顶着风雪紧紧尾随前面的同伴。驮马背上是捆扎起来的全副铁浮屠盔甲,这些驮马也有野马的血统,完全可以充作优秀的战马,这样他们全速奔驰起来,不会比轻骑兵慢。 巴夯心里焦急,渡过铁线河之后他们从南逃的牧民那里知道朔北部的十万大军已经围困了北都,草原上的牧民都不会书写,这样口口相传的消息未必靠得住,但是巴夯不怀疑,他知道朔北部和青阳部迟早会有一场战争。过去的十年里,每年春天按例贵族们都要给大君演兵,以示自己练兵的功劳,而每次看完草原上的万人演兵,巴赫、巴夯这对兄弟都会在夜里聚在一起说话,这个时候常常是巴夯喝酒,巴赫皱着眉一口口抽闷烟,过了很久巴赫才会抬起头来低低地说一句:“这样的兵,对付朔北,难说有把握。” 一匹青黑色的战马从后面加速跟上逼近巴夯,巴夯回头看了一眼,是阿苏勒。他把身形伏抵在马鞍上,免得正面迎风,半边脸上罩了一层雪花,嘴唇透出一股生青色。 “还有多远?”阿苏勒和巴夯并马前进。 “雪太大了,看不见彤云大山,估摸着很近了,前面再有十几里或者二三十里。旁边这条冰河肯定是台纳勒河,我们沿着河走。”巴夯说。 晴天的时候,牧民们都是远眺着宏伟的神山彤云大山慢慢走向北都城的,但是在大风雪里,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除了冰河,他们找不到任何标记指明道路和距离。 阿苏勒忽然伸出手,拉住了巴夯的缰绳,同时拉紧自己那匹骊龙驹的缰绳,大喊:“停下!全军停下!” “怎么?”巴夯低低地喘息,茫然地看着阿苏勒。 “如果北都城的四面都被围困,我们现在贸然逼近,有可能陷入敌军的包围。”阿苏勒环顾聚集在自己身边的铁浮屠武士,“我们需要先派遣斥候,同时全副武装,从现在开始我们随时可能遭遇敌人。” 巴夯愣了一下,用力点头:“是!世子的东陆兵法学得就是好!太着急了,也许会遇上大队敌人。” 他顿了顿:“派遣斥候没问题,但是我们不能穿铁浮屠甲胄。” “怎么?”阿苏勒不解。 “世子,你知道北都城里有多少铁浮屠铠甲?”巴夯指着周围武士们,“只有一百具,多一具都没有。老大君瞒着贵族们,用了不知道多少骏马皮毛去东陆换铁料,如果算起价格,这些铠甲就像金子那么贵。还有这些人,他们为了骑龙血马,穿铁浮屠甲胄,已经训练了十年,一个也损失不起。这支骑兵本来就是为了对付朔北准备的,如果朔北人知道我们恢复了铁浮屠,他们就会有所防备。所以除非大君亲自下令,任何人不得动用铁浮屠。” “大君派铁浮屠来救我,也真是舍得……”阿苏勒说。 巴夯沉默了一会儿,咧嘴笑笑,拍拍阿苏勒的肩膀:“你是他弟弟啊!” 阿苏勒的心里一跳。他在东陆待得太久,对于这个当上了大君的哥哥,他心里已经很陌生了。直到巴夯说出这句话,他忽地又想起小时候比莫干总是带着一点点鄙夷一点点关爱抚摸他的头顶,就像抚摸一头瘦弱的小羊。 “巴鲁!巴扎!”巴夯大喊。 两名武士从人群里策马而出,是巴夯的两个儿子,阿苏勒的贴身伴当,跟着阿苏勒在东陆待了十年。巴夯并未把他们看做身份特别的人,直接编入了铁浮屠中,这样两个矫健雄壮的年轻人确实也配得上那付铠甲。 “留下你们的铠甲,去前面探路,不要离开河边,有任何发现立刻回来告诉我!其余人,原地戒备!”巴夯下令。 巴鲁和巴扎给龙血马加上几鞭,驰入风雪中,其余的武士驱赶驮马围成圈子,把龙血马和人都围在中央,开始整理箭囊。 不一会儿,冰河上游传来了马嘶的声音,似乎有人骑马在高速逼近。所有铁浮屠武士在几乎同一瞬间摘弓,把箭矢指向冰河上游。 “等等!”阿苏勒上去按住了站在最前那名武士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