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道:“我不断将可能的发音念出来,你看哪一种组合,比较有用。”我道:“好的,请开始。”陈长青道:“范鹅齿赖。”我摇著头。他继续道:“方我差雷”、“方饿出垃”、“奋我吃来”……他总说了十来个四个音节组成的“话”,可是,我愈听愈是冒火。我正想大声喝止时,白素突然道:“陈先生,如果是:‘放我出来’,会不会造成这样的波形?”陈长青道:“对,放我出来,就是这样,放我出来,一点也不错!”当白素说到“放我出来”这四个字之际,我心头所受的震动,真是难以形容!“放我出来”!这是灵魂,在木炭中林子渊灵魂的呼唤!他被困在木炭之中,要人放他出来!他作这样的呼唤,不知已有多少次,不知已有多少年:“放我出来”!在刹那之间,我恍惚像是听到了一阵凄厉的呼叫声,林子渊在叫著:“放我出来!”陈长青向我望来,一定是我的脸色苍白得可怕,是以他望著我,张大了口,不知如何说才好。我缓了一口气:“我相信我们已经看懂了这句话,是‘放我出来’!一定是!”在陈长青说了这句话之后,我们三人,谁也不再开口,静了下来。的确,我们实在不知道说甚么才好,这样的发现,真太惊人了!“放我出来”,这是一个灵魂的呼唤,在这样的呼唤之中,包含的是痛苦还是高兴?那是一种甚么样的玄妙现象?一切的一切,全都超越了生死的界限,全是人的生命之中,最秘奥的一环;而这最秘奥的一环,如今竟然以这样的形式,展示在我们的面前!过了好一会,白素道:“这……这种情形,使我想起一个西方神话来--”陈长青忙道:“是的,一个被关在瓶子里的魔鬼!”我苦笑了一下:“事情已经够复杂了,别再联想旁的问题了。首先,我们要肯定,自木炭之中测到的高频音波,真是代表著一种语言。”陈长青道:“当然,毫无疑问。”我吸了一口气:“其次,我们不应该满足于‘放我出来’这一句话,我们要继续和他交谈,但如果这样子猜每一个波形代表的音节,每一句话,只怕要花上一两天时间来推敲,是不是有更好的方法?”陈长青翻著眼:“还有甚么好办法。”白素道:“如果他能说英文,就比较简单!”白素的话,提醒了我:“对,二十六个字母的发音,是二十六种不同的波形,凭二十六种不同的波形,可以组成一部文学巨著!”陈长青也兴奋了起来:“问他是不是懂英文,也很容易,因为‘是’和‘不’这两个音,在波形上,截然不同。”他说到这里,四面看:“那只鬼在哪里?让我来问他!”我皱了皱眉:“你对他的称呼,最好客气一点!”陈长青翻著眼:“我可没有说错,他是鬼!”白素道:“我想,称他为灵魂比较妥当一点。”陈长青道:“好,那位灵魂先生在哪里?在一块木炭之中?对了,就是我见过的那块木炭?那木炭吧?”我实在不愿意和陈长青共同参与一件事,可是这件事,又非他不可,实在没有办法。我道:“木炭在伦敦,一群灵魂学家的手中。”陈长青大声道:“叫他们带著木炭来!”陈长青的话,不中听的多,但这一句话,倒说得十分有理,我忙道:“对,我和普索利爵士通电话,他一定兴奋之极了!我们这里,还要准备一具高频音波的探测仪器才行!”陈长青将自己的心口拍得山响:“我就有!不过装置相当大,搬来搬去,只怕--”白素道:“那就不必搬,我们所有人到齐之后,就在你家里进行好了!”陈长青的神情,高兴莫名,搓著手,示威似地望著我。我知道他心里想说甚么:“陈长青,这次,全靠你的本事了!”陈长青更是高兴:“可惜,那半边脸不是外星人!”白素道:“可是,你是世界上第一个能和灵魂交通联络的人,这比和外星人交通更难,生命的秘奥,比宇宙的秘奥,更有探索的价值!”陈长青飘然之极,满脸堆笑,一面哼著他自己才听得懂的歌,一面跳了出去。他一走,我立时到书房,和普索利通电话,向他报告我们的研究所得。普索利在电话中不住叫道:“天!天!我的天!”我道:“别叫我的天了!你赶快带著木炭来,谁有兴趣,谁都可以一起来!”普索利爵士大声答应著。我估计一定会有人跟著普索利一起来的,但是却料不到,所有的人,一起来了!当他们到达之后,我们就一起前往陈长青的住所。好在陈长青的住所够宽敞,他有一幢极大的祖传大屋,大得不可思议,不知有多少房间,我们就利用了他的“音响室”,将那块木炭,郑而重之地捧出来,放在探测仪器之上,陈长青校准了仪器。仪器中一卷记录波形的纸张,在仪器的记录笔之下,那是最紧张的一刻,我吸了一口气:“林先生,我们已确知你的存在。根据令祖玉声公的记载,你虽然在木炭中,但是对于外界的一切,全有一种超能力的感觉,你完全可以知道我们在说甚么,是,或不?”我诚心诚意地讲完了之后,仪器的记录笔,在开始的一分钟之内,一点动静也没有。在这一分钟之内,所有的人都互相望著,有几个,额头在冒著汗。这一段时间之长,真令人有窒息之感。然后,突然地,记录笔开始动了,自动向前伸展的记录纸上,出现了一组波形。陈长青一看,就陡地叫了起来:“是!是!”我说的那段话,是中国话,陈长青叫的也是,除了那位东方语言学专家之外,其余人都不懂。我一听得陈长青那样叫,一面心头突突乱跳,一面急速地向各人解释著。所有人的神情,都极为兴奋,犹如置身在梦中一样。甘敏斯喃喃地道:“和灵魂交谈,这……太奇妙了,太不可思议了!”普索利爵士胀红了睑:“这就是我一生期待著的时刻!”我又道:“林先生,我们已经知道,你在木炭之中,你曾要求我们放你出来--”我才讲到这里,记录笔又急速地颤动起来,极快地记录下了四组波形。这四组波形,不必陈长青加以解释,我都可以看得明白,那还是“放我出来”!我约略向各人解释了一下,又道:“林先生,请问怎样才能放你出来?”我们都屏住了气息,在等候他的回答,可是记录笔却一直静止著。我有点著急,说道:“林先生,请问你是不是可以利用英文字母的发音,来表示你要说的话?我们现在要明白你的意思,需要通过很复杂的手续,那太困难了!”在我这样说了之后,记录笔又动了起来,陈长青摇头道:“不!”我向白素望了一眼,我要集中精神和林子渊的灵魂讲话,所以我的意思是,将解释的事,交给白素去做。白素立时会意,向普索利他们解释著。我又道:“那样,太困难了!你所要说的每一个字,我们都要花不少时间来研究,可能一年之内,也弄不懂几句话!”记录笔又静止了很久,在场的所有人互望著,神情极焦急,过了大约一分钟,才看到记录笔又动了起来,出现了四组波音,但不是“放我出来”,四组音波,看来差不多,然后又静了下来。所有的人,一起向陈长青望去,这时候,陈长青的地位极高,除了他,再也没有人可以帮助我们!陈长青全神贯注地看著那四组波形,口唇颤动著,冒著汗。我们都在期待著他发出声音,可是过了好久,只见他额头的汗珠愈来愈多,就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我忍不住道:“怎么啦?”陈长青抬起头来:“这四个音,是没有意义的!”我十分恼怒,几乎想骂他,但总算忍住了,没有骂出口来,只道:“你说出来听听!”陈长青道:“第一个音节,和小喇叭的音波形状差不多,短促,那是,那应该是‘播’的一声。”陈长青一面说,白素一面翻译著。陈长青又道:“第二个也差不多,不过促音不如第一个之甚,要是发起音来,也是‘播’的一声。第三组,音波波形较圆,和第一二组也大致相同,是声音较低沉的一个‘播’字--”我忍不住道:“播播播,全是播!”陈长青胀红了脸,说道:“第四组多少有点不同,但是,但是……”我道:“还是‘播’!”陈长青怒道:“波形是这样,我有甚么办法?”我道:“波形有不同,可是你却分辨不出来!”陈长青的脸胀得更红,说道:“我当然分辨不出细微的差别--”我也不知道何以自己如此之急躁:“所以,只好播播播播,不知道播些甚么!”陈长青握紧了拳头,几乎要打我,白素陡地叫道:“等一等!”我们全向白素望去,白素先吸了一口气,然后才道:“会不会是‘波、坡、莫--’”她才讲到这里,我和陈长青两人,都“啊”地一声,叫了起来,神情欢愉莫名。普索利他们,只看到我们争吵,当然不明白何以忽然之间,我们如此高兴,我忙道:“各位,林先生指示了我们一个通讯的办法,他的意思,是用一种注音符号,根据这些注音符号,可以拼出中国话来!”我讲到这里,转过头去:“是不是,林先生?”记录笔立时振动,出现了一个“是”字的波形。所有的人一听得我这样解释,都欢呼起来。【第十四章】接下来的日子之中,我们这一群人,几乎废寝忘食,在和林子渊交谈。虽然国语注音,是一种好的交谈办法,但是我们首先要弄清四十个注音字母的波形,而且每一个字的注音字母,数字不同,林子渊平时所操的可能不是标准国语,有很多情形,要推敲决定,最后还要问他是,或不,才能决定。所以,花费的时间相当多。在开始的时候,一天,只能交谈十来句话,而且是极简单的话。到后来,渐渐纯熟了,可以交谈的,就多了起来,比较复杂的语句,也可以表达出来。前后,我们一共花了将近五个月的时间,在这五个月之中,我们都住在陈长青家的地板上,不理发、不剃须,每个人都成了野人。有时候,当我们睡著的时候,记录笔会自行振动,写下波形。在这五个月之中,记录纸用了一卷又一卷,不知道用了多少卷。当然,在这五个月之中,我们也知道了林子渊当年,前赴炭帮,前赴猫爪坳之后,发生的一切事。我将林子渊的经过,整理了一遍,记述出来。这是有历史以来,一个灵魂对活著的人的最长的倾诉。其中有很多话,当林子渊在“说”的时候,由我发问来作引导,所以我在记述之际,保留了问答的形式,使各位看起来,更加容易明白。由于“灵”是一种极其玄妙的存在,这种存在之玄,有很多情形,人类的语言文字,无法表达,也是在人类语言所能领悟的能力之外。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来说:“灵”可以听到人的语言,但“灵”无形无质,根本没有耳朵,如何听?但是“灵”又的确可以听得到,所以,在语言的表达上,明知“听”字绝不适合,但也只好用这个字,因为并没有另一个字,可以表示根本没有听觉器官的听!这只不过是例子之一,同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总之我在叙述之际,尽量使人看得懂就是。首先,是我的问题:“林先生,你在木炭中?”“是的,很久了,自从我一进入,就无法离开,放我出来!”我苦笑:“我们很不明白你的情形,在木炭里面?那是一种甚么样的情形?我们如何才能放你出来?”“在木炭里,就是在木炭里,像人在空气当中一样,我只是出不来,我要出来!”“怎样才可以令你出来呢?将木炭打碎?”“不!不!不要将木炭打碎,打碎了,我会变得在其中的一片碎片之中!”“你的意思是,即使将之打得最碎最碎,你还是在木炭之中?即使是小到要在显微镜下才能看到的微粒,你也可以在其中?”“是!”我苦笑:“这对你来说,不是更糟糕了么?”短暂的沉默:“不见得更坏,对我来说,大、小,完全一样!”(这一点,我们无法了解,何以“大”、“小”会是一样的呢?)“那么,请你告诉我,我们应该如何做?”“我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做,才能使他离开木炭,这真是怪异莫名。)我很审慎:“会不会你进入了木炭之后,根本就不能离开了?”“不!不!一定可以的,玉声公进入了一株树之后,他离开了。”“他是怎么离开的?”相当长时间的沉默:“事情要从头说起,我为何到猫爪坳去的,你已经知道?”“是,但不能确定你是为了宝藏,还是勘破了生命的秘奥,想去寻觅永恒?”“两样都有,但后者更令我向往。我离开了家,一点留恋也没有,这一点,当时我自己也很奇怪,但事后,当然不会觉得奇怪。我到了猫爪坳,可是来迟了,玉声公寄住的那株树,已经被砍伐!树虽然被砍伐了,可是树桩还在,根据地图上的符号,我几乎没有费甚么功夫,就找到了那个树桩。当时,我不能肯定玉声公是还在这个树桩之中,还是在被采下来的那段树干之中!”“这的确不容易断定,结果,你--”“我在树桩之旁,聚精会神,希望能得到玉声公给我的感应,但是一点收获也没有,于是,我只好到炭帮去,要找被砍下来的树干。”“是的,你到炭帮去求见四叔的情形我已经知道了,可是在你不显一切,进了炭窑之后--”“我一定要进窑去,在他们拒绝了我的要求之后,我一定要进炭窑去!”“林先生,我想先知道一些因由。你明知进入炭窑之中会有极大的危险?”“是!”“你明知道你进入炭窑,可能丧失生命?”“我知道,我知道一进入炭窞,不是‘可能’丧了性命,而是一定会丧失生命!”“那么,是甚么使得你下定决心,要去作这样的行动?是不是玉声公终于给了你一些甚么启示?”“没有,在我进入炭窑之前,一直没有得到玉声公的任何启示。你问我为甚么要这样,我想,是由于我已经认识了生命。”“对不起,我不明白,你说你认识了生命,是不是一个人,当他认识了生命之后,他必须抛弃生命呢?”“抛弃肉体。”“我还是不明白,对一般人而言,抛弃肉体,就是抛弃生命。我再重复我的问题:当一个人认识了生命之后,是不是必须抛弃肉体?或者说,当一个人认识了生命之后,是不是必须自己寻觅死亡之路?”(在我问了这个问题之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收不到任何讯息,几乎使我们以为已经从此不再有机会收到任何音讯了。但是,音讯终于又传了过来,显然,这个问题,对于一个灵魂来说,也十分难以解答。)“不是这样,我想每个人的情形不同,不一定是每个人在抛弃了肉体,即死亡之后,都能够有机会使生命进入第二步。这其中的情形,我还不了解,因为我一直在木炭之中,还没有机会知道其它类似的情形,究竟是怎样的。但是对我来说,我在进入炭窑之前,我已经对我当时的生命形式,毫无留恋,而且我可以肯定,会进入另一种形式。”“你何以这样肯定?”“你也看过玉声公的记载罢,当然是他的记载给我的启示所致。”“你为甚么对当时的‘生命形式’一点也不留恋了呢?人人都是以这种形式生存的!”“太短暂、太痛苦了!先生,如果我不是当时使自己的生命进入另一形式,我现在还能和你交谈吗?”“那也不见得,我才见过尊夫人,她就相当健康。”“是么,请问,还有多少年呢?”(我答不上来。照林子渊的说法,“生命的第一形式”能有多少年?一百年,该是一个极限了吧!)“请你说一说你当时进入炭窑之后的情形。关于生命的形式,暂时不讨论下去了。因为我不明白,我们所有人,都不容易明白。”“是的,的确不容易明白,能够明白的人太少了,正因为如此,所以大家才沉迷,在短暂的光阴之中,做很多到头来一场空的事,而且为了这些事,用尽许多手段,费尽了许多心机,真是可怜!”“请你说你进了炭窑之后的情形!”“我一跳进了炭窑,身子跌在炭窑中心,那一部分没有木料堆著,离窑顶相当高,我一跌下来,身子一落地,双腿就是一阵剧痛,我知道可能是摔断了腿骨,同时,我的身子向旁一侧,撞在一旁堆叠好的木料之上,那一堆木料,倒了下来。压在我的身上--”“请你等一等,照祁三和边五的说法,你一进入炭窑,四叔已下令生火,而边五立即跳进来救你,这其间,至多不过半分钟的时间!”“我想可能还没有半分钟,但是对于奇妙的思想感应来说,有半秒钟也就足够了,我刚才说到哪里?是的,一堆木料,被我撞得倒了下来,压在我的身上,使我感到极度的痛楚。也就在这一刹那间,我听到了,我说听到了,实际上是不是听到的,我也不能肯定……”“我只是肯定,突然有人在对我说:‘你来了!终于有我的子孙,看到了我的记载来了!’我忙大叫:‘玉声公!’这其间的过程极短,但是我感到玉声公对我说了许多话。”“是一些甚么话?”“他告诉我,我的决定是对的,他也告诉我,人的魂魄,可以进入任何物体之中,像他,就是在一株树中,许多年,他现在才可以离去,他告诉我,要离开进入的物体,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他又不知道如果不先进入一件物体之中,会有甚么样的结果,可能魂魄就此消散,不再存在,所以他不赞成我冒险。”“当时,你看到他?”“甚么也没有看到,当时,炭窑之中,已经火舌乱窜,浓烟密布,我只觉全身炙痛,一生之中,从来也未曾感到过这样的痛楚。然而,那种痛楚,相当短暂,我当时可能是紧紧抱住了一段木头,突然之间,所有的痛苦一起消失,我仍然看到火,看到烟,听到烈火的轰轰声,看到火头包围住我的身体,我的身体在迅速蜷曲,变黑,终于消失。然后,我所看到的是火,连续不断的火。我在火中间,可是一点也不觉得任何痛楚,我知道自己的魂魄已成功地脱离了躯体,所以我当时,大笑起来。”“那很值得高兴的,再后来呢?”“再后来,火熄了,我只看到许多火,我自己在一个空间中,突不出这范围,我平静,毫无所求,也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更不知时间的过去,后来,有人将我存身的空间,带了出来,在他的谈话之中,我才知道自己是在一块木炭之中。”“对不起,我问你一个比较唐突的问题,这块木炭的体积十分小,你在其中那么多年,一定是相当痛苦的了?”“对不起,你不会明白,木炭的体积再小,即使小到只有一粒芥子那么大,但对我来说,还是和整个宇宙一样,因为……让我举一个数字上的例子来说明,我是零,任何数字,不管这数字如何小,和零比较,都是大了无穷大倍。一个分数,分母如果是零,分子不论是任何数,结果都是无穷大!”(下面这个问题,是甘敏斯问的。)“如果真是这样,你何必发出‘放我出来’的呼救声?你拥有整个宇宙,不是很好?”“你错了,我并不是呼救,我绝没有在牢笼中的感觉,只是,我渴望进入生命第三个形式。从第一形式到第二形式,玉声公给我感应,知道他已脱离了第二形式,而进入了第三形式,所以,我也想脱离第二形式。”“你感到,第三形式会比第二形式更好?”“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既然是生命的历程如此,我自然要一一经历。”“在你的想像之中,生命的第三形式,是怎样的?”“我无法想像,就像我在第一形式之际,无法想像第二形式一样。”“我想,我们现在应该到最具关键性的一个问题了,如何才能使你离开这块木炭?”“我不知道。”“如果连你也不知道的话,我们又怎么能‘放你出来’?你应该有一点概念才是。将木炭砸碎?”“可以试试,不过我不认为会有用,玉声公是在木料燃烧的情形之下,才离开了他生存的树身的,是不是可以试一试燃烧木炭?”这是林子渊自己提出来的办法,到这时候,已经过去了将近三个月了。我们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作不出决定来。我们当然希望林子渊的生命,能够进入“第三形式”,但是燃烧木炭,将木炭烧成灰烬,是不是有用呢?如果事情如他所说,再微小的物体,对他而言,全是无穷大,那么,极其微小的灰烬,也可以成为他生命第二形式的寄居体,一样无法“放他出来”。我们商量了好久,才继续和林子渊联络,以下是他的回答:“你们一定要试一试,我会竭力设法将结果告诉你们。放心,对你们来说,有‘情形好’或者‘情形坏’,但是对我来说,完全一样,毫无分别。你们只管放心进行好了!”得到了林子渊这样的回答,陈长青找来了一只大铜盆,将木炭放进铜盆中,淋上了火油。在点火之前,甘敏斯叫道:“小心一点,别使灰烬失散,如果他还不能离开,在一极微小的灰烬之中,那我们还可以设法和他联络,别失去这个机会!”各人都同意他的话,一切全准备好了,可是一盒火柴,在各人的手中,传来传去,没有人肯划著火柴。等到火柴第三度又传到我手中的时候,我苦笑了一下:“只好让我来担当这任务了!”各人都不出声,显然人人不想去点火的原因,是不知道点了火之后,会有甚么样的结果。我划著了火柴,将火柴凑近淋了火油的木炭,木炭立时燃烧了起来。陈长青在木炭一开始燃烧之际,就将高频音波的探测仪,尽量接近燃烧著的木炭,希望可以在最后的一刹那间,再测到林子渊发出的讯息。但是,仪器的记录笔却静止著不动。几乎每一个人,都注视著燃烧的木炭,我也一样。但是我相信,根本没有人知道期待著看到甚么,我们是在等待著有一个鬼魂,忽然之间,从熊熊烈火之中冒升出来么?那当然不会发生,但是在变幻莫测的熊熊火光,和伴随著火光而冒升的浓烟之中,是不是有林子渊的灵魂在呢?火、烟,本来已经是极度虚无缥缈的东西了,林子渊的灵魂,是不是随著火和烟上升了呢?是不是当火和烟消散了之后,他生命的第三形式就开始了?但是,火、烟,都是空气的一种变化,空气也是有分子的,空气的分子对我们来说,自然是微不足道,但对于本身是“零”的林子渊来说,却一样是“整个世界”,那么,是不是林子渊的灵魂,会进入一个空气的分子之中,再去寻找另外的一种生命形式?在木炭熊熊燃烧的那一段时间之中,我的思绪,乱到了极点,设想著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问题。我想旁人大约也和我一样,这一点,我从每一个人所表现出来的古怪神情上,可以揣知。燃烧中的木炭,在大约十分钟之后,裂了开来,裂成了许多小块,继续燃烧著,三十分钟之后,一堆灰烬之上,只有几颗极小的炭粒还呈现红色,又过了几分钟,可以肯定,这块木炭,已全然化为灰烬了。木炭在经过燃烧之后,“化为灰烬”的说法,不是十分尽善尽美的,应该说,变成了灰烬和消散了的气体。物理学上有“物质不灭定律”,木炭经过燃烧后,除了灰烬之外,当然还有大量已经逸走,再也无法捕捉回来的气体,这气体的绝大部分,当然应该是二氧化碳,还会有一些别的气体,那是木炭中的杂质,在高温之下所形成的。当我正在这样想著的时候,陈长青已将灰移到了探测仪之上,仪器的记录笔,一直没有任何反应,我们等了又等,还是没有反应。我最先开口,说道:“他走了!”普索利说道:“是的,他走了!”我望著各人:“我的意思只是说,他不在这里了。”甘敏斯皱著眉:“我不明白--”我道:“我是说,他已经不在这一堆灰烬之中,他有可能,已经顺利地进入了生命的第三形式,也有可能,进入了木炭燃烧之后所产生的气体的一个分子之中,一个分子对他来说,和一块木炭,没有分别!”各人全不出声。普索利在过了不久之后,才叹了一声:“总之,我们已经无法再和他联络了!”我道:“他答应过我们,会和我们联络,会给我们讯息,所以--”好几个人一起叫了起来:“我们还要等!”叫起来的人之中,包括陈长青在内。陈长青也坚持要等下去,等著和林子渊的灵魂作进一步的联络,这一点,相当重要,因为所有人还得继续在他的家里等下去。这是一个极其漫长的等待,一个月之后,没有任何迹象显示林子渊的灵魂会再给我们传递讯息,就有人开始离去。两个月后,离去的人更多,三个月之后,甘敏斯和普索利两人,最后也放弃了。我、陈长青和白素三人,又等了一个多月,仍然一点结果也没有。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坐著,我苦笑了一下:“他不会有任何讯息给我们了,我们不妨来揣测一下他现在的处境。”陈长青道:“他有可能,离开了木炭,进入了一个气体分子之中,一样出不来,而又不知飘到甚么地方去了,当然无法和我们联络。”我道:“这是可能之一,还有一个可能是,他已经入了生命的第三形式,而在这种形式之中,根本无法和我们联络。”陈长青道:“也有可能!”我们两人都发表了意见,白素却还没有开口,所以我们一起向她望去。白素道:“要问我的看法?”陈长青道:“是的!”白素道:“我的看法,很悲观。”陈长青忙道:“他消失了?再也不存在了?”白素道:“不是,我不是这样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林子渊的魂魄,在他第一度死亡之际,进入了木炭,而现在又离开了木炭--”陈长青比我还要心急:“那不是很好么?为甚么你要说悲观?”白素道:“记得他说,他对于生命毫无留恋的原因么?第一是因为太短暂,第二是因为太痛苦!”陈长青道:“不错,人生的确短暂而痛苦!”他在这样说的时候,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白素道:“这就是我之所以感到悲观的原因。他的灵魂在离开了木炭之后,进入了所谓第三形式。但是所谓第三形式,极可能,是他又进入了另一个肉体之中!”我和陈长青都张大了口,我道:“所谓……投胎,或者是……轮回?”白素道:“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陈长青“啊”地一声,说不出话来。我也一样,呆了好半晌,才道:“如果是这样,他岂不是一样要从头再来过,一样是短暂而痛苦?”白素道:“是的,那正是他绝不留恋,力求摆脱的事,他追求生命的永恒,然而是不是真的有这种永恒的存在?还是这种永恒,就是不断地转换肉体?”我和陈长青一起苦笑了起来,如果真是这样一个循环的话,那么,所谓从肉体解脱,简直是多余之极的举动!因为到头来,还是和以前完全一样!是不是这样?还是根本不是这样?没有任何人,或任何灵魂可以告诉我,因为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接收到林子渊的灵魂给我的任何感应。他现在的情形如何,不得而知,但是我相信,总不出我们所揣测的那三个可能之外。当然,也有可能有第四种情形,然而那是甚么样的情形,根本全然在我们的知识范围、想像能力之外,连想也没有办法想了!----------------------------------------------------------------------------(全文完)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