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炭-7

屋后,是一个小天井,天井隔著相当高的围墙,围墙已经倒了下来,被烧掉的大半间屋子,是我从来也没有到过的地方。我去看的时候,看到子渊正在砖堆上,指挥著两个佣人,将塌下来的砖头撇开去,他自己也卷著袖子在搬砖头。找走了过去:‘子渊,你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再忙!’子渊摇著头:‘不倦,你来看,我小时候,常到这里来捉迷藏,后来很久没有来,你看,这房子很怪!’”我吸了一口气,更聚精会神地听著。林老太太道:“当时,我也不知道他说房子很怪是甚么意思,就抱著伯骏过去看,看他指的地方。他指的是断墙,墙是用十二斤重的水磨青砖砌起来的,有两层,中间空著大约两尺,是空心墙。我看了一下:‘是空心墙,也没有甚么怪!’乡下人起房子,讲的是百年大计,空心墙冬暖夏凉,也不是没有的事。子渊说道:‘不对,你再听听!’”我听到这里,忙道:“甚么?他叫你‘听’?”林老太太道:“是的,他一面说,一面拾起半块砖头来,从墙中间向下抛去,那半块砖头落下去,传来了落地的声音,从砖头落地的声音听来,墙基下面,至少还有一丈上下是空的!我‘啊’地叫了一声:‘下面是空的!’子渊忙道:‘小声点,别让人家听到了!’这时,隔巷子有很多人,也有被烧成平地的那家人,正在哭泣著。”林老太太向我望了一眼,才又道:“我立时明白子渊叫我别大声叫的意思。”林老太太续道:“这屋子下面,有一个地窖!而这个地窖,子渊根本不知道。要不是烧塌了半边墙,他也不会发现!你明白他叫我不要大声的意思?”我点头道:“我明白!古老屋子的地窖,大多数要来埋藏宝物,在他未曾弄明白之前,他当然不希望有太多的人知道他家的祖屋有藏宝!”林老太太苦涩地笑了起来,喃喃地道:“藏宝!”她又叹了一声:“子渊当时是这么说的,他来到找身边,叫著我的名字,神情很兴奋:‘我家的祖先是做甚么的,你当然知道!’我看到他这种样子,好像马上会找到大批金元宝一样,就没好气地回答他道:‘当然知道,是当长毛的!’”林老太太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神情很难过:“平时,如果我这样说,子渊一定很生气,可是那时,他实在太兴奋了,竟然连声道:‘是,当长毛!’接著,他又压低了声音:‘你可知道,太平军攻打城池,搜掠了多少金银珠宝?’唉,卫先生,这一点,我相信凡是略为知道一点太平天国历史的人都知道!”我点头道:“是的,长毛搜掠财宝的本领不少,不比李自成、张献忠差。而且太平军肆虐之处,正是东南最富庶的地区。”林老太太道:“是啊,所以子渊接著道:‘这屋子有一个秘密地窖,你想想--’他又叫著我的名字:‘里面一定会藏著--’他那时,甚至兴奋得讲不下去,只是连连吞著口水,搓著手!”我道:“那么,他究竟在地窖里--”林老太太瞪了我一眼,像是怪我打断了她的叙述,我只好向她抱歉地笑著,作了一个请她讲下去的手势。林老太太道:“当时,他叫我不要张声,到晚上,他会到地窖中去发掘。我本来只觉得事情很滑稽。可是当天,在太阳下山之后,子渊就开始不安,团团乱转。我从来也未曾见过他有这种情形,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劝他才好!”林老太太讲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天才黑,他就点著了一盏马灯,向我望来,像是在要求我和他一起进那个神秘的地窖去,我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感到如果我们进入那个地窖,一定会有极其不幸的事情发生。我这种感觉,极其强烈,以致甚至害怕得身子在发抖!子渊看到我这样情形,忙道:‘你怎么啦?’我趁机道:‘子渊,别进去,别进那地窖去,叫人把那地窖的入口处封起来!’”林老太太讲到这里,停了停,才又道:“子渊一听,立时笑了起来。唉,多少年来,他那种笑声,一直在我耳际响著,我真后悔,我当时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林老太太现出极难过的神情来。林子渊在地窖中究竟找到了甚么,我还不知道。但是我却可以肯定,林子渊到炭帮总部之行,一定和他进入地窖有关,结果,是林子渊葬身炭窑,尸骨无存,这自然是一个极其悲惨的结局,林老太太这时心情悔恨,可以理解。我想了一想,安慰她道:“老太太,我想,就算你当时坚持自己的意见,也不会有用!”林老太太向我望来,我解释道:“任何人,发现了自己的祖居,有一个建造得如此秘密的地窖,而且又肯定上代是曾在乱世之中,做过一番事业,我想,没有甚么人可以克制自己的好奇心,不进去看个究竟!”林老太太呆了半晌,接著又叹了一声:“是的,其实当时我虽然害怕,虽然叫子渊不要进去,但是我心中,一样十分渴望知道地窖中有甚么!”我忙道:“这就是了,所以,你不必责怪自己!”林老太太又叹了几声,才道:“他当时笑著:‘怕甚么?地窖里,就算有甚么妖魔鬼怪,已经穿了一个洞,也早已逃走了!’我当时只是重复著一句话:‘不要去!不要去!’可是他已经提著马灯,走了出去,我只好跟在他的后面。”林老太太伸出她满是皱纹的手,在她的脸上抚摸了一下,才又道:“我们到了那断墙处,他放下了马灯,搬开了堵住入口处的一块木板,我看到他的脸色,在灯光的照映之下,白得可怕,可知他的心里,也十分紧张。我又道:‘不要下去!’他抬起头,向我望来,道:‘我一定要下去,你……要是怕有甚么不对头,可以在上面等我,不必一起下来,免得孩子没人照顾。’”林老太太向我望来,道:“卫先生,你想想,一个女人听得丈夫对自己讲这种话,心里是不是难过?”我摊了摊手:“我很不明白,只不过进入自己祖居的地窖,何以你们两人间,像是生离死别一样?”林老太太道:“我感到有极不幸的事会发生!”我没有再问下去,因为“预感”是十分奇妙的事,根本无可解释。林老太太又道:“我听了之后,只是呆呆地站著,可能不知不觉,已经流下泪来,子渊伸手在我脸上抹著:‘别傻了,不会有事的!’他一面说,一面已经提著马灯,自那个缺口处,落了下去。”林老太太愈说,神情愈是紧张:“我连忙踏前一步,从缺口处向下张望。白天我已经看过那缺口,可是因为下面黑,看不很真,这时,子渊提著马灯,我看到他已经落了地,正面向前走著,墙中间的夹心,一直延续到地底下,成为一条甬道。他走出了不多久,我就看不到他了,只看到灯光在闪动,我忙对著缺口叫道:‘子渊,我看不见你了!’他的声音传了上来:‘这里有一扇门!’接著,就是‘砰砰’的撞门声。不知道为了甚么,我听到这样的撞门声,心像是要从口中跳出来!”林老太太说著,向我望来。我不禁苦笑。她是当事人,连她也不知道是为甚么,我怎么知道?林老太太停了一停,又道:“过了没有多久,我就听到一下大声响,和子渊的欢呼声:‘门撞开来了!’我忙道:‘门里有甚么?’我连问三四声,子渊却没有回答我--”当她讲到这里的时候,我忍不住道:“在这样的情形下,你竟忍得住不下去看看?”林老太太道:“是的,要不是在临下去之前,讲到怕会没有人照顾孩子,我也早已下去了。”我点了点头,没有再说甚么,林老太太道:“我急起来,正想大声再叫,忽然又看到了灯光、人影,接著,子渊就出来了,我看到他一手提著铁箱子,一手提著马灯,神情兴奋得难以形容,他一面走出来,一面抬头向上,叫道:‘果然有东西!你看,有一只小铁箱!’他来到了缺口下面,由于他两只手都拿看东西,很难攀上来,所以,他先将那只铁箱抛上来给我。“那只铁箱不是很大,可是我笨手笨脚,他运抛了几次,我才接住。铁箱在手里,也不是太重,我才后退一步,子渊就迅速爬了上来。”“他一爬上来,就喘著气:‘里面是一间很小的地窖,四面全用大麻石砌著,只有这只小箱子放在中间,这下子,我们一定发财了!’我提著箱子:‘箱子很轻,不像是有金子银子!’子渊骂我道:‘傻瓜,比金子银子值钱的东西有的是!’他一面说,一面接过了箱子来,自己拿著,我们一起回到了屋子中,恰好在那时,伯骏哭了起来,我进房去抱伯骏,子渊也跟了进来。”“他一面提著箱子,一面在用力拗那箱子的锁。箱子虽然有锁,可是并不很结实,一到房间,我抱起了伯骏,他将箱子放在桌上,用力一扭,已将箱子的锁扭了下来,当时,我们都极其兴奋,子渊望著我:‘闭上眼睛,小心叫箱子里的珍宝弄花了眼!’我道:‘快打开箱子来看看!’子渊吸了一口气,将铁箱盖打了开来。箱盖一打开,我们向箱子中一看,全都傻了!”我并没有打断林老太太的叙述,她讲到这里,自己停了下来。但是,只停了极短的时间,她立时又道:“铁箱子里,只有一叠纸,裁得很整齐,用线钉著,像是一本账簿--”我心急:“或许纸上写著甚么重要的东西?”林老太太摇著头:“我不知道!”我呆了一呆:“你不知道?这是甚么意思?难道纸上面没有字?”林老太太道:“有,一眼我看到,纸上有几行字,字体极工整,写著:‘林家子弟,若发现此册,祸福难料。此册只准林姓子弟阅读,外姓之人,虽亲如妻、女,亦不准阅读一字,否则列祖列宗,九泉之下,死不瞑目!’我一看到这几行字,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当时,我将抱著的伯骏,向子渊的怀里一送:‘好,你祖宗订下的家规,你们两父子去看吧!’我一说完,就赌气向外走了出去。”我听得林老太太讲到这里,也不禁苦笑。以前,轻视女性,是平常事。连自己的女儿,也被当作“外姓人”。林老太太在那个时代,已经接受过学校的教育,又有勇气不顾家人的反对,和林子渊结婚,当然是一个知识女性,个性也一定相当倔强,对于这样的“祖训”,心里自然极度的反感!但是她这一争气,只怕我也难以知道这本郑而重之,放在小铁箱,又特地为之建立了一个秘密地窖的册子中,究竟写著甚么了!我苦笑了一下:“你始终没有看那册子中写的是甚么?”林老太太道:“没有,当时我睹气走了出去,到了天井,生了下来。我以为子渊一定会追出来的,可是我等了很久,也不见他出来,我心里有点生气,也有点不耐烦,就绕到房间外面,隔窗子去看他。窗子关著,窗上糊著棉纸,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可是他的影子,被灯光映在窗上,我看到他正在聚精会神地翻著那本册子,他一页又一页地翻著。”我又问道:“林先生以后没有提起,他在那本册子中看到了甚么?”林老太太道:“没有,奇怪的是,我因为看到了册子第一页写的那几行字,心中动了气,不愿意再提起这件事。可是自从那晚之后,子渊也绝口不提这本册子的事。当晚,我又到天井坐了下来,过了好久,听到了伯骏的哭声,哭了好久仍没有人理会,我奔进房中,看到伯骏在床上哭著,因为哭得久了,脸胀得通红。子渊却只是在一旁坐著,一动也不动,不知在想甚么事,连儿子哭成那样,也不知道!”林老太太的叙述,堪称极之详细,但是我发现她在有点紧要关键上,反倒不注意。伯骏哭了多久,全然无关紧要,她反倒说了出来。是以我忙又道:“那时,他还在看那本册子?”林老太太皱了皱眉:“当时我奔进房子,看到孩子哭成那样,当然是先抱起了孩子来,哄著他,直到孩子不哭了,我才注意子渊,发现他仍然像是木头人一样坐著发怔,我忍不住大喝一声,道:‘你在干甚么?’子渊被我一喝,整个人震动了一下:‘没……没甚么!’我和他做了几年夫妻,当然知道他是有事在瞒著我,我立时又想到册子第一页上的那几行字,哼了一声,道:‘你看到了些甚么?’”“子渊苦笑了一下:‘你别怪我,祖训说,不能讲给外姓人知道!’我当然更生气,冷笑了几下,就没有再理会他。这时,我没有看到那册子,也没有看到那只小铁箱,不知道他放到甚么地方去了!我当然也不希罕知道他们林家的秘密。当长毛的,还会有甚么好事?多半是杀人放火,见不得人的事!”事隔多年,林老太太讲来,兀自怒意盎然,可见得当时,她的确十分生气。她继续道:“自那晚起,我提都不提这件事,子渊也不提,像是根本没有这件事一样。这样过了七八天,子渊忽然在一天中午,从学校回到家里。他平时不在这时候回家的,我觉得意外,子渊一进门,就道:‘我请了假,学校的事,请教务主任代理。’我呆了一呆:‘你准备干甚么?’子渊道:‘我要出一次门!’他说的时候,故意偏过了头去,不敢望我。”“我心中又是生气,又是疑惑。那时候的人,出门是一件大事,他竟然事先一点不和我商量。我立即盯著他道:‘你要到哪里去?’子渊呆了片刻,才道:‘到安徽萧县去。’我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这样的一个县,心中更奇怪,大声问他:‘去干甚么?有亲戚在那边?’”“子渊搓著手,神情很为难,像是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我知道他人老实,不善撒谎。我立时又想到了那件事,冷笑一声:‘又是不能给外姓人知道?’子渊苦笑著:‘是的!’我赌气不再言语。我已经感到事情愈来愈不对头,可是就因为睹了气,所以我就道:‘要去,你一个人去,伯骏可不能让你带走!’子渊笑了起来:‘本来我就是一个人去。’他收拾了一下行李,只带了几件衣服,临走的时候对我道:‘我很快就会回来!’”林老太太说到这里,双眼都红了,发出了一阵类似抽咽的声音,神情极其哀伤。林老太太为甚么会悲从中来,当然再明白也没有。她的丈夫,林子渊,一去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在这样的情形下,我也实在不知该说些甚么话去安慰她好,只好陪著她叹了几口气。过了好一会,林老太太才止住了抽咽声:“他一去,就没有回来过!”我点头道:“我知道!”本来,我还想告诉她关于林子渊出事的经过,但是我不知道当年四叔是怎样对她说的,唯恐她原来并不知真相,知道了反而难过,所以话到口边,又忍了下来。林老太太渐渐镇定了下来:“他去了之后,我每天都等他回来,他也没有说明去几天,我一直等著,子渊没回来,那天下午,忽然有一个陌生人来了。那陌生人一见到我,就道:‘是林太太么?林子渊太太?’我不知为甚么,一看到这个陌生人,心就怦怦跳起来,一时之间,竟连话也说不出来。那人又道:‘我姓计,叫计天祥,从安徽来。’”当林老太太说到林子渊走了之后几天,忽然有一个陌生人来见她之际,我已经知道这个“陌生人”就是四叔了。不过,四叔姓计,我自是知道,四叔的名字叫“计天祥”,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林老太太道:“我一听到这个姓计的是从安徽来的,心跳得更厉害,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姓计的道:‘林太太,我来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林子渊先生死了!’他这句话才一出口,我耳际轰地一声响,眼前金星直冒,接著一阵发黑,就昏了过去。”“我和计先生在门口讲话,我昏了过去,等到醒过来,人已经在客厅,坐在一张椅子上,两个老仆人正在团团乱转。我一醒过来,就听得两个老仆人焦急地在叫著:‘怎么办?怎么办?’那姓计的倒很沉著:‘林先生有亲人没有,快去叫他们来!’”“两个老仆人还没有回答,我已经挣扎著站了起来:‘没有,子渊一个亲人也没有。他是独子,甚至于连表亲也没有!’我一开口说话,计先生就向我望了过来。我那时,心中所想到的只是一件事!子渊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子渊死了!”林老太太讲到这里,不由自主,喘起气来。我只是以十分同情的眼光望著她。当年,她年纪还轻,儿子只有三岁,丈夫莫名其妙死了!好好一个家庭,受到了这样的打击,心中的悲痛可想而知。即使过了那么多年,这种悲痛,也一定不容易消逝。【第九章】林老太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叹了一声,才又道:“那姓计的一听到我这样说,神情难过地握著手:‘林太太,你没有孩子?’他一问,我才想起伯骏来。我忙道:‘伯骏呢?伯骏在哪里,快找他来!’这时,我甚么也不想,只想将伯骏紧紧地搂在怀里。”林老太太又道:“伯骏在外面和别的小孩子在玩,一个老仆人听得我那样叫,马上奔了出去,去找伯骏。”“那姓计的来到了我的身前:‘林太太,我,我是炭帮的帮主。’我呆了一呆,我根本不知道甚么是炭帮,听也没有听到过,那姓计的又道:‘你先生来找我,向我提出了一个十分古怪的要求。本来,事情很简单,可是我实在没有法子答应他,他……他竟然--’”林老太太的神情,愈说愈难过,停了半晌,才又道:“计先生接著,就告诉了我子渊死的情形,那真是太可怕了,我实在不想再说一遍--”我忙道:“你可以不必说,林先生当年出事的经过,我全知道!”林老太太望了望我半晌:“这些年来,我对姓计的话,一直不是怎么相信,他说……他说子渊是在一座炭窑中烧死的?”我道:“是的,据我所知,是那样!”林老太太默然半晌,才苦涩地道:“活活烧死?”我忙道:“林老太太,情形和你设想的不一样,他一进炭窑,一生火,火势极猛,一定是立刻就死,所以,他不会有甚么痛苦!”林老太太陡地一震,突然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腕:“甚么?你说甚么?是他进了炭窑之后,才生火的?”我不禁暗怪自己的口太快,我应该想到,四叔当年可能隐瞒了这一点的。我忙含糊地说道:“我也不清楚,但总之,林先生是在炭窑里烧死的,有一个本领很大的人,想去救他,几乎烧掉了半边身子!”林老太太木然半晌,才道:“那姓计的人倒不错,他看到我难过的样子,安慰了我好久,才道:‘我来得匆忙,没准备多少现钱,不过我带来了一点金子,我想你们母子以后的生活,总没有问题!’他一面说,一面将一只沉重的布包,放在几上,解了开来,我一看,足有好几百两金子。”“我当时道:‘不,我和你根本不相识,怎能要你那么多金子!’计先生道:‘这是我一点心意!’我陡地起了疑:‘子渊是你害死的?’计先生脸色变了变:‘他死的经过,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道:‘要不是你良心不安,为甚么你要这样对我?’计先生叹了一声:‘是的,我有点良心不安,林先生的死,多少和我有一点关系。可是我不明白,何以林先生会向我提出那个古怪的要求来!他对我们那一带的地形,好像很熟!他是那里出生的?’”“我道:‘当然不是,他除了曾到南京去上学外,没到过别的地方!’计先生道:‘这就怪了,我来之前,曾经向几个人问起过,他们说,林先生到了之后,并不是立即见我,他先由一条小路,这条小路,只有我们的伐木人才知道。他从那条小路,到了一个叫猫爪坳的小山坳之中--’他讲到这里,我就打断他的话头:‘你和我说这些,没有用处,我根本不知道他为甚么要出门,他没有告诉我!’”“计先生听得我这样讲,‘啊’地一声:‘你不知道?’我道:‘我不知道。’这时,我心中乱到了极点,可是我感到计先生是一个可以倾诉心事的人。”林老太太道:“或许是计先生给了我那么多金子,这至少表示他有诚意。我接著,就将那个隐秘的地窖,在地窖中发现了一只小铁箱,铁箱之中,有一本只准林家子弟看的册子一事,讲给了他听。他听得很用心:‘对了!一定在那册子上,载有甚么奇怪的事情!’”“他讲到这时,老仆人在街上将伯骏找回来了,我一见到伯骏,悲从中来,搂住了伯骏,就哭了起来。计先生在一旁,我也没留意他在我哭的时候究竟在干甚么,好像是不断地来回踱步。等到我哭声渐止,他才道:‘林太太,我看你留在这里,只有更伤心,这样吧,我出高价,向你买这所屋子,你也别再耽搁了,先到你娘家去暂住几天,然后,拿了钱,带著孩子,到别的地方去吧!’我那时六神无主,而且一想到子渊死了,叫我和伯骏住在大屋子里,我也实在不想,所以就答应了他。我以为那些金子就是他付的屋价,谁知道过了几天,他又给了我一大笔钱。说是屋价!”我听到这里,忙道:“等一等,我有点不明白,你当时就离开了家?”林老太太道:“是的,甚么也没带,抱了孩子,两个老仆人跟著,我叫他们其中一个,拿了那包金子,就离开了。”我道:“这……这情形有点不寻常,是不是?”林老太太呆了一呆,像是她从来也没有想起过这个问题,她想了一想,才道:“是的,很不寻常,但当时,一则我心里悲痛,二则,我感到子渊出事,由这所屋子所起。如果不是这所屋子中有这个隐秘的地窖,他又在地窖中发现了那册子,他根本不会离家到甚么萧县去!”我道:“那时,你并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林先生出门,是因为那本小册子?”林老太太道:“还会因为甚么?本来,他的生活很正常,但是一发现那本册子之后,他就变了,忽然之间,要出门去了!”我点了点头,林老太太这样说法是合理的。林老太太道:“所以,我因为子渊的死,对这所屋子,厌恶到了极点,根本不想再多逗留片刻,我想,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突然离开的!”我“嗯”地一声,接受了她这个解释。林老太太又道:“我来到门口,计先生追了上来,道:‘林太太,请你给我你娘家的地址。’我告诉了他,他又道:‘我可以在这屋子里住么?’我道:‘屋子是你的了,你喜欢怎样就怎样!’计先生倒是君子,他又道:‘我可能要在屋子找一找,想找到林先生这种怪异行动的原因。’我道:‘随便你怎样,你喜欢拆了它都可以!’我就这样走了!”“我到了娘家,我父母听到了子渊的死讯,当然很难过,乱了好几天,我再也没有到那屋子去,只派仆人去取过一点应用的东西,去的仆人回来说,计先生一直住在那屋子里!”我吸了一口气,四叔耽搁了一个月之久才回来,除了路上来回所花的时间,他在那屋子之中,至少也住了三个星期之久,在这三个星期之中,他是不是在这屋子里找到了林子渊当年怪诞行径的原因了呢?我心中的疑惑,十分之甚,忙道:“你以后没有再见过计先生?”林老太太道:“见过,我已经说过了,过了几天,他又送了一大笔钱来给我,还抱著伯骏,去买了不少东西给伯骏。当时,他只问了我几句话:‘林太太,林先生的祖上,是当太平军的?’我道:‘是,要不,他们也不会在长毛营造房子!’计先生道:‘我找到了那本册子,也看了!’当时我呆了一呆道:‘那么他为甚么要去找你,去找那块木料?’”“计先生回答道:‘他不是要找木料,他是想去找那株树,可是在他来到以前一个月,恰好叫我们的人采伐了下来,所以,他只好找木料!’我听得莫名其妙,实在不知道他在说甚么。而且,子渊已经死了,我也实在没有兴趣再去探讨这件事,就没有再接口。”“计先生这次走了之后,一直到大约两个星期之后,才又来找我:‘我要走了,林太太你多保重!’我向他道了谢。”“当时,他的神情很怪,好几次欲语又止,我看出他心中好像有些问题十分为难,我道:‘计先生,我们虽然只有见过几次面,但是你这样帮助我,我十分感激,你有甚么话,只管说。’计先生又犹豫了一下,才道:‘好的,林太太,请你记著,不论过了多少年之后,如果你知道,有人要出让一件东西--’”“卫先生,他当时的话很怪,我只是照直转述。他说:‘是一件甚么东西,我现在也说不上来,但决不会是一件值得出让的东西,而且要的价钱很贵,这件东西,多半是一段木头,一块炭,或者是一段骨头,也可能是一团灰。总之有人出让这样的东西,你又有能力的话,最好去买了来。’”林老太太说到这里,望著我。我也莫名其妙,四叔的话,的确很怪。但是在祁三的叙说之中,我早已知道,四叔一回去之后,再进秋字号窑中,发现了那块木炭。当时,他自己也不知道会找到甚么东西。可是,他却知道在秋字号窑中,一定有著甚么东西,这又是为甚么?我神情茫然地摇著头。林老太太的神情,也充满了疑惑,道:“计先生的话,有很多我到现在还想不明白。”我道:“整件事十分神秘,你照直叙述好了。”林老太太叹了一声,道:“好,当时我问他,道:‘这是甚么意思,连你也不知道是甚么东西,为何要我去买下来?’计先生叹了一声:‘我回去,找到了那东西,会托人带一个信来给你。’”我忙道:“你后来接到了他的信?”林老太太道:“是的,我收到了他的一封信,信上只写了‘木炭’两个字。”我又道:“他没有提到林先生为甚么要不顾自己性命,要去找那段木头?”林老太太道:“我问了,可是计先生却像是不愿意回答,一面踱著步,一面叹息著。等我问急了,他才道:‘我不相信,真的不相信!’我问道:‘你不相信甚么?’计先生道:‘他……他……你先生看到了一些记载,记著一件怪事,他相信了,可是我实在无法相信!’我再追问,他道:‘你还是不知道的好,等你孩子大了,他要是有兴趣,你可以让他自己去下判断,信不信,全由他自己来决定好了。’”林老太太道:“他这样说了之后,又交给了我一样东西,那是一只小小扁平盒子,大小大约可以放下一本书,是铁铸的,盒子的合口处是焊死了的。他道:‘这件东西,你一定要好好保管,不论你准备搬到哪里去,都带著。等到你得到了我刚才说的那件东西,可以叫伯骏打开来。’他说到这里,神情更茫然:‘我不明白……我没读甚么书,你要叫伯驳好好读书,或者他会明白,将来他会明白。’”林老太太又向我望来,我愈听愈糊涂,道:“你没有问计先生,那是甚么?”林老太太道:“我问了,他只是说:‘我不明白。’”我忙道:“那东西还在?”林老太太点了点头,我一看到她给了我肯定的回答,心中才松了一口气,因为四叔这样嘱咐,那东西一定极其重要!我想叫林老太太立时拿那东西出来给我,但是林老太太接著又道:“当时,我答应了他,他就走了。不多久,我就带著伯骏,带著计先生给我的钱,离开了家乡,先到新加坡,再到汶莱。人生地疏,开始了新生活,伯骏总算是很争气。一直到几年前,我无意中看到了一段广告,说是有一块木炭出让,我立时想起了计先生的话,所以才叫伯骏找上门去--”林伯骏上次去见边五和祁三的情形,我已经知道,所以我又作了一个手势,打断了林老太太的话头:“这我已知道了,结果并没有成交!”林老太太道:“是的,伯骏回来告诉我,说他看到一块木炭,竟要和等大的金子交换,他认为极端荒谬!”我总觉得,林老太太的叙述之中,有点难以解释的地方。她提及在地窖中找到的那本“册子”,林子渊是看了这本“册子”之后才有怪诞行动的。计四叔到了林子渊的家中,住了相当久,他可能也看到了这本“册子”,而他看了之后的反应是“我不相信”、“我不明白”。计四叔在临走之际,又交给了林老太太“一只铁盒子”,“大小恰好可以放下一本书”,又郑重叮咛不可失去,那么,盒子中放的,就是那本“册子”,实在再明白也没有!我的疑问就是:何以这许多年来,林老太太竟可以忍得住,不将这盒子打开来看看?看她这时,抱住那块木炭的情形,她决不是不怀念她的丈夫。而事实上,她看到了那块木炭,神情激动,也并不是由于她真正知道那块木炭有甚么古怪,只不过是因为那块木炭,令她想起了往事!我想到这里,实在不想再听林老太太再讲下去,我要开门见山,解决心中的疑难。所以,当我一看到林老太太又要开口之际,我作了一个相当不礼貌的手势,几乎没有伸过手去,捂住她的口:“那铁盒子呢?请你拿出来!”林老太太一怔,才道:“铁盒子,计先生说,如果伯骏有兴趣,可以打开来看!”我大声道:“这些年来,难道你一点好奇心也没有?不想将之打开?”林老太太苦笑了一下:“我知道,那铁盒子里放的东西,多半就是子渊当年在地窖中找到的那本册子,那是只能给林家子弟看的!”我又好气又好笑:“林先生死了,可能就是因为这本册子死的,你还讲规矩?”林老太太道:“正因为子渊死了,所以我才希望伯骏来看这册子。”我无意识地挥著手,一句“岂有此理”几乎已要冲口而出了。林老太太又道:“伯骏一懂事,我就开始和他讲这件事,前后不知道讲了多少遍,可是,他这人很固执,一点兴趣也没有!”我忍不住站了起来:“事情和他父亲的死有关,他怎么可以没有兴趣?”我的话才一出口,林伯骏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了起来:“为甚么不可以?人已经死了,就算我知道了他死亡的原因,又有甚么帮助?我已经离开了家乡,建立了一个完全与过去不同的生活,为甚么要让过去的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再缠著我?”我不知道他是甚么时候进来的,一听到他的声音,我就转过身去,我耐著性子等他说完,又呆了半晌。林伯骏的话,倒也不是全无道埋,虽然在我这好奇心极浓烈的人看来,不可理解,但不能完全说他没有道理。林伯骏又道:“所以,当我十岁那年,母亲要我打开那铁盒子来看看,我就拒绝,她每年都要求我一次,我都拒绝,我决不会想知道盒子内有甚么!”我迅速地转著念:“你不想知道,不会有人强逼你。不过,我很想知道!”林伯骏道:“好,那不关我的事!”他答应得这样爽快,倒颇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和他虽然相见不久,但是已可以知道他是一个极其精明的人。一般来说,精明的人,是不怎么肯爽快答应人家任何事的。所以,我望著他,看他还有甚么话说。果然,林伯骏立时又道:“那铁盒子可以给你--”他讲到这里,伸手向林老太太手中的那块木炭一指:“就向你换这块木炭!”我一听,陡地跳了起来,当时,我正想顺手给他重重的一拳!而接下来,林老太太的话,尤其浑蛋,她竟然道:“伯骏,那不可以,这块木炭,人家是要换一样大小的金子的,多少你得贴一点旅费给人家!”我听到这里,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我一步跨向林老太太,多半是我在盛怒之下,脸色十分可怕,以致这位林老太太睁大了眼睛,吃惊地望著我,我一伸手,自她的手中,将木炭接了过来,向外便走。我来到门口,才转过身来:“林先生,或许你对过去的事不感兴趣,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你父亲当年死在炭窑里,这个炭窑中的任何东西全成了灰,只有这块木炭在,这其中,有许多不可解释的事,和你父亲有著关连!”我在最后一句话上,加重了语气。可是林伯骏的回答,却令我瞠目,他冷冷地道:“就算你带来的,是我父亲的遗体,我也不会出那么高的价钱,你可以保留著!”林老太太道:“伯骏,和卫先生商量一下,那毕竟和你父亲有关--”林伯骏道:“妈,你只不过想有人详细听你讲过去的事,现在你讲过了,他也听过了,这样的一块木炭,还要来干甚么?”林老太太叹了一声,不再言语。而这时候,我的啼笑皆非,真是难以形容到了极点!当然没有甚么可以说的了,我转身向外便走,一直走出了林伯骏的屋子,一直向前走著。我在这时,心中又是生气,又是苦恼,而且又充满了疑团,真不知道想些甚么才好。我来的时候,是林伯骏的车子送我来的,直到这时,我才发觉,这条路相当长,我要步行回市区,不是容易的事!可是无论如何,我决不会回去求林伯骏,这王八蛋,我实在对他无以名之。而我到这里来,会有这样的结果,始料不及!林老太太才一见到我时,何等兴奋,可是原来她也根本不知道那块木炭有甚么古怪,只不过要人听她讲往事!而我,不是自负,可以说是一个不平凡的人,这次竟做了这样的一桩蠢事!我真是愈想愈气恼,刚好在我面前,有一块石块,我用力一脚,将之踢得向前直飞了出去,石头飞出之际,一辆极豪华的汽车,正迎面驶来,石头“拍”地一声响,正好撞在汽车的挡风玻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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