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学武有些尴尬,不过再次面对方木的时候,脸上又恢复了热情洋溢的笑容:“这次得麻烦你了,方哥。”方木心里却仍有一丝疑问。虽然案发地点很特殊,但普通的凶杀案件是不需要动用公安厅犯罪心理研究室的:“为什么会叫我来呢?”杨学武脸上的笑容有所收敛:“你看看就知道了。”尸体位于教室北侧第一排和第二排桌椅中间的过道上,头西脚东,呈跪伏状。死者四肢均被束缚,左手被铁质铐环锁于暖气管道上,右手则被一条长约一米五的铁链锁于后门把手上。双脚各自被一条铁链锁住,并与那条较长的铁链连接。据在现场的法医介绍,经初步鉴定,死者的死因为出血性休克。这一点并不难判断,从死者左手腕处的开放性创口和满地的血迹可以得出这一结论。然而,奇怪的是在现场提取到的其他物证。死者的右手里握着一支钢笔,笔尖已被黑褐色的血污煳住。尸体前方是散落一地的A4纸,纸上均布满已经干涸的血迹,看上去是一些数学算式。纸张下方是一本初中数学习题集,翻开至第73页,同样也是血迹斑斑。死者跪伏在这些奇怪的纸张上,头向南微侧,双眼半睁,似乎临死前还在注视着什么。循其目光望去,是一个小小的密码箱。钢质,银灰色,数字按键上布满杂乱的带血指印。方木看看墙边,死者悬挂的左手腕下,一个白色塑料桶赫然在目。桶边布满血渍,桶内尚有小半桶内容物,黑褐色,初步推断为血液——而且是死者自己的血。“用这支笔,蘸着自己的血……做数学题……”方木慢慢站起身来,又看了看那个密码箱,“难道是为了获得密码?”密码箱里有什么?他抬起头,征询的目光扫向一直抱臂不语的杨学武,后者显然读懂了他的目光,摇摇头。“里面肯定有东西,不过不知道是什么。”他挥手示意一个警察过来,“要不要我找人撬开?”“不急。”方木摇摇头,“里面应该只是能让他求生的东西。”杨学武看看死者手腕上的创口:“止血带?”“应该不是。”方木指指拴在死者右腕上的铁链,“他的右手根本就够不到左手,双脚也是,即使有止血带也没用。否则他靠指压动脉的方式,就可以延缓死亡的时间——可能是钥匙,也可能是手机之类的。”杨学武哦了一声,似乎在为自己急于表达意见感到后悔,不再作声了。方木没有注意到这些,凶手布置了如此复杂的一个杀人现场,显然不是单单为了杀死被害人那么简单。在这些纷乱的表象后面,一定有更深层次的犯罪动机。是什么呢?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那本数学习题集上。“教室……数学题……密码……”方木皱着眉头,嘴里喃喃自语着。忽然,杨学武轻轻地咳嗽了两声。方木的思路被打断,不由自主地循声望去。“报复。”杨学武的脸上是扳回一城的胜利笑容,“凶手的动机是报复。”“哦?”方木扬起眉毛。“你最近没看新闻吧?”杨学武朝死者努努嘴巴,“他最近可是新闻人物啊。”方木坐在吉普车里,笨手拙脚地按动着手机,试图连接上网。可是网页打开的速度很慢,加之屏幕狭窄,方木摘下眼镜,竭力凑近屏幕,那些比蚂蚁还小的字迹仍然是模煳一团。这时,车门忽然被拉开。米楠轻快地跳上车,递给方木一个用塑料袋包好的卷饼和几份报纸。“趁热吃。”她又指指那些报纸,“这里有关于死者的详细报导。”说罢,米楠就安静地坐在方木身边,大口咬着自己那份卷饼。方木看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忍,伸手去拉车门:“走,我带你吃点好的去。”“哪有时间啊。”米楠一把按住方木,“下午还得回局里呢——凑合一下得了。”方木看着米楠。她扎着马尾辫,脸上不施粉黛,一身干练的深蓝色执勤服。在她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到那个恐惧无助的女大学生的影子。三年前,米楠大学毕业后,直接参加了公务员考试,并被C市公安局录取。在中国刑警学院刑事技术系痕检专业培训两年,取得第二学士学位后,成为C市公安局宽城分局刑事警察大队的一名现场勘查人员。米楠的余光注意到方木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慌乱起来。“怎么?”她转过头,用手在嘴边胡乱抹着,“吃到脸上了?”“呵呵,没有。”方木移开目光。“那你看什么看!”米楠的脸色绯红,三口两口把剩下的卷饼吃光,“你也快吃吧。吃完送我回局里,有点东西要给你。”“什么?”“我给邢璐买了几件衣服。”米楠的目光柔和起来,“这丫头的个子长得太快了——前几天还抱怨嫂子买的衣服不合身呢。”“呵呵,好。”方木把卷饼咬在嘴里,抬手发动了汽车。车停在分局的院子里。米楠跳下车,拍了拍手里的足迹箱,抬头对方木说道:“我先把这个送到队里,你去我办公室坐一会吧。”“算了,我就在车里等你。”方木不想引起米楠那些中年女同事的无端猜疑,“正好可以抽根烟。”米楠显然知道方木的想法,抿嘴笑笑,拎起足迹箱向办公楼走去。方木目视着米楠的背影,直至她消失在办公楼的门口。随即,他掏出烟盒,抽出一支叼在嘴里,点燃之后,开始翻阅那几份报纸。刚看了几眼,就听见院子里一片嘈杂。抬眼望去,一辆警车正疾驶进来,稳稳地停在车位上。一个制服警察跳下车,拉开后门。在一阵呵斥声中,几个身着奇装异服,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年轻男女,抱着头,挨个从车上跳下来。应该是在某地擒获的一帮小流氓。方木扫了一眼,低头继续看报纸,然而,眼前却不再是白纸黑字,而是那些男女中的一个。仿佛刚才那一瞥,像电烙铁一般将某个形象牢牢地焊在方木的脑海里。方木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那几个年轻男女排着队走进办公楼,一时引得旁人纷纷侧目。值班的警察打趣道:“呵,大丰收啊,抓了一串。”“这几个小兔崽子,不学好。”一个警察踢了排在最后的男孩一脚,“大白天就在歌厅嗑药。”“挨个核实身份,通知家长!”另一个年长的警察一边揉着肩膀一边狠狠地说道,“先把那丫头给我带来——妈的,还敢动酒瓶子!”两个警察拎起其中一个女孩,在一阵踢打尖叫中,把她拖进讯问室里,麻利地铐在椅子上。“你给我老实点!”年长警察指着女孩,“不把你送劳教我就不姓陈!”说罢,他气冲冲地对另外两个警察喝道:“给我看好她,我去拿笔录。”女孩虽然被牢牢地铐在椅子上,仍旧不甘心地拼命扭动着。挣扎了一会,眼见脱身无望,女孩破口大骂起来。各种污秽不堪的脏话连珠炮似的从女孩嘴里喷出,门外两个警察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冷漠表情。这时,门开了,方木慢慢地走进来,靠着墙边,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女孩以为终于有了可以发泄怒火的对象,刚抬起头,愣了几秒钟就迅速低下头去,一句脏话也生生地憋在喉咙里。逼仄阴暗的讯问室里,只能听见女孩急促的喘息声,无论是门口默立的男人,还是被铐在椅子上的女孩,都不说话,任凭那不断膨胀的沉默填充在两人之间。那不过是几米的距离,却隔开了绝望与惊喜,羞耻与疑惑。还有彼此经年的逃避和寻找。良久,方木轻轻地挪动脚步,向她走过来。那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却像抽打在女孩身上的鞭子一样,她又剧烈地扭动起来,逃离的渴望比刚才尤甚。方木终于走到女孩身边,慢慢地蹲下身来,目光却须臾不能离开女孩的脸。女孩拼命把头扭向另一边,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方木艰难地开口:“这么多年,你去哪里了?”女孩紧咬着嘴唇,不说话。被问到第三遍的时候,女孩突然疯狂地冲门外喊起来:“不是要把我送劳教么?现在就送吧!带我离开这里……”“你别怕。”方木急忙说道,“我不会让你被劳教的……”“那我能去哪里?”女孩猛地扭过头来,凶狠的面庞正对着方木,“劳教所才是我这种人该去的地方!”这是两人重逢以来的第一次对视,女孩脸上的黑色眼影已经被泪水晕染得乌七八糟,染成蓝色的卷发蓬松凌乱,加上那对咄咄逼人的眼睛,已经完全看不出曾经乖巧温顺的女孩形象,更像一只发狂的母狮。“你别这样。”方木伸出手,试图让她平静下来,“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女孩重重地“嗤”了一声,眼中却再次盈满泪水。“你别装了!”她俯下身子,鼻尖几乎顶到方木的脸上,“你那么好,为什么当初不把我带走?”冷不防地,女孩突然抬起一只脚,狠狠地踹向方木的肩膀。方木来不及躲闪,仰面摔倒在水泥地面上。“你现在来装好人……”女孩大哭起来,“我孤立无援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在街上要饭的时候,你在哪里?我被他们轮流糟蹋的时候,你在哪里?”女孩说不下去了,放声嚎啕。方木呆呆地坐在地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女孩哭泣。讯问室挤满了闻声而来警察,大家惊异万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就连刚才还怒不可遏的陈姓警察也忘了自己的目的,迷惑不解地看看方木,又看看女孩。“我成了这个样子,你才跳出来……”女孩用手背胡乱地擦拭着脸上的泪水,“你走,我不想看到你……”“亚凡……”方木忽然打断了她的话,紧接着,他从地上慢慢地爬起来。方木伸出一只手,脸上的表情温和又淡定:“亚凡,我们结婚吧。”第三章 报应2011年9月12日,C市第47中学发生一起杀人案。现场位于教学楼二层初二(四)班教室里。教室为单向内开木质门。室内有木质桌椅46套。死者魏明军,男,33岁。尸体全身赤裸,位于教室东北角的地面上,尸体头西脚东,呈跪伏状,尸身附近有大量血迹,左侧摆有一中号白色塑料桶,内容物约2200毫升,呈黑褐色,经鉴定为死者本人的血液。死者四肢均被束缚,左手腕被内径为6.5厘米的铁质铐环锁在教室东侧的暖气管道上,右手腕被长约1.45米的铁链锁在教室的东北侧后门的把手上。双脚均被长约0.95米的铁锁锁住,并连接在较长的铁链上。通过对现场地面足迹及残留手印进行收集处理,除从尸身前方血泊中提取到半枚带血足迹外,未发现有价值的线索。对教室内各处手印的提取和处理也未获得特别发现。从尸体检查情况来看,死者体态中等,尸长176厘米,发长5厘米,尸斑浅淡,压之褪色。后脑部有血肿,头皮破损,左手腕见一横行切割创口,长3厘米,探查手腕创口,可见动脉横断。左手臂有流注状血迹。经分析,死因为失血性休克,致死方式为锐器切割,死亡时间约为当日凌晨两点左右。在现场共提取痕迹及物证若干,没发现凶器和死者衣物,怀疑已被凶手带走。其中部分物证比较特殊,耐人寻味。从现场的情况来看,死者双手均被束缚,在腕动脉被切开后,无法通过指压的方式延缓血液流失。死者在失血过程中,并未主动唿救(然而,从现场情况来看,唿救是毫无意义的。当晚的值班员廖忠曾陷入深度昏迷,案发时仍处于意识模煳状态。经查,在廖忠当晚饮用的茶水中发现强效麻醉剂),而是做了一件奇怪的事——做数学习题。在现场发现一支钢笔(无墨水,笔尖有凝固的血液)、一本初中数学习题集(已翻开至73页)以及空白A4打印纸若干,死者似乎在计算所有习题并求得答案的和。结合现场发现的密码箱,警方认为可以将死者奇怪的行为解释为获取密码。警方将其撬开后,发现死者的手机(呈关机状态)。由此,警方推测,保险箱密码应该与那本初中数学习题集中的试题答案有关系,那是死者逃离绝境的唯一希望,可惜,密码破解只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最后一丝生命已经悄然抽离他的身体。杨学武代表分局做了现场重建分析。死者曾在案发前一天下午五时许离开学校,但并未回家,直至次日早晨尸体被发现。期间,死者家属曾多次拨打其手机,均被提示处于关机状态。杨学武认为,凶手是在校外通过钝器击打的方式将死者魏明军制服,而后用机动车辆将其带至案发现场。事前,凶手曾在值班员廖忠的茶水中加入强效麻醉剂,而C市第47中学的校园设施较为陈旧,并未安装视频监控系统。因此,凶手在廖忠陷入昏迷后,顺利将魏明军带至初二(四)班教室。他将魏明军的衣物除去,束缚其双手,并将其手机锁在保险箱中。而后,凶手切开魏明军的腕动脉,强迫他用钢笔蘸血解题以获取保险箱密码。魏明军在此期间拼命解题,同时胡乱按动保险箱密码盘,并留下多处带血指印。终因失血过多,魏明军于凌晨二时许死亡。这显然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凶杀现场,但警方很快从中解读出凶手的动机。报复。这个结论,来自于死者的特殊身份。死者魏明军虽然只是一名普通的中学数学教师,但是近期却成为C市市民关注的焦点人物,起因,是一个十四岁孩子的死。这个叫于光的孩子是C市第47中学初二(四)班的学生,班主任正是魏明军。于光的学习成绩较差,数学成绩尤甚,排名垫底是家常便饭,身为数学教师兼班主任的魏明军对此颇为恼火,据知情的学生讲,魏明军经常在数学课上提问于光,回答不出来,就让他整节课都站着听课,有几次甚至动手体罚。在9月初的月考中,初二(四)班的整体成绩不佳,数学成绩更是在年级排名中位列倒数第一。魏明军觉得自己很没有面子,认为于光拖了全班的后腿。责骂一番后,魏明军扔给于光一本习题集,要求他在当晚做完全部习题,否则第二天就别来上学。据于光的母亲讲,孩子当晚做题至凌晨一点多,家长多次要求他睡觉,均被于光拒绝,孩子哭着说,如果做不完这本习题集,老师是不会饶了他的。凌晨四时许,十四岁的于光从自家七楼一跃而下,当场身亡。事发后,于光的家长多次到学校讨要说法,沟通无果后,向新闻媒体通告了此事。一时间,市内多家媒体纷纷跟进。C市电视台新闻频道“C市导报”节目更是连续三天进行跟踪报导。在新闻媒体和公众舆论的压力下,第47中学对魏明军做出了处分决定:撤销班主任职务,扣发当年奖金,取消当年评优资格,并给予行政记过处分。然后,这一切并没有因此而画上句号。事件始末及相关新闻报导被上传至网络后,各种来自网民的侮辱和谩骂铺天盖地而来。随便打开任何一个网络搜索引擎,“魏明军”都是热点词汇,且都与“禽兽教师”、“人渣”这样的词相互关联。甚至有人提出要让魏明军以命抵命,赞同者还为数不少。近一周来,魏明军家中的玻璃数度被砸,他本人更是接到了无数恐吓和辱骂的电话。魏明军自知理亏,因此没有选择报警,而是咬牙承受,指望时间能平复公众的愤怒。然而,他没有等到那一天。根据凶手的动机为报复这一思路,警方将嫌疑人锁定在于光的家属身上,并依法对于光的父亲于善平进行了传唤。于善平,男,42岁,C市车辆厂工人。在警方传唤于善平的时候,他正在是第47中学门前燃放鞭炮,并在现场打出“天理昭昭,恶有恶报”的横幅。校方劝阻无果后,拨打110报警。附近的派出所出警后,并为强力阻止于善平的违法行为,而是予以口头警告了事。校方表示不满,指斥警方不作为。出境的警员只说了一句话:人之常情,可以理解。于善平接受传唤后,仍处于情绪激动的状态中,对魏明军被杀一事反复说他是罪有应得。被问及案发当晚的行踪时,于善平称在医院陪伴因过度悲伤而入院治疗的妻子。经查,于善平所言属实。而且,通过对于善平的经济状况和社会关系的调查,基本可排除于善平雇凶杀人的可能。至此,于善平的作案嫌疑被排除。方木也认为凶手不是于善平,从现场的情况来看,凶手是在极其冷静的心态下安排布置了一切。换作于善平,恐怕没有耐心让魏明军慢慢死去,而是恨不得操刀将其大卸八块而后快。此外,如果杨学武的现场重建分析大致符合案件真实情况的话,那么凶手应该是一个心思缜密,处事冷静,具有相当体力、反侦察能力,经济状况较好的人。而这些人格特质,都是于善平不具备的。这个结论同样是令人生疑的,一个看似与本案被害人无关的人,怎么会以“报复”为动机杀人呢?难道,真有所谓“替天行道”的侠客?方木发言后,案情分析会上陷入一片沉默。不少人抬起头偷偷的瞟着方木,目光中有好奇,也有猜疑。方木清楚,这并不是因为他的分析,而是因为他在案发当天下午向一个即将被送劳教的问题女孩求婚。廖亚凡当然没有被送劳教,其中既有方木的恳求,也有边平疏通关系的作用。被打伤的陈姓警官虽然勉强同意不再追究,但他对方木和女孩之间的关系显然更加好奇,四处打听廖亚凡的身世。结果,不到半天的时间,整个分局都知道了这件奇闻。其中当然包括米楠。在整个案情分析会上,米楠始终低着头,在手中的笔记本上写写画画。方木几次望向他,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被问及足迹勘验的情况时,她只回答现场提取的足迹较模煳,仍需时日加以分析,之后就不再开口了。散会之后,方木有意留到最后才走,可是一眨眼的功夫,米楠就不见了。方木在会议室门口张望半天,仍不见米楠的踪影,只得悻悻地向门外走去。方木走到停车场,上车后刚要发动,后门却猛然被拉开。方木看看后视镜,米楠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大手提袋扔在后座上,自己坐在旁边,眼看着窗外,低声说:“开车吧,去你家。”不知为什么,方木的心里一下子踏实了许多,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加强烈的尴尬。“那……那是什么?”“衣服。”米楠还是不看方木,只是简单的吐出两个字。“不是给邢璐的么?”“先给她穿。”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方木想对她说句谢谢,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能拍拍副驾驶的位置:“坐前面吧。”米楠没有作声,依旧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方木垂下眼睛,发动了汽车。房间的光线很暗,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味。细细分辨,有烧过的烟草、啤酒以及廉价香水的味道。方木把米楠让进客厅,抬手开灯。顿时,杂乱不堪的室内一览无余。米楠面无表情的扫视着满地的零食包装袋和烟蒂、脏衣脏裤,又抬头看看方木。方木挤出一个微笑,抬脚去厨房开窗换气。刚一迈步,就踩中了一个啤酒罐。刺耳的吱啦声让卧室里的谈笑戛然而止,随即,紧闭的卧室门被拉开一条缝,里面的人向客厅里看了一眼后,又重新关进了门房,肆无忌惮的嬉笑声再次响起。米楠从卫生间里拿出扫把,一言不发地开始整理客厅。方木站了一会,找出一块抹布,动手擦拭满是瓜子皮的桌子。刚擦了几下,就被米楠噼手夺过,粗手重脚地把桌子擦干净之后,米楠把带来的衣服摆在桌子上,把空手提袋塞进方木手里,指指地上的脏衣脏裤。方木不解:“干吗?”“扔了!”方木看着米楠的脸色,不敢再言语,老老实实地把廖亚凡换下的衣裤塞进手提袋,摆在门口。米楠继续整理房间,手脚麻利,客厅里很快就焕然一新。做完这些,她又从冰箱里拿出食材,叮叮当当地开始做饭。方木插不上手,几次和米楠搭讪,对方却丝毫也不理会他。方木无奈,只能坐在桌旁,闷闷地吸烟。饭菜的香味很快就弥漫在客厅里。方木吸吸鼻子,半倚在厨房门旁,边吸烟边看着米楠。她没系围裙,头发扎成马尾,高高的绑在脑后。因为劳动的关系,米楠脸色绯红,鼻尖上还有一点油汗。她意识到方木的眼光,手脚变得有些僵硬,却始终拒绝响应方木的注视。尽管如此,方木还是在厨房里蒸腾的雾气和油烟中有些恍惚,似乎自己是一个懒散的丈夫,正在讨好发脾气的妻子。忽然,卧室的门被唿啦一声拉开,紧接着,廖亚凡捏着手机踢踢踏踏地走了出来。她看也不看方木一眼,径直走到冰箱前,取出一罐啤酒,拉开,仰脖就喝。方米马上移开目光,因为廖亚凡上身穿着一件警用内衬衫,下身只着一条内裤。一口气喝了大半罐,廖亚凡连打几个酒嗝,一屁股坐在餐桌旁,随手拿起方木的香烟,点燃了一支,吞云吐雾。方木皱皱眉头,伸手推了推桌上的衣物,示意她换好衣服。廖亚凡只是用眼角瞟了一下,伸手从衬衫胸口的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我在楼下的超市里买东西了。”她冷冷地说道,“还没给钱呢——押了你的一套制服。”方木接过纸条,扫了一眼上面的数字,唔了一声,塞进衣袋里。“还有,我的手机没有话费了,给我存点。”方木看了看廖亚凡,后者挑衅般地盯着他。几秒钟后,方木垂下眼皮,低声说:“把衣服换上吧。”廖亚凡“嘿”了一声:“这么老土的衣服,谁要穿?我原来的衣服呢?”方木指指门口的手提袋:“扔了,又脏又……”“操你妈的!”廖亚凡突然爆发了,“谁让你扔的!”这时,厨房里突然“咣当”一声,似乎是炒锅被重重地摔在了炉灶上。廖亚凡却来了兴致,晃到厨房门口,边吸烟边上下打量着米楠,片刻,她转头面向方木,眼神里满是调笑:“你马子?身材不错啊。”米楠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炒锅,手中的锅铲几乎要攥出印来。突然,她把锅铲放在灶台上,再转过身来时,却是嫣然一笑。“吃饭吧。”这是方木记忆中最漫长的一顿饭。三个人围桌而坐,彼此一言不发。廖亚凡把一只脚翘在椅子上,毫不客气地大嚼大咽,鱼骨吐得满桌都是。米楠则低着头,小口扒着饭。方木胡乱向嘴里塞着食物,最后不小心嚼了一块八角,彻底没了胃口。好不容易吃完了饭,廖亚凡把碗一推,径自窝到沙发上,边磕瓜子边看电视征婚节目,不时发出哈哈的笑声。米楠把用过的碗筷拿到厨房,看了方木一眼,示意他跟自己进来。关好厨房的门,米楠却不说话,打开水龙头,开始洗碗。方木搔搔脑袋,结结巴巴地说:“刚才……那个……你别在意……”“没事。”米楠打断了方木的话,“你打算让她一直住这儿?”“嗯。”方木老老实实地回答,“她没有别的去处。”米楠把一只洗好的碗放在桌子上,看看方木,问道:“你怎么跟你父母解释?”“暂时不用解释。”方木叹了口气,“我父母去韩国了,照顾我表姐——她刚生完孩子。”米楠嗯了一声就不再开口了,专心致志地洗碗。左腕这一切之后,她细细地把手洗净,转过身,一边甩着手上的水珠,一边看着方木,似乎欲言又止。方木无奈地笑笑。他清楚米楠的疑惑,却不知该从何说起。米楠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她……真的是那个廖亚凡么?”“是。”“那……”米楠犹豫了一下,“以前她……”“她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方木的语气骤然低落,“完全不是。”“哦?”米楠拉过一把掎子坐下,平静地看着方本,“给我讲讲吧。”初秋的夜晚,气温骤降,窗户上漫起一层淡淡的水雾。在这样一栋老式住宅里,三个人,两个空间,隔绝的却不仅仅是一堵墙、一道门。无论是现实还是过往,总有些东西让人难以面对或者不堪回首。然而那些印迹却是不容置疑的存在:猝然消逝的生命;戛然而止的青春;不曾表白的初恋;一生无法戒除的香烟。这样的讲述注定是艰难的、断续的,还有讲述者自己都无法解释的种种抉择。米楠长长地唿出一口气,随即,就是更长久的沉默。良久,米楠站起身来,低声说:“我走了。”方本摁灭烟头:“我送你回去吧。”“不必了。”米楠看看依旧紧盯着电视的廖亚凡,又看看方木,足有半分钟后,她垂下眼睛,“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就告诉我。”方木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闷闷地“嗯”了一声。深夜两个难以入睡的人。卧室里,廖亚凡依旧在大声讲着电话。方木无意去打探廖亚凡的隐私,甚至不想知道在她失踪的这几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与其追悔莫及,还不如想想未来。可是,未来究竟会怎么样?我们结婚吧。方木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翻来覆去地咀嚼着这几个字,不由得哑然失笑。为什么要说这句话?同情?赎罪?责任?还是别的什么?方木不愿再想下去,闭上眼睛,努力入睡。然而,卧室里的谈笑声却更加清晰地传入耳朵里。现在,她应该很快乐。安全的住处,稳定的经济保障,以及,一个愿意接受她过去的、承担她的未来的男人。未来。这个词,从未如此沉重过。胡思乱想间,时针已经指向凌晨一点,廖亚凡却似乎毫无睡意,始终在没完没了地聊着。方木想了想,翻身下床,敲了敲卧室的门:“早点休息吧,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廖亚凡的声音稍微停顿了一下,随即,就更高昂地响起来:“我们得去办身份证,上户口……”方木轻叹一声,又敲敲门,说道:“还得去看看赵大姐,她一直在找你……”卧室内的巨大噪音戛然而止。第四章 足迹他拎着保温罐,费力地穿过那些或麻木或忧戚的人群,在一片嘈杂声中直奔住院部二楼。站在病房门口,他稍稍平复一下急促的唿吸,推门而进。一个年轻的护士正在病床前量血压,看到他进来,嫣然一笑:“你来了?”他轻轻地答应了一声,似乎怕吵醒在病床上的沉睡的女人,尽管他很清楚,她也许永远也醒不过来了。护士量好血压,把女人消瘦的手臂塞进被子里,掖好,转头看看他,笑着问道:“又带什么好吃的了?”“乌鸡汤。”他朝着病床上的女人扬了扬下巴,“她怎么样?”“还不错。”护士边整理医用托盘边说,“肌肉也恢复得挺好。有空你多帮她按摩。”他连连点头,目光须臾不能离开病床上的女人。“多跟她说说话。”护士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她应该听得到的。”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里,他先是细细地给她喂了半罐鸡汤,然后就坐在她身边,轻声读当天的报纸给她听。从社会版、体育版,一直读到娱乐版,连购房广告和寻人启事都没有落下。读累了,他就打开挂在墙上的电视机,选择最近正在热播的电视剧,调大音量,边看边给她讲解剧情。在这个过程中,她的姿势没有变,表情没有变,一如既往地沉睡着。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仍旧把她当做那个喜欢吃手指饼、爱看刑侦局、不时和他吵架拌嘴的女人。你并没有走,至少没有走远,你还在我的生活里,所以,我不会让你错过生命中的任何细节,哪怕我们琐碎、无聊到极点。要知道,我原本就打算和你过这样琐碎、无聊的生活。电视剧播完,他就俯下身去,从头到脚的为她按摩身体。偶尔感到肌肉的微微颤动,他都会屏住唿吸,满怀期待地看着她的脸。然而,那些颤动总是稍纵即逝,而那张沉睡的脸也从不曾有任何变化。他似乎早已习以为常,稍稍停顿后,就继续按动她的身体。全身按摩做完,他已是满身大汗。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之后,他坐在窗边,静静的看着窗外的景色。时值中午,和清晨的熙熙攘攘相比,楼下的这条马路清净了许多。卖水果的小贩懒散的靠在树上,间或用喷壶在苹果和荔枝上喷些水雾。不时有出租车停在门口,跳出一些或急或缓的乘客,引来不远处的煎饼摊主的期待的目光。他看了一会,就回过头来,继续对她说话。园区里换了几个保安,有的是退伍士兵,很帅。隔壁西饼屋池阿姨的女儿出嫁了,她哭得像泪人一样,女儿却喜气洋洋。美客多超市的老板昨天和人打了一架。方便面的价格涨了五毛。那盆吊兰长的太快了,得抽时间分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