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罪系列全集 -48

方木在等候的家长中挤来挤去,瞄准一个穿灰色风衣的男子,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老鬼回过头来,看到是方木,脸上立刻露出一副刚撞了墙似的表情。不等方木开口,他就连连小声告饶:“别在这儿,别在这儿——我儿子就快放学了。”女孩子刚刚收走那讨厌的客人留下的豆浆,就看见他又拽着一个满脸苦相的男子走了进来。女孩子本能地问了—句“先生来点什么”,却被他毫不客气地一句“等会儿再说”草草打发掉。女孩子撅撅嘴,一脸不高兴地回到收银台前。 i方木把老鬼按坐在椅子上,直截了当地问道: “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没听到啊。”老鬼目光游移,“我每天也挺忙的……”“我你打听的事情,有消息吗?”“没有。”这个问题老鬼回答得倒干脆利落,说罢就欲起身,“对不起啊——我得接孩子去了。”方木不由分说,又把他按在座位上。老鬼有些急了,看到方木冰冷的眼神,又软了下来。“你放我走吧,老大!”老鬼冲方木连连作揖,“我那前妻的脾气你也知道,一个月啊,我只有今天能看看孩子……”“好啊。”方木慢条斯理地点燃一根烟,“那就跟我说实话。”老鬼小声骂了一句,看看手表,又换上了一副无赖的嘴脸,“你先给我买杯水,我要喝珍珠奶茶。”“行。”方木站起身来,一只手指着老鬼的鼻子,“你要是敢跑……”“哎呀,我不敢啊。”老鬼不耐烦地挥挥手,眼睛始终盯着校门口,“你就快点吧。”付钱的时候,收银的女孩冲他翻了个很大的白眼,方木有些莫名其妙。当他看到女孩把所谓的“珍珠”倒进塑料杯子时,心中不由得一动。奶茶冲好后,方木向女孩要了一根最粗的吸管,回到了座位上。老鬼好像真的渴坏了,也不顾烫嘴,连喝了几大口,边嚼着“珍珠”边嘀咕:“你别说,这玩意儿还真好喝。”“说吧,你都打听到什么了?”“那个姓丁的没下落,最近谁也没看到过他。估计是跑了。”老鬼压低声音,“至于老邢的事儿,道上的人都知道他被摆了一道,听说跟老邢正在查的案子有关。”“什么案子?”“具体的不知道,据说跟丢小孩的事有关系。”方木想了一下,又问道:“庄家是谁?”“具体的不清楚,只知道是本地的。”老鬼看看四周,低声说道,“方警官,你这人不错,我好心提醒你一句……”“嗯?”“那伙人不好惹,据说根子很深。老邢那样的人物都能被扳倒,更何况你了。”老鬼颇有些苦口婆心的味道,“我看你就别趟这趟浑水了,别把自己也撂进去。”“哦?”方木挑起眉毛,“这么说,你还是知道些内情啊。”“没有没有。”老鬼慌忙移开目光,“我可什么都不知道。”“跟我说实话。”方木眯起眼睛,慢慢地说道,“你应该清楚你骗不了我。”老鬼干笑几声,表情却更加紧张。为了掩饰,他端起奶茶大口吸着,忽然,他被一口奶茶呛住了,紧接着就两眼圆睁,用手在喉咙上抓挠起来。方木扫了一眼堵在吸管里的“珍珠”,一动不动地看着老鬼在面前挣扎。老鬼的脸已经憋成了紫色,眼珠几乎要爆出眼眶。他站起身来,不顾一切地用手指在嘴里胡乱抠着,下巴和胸前全是黏糊糊的口水,可是那粒要命的“珍珠”依旧卡在气管里。收银的女孩子想过来帮忙,却被方木做出的严厉手势吓得站在原地不敢动弹。老鬼狂怒地瞪着方木,想跑出去找人。刚站起来,方木就一脚把桌子踹过去,正顶在老鬼的胸口。方木死死地踹住桌子,老鬼被顶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又说不出话,连连对方木合十作揖。方木从衣袋里掏出记事本和笔,扔在他面前。老鬼飞快地抓住笔,在记事本上草草写了几个字后,抬头冲方木疯狂地比划着自己的喉咙。方木松开脚,绕到老鬼身后,双手环绕他的腰,然后左手握拳,拇指顶住老鬼的胸廓和上腹,用右手抓住左拳,快速向上压迫老鬼的腹部,如是几次后,老鬼终于剧烈地咳嗽起来,一颗“珍珠”也被他吐到桌面上,弹跳了几下后,滚到墙角处。等到他的咳嗽声稍微减缓些,方木拿起那杯奶茶示意他漱漱口,老鬼连连摆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敢了,不敢了。”方木笑笑,让看傻了的女孩子端一杯清水上来。老鬼喝了几口水,脸色也恢复了一些。方木递过去一根烟,问道:“没事吧?”“没事。”老鬼仍然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妈的,差点把我憋死。”方木拍拍他的肩膀,翻开记事本,指着歪歪扭扭的“百鑫”两个字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没意思。”老鬼闭上眼睛,向后一靠,“瞎写的。”方木没有做声,而是一直盯着老鬼的脸。“你盯着我也没用。”老鬼把脸转向另一侧,“我可不想死得太早。”这时,一大群小学生涌进了快餐店,叽叽喳喳地买鸡翅、酸奶、冰淇淋,其中一个小学生无意中向这边扫了一眼,迟疑地叫了一声:“爸爸?”老鬼的身子一震,立刻睁开眼睛,满脸堆笑:“洋洋!”洋洋满脸狐疑地走过来,很不友善地盯着方木。老鬼眉开眼笑地蹲下,一把抱住儿子。“想吃什么?爸爸请客!”忽然,老鬼脸色一变,“就是不许喝珍珠奶茶。”洋洋挣脱了老鬼的怀抱,又看了看方木,皱起眉头,“他是警察吧。你又犯什么事了?”“没有啊。爸爸一直在……你知道的……”老鬼急得语无伦次,“爸爸跟你发过誓的……”“你爸爸没做坏事。”方木开口了,他也蹲下身子,拍拍洋洋的头。“他在帮警察执行一项秘密任务。”“什么任务?”洋洋还是半信半疑。“我不能告诉你,因为这是秘密任务。”“行,其实我爸挺能干的。”孩子还显得挺大度,“那我要不要装作不认识你们?”“那倒不用。”方木笑笑,“你去买吃的吧,叔叔请客。”洋洋兴冲冲地跑了。老鬼松了口气,臊眉搭眼地说了句“谢了”。方木没回话,伸手从钱包里掏出五张百元大钞递给他。“线人费。”老鬼没客气,大大咧咧地揣进兜里,转身要走,方木又叫住他,“等等。”老鬼摆出一脸苦相,“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方……”“拿着。”老鬼愣住了,递到眼前的是两百元钱。“天冷了,给你儿子买双鞋。”方木向不远处的洋洋努努嘴,“你看看,都露脚指头了。”老鬼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表情却更复杂,似乎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走吧。”方木移开目光,挥挥手,“你儿子等你呢。”老鬼又站了几秒钟,然后顺顺嘴,把钱紧紧地捏在手里,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低声说道:“方警官?”“嗯?”“前段日子,有人看见姓丁的去了百鑫浴宫,之后就再没见他出来过。”方木猛地扭过头来,盯着老鬼看了几秒钟,悄悄地松了一口气,“谢了。”老鬼耸耸肩膀,似乎挺难为情地嘟嚷了一句“你自己多保重”,就拉着儿子走出了快餐店。百鑫浴宫位于二环外,地处城乡结合部,法定代表人叫李守庆,男,47岁。从税务机关调取的资料来看,百鑫浴宫每个月都按时申报纳税,而且缴税额都不小,似乎经营得红红火火。可是方木第一次来到百鑫浴宫的时候,却吃了一惊。所谓百鑫浴宫,只是一个二层小楼,从外表看,似乎曾装修得富丽堂皇,但是由于长期缺乏修葺,那些浮雕精饰已经变得斑驳破旧。方木绕着百鑫浴宫走了一圈,发现所有的窗户都被厚实的窗帘遮挡着,里面的情况无从得知。正门处贴着一张已经发黄、变脆的白纸,上面写着“停业装修”。方木想了想,转身去了马路对面。那里有一个修自行车的摊位。方木给修车的老人点了一根烟,攀谈了几句后,就问他百鑫浴宫的情况。老人说,他在这里修车已经有几个年头了,百鑫浴宫开始建设的时候,他就在场,可奇怪的是,外墙装修好之后,施工人员就撤离了,此后再没有人来过这里,也就是说,这家浴宫从来没有开张营业过。方木心里有了数,回局里后,他查了一下李守庆的资料,果不出所料。李守庆确有其人,身份证号码也对得上,但他是河北省固安县的普通农民,一生都未曾踏出固安县半步。很显然,在法律上正常营业且照章纳税的百鑫浴宫只是一个空壳,其存在的价值肯定是违法的,最大的可能是洗钱,还有……方木不愿再想下去了,因为丁树成很可能就在百鑫浴宫里。夜晚之所以是夜晚,是因为没有阳光普照大地。然而光还是有的,只不过是从各式各样的灯具中倾泻而出。有的温馨幽暗,比如床头的小小光亮;有的狂暴躁动,充满戾气,比如夜色中的各种霓虹招牌。它们好似这深夜里的城市,蠢蠢欲动,只顾瞬间的绽放,全然不想明天的太阳何时升起。这样的夜里,总有些人睡不着,有些人不想睡。他躺在看守所冰冷的床板上,仰望小小的气窗透进的微微月光。她悄悄离开身边鼾声如雷的男人,在黑暗的客厅里点燃一支烟,思念那个只相处了几个小时的警察。他坐在吉普车的驾驶室里,疲惫地盯着不远处的二层小楼。而她们,紧紧地簇拥在一起相互取暖,在已沉默地耸立了千年的石林中,倾听潺潺流水。每个人都是孤魂野鬼,游荡在葬送一切的时间里。景旭也没有睡。他想睡,又不甘心去睡。每一秒都是新生,每一秒都是末日。他厌倦身边每一个女人的大腿和乳房,又不停地抚摸,似乎下一刻就会永远失去,实际上却从未真正占有。在面对最终的宿命之前,他要及时行乐。金永裕推开包房的门,面前的淫靡景象让他微微蹙眉,又觉得好笑。四个一丝不挂的女人围坐在景旭身边,而包房里唯一一个衣着完整的人也正是他。见有人进来,已经被酒精和K粉彻底麻醉的景旭显得有些迟钝,看清来者后,他只是微微点头,并没有起身。金永裕挥挥手,女人们识趣地各自寻找自己的衣物,草草穿好后,依次离开了包房。金永裕坐在景旭身边,看看他面无表情的脸,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把目光投向包房里不停闪烁的液晶电视上。白种女人在黑人男子身下歇斯底里地叫喊着,虽然刺激,但也很快就让人索然无味。“爽吗?”金永裕点燃一根烟。景旭依旧呆呆地看着屏幕,隔了好久才微微地点了点头。“那就好好玩。”金永裕从西装内兜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酒桌上,“老板给你的。”景旭的眼珠缓缓地转向那个信封,停留了几秒钟后,又扭过头去,几乎难以觉察地点了点头。金永裕笑笑,按熄了烟头,站起身来说道:“开心点。老板还是赏罚分明的。”说完,他就拉开包房的门走了出去。这时,一直只用点头表达意愿的景旭突然开口了。“我要女人。”他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再换四个。”金永裕站在门口愣住了,随即就简短地回答道:“好。”然后,他关上包房的门,转身对门口的服务生说:“再给他找四个小姐,不要刚才那四个。”“啊?”服务生面露难色,“金哥,小姐们说景哥玩得太狠了……都抠出血了……”金永裕没说话,抿起嘴看着服务生。后者在金永裕的目光下慌张起来,最后倒退几步,垂下眼睛说道:“我现在就去安排。”说罢,就沿着走廊一路小跑而去。金永裕哼了一声,刚要走,衣袋里的手机就振动起来。他按下通话键,只听了几句,脸色就变了。挂断电话后,他拨通了另一个号码。“老板,”刚一接通,他就急不可待地说道,“‘笼子’那边有情况!”时间已经过了午夜两点,这条本来就人迹罕至的路显得更加幽静。方木捏扁空烟盒,拎起背包,起身下了吉普车。百鑫浴宫周围已经长起了密密麻麻的荒草,脚踩上去,刷拉刷拉的声音在午夜里显得更加清晰。偶尔响起清脆的碎裂声,估计是踩到了废旧的玻璃碴。每到这时,方木就会驻足四顾,仔细倾听周围的声音。然而周围一片寂静,除了远处隐隐的犬吠之外,再听不到半点声息。方木缓步来到一面窗户前,伸手从背包里掏出破窗器。他把吸盘固定在玻璃上后,用玻璃刀割出一个直径约半米的圆形,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玻璃取下。刚拨开那厚重的窗帘,方木的手就停了下来。穿过那布满灰尘的绒布,方木摸到了冰冷的铁条。不出所料,窗子里还有护栏。方木把破窗器卸下来装好,起身绕到楼后。那里有一座一米多高的室外平台,平台南侧是一扇铁门,估计是后厨的位置。方木拧亮手电,只见一根粗粗的铁条横贯在铁门中间,一把大铁锁加于其上。方木掂掂铁锁,感觉满手的锈蚀与冰冷。方木从背包里取出撬棍,插进两条锁臂里,用力扭了两下,铁锁应声而开。方木立刻蹲在原地,确认四周无人后,才轻轻地拉开铁门,走了进去。进入室内,方木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十平方米左右的水泥房间里。没有窗户,四处散落着一些食品包装袋、鸡蛋壳和酒瓶。从地上摆放的煤气炉灶来看,这里的确曾是个厨房,但显然不是为了浴宫的经营所用的。房间对面是一扇木门。方木走过去,试探着拉了一下,木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一阵寒气扑面而来,前方似乎是更大的一片空间。方木边走边用手电四处照射,脚下是一段四阶楼梯,下面则是一个二百平方米左右的大厅,从地面中间的两个方形大坑来看,这里应该是浴池。方木一边走,一边留心脚下的水泥块和木条。室内仍然是一副刚刚竣工的样子,甚至都没有清理一下。走到大坑边,方木随手向坑里照射了一下。所谓的“浴池”,里面甚至连瓷砖都没有贴,只是用水泥草草地抹平了事。借助手电筒的光芒,方木看见浴池底部胡乱堆放着一些草垫和被子似的东西,他的心里一动,抬脚跳了下去。刚一落地,方木就感觉自己踩到了一堆软绵绵的东西,仔细一看,是卷在一起的,脏得分不出本色的被子。方木蹲下身子细细翻看,又拽出草垫中的几根草,用手指捻了捻。略有潮湿,但并未腐烂。方木站起身来,皱了皱眉头。这里显然曾经有人住过,但肯定不是当时建设房屋的工人,否则在这么潮湿的环境下,几年时光过去,那些草垫早就腐烂了。方木看看废墟般的大厅,无论是谁住在这里,境遇肯定都凄惨无比。方木从坑边随手拽过一根木条,翻动着那些破烂的棉絮。因为潮湿,草垫和被子都沉甸甸的,即使在如此的低温下,仍能闻到一阵阵刺鼻的味道,几分钟后,方木挑起一块破烂不堪的布片,在手电光下,破布上仍有些桃红色依稀可辨。这应该是一件衬衫,从尺寸上来看,它的主人似乎身形娇小。方木扔下木条,咬了咬牙。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这里曾经住过的就是那些被拐卖的女孩。浴池北侧是一段未封闭的楼梯,方木跳出大坑,沿着楼梯上了二楼。二楼的情形和一楼差不多,遍地是建筑垃圾。中厅的位置是一大片空地,貌似休息大厅。四周则是一圈小房间,估计是做包房所用。方木逐一查看过去,除了一个简易的卫生间之外,其他的房间都大同小异。转入东侧走廊时,眼前的情景却大不一样。相对于其他地方,这里要乱得多。破碎的桌椅、酒瓶随处可见。一段钢架从开裂的天花板上垂下来,泛着幽幽的寒光。手电光从墙面扫过,只见上面布满了痕迹。方木凑过去,能看出有些是砍刀、铁棍之类砍砸出的痕迹:而其中一个圆洞,显然是弹孔。在一面墙上,方木发现了一片干涸的褐色液体,看上去仍有黏稠的质感。从高度分析,应该是头面部遭重创后,血液喷溅上去形成的。方木在四周扫视了一圈,又发现了不少血迹。他的手有些抖。很显然,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恶斗。而喷洒出如此多血液的,无论是一人还是数人,必有伤亡。至于伤亡者可能会是谁,方木不愿去想,他强迫自己迈开脚步,继续查看下一个房间。刚刚把手电光投射到房间里,方木的眼前却突然一暗,一个人影出现在面前,双手平端,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自己!中埋伏了!方木立刻关掉手电筒,转身避开门口,后背死死地贴在墙壁上,同时在背包里疯狂地翻找着。当他把撬棍握在手里的时候,才意识到手心里已经攥满了冷汗。他同时也发现,对方并没有开枪,甚至都没有移动。冷汗顺着汗湿的鼻梁滑下来,方木用手扶扶眼镜,拼命让自己骤然急促的呼吸平复下来,同时竭力倾听对方的动静。然而对方似乎很有耐心,始终默默地站在房间里。方木忍不住了,大喝一声:“谁在里面?放下武器出来,我是警察!”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被无限放大,在墙壁间弹来弹去,最后渐渐微弱,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十分钟,或者更久。对方始终没有回应。方木渐渐感觉蹊跷,如果对方设伏,应该不止一人,耽搁了这么久,同伙应该早就过来了,而且对方刚才明明有机会开枪,为什么却不动手呢?方木心一横,蹲下身子,悄悄地挪到门口,转身,猛地按亮手电筒向斜上方照去。对方的脸被罩在强光下,方木本打算趁此机会把撬棍甩过去,打他个措手不及,然而当他看清那张脸后,却忘记了所有的计划,只发出一声惊呼。那是一张死人的脸,尽管他半睁的双眼已暗淡无光,尽管整个面部已经肿胀变形,尽管一道横贯脸颊的伤口已经像小孩的嘴唇一样外翻开来,方木还是认出那就是丁树成。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是谁杀死了他?是杀人灭口还是因为身份暴露而牺牲?太多的问题一下子涌入方木的脑子里,他愣在原地,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后,急忙收好撬棍,疾步走到丁树成的尸体旁,用手电筒上下照射着。丁树成应该已经死了很久了,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只不过近期的低温,延缓了腐烂的速度,从他的尸体上,仍然能看出死前的惨状。他的头发纠缠在一起,布满干涸的血块,头皮上的裂伤已经被黑褐色的血痂糊住,看不清具体的大小和深度。他的双眼微睁,眉毛上扬,似乎在生命逝去的前一刻还在努力看清前方。他的脸上有一道被利器砍劈过的伤口,深可见骨,在被劈裂的上唇缝隙中,牙齿隐约可见。由于尸体已经腐烂,体内充盈的气体让他身上的衣服绷得紧紧的。也让至少三处贯穿而过的枪伤一览无余。其中任何一处都足以让一个强壮的男人彻底失去反抗能力。而丁树成却始终站着,依托在身前的一个铁架子上,双手握着一支五四手枪,直直地瞄准前方。这个人,在生命离他而去的瞬间还在战斗。方木顺着丁树成手中的枪所指的方向望去,那里空无一物,然而方木却想起走廊里的一片狼藉和大摊的血迹。他最后还是死了,不过他的对手肯定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方木叹了口气,伸手去拿他手里的枪。拽了两下,竟拽不动,心中更是不禁欷歔,再用力时,丁树成的尸体动了动,尸体脚下立刻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方木用手电筒照了一下,只见丁树成的脚边散落着一大堆空方便面袋,还有一些被撕开的调料包,能看出里面的肉酱被舔舐得干干净净,方木的心中陡生疑惑,难道……这时,方木眼角的余光突然出现了异常;墙角处的一堆破棉絮忽然动了动!方木急忙用手电筒照射过去,那堆破棉絮下的东西在强光的刺激下停止了蠕动,但是很快又动了起来。几秒钟后,一张脸露了出来。方木震惊得无以复加,竟忘了拿出撬棍自卫。而那个人似乎也对方木没有敌意,甚至对方木的存在毫不在乎,径自从破棉絮中爬起来,蹄珊着走到丁树成的尸体脚下,蹲下身子在那堆包装袋中翻翻找找。这是个孩子,而且是个女孩。方木看着她不足一米五的身高和一头脏乱的长发,越发惊讶。女孩从那堆垃圾中翻出一个矿泉水瓶,里面还有小半瓶水,颜色污浊。女孩拧开瓶盖就喝,方木连忙想阻止她,可是女孩只喝了一小口就放下了瓶子。不过从她脸上的表情看,不是因为嫌水肮脏,而是不想浪费。喝过水后,女孩继续全神贯注地在垃圾堆里翻找,最后捡起一个方便面袋,用舌尖舔食着里面的一点碎渣。方木蹲下身子,想了想,低声问道:“你是谁?”女孩对方木的提问毫无反应,一心一意地嚼着嘴里的食物。方木连问了几遍,女孩都没有回应。方木皱皱眉头,伸出手去,试图把女孩拉起来。指尖刚刚碰到女孩的手臂,女孩就像被烫了一下似的跳起来,连滚带爬地躲在丁树成的尸体后,死死地拽住他的衣角,惊恐万状地看着方木。方木急忙缩回手,低声解释道:“别怕,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你叫什么?”女孩不说话,竭尽所能地把身子缩在丁树成的尸体后面。仿佛那就是自己的保护神。忽然,方木觉得自己理清了事实的真相。丁树成站在一楼的大厅里,满脸警惕地看着正在往自己身边聚拢的几个人。他们面目模糊,然而充满杀机。在那个大坑边,女孩正在被另一个男人拽出来,她连踢带打,却丝毫没有作用。丁树成不住地看向女孩,手慢慢伸向腰间。这时,面前的一个男人动手了,丁树成一脚把他踹翻在地,同时向女孩跑去。抓住女孩的男子急忙松开她,伸手去腰里摸枪。丁树成开枪了,男子仰面翻倒。刹那间,大厅里子弹翻飞,女孩失声尖叫。丁树成一把拽住她,却发现入口已经被拦住,只能向楼上跑去。二楼曲折的走廊里,丁树成且战且退,弹雨中,身边的墙壁上不时飞溅起火花。女孩跌跌撞撞地跑着,大哭,尖叫。丁树成边护着她边开枪。有人惨叫着倒下去。突然,从一个包房里蹿出几个人,丁树成举枪,却发现子弹已经打光了。寒光闪闪的砍刀迎面劈在他的脸上。丁树成痛极狂呼,随手捡起一根铁条胡乱地抡开来,有人的头被砸中,鲜血四溅。好不容易冲出包围,丁树成拽着女孩躲进了一间包房,又拉过几个铁架堵在门口。他把女孩藏在自己身后,换上弹夹后,推弹上膛。女孩的手拽着他的衣角,在剧烈地颤抖。丁树成回过头,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让女孩不要害怕。然而那笑容只是从破裂的嘴唇中,露出被血染红的牙齿。有人在包房门口露头,丁树成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没打中,子弹撞进对面的墙壁里,发出沉闷的钝响。这一声枪响后,战场上出现了暂时的平静。有人的手机在响。有人在小声却急促地解释着什么。随即,丁树成听见拖拽尸体的声音,搬动重物的声音,以及楼下铁门发出的沉重的撞击声。他什么都听得到,却渐渐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觉得冷,从身上的几个(文)洞流淌出去的,是一点点流(人)逝的生命。他只知道要(书)靠在这个铁架上才站(屋)得住,只知道端着枪,自己和身后的女孩就暂时没事,他只知道必须得说点什么,才能让自己和女孩有信心撑下去。“我是警察。没事。别害怕。”他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尽管在女孩听来,那只是一些含糊不清的音节。当这些音节越来越低,最后渐渐消失之后,女孩发现挡在她身前的人已经变得冰冷僵硬。她站起身来,在寂静无声的小楼里寻找出口。然而,她摸到的每一扇窗都带着铁条,每一扇门都被紧紧锁住。饥饿和干渴让她忘记了恐惧,忘记了哭泣,转而拼命地搜寻可吃的东西。她不知道几乎所有的食物和饮用水都被带走了,自来水管也被切断,她不知道日夜都有几只眼睛在监视着这栋小楼,她不知道对方的目的是把他们活活困死在小楼里,她不知道对方要直到认为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时,才会重新打开大门,处理掉已经毫无威胁的他和她的尸体。她每天只是竭尽所能地寻找任何一点可能残存的食物,去卫生间接一点水管里残留的锈水。然后,她会回到那间包房,躲在一堆破棉絮里,看着眼前那个依旧站着的人。尽管他始终一动不动,尽管他已经开始发臭,但是只要有他在,她就会觉得安全。直到一支手电筒把光线投射到她的脸上。方木深吸一口气,抬头看了看丁树成那张支离破碎的脸,强忍住内心的汹涌澎湃,竭力用一种平静的语气对女孩说:“走吧,我带你出去。我是警察。”女孩似乎已经失去了对语言的理解能力然而,仍然有些词语让她感觉熟悉。她的眼神渐渐活泛起来,肮脏的小脸也从丁树成的腿后缓缓露出。然而方木的表情却一下子僵住了!他在女孩明亮的双眼里看到两团飞舞的火!方木急忙转身,刚好看到一个燃烧瓶撞在门口的墙壁上,在发出清脆的碎裂声的同时,大火腾地在房间里烧起来。方木来不及多想,几步跳到门口,刚迈入走廊,迎面就看见一个燃烧瓶飞过来。 方木急忙一闪身,燃烧瓶摔在身后几米处,瞬间就烧开一片大火。方木向燃烧瓶飞过来的方向望去,浓烟和烈火中,一个人影若隐若现。方木大声喝问道:“谁?”对方没有回应,转身跑下楼去。同时碎裂声在一楼不断响起,每响一声,就会有一片火光亮起。方木有些慌了,急忙奔回房间,拎起背包,又拽起女孩的手。女孩却挣脱开来,拼命往丁树成的尸体后面挤。方木看看丁树成那张伤痕累累的脸,咬咬牙,弯下腰,把他的尸体扛在了肩膀上。兄弟,我带你回去。走廊里已经烈焰熊熊,刚走几步,方木就感到热浪袭人。走廊两侧的包房里也许有人埋伏,也许没有。方木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对他而言,被活活烧死在这里或者被一记冷枪放倒,也许后者更痛快些。刚踏上楼梯,方木就看到几个人影在入口的铁门处晃动。情急之下,方木大喝一声“别走”,对方听到后,却齐齐地跑出铁门,随即把门关严。方木连滚带爬地跑下楼梯,他失去平衡,刚踏上地面就摔倒在地,左膝一阵剧痛。他顾不得查看伤势,连拖带拽地拉着丁树成的尸体和女孩挪到门前,伸手猛推几下,铁门却纹丝不动。方木知道对方已经把自己锁死在小楼里,不禁心头大乱。他揪起丁树成的手,试图把枪拽出来。努力了几次,枪却始终死死地被那只僵硬的手握住。方木只好抬起丁树成的胳膊,尽量瞄准可能悬挂着门锁的位置,连开两枪。“当当”两声脆响后,弹头被反弹了回来,差点打中方木。看来破门而出已经不可能,方木摸出手机,却发现一点信号都没有,连紧急呼叫都拨不出去。“操!”方木大声骂了一句,半蹲下身子,紧张地在浓烟中四处张望着,辨清方向后,他扛起丁树成的尸体,扯着始终紧紧拽着丁树成衣角的女孩,跌跌撞撞地向后厨跑去。那里是唯一可能的出口。方木一边气喘吁吁地跑着,一边暗暗祈祷自己撬开的那扇铁门不要被人发现。充斥在小楼内的浓烟越来越厚重,方木渐渐感到呼吸困难,喉咙里仿佛被人塞了一大把稻草一样。丁树成的尸体似乎有一吨重,从创口中渗出的体液流淌进方木的脖子里,又被火焰烤干,硬硬的像结了一层痂皮,前方的路已经完全看不清了,浓烟熏得方木睁不开眼睛,只能靠摸索墙壁来寻找后厨的木门。当他终于摸到那个被火焰烤得滚烫的门把手时,几乎要欢呼出声。方木猛地拉开那扇门,后厨的烟雾相对要稀薄一些,对面墙上的铁门依稀可辨。方木扑到铁门前,用力一拽,心下却立刻一片冰凉。它也被锁死了。方木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完了。丁树成的尸体侧躺在地上,右臂被压在身下,头微微偏着,看上去很不舒服。可是他感觉不到,不知这是不是该算种幸运。浓烟不停地从敞开的门里灌进厨房,方木看着丁树成的尸体,视线越来越模糊,内心却越发地安详。到此为止吧,我尽力了。对不起,老邢。对不起,邢娜。对不起,丁树成……忽然,方木从浓烟中看到了两点光亮,渐渐模糊的意识竟有所醒转。是那女孩的眼睛。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方木,目光中有信任,有期盼,还有鼓励。在那些漆黑的夜里,你也是这样看着丁树成吧。方木的双脚暗暗用力,一点一点,终于站了起来。他已经死了,我还没有!最后的希望在窗户那里——方木勉强理清了思路——如果把那条窗帘拉开,就可以得到新鲜的空气,也许可以撑到救援人员到来。然而,在浓烟滚滚的小楼里,从后厨走到窗前,已经是一个无比艰巨的任务。方木费尽全力才把丁树成的尸体弄到肩膀上,女孩依旧拽着丁树成的衣角,乖乖地跟在方木身后。方木蹒珊着走出门口,摸着墙一步步向外走去。沿着墙走,就一定能找到窗户。浓烟已经让他完全睁不开眼睛,索性就紧紧闭上。谁知刚走出几米却一脚踩空,当他猛地回忆起这是那段四阶楼梯时,已经连人带尸滚落下去。这下把方木摔得不轻,一时间,体力完全透支的他甚至没有力气爬起来。足有半分钟后,他才慢慢坐起,却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方向,前后左右都是浓烟和跳动的火光,严重缺氧也让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只能徒劳地在原地向四面胡乱摸索着。唯有身下的地面坚实无比,双手可达之处皆空空如也。方木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恐惧。这是真正的无能为力。这是真正的无路可逃。突然,一阵金属弯折的吱嘎声和大块玻璃的碎裂声在斜前方响起。几近绝望的方木循声望去,只见满屋的浓烟正朝一个方向席卷而去,仿佛那里凭空出现了一个大吸油烟机。方木立刻觉得眼前清爽了不少,等他看清那里的情形时,精神更是为之一振。那扇窗户被拽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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