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生前独居,与亲属、邻居很少来往。由于他平时喜好到附近的麻将社打牌,所以牌友们对他倒比较熟悉。警方的调查走访结果显示,死者在案发前一天穿黑色呢子外套,米色手编毛衣,深藏青色长裤和一顶毛线帽子,但在案发现场及附近没有发现上述衣物。死亡时间为11月21日晚22时至22日凌晨3时之间,死因为失血性休克。死者头部无明显伤痕,四肢及躯干处有多处软组织挫伤,但均非致命伤,死者颈部深达气管的割伤才是致命伤所在。凶器为锐器,具体种类不详,单双刃不详。死者手脚和面部均有被胶带缠绕及密封的痕迹,怀疑死者生前曾被劫持及拘禁。在死者下体提取一条缠绕状手帕,经检验,该手帕的质地为普通棉布,生产时间大约在15——20年前。手帕上提取到部分体液,经化验为精液和女性阴道分泌物,分属O型血男性和AB型血女性。经过与死者的DNA比对,手帕上的精液为死者所留,但年代久远。经死者之子马光辨认,此手帕并非其父所有,在家中从未见过这条手帕。死者怀中的塑料儿童服装模特为南方某厂家所制,在本市多处地点有售,查明购买者非常困难。模特所穿的裙子为某童装品牌服饰,本市各大中型商场均设有专柜,查明购买者同样需要假以时日。至于模特所穿内裤具体厂家不详,无法查明来源。警方对死者社会关系的调查走访结果显示:死者于1982年大学毕业,曾在某国有企业任会计,10年前企业倒闭,死者买断工龄后先后在多家私人企业打工,但从业时间都不长。55岁后死者不再就业,考养老金度日,晚景颇为凄凉。死者生前社会关系相对简单,为人低调内向,不曾与人结怨,但偏偏与其独子关系冷淡。警方多次走访死者之子马光,询问父子交恶的原因。马光最初避而不谈,后经警方耐心开导,马光说了这样一件事:约7年前,家里忽然频频接到一年轻陌生女子的电话,女子要寻找的人正是自己的父亲马春培,有一次居然还找上门来。当时马光尚未结婚,看到该女子的穿着打扮后,觉得此人可能从事性服务业。而父亲马春培对此事言辞躲闪,似乎另有隐情。几日后,马春培的妻子发现家中存款少了7000元,经追问,马春培承认该笔款项是自己拿给那名女子治病了。妻子再三追问,马春培不得不承认女子所患之病为梅毒,至于二人关系,马春培拒绝讲明。妻子怀疑马春培与该女子有不正当关系,羞愤交加,一病不起,并于一年后病逝。马光始终将母亲的亡故归咎于父亲的行为不检,自母亲去世后,他与父亲之间的关系日益冷淡,结婚后更是甚少来往。鉴于此案案情复杂,且与一般命案区别显著,故C市公安局再次求助于公安厅犯罪心理研究室。其实即使市局没有委托犯罪心理研究室参与办案,方木也对此案充满了兴趣。凶手作案手法的诡异以及对现场的精心布置,都表现出凶手有心理异常的倾向。此外,郑霖对方木说现场有更强烈的仪式感,这也是方木在现场感触颇深的。凶手将死者与模特安排成如此诡异的组合,决不是任意为之,而是要表达出一种情绪。那么,他要表达什么呢?首先,案发时死者全身一丝不挂。凶手这么做,显然不是为了隐瞒死者身份这么简单,而他似乎也无意这么做,否则他完全可以肢解死者或者毁坏死者面部。凶手之所以让死者裸体,应该是为了表达出某种与性有关的情绪。其次,凶手选择了一个女童形象的塑料模特。如果要在现场传达出性信息,凶手的做法显然是毫无必要的,而他之所以这么做,说明凶手想象中的性交对象乃是一个幼女。然而塑料模特身上却穿着一条裙子,这显然不是一件应季的衣服。警方经检验确认,这条裙子是全新的,从未被人穿过。如果凶手临时起意,那么在冬季里去商场购买这件裙子是相当困难的。这说明凶手早就准备好了这条裙子,而这恰恰可以证明凶手对此蓄谋已久,换句话来说,模特和身上的裙子都是凶手犯案及布置现场不可缺少的。再次,模特穿着内裤。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举动。为了证明这一点,方木特意去本市的各大商场转了一圈。当天,很多女性服饰店的营业员都目睹了一个专门掀起服装模特衣物察看的年轻男子,更离谱的是,这男子还询问店员是否会给模特穿上内裤。调查结果显示:给塑料模特穿上内裤是一个对凶手而言非常必要的附加行为,他这么做,显然是出于一种很特殊的心理需要。最后,也是最耐人寻味的一样东西,就是死者下体缠绕的手帕。死者之子断言手帕并非其父所有,但检验结果证明,手帕确实被死者用过,而且是死者与AB型血女性交媾后擦拭所用。那么就有两种可能:一是死者长期秘密保存了这条手帕,二是凶手长期保存了这条手帕。无论是谁保存了这条手帕,都说明这手帕对他而言非常重要。方木比较倾向于第二种可能,因为警方对死者家里进行了搜查,现场并没有翻找物品的痕迹,而死者将这条手帕时刻带在身上的可能性不大。这说明,死者并非是凶手随机选择的被害人,肯定与凶手有某种瓜葛。此外,曾与死者发生过关系的这名AB型血女子,也许与本案有莫大的关系。据勘验人员介绍,检验尸体时,他们将手帕取下很是费了一番周折。因为手帕捆扎得非常紧,勘验人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其从尸体上完整地分离出来。有人开玩笑说,如果用这样的力度把活人的话儿扎上,用不了12小时就会使尿道坏死、破裂。正如郑霖所言,死者的下体被捆扎后,他就什么都做不了了,而凶手这么做,显然也是为了表达出这种情绪。综上,方木觉得这个仪式要表达的是——被拒绝的性行为。死者赤身裸体,这本身带有极强烈的性色彩,而偏偏下体被一条手帕紧紧缠绕,这意味着死者其实已经失去了性能力,而塑料模特的装束则更能反映出这一信息。第一,“小女孩”衣着完整;第二,“小女孩”并不是内衣模特,却出人意料地穿着内裤。一方面,这再次强化了“小女孩”不可能、也并未受到性侵犯的结局。另一方面,这说明凶手确实在把“小女孩”当作一个活生生的人来看待。赋予物品强烈的代入感,并且极为缜密地安排细节,这恰恰是仪式的特点。凶手要表达的情绪渐渐明晰:他要阻止这种针对幼女的性行为。方木又回到市第11中学。此时是上午10点,学校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教学秩序,陈旧的校舍中传来读声朗朗。方木沿着校园低矮的围墙环行一周,看着不足两米的砖墙不觉苦笑,这样的高度,实在是太容易翻越了。警方推测凶手应该借助机动车辆运送尸体到这里,而校园的西、南两侧墙外都是马路,车辆遗留的痕迹根本无从查找。方木来到现场所处的位置——花坛和仓库之间的狭小过道。他蹲在花坛前面,透过面前密集的枯枝向外看。这的确是校园里相对隐蔽的一个场所,而这一点,恰恰是方木觉得奇怪的。凶手对现场进行了精心布置,显然是为了向他人进行展示。如果说他抱有这种心态的话,那么他选择的这个地点会对这种效果大打折扣。其一,市第11中学地处城郊,又并非重点学校,并不会引发多么轰动的社会效果;其二,在一个偏僻的学校里选择一个隐蔽的场所展示他的仪式,而尸体直到弃尸后9个多小时后才被发现。如果凶手并不想追求震惊社会的效果,那么,他是想展示给谁看呢?方木扭过身子,坐在尸体曾被摆放的位置——面前是仓库那扇污渍斑驳的窗户。难道是这窗户后的某个人?方木站起身来,再次透过玻璃观察仓库内部的情形。这是一个典型的校园仓库,凌乱且肮脏不堪,到处都是灰尘和蛛网。方木的视线投向仓库前方,忽然,在成堆的破烂桌椅后面,看到了一样东西。方木沿着外墙向前走去,换了一扇更靠近的窗户。不错,仓库前部的墙上是一块大大的黑板。方木想了想,起身向教学楼走去。教导主任告诉方木,仓库的前身是一间教室,刚建校的时候,由于全市的中学并不多,生源充足,所以那排平房也被当作了教室。后来随着有竞争力的中学逐渐增多,在第11中学的就读的学生越来越少,那排教室始终闲置,99年之后成了仓库。如果方木推断得没错,那么这所学校是凶手刻意选定的一个弃尸场所,而仓库和花坛之间的弃尸位置,也并非随意为之。也许,凶手曾就读于这所学校,甚至可能就曾坐在那间仓库里上过课!这个推断让方木有些兴奋,他要求教导主任提供曾在仓库里上过课的学生名单。教导主任面露难色,当时学校的学生名条并未实行计算机管理,而是记录在名册上,而查找那些十几年前在这里读过书的人的名字,需要到故纸堆里翻找一阵,不过他还是答应尽量协助警方调查。两天后,市第11中学送来了十几摞学生名册。方木看着那些硬皮、泛黄的名册,大致估算了一下,足有上千人,心里先凉了半截。考虑到凶手为男性的可能性很大,方木让市局的同事先从现居本市的男性查起,务必搞清这些人的现住址和职业等情况。同时,根据方木的建议,警方对那名AB型血女子的外调也有了初步结果。方木觉得,现场出现的那条手帕是本案最重要的物证,凶手的作案动机很可能与那次性行为有关。死者个性低调内向,与性工作者有染的可能性很小,但其子马光的证词恰恰说明他的确曾与某个卖淫女发生过关系。那么,那个身患梅毒的女子,会不会就是在手帕上留下体液的人呢?方木建议市局在全市范围内(包括各医院和诊所)查找近10年内因梅毒前往医院诊治的AB型血,年龄在25岁至35岁之间的女性。经调查,C市十年内因患梅毒而去医院诊治的共有1162人,基数虽然较大,但其中为女性、AB型血且在25岁至35岁之间的仅有56人。警方对这56人进行逐一筛选,最后查找出其中曾从事性服务业的18人。这18人中,2人下落不明,6名死亡,其余10人都在本市。警方安排死者之子马光辨认这18人中是否有当年找死者要钱的那名女子。最初,警方对此并不抱太大希望,一来时间太长,马光出现记忆模糊甚至记忆错误的可能性很大;二来,警方统计的人数中是否存在黑数尚不可知,当年那名女子很可能并未去正规医院诊治。然而幸运的是,马光在6名已死亡的患者中认出了当年那名女子,并确认无疑。“把我妈气死的人,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夏黎黎,女,S市奋进县八台乡人,小学文化,自幼父母离异,10岁起随其母来C市谋生。据调查,其母一直从事性服务业,而夏黎黎不久后也堕入此道。据一同从业的姐妹讲,夏黎黎13岁时,其母因嫖资与客人发生纠纷,被打成植物人。由于缺钱,夏黎黎在那段时间拼命接客,但终究回天乏力,其母三年后去世。此后夏黎黎独自生活并继续从事性服务业,直至26岁那年死于三期梅毒。这个发现让市局和犯罪心理研究室十分兴奋,但是双方却形成了不同的推测:市局方面的推测是:凶手很可能是嫖宿夏黎黎之后被感染梅毒,而马春培正是将梅毒传染给夏黎黎的人,凶手的动机是报复。但是夏黎黎已死,所以凶手将一腔怒火发泄在马春培身上奇Qīsuu.сom书。但是马春培的尸体经检验后发现,他没有,也不曾患过梅毒。此外,如果凶手是为了报复杀人,那么他为何在夏黎黎死后六年才动手?他又是如何得到那块手帕的?边平的意见是:凶手很可能是与夏黎黎关系密切的人,对夏黎黎悲惨的身世十分同情,进而在夏黎黎死后报复当年的嫖客。而从手帕上的痕迹来看,马春培嫖宿夏黎黎的时间大概就是夏黎黎为其母拼命赚钱的时期,那时夏黎黎仅有13岁左右。凶手把现场布置成“无力侵犯幼女”的样子,就是要强迫马春培赎罪。方木对这两种推测都不同意。市局的推测明显不符常理,而且没有证据佐证。至于边平的意见,虽然能解释凶手为什么要选择女童形象的塑料模特,但是假设凶手基于这种心态作案,曾经染指夏黎黎的嫖客何止百千,为何在夏黎黎死后六年内没有类似案件发生?不过边平关于“赎罪”的思路倒是启发了方木。现场的情形的确传达出凶手的某种强烈情绪,但是如果将其理解为“赎罪”的话,还不如说是一种“挽回”。资料里有一张夏黎黎和朋友出游时所拍的照片,当时她19岁,尽管脸上浓妆艳抹,但仍能在神情中感受到一丝难以遮掩的稚气。也许是因为长期病态的生活,夏黎黎身高不足160公分。可见她在13岁的时候,是多么娇小的模样。假设凶手选择的塑料模特是为了代表夏黎黎的形象,那么他就在那个“小女孩”身上流露出两种信息:一是安全(模特衣着完整且穿着内裤),二是美好(没有什么比穿着可爱的花裙子的小女孩更能代表美好这个词了)。实际上,凶手要表达的是男子不可能,也没有侵犯这个女孩。那么,他要表达的情绪就不是“赎罪”,而是“挽回”——他想证明某件事情并未发生。如果上述推论成立,那么,凶手就不是要展示给别人看,很可能是要展示给自己看。而这个人,也许就是当年在那个仓库窗外目睹了某件事的某个学生。经过几天的努力,市第11中学送来的学生名单终于筛选完毕,符合查找条件的仍多达464人。负责筛选名单的警察一面揉着通红的眼睛,一面毫不避讳地提醒方木,对这464人进行逐一排查要花费大量时间,此外,局里的警力都在按照边平的建议,集中追查与夏黎黎关系密切人员。潜台词是:费时费力筛选出来的这份名单,估计是白费力气。方木一边心不在焉地应付他,一边随手翻看着手里的名单,忽然,他的眼睛瞪大了。“郑霖在不在?”得知郑霖正在办公室里之后,方木二话不说就朝电梯跑去。惹得那同事在身后直嘀咕:“这小子,小时候是不是让狼撵过啊。”连续忙了几天,刚要在沙发上和衣躺一会的郑霖被方木硬叫起来,直截了当地要他分配点警力调查一个人。“调查谁?”方木翻开名单,指向一个他们都熟悉的名字。姜德先。第二十五章 失乐园姜德先从黑色奥迪A6车中钻出来,四处张望了一下,快步走向省医院住院部。他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门口,另一个在路边报亭买杂志的年轻人动作迅捷地跟了过去。马路对面,一辆黑色吉普车里,方木放下望远镜,用对讲机叮嘱了几句:“别跟得太紧,小心惊着他。”几日来,警方一直在方木的建议下监视姜德先,然而收获甚少。姜德先出院后,似乎一直沿着原有的生活轨迹平静地走下去,每天开车上班、与当事人见面、出庭,偶尔和妻女在楼下的园区里散散步,一派安宁祥和的样子。鉴于手中掌握的证据不足,而对方又是法律专家,警方决定暂时不对姜德先进行讯问,而是通过监视他的活动,试图寻找有力证据。半小时后,姜德先忽然从门诊部的楼里走了出来,他脚步匆匆,尽管动作不大,但方木在望远镜里仍然能看出他在前后左右地观察,随后,他就发动汽车,快速离去。另一组人员驾驶着一辆白色桑塔纳轿车,悄然跟上。姜德先的车开远,负责跟踪他的警察才跑过马路,径直上了吉普车。“什么情况?”郑霖回过身来问道。“不清楚。”那警察稍歇了口气,“这小子在住院部大厅里等电梯的时候,遇见了两个人。我感觉他们认识,但肯定是偶遇,因为双方都是一脸惊讶,彼此还交谈了两句。我离得远,没听清他们在谈什么。随后姜德先就离开住院部,沿着通道去门诊部了,挂了一个神经内科的号,看过医生后,又去药房拿了点药就出来了。”“方木,”郑霖想了想,“你说我们是不是已经惊着这小子了?”“有这种可能。”姜德先去门诊部显然是临时起意,在神经内科挂号,他自述的症状肯定是头疼,这是最简单,同时也是最不容易检验的一种就医理由。他这么做,显然是为了掩人耳目。姜德先径直去了住院部,这说明他肯定是为了去看望某人。那他为什么又突然改变主意,去了门诊部呢?难道是因为在一楼遇见的那两个人?“那两人长什么样?”“是一男一女。”那警察回忆着,“女的挺漂亮,男的嘛,跟我差不多高,看起来挺时髦,好像还染着头发……哎,哎!”他忽然手指窗外,大声叫起来,“就是那两个。”一对青年男女从住院部门口匆匆而出,径直上了门口的一辆出租车,绝尘而去。方木和郑霖交换了一下眼神,彼此都掩饰不住内心的惊讶。又是一个熟人。那个男人是谭纪。“兄弟,再麻烦你跑一趟,”方木的目光从谭纪消失的方向收回,“你去查查姜德先看什么病,拿的是什么药。”那警察爽快地答应一声,跳下车去了门诊部。“老郑,咱俩去看看医院里住着什么人,”方木拉拉郑霖,“没准还能遇见熟人。”姜德先从医院出来后直接回了律师所,并在所里一直工作到下班。然后回家,始终再没有出过门,也没跟其他人接触过。至于他在医院里自述的症状果真是头疼,并对医生说自己最近睡眠不好,在药房所配的药剂是最普通的镇静剂。至于方木和郑霖这边,倒有一个不能算是收获的收获。由于姜德先曾在大厅里等过电梯,所以方木和郑霖决定从三楼开始查起。查看了住院病人名单,并来到病房逐一核对之后,并没有在病人中发现可疑人员,倒是普外病房里有一个病人在当天下落不明,这引起了方木和郑霖的注意。这名病人叫李明,症状为头皮裂伤和左前臂锐器割伤,伤及神经和肌腱,并有轻微脑震荡,送诊时间为前天晚上。据主治医生回忆,患者为男性,自述35岁,身高在175CM至180CM之间,相貌平平,没有明显特征。不过给医生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患者就诊时情绪极不稳定,结合头皮裂伤的位置(头部右侧偏上)和左前臂的锐器割伤,怀疑患者系自伤。院方介绍,李明不辞而别的原因应该不是无力负担医疗费,因为他预交的医疗费里尚有3000多元余额。警方按照他留下的地址进行调查,结果查无此人,看来李明这个普通至极的名字是个假名。尽管此人无从追查,但是至少可以提供这样一个思路:此人可能与姜德先和谭纪都认识,姜德先和谭纪不约而同的探视对象就是他。如果上述假设成立的话,那么他们之间必然有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以至于双双放弃探视,“李明”也从医院不告而别。这次的聚会只有四个人:Q小姐、T先生、罗家海和Z先生。Z先生面色阴沉,不停地吸烟喝茶。T先生也冷着脸,抱着肩膀一言不发。Q小姐低着头摆弄着衣角,不时看看T先生,又看看Z先生。倒是罗家海显得置身事外,躲在窗帘后,掀起一角朝外面窥视着。“我记得我曾经说过……”Z先生终于开口了,但是语气强硬,“我们彼此之间不要私下里接触,稍有不慎,就可能前功尽弃。”“对不起。”Q小姐看T先生要开口反驳,马上抢在他前面说道:“我们下次不会了。”“现在H先生只能在家养病,”Z先生似乎越来越生气,“J先生也在短期内不能来参加我们的行动了。这全都因为你们……”“我们怎么了?”T先生终于忍不住了,“我和Q都很关心H先生,J也是。H出了这么大的事,作为朋友不该关心一下么?”“朋友?”Z先生冷笑一下,“我们只是互相帮助的搭档!”“只是搭档?”T先生激动地站起来,“当我们知道教化场的那一刻起,我们的命运就已经联在一起了。否则我们也不会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去救罗家海!”“Z,你当时也同意去救L,其实,你也是把我们当作生死与共的朋友的。”Q小姐柔声说道:“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本来就应该在一起,不是么?”Z先生低头不语,片刻,他回头看看依旧站在窗边的罗家海。后者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似乎对他们的谈话充耳不闻。“总之大家一切小心。”Z先生低声说:“我们既要完成计划,拯救我们自己,也要保护自己。”他叹了口气,“其实上一次行动让我很不满意,J先生选择的地点太危险了。”“只要他自己觉得合适就行。拯救自己比杀死那些混蛋更重要。”T先生的语气也有所缓和,“别担心,我们做了这么多次,不是没事?”Z先生笑了笑,挥挥手说:“大家散了吧,分头走。T,你先走吧。”T先生走后,Z先生看了看罗家海,开口说道:“L,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一直站在窗边,仿佛木雕泥塑般的罗家海终于回过头来,“嗯?”Z先生示意罗家海坐到自己对面,“本来计划先解决你的事情,好让你尽快离开这个城市。可是现在H先生的情况很不好,我们可能要先帮助他,你的事往后拖一拖,行么?”“行。”罗家海很快回答。“多谢了。”Z先生友善地笑笑,拍拍罗家海的肩膀。在那一瞬间,罗家海似乎有一个本能的躲闪动作,但是很快他就坐正了身子,端起一杯茶。Q小姐看看手表,“下一个是我还是L,或者你?”“你先走吧。”Z先生说道:“一会我送L回去。”Q小姐点点头,刚要起身,Z先生又开口了:“Q,我有件事要问你。”“嗯?”Q小姐面朝Z先生,表情有些紧张,“你问吧?”Z先生并不急于发问,而是细细地端详着Q小姐的脸,直到那张脸慢慢变红。“Q,你是不是在跟T恋爱?”方木放下电话,跟边平请了个假,驾车向天使堂开去。周老师很少主动打电话给他,这次在工作时间让他去天使堂一趟,估计是有重要的事情发生。刚转入天使堂门前的马路,方木就看到几辆高级轿车停放在路边,几个衣着光鲜的胖子和几个剪着平头,皮衣黑裤的男子被附近的居民团团围住,似乎在争执什么问题。方木无心他顾,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径直开到天使堂门口。停好车,绕过热情地扑上来要求划拳的二宝,方木匆匆地跑进二层小楼。周老师和赵大姐都在,他们坐在周老师的房间里,面色阴沉。见方木进来,周老师挥挥手示意方木坐下,赵大姐则哼了一声就把头扭过去。方木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两个人开始都不说话,这让方木越发的迷惑,又问了一遍,周老师才抬起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赵大姐看周老师不开口,直截了当地问道:“方木,你单单资助廖亚凡一个人,到底是什么居心?”方木听出赵大姐言辞不善,更加摸不着头脑,他把目光投向周老师,“这是怎么了?”“你说,”赵大姐站起身来,手指着方木的鼻子,“你是不是对亚凡有什么坏心眼?”方木惊讶之余更有些恼火,“这是从何说起啊?”“小赵!”周老师抬手喝止赵大姐,“你不了解情况,别一上来就跟机关枪似的。”赵大姐狠狠瞪了方木一眼,气哼哼地坐下不说话了。“方木,你也别着急。”周老师递过一根烟,“你最近是不是送给亚凡什么东西了?”“是啊。”“你看,你看!”赵大姐又跳起来,手指着方木不断地抖动,“他自己都承认了。”“我承认什么了?”方木火了,“那些衣服、裤子,还有文具什么的,你们不也都看见了么?周老师不是还嘱咐你分几次给廖亚凡么?”赵大姐愣住了,刚才还咄咄逼人的手也不知所措地停在半空。“哎呀,小赵,你就别在这儿瞎搅和了。”周老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心形的缎面小盒子,递给方木,“这是你送给亚凡的么?”“这是什么?”方木心下纳闷,随手接过盒子打开一看,吓了一大跳。是一枚闪闪发亮的钻石戒指。“这是谁送的?”他茫然地看看周老师,又看看赵大姐,“送给廖亚凡的?”周老师仔细看看方木,似乎在判断他有没有撒谎,几秒钟后,他转头对赵大姐说:“应该不是小方送的。”赵大姐有些尴尬,“那能是谁呢?”方木问道:“在哪里发现的?”“廖亚凡的枕头底下。”“会不会是她在外面捡的?”“不会。”周老师摇摇头,“这孩子要是捡到这么贵重的东西,肯定会交给我的。”“是啊。”赵大姐插嘴,“前些日子,亚凡捡了不少易拉罐,卖废品的钱都如数交给我们了。”“那会是谁送给她的呢?”方木皱起眉头。赵大姐打趣道:“这下你这警官可以大显身手了,帮我们立案调查一下。”方木还有点生她的气,不冷不热地“唔”了一声。赵大姐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说了句“我去看看孩子们”,就转身出去了。赵大姐一出门,周老师就压低声音问道:“真不是你送的?”“周老师!”方木又委屈又好笑,“我哪买得起那玩意?我每月工资的三分之一都交给这里了,哪还有那么多闲钱啊。”“呵呵,不说了不说了。”周老师笑着摆摆手,“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不想让你送她太贵重的东西。”“哼,赵大姐可不是这么想的。”“你别在意。亚凡是个女孩子,我这个老头不好过多关心她生活上的事情,小赵平时操心得多一些。再说,她也不知道你和亚凡之间的渊源——不知者不怪嘛。”方木笑笑表示理解,紧接着眉头又皱起来,“那会是谁送的呢?”“现在还不知道,等亚凡回来问问她就清楚了。”周老师想了想,“这孩子不会去偷东西,我只是担心她交上什么坏朋友。”方木沉默了一会,想起一件事。“拆迁的事情怎么样了?”这件事显然让周老师更郁闷,他把烟头按熄在烟灰缸里,长叹一声。“不是很顺利。”周老师用手按按太阳穴,“开发商给出的补偿款太低了,附近居民都不满意,双方谈崩了。”方木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别上火。就算拆迁,一时半会也落实不了,最起码要等到明年春天以后。”“希望如此吧。好歹让我熬过这个冬天再说。”忽然,院子里传来了孩子的哭声和赵大姐尖利的叫骂声。周老师望窗外瞄了一眼,立刻跳起来冲了出去。方木见状,来不及问什么,也跟着跑了出去。院子里一片大乱。刚才方木在路边看到的那伙人站在院子里,二宝躺在地上,嘴角流着血。赵大姐冲一个肥头大耳的家伙连嚷带叫,孩子们也纷纷帮腔,一时间,嘈杂声不绝于耳。周老师跑过去把二宝抱起来,二宝的嘴唇破了,血和泪水、灰尘混在一起抹在脸上,看上去凄惨无比。“这是怎么回事?”周老师语调微微颤抖,听得出他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愤怒,“为什么打人?”原来,刚才赵大姐领着孩子们在院子里玩,忽然从门口闯进了一伙人,对着小楼和院子指指点点,嘴里还说着“这栋楼要拆掉”、“把大树砍倒”之类的话。赵大姐问他们是做什么的,这伙人没理她,还冲到菜地里一通乱踩。偏偏这时二宝又挤过去跟那个领头的胖子玩猜拳,胖子嫌他身上肮脏,躲了几下没躲开,一巴掌扇到二宝脸上,又把他踹倒在地。周老师的脸色越听越阴沉,给二宝擦脸的手也不停地哆嗦。那伙人也认出了周老师,其中一个人在领头的胖子耳边嘀咕了几句,胖子的脸上立刻换了一幅笑脸。“误会,都是误会。”他向周老师伸出手来,“周国清老先生是吧?”周老师没理会那只手,冷冷地说:“你是谁?”旁边的人立刻插嘴,“这是我们侯总。”胖子不羞不臊地放下手,一脸倨傲地说:“鄙人是恒金地产的副总,侯国富。周老先生,借一步说话。”说罢,他不由分说地揽过周老师的肩膀,强行把他拖到一边。“周老先生,我知道你是这伙老百姓的头儿,上次拆迁会议,就是你代表他们发言的对吧?”侯国富低声说,“咱们废话少说。你不就是要钱么?我给你比其他人多三成的拆迁补偿,再给你五万块钱,你帮我搞定这帮老百姓。”周老师拨掉他的手,高声说道:“拆迁的事有法律,有政策,还有政府,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多四成,八万?”“侯总你请回吧。”周老师盯着侯国富的胖脸,一字一句地说道:“但是你得给我的孩子道歉!”侯国富看看二宝,金丝眼镜后的小眼睛里冒出咄咄逼人的光。“周老头,你这种刁民我见得多了。”他阴着脸说道:“别弄个傻子出来博取同情。你这是什么地方,傻子窝?”周老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抬手向侯国富脸上打去。侯国富躲闪不及,重重地挨了一巴掌,金丝眼镜也飞了出去。周老师还要再打,刚刚挥起手,一个皮衣男子就在他身后狠狠地踹倒了他。周老师扑倒在地上,另外几个皮衣男子也围上来,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死老头,敬酒不吃吃罚酒!”赵大姐尖叫着扑过去,拼命要拦住这些打手,孩子们也挥起小拳头在他们身上捣着。周老师挣扎着要爬起来,刚才踢倒他的皮衣男子又抬脚欲踹,刚把腿抬起来,却忽然眼前一黑,整个人也横飞出去,重重地跌倒在地上。方木脸色铁青,手握一根ASP警棍站在周老师身边。皮衣男子捂着嘴在地上打滚,鲜血从指缝间不停地涌出来。另外几个打手都吓傻了,醒过神来后,纷纷从身上摸出刀子。正要一拥而上,侯国富叫了一声:“都给我停手!”打手们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的老板,侯国富则盯着方木手里的警棍。“标准的警用品啊。”侯国富扫了一眼地上不停翻滚哀号的皮衣男子,“兄弟,你是哪儿的?”方木没有回答他,朝旁边一努嘴,赵大姐拿着方木的手机正对准这边,显然是在录像。方木冷冷地说:“你走不走?”侯国富干笑一声,挥手示意手下把刀子收起来,随后,他用手点点方木:“我会再找你的。我们走!”一伙人气势汹汹地走出院子,恰好与放学归来的廖亚凡和几个孩子打了个照面。廖亚凡看着他们气急败坏地爬上汽车,又看看门口的墙垛,飞跑过来。“怎么回事?”她的目光依次扫过满身灰尘的周老师,一脸血渍的二宝和手握警棍的方木,“出什么事了?”没有人回答她的话。方木收好警棍,忙着察看周老师的伤势,赵大姐翻开二宝的嘴唇,嘴里小声咒骂着。孩子们都吓坏了,挤成一团簌簌发抖。“到底怎么了?”廖亚凡见没有人搭理她,急得大叫。赵大姐仿佛刚刚看见她,不由分说,一把揪过她就往小楼里拖。方木也扶着周老师走回他的房间。他让周老师趴在床上,掀起他的上衣,后背上一片淤青赫然在目。方木有些担心,毕竟周老师年岁大了,就提议去医院看看。周老师坚持不去,方木劝了一会,见周老师态度坚决,只能作罢。“我倒没事,会不会给你惹麻烦?”周老师有些担心地问。“没关系。人民警察遇到这种情况出手制止是应该的。”方木笑笑,“恐怕那混蛋短期内别想啃排骨了。”周老师被逗乐了,随后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方木急忙在他背后轻轻拍着。“周老师,没想到你也这么大脾气。”“咳,他要是说别的我就忍了,”周老师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他说二宝是傻子,说天使堂是傻子窝,这我可忍不了。”说到二宝,周老师费力地站起来,让方木跟他去看看二宝的伤势如何。刚走出门口,就看见满脸通红的廖亚凡怒气冲冲地从赵大姐的房中跑出来,边走边整理着裤子。赵大姐紧跟着走出来,嘴里还不依不饶地嘀咕着:“这孩子,这孩子……”廖亚凡走过方木身边的时候,脸已经红到了耳根,还是硬挺着向周老师一伸手:“把我的东西还给我!”“亚凡,”周老师和颜悦色地说:“东西还给你可以,但是你要告诉爷爷是谁送给你的。”廖亚凡紧抿着嘴唇,手倔强地伸着,似乎在说:“就不!”赵大姐也在一旁帮腔,“对!不说清楚,就别想要回去。”廖亚凡的眼中渐渐盈满泪水,她看看周老师,又看看赵大姐,最后把乞求的目光投向方木。方木有些不自在,无奈地冲她撇了撇嘴。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廖亚凡大叫一声:“你们凭什么拿走我的东西!”就转身跑掉了。直到晚饭时廖亚凡也没有出现,也许是因为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晚饭的气氛很沉闷,唯一兴高采烈的就是二宝,嘴唇上的伤口并没有影响他对食物的兴趣,依旧吃得开心无比。周老师的伤不轻,无法挺直腰板,只能佝偻着身子,于是简单吃了一点东西就回房休息了。廖亚凡不在,方木自告奋勇帮赵大姐收拾碗筷,赵大姐死活不让,方木也只好停手。在周老师房里聊了一会,方木就起身告辞。路过赵大姐的房间的时候,又看见了那孩子的遗像。方木忽然意识到赵大姐似乎从来不关门,想了想,走了进去。房间里灯光昏暗,烟气缭绕,由于长年都点着长明灯和烧香的缘故,四壁都被熏得黑黄。方木凝视着黑镜框里的孩子,忽然想起赵大姐曾说过的那句话:“我的儿子一定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