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集中在两点上,一是超市;二是那只玩具熊。从现有的情况来看,凶手周密策划,甘冒极大风险也要完成的这个弃尸计划远比挟持并杀害被害人难得多。很显然,在超市弃尸对凶手而言是十分重要的,是完成犯罪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那么,凶手为什么要将尸体弃置在超市里?又为什么把尸体挂在墙上?展示。超市最大的特点就是人流密集,如果要为自己的罪行寻找观众的话,超市的确是一个最合适不过的场所。如果凶手选择在超市弃置尸体的目的是为了最大程度地展示自己的罪行,那么就至少可以证明一个问题:凶手,或者说主犯有异常心理的倾向。因为他(她)把展示尸体看得比杀死被害人还要重要。就好像所有的仪式一样,形式的意义要大于内容本身。那么,这样的展示能给凶手带来何种心态的满足呢?是嘲笑警方的无能,还是炫耀自身的强大?一名网络作家,在网上发表自己的作品后,会忍不住时时关注作品的点击率和回复。一名电影导演,在作品上映后,会亲自坐在影院里观察观众的反应。每个作者都希望让更多的人看到自己的作品,而如果作品引起读者或者观众的惊叹,恐怕最得意的,就是作者了。因为他证明了自己。如果凶手也有这种心态,那他要证明什么呢?答案恐怕就在那只玩具熊上。方木反复端详着现场图片,脑子里也在不断回忆当初第一次到现场时的感觉。除了那种深刻的仪式感,留给他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个玩具熊——并不是让他感受强烈,而是觉得这个玩具熊太突兀。他无法想象一个玩具能让凶手有多么强烈的自我认同感。忽然,方木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最明显的线索。如果玩具熊是凶手表达内心需要的物品的话,他(她)大可不必把它掏空,而掏空的目的,是让死者像穿衣服一样把它穿在身上——也就是说,穿着玩具熊外皮的人,才是凶手真正需要的。他想起物证科蔡科长的话,穿着毛绒玩具熊的外皮,其实是一个广告人的形象!杀死这个打扮成毛绒玩具熊的广告人,才是凶手真正的目的!然而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凶手决意这么做,又想证明什么呢?不管他(她)想证明什么,都有一件事可以确定,那就是这种心态已经极其强烈,几乎到了难以遏制的程度。而激发这种冲动的,无外乎两种:一是自救;二是仇恨。凶手的动机,究竟是哪一种呢?方木兴奋起来,这两起案件越来越有意思了。想到这里,方木不由得失笑,自己还是固执地把两起案件联系在了一起。直觉也好,臆断也好,现在至少有两件事需要查明:第一,迷宫杀人案中的死者蒋沛尧是否曾体罚过自己的学生,并因此与学生结怨;第二,福士玛超市杀人案的死者申宝强是否曾做过广告人,如果做过,在此期间是否发生过意外事件。第十九章 伤童按照鲁旭的要求,第三次心理剧由他本人来扮演自己。因此,杨锦程对原来的演练计划进行了修改,首先,将投影屏幕拉近,让鲁旭有更强的代入感;其次,增加了一个情节:鲁旭在医院治愈,康复回家。心理剧临近结束的时候,鲁旭大步流星地从代表医院的幕布后走出来,父母在身边陪着他,同事手捧鲜花,欢迎他归队。此时,又一个让鲁旭意想不到的人物出现了。他的女友站在训练馆门口,泪眼盈盈地看着他。鲁旭先是一怔,紧接着一言不发地奔过去,将女友紧紧地揽在怀里。监控室里,杨锦程抱着肩膀,笑眯眯地看着监视器的屏幕。“很好。鲁旭相信自己可以用一个健康的体魄和心态去面对女友,重新生活了。”杨锦程转头对边平说,“我建议给鲁警官放一天假,让他和女友好好聚聚。”边平笑着点点头,“我去跟他的领导说。”“那么,各位,阶段Ⅳ的治疗也差不多了,效果比我预想的要好。接下来就是对鲁警官的追踪观察和按时回访。希望能定期把鲁警官的康复情况向我反馈。”杨锦程逐一和边平、方木握手,“感谢大家的配合。”“哪里话,杨博士。”边平用力握住杨锦程的手,“是我们大家应该感谢你。”“职责所在,职责所在。”杨锦程转头对方木说,“方警官,我很羡慕边处长能有你这样的下属,如果有机会,希望能跟你再合作。”方木有些纳闷,“我并没有做什么啊,哦,如果你把我陪鲁旭练习搏击也算上的话。”“不,你很不一样。”杨锦程从眼镜后面深深地看了方木一眼,“很不一样。”廖亚凡急匆匆地往天使堂赶,心里惦记着回去帮忙做饭。刚转过路口,就看见赵大姐拎着菜篮子,站在一群老头老太太旁边,皱着眉头听他们七嘴八舌。“赵姨,你干嘛呢?”廖亚凡几步走过去,接过赵大姐手中的菜篮子。赵大姐不耐烦地冲廖亚凡摆摆手,示意她别说话,继续全神贯注地听着。廖亚凡有些摸不着头脑,站在原地也听了一会,老人们多半口音很重,只能听懂“补偿款”、“开发商”之类的字样。她有些着急,拉拉赵大姐的袖子,“赵姨,再不回去做饭就来不及了。”赵大姐看看手表,阴沉着脸和廖亚凡回到了天使堂。一进门,她就让廖亚凡去洗菜,自己转身去了周老师的房间。廖亚凡刚把菠菜泡到水里,赵大姐就回来了,劈头就问:“老周呢?”“我怎么知道啊,”廖亚凡莫名其妙地说:“我也刚回来。”赵大姐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小跑到院子里,随便逮住一个孩子就问:“周老师呢?”廖亚凡看着二宝略显惊恐地看着一脸凶相的赵大姐,嘴里含混不清地啊啊叫着,忍不住从厨房里跑出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没事!”赵大姐没好气地说,“就是有事,你个小屁孩子也帮不上忙!”廖亚凡委屈地噘起嘴巴。晚饭过后周老师才回来,手里还抱着一个先天唇裂的孩子。新成员的加入让天使堂很是热闹了一阵,大家手忙脚乱地给他安排床铺,换尿布,洗澡,冲奶粉,然后几个孩子看着他躺在小床上,吮着手指沉沉睡去。周老师把孩子安置好后,笑呵呵地去了厨房,赵大姐随后跟了进去。廖亚凡去厨房拿开水的时候,厨房里烟雾缭绕,吃了一半的饭菜冷在桌上,周老师吸着烟,和赵大姐相对而坐。见她进来,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周老师冲廖亚凡笑笑,赵大姐压根连眼皮都没抬。廖亚凡拎起暖水瓶,出门的时候有意在门口停了一下。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只听到周老师说:“……这件事先别跟孩子们说……我会想办法的……”什么事让他们这样忧心忡忡?廖亚凡忽然觉得浑身没了力气,照顾新成员的那股兴奋劲儿一下子无影无踪。边平把杨锦程博士对鲁旭的治疗情况向公安厅领导做了汇报,领导听了很感兴趣,恰逢全省正在搞科技强警活动,于是厅里指示有关部门将杨锦程博士聘为心理辅导专家,并寻找合适时机举办心理辅导讲座。边平和方木去研究所给杨锦程送聘书,助理陈哲告知杨主任正在接待来访者。“要不要我去通报一声?”“不用不用。”边平急忙说:“别打扰他,我们等一会就行。”陈哲把他们带到二楼休息室,又送了两杯矿泉水就离开了。休息室宽敞明亮,座椅宽大又舒适,方木摸摸价值不菲的实木桌面,对边平说:“杨博士这里条件不错啊。”“那是自然,”边平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这是省政府出资的科研机构,每年得到的社会捐助也不少。”正说着话,又有两个人被工作人员带了进来,边平一看见他们,“咦”地一声坐直了身子。那是一个中年妇女,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看起来是一对母子。妈妈显然也认出了边平,身子竟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带着孩子坐到了房间的远端。“怎么,认识?”方木有些奇怪。“当然认识。”边平悄声对方木说:“福士玛超市杀人案还记得吧?那孩子就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哦?”方木一惊,不由得扭头去看那孩子。孩子脸色蜡黄,形容憔悴,和瘦小的身躯相比,座椅显得宽大无比。他安静地坐着,眼睛停留在面前的桌面上,一动不动。方木想了想,起身走了过去。孩子妈妈察觉到方木的动作,马上紧张起来,身子微侧,似乎要做一个把孩子挡在身后的动作。方木冲她点了点头,微笑了一下。她仍然没有放松警惕,皱着眉头盯着方木的脸。方木蹲下身子,用手摸了摸孩子的头,在他的手和孩子的头发接触的一瞬间,他明显感到孩子哆嗦了一下,虽然孩子仍然目视前方,但是脖子上立刻暴起一层鸡皮疙瘩。方木放下手,笑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孩子没有回答,也没有看方木,依旧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说呀,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夏天。”孩子妈妈代替他回答,语气中仍然饱含敌意,“我知道你们是警察。别问孩子了,有什么事情问我!”方木站起身来,坐到夏天妈妈身边,“孩子怎么了?”“吓着了。”夏天妈妈的脸上立时愁云惨淡,“儿童医院心理科的大夫推荐我到这里来找杨博士。”“因为那天的事?”夏天妈妈长叹一声:“这孩子自从那天开始,成宿成宿做恶梦,每次哭着喊着醒过来的时候,枕巾、被子什么的都被汗湿透了。不睡觉的时候,就是这幅样子,不搭理人,|Qī|shu|ωang|直勾勾地看着同一个地方。”方木扭头看看夏天,他还是仿佛定格般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反应。方木把手搭在孩子的肩膀上,用力朝自己怀里拉了一下,孩子的身体绵软无力地靠过来,头却执拗地看着原来的方向。方木想了想,从衣袋里掏出警官证,在夏天的面前晃了晃。“夏天,叔叔是警察,你不要怕,告诉叔叔你怎么了?”良久,夏天的眼珠转了一下,眼皮垂下来,低声说:“我害怕。”“你害怕什么?”夏天没有回答他,而是开口问道:“你有枪么?”方木一愣,随即答道:“有。”夏天低下头,忽然一把抓住方木的手,“打死他!”“打死谁?”茫然无措的表情又回到了夏天脸上,他重新盯着刚才的方向,不说话了。方木看着他,发现他的嘴唇在轻轻嚅动。“毛毛……毛毛……”方木正要开口问个究竟,休息室的门被推开了,杨锦程大步走了进来,直奔边平而去。“不好意思边处长,让你久等了。”方木和夏天妈妈也站了起来,杨锦程看见方木和夏天母子,有些意外,“呵呵,方警官也来了,这两位是……”跟在他身后的陈哲急忙说:“这是来问诊的,儿童医院梁大夫推荐来的。”杨锦程点点头,示意夏天母子稍等,夏天妈妈连连点头,而夏天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边平把聘书递给杨锦程,把来意简单地说了一下,杨锦程连呼“不敢当”,看起来却很高兴,边平提出请他来做一次针对警察心理危机干预的报告,杨锦程也满口答应。“没问题,时间由你们来定,提前一周通知我就行。”“那我们就先走一步,不耽误您的工作。”边平和方木起身告辞,出门的时候,方木发现不知何时夏天正扭过头来望向这边,一双小黑豆般的眼睛一直盯着方木,直到他消失在门口。回去的路上,方木始终看着窗外一言不发,边平边开车边看他的脸色。在一个路口等红灯的时候,边平丢过来一支烟。“在想那孩子?”“是啊。”方木无心掩饰自己的情绪,闷闷地点燃香烟,吸了一大口。“怪可怜的。”红灯变绿,边平一踩油门,“搞不好又是一个PTSD。”方木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眼前却依然是临别时夏天的目光,那眼神,宛若一个受了伤的小动物。与夏天的偶遇让方木心情郁闷,而接下来的几天依然没有什么让人兴奋的消息。经过警方一番调查,方木提出的两点侦查思路均毫无进展。迷宫杀人案的死者蒋沛尧虽算不上什么道德楷模,但也是个性格温顺的好人。17年前,蒋沛尧从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商业高等专科学校担任教职。虽然专科学校的学生大多散漫顽皮,但也没听说蒋老师与他们发生过冲突。相反,很多学生说起蒋沛尧还是挺喜欢他。方木原本设想的是,迷宫这个场所传达出一种“迷失”的情绪,也许是蒋沛尧曾对某个学生的严厉批评所导致的。而从现有的情况来看,这个设想是完全错误的。那么,会不会是蒋沛尧的某个无心之举导致了凶手的强烈迷失感,并引发了他的刻骨仇恨?这个思路只要想想就让人感到绝望。蒋沛尧卒于39岁,在这39年来,曾与之交叉的人数何止千万?如果要考证他一生中对某人的某个无心之举,花费的时间恐怕要远远超过39年。至于对福士玛超市杀人案的死者申宝强的调查则更让人失望。申宝强,大学本科学历,曾在某国有机械制造厂任技术员。29岁那年,申宝强辞职下海经商,一年后,因经营管理不善,开设的企业宣告倒闭,一度经济窘困。翌年妻子与其离婚,因二人未育子女,只是简单分割了财产。之后申宝强一直未婚,也一直没有稳定的收入。几年后来到朋友开办的果品批发公司任经理,据公司的员工讲,申经理是经历过苦日子的人,因此对下属颇为体谅,员工们也对他印象颇佳。警方对申宝强从企业倒闭至任果品批发公司经理之间的经历进行了调查,并找到当年的相关人员进行了走访。查明申宝强曾做过家庭教师、律师助理和保险业务员,确实不曾从事过广告人的职业,连临时帮忙的情形都不曾有过。如此看来,毛绒玩具熊的外皮和申宝强本人似乎没有任何瓜葛。难道申宝强只是凶手随机挑选的牺牲品?从古至今,仪式的祭品大多是妇女、儿童或者青壮男子,一个人到中年的平凡男人如何会被凶手选中呢?方木隐隐觉得两者之间还是有些牵连,它们的背后仍然是两个神秘的仪式,虽然这两个仪式的内容还不得而知,但仪式的“复仇”和“证明”的象征意义,却让方木深信不疑。第二十章 工具心理辅导讲座的日期很快确定下来,主题为心理危机干预在公安实践中的应用。本期讲座的承办单位是C市公安局,把通知下发到各分局后,要求各分局派代表参加讲座。各分局的反响之强烈让市局始料不及,要求旁听讲座的人数远远超过原计划,最后不得不把讲座的地点从市局会议室改到了公安厅的小礼堂。其实这也难怪,在和平时期,工作危险系数最高,压力最大的职业恐怕就是警察了。每天面对死亡、事故和狡猾残忍的犯罪分子,时间长了,警察的心态难免不受影响。尤其是那些从警时间不长的年轻警察,执行任务时开一次枪都要神经紧张好几天。有些警务人员嗜酒、嗜赌,其实是一种不得以为之的排遣心理压力的无奈之举。所以这个讲座引起了很多干警的兴趣。周三下午,公安厅小礼堂里座无虚席,过道上都挤满了人。公安厅和市局领导坐在前排,之后是犯罪心理研究室的成员。鲁旭原来和市局的同事坐在一起,后来在公安厅领导的安排下,也坐在了前排。13:30分,一袭黑色西装的杨锦程开始了他的讲座。简单的开场白后,他就直接切入正题,先从西方国家警察心理危机干预制度谈起,对比我国目前忽视警察心理健康的现实,指出保持警务人员良好心态和提高装备水平同等重要的论点。看得出,杨锦程对此次讲座作了精心准备,讲座内容引经据典,表达方式深入浅出,这让心理学知识偏弱的警察们听起来毫不吃力。因为时间有限,杨锦程着重讲解了创伤后压力障碍症(PTSD)的特征和干预措施。平心而论,这个论题选的非常合适,因为警察每天都可能遇到各种各样的突发型恶性事件,因而,引发创伤后压力障碍症的几率也比常人要高很多。也许正是这个原因,论题引起了与会者的一致关注,杨锦程侃侃而谈的时候,全场听众都屏气凝神,鸦雀无声。方木却觉得不舒服,几次偷偷扭过头去观察鲁旭的神色。他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束花,想必是局里安排他在讲座结束后上台献花。和其他人频频点头或是会心微笑的表现不同,鲁旭的脸上基本没有表情,只是躲在那些鲜花后面,一动不动地盯着台上神采飞扬的杨锦程。杨锦程终于开始用案例来说明问题,这恰恰是方木最担心、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我们有一位干警——在这里我不便披露他的姓名,姑且叫他X吧。X在一次执行任务的过程中,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方木觉得自己不能再听下去,也不忍再看到鲁旭的表情,起身沿着拥挤的过道溜出了会场。今天下午的阳光不错,竟微微有些暖意,如果不是院子里遍地的落叶,会让人产生春天的错觉。方木靠在院子里的单杠上,摸出烟来一根接一根地吸。作为一名科研人员,为了阐述观点,拿真实案例来说明问题无可厚非。但是拿大家如此熟悉的一个人来作为例子,让方木觉得有些不快。杨锦程有意隐去了鲁旭的名字,但是毕竟这件事就发生在近期,与会者不可能不知道案例中的患者就是鲁旭,更何况患者的代号“X”就是“旭”字拼音的开头字母。想到杨锦程要在台上提及鲁旭的勃起障碍,连方木都觉得无比尴尬。想起在对鲁旭进行心理剧治疗时,杨锦程曾将自己当作一个简单的道具,方木对他的好感在一点点降低。但是想到杨锦程在治疗鲁旭的整个过程中所起到的关键作用,方木又不得不自我安慰:也许他就是这样的风格;也许杨博士是一个视科研高于一切的人;也许他觉得鲁旭应该有足够的勇气来重新面对这件事情……只是,作为一个心理学家,如果对患者可能造成的不良情绪如此淡漠,他怎么能彻底治愈病人呢?方木隐隐觉得,杨锦程这么做,恰恰是因为他正处在一个万众瞩目的场合之中。算了,如果能让更多的警务人员从此摆脱心理疾患,缓解精神压力,那么,鲁旭的尴尬,自己的不快,也许都是微不足道的。方木回到会场的时候,恰逢讲座结束,全体与会者起立,向台上的杨锦程报以长久不息的热烈掌声。杨锦程走出讲坛,向台下的听众微微鞠躬,挥手致意。此时,一脸僵硬微笑的鲁旭手捧鲜花,从舞台侧面拾阶而上,走到杨锦程面前立正敬礼,又将鲜花递到杨锦程手里。杨锦程单手揽住鲁旭的肩膀,台下的闪光灯亮成一片……散会后,方木先回到了办公室。又过了一个小时,全程陪同杨锦程的边平才回来。边平也是一脸疲惫,眉头微蹙,和方木简单打了个招呼,就坐在办公桌前默默地吸烟。一根烟吸完,边平抬起头,恰好遇见方木的目光。四目相对,彼此都苦笑了一下,心里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杨博士这么做……”边平斟酌了一下词句,“……确实有点不太合适。”“何止是不太合适!”方木终于把一直憋闷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他一点也没考虑鲁旭的感受!”“算了。”边平一摆手,一副息事宁人的口气,“他大概是太关注自己的专业了。毕竟他对鲁旭的治疗是很成功的。”方木也无心再争执下去,换了个话题:“领导们都回去了?”“回去了。”边平看看手表,“快下班了,你也早点回去吧。”方木下楼回宿舍,路过院子的时候,看见一个人孤零零地靠在单杠上。是鲁旭。方木想了想,抬脚走了过去。鲁旭也看见了方木,冲他笑笑,站直了身子。“还没回去?”“嗯。刚才跟杨博士告别来着。”鲁旭朝大门口望望,“同事们先开车回去了。”“哦,那我送你回去吧。”“不用不用。”鲁旭连连摆手,“我自己打个车回去就行。”“没事,反正我也要出去。”方木撒了个谎。“那……好吧。”鲁旭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多谢了。”坐在车里,鲁旭一直没有说话。他解开春秋装的上衣扣子,领带也松了下来,整个人靠在椅背上,一副颓废不堪的样子。方木注意到他的指尖一直在捻搓着一个已经发黑的小纸团。“那是什么?”“呵呵。”鲁旭轻轻地笑了笑,“分局一个老大哥神秘兮兮地塞给我的,据说是壮阳秘方。”他摇下车窗,把那个纸团用力扔了出去,“真把我当成废物了。”方木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憋了半天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不是那样的。”鲁旭没有搭腔,依旧盯着前面的路面出神。开到一条小路上,鲁旭突然开口问道:“方木,你吃饭没有?”“没有。”方木减慢了车速,“怎么?”“我请你喝酒吧。”“现在?”方木看看鲁旭身上的制服,“改天吧。你穿着这身衣服喝酒,会惹麻烦的。”“没事。”鲁旭把大檐帽摘掉,又三下五除二脱掉上衣,摘掉领带,一股脑扔到后座上,“这不就OK了?”“靠,你不怕冻着啊?”方木扫视了一下车里,“我这可没衣服给你穿啊。”“没关系。”鲁旭一脸兴奋地指指路边一家小饭店,“就去那儿吧。”尽管脱去了缀满警务标志的上衣,但是那淡蓝色的衬衫和深藏青色长裤仍然透着一股制式装备的味道,更不要说皮带头上银光闪闪的警徽。鲁旭大踏步地走进小饭店,身后跟着提心吊胆的方木。点菜的时候,鲁旭一口气要了十瓶啤酒,然后才点了几个小菜,似乎喝酒才是目的,吃饭倒成了次要。喝了一杯啤酒后,方木就以要开车为理由拒绝再喝,鲁旭的眼睛一瞪:“喝这么少?不行!”“我还得开车……”“没事。”鲁旭拨开方木的手,把两瓶打开的啤酒推到他面前,“不消灭掉你就别走。”鲁旭的架势挺吓人,其实酒量也很一般。两瓶啤酒下肚,舌头就已经开始发硬。方木理解他的苦楚,心想大不了把车扔在这里,打车回去,也索性陪着他喝。东拉西扯了一阵闲话后,话题不得不回到当天下午的讲座上。“咳,讲座办得不错!”满脸通红的鲁旭把一把花生米塞进嘴里,“杨博士还是有水平,把这帮大老粗都听傻了。”他呵呵地笑起来,碎花生末也喷到了桌子上。方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点头附和:“是啊。”鲁旭低着头嚼花生米,似乎有什么话想说,抬起头来的时候,方木分明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倾诉的渴望,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个举杯的动作:“喝酒!”方木和他碰了一下杯子,抿了一口酒,忍不住说道:“鲁旭,你别有负担。我相信杨博士是想……让大家领会得更深刻。”鲁旭垂着眼皮没回答,片刻,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知道……没啥……能给大家解决点实际问题……这点委屈无所谓。”他抬起头,仿佛抽搐般笑了笑,“我无所谓的。”这回方木主动举起杯子,“对,那么多麻烦都挺过来了,这点小事算什么!”鲁旭灌下一大口啤酒,由于喝得过猛,啤酒顺着嘴角流到了胸前。他马马虎虎地抹了一把,嘴里絮絮叨叨:“没问题……当然没问题……”方木见他说得毫无信心,心中越发同情他,又不知说什么好,只能默默地递过一支烟。鲁旭点燃吸了一口,就夹在手上,低着头继续神经质般喃喃自语。再抬起头来说话的时候,鲁旭的脸上先有了一种充满歉意的笑。“按理说,我没有理由埋怨杨博士,”他扭头看着窗外,“毕竟人家治好了我的病,用我的案例去帮助其他人,我应该感到欣慰。”交通高峰期已过,路上的行人却不见少,鲁旭映在玻璃上的倒影里,匆匆而过的脚步川流不息。“只是他不该在这个场合拿我来举例子,都是一个系统的,傻子也能听出来那个X是我。”鲁旭丢掉即将燃尽的烟头,又重新点燃一根烟,“另外,就算拿我举例子,也不该把那些事都讲出来。”“我觉得……”鲁旭摇头笑起来,“……我觉得我当时就光着屁股站在台上,杨博士指着我说,这小子的家伙不好使——我就像他展示自己睿智的一个工具一样。”“别说了。”方木已经不忍再听下去,他给鲁旭倒满啤酒,“喝酒吧。”“方木,”鲁旭瞪着通红的眼睛,“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不!”方木斩钉截铁地说:“杨博士这么做的确很过分。但是鲁旭,你,不要因为这个让自己觉得有负担——为了谁都不值得!”也许是烟雾刺痛了鲁旭的眼睛,他的眼眶刹那间红了起来,紧接着一把抓过方木的手,用力握了握,“兄弟,兄弟。”临近午夜,方木才把烂醉如泥的鲁旭送回家里。一路把他扶到六楼,方木已是气喘吁吁。按响门铃后,一脸焦急的女友把几乎人事不省的鲁旭搀到沙发上躺好,并邀请方木喝杯茶再走。方木婉言谢绝,起身告辞了。刚迈下几级台阶,就听见身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方木回过头,一身凌乱制服的鲁旭腰板挺直地站在门口,盯着方木一字一句地说:“我,一定会,找回那把枪!”杨锦程今天心情不错,回家的时间也比平时早了许多。杨展在家,父亲突然的早归让他有些慌乱,杨锦程在玄关换鞋的时候,他正捧着一大堆东西往卧室跑,推门的时候,一样东西从他怀里怦然落地。他来不及去捡,慌慌张张地回身锁门,随后就躲在卧室里悄无声息了。那样东西骨碌碌地滚到客厅中央,杨锦程低头一看,是一罐可口可乐,杨锦程一边小声咒骂着,一边把可乐捡起来放在茶几上,却赫然发现沙发边摆着两箱可口可乐,其中一箱已经打开,大概还余下十几罐,几个空罐子还摆在茶几上。他无奈地摇摇头,冲卧室吼了一声:“那玩意少喝,容易引起钙流失!”卧室里毫无回应。杨锦程把可乐箱塞进储藏间里,转身去了书房。书房有整整两面墙的书架,其中一侧书架上摆着杨锦程的各种证书、聘书和奖杯。杨锦程从皮包里拿出公安厅的聘书,打开来,摆在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小架子上。然后,他后退几步,上下端详了一阵,又走上前去调整了一番,最后满意地点点头。这是杨锦程个人荣誉的展示柜。从排列密集的各种证书、聘书和奖杯来看,这些年来,他的科研成果颇为丰厚。展示柜中的有些地方已经显得拥挤不堪,但是他仍然在正中间留下了一大块空白,似乎在等待着最具重量级的一个荣誉。杨锦程久久地看着这块空白,一丝微笑渐渐爬上他的脸庞。填充这块空白的那一天,已经不远了。深夜。杨展小心翼翼地拧开卧室的门,探出头来张望着漆黑一片的客厅,片刻,他拎着一个大大的塑胶袋,蹑手蹑脚地向储藏间走去。=奇=须臾,杨展吃力地端着一箱可口可乐走进了卫生间。把门反锁后,他撕开纸箱,掏出一罐可乐,坐在马桶上开始慢慢地喝。=书=他已经整整喝了一个下午加晚上,早已腹胀如鼓,手中的可乐只喝掉一半就再也喝不下去了。他有些忧愁地看着箱子里余下的23罐可乐,忽然像想起什么似地跳起来,把可乐倒进了洗手池里。=网=接下来的工作就简单多了,孩子轻手轻脚地拉开可乐罐,尽量把气体迸发的音量降至最低,然后把可乐倒进洗手池,再将空罐子小心地放进那个塑胶袋里。略带药味的甜腻气味很快就充满了卫生间,在这让人稍感兴奋的气味中,孩子平静地重复着动作,嘴里轻轻数着:“31……32……”第二十一章 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