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扭过头来面对罗家海,后者也在看着他,正试图挤出一个微笑。“有什么消息么?”罗家海看似漫不经心,但是声音发颤,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姜德先。“判决书还没下来。不过……”姜德先深吸了一口气,“我从内部得到的消息——不太理想。”“不太理想是什么意思?”罗家海马上问道。姜德先垂下眼睛,没有回答他。罗家海移开目光,盯着旁边一堵空白的墙,眼神变得空洞。良久,他开口问道:“死缓还是死刑立即执行?”声音干哑。“立即执行。”罗家海忽然嘿嘿地笑起来,边笑边摇晃着脑袋。“意料之中,意料之中……”“我们还可以上诉。”罗家海止住了笑,盯着自己手上的手铐,“算了,没用。还是给我来个痛快的吧。这样等死,太难受了。我只有一个请求,”他抬起头看着姜德先,“能不能把我和沈湘的骨灰放在一起?”姜德先没有回答他,而是专注地盯着罗家海的脸,眉头越锁越紧,目光也渐渐变得决绝。“看来,只能如此了。”姜德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盒烟,另一只手在身上摸索着,几秒钟后,他把脸转向那个看守,脸上的表情已经变得漫不经心。“老弟,去给我拿个打火机,你们田队长在吧?就是田秃子,就说是姜律师要的。”年轻看守有些不情愿,可是姜德先嘴里随意冒出的顶头上司的绰号让他觉得不好拒绝,犹豫了一下,他转身走出了会见室。看得出来,由于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僵硬的姿势,腿都有点麻了。看守刚刚出门,姜德先就一跃而起,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信封,迅速从里面抽出两张打印的照片扔在罗家海面前。罗家海有些莫名其妙,下意识地低头看照片,只扫了一眼,他的脸就白了。“你……你是……”“什么都别问。”姜德先打断了罗家海的话,金丝眼镜后面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放着咄咄逼人的光芒,“从现在开始,一切听我的!”年轻看守边用手摩挲着打火机边想着队长的秃头,不由得笑出声来。刚转入走廊,那笑容就凝固在了脸上。会见室门前,罗家海用戴着手铐的左手勒住姜德先,右手捏着一支拧掉笔帽的钢笔,笔尖已经扎进了姜德先的脖子。“退后!”罗家海咬牙切齿地大喊。“别……千万别乱来啊。”姜德先的眼镜已经歪到了鼻梁上,上身被罗家海牢牢挟持,两条腿软弱无力地挪着。年轻看守从腰上抽出警棍,又拿出一个哨子含在嘴里死命地吹。稍顷,从楼道里涌出几十个警察,看到这架势,都慌了手脚,只能七嘴八舌地嚷嚷着。喧闹无比的走廊里,罗家海的咆哮仍然尖厉刺耳:“都让开,不然我杀了他!”“都……都别乱来啊。”姜德先无力地摆着手,“你们要担责任的。”几个年轻警察原本摩拳擦掌要往上冲,一听这话,也犹豫了。罗家海拖着踉踉跄跄的姜德先,穿过层层高度紧张却无能为力的警察,很快就走到了院子里。一进院子,罗家海就把姜德先挡在身前,倒退着往停车场走。不远处的瞭望塔上,一个武警战士无奈地垂下枪口,冲对讲机里说:“不行,人质把这小子挡得严严实实的。”罗家海挟持着姜德先渐渐接近了那辆黑色的奥迪车,停车场的出口却被几辆警车堵得严严实实。“把车挪开!”“罗家海,立刻投降是你唯一的……”“把车挪开!”罗家海手上一用力,钢笔尖扎得更深,血顺着脖子流下来,姜德先顿时唉呀唉呀地叫唤起来。田队长咬着牙,“把车开走!”罗家海和姜德先终于蹭到车前,罗家海大吼一声:“开车门!”姜德先哆哆嗦嗦地掏出电子车匙打开车门,罗家海按住姜德先的脑袋把他塞进车里,几秒钟后,黑色的奥迪A6冲出了看守所的大门,几辆拉响警笛的警车紧随其后。手握方向盘的姜德先一下子变得机警干练,已经全无刚才狼狈不堪的样子。汽车宛如一条矫健的鲨鱼般穿梭在车流中,后面的警车虽然一直紧跟,却无法缩短与奥迪车之间的距离。姜德先不时观察着倒车镜,扭过头来的时候却感到脖子上一阵刺痛。浑身湿透的罗家海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眼神发直,手里的钢笔一直哆嗦着。“我说,你可以稍微放松些了。”“哦,对不起……”罗家海如梦初醒,赶快把钢笔从姜德先的脖子上拿下来。姜德先疼得“咝哈”一声,一股鲜血从脖子上流淌下来。罗家海顿时慌了,急忙要找东西给姜德先止血。姜德先目视前方,挥手阻止了他。“你别管我,打开那个抽屉!”小抽屉里有一部手机和一把小钥匙,姜德先把手机拿出来,开机,又朝那把小钥匙努努嘴:“自己把手铐打开。”说完,就在手机上按下一串数字。电话很快接通了。对方显然一直在等这个电话,姜德先没有跟对方过多寒暄,直接报告了自己的位置:“我在前卫大街上,2分钟后经过长庆路。”对方应了一声就挂断了电话。罗家海已经打开了手铐,眼盯着姜德先,等待他下一步指示。他的脑子很乱,乱到无法独立思考,只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眼前这个让人摸不透底细的律师身上。姜德先感到了他的注视,扭过头来,居然还笑了笑:“你放松点,很快我们就安全了。”奥迪车后50米的地方,几辆警车尖叫着拼命追赶。最前面的一辆车里,满脸油汗的田队长紧紧盯着前方的奥迪车,不停地冲着手中的步话机吼着:“快点……马上通知……封锁前卫大街西出口……”几辆警用摩托车从车边呼啸而过,灵巧地穿行在前方的车流中。田队长看着他们渐渐逼近奥迪车,心里稍稍放松了一些。他擦擦汗湿的脑门,一屁股跌坐在座椅上。忽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扭头问旁边一个年长的同事:“C市历史上从未发生过在押犯脱逃的事情吧?”那同事结巴了半天,小声说:“好像没有。”田队长刚刚恢复点血色的脸又白了,他猛地一拍司机的肩膀:“再快点!”C市半数以上的警力都被调动起来,消防、交通、预备队和特勤中队已经各就各位,一个大大的包围圈正慢慢合拢,最多再有5分钟,罗家海就插翅难逃。而此刻,几辆警用摩托车已经距离奥迪车不到10米,姜德先甚至可以在倒车镜里看清骑警们头盔上的警徽。“靠!”姜德先小声咒骂了一句,“小罗,用钢笔顶在我的脖子上!”“啊?”罗家海茫然无措地拿起钢笔。“快点!”姜德先的语气不容辩驳,“咱们还得把戏演下去呢。”前方就是长庆路与前卫大街的交汇路口,姜德先眯起眼睛,心里暗暗数着1、2、3,眨眼间,已经飞一般地冲过了十字路口。几乎是同时,一辆加载长货车忽然出现在长庆路口,它一路鸣着喇叭,由北向南,径直闯过红灯,冲向路中央!一辆警用摩托车来不及刹车,骑警急忙扭转车把,想从车尾处绕过去,可是没提防后面后面急速驶来的一辆吉普车。两车狠狠地撞在一起,摩托车翻滚着飞到半空,骑警被抛出20多米,重重地跌落在人行道上,滑行了一段距离后,“砰”的一声撞在一个路口的灯柱上,不动了。货车司机已经拉下了手刹,在一阵刺耳的摩擦声中,轮胎在沥青地面上留下了长长一道黑迹,伴随着浓烈的橡胶烧焦的味道,满载着沙土的货车在路面上歪歪扭扭地停了下来。随后,就有一台来不及刹车的捷达车侧滑着撞在了车厢上。惊魂未定的司机刚把头探出车窗,马上又缩了回去——一辆出租车“砰”地一声撞在驾驶室一侧的车门上。紧接着,又是一辆……紧急刹车让田队长的额头被撞出了乒乓球大的一个血包,他揉着脑袋,晕头转向地走下车,眼前的一幕却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前方十多辆车撞作一团,马路上到处散落着破碎的车灯和保险杠,呻吟声和咒骂声此起彼伏。一名骑警躺在前面10多米的路面上,摩托车压在他的身上,他半仰起身子,有气无力地挥着手。田队长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很清楚眼前发生的是C市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起交通事故,他更清楚C市有史以来第一个脱逃的在押犯罗家海已经在路口的那一侧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靠!”田队长喃喃自语,“老子创造历史了。”冲过路口的一刹那,罗家海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身后巨大的刹车声。还没等他回过头看清楚,奥迪车一个急转弯,沿着路边的一条小巷急冲进去。拐了几道弯后,奥迪车驶上了一条稍宽些的马路。路上只有寥寥几个行人,对身边呼啸而过的奥迪车视而不见。开了大约100多米后,右前方路口处出现了一个戴黑色棒球帽,灰色套头衫的男子。姜德先把车开到男子身旁,简短地对罗家海说:“下车,跟他走!”棒球帽拉开车门,四处张望着,手上对罗家海做出“出来”的手势。罗家海把目光投向姜德先,姜德先平静地说:“相信我。”罗家海不再犹豫,转身下了车。姜德先把刚才通话用的手机递给棒球帽,后者把手机揣进怀里,又抓起座位上的手铐和钥匙,转身带着罗家海匆匆奔向停在路边的一辆面包车。姜德先马上发动汽车,径直向前开去,边开边四处观察着。终于,在一个无人的小巷里,他突然伸手打开了右侧的车门,加大油门驶上人行道,紧接着,就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街边一个花坛上。奥迪车的前车盖被撞得变了形,大股水蒸气从隙缝里冒出来。驾驶室里,姜德先趴在弹出的气囊上,疲惫不堪地闭上了眼睛。此时,长庆路口已是一片混乱。清障车正试图拉开撞毁的车辆,尽快恢复道路交通。消防车和救护车先后赶到。身着各式制服的工作人员挤在围观的群众中,来来回回地忙碌着。此起彼伏的鸣笛声混杂着金属切割机的巨大轰鸣,再加上每个人比平时放大了好几倍的音量,一首末日奏鸣曲正在长庆路上空不怀好意地奏响。在汽油、烧焦的橡胶与皮革混合的奇异味道中,一个个或清醒或昏迷的伤者被抬到救护车上,迅速送往附近的医院。撞车现场西北方20多米的地方,那个昏迷的骑警正被十几个人团团围住。“这儿还有一个呢,快来人啊。”两个救护人员抬着担架,翻过护栏匆匆而至,简单处置了一下之后,就组织围观者帮忙把他抬上担架。几个人拽腿的拽腿,抬肩膀的抬肩膀,没有人注意一个小小的身影也挤了进来。搬动带来伤口剧烈的疼痛,骑警短暂地恢复了意识,他感觉有人正在他的腰间摸索——一只手打开了枪套。骑警说不出话来,想伸手阻止,这小小的动作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随后他就再次昏迷过去。搬动的人没有注意到手上的骑警正悄然失去约900克的重量。一个沉甸甸的铁家伙在人们的腿间被一双小手慢慢抽离。随后,一枪,一人,消失在喧闹的小巷中。第十章 巧合方木坐在桌前,表情淡漠,始终盯着对面出神。那里是一把翻倒的椅子。两个小时前,罗家海就从他身下的这把椅子上跳起来,劫持了坐在对面的姜德先。边平在会见室里来回踱着,似乎想在这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子里觅得蛛丝马迹。看守所的政委斜靠在门边,脸上是一幅大难临头的模样。“怎么没给他上脚镣?”边平终于抬起头来,“罗家海是重刑事犯。”“如果是下判决书,我们肯定就给他上了。”政委擦擦头上的汗,“谁知道那呆瓜律师提前告诉罗家海了?再说,这小子一直表现得挺不错。”边平苦笑了一下,“他把我们都骗了。”“是啊。”政委不无恶意地看了方木一眼,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背黑锅的对象,“尤其是这位方警官。”边平有点尴尬,不由得扭头看了看方木。方木仿佛没听到一样,依然盯着对面。政委讨了个没趣,整整衣服说:“市局可能来人了,你们慢慢看,我先过去了。”会客室里只剩下方木和边平两个人。边平踱到方木对面,看着木雕泥塑般的方木,叹了口气,抽出一支烟扔了过去。方木没有伸手,任由那支烟在胸口弹了一下,又落在地上。良久,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双肘拄在桌面上,把脸深深地埋进手掌中。边平默不作声地吸完一支烟,“别想了。事情已经发生了,主要责任也不在你。”“不。”方木终于开口了,“的确是我判断错了。”错了,全错了。罗家海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也不是自己眼中那个单纯、冲动的青年。原以为审判是一个终结,其实是另一个起点。“有那个律师的消息么?”“暂时还没有。我觉得罗家海不会杀他。”“我觉得也不会。”“那他很快就会有消息。全城搜捕就要开始了。我去撞车现场看看,你去么?”方木摇了摇头,“我再坐一会。”“也行。哦,对了,”边平俯下身子,“任何人问你对这件事的态度,都不要开口,尤其是新闻媒体,懂么?”“懂。”方木低下头,“对不起,处长。”边平没有说话,拍拍他的肩膀,转身走了出去。桌面上还散落着姜德先被劫持时落下的东西。一个质地精良的公文包,一个摊开的皮面记事本。方木翻翻记事本,又打开公文包,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翻拣出来。看得出,这是个生活质量较高的人,所用之物都比较高档。包里的东西都分门别类,摆放整齐。姜德先是一个心思缜密,追求效率的人。那他这次犯下的错误,就比较可笑了。一个这样的职业律师,怎么会在判决书未下达之前就向当事人透露内情,而且是死刑立即执行的判决?一个这样的职业律师,怎么会让一个戴着手铐的、即将面临死亡的重刑事犯拿到可能威胁自己的器具?方木拿起姜德先上次给自己录音用的那支录音笔,反复端详着。事情没那么简单。当天下午,警方在距出事地点约三公里的一条小巷里找到了姜德先。他和犯罪嫌疑人罗家海乘坐的奥迪车撞在路边的一个花坛上。警方赶到现场的时候,副驾驶位置的车门大开,罗家海已不知去向,姜德先被弹开的气囊挤在驾驶室里,已陷入昏迷。随后,警方将其紧急送入附近的医院抢救,所幸并无大碍。方木和另一名同事见到姜德先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他正半躺在病床上喝汤。看起来,他对方木的来访并不意外。简单的寒暄后,询问就直奔主题。按照姜德先的说法,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姜德先从法院的一个熟人那里得到了判决结果——死刑立即执行。姜德先觉得应该跟罗家海通个气,也好商量一下接下来怎么办,就开车去了看守所。罗家海得知判决结果后,开始显得很平静,谁知后来他趁警卫不在的机会,劫持了姜德先。接着全看守所的人都目睹了他被罗家海挟持上车,并逃离了看守所。车行至某小巷中时,姜德先和罗家海在驾驶室里展开了搏斗,车也失去了控制,一头撞在了路边的花坛上。随后,姜德先昏迷不醒,估计罗家海也趁此机会逃之夭夭。姜德先讲完,病房里一时陷入了安静,只听到笔尖在询问笔录上的沙沙声。方木抽出一支烟,想了想又塞了回去。“没事。这是单人病房。”姜德先忙说,“给我也来一根儿。”“你能抽烟么?”“没问题。”姜德先指指敷着纱布的脖子,“只是表皮裂伤,没伤到气管。”两个人对坐着喷云吐雾,一时无话。负责记录的警察起身关上了病房的门。“警卫为什么会突然离开?”方木问道。“咳,还不是因为这个!”姜德先举举手里的烟,表情懊恼,“辩护失败,心情郁闷。偏偏忘记带打火机了,就委托那个警卫找田秃子借个打火机,谁知罗家海就动手了。”方木笑笑,“那罗家海是怎么拿到钢笔的?”“是这样,”姜德先深吸了一口烟,“这小子说要给沈湘的家人留几句话。我心想,上诉改判的几率不大,就把钢笔递给了他,还给他一个记事本,让他写在上面。”“当时罗家海跟你之间隔着一张桌子,他是怎么抓到你的?”“他说钢笔帽打不开,我过去帮他拧开笔帽。”方木盯着姜德先看了几秒钟,“为什么不用录音笔?”“嗯?”姜德先一怔,“没想到。”方木眯起眼睛,姜德先没有躲避方木的目光,脸上是无可奈何的表情。“说老实话,我用不太惯那玩意。”回去的路上,方木一直在回忆跟姜德先的对话。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对询问和回答技巧了如指掌的人,而且,他的回答天衣无缝。除了可以对他的职业素养略有指摘外,实在挑不出别的毛病。问题是,以方木对罗家海的了解,他能够成功劫持人质,并能在警方的包围圈中顺利逃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所有看似巧合的事情——比方说警卫脱岗、钢笔、突如其来的车祸——都巧合得过了头。如果真是巧合,罗家海简直可以去买彩票了。如果这是一起精心谋划的脱逃,那么一个更大的问题就摆在眼前。姜德先为什么要这么做?方木想起姜德先当日在法院的眼神。任何人都可能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内心的真实情感,即使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律师也不例外。方木的吉普车驶上南京北街,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街边的小店,忽然,一个流连在橱窗前的女孩子吸引了他。是廖亚凡。方木减慢了速度,最后停在路边。廖亚凡斜背着那个新书包,上身是一件蓝白相间的运动服,估计是学校的校服,下身是方木买给她的牛仔裤。橱窗里的模特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点缀着零星的紫色小花。那是一个表情活泼的女孩子,上身略倾,左手抬至嘴边,右手自然挥至身后,小指还略略翘起,仿佛一个呼唤自己恋人的动作被永远地凝固。廖亚凡咬着嘴唇,上下打量着连衣裙,目光最后定格在模特的脸上。那张恒久的笑脸恰好与廖亚凡映在橱窗中的面容重叠在一起,她紧抿的嘴角渐渐翘起来。廖亚凡冲橱窗中的自己嫣然一笑。方木按了一下喇叭,笛声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显得微不足道。廖亚凡没有回头,显然,她很清楚身后繁华的街道跟自己毫无关系,也不会有人按汽笛召唤自己。方木跳下车,几步穿过绿化带,又在人行道上跑了十几米,终于追上了廖亚凡。她正经过一家KFC,目光在落地窗上的海报停留了片刻就移开了。路过门口的时候,她稍稍停顿了一下脚步,转头向里面望了望,随即就像下定决心似的加快了步伐。“廖亚凡!”她吓了一跳,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熟人,扭过头来一看,是方木。廖亚凡的表情更加局促,一抹红晕从她的脸颊上转瞬即逝,很快,那张脸又苍白如初。“方叔叔好。”她微鞠了一躬,眼睛始终盯着自己的鞋尖。“放学了?”方木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是。”“怎么没回……回家?”“一会就回去。”“哦。”方木看看旁边的KFC,“我请你喝杯饮料吧。”“不用了,我还得回去做饭呢。”“来吧。”方木转身推开餐厅的门,“正好我也渴了,想喝点水。一会我送你回去。”廖亚凡犹豫了一下,顺从地跟着方木进了KFC。找到座位后,廖亚凡始终低头坐着,不停地抚摸着书包带。方木想了想,笑着说:“你先坐着,我很快就回来。”点餐的时候,方木回头看了一眼廖亚凡,她正好奇地东张西望。方木的心紧了一下,又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百元钞票。回到座位上的时候,方木手中的托盘里像一座小山。廖亚凡终于抬起头来,表情很惊讶。“来,别客气。”廖亚凡还是坐着不动,脸红得很厉害。方木见她不动手,就拆开一个汉堡,一口咬下去,又把一袋新奥尔良烤翅打开,硬塞进她手里。汉堡很难吃。方木始终搞不清为什么会有人爱吃这东西。勉强吃完一个汉堡后,就开始喝一杯九珍果汁。廖亚凡吃得很慢,刚刚吃完一个鸡翅。邻桌有一个小女孩,正大口咬着一个汉堡,嘴边糊满了沙拉酱。她妈妈手里攥着一根蘸好番茄酱的薯条,正等着女儿。小女孩咽下一口食物,迫不及待地张开小嘴,妈妈赶快把薯条塞进女儿嘴里。小女孩大口嚼着,冲妈妈“嘻嘻”地笑。廖亚凡边啃着鸡骨头,边看着那对母女。伸手去拿另一只鸡翅的时候,恰好遇见了方木的目光,她的手马上缩了回来。“你吃你吃,别管我。”方木急忙说。“饱了。”廖亚凡垂下眼皮,轻轻地说。“再吃点吧,”方木指指托盘,“还有这么多呢。”“饱了。”廖亚凡用餐巾纸慢慢地擦拭手指。“那……”方木在小山里挑挑拣拣,最后拿出一杯草莓圣代,“你得把这个吃了,否则就化了。”廖亚凡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用小勺子慢慢地吃起来。她始终低着头,方木也可以趁这个机会好好看看她。半个月不见,廖亚凡似乎又长高了些,运动服的袖子有些短了,露出长长一截手腕,手背上淡青的血管清晰可见。她的手不像同龄少女那般白皙细嫩,不仅粗糙,而且还有几处裂口。方木想起那个装满土豆的铝盆和小刀,轻轻地叹了口气。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廖亚凡注意到了这一点,匆匆把最后一点圣代塞进嘴里。揩净嘴角后,她站起身来说:“我得回去了。”方木看看大堆还没拆开的食物,苦笑了一下说:“我看你也别回去做饭了,这些足够了。”他向服务员要了一个塑料袋,把剩下的食物打包,带着廖亚凡上了吉普车。给廖亚凡系好安全带,她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以前我妈妈也经常带我来吃肯德基。”方木愣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天才讷讷地应了一句:“哦。”由于是下班的高峰期,路上车很多。廖亚凡始终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扫一眼车上的电子表。方木知道她担心回去晚了,无奈道路上拥挤得很,提不起速度,只能走走停停。这大概是这个城市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汽笛声在身边此起彼伏,空气似乎也闷热了许多。廖亚凡坐在车里,面对窗外的一片嘈杂显得局促不安,她的脸色潮红,右手紧紧地拉着门把手,腰板挺直。穿过主干道,上了去往郊区的路面后,车辆渐少,视野也显得开阔了许多。来到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里,廖亚凡也放松了一些。她松开门把手,整个人也半靠在椅背上。方木看看她脸上尚未褪去的潮红,开口问道:“热不热?”“不热。”女孩的鼻尖上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方木笑了笑,“打开窗户吧,我有点热了。”廖亚凡稍稍坐正,打量着车门,似乎不知道该按哪个钮。方木急忙打开车窗,一股清凉的空气立刻从外面涌进驾驶室,廖亚凡的头发被吹得“呼”地飘扬起来。她没有去拢住头发,任由它们飞扬、缠绕,似乎觉得很惬意。她眯起眼睛,右手托腮,嘴角带着一丝隐隐的笑意,静静地看着平房、绿地从身边飞速掠过。十几分钟后,吉普车开进了天使堂的院子。一群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先是一愣,接着就围拢过来。廖亚凡轻巧地跳下车,冲刚刚从菜地里直起腰来的周老师挥挥手:“周爷爷我回来了。”“呵呵,我还说呢,你这丫头怎么还不回来?”他冲方木点点头,“原来是跟你在一起。”“也是偶遇,呵呵。”一个小男孩爬进了车里,不停地翕动着鼻子。方木见状,急忙从车座上拿起那个塑料袋递给廖亚凡。“拿到厨房去吧,给大家晚饭时吃。”“嗯,”廖亚凡点点头,拎起来冲周老师晃了晃,“方叔叔买的。”“又要你花钱了。”周老师笑眯眯地说,“亚凡快去帮赵阿姨做饭,她一个人都快忙飞了。”廖亚凡答应了一声,拎起袋子往厨房走,身边围着一大群孩子,眼巴巴地盯着袋子。周老师拍拍身上的土,招呼方木一起坐在花坛上。“肯德基?”他接过方木递过来的烟,“这玩艺你可别买了。别把这帮孩子的嘴吃馋了。”“呵呵,偶尔一次。”“怎么遇见亚凡的?”“哦,下午我去市医院了,回来的时候路过南京北街,在那里遇见亚凡的。”“医院?你病了?”“不是。是去询问一个被害人,就是前几天引发撞车那个。”“哦?听说是个越狱的在逃犯?”“是啊。”方木叹了口气,脸色阴沉。周老师看看方木,问道:“怎么了?”方木想了想,把罗家海一案原原本本地讲给周老师听。周老师听得很认真,始终没有插话,眉头却越皱越紧。“所以我就比较麻烦了,”方木以为周老师在为他担心,“必须尽快抓住他,否则影响就太坏了。”周老师点燃一根烟,若有所思地吸了半根,开口问道:“你刚才说那个女孩叫什么?”“哪个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