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方木有气无力的回答。他蹲下身子,用刀子割断捆在邰伟脚上的绳子,又勉强站起身来,看看邰伟血肉模糊的手腕。 “钥匙呢?” “应该在他身上,你找找看。” 方木点点头,摇晃着走到孙普身边,在他身上摸索着。 钥匙被他放在外套胸前的口袋里,上面的拉锁也许是刚才搏斗的时候被弄坏了,怎么也拉不开。方木掏出军刀,准备割开他的衣服。 忽然,一动不动的孙普“嘿嘿”地笑起来。 方木被吓了一跳,腾地一下从他身上跳起来,拔出手枪向他瞄准。 满脸血污的孙普睁开肿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看看方木,又看看邰伟,越笑越得意。 那干哑的笑声在空荡荡的监房里回荡,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让人忍不住要发狂。 “别笑了!”方木握枪的手微微颤抖着,感觉那笑声在一下下猛击自己的心脏,“我叫你别笑了!” “你……你以为你真的战胜我了么?”孙普边笑边咳嗽。 “呸!”邰伟咬牙切齿的吐了他一口,看样子恨不得冲过去狠踹他一脚,“还不认输么?你他妈就等着挨枪子吧!” “挨枪子?!”孙普忽然不笑了,而是换了一副咧嘴皱眉的滑稽面孔,“我是精神病啊!我是疯子!你能拿我怎么样?” 方木的心一沉。要说精神鉴定的要领,不会有人比孙普更清楚了。如果他装疯卖傻,逃脱刑事制裁也不是不可能。 他转头看看邰伟,他也目瞪口呆地看着孙普,似乎也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手。 “你别做梦了!你以为司法鉴定中心的人都是傻子么?”邰伟大声驳斥着,可是听上去明显底气不足。 孙普毫不理会,真的像个疯子一样自言自语:“一个性情敏感的犯罪学专家,由于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心中的抑郁无处宣泄,终于精神失常,铸成大错。哈哈!”他简直是眉飞色舞了,“二位,你们觉得怎么样啊?” 方木铁青着脸,死死地盯住孙普。 “欢迎你们来精神病院看我啊,”孙普兀自喃喃不休地说着,“我请你们吃饭。吃什么呢,烧烤怎么样?嗯,师弟?”他撑起脑袋,笑容满面的看着方木,“烧烤。嘿嘿,我太喜欢那个味道了……” 方木低吼一声,猛地扑过去,骑在孙普身上。 他丢下刀子,一只手掐住孙普的脸颊,另一只手把枪顶在他的脑门上。 他愤怒的浑身发抖,泪水也慢慢溢出眼眶。 蜷缩在纸箱里的金巧…… 绝望求救的孟凡哲…… 至死仍然沉默的乔老师…… 不能放过他…… 绝不能! 方木咔嚓一声扳下击锤。 这个动作似乎刺激了孙普,他拼命嚅动被捏得变了型的嘴,含混不清的嘶喊着: “开枪啊……来啊……杀了我……” 方木脸上的肌肉剧烈地颤抖着,他死死盯住孙普那张挑衅的脸…… 只要一下,只要轻轻扣动一下…… 就能让这个恶魔下地狱…… “方木,别开枪!”邰伟急忙大吼,“他在引你上当,别把自己也搭进去!” 方木全身一震,食指却依然扣动了扳机。 “砰!” “砰!” 邰伟绝望地扭过头去。完了,方木赔上了自己。这代价太大了。 耳边突然传来了几声清脆的撞击,接着,什么东西骨碌碌地滚到了自己脚下。 邰伟低头一看,是一颗已经撞瘪的弹头。 他急忙抬起头。 孙普的脑袋完好无损,他紧闭着眼睛,似乎有一口气憋在胸腔里,满脸涨得通红。 在他头顶不到五公分的水泥地面上,有两个灰白色的浅浅的小坑。 方木仍然保持着射击的姿势,仿佛定格一般一动不动。手中的枪已经空仓挂机,枪膛里冒着青烟。 良久,他猛地一把扯开孙普的衣兜,把手铐钥匙捏在手里。而此时,孙普胸中的一口气才缓缓吐出。 方木盯着孙普惊魂未定的脸,忽然微笑了一下,他慢慢俯下身子,缓缓而又清晰地说:“想这么死?没那么便宜。你等着上刑场吧。” 他直起身子,从裤兜里掏出一支钢笔,在孙普眼前晃了晃,“你看这是什么?” 说罢,他就站起来,转身朝邰伟走去。 邰伟松了口气,正要夸赞两句,却看见向自己走来的方木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把手从毛衣领口伸了进去,拿出来的时候,手上似乎多了一样东西。 孙普仍然躺在原地,盯着天棚愣了两秒钟,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手却一下子摸到了方木丢在一旁的军刀。 一瞬间,他仿佛得了神力一般,一骨碌爬起来,抓起军刀,向背对着自己的方木冲去! 邰伟看到了孙普的动作,心一下子揪紧了,他刚要大声提醒方木小心,却被方木脸上的表情惊呆了。 方木漫不经心地看着邰伟,脸上似笑非笑。 是的,我知道孙普在我身后干什么。 我也知道他手里正举着那把军刀。 方木从容不迫,是的,从容不迫地把手里的子弹塞进枪膛,然后轻轻拉动套筒,“咔嚓”,套筒复位。 他甚至有时间向邰伟挑挑眉毛。 还记得这颗子弹么? 然后,转身,举枪。 面前目瞪口呆,脚步戛然而止的,是谁? 同样是高举军刀的吴涵和孙普,在方木的眼中合二为一。 不管你是谁。我想,做个了断吧。 方木扣动了扳机。 孙普的额头上霎时出现了一个小洞,他的头仿佛被猛击一掌似的向后仰去,几乎是同时,一股红白相间的东西从脑后喷涌而出。 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叮”,一只黄铜弹壳轻轻地落在地上。 直到枪声的回响在7号监房里慢慢消失,邰伟大张的嘴依旧没有合上。 方木缓缓放下枪,感觉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了一样。他看看仍在地上抽搐的孙普,转身打开手铐,扶住全身僵直的邰伟。 他尽量躲开邰伟疑惑、惊惧的眼神,轻声说: “走吧,我们离开这儿。” 尾声 在J市看守所里,方木踏踏实实地睡了几天好觉。无梦。 在他的要求下,邰伟给他安排了一个单人监房。每天的吃食都从外面的饭店送进来,方木能看到当天的报纸,每天还有一盒中华烟。 闲暇的时候,方木就坐在铁床上,透过墙上的小窗,静静地看着白云流转,日月更替。 偶尔会想起那些人,那些事。只是方木的心情平静了许多,似乎再难有什么事在他的心中掀起波澜。 原来杀人,也不过如此。 几天后,公安机关在孙普的家里发现大量物证,证实孙普是系列杀人案的凶手,并派专人去J大通报了案件情况,孟凡哲的冤情得以洗清。同时认定方木的行为属于正当防卫,案件撤销。邰伟的证词起了关键作用。 方木唯一遗憾的,就是没能参加乔老师的追悼会。 邰伟来接方木出看守所。 那是一个大晴天。方木走出看守所大门的时候,太阳刚好照在头顶。沐浴在正午的阳光下,浑身麻酥酥的很舒服,方木忍不住像其他人那样美美地抻了个懒腰。 在车上,邰伟一言不发地帮助方木清理个人物品,包括那支钢笔。方木把钢笔拿在手里反复端详了好久,最后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邰伟看着他,忽然问道:“你是故意那么做的对么?”他指指那支钢笔,“那只是支普通的钢笔。” 方木没有回答他,他知道邰伟作证的时候没有提钢笔的事情。 邰伟见他不回答,也没有多问,沉默着发动了汽车。 开到校门口的时候,邰伟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 “哦,对了。”他在身上摸索了一阵子,“我把这个给你要回来了。” 他把手伸过来,掌心里平躺着那把军刀。 方木没有马上去接,默默地看了它几秒钟之后,伸手抓了过来。 “我走了。”他低声说了一句,就跳下汽车。 走了几步,邰伟在身后“哎”了一声。 这家伙怎么老是这样。 方木转过身,看见邰伟正皱着眉头盯着他的眼睛。 良久,他开口问道: “你记不记得我曾经建议你做个警察?” “嗯。” 邰伟低下头,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几秒钟后,他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抬起头。 “我收回我的话。” 说完,他就发动汽车,开走了。 方木看着吉普车消失在远处,笑了笑,转身走进了校门。 今天是期末考试的最后一天。已经考完试的学生迫不及待地拉着大小的包裹,直奔火车站。方木在归心似箭的人群中,慢慢走向南苑五舍。 回到304寝室里,方木坐在床上,看见桌子上依然放着成堆的资料,伸手摸过去,满手的灰尘。 方木静静地坐了一会,开始动手收拾东西。 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也就没必要再在这里呆下去。下午就去研究生处申请去别的宿舍楼。 方木的行李不多,很快就收拾好了。他拍拍满手的灰尘,拿着脸盆和毛巾,拉开门。 嗯? 走廊里站着很多人,杜宇也在。大家都看着从寝室里走出来的方木。 方木不由得愣了。 杜宇走过来,站到方木面前,默默地看了他几秒钟,又扭过头看看304寝室。 “你在收拾东西?”他转过脸看着方木,“要离开这里么?” “嗯。”方木不想多说,侧身绕过杜宇。 “喂!”杜宇在身后说,“你答应过我的事情呢?” 方木转过身,“什么?” 杜宇冷着脸,“你答应过我,找到凶手的时候第一个告诉我。” 方木愣了一下,苦笑着摇摇头,转身就走。 “你想就这么一走了之么?” 方木忍不住想问:“你还想怎么样?”可是转过身,看见杜宇正盯着他,笑了。 “如果,又出现一个像孙普那样的人,我们该怎么办?”他拍拍身边的邹团结,邹团结心领神会地冲方木做了个鬼脸,招呼身边的几个同学钻进了304寝室。 杜宇还是那样看着方木,“所以,留下来吧。” 他慢慢走向方木,身边是忙碌着把方木的行李搬进313寝室的同学们。 杜宇站在方木面前,忽然一拳砸向方木的肩窝。 “还有一个好消息。我上午接到了刘建军的电话,他恢复得很好,估计很快就能回来了。” 两个月后。 今年的冬天结束的很早。还穿着棉衣的方木走在C市师大校园里,很快就满身是汗。 刚刚接到刘建军的短信,他快乐地告诉方木自己已经能慢慢地走了。方木嗅着空气中好闻的花粉味道,感觉心情像今天的天气一样。 静湖已经解冻了,能看见轻纱般的水雾在湖面上旋转、飘荡。方木看看湖对岸,那里原来栽种着一排柳树,现在是一间学生商店,门口的大喇叭正放着一首熟悉的歌:《海阔天空》。 “风雨里追赶,雾里分不清影踪,天空海阔你与我,可会变……” 方木在岸边找了块石头坐下,想起两年起自己拄着拐杖的样子,不觉失笑。 “一刹那恍惚,若有所失的感觉,不知不觉已变淡,心里爱——谁共我……” 他从口袋里掏出军刀,细细地端详着它。 墨绿色的刀柄,底端曾被烧化的地方略有起伏,现在已经被摩挲得光滑铮亮。 打开来,锋利的刀刃在正午的日光下闪出猎猎寒光。方木的拇指在刀刃上轻轻地来回刮着,沙沙的感觉。 它曾经跟着它的两任主人,见证了太多的事情。当年在那条简陋的生产线里渐渐成型的时候,它恐怕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丰富的阅历。 而此时,它默契地躺在方木的手里,愉快地接受着主人的把玩,似乎已经忘了它在另两个人手里的时候,是多么的凶相毕现。 刀,始终是刀。为什么要让它承载这么多东西呢? 方木轻轻的笑了笑,懂得承载的,只是我们自己而已。 方木站起身,掂掂手里的军刀,忽然一扬手。 军刀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扑通一声落入湖水中。湖水激起小小的涟漪,可是很快,又平静如初。 再见,吴涵。 (全文完)第三部《心理罪之教化场》作者:雷米申明:本书由全本小说网()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没有“境界”是因为没有“人性”——从《沉默的羔羊》读到《心理罪之教化场》「文/田果」人性本善,是善意的谎言。好让人们原谅,那些无度的罪恶。叹息说:唉!他原本也是善良的啊,襁褓中酣睡的婴儿!中国的悬疑小说没有“境界”是因为太过于重视情节而忽略了人性。实际上,人性之善恶,从人类开始关注自我的第一天起,就一直成为讨论人性的首选话题。以至于讨论本身都已成为人性的一部分,世间万物中,又有哪种生物会如此审视内心,如此剖析本能呢?!这大概也是人类能成为万物之灵的一个原因吧。由于地区与文化的不同,善恶标准一直存在分歧与差异。不幸我们国家对善恶的划分与评判,是采用两分法的,善恶之间没有过渡,也不存在中间地带。就好像我们小时候看电影,每当有人物出场,孩子们总会急切的问父母,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啊?而父母也总会轻松的给出答案。好人或者大坏蛋。这种明显带有理想式偏见。不负责任,甚至不讲“人性”的简单划分,终于把好人推向圣贤的顶峰,绝对完美无暇。而坏人则一无是处,只能遗臭万年了。因此,我们国家的文学作品和艺术形象中,才充满了被高度政治化的人性,脸谱化的人物。一群“没人性”的人演人,不但达不到什么惩恶扬善宣传教育效果,甚至虚假到令人生厌的地步了。可喜的是,我们的观念在进步。曾几何时,影视作品中的好人不再一律朱时茂式的满脸正义,坏人也不再统统陈佩斯式的猥琐狰狞。人们终于明白,善恶其实就像八卦图,黑中有白,白中有黑。一个好人,也会因武断和刚愎自用犯错,一个汉奸,也可能是孝子或忠于爱情。说起这个道理,绝大多数人会说:我们早明白了!我们真的明白了吗?真的吗?那为什么《色·戒》因一名革命女青年爱上汉奸,就导致网上出现庞大的谩骂人群呢?李安被冠以汉奸导演罪名,甚至汤唯都被迫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呢?到底是汉奸没“人性”,还是我们解读人性的简陋方法已经到了不讲“人性”的地步了呢。善恶绝对没有那么分明,它实在是由一系列复杂的因果关系构成的。看看《教化场》这本书,你就会真的明白了。之前,中国并没有这一类书,我只在《沉默的羔羊》一书中,看到过如此客观的善恶观念。书中并没有给任何人乱贴善恶标签,只通过他们的言行与心理,去探寻他们内心世界形成的原因。人物因此得以丰满,甚至栩栩如生,一点不会因为人性复杂而不可理解。正相反,人性的共通,反而让我们更能感同身受,融入到作者虚构的故事中去。作者托马斯·哈里斯显然也意在通过这种人性描写重复一个真理,既:人性是复杂的,世间即没有绝对的善,也没有绝对的恶。《沉默的羔羊》一书高居畅销书榜首,翻拍电影后,也史无前例的凭借恐怖片夺得奥斯卡桂冠。可见已丰满人性为基础的悬疑小说,终于蹬上大雅之堂,终于被社会各界所接收和推崇。这就是好作者的境界之所在,好作品的魅力之所在。书中塑造出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皮先生”。残忍杀害女性并拨下她们的皮做衣服,就是这样一个冷血的人,却对自己的狗宠爱至极,而他杀人的原始动机更是因为童年不幸,过早失去母爱,对温情的强烈需求得不到满足后,才最终选择了变态的索取方式,这个十恶不赦的人,其实也是很可怜的。与《沉默的羔羊》相似,小说《教化场》中每一个罪犯也都不是简单的因为酒、色、财、气、而引发常规犯罪。线索最终都可追溯到他们童年遭受的不同程度的心灵创伤上。他们都是被恶玷污的善,而那些以善之名做恶的人,同样也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一颗恶的种子,不见得在第一个春天就发芽,也许要在心中埋藏很多年。一旦它开出罪恶的花朵,我们最应该追究的不是种子,而是,播下这颗种子的人。看过《教化场》之后,我要感谢作家雷米,他用如此精彩的叙述,给我们讲述了一系列国产羔羊的沉默故事。而通过“心理罪”系列小说的热销,也似乎暗示了国人终于开始溯本求源,去关注人性,关注善恶成因及其复杂的发展过程,而不单单只盯住结果了。其实,不但读者在进步,心理罪系列小说的热销还说明,我们本土作者也有长足的进步。他们的写作技巧与思路正日趋纯熟和完美,作为在国内新兴的,娱乐性比较突出的悬疑小说,也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向世界级顶尖作品看齐。祝愿我们的优秀作者越来越多,优先作品越来越多,也祝愿优秀的读者,越来越多。没有所谓命运这个东西,一切无非是考验、惩罚或补偿。——伏尔泰序 教师节午后的城市依然雾气蒙蒙。空中似乎漂浮着不明质地的颗粒,轻浮,却很有质感。将城市分割得七零八落的公路上,宛如钢铁洪流般的车队缓缓前行,仿佛也被这沉重的空气压得不堪重负。这个被工业重度污染的城市正呈现出一天中最懒散的时光。此时,洪流中的一滴水偏离了原有的方向,沿着立交桥陡然急转而下。穿越了如蛛网般错综复杂的街道后,停在了一座老式3层建筑前。写有“C市电视台‘圆梦’栏目组”的车门被猛然拉开,几个人跳下面包车,手脚利索地忙碌起来。一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边用手拢着头发,边问司机:“是这里没错吧?”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又回头问导播:“跟秦老师约的是几点?”“两点。”导播翻看着手里的录制计划,“老太太说要先收拾一下屋子,免得乱七八糟的太难看。”女子看看手表,“嗯,差不多了。咦,小罗呢?”她四下张望着,随后走到车前,敲敲车窗。“下来啊,你还愣着干嘛?”一个面色阴郁的年轻人坐在车里,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这座三层建筑。听到女子的呼唤,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放在后座上的一束黄菊花走下了面包车。女子已经握着话筒在楼前摆好了姿势,嘴里叨叨咕咕地准备着台词。看见小罗还是站在原地不动,她不耐烦地挥手示意他站在自己身边。导播示意开始录制后,女子的脸上迅速出现了职业化的笑容。“观众朋友们,我是圆梦栏目组的主持人关丽。我们现在就在小罗的初中班主任老师——秦老师家的楼下。过一会,我们就要带着小罗去看望他一直想见到的秦老师。”她把话筒递到小罗面前,“小罗,今天是教师节,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里,你即将看到曾改变你命运的恩师,请问你现在激动么?”小罗面无表情地盯着镜头,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激动。”关丽对小罗的表现很不满意,脸上却依然是一片笑容:“嗬嗬,小罗同学大概是太激动了。即将看到多年未见的恩师,我想无论是谁都无法用语言来描述这种心情。那么好,就请观众朋友们跟随我们的镜头,一起去拜访这位可亲、可敬的好老师吧。”随着导播的一声“停”,关丽脸上的笑容也无影无踪,她皱着眉头对小罗说:“小罗,你刚才的表情太硬了,你得表现出那种迫不及待、兴奋无比的心情。别紧张,放开点。”小罗没有搭话,全身僵直地握住那束花,一动不动地盯着楼上。“还有这花,黄菊花……”关丽撇撇嘴,“算了,现在也没时间换了。”她挥挥手,“好了,上楼吧。”穿过狭窄、肮脏的楼道,一行人停在了3楼左侧的一扇铁皮门前。导播示意要拍一组进门的画面。一切准备停当后,关丽的脸上又恢复了笑容,抬手敲门,摄像机也随之运转起来。“谁啊?”一个苍老的女声在门的另一边响起。“我们是电视台的,请问秦老师在家么?”门开了。一个瘦小枯干的女人出现在门旁,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僵硬,眼角的余光不时偷瞄着镜头。“快请进,快请进。”这是一套老式的二居室,室内的物件虽旧,但是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大家都站在客厅里,本来就狭窄不堪的客厅显得更加拥挤。秦老师看着一脸堆笑的关丽和闪动着红光的摄像机,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关丽拉起秦老师的一只手,声音甜美:“秦老师,首先祝你节日快乐。今天我们还给你带来了一份特殊的节日礼物——”她朝人群中一指,“就是特意来看望您的学生。”小罗从摄像师身后走了出来,手里还捧着那束黄菊花。他站在秦老师的面前,默不作声地上下打量着秦老师。不是事先说好了首先来一个热烈的拥抱么?关丽使劲瞪着小罗,手里做出一个“上去”的手势。小罗没有理会她,忽然开口问道:“你是秦玉梅老师?”秦老师被小罗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是啊,你……”“造纸厂子弟初中的?”“是啊,你是哪一届的学生?”小罗的表情忽然放松下来,他甚至笑了笑,“我不是你的学生。你认识沈湘么?”秦老师眉头微蹙,好像在记忆深处竭力寻找一个遗忘已久的名字,“沈湘……沈湘……”忽然,她脸色大变,“你……你是……”小罗没有回答,只是把手上的花束向前一送,秦老师下意识地伸手去接,还没等她碰到那束鲜花,就看见小罗从花束后面抽出了一把刀。紧接着,她就感到一个冰凉的物件插进了自己的腹部。第一章 孤儿院方木从银行的柜台里接过一张凭条,上面清楚地记录着800元已经汇入了那个账户。方木草草地浏览了一下,随手把它撕得粉碎,扔进了垃圾桶。走出银行的大门,方木看看手表,已经快3点了。他犹豫了一下,决定不回厅里。与其坐在办公桌前喝茶水到5点,还不如在外面转转。上了车,方木才发现这忽然多出来的2个小时让自己有些茫然,该去哪里呢?他把手搭在方向盘上,目光投向远处林立的高楼大厦。那些硬冷,色泽暗哑的建筑此刻在一片黏稠的灰色雾霭中若隐若现,天空显得比往日更低,似乎在缓缓压榨这城市所剩无几的汁水。没来由的,方木想起了某种果实,甜美,鲜艳,又脆弱易碎。他收回目光,发动了汽车。半小时后,汽车停在了城郊的一条小路边。方木跳下车,走到路边的一个院子前。这是一个占地面积约800平方米的院落,透过铁栅栏,能看见一栋二层楼房矗立在院子中央。院子里被细心地分割成几个区域,正对着楼房的是一大片空地,摆放着两架秋千和几排水泥长凳。几个5、6岁的孩子在互相追逐、奔跑着。一个40多岁的中年妇女抱着一个只有几个月大的孩子,一边晒着并不存在的太阳,一边提心吊胆地看着在她脚边绕来绕去的孩子。空地两边是划分整齐的菜地和花圃。绿叶配以鲜花与果实,一派生机盎然的样子。即使在这昏黄的天色下,仍然让人感到由衷的愉快。方木手扶着栅栏,脸上不由得露出微笑。眼角的余光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方木转过头,看见一个10岁左右的孩子正以和他毫无二致的姿势,手扶着栅栏朝里面张望着。孩子注意到方木正在观察他,也回过头来。那是个小男孩,头发有些卷,脸上的肤色白皙,但是脏得厉害。身上穿着拖拖拉拉的校服,一个大大的书包歪歪扭扭的挂在肩膀上。方木冲他友善地笑了笑,“放学了?”男孩慌慌张张地躲开方木的目光,过了一会,又偷偷地瞄着方木。方木觉得好笑,索性转过脸来认认真真的看着他。男孩显得更加不知所措,他红着脸扭过头去,小小的鼻尖上开始渗出汗水。小男孩紧张的样子让方木觉得亲切,他决定逗逗这个孩子。方木扫了他的书包一眼,忽然板起面孔喝道:“贺京,你的作业写完了么?”男孩吃了一惊,他退后一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方木,眼中满是疑问,“你……你怎么知道……”方木笑了,“我当然知道。”男孩一脸惊惧地看着方木,忽然恍然大悟般从肩上卸下书包,书包的侧面用黑色签字笔写着“贺京”两个字。“原来你看到了这个。”男孩咧开嘴笑了,然而,那笑容却宛如一个孩童捉弄了自己的同伴,“其实我不是贺京。”说完,男孩就一转身,跑掉了。方木一愣,刚要开口,就听见身后有人叫他。“方警官,你来了?”方木回过身,是那个抱着小孩的中年妇女,她朝男孩消失的方向看了看,“怎么,你认识那小孩?”“嗯?”方木很吃惊,“赵大姐,那孩子不是这里的么?”赵大姐摇摇头,“不是。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没事就到我们这儿来转悠,也不进来,就站在外面看。我一出去跟他打招呼,这小孩就跑了。”“哦。”方木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周老师在么?”“在。”赵大姐一指身后的院子,“在菜地里干活呢,我去叫他?”“不用。”方木忙说:“我过去就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挽着裤脚,蹲在菜地里忙活着,双手沾满了泥土。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随即就有丝丝笑意爬上脸庞。“你来了?”“嗯,周老师你好。”方木在他身边蹲下,“忙什么呢?”“嗬嗬,给果苗松松土。”“这是什么苗?”“草莓。自己种的,味道不一样。你上次不是也尝过了么,不错吧?”方木的嘴里立刻泛起一阵酸甜的味道,他咽了一口唾沫,“还行,就是稍微有点酸。”“哈哈哈。”周老师大笑起来,“你吃到的已经算好的了。这帮小兔崽子,等不及熟就往下摘。”他费力的站起来,看得出由于蹲得时间过长,脚有些麻。方木急忙扶住他。“哎呀,没事。我手上有泥,别弄脏你的衣服。”方木没松手,一直把他扶坐在水泥长凳上。周老师伸直双腿,右手在大腿上不停地揉搓,发出一阵嘶嘶哈哈的呻吟。“周老师,腿不舒服?”“文革时这里受过枪伤,天气一变就会酸痛。哦,谢谢。”周老师接过方木递来的香烟,点燃了深吸一口,美美地吐出来。方木也点燃一根烟,边吸边看着空地上的孩子们不知疲倦地奔跑、追逐。“今天下午没上班啊?”周老师问道。“哦,去银行给你们汇款了。反正回去也没什么事,就过来看看。”“嗯。”周老师扔掉烟头,转过头来很认真地对方木说:“我替雅凡谢谢你。”“应该的,周老师。”方木忙说,“你一个人撑起这么大个孤儿院,也够为难你的。”周老师笑笑,又问道:“还是要替你保密?”“对。”方木点点头,“一直到她读完书,找到工作为止。我现在工资不高,每个月暂时只能拿出这些。不过如果雅凡需要钱,你可以随时通知我。”“我能不能知道……”周老师斟酌了一下词句,“你为什么要资助廖雅凡?为什么单单是她?”方木盯着眼前袅袅升起的烟雾,半晌,他低下头,“对不起,周老师。”“嗬嗬,这没什么。”周老师拍拍他的肩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帮助廖亚凡,总不会出于恶意。嗬嗬,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他朝门口望去,一个背着书包的女孩子正走进来。方木有些慌乱,起身要走,却被周老师按住了,“她又没见过你,怕什么?”他朝女孩挥挥手,“廖亚凡!”廖亚凡仿佛受到惊吓一般猛然停下了脚步,看清是周老师在叫她,顺从地走了过来。“周爷爷好。”廖亚凡向周老师微微鞠躬,又把目光投向方木,不知道怎么称呼,就冲他点了点头。方木眯起眼睛,微微颔首。“放学了?”周老师笑咪咪地打量着廖亚凡,“作业写完了么?”“在学校就写完了。”廖亚凡笔直地站在周老师面前,一只手反复地摸着书包带。“嗯,好孩子。晚上记得帮一楼的小勇补习一下数学。哦,对了,喜欢这个新书包么?”廖亚凡的脸上露出了羞涩的笑容,“喜欢。”“哈哈,那就好。快回去休息吧。”廖亚凡红着脸答应了一声,转身轻快地跑掉了。可是她并没有像周老师嘱咐那样回去休息,5分钟后,廖亚凡就把一个盛满土豆的大铝盆端到院子里,一个接一个削起皮来。算起来,廖亚凡应该16岁了。她的五官酷肖其母,不用仔细分辨,方木就能从她的眉眼中看出孙梅当年的模样。只是她的表情沉静淡然,带着同龄少女脸上罕有的忧戚。别的女孩都在家里吃零食、看电视、上网聊天的时候,她守着一盆土豆在准备几十个人的晚饭。从她熟练的动作来看,廖亚凡经常参与这种繁重的劳动。想到这里,方木的心里有些微微的疼痛。毕竟,他和廖亚凡被剥夺的童年有关。有时,廖亚凡的动作会忽然停下来,就那么拿着刀子和土豆,呆呆地盯着前方几米的地方,几秒钟后,又埋头奋力削皮。尔后再次发呆。偶尔抬头的时候,会遇见方木一直盯着自己的目光。方木冲她笑笑,廖亚凡并无回应,而是心慌意乱地低下头去。放学的孩子们陆陆续续地回到孤儿院,院子里逐渐热闹起来,各种年龄段的,健康的,残疾的孩子们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大声嚷嚷着。有的在高声谈论学校里发生的事情,有的在追讨白天被抢走的糖果,还有的拖着鼻涕蹲在墙根下傻笑。廖亚凡已经削好了所有的土豆,端着盆子走进了小楼。而楼顶的烟囱,正冒着越来越浓重的黑烟。很快,院子里开始飘溢土豆熬白菜的香味。周老师拍拍手上的泥,“小方,留下吃饭吧,虽然简单,但是也别有风味。”方木摇摇头,他不能想象跟廖亚凡同桌进餐该是多么尴尬的事情。她虽然完全不知道她妈妈救了两次的人的模样,也不会记得她宛若公主般站在男生二舍的走廊里的时候,身边匆匆而过的某个无动于衷的男生,但是方木仍然无法说服自己以一个资助者的心态去面对这个女孩。正当他要给自己的婉拒寻找借口的时候,手机很合时宜地响了。“方木,你在哪儿?”边平的声音很急。“外面。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