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敲门,里面传来乔允平教授中气十足的声音:“进来。” 方木推门进去,才发现咨询室里不仅仅只有乔教授一个人。 靠墙的沙发上,坐着两个来访者,都穿着警服,其中一个佩戴着一级警督的警衔。见方木进来,两个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上下打量着。 乔教授坐在办公桌后,面前是厚厚的几本卷宗,其中一本摊开在他的手里。他从老花镜上方看了方木一眼,示意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同时递过去一本卷宗。 两个警察互相看了一眼。 乔教授头也不抬的说:“我的学生。” 这丝毫没有减少他们眼中的疑惑。 方木有点尴尬,只好坐下来翻开那本卷宗。 只翻了一页,方木就知道这是什么了:曲伟强和王倩被杀一案的卷宗。 接案纪录。验尸报告。现场勘验报告。现场图片。走访笔录。方木有点漫不经心的翻着。 曲伟强俯卧在草皮上,双臂展开,手腕处的断骨清晰可见。 摆放在门柱旁边的双手,苍白,毫无血色,仿佛从塑料模特上截下的假手。 颅骨塌陷,脸上表情沉静。 一瞬间,方木仿佛回到了他只身站在球门前的那个夜晚。身边的一切仿佛都安静下来。四周摆满了书的书架,乔教授和那两个端坐在沙发上的警察,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墙上弗洛伊德的大幅油画都似乎是遥不可及的景象。 一个人仿佛在他胸口慢慢浮现,伸出长长的,如藤蔓般的双手,慢慢将方木的全身紧紧缠绕,之后便悄悄嵌入方木的皮肤,不留一丝痕迹。只是那刺痛般的触觉开始在全身蔓延,有种感觉在体内渐渐苏醒,冷静而清晰。 草皮。门柱。双手。利器。 “砰砰砰!”有人敲门。方木也一下子惊醒过来。 “进来。” 走进来的是图书馆的孙老师,手里捧着一摞书。 “乔老师,这是你要的书。” “放这吧。”乔教授面无表情的指指桌子。 孙老师小心翼翼的把书放在桌子上仅有的一块空地上。转头冲方木笑笑,拉开门走了。 乔教授又看了一会卷宗,之后在那摞书里抽出几本翻了翻,就点燃一根烟,靠在椅子上沉思。 两个警察毕恭毕敬的坐在沙发上,一声也不敢出。 良久,乔教授突然坐起身,开口问道:“你怎么看?” 方木愣了一下,一瞬间竟没有意识到乔教授是在问他。 “我?” “对。” “我还没考虑好,要不老师还是你先……” “让你说你就说,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 乔教授指指那个一级警督:“这是公安厅犯罪心理研究室的边平处长,也是我的学生,就是你的师兄。你有什么好怕的?” 边平冲方木点点头。 “看完这本卷宗,哪里引起了你的注意?”乔教授盯着方木的眼睛问。 方木略略沉吟了一下,简单地回答道:“手。” 乔教授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继续问道:“凶手在杀死被害人以后砍掉了他的双手,并丢弃在球场上。你的感觉是什么?” 这一次方木考虑的时间要长一点。 “剥夺。” “哦?”乔教授扬起眉毛,“怎么讲?” “死者生前是一个足球爱好者,也是校足球队的守门员。我不太懂足球。但是我知道,足球场上唯一一个可以用手触球的人就是守门员。而对于守门员来讲,双手是他在球场上守护球门的武器。砍掉一个足球守门员的双手,就意味着剥夺他最宝贵的东西。而在这种剥夺背后,我感到一种……”方木顿了一下,“嫉妒。” 乔教授还是没有表情,只是将手边的烟盒推了过去。 他不再盯着方木,而是转向沙发上的两个警察。 “本案中的第二个死者王倩,在被凶手弓虽.暴后,掐死,然后肢解。不过他最后又把王倩拼成了一个人形。这就是最耐人寻味的地方。如果说凶手在现场留下的标记都代表着他的某种特殊需要的话,第一个死者身上的标记——砍断双手——意味着一种源自于嫉妒的剥夺,”他用手指指方木,“那么,肢解被害人后又把她拼成人形,又意味着什么呢?” 方木和那两个警察都像听课般屏气凝神的看着乔教授。 “我觉得,凶手对死者王倩有一种重新塑造的渴望。他好像既对王倩的肉体充满爱欲,又对它满怀鄙弃。这种矛盾的心理支配他弓虽.暴了死者后,又将其掐死、肢解。而在他内心深处的一种渴望拥有‘全新的’王倩的情感,又支配他将死者重新拼成人形。我想,凶手在将死者的尸块重新拼接的时候,一定处于一种极其复杂的心理状态下。有报复的狂热,有征服的快感,也有对一切无法挽回的伤感和悔意。” 乔教授指指卷宗,“我看到公安机关并没有对王倩的背景和她与曲伟强的相恋过程作详细的调查。我觉得,这是一个突破口。我的设想是:这大概是一个王倩的追求者,眼看着心爱的女人与其他的男人出双入对,双宿双飞。当他想象到自己心目中纯洁、高贵的女神——我注意到王倩的外貌相当清纯乖巧——和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男人在租住的小屋里疯狂莋爱的时候,这种情感就会如火山般爆发。从而做出一些疯狂的行径。不过,”乔教授顿了一下,“这只是我的一些设想,因为有些问题我也想不通,比方说那只注射器。它也许是属于被害人的,可是为什么会被插在王倩的胸上呢?” “也许是凶手为了宣泄他对死者肉体的那种复杂情感,随手拿起来插在王倩胸上的?”边平插了一句。 “现在还不清楚。”乔教授摇摇头,“如果觉得我的设想能成立,你就按照这个思路查查看吧。最好从王倩初中时期查起,这种感情的形成时间不是一天两天,应该有很长时间的压抑期。” 两位警察起身告辞,走到门口的时候,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警察回过身来问乔教授:“他也是你的学生?”他用手指指方木。 “是啊。”乔教授扬起眉毛,语气中带着一丝倨傲。 那个警察没有再说话,看了方木一眼,拉开门跟着边平走了。 回到宿舍里,方木呆呆地在桌前坐了很久,除了一根接一根的吸烟,几乎没有别的动作。 杜宇笑嘻嘻的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呛得直咳嗽。 “我靠,你这样吸烟,小心得cancer,”他边打开门放烟,边看着方木嘴边还在冒烟的香烟,“老兄,用这个法子自杀,似乎慢了点吧。” 方木没有说话,苦笑着捏了捏眉心。 杜宇的出现让方木察觉到自己其实一直在思考乔教授给自己看的案子。下午的那种感觉仍然清晰,好像体内的另一个方木在不经意间又悄悄的冒了出来,一下子控制住他的整个身心。他的全部思维都随着这个方木的出现而被调动起来,就好像一辆插入钥匙的汽车,一旦启动,就轻易不肯停下来。 这感觉让他惶恐。 杜宇走过来,歪着头小心的看着方木的脸色。 “你怎么了?” “我?我没事。” “你这家伙,怎么又像过去那样阴个脸?有什么麻烦事,不妨说出来听听。” 方木闭了一下眼睛,旋即睁开,笑笑说:“没事。吃饭去吧。” 第十四章 葛瑞森·派瑞的花瓶 金家已经乱作一团。 金炳山手里捏着无绳电话,烦躁不堪的在客厅里踱来踱去。身后的沙发上,他的妻子杨芹哭得双眼通红,几个女同事搀扶着几乎瘫软的她,七嘴八舌地说着一些毫无用处的宽慰话。 金炳山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快晚上10点了。他低下头啪啪啪的按动着电话。随着他的动作,杨芹也停止了哭泣,勉强挺起身子,满怀期待的看着老公手里的电话。 电话接通了,金炳山和对方说了几句之后,就挂断了电话。他回过身,不敢正视妻子的眼睛,摇了摇头。 杨芹重新瘫倒在沙发上,一声近乎母兽受伤般的悲号在她的喉咙里尖锐地响起,到了嗓子眼,又硬生生的憋住,霎时憋得满脸通红。 金炳山忙走过去,在妻子背后用力敲打着,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杨芹的哭声终于爆发出来。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她猛地一把推开了金炳山。 “我不管,金炳山,你把孩子给我找回来!”杨芹头发纷乱,瘦得像鸡爪似的手指指着金炳山,“就为了那个什么狗屁客户,你连孩子都不管了,你算什么父亲!”她抓起一个靠垫,用力丢过去。 靠垫在金炳山身上弹了一下之后落在地上,金炳山看着平日里贤淑端庄的副教授妻子此刻如同一个泼妇一般,心里又酸又苦。他环视了一下客厅,大声喊道:“小陈呢?” 司机小陈从厨房里钻出来,边抹着嘴边的方便面汤,边说:“金总,我在这里。” “寻人启事还有么?” “还有几张。” “走,出去复印100张,跟我去贴。” 说完,他就抓起外套,向门口走去。穿鞋的时候,他回头看看妻子,杨芹靠在一个同事肩膀上无声的哭泣着。他叹了口气,拉开房门走了。 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2点了。金炳山悄悄的打开房门,空无一人客厅里亮着灯。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卧室门口,轻轻推开门,一脸泪痕的妻子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抓着女儿的衣服。 金炳山的心里一阵酸楚。他小心的带上门,回到客厅里发了一阵呆,就脱下被撕破的外套,躺在了沙发上。 出去贴寻人启事的时候,跟几个治安联防队的人发生了口角,一个小伙子把印着女儿照片的寻人启事撕得粉碎。金炳山脑袋一热,动了手,结果他和司机小陈都被打了一顿。后来闹到派出所,警察问清了原因之后,没有过多为难金炳山,教训了几句就把他放了。 在沙发上迷迷糊糊的睡了几个小时之后,金炳山又起来了,打算把剩下的寻人启事找个远点的地方贴上。他边揉着眼睛边推开房门,却发现门外有什么东西挡着,他用力一推,房门开了,一个大纸箱摆在门口。 金炳山愣了一下,下意识的撕掉纸箱上的胶带,掀开纸箱,一股令人窒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金巧一丝不挂,伤痕累累的蜷缩在纸箱里。 邰伟和队里的同事们在院子里拉响警笛,准备出警的时候,看见了同样行色匆匆的赵永贵。他忙摇下车窗,问了一句:“老赵,去哪?” “鹤岗。”老赵没有多说,很快加大油门开出了公安局的院子。 看着老赵踌躇满志的样子,大概他那个案子有了线索吧。 邰伟想想那个棘手的医院杀人案,再想想出警的目的地,无精打采的挥挥手:“出发。” 又是J大校区。这该死的学校不知道怎么了,3个多月的时间,死了两个学生,一个职工家属。据说这次是一个老师的小孩被杀了。 该不是有什么诅咒吧,这也太邪了。 飞驰的警车很快就接近J大校区了,远远望去,高楼林立,很有些现代化高校的气派。只是在邰伟眼里,这座安静祥和的象牙塔,此刻却好像被一团浓重的阴霾笼罩一样。尽管是阳光普照的早晨,邰伟还是感到了那团阴霾散发的阵阵阴冷。 邰伟知道,由于职业的关系,很多同事都在身上带着什么护身符之类的东西。平日里,他也没少嘲笑这些迷信的同事。可是此刻,他坐在驶向J大的警车上,却感到莫名的心慌,很想用手去触摸到什么以求心安。 警车驶进了J大家属区,派出所的干警正在小区门口等候他们。其实用不着指引,其中一栋楼前已经挤满了人。 邰伟摸摸腰里的手枪,打起精神,响亮地喊了一声:“好了,干活!” 晚饭的时候,邹团结带来一个消息:下午踢球的时候,从哲学系的同学那里得知:副教授杨芹的女儿被杀了。 “我靠,”杜宇一拍桌子,“这也太频繁了吧。” “听说那女孩才7岁,妈的,太狠了。”邹团结摇摇头。 杜宇正想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推推方木。 “你看。” 邓琳玥端着托盘在四下里张望,寻找着空座。 “走,团结,我们先撤。”杜宇手忙脚乱的端起盘子,“我们一走,你就赶紧招呼她啊。” “你神经病啊,坐下吃饭。”方木的脸有点红。 “靠,晚了。”杜宇伸着脖子看着,不无惋惜的说。 方木回头一看,邓琳玥已经找到了空位,正拿出面巾纸小心地擦着桌面。 “吃饭吧你。”方木松了口气,翻动着盘子里的土豆。 “我靠,不会吧。”杜宇仍然像个长颈鹿似的伸长了脖子使劲瞅着。 方木又回头看看,刘建军坐在了邓琳玥对面,两个人正交谈着,看得出不是初次认识。 “你小子,下手晚了吧。”杜宇悻悻的缩回了脖子。 “有一种人,千方百计帮助别人追求女孩子,其实在他的潜意识里,是他自己想追求人家,这叫人格替代。”方木翻着白眼说。 邹团结嘴里含着饭,闷声闷气的笑起来。 “变态!”杜宇的脸红了。 回宿舍的时候,在走廊里碰见刘建军,他笑容满面的大声打招呼。方木和邹团结都回应了,只有杜宇眼睛望着天。 “你看,我没说错吧。”方木笑着对邹团结说。 杜宇也笑了,狠狠地捶了方木一拳。 死者金巧,女,7岁。死者生前就读于J大附属子弟小学二年三班。其父金炳山,42岁,大都文化有限公司总经理。其母杨芹,41岁,J大哲学系副教授。 案发时,死者金巧已经失踪了50多个小时。据死者的父母讲,死者失踪当晚,本来应该由其父金炳山去学校接孩子,但是由于金炳山临时有客户来访,所以,没能在放学时去学校接死者回家。死者于当晚失踪,死者父母报警后,又四处张贴寻人启事,然而,两天来始终没有消息,直到死者的尸体在家门口被发现。 死者的遗体被发现时一丝不挂,伤痕累累。据法医鉴定,金巧的死因为大面积软组织挫伤导致的疼痛性休克。换句话来说,金巧是被活活虐杀的。经检验还发现,金巧死后曾遭到过性侵犯。但是在死者体内没有发现男性体液,怀疑使用了避孕套。 死者的遗体被放在一个大纸箱内,经检验,这个纸箱是一个废弃的adidas货箱。纸箱内,除了死者的遗体之外,还有两样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东西:一盒录像带和一块碎瓦片。 录像带为普通家用录像机的带子,上面没有可供提取的指纹。整个录像画面只有15秒。内容是一个女孩的下体特写。女孩躺在一块黑色的布上(估计是为了掩盖其他物品的颜色和特征),大张开双腿,镜头始终停留在女孩的下体。女孩在15秒的拍摄过程中始终没有动,结合女孩皮肤的颜色,她当时应该已经死了。从录像带中的女孩的生理特征来分析,她应该不超过14岁。后来死者父母从女孩大腿根处的一颗痣认出录像带中的女孩就是死者金巧。 死者的右手里握着一块面积为19.77平方厘米的碎瓦片。经专家鉴定,这块瓦片是一块陶片。陶片应该是某个破碎的容器的一部分,从陶片上不完整的花纹来看,该容器上应该绘有裸体的男女形象。警方专门请教了市陶艺家协会的主席。反馈的消息是:从陶片上描绘的图案来看,很像是英国陶艺家葛瑞森·派瑞的作品之一——一个花瓶。不过这碎片不可能来自于真品,很可能来自于赝品。 结合以上情况,警方初步决定采取下列措施: 第一,走访死者生前就读的小学。尤其是失踪当晚与死者有过接触的同学和老师; 第二,本案的作案手段残忍至极,仇杀的可能性很大。因此立即全面调查死者父母的社会关系; 第三,装有死者遗体的纸箱体积较大,凶手应该借助交通工具才能将其运至死者家门口,但是楼门前是水泥地面,无法提取车辆轮胎印记,因此尽快走访周围群众,寻找当晚出现的可疑车辆。同时到本市各大出租车公司调查,寻找可疑的租车人; 第四,装有死者遗体的纸箱应该属于本市某个adidas专卖店或者专柜所有,凶手已经将纸箱上标明发货地和送货地的标签撕去。这显然是为了隐藏纸箱的来源,因此,需要在全市范围内寻找这个纸箱的出处; 第五,死者生前曾遭受过非常剧烈的虐待,因此,她可能在被虐杀的过程中进行过躲避和反抗。怀疑死者手中的陶片为躲避和反抗中被死者攥在手里的。那么,那个被认为是陶片出处的花瓶,就应该是凶手家中的物品。因此,需要在全市范围内寻找出售此种花瓶的商场,希望能得到有关购买者的线索。 咳嗽。压抑不住地咳嗽。 随后就是无休止的呕吐。 手扶着马桶边缘,右手狂乱的去抓放在旁边的纸卷。狠狠地撕下一大块,胡乱的在嘴边抹了抹。扔进马桶里,按下开关,污秽的纸旋转着消失在下水道里。 有些眩晕。 勉强站起身来,浴室的镜子里是头发纷乱,脸色苍白的自己。 冲自己笑笑吧。 牵动嘴角的同时,却闭上了眼睛。 不,不要看到那魔鬼般的笑容。 摇摇晃晃的走回客厅,无力的瘫坐在沙发上。房间里门窗紧闭,厚厚的窗帘挡住了窗外的阳光。墙角的一盏地灯亮着昏黄的光。空气闷热无比。可是,为什么还是觉得冷。 被冷汗湿透的头发贴在额头上,黏黏的很不舒服。用力把它们拢向脑后,手心里也湿漉漉的。抽抽鼻子,屋子里有腐烂的味道。疾步走到窗前,哗啦一声拉开窗帘,却仿佛被阳光刺伤一般又匆忙拉拢。急切地走向写字台,拉开下面的柜门,把所有的东西一股脑的都划拉出来,终于找到了一瓶空气清新剂。喷。喷。喷。直到再也喷不出一丝雾气才停手。 浓重的柠檬味有点刺鼻,不过,舒服多了。 重新跌坐在沙发上,随手拿起一本书,随便翻了几页。大幅的人体解剖图插页。 滚开! 书被狠狠地扔向墙壁,沉闷的撞击后,哗啦啦的落在地上,无辜的摊开着。 身子一软,从沙发上滑到了地上。冰冷的瓷砖一下将刺骨的寒意带向全身。 手撑着地面,极力想要站起来,却感到一个湿滑冷腻的东西按在掌心。 从沙发边缘的地上捡起来一看,是一小块破损的皮肤。 喉咙猛地发紧。捂住嘴连滚带爬的扑向浴室,还没等掀开马桶盖,可怕的干呕声就在浴室里回响。 尽管身子弯成了弓形,尽管胃在剧烈地抽搐,却只吐出几口泛黄的液体。两眼被泪水蒙住,但是能感到鼻涕已经淌到了唇边。 再次面对镜中的自己。无力地抹去嘴角拖着的长长的涎水。定睛去看,站在对面的却是同样面色苍白的另外一个人。 笑!笑出来。 镜子里的陌生人也嘿嘿的笑起来。 回头望望客厅里那台电脑屏幕上贴着的照片。 你赢不了我的。 第十五章 迷途 方木几步跨过草坪,顺着小路急匆匆地往寝室走。宿舍楼下,西装革履的刘建军正在和邓琳玥说话。看见方木过来,热情洋溢的打着招呼,邓琳玥也非常礼貌的冲方木笑笑。方木心不在焉的挥挥手,快步走进了宿舍楼。 大约5分钟前,杜宇在寝室里给方木打来电话,说有大学同学找他。 从师大毕业后,方木和大学同学几乎都断了来往。有人造访,让他感到非常意外。 推开门,一个人从方木的床上坐起来,操着浓重的大连口音笑着说:“老六,你回来了。” 方木愣了几秒钟,一言不发的走过去,用力抱紧了那个人。 “老大。” 老大对方木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点不知所措。他在方木后背上用力敲了敲:“你小子,没怎么变样嘛。” 方木不好意思地放开手,偷偷用手揩揩有点湿润的眼角。 “老大,你怎么来了?” “我正好来这里出差,就顺便来看看你。我靠,没想到你们J大的门卫这么严,我登记了身份证才放我进来。” “嗬嗬,前段日子学校里出了不少事,所以对外来人员管得比较严。” “哦,什么事?” “有两个学生被杀了。”杜宇在一旁插嘴。 “靠,怎么到处都有这种事啊。”老大皱皱眉头,看看方木脸色一变,忙把话题岔开。 “你们宿舍的条件不错啊,研究生标准么?” “是。老大你怎么样?” “嗬嗬,混日子呗。你也知道,现在大学生找工作有多困难。我在大连一家国有企业做法务,单位也不景气,所以我们既要替单位打官司,还要替单位讨债,这不,这次来,就是到你们这里的一家公司要钱来了。” 方木笑笑,“和其他兄弟们还有联系吗?” “老二去部队了,跟他一起去的351的老大说他现在是连级干部。老五毕业后就去了广州做律师,听说混得也不错。不过,和他们联系的比较少了。”老大的声音低下来,“你也知道,老三那件事出了之后,老四死了,你好不容易才捡条命。好好的六个兄弟,就剩下我们四个。大家都好像心照不宣似的回避这件事,巴不得早点忘记它,自然就慢慢断了联系。” 方木注意到杜宇正竖着耳朵听,就拉起老大说:“走,老大,你好不容易来一次,我请你吃饭。” 校门口的小饭馆里,方木和老大喝的面红耳赤。毕竟曾经是亲如手足的兄弟,两年多没见,想说的话自然很多。一开始,两个人都抢着说话,就像两个风烛残年,较量记忆力的老人一样。仿佛心照不宣一般,两个人都小心翼翼的回避着那场惨剧。竭力回忆着当时某某天某位强人的高论和种种让人开怀大笑的荒唐事。没话说了,就傻笑着往嘴里倒酒。 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老大突然一拍脑门,“对了,还有件事呢,那个记者后来找你没有?” “记者?”方木有点糊涂,“什么记者?” “不是有个记者要采访你么?”老大看起来更糊涂。 “采访我?采访我什么?” “唉,还能有什么。老三那件事呗。” 方木的酒一下子醒了大半,“到底怎么回事?” “嗬嗬,你急什么。大约3个月之前吧,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说是C市晚报的记者。他问我是不是你的同学,我说是,然后我问他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的,他说在我们班的校友录上查的。他说想调查一下当年老三那件事,说是要写一篇有关大学生心理健康方面的报道。” “你都跟他说什么了?” “没什么啊,就是我所知道的那些。不过我感觉那个人倒不是很关心老三的事,相反,比较关注你。” “关注我?” “是啊,比方说你的性格啊,之后的表现啊什么的。我想可能是因为你是唯一的幸存者的缘故吧。” 方木想了一会,开口问道:“那个人什么样?” “具体的不知道,不过听声音岁数不大,也就30多岁,挺有礼貌的。”老大注意到方木的眉头越拧越紧,“怎么了?他没来采访你么?” “没有。”方木摇了摇头。 “那就怪了,这个人想干什么呢?”老大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 方木心中的问号和老大一样。他想起了暑假时肇老师跟他提过的那个人。 那个人是谁,他又要干什么呢? 赵永贵的鹤岗之行毫无价值。外调的时候,当地民警曾提供这样一条信息:7.1杀人案的死者王倩在上高中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叫阎洪兵的男同学苦苦追求过她。只不过这小子表达爱的方式十分霸道:任何和王倩有接触的男性都免不了挨他和他那些社会上的小哥们的一顿拳脚。有一次,一个教物理的男老师在给王倩做课外辅导的时候,恰巧被阎洪兵遇见,结果这个男老师被打成脾破裂。这件事在当地造成了很坏的影响,要不是即将面临高考,王倩几乎要转学。高考之后,王倩去了J大,阎洪兵成了无业游民,还两次去J大纠缠王倩。第二次去的时候,被曲伟强领着足球队的同学暴打一顿。当时阎洪兵说了一句“你等着,早晚收拾你”。在7.1案件发案前,阎洪兵离开鹤岗,不知去向。 这条信息非常符合乔教授建议的侦察思路,也让赵永贵十分兴奋。当鹤岗方面传来消息:阎洪兵突然返回鹤岗的时候,赵永贵一边请求对方控制住阎洪兵,一边连夜赶往鹤岗对阎洪兵进行询问。 结果让赵永贵大失所望。阎洪兵去J大纠缠王倩等情况属实,但是当时他回鹤岗后不久就去了广州,在一个地下赌场作看场子的打手。2002年6月中旬,阎洪兵在一次械斗中被打成重伤。案发时他还在广州当地一家医院就医,而且处于警方的严密监控之下。 所以当赵永贵再一次闷闷不乐的站在走廊的窗边抽烟的时候,刚从局长办公室回来的邰伟只看了他一眼,就知道什么叫同病相怜了。因为邰伟的情绪同样不高。 且不说医院杀人案已经陷入僵局,刚刚发生的女童虐杀案也是毫无线索。警方按照原有的侦察思路进行的各项调查均无功而返。 案发当天,死者金巧班里的同学大多被各自的父母接走了,只有一个小女孩回忆说她回家的时候,看见金巧站在校门口,好像在等人。班主任当天要给岳父庆祝生日,也是一下班就走了。没有人注意金巧在放学后,究竟跟着谁,又去了哪里。 金炳山和杨芹夫妇原来都是J大的教师,后来金炳山辞去教职,和朋友开了一家文化公司,妻子杨芹继续留在J大教书。无论在学校还是在社会上,两口子的口碑都不错,没有与人结过怨。而金炳山虽然身处商海,但是洁身自好,从未听说过与其他女人有暧昧关系。仇杀与情杀的可能基本可以排除。 对案发现场周围群众的调查走访也是收效甚微。按照金炳山的说法,他在发现尸体当天的凌晨2点钟左右回家,而当时,门前并没有纸箱,直到七点钟左右他推开房门。因此,凶手应该是在凌晨2点至7点这段时间把装有金巧尸体的纸箱送到金家门口。而在这个季节里,6点钟左右,天就已经开始亮了。因此,凶手最有可能是在凌晨2点至凌晨5点之间将纸箱送至金家。而这段时间,这是人的睡眠最为深沉的时候。所以,当干警们调查周围的群众是否听到拖拽物品的声音,是否目击到可疑车辆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摇头。只有一个患有前列腺炎的中年男子说他4点多左右起床上厕所的时候,隐隐听到楼下有汽车发动的声音。至于车型、牌照、驾车人特征,无从考证。 关于装尸体的纸箱,警方调查了本市各adidas专卖店和专柜。得到的信息是:这种纸箱是装运动服的货箱。店里把货取出来之后,就把纸箱买到废品收购站,偶尔有店员需要纸箱,也会拿一两个回家。全市共有大大小小的废品收购站上千个,逐一调查的话,需要费些时日。 至于那片陶片,警方在调查中发现,它来自于一件英国陶艺家葛瑞森·派瑞的作品的仿制品。而这种仿制品在本市大大小小的工艺品销售点都有出售,调查购买者无异于大海捞针。 所有的线索均告中断。所以邰伟奉命去局长那里汇报的时候显得底气不足,好在局长并没有过多的责难他,只是说不要放过任何细节,追查到底。 和走廊里郁闷的老赵简单打个招呼后,邰伟一头钻进办公室,一边死命揉着太阳穴,一边点燃一根香烟塞进嘴里。翻开案卷,邰伟一页一页的逐字看下去。 邰伟疲惫不堪的离开市局的时候已经接近午夜了。在一家路边的馄饨店里,邰伟一边喝着加了胡椒粉的热汤,一边看着笔记本上潦草的几行字。 就在下午邰伟头昏脑涨的看案卷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方木。记得这个小子说过什么“标记”、“需要”的理论,实在没有头绪的话,不妨按照他的说法试试。 刑事侦查的重要突破口是弄清凶手作案的动机,这样可以把犯罪嫌疑人的调查范围缩小。而犯罪现场的痕迹,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说明凶手的作案动机。 女童虐杀案的与众不同之处,大概是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虐杀手段。作为一个成年人,杀死一个7岁的女孩,可以说易如反掌。凶手为什么要费时费力的活活将金巧虐杀致死,并且在死后奸尸呢?如果说是要表达出凶手的某种特殊需要的话,那么这应该是一个性心理变态者。 第二,录像带。凶手拍摄了死者金巧的下体特写。这又是出于一种什么需要呢?如果说是为了将来进行性行为时刺激性欲,为什么仅仅拍摄了15秒,又为什么要将其送至被害人家中呢?如果是出于一种收集或者收藏的变态癖好的话,女孩的下体并不能体现出被害人的显著特征,对于凶手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第三,将尸体送至受害者家中。从以往类似的案例来看,这种行为多是凶手要表达一种挑战或者炫耀的情绪。那么他在挑战谁?警方还是被害人的父母? 邰伟一边吞咽着滚烫的馄饨,一边竭力模仿着方木的思路,试图分析凶手的心理特征。馄饨吃完,他也不得不承认,除了皱眉头的模样,其他的,是学不来的。 站在午夜清冷的空气中,邰伟做了一个决定:不管面对多么难看的脸色,他明天都要去找方木谈谈。 事情比邰伟想象的要简单得多。方木并没有像上一次那样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嘴脸,只是小心地把寝室的门锁好,就拿过案卷安静的看。 邰伟暗暗松了口气。他知道,方木看资料的时侯最好不要说话。闲极无聊,就打开方木的电脑漫无目的的浏览。无意中,邰伟在一个硬盘分区中看到了一个命名为“资料”的文件夹,打开一看,里面还有六个文件夹,第一个命名为“黄永孝”,最后一个命名为“马凯”。邰伟心里一动,马上意识到这是方木以前参与过的案子。他双击这些文件夹的图标,却被系统提示需要密码。邰伟偷偷看看方木,正在盘算这家伙如实告知密码的可能性有多大的时候,方木开口了。 “它的来源找到了么?”他指指一张照片,邰伟凑过去一看,是装着金巧尸体的那个纸箱,普通的adidas货箱,印着三叶草的logo。 “没有,还在找。怎么?” “哦,没什么。”方木又把目光投向那块陶片的照片。 “这个呢?”看了好一会,方木又问道。 “这个就更麻烦了,全市很多工艺品销售点都有卖,很难查出购买者是谁。” “这块陶片,什么意思呢?”方木看着天花板,仿佛在自言自语一般。 “会不会是死者在现场与凶手搏斗的时候无意中撞碎了那个花瓶,然后抓在手里的?” “不会,”方木摇了摇头,“肯定是凶手在杀死了被害人之后,塞进她手里的。” “为什么?” “你不觉得它太大了么?”方木用手比划着,“凶手杀死被害人,奸尸,拍摄录像,这一系列行动中,他不可能没发现死者手里抓着那块陶片。” “你的意思是,”邰伟想了一会,慢慢地说:“凶手把它放进被害人手里,是为了传递某种信息?” “是啊,可是我不知道这信息究竟是什么。不过我觉得可以从两个方面去分析,一是陶瓷本身,二是这个英国陶艺家葛瑞森·派瑞的作品寓意。后者需要查找资料,至于前者……”方木边思索边说,“我觉得可能与被害人的身份有关。陶瓷,有什么特点?” “嗯,比较硬,也比较脆。”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觉得这可能意味着女性。” “哦,为什么?” “这个问题一会再回答你,我们先谈谈凶手本人。我觉得这个人应该在25到35岁之间,有一定的文化基础及艺术修养,经济条件尚可。外表整洁,待人接物彬彬有礼。这个人存在一定的性心理障碍,这来自于失败的性经历。” “依据?” “首先,这个人赋予了陶片一定的含义,我们姑且认为它的寓意就在于女性。那么这个人就应该受过良好的教育,具有一定的艺术修养。而这种人往往比较在意自己的仪表。其次,这个人在犯罪手段中表现出一种性心理变态的迹象。比方说虐待,比方说奸尸,比方说拍摄死者下体的特写。通常,奸尸者往往是一种无法与女性正常发生性行为的人,且大多曾经受到过女性在性方面的拒绝和侮辱,而这种人往往支配欲极强,并具有施虐的倾向。在他们看来,死去的女性更能满足他们支配女性身体的欲望。这也是我猜那陶片代表女性的原因,坚硬而脆弱。既代表拒绝,也代表不堪一击。这就是凶手心目中的女性。而且,把尸体送还给死者家属,大概也是为了表达这种情绪。不过……”方木犹豫了一下,“对于这些判断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因为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选择只有7岁的死者。大多数具有这种心理状态的人都会选择成年被害人来平衡内心的挫折感。而征服一个只有7岁的小女孩,我感觉不到他能获得满足。” “也许这是凶手的第一次尝试?所以选择相对比较容易的小孩子下手?或者干脆就是一种偶然。” “现在还不清楚。最好别下结论。”方木摇了摇头,“还有,卷宗里说车辆来源的调查正在进行,有消息么?” “目前还没有,对当晚营运的出租车司机的调查没有结果,初步考虑这个人可能是租借车辆或者自己有车。” “哦。”方木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我觉得你们不妨考虑一下死者父母的熟人作案的可能。” “为什么?” “如果是暴力劫持的话,学校门口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肯定有目击者。而死者在那样的家庭环境中,家长应该多次教给她一些简单的自保常识。另外,她虽然只有7岁,但不会像我们小时候那样,给块糖就能领走。所以,我觉得很有可能是熟悉其父母情况的人,让死者丧失了警惕,最终被劫持。” 邰伟临走的时候,方木问他医院杀人案的进展如何。邰伟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告知方木他最初提出的侦破思路被证明是错误的。方木的脸上看不出失望,而是皱着眉头盯着窗外看了很久。 “7月1号那个案子呢?”良久,方木开口问道。 “不太清楚。你也知道,那是经文保处负责的,我也不好过问。不过,估计也没什么头绪。”邰伟看看方木越皱越紧的眉头,“怎么?” 方木没有作声。 “难道……”邰伟沉吟了一下,“你觉得是同一个人干的?” 隔了很久,方木才慢慢地摇了摇头。一丝苦笑浮现在嘴角。 “我很难说清我的感觉。”他看着邰伟的眼睛,“从理智上来讲,我觉得这些案子不像是一个人做的。因为这三起案件从手法、被害人、现场特征、凶手心理特征上来看,差别太大了。可是,我有一种很特殊的感觉,总觉得似乎有某种联系在里面。”看到邰伟屏气凝神地看着自己,方木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过也许是我自己胡思乱想。你也别太当真。” 送邰伟走到门口的时候,邰伟像想起什么似的问:“马凯给你的信,你看了么?” 方木犹豫了一下,老老实实地承认:“没有,被我烧了。” 邰伟惊讶极了,“烧了?”在他看来,这是再好不过的探询犯罪人心理的资料,却被这样一个对行为证据具有浓厚兴趣的人看也不看就烧掉,这真有点不可思议。想追问原因,却看见方木满脸都写着“不要问!”的表情。 妈的,有句话怎么说的?天才都是怪胎。 第十六章 数字杀手? 清洁工张宝华拖着扫帚和撮子费力的爬上综合教学楼四楼。这栋楼原来是清洁工田翠霞负责的。这婆娘不知道交了什么好运,离婚后找了个做小商品生意的老板。前段时间,后勤处电工班的庞广才的老婆让人杀了,警察在调查的时候把他和田翠霞的奸情抖了出来。尽管证明杀人案跟她无关,田翠霞也没法再在J大呆下去了,连个招呼都不打,直接辞了职。清洁工本来就人手不够,后勤处只好临时把综合教学楼的清洁工作交给了张宝华。报酬是每个月多发200块钱。 张宝华草草的扫了几间教室,低头看看表,已经快7点了。按照规定,八点之前必须要把教学楼清扫干净。想想剩下的3层教学楼,张宝华伸手捶捶自己的腰,推门进了404教室。 咦,这么早就有人来上自习? 教室里并排坐着两个人。借着清晨微微的曙光,张宝华依稀辨得其中一个人穿着红色的衣服。 上自习的话,怎么不开灯?哼,大概是昨晚偷偷留在教室里亲热的吧。张宝华撇撇嘴,伸手按下了墙上的开关。 方木和杜宇边大口咬着面包边赶到教学楼下的时候,才发现他们今天完全不必要担心迟到。几百名学生和教师聚在楼下,热闹得像个菜市场。虽然大家都在七嘴八舌的说话,可是脸上的表情却惊人的一致:恐慌。 出什么事了?方木刚想问问身边的同学,却一扭头看见了楼边警灯闪烁的警车。方木的心一沉。该不会又死人了吧? 他撇下杜宇,奋力向人群中挤去,好不容易挤到前排,却被一个警察毫不留情的伸手拦住了。 “没看到警戒线么?” 蓝白相间的警戒线把综合教学楼前的一片空地与人群彻底隔绝开来。从敞开的大门里,能看见警察们在楼上楼下的忙碌。透过值班室的窗户,方木看到了上次在心理咨询室遇到的那个老警察。值班员正在结结巴巴地跟他解释着什么。旁边的椅子上,一个清洁女工双手捧着一杯水,眼神发直,浑身筛糠。旁边的一个拿着本子的警察似乎正在耐心的询问着什么。 人群突然骚动起来,胖胖的教务处长费力地挤进人群,挤到中间,打开手里拎着的喇叭,噗噗的吹了两声后,扯开嗓子喊道:“同学们,同学们,今天需要在综合楼上的课暂时停止,补课时间另行通知。其他教学楼的课照常。重复一遍,综合楼的课今天暂时停课,其它教学楼正常。” 人群中传来“欧”的一阵喧哗。尽管对发生在教学楼里的事心怀恐惧,但是不上课对于大多数学生来讲还是一个很大的诱惑。昨晚熬夜的打着哈欠回宿舍,没吃早饭的赶紧去食堂。谁在里面,谁又怎么样了,远不如一个回笼觉和一杯牛奶、两个鸡蛋有吸引力。别人的生死,终究是别人的。 人群很快散去。方木估计等下去也不会有人告知自己事实真相,也准备转身离去。就在这时,他看到邰伟那辆白色吉普车停在楼旁。 他也来了?应该由经文保处负责的案子,为什么会要他插手? 方木想了想,掏出手机,拨通了邰伟的电话。 电话好久才接通,邰伟疲惫而低沉的声音: “哪位?” “是我。出什么事了?” “是你啊,你怎么知道我在你们学校?” “看到你的车了。你怎么会在这,到底怎么了?” “局里人手不够,我是临时来协助的。又他妈出人命了。” “谁?怎么回事?”方木急切地问。 “别问了。我现在忙得很,过几天我再联系你。”说完,邰伟就挂断了电话。 邰伟的粗口显示出他现在焦躁的心态。的确,作为警察,命案接二连三的发生,换了谁都要骂人。 邰伟此刻的确想骂人。赵永贵已经跑到4楼的卫生间里去吐了。邰伟也很想吐,可是总得留一个人在现场。 他鼓起勇气,转过身面对着前所未见的景象。 这是一个可以容纳80多人的教室。第四排,端坐着受害人,一个被剥掉了全身皮肤的人。 由于失去了全身皮肤,甚至连头皮都被剥的一干二净,所以,眼前这具尸体让人难辨性别。不过从胸前尚存的脂肪组织来看,这大概是个女性。 失去全身皮肤的女尸仿佛充满歉意般低垂着头坐在桌前,原本是长发浓密的头顶如今血肉模糊,肌肉和筋络尽现的尸身上好像披了一件颜色斑驳的红色外套。没有嘴唇覆盖的白色牙齿在闪光灯下显得十分刺眼。 在她身边,安静的坐着一个塑料男模特。“肌肉发达”的上身紧绷绷地箍着一件“外衣”。定睛去看,那是一张血迹斑斑的人皮,胸口处软沓沓的垂下两块,能看见已经变得紫黑的乳投。如果这是一张女人的皮,那么,它的主人应该就是身边的女尸。相对于身边血肉模糊的女伴,塑料模特显得非常无辜,但他嘴边若有若无的微笑在镜头里让人不寒而栗。 照相机在教室里咔嚓咔嚓的闪着,邰伟一阵眼花,呕吐感更加强烈。 “好了没有?”邰伟粗声大气的问图像组的同事。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挥挥手,“其他部门,干活!”法医和勘验组的同事麻利的行动起来。 邰伟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两个“人”。太阳已经越升越高,原本昏暗的教室也渐渐亮起来。在越来越强的光线中,邰伟竟有些恍惚,仿佛自己是个教师,正在给这两个“学生”上课。该讲什么呢?人体解剖学? “咦?”一个法医发出了大声的惊叹,“邰伟,你来看!” 邰伟回过神来,疾步走过去。 “发现什么了?” “你瞧。”法医满脸惊异的指着女尸的头部。 邰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一条细细的黑线正顺着女尸的头部向下,一端在课桌的抽屉里,另一端塞在女尸的耳朵里,邰伟看看女尸头部的另一侧,另一只耳朵里也有。 是一副耳机。邰伟把手伸向抽屉,一旁的法医急忙阻止,“小心,里面可能……” 邰伟没有理会他,缓缓拉开抽屉,一部CD机端端正正的摆放在抽屉里。 邰伟戴上手套,慢慢地把CD机拿出来。隔着机盖,能清楚地看见一张碟片在里面飞快的转动着。 这具面目狰狞,失去了全身皮肤的尸体居然在听音乐。 邰伟示意法医把耳机从死者耳中拿出来。 这诡异的气氛让法医的手有些发抖,他定定神,伸手从死者的耳朵里拿出了一只耳机。在取另一只的时候,第一下没有拉出来,法医一用力,却拉动了邰伟手中的CD机,邰伟忙用力按住,耳机插头从CD机上被拔了出来。 震耳欲聋的音乐在教室里猛然炸响,好像一把沉重的大锤轰然敲击在每一个在场警察的心上。一个在教室后面仔细勘验的警察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却没有人笑他。所有人都惊恐万状的盯着邰伟手中的CD机。 邰伟也差点扔掉手里这台凄厉号叫的CD机,不过他很快就定住神,飞快的按下了停止键。 低垂着头的女尸仿佛在偷笑邰伟他们的惊慌失措,而身边穿着人皮外衣,直着腰板坐着的塑料模特,简直笑得前仰后合了。 那天早上的事情在校园里传得沸沸扬扬。方木在等待邰伟带给他真实的情况,而在这等待的日子中,他也在尽其所能的搜集有关线索。消息有真有假,有官方消息,也有小道谣传。不过肯定的是当天综合教学楼里的确出了命案,死者是个化学系的女生,据说死状甚惨。 三天后,邰伟果真来访。一进门,他看宿舍里只有方木一个人,就一头躺在方木的床上。 “有没有吃的,我饿死了。” “只有方便面。”方木看看邰伟通红的双眼和凌乱不堪的头发,心想这哥们一点也不像个国家机关工作人员,倒像个好几天没吃饭的讨薪民工。 “我去食堂给你买点吧。” “不用,方便面就行。要是有榨菜什么的最好也来点。” 方木给他泡上方便面,又翻出不知何年何月的半包榨菜。邰伟不等面条泡软就狼吞虎咽的吃起来,边吃边用手指着自己带来的黑色皮包。 “在里面,自己看。” 死者叫辛婷婷,女,20岁,化学系二年级学生,四川自贡人。案发时,死者已失踪36个小时,只不过死者生前结交过数个网友,以前也有过突然赴外地与网友见面的事情,所以死者的室友并没有对死者的突然失踪感到意外,也没有人去报告老师。 案发地点在J大综合教学楼404教室。一名清洁女工发现了死者,在当时较暗的光线下,她还以为死者穿着一件红色的衣服。按亮电灯后,才发现那是一个被剥了皮的人。 询问笔录里提到女工在教室里看到了两个人。“另一个人是谁?”方木边向后翻,边问邰伟。 邰伟突然停止咀嚼嘴里的面条,好像回忆起了什么恶心的东西。 “不是人,一个塑料模特。”他勉强咽下嘴里的面条。 “塑料模特?”方木皱皱眉头,刚要问个究竟,却看见邰伟已经开始干呕了,忙指指桌子上的水杯。 邰伟觉得有点尴尬,喝了几大口水后,清清嗓子,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说:“妈的,吃急了。”见方木没有搭理他,只是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有点揶揄的成分,邰伟有点不服气。 “你们这帮学生啊,胆子也真够小的,我听说,那个教室都没有人敢去了。不过也难怪,4楼404,那么多4(死),也真是不太吉利。” 方木笑笑,继续问道:“塑料模特?什么样的,哪一本是现场图片——你刚才说什么?!!”毫无征兆地,方木一下子跳起来。 邰伟被问个猝不及防,一口水呛在喉咙里,剧烈的咳嗽起来。方木一边用力的敲打着他的后背,一边大声追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我说什么了,”邰伟好不容易喘过气来,“你他妈想吓死我啊?” “快想,你刚才说什么,什么4……”方木急切地说。 “嗯,我刚才说……4楼404。怎么?” 方木没有回答邰伟,而是直愣愣地看着屋角出神。 邰伟莫名其妙的看着方木,过了好一会,听见方木轻轻的念叨着:“1、2、3、4……” 正想问他,方木却缓缓的开口了:“邰伟,并案调查吧,”他转过身来,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是数字。” “什么数字?”邰伟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我可以肯定是一个人干的,因为每一次,凶手都在现场留下了受害者的编号。”方木坐在床边,“只不过他不是以受害者的个数,而是以犯案的次数为顺序。到目前为止,从1到4。” “我不明白。” “7.1案件,那个被砍断双手的男生,你还记得他是干什么的么?” “那个案子我了解的不多,不过我记得好像是校足球队的守门员吧。” “守门员一般穿几号球衣?” “……不知道,法国的巴特斯穿16号。”就这点信息,还是方木差点被马凯咬死那天,邰伟从走廊里路过值班室,无意间在电视里看到的。 “1号。而且曲伟强肯定穿1号球衣,因为我参加过他的球衣退役仪式。” “1。我明白了,医院杀人案发生在第二候诊室,这是2。那么3呢?”邰伟抓着头,苦苦思索着。 方木的心中早就有答案了。 “那个送尸体的货箱。”他慢慢地说,“你还记得那个货箱的样子么?” “那个adidas货箱?”邰伟不解的问,“有什么特殊的?” “三叶草。”方木苦笑了一下,“我早该注意到的。” 感到懊恼的不止他一个人,还有邰伟。此刻,邰伟清楚地回忆起,那个adidas货箱的侧面印有adidas特有的logo——三叶草。那个货箱不知道看了几百遍了,怎么就没有发现呢? “4楼404教室,而且尸体就在第四排发现的。不用说,这是4。”邰伟哑着喉咙说。 突然间,313寝室里的两个人好像被某种沉重的、黏黏的,甚至带点腥臭味的恐惧死死罩住。一时间,两个人都不说话,方木看着地面,邰伟看着方木,任由那恐惧如不停偷笑的大蛇,在他们之间来回游走,不时吐出信子,露出毒牙,高傲的欣赏两个人的惊恐与无助。 良久,邰伟艰难的说:“还有几个?” 方木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摇摇头,“不知道。” 寝室里重新陷入沉默。过了好一会,邰伟试探着问方木:“会不会是一种巧合?” “我觉得不是,”方木面色凝重,“从1到4,而且全发生在J大附近,死的不是学生,就是教工家属。不至于巧合到这种地步。” 他猛地站起来,拿起那几本材料,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 “我建议警方并案调查。”他盯着邰伟,目光炯炯,“而我要做的,就是继续了解这几起案件。希望——”方木舔舔发干的嘴唇,“到4为止!” 死者辛婷婷的死因是机械性窒息,凶器应该是一条绳子。在死者的血液内发现了甲基三唑氯安定的成分,怀疑死者是被麻醉后勒死的。死者的全身皮肤被剥掉。被剥掉的人皮像一件衣服一样被“穿”在了摆放在死者身边的塑料模特身上。现场图片显示,尽管死者身高接近170CM,但是,对于那个男塑料模特来讲,人皮衣服还是小了点。除了勉强遮住躯干、左右上臂和大腿之外,塑料模特的其他部位都在外面露着。从剥皮的手法来看,凶手的技巧并不高明。但是给模特“缝制”人皮衣服的针脚细密整齐,看得出凶手是个细心且耐心的人。 现场发现了一部还在转动的CD机,从CD机纪录的播放时间来看,是在案发当日凌晨1:45分启动的。可以肯定,那也是凶手将尸体和塑料模特摆放进教室的时间。 死者正在“听”的音乐是一张老唱片,70年代非常流行的披头士乐队的一张专辑:《Revolution9》。 这是让警方和方木最感到头疼的事情。相对于杀人、剥皮而言,这明显是一个意味深长的附加行为。而让死者听音乐,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尽管不少人觉得并案调查的理由有点牵强,不过最终还是得到了市局的批准,并专门成立了专案组,邰伟、赵永贵是专案组的负责人。前三起案件中已经中断的线索被重新捡起,彻底追查。其中两条线索是目前侦查工作的重点: 一是医院杀人案中毒品的来源。海洛因并不是可以轻易取得的犯罪工具。所以警方认为,如果能够在全市范围内找到海洛因的买家,也许可以确定凶手的身份,至少可以得到凶手的部分特征。 二是车辆。方木曾经向邰伟提出,凶手应该是一个有车的人。这一点与警方不谋而合。因为第一起、第三起和第四起案件的发案现场都不是第一现场,且都需要搬运尸体。如果徒步搬运的话,一来费时费力,二来容易被发现。而J大共有西、南、东三个校门,三个校门在夜里11时左右均关闭,外来车辆如果进入校园的话,肯定会被门卫发现。所以,初步考虑作案车辆应该来自于校园内部。 一个星期后,两路人马分别将信息反馈回专案组。负责查找毒品来源的一队人动用了特情,在全市范围内的吸毒人员范围内进行排查,没有发现可疑的毒品买家。但是,却得到了一条重要情报:9月下旬,一个吸毒者在深夜外出购买毒品后,在回家路上被人袭击,钱包和刚刚购买的海洛因被抢走。该吸毒者虽然被打伤,但是由于心虚没有报案。警方对该人进行了询问,但是当时被毒瘾折磨得几乎丧失理智的他对当晚的袭击者毫无印象。最后警方也只好对他处以劳动教养了事。 查找车辆的一队人对经常停放在校园内的车辆进行了彻底排查,毫无结果。不过细心的干警随后对校园周边与外界沟通的各个可能的出入口进行了勘察,结果在学校北侧的栅栏处发现了一个缺口。原本竖立的铁条栅栏被人锯断了一根,又将锯断的铁条虚装在原处,可以随意将其拆卸下来。留下的缺口可以容许一个人通过。而从这个缺口进入校园后,步行1分钟后可以到达综合教学楼(第四起案件的发案现场),步行5分钟后可以到达体育场(第一起案件的发案现场)。缺口外残留车辙的痕迹,但已无鉴定价值。初步认定,凶手就是从这里出入校园的。 通过以上线索及公安厅犯罪心理研究室的分析,凶手是一个经济条件较好,聪明健壮,熟悉校园及周边环境的人。 这个结论和方木的设想大致相同。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深秋的中午,方木和邰伟坐在篮球场的长椅上。邰伟把刚刚得到的消息告诉了方木:那个披着人皮外衣的塑料模特的生产厂家已经找到了。但是本市销售这种塑料模特的专营店有上百家,很难找出那个购买者。邰伟说“还在排查中”,可是方木也听出他对此并不抱太大希望。 今天的阳光出奇的好,邰伟坐在椅子上用力舒展着筋骨,仿佛能感觉到丝丝阳光慢慢地渗入到骨缝里,暖暖的很舒服。邰伟点燃一根烟,软塌塌地靠在椅子上,心想要是他妈的没有这些烦人的案子,今天该多么愉快。 身边的方木与邰伟心境相似,沐浴在深秋的阳光里,方木也感到通体酸软,眼皮发沉。几天来,方木一直在夜以继日地研究四起案件的案卷。查资料,做笔记,还要躲着好奇心空前高涨的杜宇。严重缺乏睡眠的他此刻只想好好的睡一觉。然而,尽管在这暖如春日的阳光下,舒舒服服的闭上双眼,他的脑海里还是一遍遍闪现案卷里的文字和图片,就好像有人用刻刀把它们深深地刻在了大脑上一样。 警方分析得不错,这是个相当聪明的家伙,如果指望他自己疏忽大意而留下蛛丝马迹的话,几乎不可能。要想抓住他,只能从他的行为里逐步分析、归纳他的特征。然而,在这四起让人越来越感到困惑的案子里,究竟能告诉方木什么呢? 这也是几天来让方木最感头疼的事情。从以往的经验以及现有案例来看,连环杀手在连续犯案的过程中,总会为了满足心理或情感方面的某种需要而实施某一种特殊行为。这种行为,往往被称为犯罪人的“标记行为”。辨别并分析标记行为对侦破连环杀人案件极为重要。一来,这是并案分析的依据,二来,也是探求凶手作案动机的重要信息。因为它总能很好地反映凶手潜在的人格、生活类型和经历,能够在犯罪人、被害人、现场三者的互动中找到相应的证据。 毫无疑问,凶手在作案的过程中,对于犯案数字的精心安排,显然不是一种巧合的结果。在没有掌握更多的事实情况之前,对于数字,只能将其理解为一种挑衅。而凶手在四起案件中的其他一些特殊行为,能否被视为是一种标记行为呢? 从表面上来看,这些行为似乎具备标记行为的特征:第一起案件中将被害人王倩肢解,将曲伟强双手斩断并移尸体育场;第三起案件中将手中塞有陶片的被害人金巧送回,并附上拍摄了死者下体的录像带;第四起案件中将被害人辛婷婷的皮剥掉。这些行为显然都需要凶手付出额外的时间、耐心、技能以及风险,这已经远远超出了逃避侦查的需要,而是为了使凶手自己获得某种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