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5

白素显然是听到了杨立群的高叫,才这样问。杨立群精神极其不正常,白素的话,令得我和杨立群都陡地震动了一下,杨立群立时向白素望去。眼光之中,甚至充满了敌意。我忙道:“这位是杨立群先生,这是白素,内人。”杨立群“哦”地一声,神态恢复了正常,向白素行礼,白素伸出手来,和他握了一下。杨立群向我望来,低声道:“卫先生,向你说一句私人的话。”白素十分识趣,一听到杨立群这样讲,立时向楼上走去,一面走,一面回过头来向我说道:“我拿点东西,马上就走,门外有人在等我。”杨立群压低了声音:“卫先生,我将你当作唯一的朋友,所以才将这一切告诉你,你明白  ”我不等他说完,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我道:“我必须说明一点,当日,在简云的医务所中,听你叙述了梦境,回来曾和白素讨论过。”杨立群的神情大是紧张:“那么……她知道我就是小展?”我摇头道:“我想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你经常做一个怪梦,绝想不到你的精神状态不正常。”杨立群对我的批评,绝不介意,呼了一口气:“那还好。还有,她……尊夫人是不是知道‘某女人’和我有相同的梦这回事?”“某女人”的梦,我就是因为白素认识刘丽玲而知道的。可是这时,我想到,杨立群一定会用尽一切方法去找“某女人”,虽然以白素的能力而论,应付有余,可是何必替她去多惹麻烦呢?所以,我在听到杨立群这样问之后,我撒了一个谎:“不,她不知道。”杨立群“哦”地一声:“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我冷冷地道:“当然不止我一个,至少,某女人本身也知道。”杨立群闷哼了一声,又道:“我求你一件事,刚才我对你讲的一切,那些照片,你听过的录音,这些事,别对任何人提起。”我道:“当然,没有必要。虽然你搜集到的一切,证明了一种十分奇妙现象的存在,证明了一个人的记忆,若干年后会在另一个人记忆系统中出现。”我所用的词句,十分复杂,我自认这样说法,是最妥当的了。可是杨立群听了之后,却发出了连声冷笑:“洋人学中国人说的笑话,你可曾听过?洋人忘了如何说‘请坐’,就说:‘请把你的屁股放在椅子上。’”我多少有点尴尬:“一点也不好笑,而且和我刚才讲的话,不发生关系。”杨立群道:“事实上,只要用简单的一个名词,就可以代替你的话。我证明的奇妙现象是:人,有前生。”我摊了摊手:“好,我同意。这是一个极了不起的发现,有如此确实证据的例子,还不多见,你的发现,牵涉到人的生死之迷,牵涉到灵学、玄学种种方面  ”我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才道:“你是不是要等白素走了,才继续听录音带?”因为看到他已将那小录音机收了起来,所以才这样问他。谁知道杨立群立时答道:“不。”我又道:“那你为甚么  ”我这样说的时候,指了指录音机,表示不明白他为甚么要将之收起来。我再也想不到杨立群竟会讲出这样的话来,他道:“我不准备再让你听下去。”我陡地一呆:“那怎么行?我只听到了一半,那老人曾经确实知道当年发生的事,我还没有听完,怎么可以不让我听?”杨立群不理会我的抗议,只道:“还有很多发现,更有趣,可以完全证明人有前生的存在,确确实实的证明,不是模棱两可的证明。”杨立群的话,听得我心痒难熬。证明人有前生,是一个极其重大的发现。这个发现所牵涉的范围之广,真是难以形容。而最重要的是可以肯定灵魂存在。这是我近年来最感兴趣的问题,当然不肯放过一个能在这方面得到确实证据的机会。我连忙道:“那么,让我们继续听录音带,听完录音带之后,再  ”杨立群一挥手,打断了我的话头:“不,不再听,让你去保持你的好奇心。”我陡地一怔,杨立群又道:“你的好奇心,得不到满足,就像我的好奇心得不到满足一样。如果你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你就必须同时满足我的好奇心。”刹那之间,我明白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了。我心中怒意陡生,提高了声音:“杨立群,你这个王八蛋,你  ”杨立群立时抢过了我的话头去:“卫先生,我是一个商人,我相信任何事,都应该公平交易。”他在讲了这句话之后,压低了声音:“你告诉我‘某女人’的下落,我讲全部我所搜集得到的资料,毫无保留地交给你。”我已经料到了杨立群的意图,这时,这个意图又自他的口中,明明白白讲了出来,那更令得我怒意上扬,我不由自主扬起了拳来。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三下短促的汽车喇叭声响,白素来的时候,曾说门外有人在等她,那自然是等她的人,觉得她进来太久,在催促她。同时,白素也自楼梯上走了下来:“怎么一回事,我好像看到有人丧失了他的绅士风度。”我闷哼了一声:“去他妈的绅士风度。”杨立群用手指著我:“记得,我现在是杨立群,一个成功的商人,不是一个愚蠢的乡下小伙子,你想在我身上得到点甚么,一定要付出代价。”我瞪著他,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杨立群已经收拾好了一切东西,向我和白素挥了挥手,向门外走去。白素来到我的身前,大约这时我的神情,沮丧气恼到了极点,所以逗得白素笑了起来:“咦,怎么了?看样子你打了一个败仗。”我有点啼笑皆非:“杨立群这小子  ”我才讲了一句,外面又传来了两下按喇叭的声音,我道:“送你回来的是甚么人,好像很心急。”白素道:“刘丽玲。”送白素回来的是刘丽玲,这本来是一件极其普通的事,白素和刘丽玲本来就是好朋友。可是这时我一听之下,整个人直跳了起来,像是遭到了电殛。刘丽玲!刘丽玲的车子,显然就停在我住所的门口,而杨立群,正从我住所走出去。杨立群一走出去,一定可以看到刘丽玲。杨立群看到刘丽玲,本来也没有甚么特别,人生这样的遇合,不知每分钟有多少宗。可是,他们两个人的情形却不同。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杨立群的“前生”是小展。杨立群要尽一切力量找寻的“某女人”就是刘丽玲!白素看到我神态如此异特,她也怔了一怔,她可能还不是完全明白,或者是我刚才向她介绍“杨立群”这个人的名字之际,她未曾留意。可是这时,她看到了我吃惊的程度,她一定已经明白了。她在刹那间,神情也变得十分吃惊,以致我们两人,不由自主握住了手,白素低声道:“他们两个  ”我压低了声音:“希望杨立群走过去,没看见就算了。”白素吸了一口气:“我们出去看看。”我点著头,我们一起走向门口,推开门,一推开门,我们就呆住了。我们所看到的情景,其实普通之极,不过是一男一女在交谈,一个在车内,一个在车外,但是这一男一女,是杨立群和刘丽玲!我的心头怦怦乱跳,脸色泛白。看刘丽玲和杨立群两个人的神情,显然由于初次见面,在有礼貌地交谈,但是我却已像是看到了一种极其凶险的凶兆。这种“看到凶兆”的感觉,强烈之至。刘丽玲的前生,曾杀死了杨立群的前生,杨立群已经肯定地提到过,如果他找到了“某女人”,他就要报仇。而如今,他就和“某女人”在讲话。当然,杨立群不知道如今在和他讲话的那个人就是他要找的“某女人”,但如果他们从此相识,交往下去,他总会有知道的一天。而当他知道了之后,结果如何,真叫人不寒而栗。一时之间,我僵立著,心中乱成了一片,所想到的只是果报、孽缘这一类的问题。本来,人海茫茫,杨立群和刘丽玲相识的机会,讲起或然率来,真是微乎其微。可是,偏偏一个凑巧的机会,他们相识了,而他们的“前生”,又有著这样纠缠不清的关系。我突然又想起,杨立群曾向我提及“反证明”的事,而他也根据“反证”,证明了他和刘丽玲的前生。杨立群和刘丽玲,由于前生有纠缠,所以今生无论如何,总有机会相识。这样的因果,如果反过来说,是不是一个人的一生,和他发生各种各样不同关系的其他人,全在前生和他有过各种各样的纠缠?想到这里,我心中更乱,无法想下去。我只看到,白素想向前走去,但是神情犹豫,也走得很慢。我敢断定,她心中一定在想著我所想的同一问题。而眼前的杨立群和刘丽玲两人,也讲得好像越来越投机,刘丽玲打开车门走出来。刘丽玲本来就是一个极能吸引人的美女,这时,她只不过随随便便穿著一条白色的长裤,和一件碎花衬衣。可是却衬的玉腿修长,纤腰细细,再加上长发飞扬,风姿之佳,任何男人看了,都会自心中发出赞叹声来。而杨立群一看到刘丽玲自车中跨出来,显然是整个人都叫刘丽玲吸引过去,他双眼之中露出的那种光芒,简直就像是一个在热恋中的少男。我相信任何女性一接触到这种眼光,就可以立时感到:这个男人,心中正对我感到极度的兴趣。所以,我看到刘丽玲一接触到了杨立群的眼光之后,立时现出了一种矜持的神态,避开了杨立群的目光。而杨立群,也显然压制著他心中的热情,维持著绅士的礼貌。当刘丽玲向他伸出手来之际,他们只是轻轻地互握著,而且立时松开手。接著,我又听他们在互相交换著名字,刘丽玲作了一个“请”字的手势,杨立群探进头去,看看车子。在这时候,我和白素两人,互望了一眼,只好苦笑。我们都想问对方一句话:“怎么样?”可是都没有说出口来。我向前走去,尽力维持镇定,向刘丽玲挥了挥手:“原来你们认识的?”刘丽玲掠了掠头发:“才认识。他走出来,说女人不应该开这种跑车,我反问他为甚么,他讲了一些不成理由的理由。”杨立群在察看车子的仪表,听得刘丽玲这样说,自车厢中缩回身子来:“这种高级跑车,专为男人驾驶设计。”刘丽玲一昂头:“我用了大半年,没有甚么不对劲。”杨立群笑了起来:“当然,它可以行驶,但是它的优越性能,全被埋没。”刘丽玲侧著头,望著杨立群:“请举出一项这车子的优越性能。”杨立群:“从静止到六十哩,加速时间是六点二秒,有一种更新型的,已经进展到五点九秒,我看你就无法发挥这项性能。”刘丽玲的微笑,挂著一丝高傲:“要不要打赌试一试?”杨立群和刘丽玲虽然在争执,但是一男一女在发生这样的争执,那正是感情发展的开始。而我极不愿意看到杨立群和刘丽玲有感情发生。所以,当我看到刘丽玲一问,杨立群像是迫不急待想要答应,我忙道:“不必赌了,刘小姐有高级驾驶执照,一定可以发挥这车子的最佳性能  ”同时,我又推著白素:“刘小姐刚才催了你几次,你们一定有急事,你快上车吧。”我是想推白素上车,刘丽玲载著白素离去,那么,就算杨立群一看到刘丽玲就双眼发光,也许从此以后,他们两个人再也没有相遇的机会,那么,自然一切天下太平了。白素的反应,在我意料之中,她一被我轻轻推了一下,立时想跨进车去。可是刘丽玲却一下把她拉住:“我不能送你去了,这位杨先生轻视女性,应该得到一点教训。”杨立群随即仰天打了一个“哈哈”,一副不以为然,只管“放马过来”的神态。刘丽玲立时作了一个“请”的手势,杨立群也老实不客气地上车,刘丽玲坐上了驾驶位,关上车门,向白素说了一声“对不起”,“轰”地一声响,车子已经绝尘而去,转眼之间,便已经看不见了。我和白素像傻瓜一样地站著,一动也不动。而两个人之间,我更像傻瓜一些。过了好半晌,白素才道:“他们认识了。”我重复著:“他们认识了。”白素又道:“他们相互之间,好像很有兴趣的样子。”我苦笑道:“何止有兴趣!”白素道:“那怎么办?”我搓著手:“没有办法。刚才我想到过,由于他们前生有纠缠,今生,一定会把纠缠继续下去,所以,不论怎样,他们总会相识。”白素苦笑著,望著我:“我和你成为夫妻,是不是也是前生有纠缠的缘故?”我叹了一声:“照我刚才的想法,岂止是夫妇、子女、父母、朋友,甚至邻居,以及一切相识,更甚至是在马路上对面相遇的一个陌生人,都有各种因果关系在内。”白素的神情有点发怔:“那,是不是就是一个‘缘’字呢?”我摊著手:“缘、孽、因果,随便你怎么说,反正就是那样。”白素叹了一声:“杨立群和刘丽玲两人,如果有了感情,发展下去,会怎么样?”我苦笑了一下:“如果杨立群知道了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  ”白素打断了我的话头:“不要做这样的假设,要假设杨立群根本不知道。”我想了一想:“结果一样。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杨立群的前生是小展。在前生,翠莲杀了小展。照因果报应的规律来看,这一生,当然是杨立群把刘丽玲杀掉!”白素陡地一震,叫了起来:“不!”白素平时绝不是大惊小怪的人,可是这时,她感到了真正的吃惊。不但是她吃惊,连我也一样吃惊。一件可以预见的不幸事,可是我们却一点办法也没有。白素道:“我们应该做点甚么,阻止这件事发生!”我苦笑了一下:“白大小姐,你再神通广大,只怕也扭不过因果规律吧!”白素不断地道:“那怎么办?那怎么办?”我想了一会:“我们不必站在街头上讨论这件事,你想到那里去?”白素道:“本来,想去买点东西,现在不想去了。”我挽著她,回到了屋子中,坐了下来,两人默然相对半晌。我道:“让刘丽玲知道,比较好些?她和杨立群交往会有危险!”白素苦笑道:“怎么告诉她?难道对她说,和杨立群维持来往,结果会给杨立群杀掉?”我被白素的话逗得笑了起来:“当然不是这样对她说,我们可以提醒她,杨立群就是她梦里的小展!”白素道:“那有甚么作用?”我道:“有作用,她自己心里有数,她前生杀过小展,小展今生是杨立群,有前世因果的纠缠,杨立群会对她不利。她如果明白,就不会和杨立群来往,会疏远他。”白素苦笑著,望著我,她的神情也十分苦涩:“如果有因果报应这回事,难道可以藉一个简单的警告就避免?”我呆了半晌:“恐怕……不能。”白素道:“既然不能的话,那我们还是  ”我不等她讲完,就接下去道:“那我们还是别去理他们的好。”白素喃喃地道:“听其自然?”我道:“这是唯一的办法,只好听其自然。”白素叹了一声:“听其自然!事情发展下去会怎么样?我们已经预测到会有一个悲惨的结局,但是却无能为力,等到惨事真的发生之后,我们是不是会自咎?”白素问的,正是困扰著我的问题。但我没有答案。我相信白素也不会有,任何人,在我们这样的情形下,都不可能有甚么答案。我苦笑了一下:“我们会很不舒服,但我想不必内咎,因为事情并不是我们促成的,前世的因果纠缠,今生来了结,那是冥冥中的一种安排,不是任何人力所能挽回。”白素又叹了一声,说道:“也只好这样了。不过,我还想做一点事。”我用疑惑的眼光望著她,白素的神情很坚决:“我要尽一切可能了解她和杨立群之间感情发展的经过,和他们相处的情形。”我瞪著眼:“那又有甚么用?”白素道:“现在我也说不上来,但是我希望能在紧要关头,尽一点力,尽可能阻止惨事的发生。”我没有再说甚么。反正照白素的计画去做,也不会有害处。我道:“可以,最好不要太著痕迹。”第六部:热恋很快过去了三个月。在这三个月之中,杨立群和刘丽玲的感情,进展得十分神速,三个月之后,杨立群和刘丽玲两人,有了第一次幽会。刘丽玲和杨立群两人之间的感情发展的经过,如果落在一个擅写爱情故事的人手中,可以成为一篇极其动人的爱情文艺长篇小说。只可惜我不擅于描述这类故事,所以只好将他们从相识到第一次幽会间感情的发展,作一个简略的叙述。当然,他们在第一次幽会之后,感情继续发展,也会用同一个方式写出来。刘丽玲对杨立群第一个印象很不好。当时杨立群从我家里出来,他才从北方来,困苦的生活,令得他看来憔悴,风尘仆仆,十足像一个流浪汉。可是杨立群毕竟是一个成功人物,憔悴疲倦的外型,并不能掩饰他那种独特的神采,所以,当他被刘丽玲的艳光所吸引,而走到车子附近,一开口,谈到车子之际,刘丽玲也立时被他所吸引。刘丽玲的最大兴趣之一是开快车,而杨立群也恰好是这方面的专家,所以开始的时候,他们虽然对于刘丽玲所驾驶的那种跑车,在意见上发生争执,而当刘丽玲载著杨立群疾驶而去之后不久,杨立群竟对这种跑车的性能,了若指掌,已经使刘丽玲佩服得难以形容。等到杨立群坐上了驾驶座,将这种跑车的性能,发挥到淋漓尽致的时候,刘丽玲更加佩服,直到几小时之后,他们已经尽了兴,双方才互相介绍自己。当刘丽玲拿著杨立群的名片,看著名片上一连串衔头,心中更是惊讶,她望著名片,又望了望眼前几乎有点衣衫褴褛的杨立群:“你在干甚么?微服私访?”(我知道这些经过,全是白素事后了解到,向我转述的,而我用他们两人直接交谈的方式写出来,以便各位容易明白当时的情形。)杨立群笑著,说道:“当然不是,我到了一个你做梦也想不到的地方,去做一件你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刘丽玲睁大眼,望著杨立群:“哦?甚么事?”(刘丽玲这样问,可能是由于真的好奇,也可能只是顺口一问。但当我听得白素这样叙述,心中十分紧张。因为我见过刘丽玲,知道她是一个美女。美女有异样的魅力,会使一个男人对她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话来。要是杨立群将他做过的事,到过的地方讲了出来,刘丽玲就立刻可以知道两个人的梦是一样的了。)(谢天谢地,杨立群没有讲。)杨立群笑了笑:“讲出来你也不相信,十分荒诞无稽。”杨立群所做的是:去寻找一个他从小就不断在做的梦,这种事,当然不容易使人相信,杨立群这样回答,十分得体。而刘丽玲也没有再追问下去,或许是她觉得,初相识,不应该对他人的私事,寻根究底。而以后,刘丽玲也没有再问及为何初见面的那天,杨立群的装扮、神情,那样特异。而且,以后,杨立群和刘丽玲之间,也没有再在这件事上作过任何谈论。所以,从他们相识起,到第一次幽会的三个月中,他们两个人之间,还绝不知道相互之间有一个同样的梦。杨立群当然也绝想不到,几乎和他天天见面的美女,就是他千方百计要寻找的那个“某女人”。第一次交往的经过极其愉快,他们在分手时,订了下一次的约会。那一天晚上,当他们两人尽兴在公路上飞驰之后,由刘丽玲送杨立群回家。杨立群和刘丽玲共处的那几小时之中,精神愉快到极。可是当刘丽玲驾著车,转过街角,已经可以看到杨立群那幢精致的小洋房之际,杨立群的情绪,迅速转变,他甚至有点粗暴,叫道:“停!停车!”刘丽玲立时煞车,车子高速前进,突然停车,轮胎和路面磨擦,发出了一阵难听的“吱吱”声。停下车之后,刘丽玲转过头,望向有点心神恍惚的杨立群:“在考验我的驾驶技术?”杨立群苦笑了一下:“不,我到家了,谢谢你送我回家。”刘丽玲四面看了一下,她停车的地方,四面全是空地,她笑了一下:“我不知道你住在草地上,好像也看不到你搭的帐幕。”杨立群向前面那幢小洋房指了一指,表示那才是他的住所。刘丽玲笑了起来,说道:“第一次送你回家,我也不敢希望你请我进去喝杯酒,但是送到门口,轻轻吻别,总可以吧?”刘丽玲讲的话,通常是男性在第一次约会之后送女性回家时说的。刘丽玲这时,当然是看出杨立群的神情有点尴尬,而且也猜到是怎么一回事,所以才故意这样讲,逗杨立群。杨立群望了望刘丽玲片刻,才道:“我很想请你去喝一杯酒,可是,有人不肯。”刘丽玲“哦”地一声:“对,杨太太。”杨立群道:“是的,她。”他停了一停,才又道:“对不起,我早没有对你说。”刘丽玲极大方,摊了摊手:“没有必要早对我说,而且当初我们也没有机会谈到你的婚姻状况。”杨立群没有再说些甚么,他一手推开车门,在准备跨出去的时候,他突然转过身来,身子倾向刘丽玲,刘丽玲立时向后侧了侧身子。刘丽玲对白素说:“当然,他想吻我,可是我却避开了他,他一看到我身子向后侧,便停止了行动,只是伸手在我的手背上,用他的手指,轻轻捺了一下,现出一个极其无可奈何的笑容,跨出车子,轻轻关上车门,直了直身子,然后又弯下身来,隔著车窗,望了我一眼,才一步一步,向他的住所走去。每一步都转过头来,望我一下,他走进屋子,我才驾车离去,在回家的途中,我驶得十分慢。”白素没有表示意见,只是“嗯”地一声。刘丽玲坐得更舒服一点,脸向上:“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爱他,他也爱我,奇妙到极点,偶然的相遇,互相吸引。”到这时候,白素不能不表示意见了,她小心地提起来:“可是,杨先生已经有了妻子,而且,我想你也不至于相信男人的‘妻子不了解我’!”刘丽玲道:“当然我知道他有妻子,可是夫妻是夫妻,爱情是爱情,爱情和婚姻,完全是两回事。”白素“哦”的一声:“我不知道原来你还擅长于爱情文艺小说!”对白素这样讲法,刘丽玲的心中非常不高兴,她道:“不是写小说,这是人生。这真是人生,我遇到了他,他遇到了我,我们彼此,在第一小时的交往之中,就可以互相明白地知道,我们在一起,无比快乐。人生除了追求快乐之外,还能追求甚么?”白素叹了一口气,没再说甚么。至于杨立群那天回家之后的情形,后来杨立群讲给刘丽玲听,刘丽玲也转述了出来。由于整件事发展到后来,错综复杂之极,所以杨立群和他妻子之间,发生了一些甚么事,也很有记述一下的必要。门打开,杨立群走进门,门内是个小小的花园。杨立群一进门,就不禁皱了皱眉。杨立群在的时候,小花园中的花草树木,由他亲自打理,一切都很整洁,这时,他看到的是杂草丛生的一幅草地,一圈玫瑰花,大都已经枯黄,几朵瘦小的花朵,正在挣扎著开放。杨立群略停了一停,抬起头来,就看到他的妻子,站在建筑物的门口。简单地介绍一下杨立群的妻子孔玉贞女士。她受过高等教育,出身富裕家庭。父亲是本地一个十分有名望的工业家,发迹甚早。老一代的工业家在经营方式上比较保守,所以近几年来,好像有点黯然失色。不过孔家的企业,仍然实力雄厚。孔玉贞和杨立群在美国留学时认识,两个人念的大学不同,但是留学生之间互相常有来往,所以成了密友,然后,成为夫妇。结婚之后回来,杨立群开创事业,成就一天比一天大,当年谈情说爱时的热情,却一天比一天减退,夫妇间感情开始减退,事实上,不能怪任何一方,由男女双方性格所造成。有的男女,可以长期相处,但是有的,却不能长期相处,孔玉贞和杨立群,不幸属于后者。杨立群极好活动,有永无止境的活力,而孔玉贞却一点也不好动,只希望享受丈夫给她的温馨。对于丈夫兴高采烈的活动,尤其是事业上的活动和成就,每当杨立群向孔玉贞提及时,在孔玉贞看来,实在没有甚么了不起,因为她自小就生长在一个事业成功的家庭之中。孔玉贞反应冷淡,每一次都令得杨立群为之气沮,极不愉快。另一方面,他们性生活不协调,孔玉贞保守,使得杨立群到外面去结识女人。等到事情一次两次被孔玉贞知道之后,夫妻之间的感情,自然更加冷淡。感情冷淡,是极其可怕的恶性循环,只是越来越向坏方面滚下去,而不会有奇迹式的向好方面情形出现。杨立群和孔玉贞之间的情形,就是如此,他们同床异梦,已经快久。这时,杨立群进门,看见孔玉贞站在楼梯口,冷冷地望著他。杨立群走向楼梯,说道:“我回来了!”出远门回来,夫妻小别重逢,在正常的情形下,有许多话可以说。但是他们夫妇关系不正常,所以杨立群在讲了那一句话之后,竟然没有别的话可以说下去。而且这时候,如果有另外有一条路可以上楼的话,他一定会绕道而行,避开孔玉贞。孔玉贞神情冰冷,冷冷地道:“送你回来的那个女人,怎么不请她进来坐坐?”以孔玉贞的教养而言,“那个女人”这样的话不应该出口,她至少应该说“那位小姐”,但是由于她心中极其不满,所以连带讲话也粗俗了许多。这种说话的语气,令得杨立群立时起了极大的反感,他也没有了风度,冷笑道:“或许人家根本不喜欢看到你。”孔玉贞提高了声音:“像你一样,不喜欢看到我?”杨立群才从和刘丽玲相处的极度愉快之中回来,孔玉贞的那种态度,就令他更反感,他竟毫不考虑地道:“是,我不喜欢。”孔玉贞的脸色更难看,声音也变的更尖利:“那你为甚么要回来?”杨立群立时转身,大踏步走向门口,才转过身来,对扶住了楼梯扶手、身子不由自主发抖的孔玉贞道:“是的,我不应该回来,我做错了,现在,我改正错误。”杨立群说完了这句话,一脚踢开门,向外就走,孔玉贞直了直身子,想叫住他,可是自尊心令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杨立群出了屋子,当晚住宿在酒店中。第二天回公司处理事务,一方面又和刘丽玲通电话。他们有了第二次约会。第二次约会,据刘丽玲的叙述,十分隆重。那是在第一次偶遇之后的第一次正式约会,刘丽玲刻意打扮,而杨立群,也精心修饰。精心修饰的杨立群,看起来一切全随随便便,但是却又令人感到极度的舒适。打扮得恰到好处的刘丽玲,更是艳光四射。从黄昏时开始,一直到午夜,才想到该分手了,时间在他们相聚时,几乎不存在,一分钟像一秒钟那样快速地溜走,蓦然之间,已是午夜。他们在刘丽玲的车子中,刘丽玲的头向后略仰,令得她的一头长发,瀑布一样地向下泻,衬著乳白色的汽车坐椅背,看来极其迷人。她眨著眼:“还是我送你回家?”杨立群也将身子向后靠,靠成了一个和刘丽玲身子倾斜度平行的角度,侧著脸,望著刘丽玲,道:“那天,我一进去就出来,以后一直住在酒店。”刘丽玲“哦”地一声:“酒店,不是家?”“酒店当然不是家,可是  ”杨立群的声音变得低沉:“酒店也有酒店的好处。”刘丽玲娇笑了起来:“譬如说,可以招来各种各样的女人!”杨立群微笑著,并不否认,他很明白,在刘丽玲这样的女性面前,不必自认为道德君子。一个浪子型的男人,更能够令得刘丽玲倾心。他道:“是的,像昨天,就有两个金发美人。”“两个?”刘丽玲扬起眉来,眼望著外面。“两个。”杨立群的声音很低沉。刘丽玲没有说甚么,只是突然之间,发动车子,车子直冲向前,由郊外到达市区,然后,又突然停车,仍然不望杨立群,说道:“请下车。”杨立群一言不发,打开车门,将刘丽玲的手轻轻拉起来,在她的手背上吻了一下,关上车门,头也不回,就向外走开去。刘丽玲在车子里,一直望著杨立群的背影,咬著下唇,心中一片迷惘,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想些甚么才好。不过在紊乱的心情中,有一点她倒可以肯定,她爱上了杨立群,另一点也可以肯定的是,杨立群也爱她。这样的爱情,在成年人之间,应该没有问题,问题是在于两个人如何在一个适当的场合之下,打破双方间的矜持,迅速地使双方的关系变得更直接,不必再依靠筑起提防的语言,来保护自己的自尊心。这样的机会,在以后几次的约会之中,都没有出现,但是杨立群和刘丽玲之间的感情,却越来越进展,直到那一天,在杨立群的游艇的甲板上,夕阳西下,游艇停在远离尘嚣的海面上,他们两人并头躺著,让海风围著他们的身子。杨立群的眼向下,陶醉在刘丽玲修长润滑的双腿上,刘丽玲的头发,被风吹起,抚在杨立群的脸上。杨立群伸了伸手臂,刘丽玲自然而然,抬了抬头,枕在杨立群的手臂上。两人的呼吸,都开始有点急促,刘丽玲道:“昨天,我在律师那里,签了字。”杨立群转过脸去,刘丽玲也恰好转过脸来,杨立群现出了一个询问的神色来,刘丽玲的声音很低:“我签了字,他也签了字,我的离婚手续已经完全办好了。”杨立群“哦”地一声,没有别的反应。曾经结过婚,这是刘丽玲的一个秘密,她不想人家知道这个秘密,也不会轻易对人讲起,但这时,她认为应该对杨立群说明这件事。这是一种十分微妙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到了一定的时候,在一定的场合下,有了一定的机缘做基础,一个人会向另一个人,吐露一些心中的秘密。杨立群的反应,看来不经意和冷淡,这令得刘丽玲有点尴尬。刘丽玲略带自嘲地道:“我曾经结过婚,你想不到吗?”杨立群的神态,看来一本正经:“是的,真想不到。”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刘丽玲的心中,正在不知是甚么滋味之际,杨立群已经立时道:“因为我还是一个处男,想不到那么多。”他讲完这句话之后,就哈哈大笑起来,刘丽玲一跃而起,作势要踢他。他捉住了刘丽玲的脚踝,刘丽玲倒了下来,两人紧紧拥在一齐,在甲板上打著滚,一直滚到一堆缆绳旁边才停止。游艇在海上,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启航回市区,刘丽玲在两天后,和白素一起吃午饭时,偷偷地将经过告诉了白素。白素当时正在喝汤,她不是不够镇定的人,可是听了之后,手也不禁有点发抖,她忙道:“丽玲,我认为,不论你多么爱一个男人,在他面前,多少还是保留一点最后秘密的好。”刘丽玲满脸春风:“我不想在他面前,保留任何秘密,我想他也是一样。”白素更加吃惊:“你准备对他说一切关于你的事?甚至……包括……那个梦?”白素在说到“那个梦”之际,声音变得十分低,而且充满了神秘。刘丽玲的脸色,在听了白素的话之后,迅速变得忧郁,低下头,过了好一会,她才道:“这个梦,我不会对他说。可是如果我们生活在一起,他一定会知道。”白素盯住她:“难道你一直  ”刘丽玲道:“是的,除非我不做这个梦,不然,一到最后,我一刀刺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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