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叭狗跳进地道后,滚滚爬爬、跌跌撞撞地摸索着朝前跑,恨不得一下跑到另一个洞口钻出村外去。当他的脑袋突然碰到软乎乎的柴草时,忽然一丝丝光亮透过来。这下他高兴得心都要跳出来。“这真是上苍有眼,天不灭曹!”他再不顾一切了,双手紧扒柴草,身子朝外钻。头刚露出来,猛听尖脆地叫了一声:“不准动!”这一声,可把哈叭狗的苦胆吓破了。他以为没逃脱武工队的手心,忙举起双手,服服帖帖地连说:“是是是!”等从草垛里爬出来一瞅,是一个拿手枪的女人,脑子一转:“妇女?昨天没见武工队里有妇女呀?”再一回味刚才吆唤中的一句“干什么的?”更觉得这个妇女和武工队是两回事,于是像吃了副定心丸,立刻由惊恐转为坦然,马上指手划脚地胡吣起来:“同志,你这一声,胆小的真得吓破胆,我当是炮楼上下来的伪军发现我呢,瞧我出的这汗!”他眼角扫着汪霞端平的手枪,低头朝前凑,心想来个冷不防,将汪霞的手枪踢飞,然后再夺过来。汪霞的警惕性提得比天都高。她退了两步,立眉瞪眼地用手枪朝哈叭狗一点:“你别动!”“哎哎,我不动!”哈叭狗一瞅眼前这个女八路有点不太好斗,忙陪上一副笑脸。“同志,当然这也难怪你。不过可别拿我当成坏人。我是……一提你保准知道,我是城里裕丰酱菜园的掌柜。孩子暑假里偷着进山当了八路,宪兵队知道了,非要抓我去顶帐,不得已我这才跑出来。刚才望到了伙伪军,怕他们把兜里的钱弄去,就藏到这里了……”哈叭狗嘴里漫天撒谎地说,眼睛却不时地察看周围。他知道这里不是久站之处,恨不得一下溜进身旁七八丈远的高粱地里去。但是,眼前汪霞的这支枪在威胁着他,同时也吸引着他。他觉得,凭自己的经验,只要能接近,就能把对方的手枪夺过来;转头一想,又觉得立即离开是上策。“对,好汉子报仇,十年不晚!留着青山在,怕它没烧柴?”他这才果决地放弃了夺枪的打算,一心一意在选择机会准备溜逃。他很坦然地和汪霞说着,忽然,变貌失色地朝远处庄稼地那边一指:“哎呀!同志!你看,警备队!”就在汪霞扭头寻瞧的一刹那,他像条粘滑的泥鳅,吱溜,钻进了茂密的高粱地。受了骗的汪霞有心去追,又觉得单人钻入青纱帐,就像鱼儿跳进水,想再捞上来可不那么容易。”这个胖家伙是干什么的?敌人的密探?要是敌人的密探,这村就要出问题!”她背倚柴草垛,瞅望对面的高粱地在捉摸。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垛后传来:“是谁又到这里来了?”她扭头一望,高兴地喊了句:“魏强!”兴冲冲地迎上去,魏强张口就问:“你没见到这柴草垛里钻出个人来?”从魏强、贾正、赵庆田、李东山等人严肃的神色上,她明白了刚才在自己面前溜走的不是个一般的人,忙说:“看见了,他已经钻庄稼地跑了。”“跑了多大会儿?冲哪个方向跑的?”汪霞手指前面的高粱地:“就从这跑的,时间不大。”贾正二话未说,就带着几个人追下去了。魏强告诉她逃跑的那个人就是“哈叭狗”。汪霞悔恨自己不认识这个哈叭狗,也羞愧不该让这个自己已经看出的坏人,在枪下逃脱了。愧悔交加,她的心里像洒上了一层胡椒面,又火、又麻,辣乎乎的疼痛。四贾正他们分头在庄稼地里追了半天,也没有追着哈叭狗。哈叭狗的逃走,确实给魏强带来了好大的不安。他知道,哈叭狗逃回据点,只用一个电话,就能从保定把大批的敌人,连老松田在内给勾引出来。为了早做提防,先把情况告诉了村干部,并通知群众做好一切准备;同时他也将部队拉出村,钻进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青纱帐里。不过,汪霞送来的这份关于梁邦的情报,却引起了他好大的兴趣。他仔细地思考好大一会儿,总觉得为了了解各村的秘密情报员,去争取或是去捕捉回家办丧事的梁邦,简直像用一搂粗的木料做镰把,有点大材小用。所以他对汪霞所提出的办法,一百个不同意。他不同意的理由是:根据梁家桥村的工作基础,群众条件;根据梁家桥据点里现有的“关系”;根据鬼子、警备队爱看娶媳妇、出殡埋人的劲头;根据梁家桥据点和村子紧相连的地形……他左思右想地考虑了好大一回,决心要大作一下文章。他把自己的计划告诉给汪霞,汪霞考虑考虑,觉得他这办法确实比自己的好。她连连点头夸赞:“好好好!到底是你们做军事工作的人,对情况思考得那么透彻,计算得那么深远!”“我,我思考的这个还不定怎么样呢!”听过汪霞一夸奖,魏强倒有点不太好意思了。“这只是我自己捉摸的,等刘文彬同志回来,咱们再好好地做个商量!说真的,这一弯子谁家的锅台、谁家的炕,他都比咱了解得仔细,摸得透!另外,事事也比咱想得更周到。”起晌以后,刘文彬戴顶窝头式的破草帽,裤腿卷过膝盖,褂子在脊梁后头披着,肩背筐,手拿镰,跟在送水人的后边,串着庄稼地走了来,见到了汪霞忙问:“你的伤口怎么样?看让敌人追的,工作忙得,快三月啦,就没去看过你一眼,真——”他把个“真”字的尾音拉长,话儿也就结束了。刘文彬是接到哈叭狗逃跑的报告以后赶来的。哈叭狗跑到哪里去了?刘文彬花了整整的一个晌午,派人到各据点里探听,终于探听到了。原来,哈叭狗串着庄稼地一气跑到了梁家桥,到了梁家桥据点里。他吓得再也不敢动弹了。想搭由高阳去保定的汽车回城里,可当天的班车过去了,他只好等待明天。这个情况,更增加了魏强要在梁家桥上大作文章的决心。刘文彬听了魏强考虑的计划,很满意,又低声细语地补充了一些意见,然后就分头去进行准备工作。五汪霞返回田家桥梁玉环家。玉环和她的丈夫田常兴正瞪大眼睛盼她来呢!满肚子心事的玉环,见到汪霞像见到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攥住她的双手:“大妹子,为俺家的事可辛苦了你,你找见了吗?”“找见了,都找见了!”汪霞说着,接过田常兴递给的一碗凉开水,呷了两口,“听到你老娘的不幸消息,上级都挺生气;我又把你的想法一学说,都认为你看得远,做得对,愿意尽一切力量帮你们的忙,问题就在你兄弟梁邦那里了!”“在他那?”玉环一时捉摸不透,两眼傻愣愣地瞅着汪霞。“是在他那!”汪霞搬着手指头说,“一来,你兄弟是不是一准回家料理老娘的后事?”“这个,他是会来的。他不是那种没老没少忘恩负义的人。”玉环十分有把握地说。“再一说,他即使来了,咱八路军可该用什么办法接近他呢?即使接近了,能用什么办法把他规劝得弃暗投明,用真心来帮助咱八路军抗日?”“这个,你更不用担心。我自己当面锣对面鼓地去和他说。俺俩是一奶同胞,他的脾气、秉性我摸得最透。他从小就听我的话。”在这一点上,玉环似乎把握更大。“玉环姐,你别把事情看得那么简单了。他既不是你背着抱着时候的小兄弟,也不是在家里的梁邦了。他人大心大了。俗话说,跟着啥人学啥人,跟着巫婆会跳神!天天和特务们花天酒地的鬼混,就是成佛做祖的人,也难说他不变心。当然,从他跟夜袭队的几次清剿看来,他还不是那么罪恶深重,所以……”梁玉环没等汪霞说完,紧忙接过话碴来:“他呀!别看在夜袭队里应个名,他的心怎么着也变不成块黑炭。大妹子,你虽没见过我兄弟,总有个耳闻,他可不是那钻了脑袋不顾屁股的人!”“就是因为这样,上级才让我找你来共同想办法,把他争取过来。如果能把他劝说得真的改邪归了正,不光他自己跳出火坑,摘掉夜袭队的特务帽子,八路军还要尽力帮助他,给你们死去的老娘报冤仇。”玉环用衣襟擦着泪水说:“只要报了娘的仇,救我兄弟出了火坑,八路军要我怎么做就怎么做。大妹子,你就尽管说话吧!”玉环她丈夫田常兴,过去是干过游击小组、跟鬼子打过交道的人,今天听汪霞一说,心中就明白了七八成。他心里想:“要真那样,也该让我那藏了二年多的老独抉出出世啦!”等他媳妇说完话,也憋不住地说起来:“汪霞同志,你知道,俺俩论抗日,多会儿也没落过后,今天,事情是出在俺们亲戚家身上,你就尽管布置吧!我还跟在游击组里一样,绝对服从!”汪霞在这儿养了三个月的伤,对他们夫妇是摸透了的,也就照直地说:“现在中心问题是把你兄弟的工作做好;只要把你兄弟的工作做好,下几步棋就好走了。我跟你一块到梁家桥去,咱们共同和你兄弟梁邦见上一面,看看他的态度再考虑怎么做工作。千万别鲁莽了!”“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跟去呢?”因为汪霞光冲着梁玉环说,常兴生怕甩下自己,抓了个空子忙打问。“你是闺女女婿,当然应该去!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对工作只有好处没坏处。”汪霞的回答,田常兴听了很高兴。他说了一声:“我到红薯窖里取老独抉去!”风般地朝院里跑去。汪霞重新换套裤褂,三人拾掇利落,又把争取梁邦的具体办法做了个商量。末了,汪霞叮嘱:“咱去了得处处加小心。你们管我叫小霞,有人问,就说是近门的小姑子!”三个人脚前脚后地奔梁家桥走来。道上,田常兴手提着一大串吊丧用的金银箔,远远地走在前面;心里过于悲恸的玉环,一声不吭地低头走着;汪霞跟在一旁,认真地听着两旁庄稼地里的动静,脑子里一直在惦记梁邦来不来的事。梁邦要不回来,魏强的计划天好,也要大费周折;当然,还可以走另外一条道。就在汪霞她们出村的时候,梁邦骑着车子,挎着盒子枪,跟着送信的人出了保定城,朝别离两年多的家乡——梁家桥急冲冲地走了来。还好,今天由于夜袭队没有外出清剿,送信的人一去就找见了梁邦。送信的人怕老松田和刘魁胜心里起疑,不让梁邦回来,假说梁邦的老娘是黑夜得暴病死的,根本没提让炮楼上鬼子打死的事。梁邦听到老娘死的信,真像有人在头上浇飘凉水,强压着自己悲痛的感情,到刘魁胜面前去请假。别看刘魁胜是夜袭队长,却不敢做这个主,他忙跑到松田跟前去请示。由于这几个月的清剿,公路上的封锁沟加深了,防务增强了,老松田看看地图,又知道梁家桥紧挨着据点,靠近公路,为了买动人心,就准了梁邦三天假归家治丧,还送了些东西发了笔埋葬费,并且一再嘱咐梁邦,要像模像样地办理办理。为了显示对部下的关怀,老松田还特意给梁家桥据点的日本曹长挂了个电话,要他们对梁邦办理的丧事多多给予协助。电话打到梁家桥,确实起了好大的作用。清早,梁家桥日本曹长听联络员说:“夜间,一个端灯外出的老太太被打死了,是城里一个干夜袭队的母亲。”当时,他根本就没拿耳朵听。他觉得打死一个中国人就好像碾死一个蚂蚁。等接到宪兵队长松田少佐的电话,知道捅了马蜂窝,生怕落贬斥,担不是,因之,松田在电话里怎么指示,他就怎么答应;松田没问人是怎么死的,他也没有提。等他撂下耳机子,忙将乡长、保长传了来,让他们在梁邦到来以前,赶紧将办丧事的一切东西操持齐。梁邦和他姐姐玉环还没到,家里就热闹起来,不过出来进去的都是些伪乡公所里的人。去保定送信的是梁邦近房里的叔叔。当他陪伴梁邦来到离村三几里远的地方,才告诉梁邦他娘死的真实情况。梁邦听说,立刻蹲在公路上大哭起来,一边哭啼,一边责骂:“都怨我,怨我这个混蛋儿子不孝顺,让老娘落了那么个下场。我家去拿什么脸见那街坊四邻?见我的姐姐?……”他近房叔叔好说歹劝,劝了一大会儿才算劝住了。梁邦从地上跳起,擦擦眼泪,顺公路朝东望去:梁家桥村南据点里的炮楼子,像个高大的望乡台。就是这座炮楼子里的日本人,用枪弹夺去了他母亲的生命。他低头看看腰间的枪,恨不得立刻去报仇,可是……枪是日本人发的,眼下自己还在夜袭队,那又怎么能行?不,娘的仇不报,五尺高的汉子,又怎么去见人?他像个沙漠里的夜行人,一时难以确定自己要奔的方向,心里烦躁异常。梁邦进了家门,一眼瞅见躺在床板上的老娘,扑上去“娘呀娘呀我的娘”地喊叫着,放声大哭起来。玉环领着汪霞,抛开村南的据点,绕过公路,“娘啊,娘啊”长一声短一声地跟在他男人的背后,啼哭着进了村。汪霞用块羊肚手巾捂住脸,挽住玉环的右臂,也“婶子”“婶子”地哭起来。二人互相搀架着一直哭到梁邦家的院里。梁邦鼻涕眼泪地跪迎出来,向汪霞和他姐夫田常兴各磕了个孝子头,而后,陪同着来到他母亲的尸体跟前,又“唔哇唔哇”地大哭了一场。天黑下来,里间屋的窗户挡上,点上了油灯,帮忙办事的人们都回了家。不大的屋子,只剩下四个人:梁邦、玉环、田常兴和汪霞。汪霞瞅瞅苦丧着脸背靠墙坐在炕边上的梁邦。他中等身材,身子板很结实,古铜色的四方脸上,一双有神的大眼睛,并不带有那种贼古溜滑、立眉横眼的特务样。外形不能说明内心。汪霞叮咛自己说:“不能这样看人。”“娘的死,你是知道的。六十多岁的人啦,落了这么个下场,真,你看怎么办吧?”玉环扯起衣襟擦擦滚流不止的泪水,抽抽嗒嗒地说。梁邦听了姐姐不凉不酸的这么几句阴阳话,心里像吃了几颗蒺藜豆,扎扎刺刺地疼。他睁大眼睛没奈何地说:“怎么办?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你有什么办法?这就看你的心意了。在城里你混着有权有势的差事,谁见了都怕三分。娘拉扯大了你,没沾过你的光,得过你的济,难道有你这样的儿子,平白无故被人家打死了,就一声不吭地两杠子一夹、抬出去埋了算拉倒?要那样,你这做儿的心里过得去?”“我心里过不去,可又该怎么办?”汪霞怕墙里说话墙外听,忙朝田常兴丢了个眼色。田常兴立刻朝院里走去。接着,她提醒姐弟俩说:“自己家里人说话,将声放小点,万一说走了嘴,讲个犯病的话也不要紧。”屋里沉静了好半天,梁邦心里七上八下地乱翻个子。他一根连一根地吸着呛人的纸烟,烟雾塞满了昏暗的小屋。“姐,实话告诉你吧,”梁邦将甩到屁股后头的驳壳枪拽到胸前说,“大霞妹子也不是外人,当时我真想钻进炮楼子揳死他几个,给娘报这个仇。可是……”他眼睛一转,问:“我姐夫呢?”“他到院里去了,有什么话你只管讲吧。”梁玉环说。梁邦摇摇头,出了口长气,坐在炕沿边上自言自语地说:“干我这个差事,人不是人,鬼不是鬼,叫个什么!”汪霞觉得这个时机应该张嘴说话了,欠欠身子,略向前一挪:“既然邦哥没把我当成外人,我就插一句。说实在的,俺们村凡认识你的人,都知道你是孝子,如今你又在城里混着有名气的事,要是我婶子这么不声不响地掩埋了,别说亲戚朋友看不下去,就是我,也觉得大不应该。”“看怎么个不应该呢!”玉环接过来说。“你要真的不声不响地掩埋了屈死的老娘,得让街坊四邻笑掉了大牙,当家族门点你的脊梁骨,就是你姐姐我,也难出门见人……”梁邦烟不离嘴地狠劲吸,两个人的话语像利剑戳着他的心,让他疼痛难忍。早先,他也是这村里的一个勤劳、正直的农民。村里从有公开的抗日组织时起,他就是“青抗先”的一员。从被鬼子抓走,迫逼着进了警备队,他觉得自己像块沾染上墨迹的白绫子,很不愿意见熟人,所以从离开家,虽说路途不远,也没回来过一次。他抱着过一日少俩半天地混;特别被调到夜袭队后,他更感到自己在步步朝着悬崖边上走。怎么止步?怎么脱身?他总也想不出个办法来。积极办法没有,走消极。每次随夜袭队出去,他常嘱咐自己:“能过去就过去,苦害了别人,自己的下场也不会甜。”今天,见到母亲死得这么惨,他确实想上炮楼去拚一家伙。但是,拚了以后,是不是还能出得来?即使是能出来,自己又能到哪里去呢?他朝八路军这边想过,又觉得八路军不会原谅他这样当特务的人,即使原谅他,又怎能立竿见影,拿据点、杀鬼子地替他报冤仇?就说行,又在哪里去找见这八路军?要不等把娘的后事办完,找找村里的洛群。洛群在头“五一”是村农会主任。虽说现在村里有据点,他一定还会偷着和八路军联系的。不过偷着的事,别人很难知道。要是我这样当特务的人去问,保准人家脑袋一摇,说出一百个不知道。要不,进炮楼撂倒几个鬼子再去找他?可是,撂倒几个鬼子以后,我……梁邦左想了右想,一扭脸,又看到停在外间屋床板上的母亲。母亲被炸子打中胸部,伤口足有茶碗大。虽说塞上棉花缠上布,血水还是浸透了寿衣。“母亲啊!生养自己的老娘啊!为什么让我的老娘落了这样的结果?这难道就是我当伪军、干武装特务的报应?我没有杀过人,放过火,绑过票,诈过财,欺侮过妇女呀!”梁邦心里正像走马灯似的不停止的瞎想着,玉环火上浇油地说:“看你这五尺高的大男子汉,还在府里混‘官’事呢,怎么就掏不出办法来呢?……”梁邦像挨了一鞭子那样疼。他眨眨眼,很坦白地说:“姐,我不是不想办法,我也不是就瞪眼瞅着老娘这么死,可我总觉得我想的办法做不到。你是我亲姐,有什么好办法就尽管说,保准你说到哪,我会做到哪。”根据以往梁邦听话的劲头,玉环就想摊牌。她刚要开口:“要我说,”汪霞伸手一捅她,她假装嗓子眼里有痰,连连咳了几声。汪霞把话接过来:“指望妇道人家说可不行,邦哥。主意还是你自己拿,别人参谋参谋倒可以。你不是说你想的办法都觉得做不到吗?你净想了些什么办法!拿出来给家里人念叨念叨有什么关系?”她扭脸又对玉环说:“你说呢?嫂子。”“霞妹说的是呀!你说给我们听听。”梁邦两眼稍稍一眯,随后,蓦地站到地上。他探头望望黑咕隆咚、没声没响的外间屋,朝他姐姐走近两步,说:“要想给娘报冤仇,只有一条道,投八路去。不过,我也为投奔八路犯着愁:一、谁知那八路军在哪?二、即便知道了,找了去,人家八路军是否相信我这种当特务的人?……”梁邦的声音很低,但是,每个字在汪霞听来,都很清楚。于是,对他的担心马上打消了。“小邦,要是按你的想法,姐我真给你找见八路军,让你为娘报仇投过去,你是不是真愿意?”玉环又向实处砸了一句。“姐,只要八路军信任我,我就投过去!我是个武装特务、夜袭队的人,可我没杀过人、害过命、狠劲的坑害老百姓,我能重新做人,带罪立功!”梁邦像已经投奔了八路军,他的思想完全在汪霞面前剖白开。汪霞追随梁邦的话尾问道:“要真的见到八路军,那你怕不?”“大扫荡前,这屋里也住过八路军。我又没做过大的亏心事,我不怕。只要八路军信任我,我这一肚子冤屈可该有处说了。可是,眼下又能到哪里去找八路军哪?!”梁邦词意恳切,没有丝毫虚假。“好,那就实话对你说了吧。”汪霞觉得说明的时机已到,手枪拽出,朝炕上一拍:“我就是八路军。就是为帮助你俩给死去的老人报仇,上级才派我来的。你刚才说的要是假的,那就……”随姐姐来的这位年轻而稳重的霞妹子,一眨眼就变成个端庄、严峻的女八路,一下把梁邦惊愣住。随后,他又眉舒眼展地笑了。他照旧叫着大霞妹子:“我要有一点假意,就让我死在你的枪下。”“我们是为了你,也知道你是真心。等人来了再商量给你娘报仇的事。你在外头站会儿岗,叫你姐夫屋里来。”汪霞打发梁邦出去,田常兴马上来到汪霞跟前。“你到木匠洛群家去,告诉刘文彬同志说,这儿的工作一切都顺利,请他来。去了,招唤的信号是……”汪霞说。田常兴说了个“好吧”,扭头走了出去。六在梁家桥,梁洛群是个精明强干、心灵手巧的人。庄稼活上,耕、耩、锄、耢样样会;春前秋后抹房、垒灶、糊顶棚……件件通。他没有拜师学过木匠活,凭自己心钻手勤,学会了做各种木器家具。抗战初期,各村都建立起各种抗日组织,梁家桥的农民公推梁洛群当了农会主任。直到“五一”大扫荡来了,斗争残酷得实在不能在村里再呆下去,经组织批准,他才逃到亲戚家躲藏了几个月。扫荡的风暴刚刚过去,他又返回,在村里秘密领导抗日工作。虽说洛群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做工作确实有办法。别的不提,就说梁家桥据点里的几个可靠的“关系”,都是他去据点里作木器活当中发展的;到现在他还在按照上级的指示教育和掌握着他们。今天,洛群的心里像揣了什么难解的大事,总是两眼发直,一声不吭地在沉思。虽说太阳从南移向了西,他老婆早将午饭给他拾掇好,他仍不拿筷不端碗地呆坐着。刘文彬、赵庆田进了院,走到他身旁,他也没有发觉。“你看!谁来了?”还是他老婆从屋里走出来,笑嘻嘻地迎接了客人。“怎么你们……”她本想说:“怎么你们大白天就来了?”洛群一摆手,把她的后半截话顶了回去。他朝老婆吩咐了句:“你在院里听着点!”拽住刘文彬,领者赵庆田紧忙走进了上房屋,张嘴问道:“你们知道了?”“知道?知道什么?”刘文彬一时不解洛群的问话。“什么?你俩不是为梁邦他母亲的死来的?”“是啊!你怎么知道的?”“看你说的!工作这多年,要再捉摸不透这个还行?”洛群抹了一把脸,自夸地说。“咱们的人个个都鼻子灵,几十里地开外就能闻到了味。其实你们不来,我也在盘算这码事呢!”洛群这个人,心细得很。依他自己说是:“小心没大差”。无论大小事情,他都要思前想后地考虑周到,而后才下家伙。他心里暗思忖:“凭梁邦是夜袭队的特务,回来一准带着枪。只要梁邦回到家,便找个得力助手,借撺忙的机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瞅他个冷不防先卡过枪来,而后再捕他。”眼下他见到了刘文彬,又知道他们是为这码事来的,自然高兴万分。等他把自己编算的计划朝刘文彬一念叨,刘文彬不由得手捂嘴唇笑起来。“你想的蛮好,应该表扬!”刘文彬伸手朝洛群的肩头上一拍,“你坐下,咱仔细商量一下,看怎么把这事办得更好、更妙!”刘文彬念叨完武工队的计划,洛群乐得嘴巴合不上了,说:“魏小队长和你是想撒下大网,逮条大鱼吃啊!要这么一来,哈叭狗明天也得重进网兜儿!”“对,要干就得干出个名堂来!”刘文彬挥动着忽张忽握的手掌,蛮有把握地说。好像梁家桥据点里的敌人,个个都在他手心里攥着一般。“……棺材的事,等晚上再共同操持;眼下,你先到据点里去一趟,把要执行的任务,给‘关系’们秘密地谈一谈,看他们有什么意见;末后,把‘东海’找来。”洛群说:“‘东海’昨天调保定去了,我看招呼‘南山’来吧!”刘文彬眨眨眼,稍沉思,才点头同意说:“也可以!”洛群将工具箱子一背,转身走了出去。一切要做的工作安置就绪,天道也渐渐地黑了下来。刘文彬和据点里的“关系”——“南山”在约定的地点接上头,任务布置好,再次来到洛群家。听洛群学说,梁邦、梁邦的姐姐、姐夫和一个近门的小姑子也赶来了。他明白汪霞第一步工作做成功了!心里想:如果第二步工作——教育、争取梁邦投诚过来,也做得那么如意就更好了。“你看这棺材咱该怎么操持?”洛群盛过了一碗菜粥递给了刘文彬。“无论怎么着,装殓梁邦他娘的那口棺材不能含糊!”刘文彬怕烫地用筷子围着碗边拨着粥皮,话说完了,接着狠劲地吸溜了一大口。粥的香味,沁入他的肺腑,让他的肚子痛快地叫了好几声。从早晨到现在水米没打牙的刘文彬,真的饿了个前心贴后心。他一边喝着菜粥一边叮嘱梁洛群。“要那样,干脆把给我做的那口六寸厚的柏木棺材抬去罢!”梁洛群话是那么说,心里并不真愿意。他觉得用这么上好的棺材装殓特务的老娘,简直是毛驴备上银鞍韂,有点不配。于是不愉快地闹了句:“不过,要争取不过梁邦来,给他娘这个棺材就是有点冤!”梁洛群的心情,刘文彬很能够理解,所以也就没再说什么。吃罢晚饭,筷子一撂碗一推,大门外有人压着声音叫:“洛群哥,耧腿修好了没有?”洛群答应着:“修理好了!”忙走出屋。工夫不大将梁邦的姐夫——田常兴领进来。“老刘,汪霞让你过去!小邦的思想和咱一致了!”田常兴兴致勃勃地说。“他呀,只能走这条道!”在洛群这儿该办的事情办妥了,汪霞在梁邦家里又把工作做得挺应手,刘文彬非常高兴。他扭头吩咐赵庆田:“你跟洛群到村南去,把魏小队长他们叫到梁邦家来。”等赵庆田走后,他跟随田常兴急忙朝梁邦家走去。刘文彬刚到,魏强率领一部分队员也赶到了梁邦家。院子不大,挤满了默默不语的人们。魏强走进屋子,第一眼瞧见的就是身挎盒子枪,面有愧色的梁邦。经汪霞一介绍,他安抚说:“别不好意思,投过来就是一家人。你有困难,政府会帮助你解决;有冤仇,八路军会帮助你报。咱哪儿丢了哪儿找,一定帮你为老娘报了冤仇。”魏强的一席话,梁邦听来又亲又甜,心里又感激又惭愧。他朝后退了两步,在地上一趴,咕咚磕了一个头,接着就说:“八路军待我恩重如山,我要有个三心二意,让我死无葬身之地!队长,请你指派我工作吧!”说着话,热泪又流落下来。“这样,你才叫尽忠尽孝呢!起来,咱谈谈替老娘报仇的办法。”刘文彬说着一弯腰把梁邦搀起来。梆!咣!一声梆子一声锣,已经起更了。“夜深了,为了遮挡敌人的眼目,你还是带枪到据点里睡觉去。借这机会也可以了解一下情况。假如情况没有变化,你明早八点就回来,咱出殡。家里的大小事情都交给我们罢。请放心,你家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决不能有半点含糊。保证将老人打点得黄金入柜,入土为安。再说,有玉环姐在场指拨,有不合适的地方也能改。”魏强的话语一丝不苟,梁邦听了只有百依百随。梁邦他姐姐玉环,听了魏强的话领情不过地说:“你们为俺们家里事,费这么大的心,别说俺姐弟俩,就是死去的老娘,也会在地下感恩知情的。”田常兴手指梁邦插了嘴:“就凭八路军给咱家热心办事的劲头,你更该做出个样子来报答。”梁邦走了以后,魏强、刘文彬、汪霞、玉环夫妇、老农会主任梁洛群、武工队员们、还有几个抗日积极分子,都锣不敲鼓不响地忙碌起来……”在银星满天的秋夜里,梁邦挎着他那架盒子枪,由赵庆田伴同,一步步地朝梁家桥村南据点走来。他们在吊桥外面的青纱帐里碰到了贾正。贾正正全神贯注地仔细听察据点里嘁嘁嚓嚓、吭吭噔噔的响动。“你们听,吊桥那边有动静!”“咯噔!咯噔!”好多人走路的声音,隔着据点的防护沟,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梁邦听到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点头表示:“听到了!”“谁知敌人要捣什么鬼?莫非他打算出来!”贾正说。“不,不,他们出来可不行。”梁邦知道,假如敌人真出来,刚才和八路军研究的计划会全部落了空。他将腰板一挺,毫不犹豫地说:“我去,我去察看、应付。”冲贾正他们点下头,照直奔吊桥跟前走去。梁邦大摇大摆地走到吊桥口,拉起长音喊叫:“喂!哪位值勤啦?我是保定夜袭队来的!”等据点里应了声,他才把自己的姓名、身分一并告诉给对方,请对方落下吊桥,让他进去。准是因为携枪反正,投归八路军的原因,梁邦一望到沟那边黑压压站了一大群人,心里不由得突突乱跳起来。他自问着自:“这会儿集合队伍要干什么去?难道我的事被发觉了?是不是要去抓我?梁家桥据点里的日本曹长,自从接到保定宪兵队长松田少佐亲自打来“协助夜袭队员梁邦料理母亲丧事”的电话,心里就犯了嘀咕。虽说通知大乡公所、保公所紧忙出人拿钱地办理,心里还像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地不安宁,总认为松田宪兵队长如此重视,那梁邦绝不是一个平常的人。接到电话以后,他水饭未咽,坐卧不宁,心想:“怎么偏偏打死了他的母亲呢?他母亲被打死,是因为违犯了夜禁的命令。他会因为这个不追究吗?不可能!这会儿,谁有一点势力,谁就要耍一点威风。他是夜袭队员,是宪兵队长手下的得力人哪!他不用明着来,只要暗地里在宪兵队长面前讲我几句坏话,那我就……”他想到这里,就像预感到最大的不幸,猪肝花似的圆脸,像涂上层黄油彩,真是又灰又白;太阳穴上暴凸起青筋;酒糟鼻子头沁出了汗粒。他两手一攥:“不能,不能,不能等待,事情是人为的,要想办法把这个不妙的局面转化过来,要转化!”他给自己打气,鼓励自己想办法。“用什么办法能讨得这个夜袭队员不和我结仇作对呢?陪礼道歉讲好话,这是个能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好办法。该怎么道歉?亲自出马吊孝?现在死人还没装棺入殓,那怎能行!大请客?大请客倒是个填深沟、解冤仇的好办法。酒助英雄胆,它能让人讲义气、重感情。上好的酒席一摆,请几个人一陪,好话说尽,最不讲情面的人也得重友谊。这样,天大的事儿也就会烟消云散。”心里犯嘀咕的曹长,从发现了这一着,好像个失足落水的人一把抓住条通向岸边的藤条,高兴得立即给大司务下命令:“预备一桌上好的酒席,晚上用!”天擦黑,梁邦没来;点灯以后,梁邦还没有到。近一更天;保定宪兵队长又打来一个电话,要据点里保护梁邦的安全,无论如何也要他夜晚到据点里休息。日本曹长一口一个“是”地答应下来。这时,村里已经报敲了一更。“他怎么还不来?是真的在生我的气,不想和我来往?不,该来了!”日本曹长又没边没沿地猜疑起来。“他的安全,我要负责!我得去,去把他请来。一旦出了事,我更吃不消。”他二眉紧锁,嘴里乱咕哝着朝外走。他准备带上几个日军士兵,再加上十几个警备队员,到村里去请梁邦。顺便将宪兵队长刚才在电话里说的话,一并转告给他。他估计,梁邦在这种情况下会来的。日本兵和警备队员混合编成的一支队伍集合在吊桥处,曹长刚要命令放吊桥,梁邦在吊桥外面吆唤起来。经翻译一学说,日本曹长听说梁邦没请就来了,暗暗地想:“事情也可能不会像自己想的那样严重。”不禁一阵高兴,马上命令放吊桥。梁邦的心里本来就犯着猜疑,一听到日本人的嚷叫,更猜疑得厉害,悄悄地打开枪套,掰开盒子枪的大机头,告诫着自己:“加小心,看苗头不对就下家伙!”他怕神色显出不安,尽量沉着气站在那里等待着。吊桥放好,日本曹长单独一人叫着“梁先生,梁先生”,跑来亲热地和他握手。他这才将心放到肚里。日本曹长拉住他的手儿,一直领到一间东洋式的小客厅里才撒开。客厅里的陪客有:高个的警备队长,警察所驻本地的矬个警长,还有刚从武工队手里逃来的原黄庄警察所长哈叭狗。翻译指名点姓地一一作了介绍,梁邦还端着夜袭队的架子,佯佯不睬地只是点下头,算是打了招呼。由于魏强的嘱咐,他特别在哈叭狗的那张疙疙瘩瘩的胖脸上,不错眼珠地盯了几秒钟,心里想:“今天你跑得利落,明天还得一勺烩。”从进了这间灯烛辉煌、雅致洁静的客厅里,梁邦听到的总是赔礼道歉的话。一会儿,日本曹长装作抱愧的样子,无可奈何的两手按在胸前,用生硬的中国话说:“梁老太太的过世,我们十分的痛心,大大的抱歉。这是战争带给的不幸,没法子。明天,我一定亲自路祭吊唁。”他准是怕梁邦没有听清,单将“还亲自路祭吊唁”强调地重说了一遍。警备队长咧开他那张破瓢般的大嘴,一口一个梁先生的称呼:“军队上的事情你比我们懂得多,军队上的命令就是六亲不认。皇军执行起来更严。老太太的不幸归天,谁都难过,日本朋友更难过得厉害。”他嘴里说着眼睛瞅着日本曹长。曹长很会逢场作戏,真像十分难过的样子,从裤袋里掏出块方手帕,慢慢举到干涩、凸出的眼上来揩拭。死里逃生的哈叭狗,由于心里余惊未消,只佯笑着,反复地说“梁先生是位宽宏大量的人”这么句话来奉承梁邦;警长捧茶递烟地溜嘘几句。总之,梁邦听口气,感到这起子人都对他母亲的死关心起来。为什么?他一时也没想透,他哪里会知道松田宪兵队长从中耍过手段!开始,梁邦见到日本人、中国人都服软道歉,就想借机发作,但一想到魏强临来对他的嘱咐:“遇事要冷静、沉着,从长远着想”,发作的念头立即打消了。谁来解劝,都客客气气地以礼相待:“我们老太太出了这个事,也真没得可怨。因为军令在先,她自己犯了么!咱们这一抹子都是灭共防匪、建设东亚新秩序的人,能有什么说的?”看来,梁邦胸怀开阔,语言间没有半点责难,这使在场的人都很高兴,日本曹长更高兴得出奇。他双手推拥着让梁邦坐到上座,然后,交杯换盏,敬酒送菜地招待开。“你的,大大的好朋友。你的母亲,我的一样。”日本曹长痛快得连灌了三杯烧酒,左手翘着拇指向梁邦伸了伸,然后,用竹筷子朝陪客的警备队长、警长和哈叭狗画了个半圆:“明天的我的路祭路祭,你们的统统像今天一样,作陪作陪的!”“作陪!作陪!”“一定去陪祭!”警备队长等人都笑着连连点头,随声应和。席间,梁邦话说得很少。他不时在警告自己:“酒是坏水,不能多贪。”别人都以为他心事沉重,谁也没有太介意。七哈叭狗逃遁以后,贾正虽说没有受到严厉的批评,但是,以往那种嘻嘻哈哈的乐和样,完全失去了。从昨天午前到今日清晨,他一直是少言寡语的。依他自己说:“再难受莫过于自己察觉事情作错了!”的确,他已难过到了顶点。他十分痛心地想:“唉!贾正呀,贾正呀!……”他伤心地落下泪来,痴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又天真地想:“假如我有孙悟空的本事,能驾跟斗云,会七十二变,不用说一个哈叭狗,即便十个哈叭狗,跑到了天边,我也能手到擒来。”别看他满心怀着痛苦,夜间照样和人们一样忙碌。他觉得,多做工作也是弥补过错的一个办法。再者,作为一个从炮火里锻炼出来的人,瞧见夜晚人们的繁忙劲头,也预感到明天会搞出个大名堂来。搞哪里?怎么搞?他不知道,军队纪律的约束,也没敢张嘴去问;但是,他已经暗暗地下定决心,要在这次行动里立个大功,来弥补昨天失职的过错。傍明子,一切安排就绪。通过魏强的战斗动员,贾正明白了今天的任务。当他知道据点里有在他手下逃跑的哈叭狗时,一下心里有了谱,哭丧脸顿时换上笑容颜,心里说:“这叫踏破铁鞋无处寻,得来全不费工夫。想不到昨天跑的,今天又能抓住他,这真是无巧不成书。”他趁魏强稍一闲暇,忙去请求:“小队长,我能不能在前面搀孝子?”“搀孝子?”魏强马上明白了贾正要搀孝子的用意,笑着点点头:“行!”吃过早饭,梁邦挎着他那支盒子枪,蔫蔫地走进自己的家门,由于他跳出了火坑,思想上减去了多年的重担;由于有了给母亲报仇的希望,昨晚那种悲痛、愁闷的阴影,已经在他脸上消退了。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停架在院里的棺材。棺材让油漆漆得黑中透亮。围着棺材有不少人,有的戴着白布做成的孝帽子;有的还穿着肥大的孝袍子。昨晚随姐姐来的那个女八路,白布箍头,白衣罩身,穿了身重孝。他们,这些陌生的孝子们都用亲昵的眼光瞅望自己。他和人们点点头,就朝上房里奔。他姐姐玉环右手托着麻冠,左臂抱着个孝袍子走出来:“给你,把它穿上!”梁邦穿起孝袍子,玉环把麻冠戴在他的头上。玉环手里拿针在给他戴的麻冠上缝缀枣大的棉花球时,低声说:“昨晚刚过半夜,咱娘就入殓了。棺材是八个头的柏木材,铺的、盖的、穿的、戴的样样我看了个遍,都很好……”梁邦听他姐姐的口气,对母亲的后事处理很满意,自己也就赞同地说:“只要姐姐看着好,那就好!”姐俩正喃喃地说着,魏强穿件又脏又肥的孝袍子走近了梁邦,头戴孝帽的刘文彬也相随着走过来,他将一大张裹着炒鸡蛋的白面饼递给梁邦:“吃着说,情况有什么变化?”“到我来时,情况没变化。”梁邦咬口大饼,边嚼边说:“昨天从你们手里逃走的那个姓苟的警察所长也在。他今天还要陪日本曹长出来路祭呢!”站在魏强右侧,也穿件大孝袍子的贾正,听到哈叭狗也要陪着出来,还参加路祭,高兴得真想跳一跳。魏强、刘文彬听到鬼子要路祭,都觉得这是给执行中的计划来了个锦上添花。齐声问道:“鬼子要出来路祭,是真的!”“是真的!是日本曹长昨夜亲口说的,今天我还见他们在准备呢!”梁邦说得蛮有把握。“那就好!”“好!”魏强、刘文彬心里高兴,嘴里同声说出。“他要路祭咱欢迎!这倒省得咱闯到里边挨个地寻找呢!”魏强冲刘文彬刚说完这两句逗趣的话,梁洛群声色不动地溜了进来。他将魏强、刘文彬拽到一边:“我刚从据点里面来,人们都准备好了,‘南山’要我对你们学说,鬼子今天要出来路祭小邦他娘,愿你们借这个好机会动手……”这意见魏强他们是一百个同意的。魏强看看天色,望望准备好的人们,正要叫人们做准备,在据点外公路附近放隐蔽监视哨的小秃,一溜风地跑了进来。他走近魏强,小声说:“刚才有辆汽车从东开来,开到据点里;工夫不大,又朝保定开走了!”这是个新的情况。“开来的汽车给据点撂下什么东西了?装了什么东西走?”魏强问小秃。小秃摇着脑袋说:“这点可就闹不清了!”魏强眼珠不动地沉思一大会儿,说了句:“不管它!”扭脸就问梁邦:“几点钟啦?”“八点二十五!”梁邦望望手表回答。“夜长梦多,现在就行动!”一声命令如山倒。魏强挥动拳头,刚将话儿说出口,人们立刻忙碌起来。噼哩啪啦,一阵鞭炮响过,十六个头顶孝帽子的小伙子一齐呐喊:“起!上肩!”连棺带罩齐抬起来。梁邦右肩扛起白纸扎糊的引魂幡,由魏强、贾正左右搀着,“妈啊!”“娘啊!”哭哭啼啼地跟随着怀抱柳编斗子、走三步撒一把黄纸钱的刘文彬。棺材抬出了院子,顺着南北大街照直奔村南走去。三五个头戴孝帽的送殡人,个个手拿一束点着的葬香,低头默哀跟在棺材后面。汪霞陪伴梁邦他姐慢慢地爬上一辆俩骡拉的大车,宽幅孝布一蒙脸,撒泼地哭起来。田常兴掌鞭子赶动大车,小秃这会儿又更换任务,替他拉着梢,尾随着送殡的人群。虽然在秋收农忙的季节里,看出殡的人还不少,大男小女、老人孩子背贴东西墙山挤挤插插站了个满上满,老农会主任梁洛群也挤在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些多嘴多舌的人,眼里望着嘴里叨咕:“梁邦家这么个大事,怎么村里撺忙的没有一个?”“名声挺坏的,谁愿意帮这个忙!”年轻人回答。“这些送殡、抬杠、搀孝子、撒纸钱的都是哪儿的?”老太太瞅望这起给梁邦家撺忙的生人,小声地问他身旁的儿媳妇。儿媳妇用轻蔑的语气告诉她:“鱼找鱼,虾找虾,都是梁邦他那一抹子的呗!”刚出村南口,搀扶梁邦的魏强故意放慢了脚步,斜着眼睛望望据点东北面的出入口,出入口处高悬的吊桥,像个撒把的辘轳,哗啦哗啦地撂放下来。一个穿日本军服说中国话的人,站在吊桥上连连摆手吆唤:“请站站!我们的太君就来路祭。”两个日本兵抬了一张摆满干鲜果品的六仙桌,一言不发地走过吊桥,安稳地放在魏强他们的跟前。魏强冲梁邦悄悄说声:“大哭!”跟着一拽,梁邦、魏强、贾正一起跪趴在地上,娘啊老子地恸嚎起来。贾正放开声音哭着,心里想:“要低下头,可不能让哈叭狗发现了!”他的嘴一劲地叮咛他的心,他的眼睛却偷偷地朝吊桥那边窥视着。魏强回头望下抬杠的人们,抬杠的人们都虎视眈眈地瞅望吊桥和吊桥那边。准是他们动作不一,将棺材撂放歪了,歪得棺材头直冲着吊桥口。一个徒手的日本人,领着个穿绿军装的警备队长,一个穿黑制服的警长,低头垂手,脚步轻轻地走上吊桥。在他仨的背后,簇拥着一大群不挎刀不拿枪、身着黄、绿、黑色制服的军警。他们走近吊桥,都高高地站在桥内防护沟沿上,就像群看热闹的,在看着上司们的路祭及出殡的行列。贾正斜眼朝吊桥上一瞅,见一个日本人背后有个穿黑制服的紧跟着,断定他就是哈叭狗,不禁心里砰砰直跳。见日本人走过吊桥,魏强、贾正和梁邦低一声、高一声“呜呜”哭叫得更欢了。他们的右手都伸到了腰间。日本曹长由警备队长和警长陪同走近祭桌,恭恭敬敬地刚要冲棺材猫腰行礼,居于中间的梁邦把引魂幡一扔,拽出盒子枪朝日本曹长一点,啪!打他个仰面大朝天。魏强、贾正用枪弹也把陪祭的两个家伙都撂了个大跟斗,躺在地上不动了。枪声就像信号,砰地一声,棺材头打开了。趴伏在棺材里的常景春,歪把子瞄准了站在吊桥里面沟沿上的鬼子和伪军们,嘎嘎嘎!咕咕咕地扫射开。抬杠的、送殡的、撒纸钱的、赶大车的,都从腰间拽出枪来,参加到战斗里。常景春两斗子子弹射过,爬出棺材,枪背带朝肩头一挎,两手一抱歪把子,眼珠瞪圆,像个金刚似地跟在魏强的背后,随着冲过吊桥的人群冲进了据点。敌人被追撵得到处乱钻、乱跑、乱躲藏。有两个鬼子跑去拿枪,刚走近炮楼门,让迎面走来的一个左臂箍白毛巾、身穿警备队服装的,我们的“关系”——“南山”一梭子冲锋枪弹点了名。一心要想捉哈叭狗的贾正,抓住了一个“黑狗”,用枪点着他的脑袋问:“你说,快说,哈叭狗在哪儿?”“哈叭狗?”被俘虏的这个“黑狗”,一下被贾正给问愣了。他露出莫名其妙的眼神,困惑不解地问:“长官,什么哈叭狗呀?我真的没见过呀!”“胡说,他昨天跑来的,你怎么没见过?”贾正话说得狠,手头又揪得紧,一下将俘虏吓毛了脚。俘虏央求地问:“长官,我不是跟你撒谎,确实不知道。你告诉我,昨天跑来的哈叭狗是黑的是白的,还是花的,我好跟你一块再找去!”一句话提醒梦中人,贾正这时才恍然大悟。也难怪俘虏不知道,一则,哈叭狗不是这个据点的;再则,哈叭狗这个外号,是四乡里群众背地奉送的,他们自己人又怎能知道呢?不知不怪。贾正撒开俘虏说:“我说的哈叭狗,是个人的外号,这个人就是黄庄据点的警察所长苟润田,他不是昨天跑来的吗?”“他,他在八点钟路祭以前,坐高阳来的汽车回保定了!”“回保定啦?”贾正知道,俘虏在这节骨眼上不敢撒谎,头上像浇了一桶冷水,心想:“好啊,今天又算他交了好运,脱逃了……”嘟嘟囔囔地将张开大小机头的驳壳枪狠劲朝腰里一插,带上俘虏奔人声喧嚷的方向走了来。内线“关系”——“南山”,额头滚淌汗粒,衣袖揎过臂肘,手持一支冲锋枪,背后还背了支三八大盖,兴冲冲地下了炮楼,朝魏强、刘文彬走来。他身后边还跟着四个和他一样打扮的人,其中有一个肩头上还扛了挺蓝汪汪的歪把子机关枪。魏强、刘文彬知道来的这四个警备队员,也是在据点里做内应、控制炮楼这个制高点的“关系”,忙迎上去,握手寒暄了一阵子。巧妙的战斗,获得不小的胜利。枪枝弹药堆成垛,其他的物资算也算不过来。老农会主任梁洛群指挥好多辆大车朝外拉。俘虏一站站了两大溜,有穿绿衣服的,也有穿黑制服的,个个脸色灰溜溜的,就像土地庙里跑出来的小鬼。他们都由小秃、田常兴来看押。一支崭新的、上有刺刀的三八大盖代替了田常兴手里的老独抉。看来,他的精神比往日更加抖擞、健旺。部队集合了,魏强用眼来回归了几次,就是没见到赵庆田和李东山。“这两个人哪里去了?”他寻思着朝四处张望了一下,正要打发辛凤鸣去找,赵庆田、李东山手提驳壳枪,押着两个日本俘虏跑回来。两个俘虏像才从水里捞出的落汤鸡。人们见到赵庆田他俩抓来两个日本俘虏,情不自禁地嚷嚷开:“看人家,一人抓住一个!”“怎么那个俘虏在背后皮带上别着两面小旗?”“准是旗语兵!”“怎么都弄成个泥巴蛋啦?”“一定这俩家伙跟老营他们捣乱了!”是,这俩家伙是和赵庆田他俩捣了阵子乱。枪响,这俩俘虏本想跑到炮楼里去取枪,一见面前跑的两个伙伴让迎面来的穿警备队服装、臂缠白毛巾的人用枪扫倒了,知道大事不好,扭头就奔旁处钻;又发现赵庆田、李东山从身后撵上来,急得任啥不顾,噗咚!噗咚!先后跳进了两丈五尺深的防护沟。沟里水深没顶,他俩本想凫水爬上那边的沟坡,钻串青纱帐逃跑,由于水深、坡陡、脚底下滑,再加上赵庆田他俩当当的拿枪一个劲地盖,爬抓半天也没爬上去;末后,还得拽着赵庆田扔下去的绳子,慢慢地再爬上来。人马到齐,胜利品刚运清,高保公路上的东西两头叮当响起了枪声,增援的敌人出来了。魏强望望浓烟卷裹烈火的炮楼子,率领部队迅速地离开了。------------------一鸣扫描,雪儿校对第22章一不是高阳开来一辆去保定的汽车,哈叭狗想从梁家桥再次逃出武工队的手掌,势比登天都难。哪知,这辆车救了他的命。等他得知在他离开梁家桥不远,武工队就把梁家桥拿下的消息,吓得头皮连炸了几炸。依他自己说:“这又是上苍有眼,天不灭曹!”回到保定,哈叭狗怕为黄庄据点的丢失,上司扣他个失职的帽子,所以钻到家里从没有露过头,和外面的接触、联系,都靠他的老婆——二姑娘。自从平康里的“贵妃”回天津去了,二姑娘在刘魁胜手里又算得了宠,虽然不能说一不二,说十回却有九回准。哈叭狗知道二姑娘的这点道行,又要揪住这根小辫再来利用一下。刘魁胜自从给哈叭狗运动了一个警察所长之后,和二姑娘的明来暗往更是理直气壮。他自己不愿意来可以,如果他来,哈叭狗稍有一点点不高兴都不行。眼下,哈叭狗又丢了官落了架,也就更不敢不高兴。每逢见到刘魁胜来,即使在床上躺着休息,也忙爬起来,点头客气一下就躲开了。经过二姑娘在刘魁胜跟前无数次甜言蜜语地说道,经过刘魁胜多次在清苑县公署奔走和在老松田面前推荐,哈叭狗总算脱掉了“黑狗”皮,在夜袭队里吃上了一份。哈叭狗到了夜袭队真是小人得志,便衣一换,手枪一插,比干警察所长更神气了百倍。由此,他对刘魁胜更加感激,为了报答刘魁胜的恩情,索性不回家过夜。在别人看来,他好像根本不是他家的主人。夜袭队添了哈叭狗,都觉得在东南乡多了两只眼睛,因此,也都认为日后对付东南乡会有办法。魏强听说哈叭狗回到保定,干上了夜袭队,并不觉得稀奇。不过,他知道哈叭狗当了夜袭队,对保定东南乡,却是个很大的祸害。“要消灭他,要在他没有发挥作用施展本领以前,想尽各种办法,通过各种‘关系’将他消灭掉。”魏强自己默默地寻思着。他扭脸瞧一下靠墙静思的刘文彬。刘文彬的脑子也围绕着哈叭狗在转。他特别想到哈叭狗借地道逃遁的那个小庄子,认为那个小庄子早晚是哈叭狗立功建勋的一个目标。迟早有一天,哈叭狗会领着夜袭队突袭一家伙。防洪造林、防水筑堤,要防备夜袭队的突然袭击,必须在青纱帐撂倒以前,将小庄子的积极分子动员起来,秘密地修改地道;特别是哈叭狗走过的那条线路,出入口都要改,并且要马上改。他俩交换了意见。在谈到消灭哈叭狗的办法时,魏强磕掉烟灰说道:“要能够借刀杀人,指挥敌人自己干掉他,倒省我们好多事。”“借刀杀人?”与魏强相处一年多的刘文彬,深知他是个智囊,不过,一时还摸不清他要借谁的刀。他睁大期待的眼睛瞅着魏强,意思是让他继续说下去。魏强笑了一下,说出了自己的打算。二人凑近,细声细语地又商量了老半天。二梁家桥是高保公路上的一个重要地方,在武工队端掉据点的第二天,敌人又动手在原地修起炮楼子来。梁家桥据点的重新建起,魏强他们并不怎么在意;在意的是青纱帐一撂倒,老松田、刘魁胜带领夜袭队又要清剿、剔抉地一个跟着一个的来。事实上,青纱帐戳立的时候,他们的清剿、剔抉也没有断过。不过,那时候要打、要走、要躲藏,魏强他们可以随自己的意。近来,因为接二连三地打了几个胜仗,胜利品拣得不少。根据战斗的需要,经杨子曾批准,缴获鬼子的一块带保险壳的夜光表由魏强使用。戴手表,在魏强说来是大姑娘坐花花轿,头一遭的事。他一会儿听听机器嚓嚓嚓的响声,一会儿看看秒针突突突地飞快行走。对手表的喜爱,并不亚于对驳壳枪和那支装在浅绿色笔套里的桔黄色的钢笔。两个便宜仗,也让李东山的小“万宝囊”越来越大了,原来的土绿色的旧包袱皮,现在让一面鬼子旗代替了。他今天打开包袱要大收拾一番,里面杂七烂八、古里古董的,什么针头线脑、刀子、剪子、二百二、纱布块……都摊露出来。“瞧咱这‘保守’同志,连这个都收拾了!”辛凤鸣眼睛尖得像把锥子,只一扫,李东山“万宝囊”里的东西,都看了个一清二楚。他用枪探条一挑,两面红白各半的小旗被平挑起来。这是在梁家桥缴获的鬼子旗语兵使的联络旗。李东山将东西归堆好,顺手夺过辛凤鸣探条上挑的小旗子:“到冬天,这就是好几副包脚布,现在不收拾,天冷了谁给你?到时候看你要不?”“小队长,我回来了。”门帘一挑,贾正从外面走进来,张嘴就报告。“今天,我见到队长了。前天张保公路上枪响,那是二小队把卧马庄的炮楼子端了。八个‘黑狗’,二十一个警备队员,都乖乖地做了俘虏。他们这次战斗,不但得了武器弹药,还得了一匹膘满肉肥的枣红色大洋马。”贾正说到“大洋马”,立刻联想到常景春过去的绰号。瞅了常景春一眼,调皮地冲他做了个鬼脸,笑了,接着从怀里掏出来一封信。魏强接过贾正手里的信,贾正抽着一支烟卷,继续对人们学说他的见闻。“……咱缴的那挺小歪把,二小队使了使,可得呢!哎,赵庆田、李东山,你俩在梁家桥捉的那两个日本俘虏,眼下还跟着队长他们哪!他俩见了我,准是有那一面之交,还冲我点点头。”赵庆田对两个俘虏的未能及时送走,感到很惊讶:“噫!怎么队长还老带着这俩家伙,说个话也不方便。”“说话到不用发愁,眼下有两个翻译跟着呢!一个是韩干事,他又从分区回来了;还有一个日本朋友,说是反战同盟支部的,叫小林,也是才从分区来的。有他俩跟日本俘虏做伴谈话,队长也就不用操心了。听说,经过这些日子的教育,两个俘虏大有转变,开始反对侵略战争,咒骂他们的长官了。”贾正将快烧手指的烟蒂又连吸了两口,在炕沿上掐灭,又冲胡启明说道:“有个好消息,我也告诉你!你的‘爱人’明天县大队就送回来了。见到你的‘爱人’,你的单思病不用治就好了。听说,在送你‘爱人’回娘家的时候,还带来了几个‘崽’!你听见这个保准不再昼思夜想了!”胡启明一听说借出去的八八式快回来了,还给带来几颗炮弹,欢喜得再也绷不住嘴唇了。“你看!”魏强伸出右手食指指点着左手拿着的信件,低声地跟刘文彬说:“到这个日子要我们会合去执行这个大任务!”刘文彬眼睛盯住信上的字句,不住地点头回答:“这是个艰巨的任务!不过,分区把这个任务交给武工队是有根据的。你们对敌情了解,都有战斗经验,再加上地理熟悉,完成这项任务蛮有把握。走以前,把这边的工作安排安排,到时候就放心会合去好了!”三魏强和汪霞的关系,在人们的心目里已经成了个公开的秘密。大家都为他俩的倾心爱慕,在暗暗地祝贺着。的确,他俩的相爱,是在彼此帮助、互相鼓励的情况下发展起来的。这一时期,魏强和汪霞在一块活动过几次,不过,要离开之光县到张保公路那边和杨子曾会合执行任务的事,从来没有谈过,汪霞当然也就不知道了。偏偏在魏强他们要去会合的头一天拂晓,汪霞找到魏强他们的住地。她来这里是向刘文彬请示一件工作。掌灯以后,队员们都轻轻地走到院里去准备集合。刘文彬深知这对年轻恋人的心情,愿意让他们离开前说上几句体己话,搭讪着说:“小魏,让汪霞帮你拾掇拾掇,我照看下队伍去!……”匆忙地走出屋子。在汪霞眼睛里的魏强已经是个英俊、勇武、年轻有为的小伙子,真是眼里瞅着心里爱。她见枪背带在魏强的后背拧成个麻花形,忙凑近给他扭正,顺手又替他拽拽后衣襟,问道:“这次离开,小魏,估计什么时候能回来?”魏强羞得脸色顿时变成块大红布,他嗫嗫嚅嚅小声说:“这,我可不知道。反正,反正不会呆得太久了!”汪霞解开盛文件的小包包,拿出对白布袜子,这是她抓休息的空儿赶做的。“还好,把它做上了。天冷啦,再光脚丫还行?”忙递给了魏强。魏强瞅瞅手里这双崭新的粗布袜子,望望正裹包包的汪霞,心里不由得涌出一种很难说出的滋味。“快装起来吧,叫小贾他们看见又该乱说啦!”汪霞催促魏强将袜子装进口袋,接着问:“要走罗,看有什么话说?”她闪动着明亮的大眼睛等待着魏强开口。“没有什么说的!一句话,多加小心,别再出黄庄的那样危险事啦!”“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放心,不会再有黄庄堤坡的事儿发生。说我,你也要注意,党把这班子人马交给你,更得加倍的小心!”“对,我们都加小心,我该走了。”魏强赞同地说着,随即将右手伸给汪霞,微笑地点点头。汪霞朝前迈了两步,将魏强暖融融的手儿紧握住,身子也挨近了魏强……穿过张保公路,在预定的地方,魏强见到了队长杨子曾。杨子曾虽说刮了胡子,脸上还满挂着疲惫的神色:眼窝塌陷,两颊朝里抽了许多,拱肩比早先更高了,不时在干咳。杨子曾的肺部有颗敌人射进的子弹没取出来。这颗子弹不仅阴天下雨的时候折磨着他;每年一到秋末冬初,寒气逼人的季节里,折磨得他更厉害。现在离着立冬节气还有四五天,他的痛苦有增无减。见到魏强,他亲热地握着魏强的手,说:“来了好,咱们的任务也变了!”魏强握住杨子曾滚烫的手儿,本想说:“队长,你在发着烧?”但是,让杨子曾用话挡了回去。“你们在东面打,二小队在西面干,秋头子上,可把敌人打了个苦!怎么样,打了两个胜仗,同志们没露出骄傲自满的苗头?”杨子曾随便地说着,末后几句话,是在了解战后人们的思想。魏强深知杨子曾不论何时最注意抓思想工作。“思想工作是一切工作的基础。思想工作做好,一切工作都能保证完成;思想工作跟不上,想做好什么工作也不可能!”这是杨子曾挂在嘴边上的几句话。魏强回忆一下这些日子队员们的情形,还没有发觉有什么骄傲自满情绪,便说:“还没发现这种苗头。”“那就好,不过要随时注意。”杨子曾吸着纸烟,转了话题。“眼下,敌人正在平汉线上增兵,估计又要扫荡路西的一、三、四分区。根据这个情况,上级交给我们的武装掩护运粮任务,由二十四团二、六连提前一天护送过去了。他们执行了我们要执行的任务,因而他们原来的任务,还要我们去执行。近来,咱们冀中腹地的局面逐渐打开了,过去转入地下的工作都已逐渐公开活动。地区扩大了,咱们的经济力量要急速跟上。他们由山里接运过来的一大批边币①,要我们用两天的时间送到分区。这任务比原来的任务重,回去给人们谈谈,可不能疏忽。顺便把你们逮的两个日本俘虏给分区送去。提起那两个俘虏,他们在本国都是凭两手找饭吃的工人,是被征来当兵的,所以转变得都挺快。他俩都提出要加入日本反战同盟支部,参加反战斗争。”①是晋察冀边区银行发行的货币。魏强脸上挂着笑容,自言自语地说:“这一来,咱又多了两个同情咱们抗战的日本朋友!”“是啊!他俩一个是旗语兵,一个是机枪射手。那个机枪射手天天热心地教二小队的祝文华学习射击技术。咱是正义战争,即便是敌人,只要能利用一切有利条件做思想工作,同样能攻动对方的心。现在继续谈咱执行的任务。这趟任务关系到冀中八百万军民吃饭、穿衣和对敌斗争的问题。执行当中要行动诡秘,动作迅速,遇事沉着。咱们今天路途不远,拾掇好,过张保公路,到之光县田家桥西南你们经常存放东西的那个小庄子上宿营。到了那村,把你们去年缴获的日本军服取出一部分来。一人穿一套在里头,一来,天道越来越冷,大家穿上遮遮寒;二来,剧社的路社长在上月来信说,他知道咱打了几个胜仗,如有可能,在胜利品里挑些鬼子军服给他们演戏用。回分区,咱换上冬装,就将鬼子军服给剧社撂下好了!”别看魏强不是文艺人,对剧社却有深厚的感情。今天听说剧社想要东西,从心里愿意尽力帮忙。他毫不悭吝地说:“要那么着,把那战刀、长筒皮靴都给他们捎着,那一堆皮鞋、钢盔、绑腿,还有装行李的大牛皮背包,也给挑点带着。”这次运送边币,要通过四道封锁线,其中最难过的是敌人昼夜封锁、不停巡逻的府河。裹包边币的都是雪白的小粗布,黑夜行起军来,白白的一溜子,目标显得很大。杨子曾正在捉摸遮掩的办法,一听魏强提到鬼子装行李的大牛皮背包,心里立刻敞亮开,高兴地说:“有大牛皮背包,那很好。这次运送边币都把它使用上!”“别的呢?是不是也给剧社带着?”“愿意带就带吧,反正撂着也没有用!二小队在卧马庄得的那匹大洋马,也给分区首长带过去。”熟路熟村,魏强的小队担任前卫,刚过半夜就赶到了上次哈叭狗借地道逃跑的那个小庄子上。这个小庄子,从哈叭狗借地道逃跑以后,就根据区委的通知,很快将地道的路线、出口、入口做了修改。武工队来到这个庄上,魏强将坚壁的鬼子军服、钢盔、皮鞋……取出来。将包装边币的白布包,都装进了日本军用大牛皮背包里。贼亮亮的钢盔,黄喳喳的军服,笨呼呼的大皮鞋,堆了足有多半炕。人们都七手八脚地挑着,拣着,说着:“这衣裳真像蚂蚱鞍!”“除了皮鞋大得像熊掌,鬼子的玩艺都小!”“要这个干什么!”贾正拿起件军装上衣,指着狗舌头般的红色肩章,说着就要撕掉它。“队长说不要撕掉!”魏强马上制止。“上头有什么都原封带着,将来剧社用起来就不再缺这少那的!”别看上身的军服小,小秃穿上哪一件也遮过膝盖。他连试了七八件都不行。气得嘟嘟囔囔地骂:“妈的,鬼子做衣裳也死羊眼,怎么就不为咱想想!”辛凤鸣见小秃的那股孩子气,心里非常好笑,磨牙磕嘴地上来逗趣:“鬼子在这点上也真不开眼,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不知道我们武工队里有位三块豆腐干子高,还叫老猫偷吃去两块半的郭小秃,郭同志!”“去你的,尖嘴猴腮的,非贾正不能治你!”小秃踢了他一脚。“秃子,你看穿这件怎么样?”赵庆田在日本军服堆里左挑右拣,总算拣出件瘦小的来。他像大哥哥那样手扯衣领让小秃将两只胳膊伸到衣袖里,然后转到小秃面前,半猫腰地系上五个铜钮扣,拽拽衣襟。他左看了右看,围小秃又端详了一会儿,才满意地说:“行,就是袖子长点,挽上一截就好了。”辛凤鸣顺手拣起一顶钢盔,咣叽扣在小秃的头上;李东山抄起那把战刀,紧往小秃的腰间挎。贾正指点小秃说:“你要穿这身衣裳走到街上,保准联络员得出来迎接!”小秃也真装起日本兵来。他重新正正头上的钢盔,双手分插在裤兜里,胸脯一挺,面孔一板,噘嘴、瞪眼地冲辛凤鸣吆唤:“你的,什么的干活?”辛凤鸣也像个舞台上的演员,低头哈腰拿腔捏调地说:“太君,我的大大的良民,‘居民证’的有!”“‘居民证’的有,拿来看看!”小秃伸手讨要。“太君的要看,我的给……”辛凤鸣嘴里说着,猛地朝前一扑,说声:“我给你个这个!”像抓小鸡似地伸手提揪起小秃,好像抛掷篮球那样把他扔在炕上的衣堆里,逗得大伙哈哈大笑。“秃子,穿不得大皮鞋,穿这个试试!”赵庆田又扔给小秃一双半新不旧的牛蹄式样的黑胶鞋。小秃一边穿试一边说:“剧社这也缺,那也缺,他们缺演戏的小孩不?要缺我就去!”“嘿,看不透咱们小秃还要做文艺工作呢!”辛凤鸣撇着嘴巴说,语气非常轻佻。这下,立刻惹得小秃把脸耷拉下来,嘟嘟囔囔地说:“别这么隔着门缝看人,文艺工作怎么啦?那不是人干的?不行,慢慢学……”四敌人在平汉线上确实集结了重兵,要对路西的一、三、四分区搞次扫荡。进山扫荡以前,为了清除背后八路军的骚扰、牵制,再加上宪兵队长老松田的请求,就秘密地调集兵力,对高保公路以南、张保公路以东的之光边缘地区来了一次突袭性的大清剿。这次规模不小的清剿、扫荡,是分东、南两路来的。夜袭队这次也分成了东、南两路来配合。南路敌人,由宪兵队长松田少佐率领,坐汽车到大冉村,而后由刘魁胜带道直突西王庄;东路敌人夜间出动,闭上汽车灯光顺高保公路来到梁家桥,再由哈叭狗和几个夜袭队员领路奔袭小庄子上。要哈叭狗跟随这一路来,任务是破坏小庄子的地道。哈叭狗觉得破坏小庄子的地道是个蛮有把握的事,也就自告奋勇地来了。对哈叭狗,老松田开始是十分赏识的。是他提议对武工队要缓、软、硬兼用;黄庄村东渡口设伏被打,是他领人接济的。老松田总觉得哈叭狗经验多、阅历广,是个胆大、有办法的人。尤其是的能借八路军的地道逃跑,更觉得他真有点了不起。以后,一连接到几个有关哈叭狗的秘密情报,都是关于哈叭狗怎样逃回保定的内容。有的说:“哈叭狗是武工队暗放明逃的!”有的说:“他是接受武工队的任务回来的。”有的说:“放他回来的目的是来搞反间计!”这些情报,就是刘文彬和魏强的“借刀杀人”之计。情报一份连一份,闹得老松田也就逐渐怀疑起来:“难道他真的有鬼?要不,为什么情报都这样说?”“他能借地道逃走,地道的秘密他怎么会知道?”“武工队个个像人精,从他们眼下逃出,那不是猴嘴里掏枣,虎口内走人?”“他怎么就能逃出这个老虎嘴?”“为什么在梁家桥陷落的前十几分钟,他像知道似的又离开那危险境地?”一个问号连一个问号,个个问号他都没有找出个答案。“有鬼!有鬼!”在他的心里初步获得这么个结论。为了要证实他的这个结论,他准备在实践里看看这个浑身带有“鬼”气的哈叭狗,怎样和武工队勾串一起来捣“鬼”。他处处留心,连根汗毛都没动他的。这次突袭性的大清剿,老松田想试试哈叭狗,又怕在“试”的当中上了当。在这种想吃怕烫的矛盾心情下,就分配哈叭狗给东路清剿部队带路,直奔小庄子去破坏地道。东路清剿的队伍出发前,松田又将哈叭狗的种种情况向东路的最高指挥——龟尾少佐作了介绍,要他看情况去处理。哈叭狗当然不知道松田肚里的鬼胎。他所知道的只是这次要跟随上千名皇军,还有警备队的两中队人马,一齐到自己借地道逃跑的那小庄子上去清剿、去破坏地道。他认为这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的事,所以一路上都是高兴得咧着嘴笑。若不是夜行军需要诡秘肃静,他真想闹上两口二簧。五一个八路军的战士,必须具备“举枪能打、端饭能吃、拔腿能走、躺倒能睡”四个条件。魏强和他的战友们都是这一类的人。他们正睡得香甜,哗哗两把沙土撒到了纸糊的、漆黑的窗户上。这个不太大的响动立即震醒梦乡里的人们。人们敏捷地、没音响地从炕上爬起来。魏强这时已溜出了大门,爬到哨兵据守的高房上。“小队长,你听村外像有动静!”哨兵轻声地说。魏强没言语,趴在房顶上,瞪大眼睛地注意空旷、沉寂、黑纱遮盖的野外,那儿并没让他觉察出一点点秘密。眼睛没能察看到,耳朵却听到了。在村外极远极远的地方,隐隐地传来一阵忽有忽无的音响,这音响忽而从东传来,忽而在西出现。好像四面八方都有,又好像开玩笑似地消散在四面八方。“去,快去报告队长!”魏强眼珠射向漆黑的远方,小声地命令身旁的哨兵。队长杨子曾轻轻地爬上房顶。魏强在他耳根下唧咕了几句,他也默默地察看远方,判断情况。一个刚派出的侦察员回来了,急忙向杨子曾报告:“队长,是敌人,敌人把村北的有利地形都占了!”又一个侦察员来向杨子曾报告情况:“我爬着溜出村东口,发现场边的坯垛、草垛后面有鬼子唧唧哇哇乱说话。”去南面、去西面侦察的人员,也都先后跑来报告发现了敌人。从听见的音响到侦察来的实情,都说明小庄子面临着危难,武工队被敌人团团包围了。严重的情况像磨扇般地压放在人们的心头,人们的视力都集中在队长杨子曾的身上。杨子曾的心情自然比旁人分外沉重。他的面孔一时严峻得像尊神,沉吟了一下,闪动着两只发亮的黑眼珠小声地说:“都到房下去!”屋顶上,只留下一个哨兵,继续监视四方的动静。屋檐下,杨子曾对魏强、蒋天祥说:“敌人来了,看样子力量不小。”说到这,二小队长蒋天祥插了两嘴:“那就执行我们的后一个方案,不敲锣不打鼓,趁天不明钻进地道溜出去!”“不,根据眼下的情况,我不同意这样做。”魏强摇晃着脑袋表示自己的态度。“为什么?”蒋天祥有点不解。“看样子敌人的兵力是不小。敌人为什么要用偌大的兵力来这村?我认为不单是为的我们,还为的破毁这村的地道,对付这村的群众。哈叭狗在这村借地道逃跑以后,我们就估计会有这一天,但没料到,敌人筹划那么长时间。眼下,我们不能抛下正在睡梦中的群众,借地道偷偷溜走。要争取在天亮以前,通过地道将全村的孩子、老人、男的、女的都输送出村,然后我们再走。这是我们的责任,我们必须这样做。不然,就要犯罪。”蒋天祥没有作声,只瞅杨子曾,意思是说:“队长,你的意见呢?”杨子曾对情况的估计有三:一个,敌人是专为小庄子地道和群众来的。要为这个,敌人为什么用偌大的兵力?光个夜袭队,再配合几十个鬼子、伪军,蛮能办了这事。因此,他的脑子又产生了另一个估计:可能是有秘密情报员踩了自己的脚后跟,也可能是敌人在进山以前,想清理一下背后,在这里碰上了。无论如何,现在是被敌人包围了。不管敌人是大兵力、小兵力以及他为什么来,反正要为这一个村的群众负责,不然,在这个有地道的小庄子,敌人会来个大屠杀。在屋顶上,他就将掩护群众从地道走出的意见考虑出来,不过没先朝外掏。听过魏强对情况的处理,他认为在艰苦斗争中,魏强已经锻炼成了一个有远见、有判断、分析能力的年轻指挥员了,心里自然高兴异常,立刻表示态度:“就按魏强同志的意见处理。”他手指魏强:“你带上两个人赶快喊起村干部,通过他们招唤群众下地道,由你负责带出去。等掩护群众出去后我们再走。事情要在天亮以前妥善地做完。”魏强带上赵庆田、贾正走后,杨子曾立刻带起队伍,静悄悄地借着“三通”的上、中通,绕到临街的一座高大的、有女儿墙的砖平房上。这座房子是能俯瞰全村的一个顶好的制高点。魏强、赵庆田、贾正分头叫起村干部,紧忙利用“三通”的中间通,串家走院地通知熟睡的群众赶快下地道。一传十、十传百,在生死关头上,群众不声不响地抱孩子、搀老人地由地上迅速地转入了地道里。一盏盏小豆油灯都在地道的要冲处点着。人们都紧绷着脸儿蹲在地道里,大气不出地等待干部们的命令。为了宽慰人们,魏强神态放得非常缓和。他笑着和人们说:“别怕,蹚道的人们一回来,咱们就走!有我们在不会出错。”话是这么说,心里像揣着一团火,注意力完全集中到去两个地道口侦察、蹚道的赵庆田、贾正身上。他生怕东、西两个地道口被敌人发觉堵上;更怕的是敌人知道地道里有这么多人,搞个第二个“北疃事件”①。一会儿,他伸长脖子瞅瞅左边;一会儿,睁大眼睛望望右边。手表的秒针突突突地朝前走,离天亮没有一个钟头了。他双眉紧蹙急躁地暗问自己:“怎么还不回来呀?哪怕来一个呢!”①北疃是河北省定县的一个村庄。1942年“五一”大扫荡开始时,敌人对该村进行清剿,该村八百多藏在地道里的群众,都被日寇用毒瓦斯熏死。赵庆田和一个年过五十的村干部,大猫腰地走到魏强跟前,“小队长,西面的洞口没指望了,敌人已经……”赵庆田生怕群众听到更不安,凑到魏强耳朵底下说:“……已经在洞口周围布上了好多岗哨!”魏强心头不自主地抽搐了一下。他两眼瞪圆,嘴唇抖动着,没言语。眼前,唯一能走出去的是东面假坟丘那儿的洞口了!片刻,贾正匆匆从东面跑来。“小队长,你带上人跟我快走!”贾正扯拽衣袖抹下头上的汗,“我拽开地道口朝四外看看,黑咕隆咚的什么也没有!”魏强冲背后呆坐静望他的村干部说:“朝后转,大伙不要说话,跟着走!”“这个地道口和哈叭狗钻出的那个地道不一样,出去朝南,就是东西大道沟。”贾正边走边给魏强介绍。一个坡坎挡住路,贾正说:“到了!你站下,小队长。我再上去瞧瞧!小心没大差。”他爬近地道口,轻手轻脚地拽开安在假坟丘子东墙上的小四方门,慢慢地伸出头去张望。当他眼瞅到北面,像触了电般的紧忙将头抽回来。右手飞快地拔出腰间的驳壳枪。“妈的,怎么一眨眼给布上个岗?这……”借拽开的门缝朝东望去,启明星悬挂在高空,天,这就要亮了!贾正懂得:当前最宝贵的莫过时间。责任心促使他二次将头探出去,见一个全副武装的鬼子兵,正紧贴假坟丘子的北墙根,头西脚东像条张嘴等着噬人的鳄鱼,端枪趴伏在地上。贾正小心地环视一下周围,附近并没有另外的鬼子兵。“贾正,时间不允许。没有情况就快……”魏强带领群众爬上来催促。贾正心头一哆嗦。他将钢牙一咬,脑袋点着说了声:“好!”将驳壳枪朝腰间一插,像只狸猫,敏捷地跳出地道口,没容鬼子兵扭过头来,他的屁股早骑坐在背上,同时,钢爪般的十个手指,狠劲地掐住鬼子兵的脖颈。由于用力过猛,鬼子兵手刨脚蹬用力挣扎了几下,眼睛、鼻子里冒出血来,再也不动了。贾正喘了一口粗气,回头望去,见魏强正蹲伏在地上指挥着群众不声不响地走出地道口,又向南拐进多半人深的东西道沟里。贾正拽过死鬼子的步枪,纵跳到魏强跟前:“赵庆田呢?”“他叫队伍去了!”魏强用焦急的眼神送走了最后一个逃出敌人包围的群众,望着出现鱼白色的东方,恨不得队伍马上出现。他出了口长气,说:“贾正,来!把死鬼子架到丘子里去!”死鬼子被架进丘子,他又忙对贾正说:“我再去趟,你守在这,防止暴露,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打枪!”他说完,跳进地道走了。贾正弯腰摸瞎地解下鬼子身上的弹盒,急忙煞在自己腰间。丘子外边传进“哇啦哇啦”鬼子的叫唤声。“鬼子们来了,看脚印会发觉!”他想到天将亮,脚印多,知道要出事,忙朝地道的深处走了走。刚走进几丈远,叽哩咣啷的拆砖刨瓦声在贾正背后传来。鬼子拆毁了假坟丘子。部队再想从这里走出,已经不可能了。一股难闻的、辛辣的味道钻进贾正的鼻孔,贾正不自主地咳嗽起来,脑袋发胀,眼泪滚出。“毒瓦斯!”贾正敏感意识到这点。顺手扯掉箍头的毛巾,快速地掖进裤裆里,撒上小便。跟着,又拿出热糊糊、湿漉漉的毛巾捂在嘴和鼻子上。“喀喀喀!喀喀喀!谁?”对面传来急促的咳嗽和简短的询问声,是魏强。“小队长,”贾正跑过去,一眼瞧见杨子曾也在,忙说:“地道口被敌人发觉堵住了,还放了毒瓦斯!”“走!朝回返!回到村里想办法!”队长杨子曾果断地把手一挥。人们抛开地道,二次爬上村里唯一的制高点——临街的那处有女儿墙的砖平房上。天亮了。“瞧,敌人的信号!”魏强望到西面的天空,升起颗贼亮的火球,指点着说。他的话音刚落,枪声像刮风般的在村子的四外“哗哗哗”响起来。分辨不出点来的枪声里,时而夹着几颗小炮弹。小炮弹在空中呼啸着飞来,在街头、在屋顶、在村边,轰!轰!爆炸了,随后,升起一股股浓黑的烟柱。蜷伏在砖平房女儿墙里面的武工队员们,拧眉注目地望着前方,谁也没有举枪还击。一阵剧烈的、较长时间的枪声响过,刹那间,又化为一片沉寂。沉寂得让人浑身抽搐,心头颤抖。“从敌人的包围形势看,像是发觉了我们;从刚才火力侦察上看,又像是不知道我们在这村。即便知道,由于我们一枪没还,他也不知道我们在哪个角落里!”杨子曾伏在房顶上判断着敌人的行动,接着,低声地传:“大家注意,敌人沉静一会儿,恐怕就要进村搜索!”果然,杨子曾看对了。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敌人组织了冲锋小集团,从东、西、南三面,端着上有刺刀的步枪,猫腰快步地奔村里走来。进了街,有的仰脸侦察房上,有的伸脖窥探胡同,有的搡搡老乡紧闭的大门。东、西、南三面进村的敌人,慢腾腾地在村子的十字路口会合了。大约有一百多个,都是鬼子。隐蔽在女儿墙后面的武工队员们,枪口瞄向在街中心会合的敌人,都盼望队长杨子曾尽快发出射击的命令。队长杨子曾却像等待着什么,仍沉住气地东瞅西望,迟迟不开口。一个大背枪的鬼子,一手举着一面红白各半的小旗,面向北,上下左右地摆了几摆。杨子曾望到这,紧喊:“请小林同志、韩干事和那两个日本俘虏快上来!”反战同盟支部的小林、敌工科的韩干事,带着在梁家桥捉的两个日本俘虏,爬上房顶。“什么事,队长?”韩干事问。“请你告诉那位会旗语的日本朋友,让他看看下面敌人摇晃旗子的意思是什么?”日语流利、年轻健谈的韩干事,把话翻过去。会旗语的日本俘虏,眼睛立刻盯住了十字路口摇摆旗子的敌人。待敌人又打过一阵旗语,他忙扭头对韩干事说了一阵。韩干事对杨子曾说:“他说,那个打旗语的敌人,是在招唤北面所有的日本军队都到这里集合。”杨子曾刚把视线移到北面,在高高的金线河堤上,立刻出现了一个摆着两面同样小旗子的敌人。会旗语的日本兵又说了一串日语,韩干事照翻道:“河堤上的敌人回答:防务移交给警备队,马上就来会合!”杨子曾眼望着北面,心里思摸:“看来,北面的敌人剩下的都是伪军了……”一个中队的鬼子兵,走成三路纵队,打着一面膏药旗,耀武扬威地跑步来到村北口,脚没站,步没停,一直走进了村。大皮鞋吭吭吭的声音,比牲口刨槽的劲头都大。敌人越走越接近常景春那歪把子的射击圈,他就越按捺不住了,低哑嗓门地问杨子曾:“打不?这回要打,一扫一溜胡同!”杨子曾没言语。魏强心里虽说直劲的撺火,就是没法。他不明白杨子曾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又相信杨子曾会有好戏让他演。“队长,东面窑疙瘩上的敌人也看清楚啦,有机枪,有掷弹筒,抠他两炮吧!”胡启明手握八八式,也不耐烦了。他低声向杨子曾请求。杨子曾抬头朝东面瞥了一眼,照旧没有吱声。李东山用肩膀撞了一下身旁的贾正,意思是让他张嘴来个三次请求。贾正偷瞧杨子曾一眼,杨子曾的严肃神态,吓得他舌头一裹,滚到唇边的话儿咽回肚里去了。“魏强,你领十个人,都带上集束手榴弹,要快,秘密地运动到那边!”杨子曾不慌不忙,半蹲半坐的,指着南面靠近十字路口的一座小平房,“听到枪响,猛朝敌人群里甩手榴弹!”魏强率领十个人,像闪电般地朝杨子曾手指的方向蹿了过去。杨子曾向胡启明说:“对准窑疙瘩上的敌人,你要用两发炮弹打中他!”从村北来的敌人,没受一点阻拦,在武工队的几十支枪口下趾高气扬地走了过去,走到十字路口和先到的部队会合了。在房上运动的魏强他们,也未露形迹地来到十字路口的上方。十字路口,疙疙瘩瘩地挤了一大群鬼子兵。他们个个立正、扬颏地听一个站在碌碡上身穿草绿色呢衣的军官讲话。“你俩给我瞄准那个军官!”杨子曾向贾正、李东山说。他俩的枪口立刻瞄向了鬼子军官的脑壳。杨子曾手掌狠劲地朝下一按,高喊了声:“打!”随着啪啪焦脆的两声枪响,鬼子军官一头攮在了地上。当鬼子们扭头想要察看的一刹那,魏强他们很大方地甩出了集束手榴弹。集束手榴弹的咚咚爆炸声,震得村里房颤屋抖,炸得鬼子兵血肉横飞。常景春和二小队的机枪射手祝文华,随着集束手榴弹的爆炸,两挺歪把子嘎嘎嘎咕咕咕地叫起来。鬼子一片片地倒下去。一大群没死的鬼子,拚着命地顺着街筒子朝南蹿。常景春见到敌人和自己射出的子弹跑顺了道,高兴地喊:“叫你们跑!叫你们跑!叫你们一个也跑不了!”狠劲一勾扳机,一斗子子弹,撵上了一群鬼子,都叫打中了。祝文华一会儿连发,一会儿点射,也在横扫窜逃、溃退的鬼子。使用步枪的人,个个都瞪大眼睛寻找自己猎取的目标。贾正把枪一举,对小秃说:“数着,又一个!”一个刚逃出村的鬼子,随着贾正的枪声,狗吃屎地趴在了地上。小秃稚气地笑着说道:“数着啦,六个,整半打!”“那就再加上一个!”贾正又一举枪,一个在漫地里跑的鬼子也应声倒下了。小秃不自禁地嚷道:“七个整!你可真是神枪手!”胡启明按照杨子曾的命令,一按八八式机钮,射出的第一颗炮弹正打在窑疙瘩上的敌人堆里,随着轰地一声,有的胳膊大腿飞上天空,有的整个身子摔仰在地上。两个鬼子架着一挺机枪,顺着窑坡往后撤。胡启明又一按机钮,嚷叫着:“你俩也别给我动!”第二颗炮弹立刻在两个鬼子中间开了花,那一挺机枪,被炮弹炸得扔出了十几丈远。两炮抠了敌人个谱头转向,窑疙瘩上的敌人被炸得像崩散了群的羊,到处乱窜。一部分武工队员急忙调转枪口,向四下乱跑的敌人射击。“胡启明过来!”杨子曾将胡启明由东面调到西面。“你看,河堤那边,有群隐蔽的人,可能是敌人的指挥所!马上擂他一炮!”胡启明单吊线地略略一瞄,啪的响起一小声,一颗像个小老鸹似的炮弹飞向天空,朝杨子曾指的方向飞了过去。一片火光闪过,稍沉,才传过轰的一声。从此,那群在堤后时隐时现的敌人,再也见不到了。“好,这一炮顶用!”杨子曾兴奋得挥拳呐喊。这种狂热情感的流露,在杨子曾身上是很少见的。显然。胡启明的准确射击,让他非常满意。敌人遭到这样猛烈火力的打击,知道遇上了劲敌,忙撤到村外,稍将部队一整理,立刻开始反击。顿时,像火药库在爆炸,又像刮起了狂风,炮弹一颗又一颗地朝武工队的阵地轰击,密集的子弹啾啾地嘶叫着横扫武工队的前沿。激烈的战斗开始了!刚才,让一层轻纱般的薄雾笼罩的小庄子,现在,又敷盖一层浓烈的烟火。百十户人家的小庄子,到处充满了呛人的火药气,它完全让浓烟烈火吞噬了!湮没了!环境不让人,时间更不让人。杨子曾明白部队所处环境的险恶。这里,离保定不到二十里;这里,过河五七里地就是高保公路;这里,让敌人包围了个严死合缝;这里,敌众我寡兵力太悬殊;这里……他一面指挥战斗,一面盘算突围走脱的办法:突围,硬拼着朝外突,敌人的火力强,会造成很大的伤亡;不硬突,又怎么办呢?……一阵冷风吹来,掀起几个队员的衣裳角,露出了穿在里面准备回分区后交给剧社的鬼子黄色军服。他见到军服,双眉一皱,心头立刻出现一条妙计。他决定要在这军服上做一篇从没做过的文章。他摆手把通信员小铁叫过来,在他耳根下咕哝了两句,小铁蹦蹦跳跳地奔向了魏强的阵地。杨子曾回头又和二小队长蒋天祥谈了谈,立刻带领着两个日本俘虏走下了房,反战同盟支部的小林和韩干事也都急忙忙地跟了下来。他面对韩干事、小林说:“眼下的情况很严重,为了免受伤亡,安全地突出去,我决定采取这样的行动……”杨子曾将自己的决定摊亮告诉了他们,末后,他手指一个日本俘虏继续说下去:“能不能成功,这位懂旗语的日本朋友起着决定作用!你们将我们的行动告诉他,看他有什么意见?这事不仅关系到我们的安全,也关系到他们两个的生命。”韩干事像连珠炮般的将杨子曾的意图全部告诉给小林和两个日本俘虏,再加上小林同志在旁边帮助解释、鼓励,两个俘虏连连点头,并伸着拇指,吐着生硬的中国话:“杨队长的办法顶好!”“我的旗语蛮会,一定按照队长的命令做!”打退敌人又一次攻击之后,整个队伍撤到房下,人人都脱掉便衣外罩,露出了套在里边御寒挡风的日本军服。贾正看了看周围的人们,幽默地说:“这个好,演大皇军不用化装了!”魏强帮助杨子曾穿上准备捎给剧社的那双黄牛皮的长筒马靴,又将一把战刀给他系挂在肋下。还好,昨天魏强给杨子曾挑选的那套质料好的军服,还缀着一对上尉衔的肩章。会旗语的日本俘虏拾掇好自己的穿戴,忙和韩干事说了几句日语,意思是赶快操持两面红白各半的联络旗。小林同志仔细地检查过人们的化装,也向杨子曾提议:“走出去,一定得打起一面太阳旗!”联络旗、太阳旗,以往人们缴获了,都当成破布片子将它扔掉,有谁来保存它?今天,它却成为化装突围中两宗极不可缺少的重要工具。没有它,化装突围可以说是不可能,特别是那两面红白各半的联络旗更不可少。杨子曾听到韩干事和小林同志一说,真有点冷手难抓热馒头,一时想不起该用什么办法解决它。四外,枪声、炮声施放得就像火山崩;军号声、呐喊声,也从村子的四外传过来。显然,敌人又准备发起冲锋了。在这危急的时刻里,杨子曾一眼瞅见了李东山,立刻想到他是个什么东西都愿意收藏、保存的人。听人们说,在他的“万宝囊”里能找见许多稀奇古怪的物件,难道联络旗、鬼子的膏药旗子他也能收藏起?时间不等人,忙叫道:“李东山,你收藏着日本旗和打旗语用的红白两色旗子了吗?”“收藏着啦!”李东山把话说完,就从他的“万宝囊”里把两宗物件——联络旗、太阳旗拿了出来。没打算到的偏做到了。杨子曾一见自己刚才犯愁的事,没费一点力气,就让李东山解决了,真是又高兴又感激。赶上去忙和李东山握握手,当时,把李东山闹了个大红脸。两面红白各半的联络旗子,又回到会打旗语的日本俘虏手里,他找了两个棍棍穿绑上,巴望杨子曾开口,下达命令。“你告诉他,……”杨子曾向韩干事低声说了几句,韩干事用日语马上告诉了日本俘虏,日本俘虏点点头,立刻和韩干事二次爬上了四面受敌的砖平房。他将钢盔朝眼眉下戴戴,立刻左右上下冲东、西、南三面敌人摇摆起手里的小旗子。一边摇摆,一边还用日语“哇哩哇哩”地高声呐喊。他的这一行动,对敌人简直就像是发布的号令,四周的枪声由激烈逐渐稀疏下来,而后,完全停止了;跟着,敌人便断续地嗥叫起来。他又大声地用日语说了几句,忙和韩干事下了房。会打旗语的日本俘虏在房顶上的大声叫喊,杨子曾确实有点不放心,等他俩跳下了梯子的最末一等,紧问韩干事:“他在房顶上喊叫的是什么?”“他说,这个制高点被控制了,八路军被赶到了村子的南头,请迅速包围、搜索、歼灭掉!”韩干事学说。“敌人嚷叫的是什么?”“敌人回答‘知道了,马上执行!’”“敌人南头搜索,咱在北头出村!把房上的几个人都撤下来!”杨子曾怕人们不小心,遇上敌人露了马脚,叮嘱:“我们现在要冒充鬼子混出去,只要我们混过了金线河,越过了高保公路,什么也就不怕了。遇上敌人要沉着、警惕,谁也不准说话,一切都由韩干事和日本朋友们联系。魏强,你们担任前卫,马上出发!”魏强将贾正清晨在地道出口缴获的那支三八大盖哗喇一声,推上了顶膛火。贾正将李东山当包袱皮用的那面三尺见方的太阳旗展开,绑在马步枪上,连枪带旗朝肩头一扛,朝下按按钢盔,和赵庆田并肩跟魏强走出这家砖平房的大门。他仨的背后是韩干事、会打旗语的日本俘虏。部队也都肩扛三八步枪,迈动穿有日本军皮鞋的两只笨脚,吭噔吭噔走出来。身体衰弱的杨子曾假充日本军官,骑着在卧马庄缴来的准备送给分区首长的枣红色的大洋马,气魄挺足地夹在部队中间,小林同志、张司务长、通信员小铁、卫生员小魏,还有小秃,都排成队走在杨子曾马前。武工队这一变,已成为一支地地道道的大日本皇军。不知底细,不去交谈,休想一下识破。顺着弯曲的小胡同,他们刚走到村东口,村东窑疙瘩上的敌人立即用红白各半的联络旗子发出询问的信号。魏强朝后给会旗语的俘虏丢了个眼色,日本俘虏纯熟地将手里的小旗轻轻一摆,真比吃仙丹妙药都灵,窑疙瘩上的敌人再也不理睬了。贴着村东的一溜东山墙,他们大摇大摆地来在村北面,一直朝正北——金线河堤蹽过去。他们头上戴的钢盔,安在枪上的刺刀,让升起来的太阳照得一闪一闪的反着光。绑在贾正枪上的那面太阳旗,让越刮越大的西北风吹得啪啦啦啦山响。金线河的河堤离他们却越来越近,小庄子离他们愈来愈远了。魏强紧迈脚步,盯住河堤。他估计河堤上一定伏有敌人,也为应付敌人做着准备。果然,离河堤二百米远的地方,两面红白各半的联络旗子在迎面的河堤上摇摆起来。“这可需要在敌人的面前通过了!”魏强心里思摸。会打旗语的日本俘虏顺手又摇摆两下小旗。就这么两下,伏在堤坡上的敌人不但不再过问,反而大放宽心地站起来。大约有百十号人,都是警备队员。真是真,假是假。人们一见这么多手持武器的敌人站在居高临下的河堤上,心里又像绷紧了的弦。个个精神紧张地握紧了枪把,食指贴住扳机,大有甩枪就打的劲头。人们这种紧张心情,杨子曾在马上一眼就看透了,他低声前后传:“镇静,这是伪军,好对付!”他的话,好像一副镇静剂,立刻赶走了人们的不安,个个又都泰然自若、旁若无人地挺起胸脯,大步杈子地走起来。魏强他们刚上堤,一个队长身分的伪军,神情畏缩地赶上来问:“村里的八路都消灭了吗?太君!”魏强装听不懂,翻翻白眼仁,张嘴想说,又像不会说的样子,一摇脑袋苦笑了笑,朝后努下嘴巴,匆匆朝堤下走去。后面的队伍又像潮水似地涌了上来。骑在马上的杨子曾神态非常傲慢,对站在堤顶上行举手礼的警备队长,连瞅都没瞅就过去了。警备队长见到“皇军”不言不语地走了过去,想问什么,又有些不敢;不问又怕担责任。末后,还是硬着头皮跑着跟在杨子曾马屁股后面,吞吞吐吐地问:“太……太太君,你们这是到哪里去?”杨子曾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朝前面喊了两句:“韩,你的!”韩干事扭头望下杨子曾的表情,顿时领悟他的意思,立刻充作“翻译官”,朝警备队长说:“奉上级令,我们这是到河那边执行一个紧急任务去。太君说,叫你们好好在这儿监视村子,防备有什么变化。”说完,点点头随大队人马走下河堤。警备队长本想再问一下执行什么紧急任务,又见在自己面前走过去的这一队皇军,是那么威严,自知再问也不会有什么作用,说不定惹起了日本人的火气,还会遭到一顿训斥,因此,要开的口也就闭上了。他像个缺心眼的傻子,瞪着灰暗、无神的眼睛呆望着,一直望着魏强他们蹚过了金线河,爬过了对岸的堤顶。六负责到小庄子上清剿的这一路鬼子的指挥官龟尾少佐,来前,以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彻底破坏了地道,抓捕大批的青壮年,圆满地完成上司给予的任务;没料到,如意算盘打错了,让伏在村里的武工队没头没脑地揍了一顿。这一顿狠揍,不光部下死伤了四五十名,他在金线河堤根的指挥所,也吃了一颗炮弹,自己也被炸断了左臂,心里好不窝火。过去,他对武工队并不了解,但是,他觉得今天和他对抗的这部分八路军,火力如此的猛,斗志如此的强,是他在河南打遍了汤恩伯的军队一次也没有见过的。而今,偏偏在“确保治安”区里,在保定的大门跟前碰上了。这是怎么回事?他挖空脑子也没捉摸透。“死伤四五十个人,这是谁的过错?是我大意粗疏?那我将受到什么惩处?”龟尾少佐怕自己担责任,坐在堤城后面左右地捉摸如何向上级交代。不是一个子弹飞来,掀掉他的战斗帽,他还不会清醒。一旦清醒了,他没顾拾起打落的帽子,也没有顾及到他的伤口疼,三滚两爬爬到了堤玻下。待他开口刚要喊人,一个长得像皮球那样圆、比皮球大好多倍的东西滚跳到他的眼前,笑嘻嘻地说:“太君,你的帽子!”龟尾少佐看到面前这个献殷勤的人——哈叭狗,立刻想到松田宪兵队长临行时低语嘱咐他“看情况去处理”的那番话。“看情况?什么情况,一切都由我来决定!没有情况我也可以制造的!”他望着这个从心里厌恶的哈叭狗,眼珠转了几转,找到了为自己开脱责任的借口。他把脸色一沉,眼珠一瞪,厉声问哈叭狗:“你的说,村里这是八路的哪一部分队伍?”哈叭狗本想拾起帽子讨个好,当他正双手递给龟尾少佐时,却见龟尾少佐露出一副凶狠可怕的面孔,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我的妈,他怎么啦?”忙哆哆嗦嗦、结结巴巴地说:“看,看,看,看样子,这这,这一部分像是那神出鬼没的武工队!”“武工队!”龟尾少佐一听到“武工队”三字,老松田告诉他的什么“武工队给他个暗放明跑”,“是让他逃回使反间计来的”等话语,都重新在他的耳边响起来。“管你什么反间计,眼下用你先实现我肚里的计!”他将牙齿一错,装模作样地逼问:“武工队,你的清楚?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武工队?他们用什么信号告诉的你?你的快说!”“唉呀,太君,我怎么能知道他……他……他们的信号……”哈叭狗察觉到龟尾少佐在没错找错,朝中国人身上撒气,又不敢大声申辩,只得笑脸相迎地答解,“是我多年和武工队打交道知道的!嘻嘻嘻!”心里却生怕出意外。“什么信号的不知道?打什么交道知道的?今天,你的事情我的统统明白。是你,和武工队勾结到一起;是你,让村里的老百姓统统的秘密逃走了;是你,让皇军大大的不够本;是你,让我受了伤,是你……”龟尾少佐每说一句,朝前迈进一步;他每朝前迈步,哈叭狗就浑身颤抖地朝后退。从龟尾少佐青筋暴露的前额上看,哈叭狗知道他确实发了大脾气,吓得浑身发抖、语无伦次:“太君,不不不,你说的是,是,是,是我……我我我不敢……”哈叭狗生怕面前的这位龟尾少佐拔刀、抽枪,他的两眼始终没离开对方的两只手。龟尾少佐话说得一句比一句重,脚步迈动得一步比一步沉。他逼问着走着,猛地站住,朝他身旁的一群鬼子一摆手,就听见啪啪啪啪啪七八条枪在鬼子手里同时响起来,枪弹打得哈叭狗左右晃摇了几摇晃,像条狗似地摔倒在地上。突然,村里——武工队控制的制高点上出现了一个旗语兵报告:“八路军被赶到村子南头,这里占领了……”龟尾少佐一见,心里好不高兴,他立即命令所有部队朝村庄南头运动。各路部队惶惶恐恐、战战兢兢地来到村子南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砖头瓦块都查尽搜遍,也没发现八路军的影。龟尾少佐心燥得像火烧。他从来中国作战的那天到如今,打过了许多仗,从没受过这么大的窝囊气:包围了村子准备破坏地道,偏偏又让武工队大揳了一顿;好容易把他们挤到村南头,又突然不见了。“哪里去了?钻地道走了?不可能。因为地道里施放了浓重的毒瓦斯。不然,又掩藏到哪里去了?”他急了,急得像条神经错乱的红眼狗,瞪着像要吃人的大眼珠子,豁开嘶哑的嗓子叫喊:“搜!搜!再搜!给我刨开地皮搜!”他相信武工队再有天大的道行,也不会逃出他布好的这个比铁桶都坚实牢固的包围圈。七武工队不仅巧妙地走出了龟尾少佐的所谓铁桶般的包围圈,而且走上了高保公路,又二次在梁家桥搞了个大名堂。武工队大摇大摆地蹚过了水深没膝的金线河,魏强忙返回杨子曾跟前请示:“怎么走?队长!”杨子曾挥手朝北一指:“跑步,直奔梁家桥。”魏强和杨子曾相处几年,深知他不论做什么事,总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下定决心。越在紧急的时候,他越想得面面俱到。但是,为什么刚刚走出重围,他又偏偏命令快步朝据点走?魏强对此,实在有点百思而不得其解。他怕万一敌人发觉了,在高保公路上一封锁,再想走都走不脱;不过,他更相信杨子曾的决心不会有差错,就毫不犹豫地带头朝梁家桥走来。离梁家桥据点越来越近,炮楼顶上的哨兵都能看个清清楚楚了。一个背粪筐的老大伯畏畏缩缩地迎面走来,韩干事装做翻译官上前打问:“梁家桥有多少皇军?”“皇军?皇军都到南边讨伐去了,炮楼上光剩下警备队几个人站岗看门!”老乡不敢不说,又怕说走了嘴遭到不幸,说完忙朝旁边躲。担任前卫的魏强,瞅到梁家桥据点附近的公路上,摆有一大溜黑麻麻的东西,他再也不充日本兵装哑巴了。“大伯,那据点跟前停的一大片,是不是汽车?”刚才那个“鬼子”说话那么和蔼;眼下,这个“鬼子”又说着这么标准的中国话,确头让拣粪的老大伯对面前这伙“鬼子”有些怀疑。他心里嘀咕并没问,只是据实地告诉:“你们黑夜从保定府坐来的汽车,你们还不知道!”骑马走上来的杨子曾也插了言:“有多少辆?大伯!”“有二三十辆呢!”老大伯说着蹚着野地走了。高保公路两侧的深沟,在白天是不能硬爬过去的,所以杨子曾决定走梁家桥据点,好二次来个混。如今,他又发现梁家桥据点附近停放偌多的汽车,立刻喊住魏强:“我们本打算用这套衣裳再蒙混住敌人突过公路。眼下,我们即便顺利地突过公路,敌人发觉我们,也会坐上汽车追。那样一来,问题会更麻烦。我们要搞他个一不做二不休,抓紧时间……”魏强听完杨子曾的新计划,乐得恨不得一下子飞到梁家桥。他心里思摸:“《三国》上曾有过火烧连营七百里;今天,就看我们用火创造奇迹吧!”将接近据点,发现炮楼顶上晃起了两面联络旗,会旗语的日本俘虏把手里的小旗一摆,炮楼顶上的哨兵立即消逝了。魏强对梁家桥据点的地形并不陌生。他在几十辆汽车跟前走过,直奔据点走来。据点里的吊桥早已平放下来等待着,魏强领着人们像走进自己家门那样随便地走了进去。十几个警备队员持枪列队接迎;几十个汽车司机也都聚集在一起,有的抄着手,有的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旁边看热闹。假充日本军官的杨子曾在马上问:“你们的人统统来了?”“统统的来了!太君,在楼顶上站岗的哨兵也下来迎接皇军了。”一个细高挑的警备队员双腿并齐,二目平视,规规矩矩地报告。杨子曾用手指下汽车司机:“你们汽车司机的干活?枪的有?”“对,我们是开车的!”“我们光开车,不会使枪!”“谁也没有武器!”司机们七言八语地回答。听说守炮楼的警备队员们都在,汽车司机都没有枪,杨子曾再也不为此耽心了。他立刻用中国话命令道:“你们缴枪!”警备队员们还在糊里糊涂的时候,手里的武器立即被魏强他们扑了过去。“点炮楼子,烧汽车,行动要快!”杨子曾刚把命令说出口,武工队员就像下山的猛虎,又蹿又跳地去执行预先分配好的任务。辛凤鸣拽住一个汽车司机紧朝外跑;李东山肩扛一领炕席就往炮楼里钻。在辛凤鸣抓到一桶汽油,像泼水般的朝汽车上倾倒时,大炮楼子已让李东山给点着了。“贾正,划火快点!”辛凤鸣倾倒汽油时吆唤;贾正手拿火把,一辆又一辆地点着汽车,喊:“瞧好吧!我都得让他们见了火神爷!”汽车沾火,腾腾地燃烧起来;火遇大风,越烧越旺。二十六辆排成一字形的丰田大卡车,一眨眼,变成一条大火龙。辛凤鸣手提空汽油筒,回头像欣赏自己的杰作:“好啊!这回让皇军坐着火龙回东洋三岛吧!”------------------一鸣扫描,雪儿校对第23章武工队被鬼子包围在小庄上的那天拂晓,老松田带领几百名鬼子,还有一大部分夜袭队,也将西王庄严严地包围起来。敌人这次袭击的规模较大,行动突然、诡秘,有目的地先奔袭、后清剿,确实给之光边缘区的人们来了个防所难防。和魏强分手,来西王庄召开会议、布置工作的刘文彬和汪霞,一切安排停当,将人们打发走,决定稍眯缝下眼,然后朝东王庄转移。鸡唱三遍,天近微明。刘文彬轻轻地在外间屋咳嗽了几声,河套大娘急忙推醒了在身旁沉睡的汪霞。这是个发生情况的时候。大娘很不放心,跟在汪霞背后走出住屋,不断地嘱咐他俩:“走黑道,你俩也别大意。耳朵、眼睛要多管些事,出村进村,周围左右要听听,身前背后多看看。”刘文彬他俩嘴里哼着,手里的枪都推上子弹。哗啦!一把沙土撒到窗户上。这是房东赵河套大伯在房上察看街上没人,给刘文彬他俩发出“走”的信号。大娘领他俩迈过二门,走进门洞,慢慢地将大门开开一道刚能过去人的缝子,他俩敏捷得像两只狸猫,没一点响动地走出去。待大娘用眼追望时,已经没有影子了。提早起床的老人,想躺下再睡一觉,那是万难。河套大伯、大娘也是如此。大娘瞅见大伯给牲口起圈垫土,也走回屋,摸黑去纺她的棉花。一条棉絮刚扯出个线头,村外传来啪啪啪的几声枪响,跟着,传来一阵咕咚咕咚的跑步声。“看你往哪跑?站住!”“还跑?把他们截住!”“截住他!”纷乱、嘈杂的呐喊,也从村头上、街上送过来。大娘的心像烙饼般地翻个子,“莫非鬼子包围了村?”“莫非老刘他俩出了事?”她扔掉手里的棉花条忙朝炕下出溜。惊恐不安的大伯早已两步并成一步地迈进了屋:“宝生他娘,刚才准是老刘他俩出了事,听嚷叫就是鬼子的声!”老两口子急得光搓擦手心,来回地在屋里转悠,谁也不知该怎么办好。大娘心里憋闷得慌:“我到街上看看去!”赵河套大伯怕出事,双手一拦:“老天爷,你出去不是自找死!”天色麻麻亮,街里吵吵得更凶,嚷嚷得更乱,西王庄就像一大锅泛白冒泡、上下翻腾的滚开水。一会儿,东面传来“妈个×的”粗野地叫骂;一会儿,西面传来叮咣的乱砸声。河套大伯的大门在乱吵吵的声音里,也被砸开了。几个拿手枪的夜袭队员闯进来,骂骂咧咧、推推搡搡地将两位老人押送到村西的大场里。大场里已经挤满了各色衣着,各类年岁的人。他们都是在西王庄出生成长的人们,个个眼睛喷射怒火地瞅望端枪圈围他们的鬼子兵。除了吃奶的孩子偶尔啼叫两声,谁也不言不语不示弱地挺胸屹立着。心头沉重的大娘,脚步一接近聚满人的场边,两眼立刻瞅见了头箍毛巾的刘文彬和脑后梳起盘头的汪霞,浑身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唉呀,你们没走脱呀!”她心里说着,像母亲看到自生的儿女,生怕在这里有人给他俩委屈,任什么不顾地走近人群,挤到刘文彬和汪霞的跟前,用自己单薄、干瘦的身子把他俩遮挡住。西北风尖利地吹刮,晨雾还没有消散。“难道西王庄也要走东王庄的道?”“难道人们也要遭到集体屠杀?”人们像隔层雾气的在窥察鬼子的动作,猜测鬼子的意图;同时,也在紧紧地靠拢着刘文彬和汪霞,生怕鬼子、夜袭队一眼看出他俩来。“乡亲们,让你们担惊受怕了!”杀人不眨眼的刘魁胜,今天装做一个拿念珠、诵佛经的善良人,缓声和气地凑到挤抱在一起的人们跟前。“今天,我们到咱西王庄来,是为武工队、为县区干部来的。你们都是把家做活的好老百姓,皇军绝不糟扰你们!可是有一条,你们必需得把挤在你们群里的武工队、县区干部指出来。这个,我想你们会指的!”人们回答他的是一大阵沉默,沉默得好像周围空气都凝结住了。“哈哈哈……”刘魁胜瞅望着人们,不知为什么来了一阵奸诈的狂笑,笑得使人浑身发噤,脖颈上起鸡皮疙瘩。“你们应该放明白些,我的话都是为的你们。我敢担保,你们群里就有武工队、县区干部,只要皇军出头稍一查看,就能挑出来;事情是看你们对皇军怎么样!”他又朝人们走近两步,双手摇晃着嚷叫:“你们别闷头呆着,都回头察看察看!看谁不是你们村里的!”被圈围在场里的人们稍稍地乱了一下,有的也真回过头去瞅瞅,不过时间很短就又平静了。人们的再次沉默,确实让刘魁胜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他像那装外婆的狼,眼珠一瞪,就要露出吃人的凶相。在背后站着的老松田轻轻地朝他吆唤声:“你的!”他顿时又变成个哈叭狗,点头哈腰连说几个“是是是!”夹起尾巴退缩到松田的身后面。老松田缓慢地走近两步,摸摸鼻下的一撮黑毛,笑吟吟地说:“你们刚才看了看,里边到底有没有!”“没有!”人们像一张嘴在回答。“县区干部有没有?指出来的没关系!”“也没有!”“也没有?哪?”松田脑袋摇晃着,用不相信的眼神质问着他面前的这伙子人。跟着“嘿嘿嘿”地从腔子里发出阵冷笑的声音。他阴险地笑着逼近人们。人们都向他投过蔑视、仇恨的眼光,好像说:“武工队、县区干部就在里边,偏不告诉你!有能耐你就施展吧!”松田猛一转身,“来,问去!”他这猛地一喊,吓得刘魁胜一哆嗦,立即走到人群面前。“真是给你们脸不要脸,一把把的朝下撕。看,把松田队长都惹生气啦!其实你们装糊涂我也知道。常说,撒谎难瞒当乡人。我,不用介绍,你们早就认识。你们把武工队、县区干部都说成没有,这个并没有人信,因为天傍明,就有两个干部想出村,让我们用枪子给截回来了!你村地洼水浅,不能挖地道;想走,没走了。你说他是钻天啦,还是入地啦?假若真有钻天入地的本事,那我也就……”没容得刘魁胜说完话,松田用军刀戳着脚下的地皮喊叫:“说的,关系的没有;不说,统统的死了死了!”看样子,他真的蹿了火,嘴唇抖动得非常厉害。这会儿,刘魁胜的火儿倒熄灭了,他摇身一变成了和事佬,慢声细语地劝说起来:“常说:亲不亲,当乡人,抓起把灰来比土热。一分奈何我也不能让你们走东王庄的道。说到东王庄,那也是他们姓韦的自找!他硬拿鸡蛋碰碌碡,那还不碰出黄子来!当然,归拢包堆是跟我刘魁胜有仇。你们跟我没冤没仇,只要伸手指点下挤藏在你们里头的武工队、县区干部,我姓刘的担保你们没事!指罢!快指!”刘魁胜满心认为装装白脸,拉拉近乎,就能打动了人们的心。人们偏偏不给面子。有的低头瞅地,有的扬颏望天,根本就不理睬他!老松田本来就贼火上升,人们的默默无言,又像给他浇了桶汽油。他迈动大步杈子跳近人群,没选择地拽出一个老太婆,用力一搡,搡了她个仰巴跤。狗跟主人跑,刘魁胜手枪一掖,一个箭步蹿上,左手抓住脖领子一使劲,又把老太婆提起来,跟着左右开弓地扇了老太婆一顿嘴巴子,打得老太婆蒙蒙腾腾地顺着嘴角子滴嗒滴嗒直流血。“你伸手给我指,谁是武工队?谁是县区干部?”刘魁胜左手揪住老太婆的后衣领,右手却用驳壳枪敲打她的脊梁骨。人们一见揪出去的老太婆是快嘴二婶,心里都捏了一大把汗,个个喘气都不匀了。特别当快嘴二婶张大眼睛在人群里搜寻时,凡是离近刘文彬和汪霞的人,都尽量设法用自己的身子来遮挡。河套大娘的心提到嗓子眼。“怎么鬼子偏看上你这个鸭子屁股嘴?你敢胡吣,看过后怎么收拾你!”她紧握拳头,眼睛瞪大望着快嘴二婶,生怕她爱说话的嘴巴走漏了风声。以往肚里存不住话的快嘴二婶,今天却和往日大不相同。虽然她来回地搜寻几遍人群,可是,叽哩呱啦爱说的嘴巴,如今好像贴上封条,一声也不吭。她每次目光瞅准刘文彬、汪霞,都迅速滑过去,好像他俩没在场。死亡靠近了她,她并没有让死亡吓得想出卖良心。“一个人为国家要宁折不弯,别做墙头草。”这是徐政委在公民誓约①大会上讲的话;在庄严宣誓的时候,那“不向敌人泄露秘密;不给敌人带路……”的条条誓词,都让她一下回想起来,“我举手宣了誓,要说了不做,那算什么人?……”①是晋察冀边区人民在斗争残酷的年代里制订的对敌斗争的公约,其中有“不向敌人泄露秘密”,“不给敌人带路”等条。“谁是武工队?谁是县、区干部?你快给我指!”刘魁胜嗓子撕裂地嗥叫。快嘴二婶给予刘魁胜的回答,是眼睛一白,头一摇。“你——”刘魁胜转身用枪口逼住快嘴二婶的胸,疯狗似地捣了一家伙。“我——”二婶只从齿间崩出一个字,往下不言语了。“去你的蛋吧!”刘魁胜枪弹打中二婶的胸膛,二婶子栽倒了。快嘴二婶被击倒,立即引起人群里一阵哗乱,周围的鬼子啪啪啪地一放枪,才把人们镇唬住。“再乱!再乱!再乱都叫你们学了她!”刘魁胜右手用枪逼着人们,左手指点快嘴二婶的尸体,喷着唾沫星子叫:“快说,哪个是武工队?是县区干部?”人们屏着呼吸,仍不言语。“不能让群众为我们无辜地死!”刘文彬想到这就往前挤,汪霞紧跟着也朝前移动。在他俩面前,遮挡他俩的河套大娘和别人,像筑起的一道人的长城。他俩想挤,挤不动;想过,过不去。他俩的背后,却有好几张嘴在小声地劝阻:“别动!”“动不得!”“你不暴露,没人说!”“老兔崽子,你出来给我指!”刘魁胜伸手一拽,将房东河套大伯拽离开人群,跟着扬手像对待快嘴二婶那样也要来个下马威。老松田急忙跑上前来,充装好人似的紧忙挡拦住,同时,眼珠一瞪,将刘魁胜吓得朝后退了十几步。“老大爷,你的大大的良民,我的明白。你告诉我,武工队来过没有!”老松田眯缝着笑眼,乐呵呵地问。大伯被刘魁胜朝外一拽,就像有刀在剜刮大娘的心。要不是人们挤架着她,当时她会晕倒了。她知道在这种场合被鬼子拽出去,不出卖自家人,想着不沾刀、不挨枪地活着回来,是个百里挑一的事。但是她宁愿自己的丈夫不活着回来,也不愿意他出卖自己人。她身上一个劲的出燥汗,强支撑身子,表示自己心里很坦然,眼瞅着大伯在听他如何回答。大伯并没有把老松田放在眼里。他横白了松田两眼,很随便地说:“谁知道五(武)工队、六工队是什么样?反正我没见过!”“你没见过,那今天早晨让皇军顶堵回来的是什么人?”“那,我在家里睡觉,我哪知道是什么人?我要是诸葛亮,或许在被窝里能掐算出来!”老松田知道面前的这个老人在嬉弄、耍笑着他。他强按住火性,不笑强笑地说:“那你回头看看的,看看这堆人里谁不是你们村庄的?”“不用看,这堆人我都认识,都是西王庄的娃娃,西王庄生的,西王庄长大的!”大伯根本就没朝人群里瞅。“一个外村的也没有?”老松田盯住大伯。大伯斩钉截铁地说:“有啊!还不少呢!”“好好,那请你把外村的人们指出来!”松田从老大伯的话语间觉得找出点缝隙,满脸陪笑地往下追。“还用指?这不是一大堆!”河套大伯伸手指点端步枪的鬼子和提手枪的夜袭队员们嘲讽地说道,“像刘魁胜他们,都不是俺们西王庄的,像你们,”他剜指着老松田,“不光不是西王庄的,也不是俺们中国人!”他回手二次指点刘魁胜和一伙子夜袭队员,“他们虽说都是中国人,因为黑了心肠,忘记了祖宗三代,所以连一点中国人味也都闻不到了!”赵河套大伯的话音刚落,跳过来的刘魁胜一巴掌捂在了大伯的脸上!“他妈的,我扇死你个老狗日的……”跟着,娘啊老子的骂起来。巴掌扇在大伯脸上,疼在大娘心里。刘文彬、汪霞见到这种情景,真是怒火烧胸,气炸了肺。他俩干着急,就是不能动转。要动转,也就违背了人民的意愿。大巴掌扇肿了大伯的脸,扇得大伯热火燎辣的疼痛。刘魁胜的扇、骂,也真把耿直、倔强的大伯扇骂急了,他举起颤抖的右手,切齿地点骂刘魁胜:“你打吧,姓刘的!”他又咬牙地冲老松田:“鬼子、你们糟吧!你们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有一天,八路军会找你们算帐的……”骄横凶狠的老松田,没想到在这里挨了一顿臭骂,气得眼斜鼻子歪。他没容得老大伯讲完话,拔枪射出了子弹。刚强、正直的赵河套老人倒下了!他到合眼以前,一直怒视着敌人。松田急了!松田疯了!松田再也不装做南海观世音了!他发狠地拔出了腰间的战刀,鬼叫似的把刀在空中一探,包围人群的鬼子兵一齐端平了步枪,个个都将食指贴在扳机上,无数乌黑的枪口对准了人群。死神的黑爪将要抓住人们。坚贞的人民并没把死亡放到眼里,大家眉不皱、眼不眨、板着威严的面孔,与凶残的敌人对峙着。老松田挥舞着军刀,脸色胀红地喊叫:“限你们三分钟,把武工队,把县、区干部给我指出来!要不,统统的死了!”稍停,他将亮闪闪的军刀朝下一按,拉长声音喊叫:“一——分——钟!”工夫不大,他又朝下一按军刀,“两——分——钟!”他睁大眼睛,奇怪地瞅望这群视死如归的人。人们站在一起,平静得就像一池子水。他像火烧着屁股,蹦跳着发着警告:“现在是最后的一分钟!还剩四十五秒,还剩三十秒!还剩二十秒,最后还剩……”这是千钧一发的时候,死神步步逼近了群众。猛然,像晴天打了个霹雳,刘文彬挥动铁拳,大吼了一声:“不准开枪,我是武工队!”铜钟般的声音,震得地动山摇,震得松田将脖颈一缩。待他刚要探头查寻呐喊的人,人群里举起无数的铁拳,张开无数的海口:“我是武工队!”“我是武工队!”“我是……”“我……”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致呐喊,一致高呼!激昂的吼声,像海啸,像山崩,它震惊了端平武器的一群刽子手,也震呆了杀人的魔王、头道山满的徒孙、日本宪兵队长松田少佐。在这巨雷般的喊声里,他像只受惊的饿狼,狠盯住人们,一时不知所措。在他头脑稍清醒,挥刀刚要开口下达射击的命令时,一匹栗色洋马,颠颠颠地跑到他跟前。一个头戴瓜皮小帽的夜袭队员跳下马背,叽哩呱啦朝松田简短地说了一阵日本话。松田听后不仅脸上充满得意的神色,而且不自禁地仰面“哈哈哈……”狂笑起来。跟着,摆手朝端平步枪的鬼子们吆喝了一大声,他们立即将枪戳到地上。是什么让老松田抛掉大屠杀的念头?是什么又让老松田这样得意忘形?刘文彬望了汪霞一眼,汪霞的眼珠正滴溜滴溜地转个不停。显然,他俩都在捉摸着判断着。的确,老松田急转直下的行动,也真让被围的人们有些莫名其妙。从面容上看,松田像是有了主心骨,刚才的那种红头胀脸、发火嗥叫的疯狂劲儿都看不见了。他呲着牙得意卖谝:“你们的不说,有人会说的!不用你们,武工队、县区干部,我能统统地抓住!”说到这,他将伸展的五个左手指使劲的一回攥,握成个团团。“不信,你们看!”他将毛茸茸的右手朝东北角上一指,人们的视线都转向了他指的方向。一群夜袭队的特务押着一个双臂倒捆,脑袋耷拉到胸前的人走了来。距离越走越近,那人的脑袋也越垂越低,是什么样的长相?人们很难看清楚。等他走近了,人们才看清他那剃得光溜溜的脑袋上有一条孩子嘴似的血口子,血口子周围凝结着黑紫色的血迹。显然,这是被鬼子、特务们打的。这个被鬼子捕住的人一钻进汪霞的眼里,她随着一震,伸手暗暗捅了刘文彬一下,怕他没看清楚,小声说:“马鸣!”刘文彬身不动,膀不摇,整个人像长在地里。他愤怒得两只眼睛瞪得滚圆,一眨不眨地盯住马鸣,盯着马鸣从自己的面前走过去,靠拢了松田、刘魁胜。马鸣确实是个稀泥软蛋,别看他是个年轻小伙子,却受不了鬼子的一顿毒打;别看他身上挎着三号驳壳枪,这只是聋子的耳朵——摆设。马鸣也是晚上来西王庄开会的一员,会议开过之后,他独自一人回了白家庄,找了个财主亲戚家,脱了个溜光大睡了。直到鬼子包围了村,他还放着头睡呢!天明,鬼子挨门要搜索,他才傻了眼,想躲藏也来不及了。但是,他还是慌忙穿好衣服准备去躲。他把文件朝灶膛里边一扔;驳壳枪朝柴草堆的深处一插,打算利用最近开展的“两通”,房串房地溜逃出去。没料到,刚串了两套宅院,就让迎面来的几个夜袭队特务用手枪逼堵住。他被捕了。鬼子、特务一瞅他那干净利落的样子,就觉得他不是个地道的庄稼人;再加上他自己胆小心虚沉不住气,更让敌人发生了怀疑。于是,敌人棍子打、皮鞋踢地毒打拷问起来。直打得他鼻青眼肿、脑袋破;打得他破了的脑袋哗哗冒鲜血。打得他实在难以忍耐了,他只好向敌人道出自己的身分来。得寸进尺的敌人,抓住一个就要俩。再一次毒打,又把马鸣的驳壳枪、文件包、刘文彬他们住宿的地点打出来。马鸣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变节的。松田一见马鸣,立刻伸手给他松了绑,掏出手绢给他沾沾头上的血,随后又将他的驳壳枪给他挎背在身上。刘魁胜洋洋得意地指着马鸣,冲着挤挤插插的人群,使出吃奶的劲来嚷叫:“你们认识他吧?”问过,便“嘿嘿”地奸笑了一阵。接着,又像显宝似地介绍:“你们要不认识,我就来介绍,他是你们之光边缘区的教育助理员——马鸣。他……”松田对这人待如贵宾的举动,开始就让被围的人们产生了好大的怀疑。因为他头儿低着,始终看不出是谁,一听到刘魁胜说是“马鸣,马助理员”,几百双眼睛就像几百支一齐发射的箭,齐一射向马鸣脸上。大娘眼花耳不聋,听说马鸣和鬼子站在一流,气得浑身发抖,脚手发凉,心里暗说:“说话就瞪眼,作派不地道,老早看他不像个好东西!真,这块臭肉一定毁了满锅汤!”马鸣被刘魁胜指名点姓的一介绍,不知是胆小,不敢看愤怒的群众,还是自己残留点中国人的良心,头垂得更低,脖颈更朝腔子里龟缩。背后看,好像一颗圆球安放在一块戳立的死肉上。“你,你别不好意思的,看皇军待你多么好!你将来还要和我们一起工作呢!来,抬起头让他们看看。”刘魁胜命令着马鸣。马鸣听话地抬起了头。他那愧恧的眼神,刚和人们忿怒的目光一碰。好像看到一股巨大的、没办法阻挡的力量朝他压砸过来,他胆战心惊地紧忙又将脑袋低下了。“皇军是在怎样对待一个投过来的人,马助理员就是一个最好的说明。和皇军为仇做对的人们,你们最好走他这条道!”刘魁胜说完,扭头冲老松田谄媚地笑笑。松田见刘魁胜向人们夸赞、颂扬自己的仁德,也凑近脑袋低垂、身子比别人矮半截的马鸣身旁,老王卖瓜地自夸起来:“皇军从来就是中国人的好朋友,也愿意和中国朋友提携起来,建立东亚新秩序!像马助理他……”他本想指点身旁的马鸣说“马助理他的这种行动很好”,没想到手指戳在马鸣头顶刚止住血的伤口,戳的马鸣疼得直哆嗦,冬天血又旺,伤口像个小泉眼哗哗又朝外冒出了紫血,腥哄哄的沾污了松田的手。松田嫌恶地忙用手帕擦拭掉,他向刘魁胜一拨愣脑袋。刘魁胜明白地命令马鸣:“你过来指罢,既迈了一步,还怕迈第二步?你要耍心眼来欺蒙,会吃不了叫你兜着!”马鸣再也不敢不扬起头来。他痴呆呆地望望人群,而后,才一步挪不了四指地走过来。有几个手提驳壳枪的夜袭队员紧紧跟随着他。对马鸣,人们投以鄙夷、蔑视的眼光。他像那撒散病毒的瘟神,不论走近谁,谁都厌恶地扭过脸去。隔着河套大娘,马鸣看到了刘文彬和汪霞,不知为什么,他像发疟疾似的浑身哆嗦开,两条腿变成了面条条。本想再瞅上一眼,眼皮刚撩起来,刘文彬、汪霞眼里射出的四道寒光,逼迫得他噗咚瘫坐在地上。他的胆吓裂了,骨头吓酥了。刘文彬、汪霞被敌人发觉了,一群手拿武器的鬼子、夜袭队特务簇拥到他俩的跟前。刘文彬、汪霞被捕了!------------------一鸣扫描,雪儿校对第24章一回到分区的第二天,魏强才知道鬼子这次在之、清边缘地区展开了一次规模较大、兵力较多的突袭性清剿。这次清剿让之光边缘地区的工作遭到一定破坏,群众也遭到不小的损失。这像针扎着他的心,扎得他说不上的难受。说真话,经过近两年的日日夜夜苦斗,魏强对这个地区已有了深厚的感情。“那地区,”他吸着烟思摸,“是我们用血汗开辟出来的;那地区有唐河、金线河,旱涝能得收,年年是一麦一秋;那地区有高保公路、张保公路相夹着,不是兵慌马乱的年头,上京进府非常方便;那地区虽说方圆不到六七十里,紧紧挨着保定,可群众的斗争情绪,真像旺盛的火焰,永远在腾腾地燃烧着。”由那块地区又让他想到那地区自己所熟识的一些人。这些人好像队前点名般的都站在了他的面前。西王庄脾气倔强、忠心抗日的房东大伯赵河套和他的老伴;能说会道、外号人称百灵鸟的李洛玉;胆大心细、遇事机警的黄玉文;秘密送信的老奶奶;梁邦和他的姐姐、姐夫;梁家桥的梁洛群;保定南关的秘密“关系”——铁路工人金汉生;……他更想起了亲密的战友刘文彬和汪霞。每当想起了汪霞,就忙从衣袋里掏出拾来的那支钢笔。他将汪霞亲手一针针勾织成的浅绿色的笔套儿摘下来,若有所思地看一看;时而拧下笔帽,在日记本上画一画。虽说物是两件,却都是汪霞一人的。“这次清剿,她和老刘会不会出意外?握别时,她不是像孩子似地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再也不会出现黄庄渡口那起事情了?她们如果真的在敌人这次清剿的大风暴里,安全地度过去,那可该多好呵!”同志、爱人、老房东……魏强多么想把他们的情况弄清楚。可是环境不允许,通信不可能,唯一的办法,就是等整训结束后返回去!敌人清剿了之、清边缘地区,马不停蹄地转向山区扫荡了。不能让敌人痛快地去扫荡山区,要揍他的脊梁,扯他的后腿;要在平原出击,搞他个首尾不能相顾;要配合山区的反扫荡,给他个腹背夹击。在1944年最末月份的一个风吹雪撒的夜里,作为先遣部队的武工队,像鹰似的从分区飞了回来。魏强他们和队长杨子曾分了手,决定第一夜就住在西王庄。魏强他们对西王庄,就像自己的家一样熟悉。他们黑夜闭上眼睛进村,只要摸到门就知是谁家。今天,一接近村边,深深感到这村的变化太大了,给人一种忧伤、郁闷的感觉。以往场里的那些密匝匝的秫秸码、干草垛,现在不见了,处处都是空荡荡的。他们刚走进村,一种沉闷、陌生的气氛朝他们袭来:左看,左边的大门被摘掉,一个没齿的破耙堵挡着;右瞅,右边的房子掀了顶,只剩下个空壳壳。到处是砖头瓦块,到处是破烂不堪。“这村难道遭受了意外的灾害?要不,为什么出现了一片凄惨、荒凉的劫后景象?”魏强推测着继续朝前走,他恨不得一下走进他的老房东——赵河套家问个究竟。河套大娘隔窗听清是魏强的语音,没顾得系好衣服钮扣,紧忙开开二门迎出来。在漆黑的夜里,她像熟悉她家的宝生那样,一眼就看准了魏强,话没说出口,身子扑过去,热泪跟着涌出了眼眶,一直流过了两腮,滴在魏强的衣襟上。她肩头抖动,哽哽咽咽地哭泣着,好像憋闷已久的痛苦,只有在今天,在看到魏强他们,才能一下子倾倒出来。从大娘过于激动的表情上看,她是积郁了天大的委屈,忍受了难诉的痛苦。什么痛苦和委屈?魏强眼下是不知道的。他搀住大娘低声地解劝着:“大娘,有话到屋里去说!”随着,自己的鼻子一酸,眼圈也随大娘的悲切而湿润起来。他们搀扶大娘进到以往常住的北屋东头。贾正点着豆油灯,灯光映在大娘泪水没擦干净的脸上。大娘的脸色比早先憔悴了许多,眼神也迟钝了,额前的条条皱纹更深了。“孩儿们哪,你们可来了!”大娘不错眼珠地瞅着人们,眼睛里充满了无限的爱,语气里流露着一种让人难以描绘的感情。她伸手将小秃揽到胸前,嘴唇刚一动,泪珠又滚落下来。“你们哪知道,你们和刘文彬、汪霞他俩分开的第二天早晨,鬼子就把这村包围了。在这村,他们糟了个够……”赵河套大娘把当时鬼子和夜袭队横暴、凶残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学说了一遍。魏强以往就不大爱说话,眼下,他更显得寡言少语了。悲痛,叹惜,咒骂,仇恨,笼罩着每个队员的心……魏强他们返回之光边缘区,通过好多“关系”,费了好大力量来搞刘文彬、汪霞被捕后的情报,但是,靠得住的情报,可以说一份也没有抓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