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物语1-9

住在这个普通小区里的人很多,有高中生,推销刮胡刀的销售员,头发花白的退休老有老太,还有专栏作家什么的,鱼龙混杂。顾七七每天都在这些人的家里穿进穿出,看他们做事,听他们说话,这样的俗世生活,人间烟火,是沙漠里,南极上,或者豪宅中永远感受不到的东西。但,鉴于她与人类之间这种”敦亲睦邻“的行为,顾无名曾今狠狠走过她两次,一次是因为她出手救下一个半夜跳楼的中年女人,另一次是因为她背着一个摔伤腿的年轻男人从着火的树林里跑出来。她以为是好事,在哥哥眼里,是十恶不赦。那获救的中年女人,当她看到接住自己的是一具雪白的骷髅时,一把将顾七七推开,尖叫着晕了过去。第二天,醒过来的女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好几个道士,在她家里做法三天,写着”邪灵退散“的符纸,贴满了她的家门。至于那个被她从森林大火里救出的男人,看清她面容后,第一件事是将一把防身用的匕首,插入了她的胸膛。作为一只骨妖,顾七七必须现出原身,她的力量才能在人类身上起到作用。她不是邪灵,所以道士的符纸依然是一张纸:她只是一副骨架,所以男人的匕首伤不到她的分毫。她只是有些疑惑,她不过是救他们一命而已,不过是露一下真容罢了。“你跟他们是不一样的!”这是顾无名在揍过她之后,大声说的一句话。不一样?!走在阳光充裕的街头,顾七七在人群里探望,这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无非是比自己多了一层皮肉了。再说,他们死去之后,不也是骸骨一副?归根到底,他们明明跟自己是一般模样,为什么要如此害怕?害怕她,不就是害怕他们自己、人类真是有趣有古怪的生物,一面百般爱护着自己的身体,一面恐惧着支撑自己血肉的骨架。这种矛盾越深刻,顾七七越是渴望跟一个人类做朋友,居无定所,加上哥哥的监管,她没有太多朋友,当然,这个“朋友”是指各种各样的妖怪,比如住在山里的蘑菇小妖,撒哈拉的老蝎子精,纽约的时尚花妖等等,不包括任何一个人类。顾无名说,不会有一个人类愿意与骨妖成为朋友。骨妖跟别的妖精不同,可以美女俊男变幻无穷,我们永远不会变换出人类喜欢的好皮囊,从开始,到结束,我们只是一副最真实的骨架。这一点,顾七七是知道的。真真的骨妖,从生到灭,都不能改变自己的形态。至于那位被泼猴打死的表姨,修为再高,也只能硬生生披上一层人皮,草草冒充个人形,无法真正幻化人身。可是,不能变成美女又如何?自己现时的模样有何不好?母亲说过,她是骨妖一族里最漂亮的女娃。所以,顾七七至今也不明白人类排斥自己的根本原因。难道仅仅是审美观的差异?但,她还是相信,总有人是与众不同的。对她的“相信”,顾无名依然不屑,就像他不屑她照镜子的行为,说,我与你打赌吧。但凡有一个人类,愿意真正与你做朋友,今后的生活,就由你自己全权决定,我不干涉分毫。前提是,他真真切切看到了你的模样。成交!顾七七要用这场赌局,彻底挣脱“听话”这个紧箍咒。但,这个赌局已经有了好几十年的历史,顾七七依然没有赢得迹象。所以她认为可能与她做朋友的人类,无一例外被她的模样吓得魂飞魄散。她有点泄气,但仍抱希望“别家的店都打烊了,你还不关门?”顾七七蹲在这家卖金鱼的小店门口,看着那些在水缸里游弋的各色金玉,再看看坐在店门口那张旧椅子上的男生,好奇的问他。现在是凌晨十二点半,这家金鱼店位于小区外这条巷子的深处,与之相邻的杂货铺冲印店什么的,早早都关了门,只有它,还在两个简陋灯泡的照耀下,继续营业。顾七七注意到这家金鱼店,以及这个守店的男生好些天了,他们总是开店很晚,她从来没见过他们关门。一家金鱼店而已,又不是7-11,难道也要通宵营业?真奇怪。“天快亮的时候我们才关门的。”这个看起来约摸十五六岁的男孩,一件肥大的灰色T恤明显不合身,蓝色牛仔裤已经洗得发白,他侧身在旁边的架子上摸索,取了一小袋鱼食,小心抖落进面前的鱼缸里,“吃宵夜了哦!”他一脸笑容地对那些鱼儿说。他应该是个瞎子吧?顾七七从架在他白净脸上的那副墨一样的眼镜上判断,谁会在大半夜还带着种瞎子阿炳式的眼镜、何况,他那东西时还是用摸索的方式。顾七七忍不住伸出手在他鼻子下晃了晃。“拜托,我不是瞎子好不好。”但上停下手里的动作,推开顾七七的手,“只不过眼睛有些毛病,不能见强光,视力差点而已。”顾七七尴尬的咳嗽了两声,嘀咕:“那你拿鱼食的时候干嘛用手摸来摸去。”“我不是在摸,最近天气潮湿,有些鱼食结块了,我的把他们捏散。”男生无语的瞄了他一眼,“倒是你,大热天穿这么多,还戴口罩,很容易被人当成怪阿姨的。”‘你……“顾七七差一点被他的话呛死,但,人家说的没错。为了跟这个金鱼店男生对话,又为了不吓到对方,今夜他特意精心装扮了一番,高领运动装加靴子加手套加假发,加大草帽,脸上还架着墨镜与口罩,总之是不露出身体的一丝一毫。”要不是听你的声音,我还以为是个怪叔叔呢。“男生很诚实的说。”我感冒了行不行。“顾七七一脸黑线地掩饰,”再说,有身材这么好的怪叔叔么?"“哈哈,你还真自大啊。”男生大笑,露出贝壳般光亮的牙齿,笑声清脆得像一尾尾在水里欢乐游动的鱼儿。“”谁会在这个时候买金鱼?拿回去当夜宵么?“顾七七故意嗤嗤笑这个对她无礼的小鬼。他左右张望,巷子的两头都淹没在幽暗的寂静中,别说人,鬼都不见一只。挂在墙角的灭蚊灯啪啪作响,是此刻最嘹亮的动静。你最好回家去,怪阿姨。”男生微微动了动,身子朝外探了探,将头转向巷尾处,没有太多血色的嘴唇翕开着,低声念叨着什么。这时的他,才像一个等候顾客的小贩,就算眼神被墨镜完全遮挡,他的表情也透露出足够的期待。“我叫顾七七,不是怪阿姨,我还年轻呢!”顾七七却直想把口罩揭了露出真容给这小子一个半夜惊喜。骨妖也有爱美之心,也讨厌被人叫阿姨而不是姐姐,尽管她已经好几百岁。“好吧,怪姐姐。你确定要留下来?”他若无其事的继续望着巷尾。“你反应真快啊!”顾七七咬牙切齿的笑,心下却觉得这小鬼有些趣味,“喂,你叫什么?是住在附近么?”“我叫阿生。”他爽快的回答,“我还有个英文名字,叫Live,喜欢叫哪个随你。”“Live?这英文名真怪……”顾七七嘀咕着,不过跟这个看起来也正常不到哪里去的小鬼倒是蛮配的,一个半夜守着金鱼店的,牙尖嘴利的古怪男生。“你也不见得多正常,顾七七小姐。”他在几分钟内对他改了几次称呼,似乎很以此为乐,”已经快1点了哦,你真的不回去睡觉,女人太熬夜的话,容易老的。”“我今天刚好失眠。”顾七七故意夸张的笑,“所以我决定留下来陪你这个孤独的小鬼。”“随你。”阿生露出一个好看的笑,摇头道,“现在无聊的人真是越来越多了。大半夜不睡觉,看别人卖金鱼。”“在无聊也不及你,还有你这家店无聊。”顾七七索性坐到鱼缸旁边的台阶上,指着巷尾道,“我与你打赌,如果今夜你能卖出一条金鱼,我就满足你一个愿望。”“你不是圣诞老人。”他看也不看她,继续张望。“要是你输了……”顾七七故意摆出流氓态度,“你就乖乖对我说一声,美女姐姐,我错了。”“好吧,是你自己要留下来的。”他转过头,墨黑的镜片上摇晃着顾七七粽子一样严实的脸,说;“我不会输。”话音刚落,他微笑;“生意来了……”顾七七的耳朵里,出现了一阵轻微的响动,像风吹落的花瓣掉在泥土上一样不易察觉。簌簌,簌簌。声音越来越近。一团还不到半人高的黑影从巷子的另一端飘移而来,在它模糊的轮廓外,笼罩着一层土黄色的雾气。直到这玩意儿飘到面前,顾七七才看清楚,这居然是一个胖得连脖子与腰都看不见的白胡子老人,个头还不到顾七七的大腿根,要不是那张胖脸上的五官还算清楚,简直就可以叫他一声冬瓜老头。他费力地用短短的手拍了拍身上那件老旧的,一看便不属于这个年代的青色长衫,然后像个球一样弹起来,落到台阶上的金鱼缸前,指着其中一尾朱红色的小金鱼,胖脸上露出欣喜的笑,急切地说:“阿生,它它!快!”“好的。”阿生笑着把鱼网递给他,这冬瓜老头一挽袖子,小心翼翼地从鱼缸里捞起了他看中的那个小东西,放进他自己带来的玻璃瓶理,那瓶子里的水,浅浅的蓝。“好漂亮呀!”冬瓜老头端详着在玻璃瓶里游弋的鱼儿,居然激动得老泪纵横。说着,他从袖子里摸出一把五彩斑斓的小石子,放到阿生手里,连声说谢。阿生摸着手里的石子,说:“你给的太多了。我应该多给你一条。”“不不,我下次再来。不能让你做赔本生意不是。”冬瓜老头感激不已地连连摆手,欢天喜地地抱着他的鱼离开了。他脚步踏过的地方,开出了一片五光十色的小野花。“白老头只要一高兴就是这样,弄得街上到处都是花。要到天亮才会小时。”阿生像在跟她说话,又像自言自语,站起身,将收来的石子放进身后柜子上的花瓶里。那个普通的玻璃花瓶并没有插花,里头只堆满了五颜六色形状不一的石头,每一块都光滑如镜,在玻璃上投映出好看的光。那老头,分明不是人类。“你输了哦。”阿生走出来,有些得意地抱着手臂。“这……他……”顾七七一时回不过神来,不服气地说,“他都没有给钱!你根本就是白送的么!不能算你赢!”“我们的赌约里并没有规定交易的货币只能是人民币吧?”阿生慢慢走到她身边,凑到她耳边小声说,“那些石头,是妖精币呢。”顾七七对钱没有什么概念,不管是人民币还是妖精币。“吓到了吧?白老头不是人类。”看着她一动不动的呆模样,阿生很认真地,用一种特别阴沉的语气说,“我劝过你回家,是你自己不肯走的。”也许,他所期待的下一幕,是顾七七抱着头,尖叫着撒腿就跑。但,顾七七只是短暂地失神之后,便抓住他的手,认真地问:“那……你是人么?”“废话,我当然是啦!”阿生甩开她的手,皱眉嘀咕,“没劲,你居然都不害怕的。”他的神态,让顾七七想起她从前见过的,那些以捉弄小女生为乐但未遂的调皮男生。吓唬她?要是她摘了口罩,晕过去的一定是他吧!但现在,她可不想他晕过去。这男生太有趣了,居然跟妖怪做生意,那妖怪也奇怪,什么不买就买金鱼,当食物的话,那条小鱼未免也太小了吧?!“白老头买鱼可不是为了吃。我的金鱼,有别的用处。”阿生轻易洞穿了她的心思,他蹲下身,手指在清澈的水中慢慢划动,那些看起来笨笨的鱼儿就像通了灵性一般,纷纷聚集到他的手指周围,亲昵地摇头摆尾,他笑着问:“怪姐姐,你要不要也买一条金鱼?”“我没钱……”顾七七脱口而出,又狐疑道,“你真是人类?”阿生没搭腔,抓起顾七七的手掌摁在自己的心口。清晰的心跳声,以及人类血肉特有的温度,透过他的T恤传入她的掌心。这家伙真的是人。可是,就算是人,也不可能是正常人,不然怎么会和妖怪打交道?“不要觉得我不正常。”阿生似乎总能轻易看穿她,擦去手指上的水珠,“你也是人类啊,看到白老头这老妖怪也并没有吓晕过去,如果我不正常,你也半斤八两了。”他的话提醒了她,她现在是个人。她不想被拆穿身份,至少,在她的好奇心得到满足之前。如果可以,她想跟这个伶牙俐齿的家伙当朋友。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好吧。我们都很正常。”她清了清嗓子,故作随意地问,“那刚才那个白老头究竟是什么底细?”“白老头是一只地游,泥土所化的妖怪,常年在地底生活,偶尔出来晒晒太阳。地游身藏来自大地深处的精气,所过之处,花开遍地,枯木逢生。”阿生认真地说,旋即坏笑,“你看,就是因为太阳晒得少,缺钙,他才那么矮。所以,奉劝怪姐姐你,还是多在白天触摸,不然有一天可能会变成跟白老头一样的冬瓜老太太。”“如果不是有未成年人保护法,我会揍你的!”顾七七朝他举起拳头。“你真的不买一条金鱼?”他对她的愤怒视若无睹,“它们可是很有趣的金鱼呢。”“我看不出它们哪里有趣,都笨笨的样子。”顾七七气呼呼地说。水里的金鱼冲她翻着白眼,吐出一串不满的水泡。阿生抬头看了看东边,天际已隐隐有了一丝亮色,他伸了个懒腰,把外头的鱼缸水盆什么的,逐个搬进店里。他边干活,边自言自语般说:“白老头年轻的时候,也是个英俊的家伙,他跟他老婆在一个荷塘里人士。哦,他老婆是只荷花精。他们结婚以后,白老头再也不去别处游荡了,留在了荷塘。那段时间,那荷塘里的荷花,总是方圆百里之内开得最漂亮的,连池水都比别处清澈灵动。”“然后呢?”顾七七张口就问,她讨厌这家伙的伶牙俐齿,但却喜欢他说故事的声音。“然后?”他从墙角取过一根铁钩,勾住头顶的卷帘门,“然后他老婆被道士摄去真元练成了丹,荷塘里只留下一枝枯掉的荷花。”他吸了口气,“地游本不会老的,白老头却把自己的精元千百年如一日地灌进那枝荷花里,说总有一天,她会活过来。这么一折腾,好好一个少年郎,变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矮老头。”他说得诙谐,顾七七却听得难受。“可……这跟他来买你的金鱼有什么关系?”她还是想知道这个。阿生拉上卷帘门,掏出钥匙锁好,说:“他买的不是金鱼,是一场梦境。”顾七七更糊涂了。他走到她面前,一字一句道:“我的金鱼,要用眼泪才养得活。”从他的墨镜后,透出一种奇怪的力量让顾七七愣在原地。“BYE!我回家了。你也快回去吧。”阿生冲她摆摆手,转身朝巷口走去,“别忘了,今天你赌输了,你欠我一个愿望。等我想好要什么,再告诉你。”他单薄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还缠绕着暮色的微光里。顾七七呆立在空无一人的小巷里,和哥哥的那场赌局,那一度快要消失的希望,又莫名燃点起来。阿生,Live,你究竟是什么人?从那个晚上之后,顾七七似乎找到了生活的重点。她喜欢跟阿生在一起,喜欢听他用诙谐又自然的腔调,讲那些来找他买金鱼的妖怪们的故事。她最喜欢的,是他从不问自己的来历,也从不追究为什么每次见他,都把自己包裹成一个粽子。如果他问,以她的性格,会告诉他实情的。她从小就被教育,骨妖必须活得诚实,像它们的形态一样,不加任何伪装与修饰。她一面享受着这种难得的,朋友间的轻松,一面隐隐担忧,总有一天,她还是要以真面目见他,这是与哥哥的赌局。如果可以,就让这天越晚到来越好。阿生还是喜欢用各种尖利的词汇调侃讥讽她,但,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对她不管不顾,而是会搬个凳子出来让她坐,虽然凳子很旧,但有靠背,坐上去蛮舒服,他偶尔还会将店里的风扇转个方向,朝着她所在的位置,说什么大夏天穿这么多,万一热死了,他懒得收尸。她渐渐习惯了阿生的腔调,在他讲那些妖怪的时候,她也会兴致勃勃地跟他讲她在不同国度见到的各种有趣的人与事。说来也好笑,两个连彼此的完整容貌都没见过的,萍水相逢,却可以不知疲倦聊天到天明。一只骨妖,与一个行为怪异的人类,在花香虫鸣的夏夜,坐在被灯光渲染成一个明亮世界的金鱼店里,聊得手舞足蹈。对,他们只是聊天,只是世上最简单的倾诉与倾听,却有说不出的惬意与快乐。她觉得,阿生了解她的想法,懂得她的向往。顾七七开始觉得白天很多余,要是24小时都是夜晚就好了。这样她才有足够的时间,跟阿生在一起。因为金鱼店的营业时间,只是从日暮到天明。之前她曾去打听过,这个小铺是在一年前租给一个姓肖的中年男人的,听说这个人还是什么大学的什么教授。难道,这个肖教授是阿生的亲人?他的父亲?可是,他们长得一点都不像呢。在她跟阿生认识的一周之后,她在金鱼店里看到了肖教授,一个头发已经斑白,略微佝偻着背脊,虽是中年胜似老年的男人,细细的金丝边眼镜架在他还算高挺的鼻梁上,衣裳虽然不时髦,但整理得干净又整齐,手里总是夹着一本厚厚的书,的确有学院派的风格。肖教授大概每周会来店里两次,有时给阿生带一些零食,有时是一些书籍,然后就像所有的普通父子间的对话那样,说说学习,说说身体,未了再问一问金鱼店的生意,亲切却又生疏。阿生说,肖教授与他并没有血缘关系,但他拿他当父亲看待,因为,他救过自己的命。一年多以前,他从一座深山失足摔下,恰好遇见到山里搜集标本的肖教授,把他救了回来。他没有身份证,也没有户籍证明,不能读书,他唯一擅长的事就是养鱼,所以恳请肖教授为他租下这家小铺卖金鱼,既能赚钱,又能打发无聊的时间。“你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你的家呢?”顾七七不太理解阿生继续留在肖教授身边的行为。“肖教授没有子女,身体不是太好,既然他救过我的命,那我留下来照顾以下他,也是理所当然的。”阿生如是道,语气很平淡,基本看不见他表情的起伏,“何况,我家太远了,一时半会,我回不去的。”能有多远?总不会在火星吧?就算在火星,只要他开口,她也会帮他的。虽然她没有太大的本事,但是日行千里,飞山过海,还是勉强可以的。但每每提到回家这件事,阿生总是岔开话题。如是几次之后,顾七七也不再追问了。他不回去,总有他的理由,何必多问。这是他们逐渐建立起来的默契,不追问任何可能导致不悦的问题。现在这样就很好了,安安稳稳地坐在彼此的身边,说那只一把鼻涕一把泪,最终赊账买了两条金鱼的青蛙怪,说隔壁那个整天对人凶巴巴的胖女人如何掉进水沟里,然后哈哈大笑。“可以一直这样就好了。”有一天,顾七七在大笑之后,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隔了很久,阿生说:“可以看到你就好了。”顾七七心下一惊。“哈,我开玩笑呢!”阿生朝她扮了个鬼脸,“万一看到你之后我吃不下饭可怎么办?我可不想冒这个险,你还是包着吧。”顾七七强作笑脸,没理他。你若见了我,也许……不会是吃不下饭这么简单。也许,你我彼此对视的第一眼,就是最后一眼。夏夜的虫鸣,听来让人心烦意乱。金鱼店已经三天没开店了。顾七七直接找上了阿生与肖教授在小巷附近的家。傍晚,在楼下,她等到了搀扶着肖教授归来的阿生,一个装着蔬菜的塑料袋拎在他手里。见到她,略带倦容的阿生停下脚步,没说话。“好吧……我承认我跟踪过你。”顾七七抢先承认,她的确在之前的某个破晓,偷偷跟踪过阿生。不是为了证明什么,不是为了查探什么,仅仅因为,万一金鱼店关门,起码她还有另一个可以寻找他的地方。阿生似笑非笑,一脸“我早知道你会干这种事”的神情。“是七七啊。”肖教授也认识她,知道她每晚都去店里找阿生,客气地说:“来来,上楼去坐坐吧。”顾七七摇头如捣蒜,目光一直放在阿生脸上,连声说:“不用不用,金鱼店好几天没开店了,所以我就来看看……怕你……怕你们有事。呃,既然没事,我先走了。”“肖教授重感冒,我得照顾他,所以没开店。来着是客,上去吧。”阿生扶着肖教授往前走,“反正你这个闲人有的是时间。”“切!”顾七七早已习惯了他的尖酸刻薄,抱着那颗一直在膨胀的好奇心,跟着他们上了楼。一屋子的书。柜子上,桌子上,连床上都是。顾七七随意一看,大多是心理学与神秘学相关的典籍与资料。肖教授歉意地收拾出一块能坐的地方,说:“家里乱,见笑了。”他们的家,的确乱,像鸽子笼一样小。除了床跟桌椅,还有一个款式过时的大书柜外,基本可以称之为家徒四壁。大学教授的家,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呀。顾七七从前也遇到过同样职业的人,不说豪宅名车,起码也有一个宽敞舒适的居所,何至于潦倒至此。阿生若无其事地把菜放到厨房里,顾七七站到厨房门口,探头看他熟练地洗菜切菜。“你的眼睛真的有问题么?”她看着他手里的刀,飞快地切动出形状均一的青笋片。“除了看我切菜,你还可以帮我收拾一下屋子。”他头也不抬地说,“不然不给你饭吃。”“我可没打算要在你家吃晚饭,哼。”顾七七转身就走,以她的真实身份,哪里敢在他们面前吃饭!顾七七走回客厅,肖教授似是去了洗手间,里头传来他的咳嗽声。她走到桌子前,百无聊赖地东看西看,正要坐下时,撞到了桌沿,肖教授给她倒的一杯水顿时从歪倒的杯里撒了一桌,迅速浸湿了桌上的一堆资料。她赶忙抽起资料,慌乱地用手去擦桌子上的水,却又因此把掩埋在资料堆里的一本厚厚的黑皮册子碰了下去,翻开着倒扣在地上。她忙俯身去拾,急急拍去册子上的灰,缭乱的目光却在不经意间落在那张被文字与符号填得混乱的页面上——4月28日,测试对象:阿生,年龄:15岁,性别:男,测试项目:氧化钾药理反应……“把那个放下!”一声大喝,肖教授不知何时冲到她面前,一把抢下黑皮册子,脸上是少有的怒气和张惶,但旋即又放缓口气,语无伦次地解释,“我意思是,你……你不能乱碰这些,这些都是有顺序的,碰乱了很麻烦。”“对不起,肖教授,我无心的。”顾七七忙道歉,心中的疑惑却像窗外的夜色一样,渐渐浓重。她“婉拒”了阿生留她吃晚饭的好意,在他略带不解的神情中,逃似地奔离了他们的家。测试对象……氧化钾……这两个词铁锤一样敲击着她的头。虽然她没读多少书,但她起码知道测试对象是什么意思,也知道氧化钾是可以致人类快速死亡的毒药。肖教授并非医学专业出身,只是一所不太有名的大学里的文学院副教授,同时对神秘学之类的也颇有研究。这样一个文科出身的教授,怎么会搞出什么氧化钾药理反应?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义务搞清楚这件事。为了阿生。看到“测试对象”四个字,她心惊肉跳。肖教授的家中,阿生摆着碗筷,其间,他看看大门,想着顾七七刚才火速逃离的背影,笑笑,转回头,对着里屋若无其事地喊了一声:“肖教授,吃饭了。”今天,所有去过小区附近的小广场的居民们,都在议论一件怪事。一夜之间,广场上平白无故多出三座雕刻得惟妙惟肖的石像,真人般大小,年轻男性模样,不说那眼耳鼻口雕的多么传神逼真,连那衣裳上的褶皱,都生动得像要飘起来似的。三座人像紧挨着花台,呈半躺在地的姿势,个个张口瞪眼,一脸惊恐模样,伸向半空中的双手似在抵挡什么的靠近,如果不是那一身货真价实的石料,见者无不把它们看成三个活生生的男人,无不赞叹雕刻师的鬼斧神工。不过,虽然工艺精湛,但谁会一夜间放这几个玩意儿到这位置偏僻的小广场上呢?虽然石像很有趣,但最终还是作为扰乱市容的违章占道物品,被城管搬上车拉走了。黄昏下的小广场,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晚饭后的人们继续散步,继续聊天,其中一些人继续议论那三个石像,有人所说,那几个石像看起来很面熟,很像住在邻街的那几个不务正业,成天偷鸡摸狗的流氓。可这不可能啊,谁会吃饱了撑着,给那几个人间垃圾塑像呢?钟小魁目送着城管的车远去,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赤砜叔,墨嵩叔,你们饶了我吧……我真干不了那事,你们自己就可以搞定的,对不对?不需要拉上我的。”同时朝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的红发男与黑发男作揖讨饶。赤砜拨开挡住自己视线的一缕红发,锁眉道:“王担心的事,果然还是发生了。”“既然已经确定了目标位置,那就不能再拖了。”墨嵩一把抠住钟小魁的肩膀,“小子,这事只有你能办得了。”“墨嵩叔,我连鸡都没杀过一只!”钟小魁可怜巴巴地仰望着这个比自己高出大半个头的黑发男人,颤声道,“你们……你们一来却要我去杀人!!拜托,我好歹包你们吃包你们住,还把那么多游戏的通关秘籍都无偿奉献给你们,你们放过我吧!!”“那不是人!”赤砜毫不留情地打断他。“你这么说好像也不对,虽然它的确不是人,但它现在又的确是个人。”墨嵩挠着头,说着一串绕口的话。“这个根本不是重点好不好?重点是现在已经有人变成石像了!再不动手,肯定会有更多人遭殃,不尽快阻止的话,人界会乱掉的!”“我说的哪句不是重点了?你注意一下跟我说话的态度!”两个男人你来我往争论了半天,钟小魁正要借机逃跑时,他的肩膀被两只强有力的大手同时扳住,身旁二男对望一眼,由墨嵩向他宣布:“总之是,王有命令,要你钟小魁动手,将亡灵石捕回冥界,若遇对方顽抗,杀无赦!”“救命啊!我不要!我爱好和平!我……”“哼,真是黑白不分的笨蛋!看来还得好好教育你一番!”夕阳下,钟小魁踢着腿,被赤砜与墨嵩架着离开。顾七七平生第一次玩跟踪。跟踪对象,肖教授。在去过他家做客之后的一周时间里,晚上,她依然与阿生一道,守在金鱼店里谈天说地,等候那些来买金鱼的形形色色的顾客;白天,她放弃一切属于自己的时间,悄悄埋伏在肖教授家附近,一旦他离开家去学校时,她便尾随而行。她本想隐身去他家里一探究竟,可想到阿生在家里,便不敢轻举妄动了,虽然他的眼睛不好使,但那缕从墨镜后透出的视线,却总让她觉得,他能看到世间的一切,包括隐身的她,大概这就是做贼心虚。一连数天,肖教授没有异常,从家出来,坐公车到学校,上课,工作。直到周末,正在收拾书本下班的他,接了一个电话,旋即变了脸色,连公文包都没拿便匆匆跑出了办公室。根据顾七七的观察,肖教授是个绝对宅男,手机对他来说基本只是个摆设,很少有人打电话给他。也很少见到总是文质彬彬,低调谦和的他这么慌乱地跑出去。她跟着他到了一处幽静的咖啡屋。那里,一个戴着眼镜,身材微胖,穿着一身价值不菲的名牌衬衫的中年男人在等他。顾七七跟进去。对话的两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一场私密的谈话中间,站着一个看不见的顾七七。“老肖,你还在犹豫什么?难道你还不明白,那个孩子对你意味着什么?不,对全人类意味着什么?”眼镜男的身子一直在往前倾,神情很急迫。“这……我当然知道,只是我……”肖教授的眼睛一直不敢看对方,依然犹豫不决,“老同学,你知道的,那孩子把我当成父亲一样看待。”“从你跟我说那孩子的伤口会不药而愈开始,我就知道,属于我们的机会到了。”眼镜男抓住肖教授的手腕,双眼放出别样的光,“你不要感情用事,你想想,他不但会自愈伤口,连喝下放有氰化钾的粥都毫发无损,而且你说过,他还能跟不属于人类的物种沟通,老肖,这个孩子是人类史上的奇迹!将他交给我们科研组的专家研究,一定会给人类发展带来奇迹般的贡献!”“可……”肖教授仍在犹豫。“别可是了,难道你真想这么碌碌无名地当一辈子三流大学的狗屁副教授?”眼镜男似是怒了,恨铁不成钢地说,“你看看那些跟我们同期的同学,要么腰缠万贯,在商界呼风唤雨,要么就是名利双收,学术界的泰斗,你再看看你自己,老肖,当年你才是我们班的班长,是最有才华,能力最高的一个,现在却是最落魄的一个。我不信你不想改变这一切!阿生就是你的机会,唯一的机会。”肖教授握住咖啡杯的手,微微颤抖,手心渗出了密密的冷汗。“阿生的事,我已经跟科研组的人说了,只要你点头,我们马上就去带他走。”眼镜男几乎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穷追不舍地“激励”,“老肖,我们是在给劝人类服务,不要这么感情用事。想想你站在诺贝尔领奖台上时的风光,你会知道,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顾七七听得毛骨悚然,科研组,研究对象,阿生是个活生生的人类,虽然他的确有些怪异,可他不是小白鼠,怎么能说交出去研究就交出去?而且,这个眼镜胖子,怎么看都不像正人君子,一股熏人的铜臭味,在他的身周眼底,环绕不去。她希望肖教授断然拒绝。阿生对他的悉心照顾,连她这个外人都能感同身受,何况是他本人。而且她一直觉得,肖教授不是坏人,他对阿生,应该如同阿生对他一般好。“好吧……”肖教授终于点了头,“后天,后天我带他去见你们。但,我有条件,整个研究过程里,我必须在场。”“没问题!”眼镜男松了一口气,大笑着拍了拍他薄薄的肩头。这个时候,顾七七才有点明白,为什么个个会一再警告她,不要相信任何一种生存在一具皮囊下的生物。现在是剩下,可她觉得冷。从咖啡屋里出来,肖教授没有直接回家。他一直在外游荡到深夜,才往家走。顾七七一直跟在他身后,无数次想在这个男人面前露出本相,然后抓住他的肩膀问一声:“你真要把阿生交给那些莫名其妙的人?你真的只拿他当成研究对象?”小区外的广场前,阿生独自站在那里,朝远处张望,月色打在他的身上,在地上拉出一道孤独的影子。“你怎么在这里?”肖教授快步走上去,佯作镇定地问。“我看你这么晚还没回来,打你电话又没人接,有些担心,所以干脆出来找找看。”阿生挠着头。“哦……”肖教授尴尬地笑笑,“你眼镜不好使,这里路灯又坏了,以后这大半夜的,不要随便跑出来了。我没事的,只是今天学校有些忙。走吧,回家去。”二人刚要迈步,广场的暗处冷不丁蹿出三条人影。月光下,顾七七认出这三个人,是邻街那几个不学好的流氓。三把明晃晃的匕首在三个流氓手里晃动,其中一把,直接指到了肖教授的鼻子下。目的当然只有一个,要钱。胆小的肖教授翻遍了口袋,只翻出二十七块八毛。流氓之一抓过钱,一拳打在肖教授的脸上,骂道:“妈的,就这么一点?!你这么大个人了,就这点钱,丢人不丢人?”肖教授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嘴角渗出了血,支支吾吾地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流氓之二一脚踹在他身上,骂:“道歉有个屁用!银行卡有没有?拿出来!还有密码!”“我……我没有……”肖教授摇头。伺候他的,自然又是一顿拳脚。阿生冷冷地看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匕首,说:“别打了,我有钱,你们跟我来。”说着,他举起手,抓住了一直不曾摘下的墨镜,慢慢取下。顾七七正要现身帮忙,身后却嗖一下蹿过一阵寒气,一只冷硬的大手出其不意地捂住了她的嘴,在她尚来不及现身时,抓住了她,以一种不属于人类的力量,迅速将她拖离此地。“你疯了么?”怒火中烧的顾无名一把将妹妹掼在了地上,指着她的鼻子斥责,“你嫌自己活得太长了?竟然跟那个家伙厮混在一起!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底细?”顾七七紧闭着嘴,不说话,她从未见过顾无名对自己发这么大的脾气。“你……我不过离开一下子,你就离家出走,还惹到这种东西!”顾无名简直想揍她一顿。“他……他又不是坏人!”顾七七终于开口,小声反驳。“放屁!”顾无名一下子抓住妹妹的肩头,将她从地上抓起来,厉声道,“你知道那个阿生是什么来历?他是被锁在冥界的恶魔,喝美杜莎的血长大的亡灵石!你竟……”“亡灵石?”顾七七有些眩晕,结巴这,“什么……什么亡灵石?”“早在神战时期,希腊那地方出了个叫美杜莎的怪物,这个你是知道的,那个长着美人脸,却满头蛇发的邪魔,但凡看到她眼睛的生物,会即刻变为石像。后来,当美杜莎的头被斩掉时,她的血洒在一块通身雪白的怪石头上,千万年间,这石头有了灵性,修成了人身,还继承了美杜莎那妖魔的本事,开始游荡世间害死不少无辜生灵,人称‘亡灵石’。千年前,这厮游荡到中国,被鬼王钟馗降伏,打回原形拘去冥界,封印在冥河之畔,永世不得踏入人界。”顾无名越说越是气氛,“谁知道不久前,负责看管亡灵石的冥差贪杯误事,加上时间已久,钟馗当年贴在亡灵石身上的禁锢之符效力已弱,这冥差大意之间碰落了符咒,被这邪魔逃出了冥界。它化身成人,藏于民间,就是等你这样的傻瓜自己撞上去,好将你变成石头!”“你……听谁说的?”顾七七的口气里没有知道“真相”后的恐惧,反而充满了对哥哥的质疑。“我三天前就到忘川了,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你身边那些人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你知道,以我的本事,没有查不到的消息。果然,竟被我知道那卖金鱼的小子竟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顾无名重重叹了口气,“七七,我必须排除任何会威胁到我唯一的亲人的危险。冥界的人已经在找他了,相信不出两天,这恶魔会得到应有的惩罚。”顾七七不说话了,垂下头,像被美杜莎的眼神笼罩的石头。顾无名以为妹妹被吓到了,或者在为她自己的鲁莽后悔,拍拍她的头,从她的背囊里翻出那面纳西瑟斯之镜,展立在地上,又取了纸笔过来,问:“他说他的英文名叫什么?”“Live……”顾七七回答。顾无名刷刷在纸上写下了这个单词:“你过来看看这个,看镜子里。”顾七七慢慢走过去,朝镜子里看去,那张被倒映在镜子里的纸,本是“Live”,可在镜子中看去,却是真真切切的——Evil。Evil,恶魔。“你看,这家伙连起个名字,都喜欢玩这般的花招。”顾无名将纸揉成一团,“明明是个害人丧命的恶魔,偏偏要取个生机盎然的名字,真是讽刺。”“哥哥,肖教授很快会将他出卖给科研组……”顾七七突然冒出一句十万八千里的话,好像完全忘记了刚才那些令人震惊的事实,她抓住顾无名的手,“我……我不能让肖教授把阿生交出去的!”说罢,她转身就跑。“你疯了是不是?”顾无名死死地拽住她,“什么肖教授不肖教授的,不管是他也好,冥界的人也好,那都是他们之间的事,与你无关!你再敢和那厮有任何接触,我便打断你的腿!”话音刚落,顾无名突然由虚空中抽出一条黑光隐隐的链条,咔嚓一声锁在妹妹的右手腕上,另一端锁在自己的腕上,愤然道:“你哪里都别想去!明天一早我们就离开忘川,现在给我滚去睡觉!”“哥哥!你!”顾七七用力扯着手上的链子,哭叫着,“你放我走放我走!我不要睡觉,我要去找阿生,他不是你说的那样,不是!”顾无名根本不理会妹妹,自顾自躺在沙发上,拿个靠枕压在头上,背过身呼呼大睡。挣扎无果的顾七七筋疲力尽地坐在窗下,看着窗外昏朦的夜色,阿生的脸在空中若隐若现,那个总爱讽刺自己,卖金鱼的怪男生,他们在数个月夜下的轻快交谈,那些从彼此心底最深处发出的笑声,潮汐般在她眼前来来去去……她,突然停止了一切撕扯锁链的动作。顾无名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中懒懒醒来,他本能地一扯那锁链,却只听到一声哗啦啦的空响——锁链的另一端,空空如也,哪里还有顾七七的影子。这锁链是用妖精界最坚固的铁岩制成,没有他的钥匙,无人能开。顾七七当然也不可以。他猛地跳起来,跑到窗口这边一看,空空的锁链旁,有一只断开的手掌,那雪白的骨头,被阳光照得通透干净。“疯了,这丫头一定是疯了!”顾无名将锁链一扔,也像是疯了般从窗口跳了出去。当我站在迎月山的山巅时,那轮暗黄色的月亮像个破洗脸盆似地挂在天边,四周的树林里,暗涌着瘴气般的雾。阿透那只狐狸果然还没有完全恢复元气,这迎月山还是没有神清气爽起来。眼前这块林间空地上,原本葱茏青翠的野花野草,被璀璨得东倒西歪,有些地方干脆变成了秃子的脑袋,灰黑的泥土从地下翻起,惨不忍睹。在离我不太远的树林边缘,断了一只手掌的顾七七扶着面容苍白,虚弱无力的阿生,一张黑底红字,在月色下发出火焰般光彩的符纸,端端贴在阿生的心口上,像长在他身上般牢固。二人靠坐在一棵老树下,警惕地望着面前所有人。“裟椤姑姑!!”钟小魁从赤砜旁边蹿出来,哭丧个脸蹿到我身边,看到救星般抓住我,连声到,“你怎么来了?太好了太好了!我不想杀人呢,真不想!那个家伙,看起来怎么都不像个坏人。”“别吵!”我示意这小子不许再说话,“姑姑我知道怎么做。”“树妖,这件事是冥界的家务事,你最好不要插手。”赤砜冷睨着我,又瞟了一眼我身边的骷髅顾无名,“还有你,马上带你妹妹离开,刚才她用妖力策动诡雾扰乱我们追踪方向的事,我们不与她计较。但若你们一再耽搁我们正事,别怪我们不客气!”“哟,这次这事闹得挺大呀,冥界的十殿阎君居然出动了两个呢!”我呵呵一笑,啧啧道,“不过,杀人也要有个理由吧?虽然它是亡灵石,但你我都知道,从它离开冥界的那一刻起,它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有血有肉的人类呢。不管他的来历是什么,只要他现在是一个人,你们就不可以随便决定他的生死。还有,钟小魁现在还是未成年人,你们好的不教,教他杀人?”“树妖大人,这是王的命令,我们必须将亡灵石带回冥界,回到他该去的地方。”墨嵩比赤砜懂礼貌些,朝我微微鞠了一躬,“如您所说,亡灵石一旦踏入人界,就会变为真正的血肉之躯,除了鬼王钟馗的后裔可以杀死亡灵石的肉身,将之打回原形带回冥界,任何人都无法伤及他的性命。为了人界安危,将亡灵石封印回冥河,是身为鬼王的钟小魁的责任。希望大人你不要阻挠。否则,王那里,你也不好交代。”其实,墨嵩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阿生毕竟是用眼睛就能杀人的“危险品”,我对他,也没有太多了解,加上我跟顾无名本来也没有什么交情,难道我真有必要为了他妹妹,为了阿生,跟那个彪悍的冥王唱对台戏?我好歹是个生意人,有些账还是要算算的吧?!“喂……你不会是……”顾无名大概从我的沉默里看出了一些不妙的苗头,忙抓住我说,“你可是答应了我的呀!你……”“跟你哥哥走吧……你陪我到这里,已经够了。”那头,阿生翕动着苍白的嘴唇,对一直紧紧护着他的顾七七说,钟小魁那张专门对付妖魔的镇邪符虽不至于立刻要他的命,但会慢慢溃散他的元气,痛苦不堪。“你不是恶魔,不该被这样对待!”顾七七用少有的愤怒对在场的每一个人吼,“你们不公平!”“笨蛋,他们做的没有错。”阿生拉下她挥舞的拳头,“当初,的确有不少人因我那一眼,变成了试图。我的存在,一直被定义为恶魔与毁灭。钟馗那个老东西用他的剑指着我的头,问我为什么要害那么多人性命,我说,我只是想看看他们而已,看他们的脸,他们的表情,人类的一切,是我在希腊那块荒无人烟的岩壁上看不到的,那么有趣。我喜欢那个在村子里最高的草垛上歌唱的姑娘,我情不自禁地采来鲜花给她,却忘记了,我不能看她,我不能对这世界随心所欲,哪怕只是看自己喜欢的人一眼……”这时,我突然想,以钟馗那老鬼嫉恶如仇的直性子,若这块亡灵石真是十恶不赦,他大可以用他那把斩妖除魔无往不利的钟馗剑让这石头灰飞烟灭,何必只是毁去他的肉身,将他困在冥界?!“你……”顾七七垂下头,将他抱得更紧了些。“从你第一次出现案子我面前时,我便知道你不是人类,而是一只骨妖。”他对着她笑,“其实,这副特制的墨镜会挡住我的视线,当初你的猜测没有错,我差不多就是个瞎子。但我能从气味辨别出妖怪的种类,甚至能闻出你们穿着什么衣裳,从你们的言谈间,我在脑中想想你们的模样。我还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做家事什么的,这样已经很好。如果我以前懂得用这种方式与这个世界相处,就不会造成那么严重的后果了。”“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一具没有血肉的骷髅?”顾七七心下一惊。“对啊。”他强撑着坏笑,“一只白森森的,没皮没肉的,难看的骷髅姑娘。”他顿了顿,“但我喜欢跟你说话,既然你那么介意被我看穿真实容貌,我索性装作不知道吧。这样,你留在我身边的时间也许会长一点。呵呵。”“你连我是骨妖都知道……那……那肖教授他……”顾七七想起了与他朝夕相处的肖教授,那个最终选择出卖他的道貌岸然的男人。“刚刚离开冥界变为人类时,我很虚弱,是他在山中发现了我,带我回家,照顾我。也发现了我身上的异常。他不是个坏人,只是有太多东西想要,却又得不到。”他垂下脑袋,长长叹了口气,“其实,我打算成全他的。”“你知道他要把你交给科研组做实验,你知道他想利用你赚取名利,你还要成全他?”顾七七的声调瞬间拔高。他扬起嘴角:“我需要一个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哪怕是被利用。”他拍了拍顾七七冰凉的脸颊,“我希望自己是live,而不是evil,这念头是有点傻,但我的确这么希望过。只不过,我还是失败了,那三个流氓,是我杀的,这个罪名我应当承担。行了,你快跟你哥哥走吧。”“不走!只要我还在,谁都不能带走你!”顾七七执拗地抱紧他,“你是唯一一个,知道我真正身份,还愿意与我做朋友的人。”“赤砜叔叔……”钟小魁蹭到他跟墨嵩身边,“算了吧……我们就当没见过他们好不好?那块石头不是戴着墨镜么,他不会那么容易伤人……”“钟小魁,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赤砜的脸就是一座缩水的南极冰山,怒道,“这样一只魔物,谁能保证将来他不会再要人性命?你身为钟家后裔,除魔辟邪,护卫人界乃是家训!你……”说话间,地下突然传来一阵隆隆的响动,片刻,那冬瓜般圆胖的地游白老头,从地底钻了出来,一边吐着口中的土,一边挥舞着手里的一个卷轴。“两位阎君且慢动手,老朽今天是代表忘川市以及周边百里内所有妖怪来替阿生求情的,你看,这是我们所有妖怪的签名,我们都是阿生的顾客。他虽然是被称为恶魔的亡灵石,可在我们与他相识的日子里,他干的每一件事,都是被我们感激万年的大好事呢!”白老头几乎是滚到了赤砜面前,把手里的卷轴打开,上头密密麻麻全是妖怪们奇形怪状的签名,“他卖给我们的金鱼,不是普通的鱼,是他自冥河中带来的幽梦鱼,将这些鱼儿放在枕边,入睡的我们便可以看见那些永不能再见的亲朋,那梦境如此逼真,一条鱼儿,便是一个梦境,我白老头与妻子死别多年,托了阿生的福,才可以在梦境中再续缘分。你们可知道,对我而言,那不是梦境,是我白老头遗落多年的幸福。”白老头噗通一声跪下,磕头:“听说阎君奉冥王之命来缉拿阿生,我们恳请二位看在阿生虽是亡灵石,但已是为善不为恶的情面上,放他一条生路!”顾七七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单单卖金鱼了。“呵呵,我在冥河的时候,比较无聊,没事就跟河里的鱼玩玩,知道了幽梦鱼的饲养方法,所以……”“别说了……”顾七七轻轻遮住了他的嘴,“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有存在下去的理由,作为一个不会伤害别人,甚至可以帮助别人,一个与恶魔,与毁灭不相干的普通人,存在下去。你是Live,不是Evil,我知道。”阿生释然一笑,出其不意地将她推开,说:“快走吧。谢谢你。你还欠我一个愿望。我现在就要你跟你哥哥走!”“你看这……”墨嵩走到赤砜身边,语气似乎有所松动。“不可以!亡灵石必须被封印回冥界,这是王的命令!”赤砜断然道,“你身为十殿阎君,脑子也不清楚了么?!”“赤砜叔,你真是一点人情味都没有!”钟小魁不满地哼了一声,口里念念有词,手指一动,竟将阿生心口上的符纸给召了回来,扔在一旁,然后一屁股坐到地上,“反正我是不会再动手了,有本事你自己抓他走。”“你!”赤砜被这小子气绿了脸。“我不会走的。”顾七七坚决地对阿生说,旋即她跪在地上,对顾无名喊道,“哥哥,我们的赌局,你输了。阿生他知道我的模样,依然与我做朋友。你要遵守诺言,让我自己决定自己的生活。”“傻丫头,你……”顾无名急得直跳脚,不顾一切朝顾七七跑去。到这个时候,我想,这笔账我差不多已经算清楚了。我悄悄从头上拔下一根头发,放在掌心,朝里头吹了口气,低呵了声:“去!”须臾间,无数碧绿如翡翠的光束从地底冒出,呈圆环状将顾七七与阿生所在的位置圈在其中,强烈的光华刺得所有人几乎都睁不开眼睛。龙卷风般的气流里,这些光华不断扩散,转眼包围了整座迎月山,伴随一阵巨大的轰鸣声,所有的光束又在一个瞬间消失不见,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待众人再睁眼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山脚。顾七七与阿生的身影已然不见。赤砜拿下挡在眼前的手,怒斥我:“你干了什么好事?”我拍拍手,笑盈盈地说:“当年我初得人形之时,曾用我一根头发一口真气,保住一片湖泊堤岸稳固,百年不涝。我的头发与真气,是世上最坚固的封印,当年我道行尚浅时,便可稳固一片湖泊,如今我千年修为,给这迎月山下个封印,阻止不该进入的人进入,小菜一碟。赤砜,墨嵩,从此刻起,你们冥界之人,已不可再踏入迎月山一步。连你们的王都不可以。”赤砜脸色一变,不信邪地往前走,转眼便被一张无形的电网似的玩意儿给弹了回来,狼狈地摔在地上。之后,任他使出怎样的招数,就是无法突破这无形的阻挡。“行了,别白费力气了。只要我活着,这结界就无法被突破。”我幸灾乐祸地朝他挤眉弄眼。“你……我……”赤砜的脸,几乎要与他的头发一样红了。“好啦,冥王那里我会交代的。这次并非你们失职。”我拍了拍赤砜跟墨嵩的肩膀,打了个呵欠,打算离开。临走时,钟小魁跑上来,狡黠地朝我眨眨眼,说了声:“裟椤姑姑,COOL!”“喂,不是说了有外人在的时候要叫我姐姐不要叫姑姑么?!”我白了这小子一眼。“下次不会了!”钟小魁吐了吐舌头。“你啊!”我屈指弹了弹他的脑门,笑道,“你跟你亲姑姑挺像的,将来,你一定会成为跟她一样伟大的人。”“什么?我亲姑姑?还伟大?”钟小魁不明所以。“因为你们,都心有善念。这对于钟家的人来说,是相当重要的。”我朝他笑笑,也不管他满脸的问号,转身离开。对,我跟那钟馗老鬼的后裔们很有渊源,钟小魁的父母,姑姑,爷爷奶奶甚至曾祖父曾祖母,我都认识。不过,若要说起来,这钟家人的故事又是另一个很长的传奇了,今天太累,我懒得回忆,以后有机会再说他们一家子吧。我走得很快,但顾无名还是追了上来,拉住我不松手。“你这就走了?我妹妹他们呢?”他追问。“他们在迎月山上啊,在我的封印之内,会很安全。”我甩开他的手,那冰凉骨头的触感我很不喜欢,“还有,你还真会找援兵,你妹妹他们被困在山上,你谁都不找,偏偏要来找我,害得我……”“我听说过,并且能在最快时间找到的,最有能力帮助我们的人,只有你一个。”顾无名有些心有余悸,“还好拉德机。还好我听说过你曾替水神子淼巩固断湖的事迹,你知道吗,你那一口真气与一根头发,那断湖到现在都没有闹过水灾呢!”“好了好了,那些陈年旧事就不要再讲了。”我不耐烦地打断他。“好吧,那个,虽然你的封印让冥界的人拿他们没办法了,可对于他们来说,这不是变相囚禁么?用自由换安全,不对头吧?”他见我要走,赶紧挡到我面前。我停下步子,仰头揶揄道:“现在你知道自由的重要性了?”“我一直都知道!”“你不知道。”我不客气地说,“真正的自由,不是指你有多宽的空间可以行动,而是能有多少心情被了解。不被了解的人,哪怕身在浩瀚宇宙,也觉得寸步难行;被了解的人,就算身在方寸之地,心中也自有一片海阔天空。”顾无名不说话,看得出,他很茫然。“算了,你这个傻大个是不会明白的。”我摇头,“总之是,你妹妹跟阿生,现在都很好就对了。我知道你疼你妹妹,但是你不要再去左右她的生活了,该干嘛干嘛去。就这样,还有,别不打招呼就来我的店里,我怕你吓到我的客人!”“可是,那场赌局我不算输啊,那个石头不是人啊!”他垂头丧气地在我身后喊。“其实,是人不是人,不是看一层表皮,要看这里的。”我指了指自己的心,说完,驾起一朵云雾,快速朝市区奔去。一整天不在店里,不知道胖子跟瘦子会闹出什么乱子。我想,等阿生的伤好些之后,我会打开结界,让他跟顾七七自行决定去向吧。或者,我应该再将他们强行关在结界里多些时间,等我跟冥王那家伙协商好对阿生的处置决定之后再说?再或者,能不能找个办法,可以破除阿生那双眼睛的魔力?应该可以吧。仅仅因为想看喜欢的人一眼,却会因此害死对方,这种宿命不应该存在于这个和谐的社会。反正不管怎样,我今天又管了一件闲事,这大热的天,不留在店里吃西瓜,跑来折腾一整天,还白白用去一口真气,真是赔本生意。回去得好好检讨。月亮比刚才清亮多了,圆满地挂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我在空中悠闲穿行,迎月山离我越来越远。今夜,这座山应该属于另外两个人,不对,是一个长成骨架模样的姑娘,与一个拥有人类身体的男石头。也许他们一直不能真正地相见,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嗯,这个夏夜,还不算太坏。浮生物语·九厥任何一本史书上,都没有他们的名字。但是,他们比任何人都值得被记住。因为,那是一群遵从了自己真心的意愿,诚恳地挥洒生命的人。【楔子】  鹅黄与幽黑交织出一地微暗灯光,我踩在上头,如同在时间之河中缓行。  九厥走在我前头,湖蓝色的头发映在四周光洁无瑕的玻璃展柜上,似从最晴朗的天空摘了一片颜色嵌在里头,生动地贯穿于他专注的眼神里。  我跟他,第一次来西安,第一次踏足这座宏伟高大、容纳千年故事的历史博物馆。  九厥来秋游,而我,是被他强制雇佣来的陪客,雇佣条件之一,一箱金条;条件之二,以后来我店里喝酒必须付现金,且不得要求打折。  走在这种将千秋万世的纪念品汇集一堂的地方,我的感觉是有些奇怪的。展柜里那些如今被视为国宝的文物,在我走过的岁月里,曾经只是被把玩于鼓掌之间、毫不起眼的玩意儿,因为被烙上了历史的重印,它们的归宿便辗转到了这方小小的玻璃柜里,万人敬仰,高不可攀。有一天,我是不是也如它们一般,被永久禁足在一个玻璃柜里?我心里突然流过这样一个怪念头。但,我的怪念头,再怪也不及九厥这老怪物。  他在那个展柜钱驻足了起码十分钟,然后转过头,指着柜子里的东西对我一笑:“送我这个当生日礼物吧!”  那柜子里摆放的,是唐时“舞马衔杯纹银壶”,这酒壶,光润柔软,线条圆浑,上有鎏金莲花盖,侧有纯银细锁链,壶身两面均刻有鎏金舞马纹样,逼真生动,真真一件巧夺天工的尤物。可是,对于见过奇珍异宝无数的我而言,这把酒壶,无任何特别之处。  “你这老酒鬼要是想讨个酒壶当生日礼物,我大方些,送你个Swarovski的限量版水晶酒瓶,这个没有问题。”我抱着手臂站在他身后,挑眉道,“但是休想让我扛上盗窃国家一级文物的罪名。”  “我只要这个。”九厥执著地指着它,“你送我吧!”  “有本事自己拿,我不当从犯。”我坚决拒绝,心下却想,这老东西发哪门子神经,以他的修为,若想取这物事,根本易如反掌,为什么偏偏要经我手。他叹了口气,失望地垂下手。我从未见过这样总是一脸坏笑,永无正经的九厥,有此时此刻的摸样,像个被抽取了精魄的木偶。  “喂,你……不用这个样子吧,如果你给我个合理的理由,我可以……”我于心不忍了,毕竟这家伙当年也帮过我许多,虽然他的要求有些古怪,可我并不是办不到。  “哈,小树妖,我逗你玩儿呢!”九厥突然转过脸,闪电般变回了他的常态,嬉笑道,“它不是属于我的东西。”  他的眼角,分明有一抹故意想藏去的失落与流连。  “走啦,吃饭去。”他扭头就走。  “你有心事。”我拽住他。  “我要吃饭!”他撇下我,径直朝博物馆出口而去。  我远远落在他后面,这老东西,永远一副比谁都简单,比谁都天真,比谁都容易看透的摸样。可我知道,他是我所认识的家伙里,最难以洞穿的一个。他的心,想那一头变态的湖蓝色头发,迷梦般不可捕获。  认识他至今,千百年时间,他与我谈天说地,纵古论今,却从不提他的过往。我只在多年前的浮珑山上,在他与另一人对弈的间隙,依稀听到他似是一直在找一个人,却寻之不获……我追出去,出口处那方供游客留言的地方,他刚刚扔下笔。  翻开那本充斥着各色笔迹的留言簿,最后一页,是他俊秀的笔迹——千里循香来,笑对酒中影。  前方,他的背影在秋风卷起的痕迹中,飘然而去。空气里,隐隐留下一曲他哼出的、我从未听过的悠扬小调……【001】  “妖孽!那里逃!”  “你这秃驴,追我三天三夜,脚力还真好!”  “口出妄言!不收了你,贫僧当自绝于佛祖面前!”  “嘻嘻,你资质愚钝,心术不正,只怕佛祖也是不肯收你的!”  “大胆!”  夜色之下,山林之间,蒙蒙月光纠缠着山中的雾气,所见皆是浑浊一片,只听到其间有花木摇摆,落叶乱飞的动静。只听嗖嗖两声响,两道人影,一青一白,自那片混沌中一跃而出,竟跳到了半空,在那片清净月色下踏云疾驰。  “交出那物事,贫僧或可饶你不死!”白色僧袍的和尚,一手捏诀,一手提着法杖,向前头那奔逃之人怒斥。  “你能斗赢我再说!”月光点亮了一头在夜风中翻飞的湖蓝色发丝,那张年轻的脸孔上,只见到不屑的讥笑。  和尚更怒,一念咒语,脚下云朵飞得更快,眼见着便要追上那蓝发后生。  “死光头,三天不吃不喝还跑这么快……”蓝发后生心知不妙,突然按低了云头,朝脚下深山扎了下去……【002】  长安城的繁华,历来与四季无关。穿梭于天子脚下的各色人物,马匹货车,不分时限地塞满了每条街道。矗立两旁的商铺民居,简繁从容、各有千秋,用一家之主的大气之态,注视着这些或土生土长,或远道而来的人们。脸穿过小街窄巷、花间树丛的风,都是稳重宽厚的。  时值夏末,几天的大雨已带来些许秋凉,今天好不容易见了晴,一大清早起街上便行人如织,热闹之极。只是,满街繁而不乱的好景致被一阵风急雨骤的马蹄声撕得支离破碎。一匹皮毛如雪、碧眼炯炯的良驹,托着一位年轻的紫衫公子,从市集之上如电冲过。马蹄之下,尘烟滚滚,带起的气浪不但掀翻了沿途那些轻飘飘的小摊儿,还连累了些倒霉蛋头上的小帽,露出一片难为情的秃瓢。妇人们搂着被这阵势吓的哇哇大哭的幼儿,边安慰边冲着远去的马屁股大骂——  “又是那祸胎吧?”  “看那碧眼名驹便知是了,全长安也就这一匹而已。”  “这混世魔王,全仗势着他外公乃当朝高官,父亲又是一方巨贾,胡来惯了,唉!”  苏秋池当然是听不到这样的评语的,因为没有谁有这般的胆量。什么“长安小魔王”、“无敌鬼见愁”之类的“美誉”,他绝非浪得虚名。  “绿耳,再跑快些,不追到那臭小子,我苏字便倒过来写!”苏秋池还嫌不够快,用力拍拍爱马的脑袋,离弦之箭般冲出了城西的延平门。  长安城内,那臭小子是第一个在弄坏了他苏秋池新买的酒壶之后,还赏他一句“你走路不带眼么?”的英雄。苏秋池咬牙切齿,今天真晦气,好不容易盼到老爹去了扬州谈生日,家中再无人管束,又遇到了这般好天气,加上古煌斋的老板又将那绝世无双的舞马衔杯纹银壶半卖半送给了他,本该是一天的畅快得意,谁料刚一出古煌斋大门,就被那骑着枣红大马的华服公子撞了个四脚朝天,那小子非但不下马道歉赔偿,还臭骂他一句,扬长而去。苏秋池几时受过这样的窝囊气,自然是跳上他的坐骑朝那华服公子遁去的方向猛追,但一直追到了这翠微山脚,竟连背影都不见了。  苏秋池勒停了马,四下探看,却只见满山光彩潋滟,花盛草茂,除了他跟绿耳,还有啾啾飞鸟之外,竟看不到别的活物了。苏秋池在山中乱转了半响,直沿着那曲折山路到了半山腰,除了花草山石,一无所获,再往上走,那山路越发窄险了,起码通过已不可能,只能步行。此刻,夕阳见沉,山风渐冷,一股从背脊上蹿过的寒意让他生了归意。  “呸!算你小子走了狗屎运,没被本公子抓到!”苏秋池裹了裹衣裳,愤愤啐了一口,“但愿老天长眼,让豺狼虎豹拿了你做了晚餐!”  山路两侧的密林中,随着光线的渐黯,发出的怪声越来越多,仿佛随时都会冲出一群野兽似的。苏秋池吞了吞口水,赶紧掉转马头,朝来路奔去。  不巧,他迷路了。他明明记得是从左边的岔路上来,那路旁还有一块颜色暗红的嶙峋怪石,可原路返回后,却发现眼前不是山外的一马平川,而是一片深雾缭绕的紫竹林,苍白与冷紫纠缠期间,风动竹枝,交错相击,簌簌声不绝,似有万千毒蛇齐齐吐信。  苏秋池素来贪杯,但天地有眼,他今天滴酒未沾,没有头晕错路的可能,看着这片不期而遇,里外都透着古怪的竹林,连绿耳都迟疑着不肯再往前迈蹄。浑身不自在的苏秋池正欲掉转马头,投向竹林的目光,却自雾气转移时所生的间隙里,发现了异常——层层叠叠的紫竹之后,那黑梭梭的泥地上,躺了个人,月白色的衣裳在一片深色中,想栀子花瓣落进污泥,尤为显目。  一阵不属于绿耳的马嘶声,从竹林里传出,待那雾气又移开了些,苏秋池方发现,在那人影的不远处停着一匹眼熟的枣红马。白衫,红马……苏秋池神色骤变,霎时忘了一切不妥,策马闯进了竹林之中,直奔那林中之人而去。【003】  果真是他!  苏秋池瞪着怀中那昏迷不醒的俊俏公子,想着被他撞坏的酒壶,本该有满腹火气腾起,可是这小子的模样,惹他细细打量起来。怀中之人,十六七的年纪,身上那件月白绫罗袍上以银线修成鸾衔瑞云图,再以紫金玉带系于腰间,手工精细非常,一头黑发用八宝璎珞冠齐齐束起,面藏半开花朵之鲜灵,雪肤犹胜丝帛之细腻,剑眉秀目,唇如涂膏。虽是一身英气打扮,可身量未免娇小了些,压在苏秋池臂弯里的重量,着实轻飘。苏秋池心中嘀咕,这小子一眼便知是个含了金汤匙入世的败家子,怎会平白无故晕倒在这里?  正狐疑着,冷不丁后脑勺上不轻不重地挨了一记,一个小石子儿蹦跳着弹开了去。苏秋池捂住后脑勺,四下一张望,除了他二人,加上红白二马,再无他物。  咚!又是一记。恶作剧般打在他的头上。“谁?!”苏秋池大怒,起身大骂,“哪个不长眼地敢戏弄你苏爷爷!”  “喂喂!上面上面!!”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苏秋池头顶传来。他猛一抬头,竟见半空中飘着个跟地上那小子一模一样的家伙,模样身形,穿着打扮,毫无二致。  这……孪生兄弟?但这念头很快排除,只因苏秋池清楚看见,空中之人竟是没有双脚的,膝盖之下,只是一团蛇尾状的半透明云雾。  “妈呀!鬼啊!!”苏秋池怪叫一声,一个趔趄摔在地上。  “不准晕过去!”空中之人急急大喊,连胜骂道,“亏你还是七尺男儿,竟这般胆小如鼠,你见哪只鬼穿得这么体面!我看你既不长眼又不长脑,活该甩了你那破酒壶!”  苏秋池被这么一骂,噌一下跳起来,指着空中那人吼:“有胆你再讲一次!”  “百次我也讲得!”那人毫不示弱,俏脸涨得通红。苏秋池挽起袖子,眼看就想上去揍人。  “哎,不长眼的,你先别冲动!”看他的模样,那少年忙朝他摆摆手,讲语气也放缓了些,“私人恩怨稍后再论,若你当得起男子汉大丈夫,当救人于危难才是。你……你能不能帮我回到身体里?我不是鬼,只是魂魄出了窍。如今我无法操纵自己的行动,回不去肉身里。”  魂魄出窍这种事,苏秋池只是听说,未曾亲见,如今看到个现成的,他怒归怒,稀奇还是有的。他挠着下巴,看着躺在地上那个,又看看空中那个,半响,突然幸灾乐祸地拍起掌来,大笑:“甚好甚好!我就说你这臭小子必不得善报。哈哈,如今可好,一分为二,有趣有趣呀!”  那少年的魂魄见他不但没有救援之心,还手舞足蹈如猴子,本要发作,但转眼也笑了,道:“你若不帮我倒也无妨。只是,若没有我替你指引,只怕你一生一世也出不了这紫竹林。”  “放屁!”苏秋池白他一眼,指着身后道,“我一条直路闯进来,连个弯都没有,哪有来得回不得的道理。既然你这么讲,恕我不奉陪了,您老慢慢飘着吧。告辞!”说罢,他转身上马,正要驱遣绿耳朝来路而去,却赫然发觉,来时的那条直路,不知何时竟生生消失了,代之以摇摆不止的丛丛紫竹,将退路封得严严实实。  那些直愣愣的傻竹子居然像极了偷鸡得逞的小贼,一根根在那里奸笑。  苏秋池狠揉眼睛,所见依旧,不是幻觉。这分明是赤裸裸的要数!他拽着绿耳,乱转数圈,那些紫竹枝干坚硬,排列密实,竟一跳出路都没有。  “你搞得鬼!”苏秋池气急败坏回到原地,指着那少年跳脚大骂,“你自己不齐全了,还想拉我陪葬!你个歹毒货!快说,怎么才能出这片破竹林!”  “先助我回到肉身。”  “先说怎么出去!”  “你先帮我,否则我俩生不同衾死同穴!”  “你!”  “不信就试试看!”  讨价还价的最终结果是,苏秋池照着对方的吩咐,将他的肉身背起,再照他的指挥,不断变幻方向与步态,在那些仿佛会动的竹子间快行闪穿。  “跑快些!你怎的跟个老太婆一样!”旁边的魂魄,一直与自己的肉身保持着三尺距离,不断望天,不断催促。  苏秋池越发窝火,还不及还嘴,又被对方抢了先,说:“你最好不要恼,若不赶在头顶的竹叶封住竹林前找到我要的东西,你我怕是真要做一对鬼兄弟了。”  在四周越发剧烈的沙沙声下,苏秋池下意识地一抬头,赫然发现,顶上那些交叠的竹叶,正以一种疯狂的速度猛长,像一群铺天盖地而来的蝗虫,迅速蚕食着天空。光线,因为竹叶的诡异填充,越加黯淡。他们的包围圈越来越小,不用多久,这些突然长出的竹叶,就能像个盖子一般,密实地将他们彻底封在林子里。  “怎会这样?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苏秋池再顾不得抱怨发火,双脚如轮地在竹林里穿梭。【004】  论逃跑,苏秋池也是长安城中一等一的高手。一路狂奔了不知多久,从两支交缠的紫竹间刚一穿出,便觉眼前一亮,一阵沁人心脾的威风,带着些许湿润的温度扑在他脸上,耳畔亦传来哗哗的流水声——一片山间的开阔地出现在面前,峻茂的山石树林将一块呈椭圆形的水潭围绕其间,水纹荡漾,碧如翡翠,一条不太雄伟的瀑布,银链子似地挂于半空,雪白的颜色,居然将本已入暮的天色都染得清亮起来,几只从未见过的大鸟,托着长长的五彩尾翼,时不时从空中滑翔而过。苏秋池哪里想到,这小小竹林之中,竟藏了这么一块洞天福地。  “呆子,快快去将那锦囊拿来!”华服公子突然指着左前方那堆乱石间露出的一片红色道,“里头有一枚七警响箭,将之放出!快!”  苏秋池忙照做。但见那响箭直冲天际,在空中次第爆裂出七种不同颜色的花朵,苏秋池问:“求援?!这就是你说的走出竹林的方法?”  “不然如何?”对方一摊手,“难不成你以为我能带你出去?”  “你不一直是这个意思么!!”苏秋池暴跳。  “我略晓一些玄门之术,只知这竹林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个空间,且这里的每根竹子每块石头,都是照伏羲先天八卦阵所设,一旦闯入,没有高人指引,只能困死在里头。我的本事,只能到引你退回我先前所走的原路,找到响箭求援。”华服公子比他淡定太多,双眼望天,“但愿饿死前,他们能找到我。”  苏秋池一听什么“空间”什么“伏羲先天八卦”,脑子顿时炸了锅。  “坐着等吧。没准等会儿还得劳你背我呢。”华服公子指了指旁边的大青石,“还有,你叫什么名字?”  “老子叫什么关你屁事!”苏秋池一屁股坐下去,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不过告诉你也无妨,苏秋池,人称长安小霸王,哼!”  “在下李淮,长安人士。”公子大大方方自我介绍,“如此,我们就算是认识了,多少也算患难之交,之前如有得罪,请莫放在心里。今日我本事出外踏青,却没想到误入此地,还连累了苏公子,委实非我本意。”  这厮好歹讲了几句人话,苏秋池的火气降了不少,板着脸问:“你如何跑到这个鬼地方来,还搞得魂魄出窍?”  “唉,我自翠微山上下来,见这竹林新奇有趣,便进来看看一路走到了水潭便,见潭水清澈可爱,便喝了几口,眼见此地也没有其他,便原路返回,谁知走着走着便不对劲了,天旋地转、身如火烧,之后便没了知觉,醒来后便成了这个样子,还弄丢了装了响箭的锦囊。且我发现,我的魂魄无法离开肉身十尺范围,幸而有你闯入,否则以我如今的形态……唉!”李淮懊丧道,“早知如此,便好好留在宫里……不,留在家里不出来了。”  “呸!你个倒霉货色!”苏秋池口里虽骂,心下也觉诡异,这地方难不成被施了妖法?  此时,一只五彩鸟污染自空中落下,停在紧邻潭水边,两块呈对望之姿的大石之间,婉转鸣唱。再看那两块石头,皆有一人高,通身如玉剔透,隐隐有蓝光渗出,煞是好看。  苏秋池被这鸟儿与石头吸引住,快不走上前去想看个仔细。可走近一看,苏秋池以自己把玩古董玉器多年的经验,断定这只是两块普通的石头而已,不过在石头顶部棋盘般光滑的面上,却有一堆竹叶,且被摆出个人形的模样,两个竹叶人形,各占一块怪石,分明有对峙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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