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物语1-3

“神出鬼没显得你很时尚?”她瞪着又一次突然冒出来的岑恺文,这家伙今天穿了一件黑外套黑毛衣加黑牛仔裤,配上他的身形与脸孔,cool得像电影里的死神,怪好看的。“我入学手续还没办好,下周才能进校。”他无奈地耸耸肩,“我要去锡纳亚疗养站的卡亚宾馆找人,正问路呢,就看到你了。”“卡亚宾馆?”百里未步一乐,“遇到我算你走运。我常去打工的那家餐厅,离卡亚宾馆就五分钟的路。”“你打工的餐厅在哪里?”岑恺文为难了,“我初来乍到……”“走吧!”百里未步拍拍他的肩膀,“也只有我这么好人品的人,才肯亲自把你护送到目的地。”他看着她顽皮夸张的神情,略是一怔,笑着摇摇头。天气已经越发冷了,外头的行人每个都裹起了厚厚的大衣,匆匆往家里赶。百里未步领着他,打算从碧落森林里横穿过去,这条路她走过无数次,是通往疗养所最近的路。两个人的脚步,踩在林间小道的落叶与枯枝上,发出规律的嚓嚓声,天边的太阳已经沉下大半,空寂的森林里,光影黯淡。“你还没答我,是你病了么?”岑恺文边走边问。百里未步摇头:“这是给我弟弟拿的药。十年前他生了一场重病,身体一直不好,常年都要服药。”“你弟弟多大了?”他问。“小我四岁,十三岁。”“真可怜啊。”他突然有点心不在焉。“他是个可爱的药罐子。”她笑笑,乐观地仰起头,“一定有办法治好的。”天际最后的微光穿过树顶落在岑恺文的脸上,斑驳的阴影掩盖了他的眼神。4.今天的感觉有些异样。在那条走过无数次的捷径上,百里未步迷路了。她领着岑恺文,无数次回到同一个地方,不论朝哪个方向,总会回到那片被高高低低的云杉树围绕,被一方溶洞跟一片小小湖泊夹住的不规则空地上。百里未步清楚记得,每次走到这块空地之后,只要再向东走上二十分钟,就能看到达蒂餐厅的房顶了。可今天,为什么走来走去都在绕圈?而且,每走一段距离,林中的雾气就越浓一些,起初还是纱一般薄薄的一层,后来便如同烟雾般浓重了。站在湖边,他们顶多能看清周围十米的范围。“我说……你是不是带错路了?”岑恺文停下脚步,尴尬地咳嗽两声。百里未步皱眉,挠头道:“不可能,这条路我走过无数次了。”她走前两步,狐疑地说:“这个时间是不应该有这么大雾的。这太奇怪了。”“完蛋了。”岑恺文无奈地看看手表,“都已经六点半了。”他抬头环顾四周,面色一沉,忽然压低声音对百里未步道:“我听人说,日落之后的森林里,可能会有跟人作对的妖精或者怪物,它们用自己的异能将人困在森林里,让他们一直在原地兜圈,无法走出去。”浮生物语·猎狮(5)“还有种版本是吸血鬼,这个罗马尼亚的名产喜欢把人困在森林里,然后出其不意地咬住他们的脖子。”百里未步回头朝他扮了个鬼脸,故意露出自己的小虎牙。“你都不怕的么?”岑恺文瞪着她,一挑眉。“不怕。”她很老实地点头,“我生下来就不怕这些所谓的妖魔鬼怪。很奇怪吧?”说着,她一撇嘴:“你们男生就是喜欢说这些来吓唬女生。没劲。”岑恺文望着她清澈见底的眼睛,笑笑,没有说话。“可现在我真被难住了。”百里未步长长吐了口气,“不管什么原因,我们现在的确迷路了。天黑之后,森林里处处都是危险。你刚来,不知道这里头的厉害。”“那要怎么办?要不照原路退回去吧。”岑恺文看着镶嵌在密林之中,幽暗不见尽头的小路,边说边摸出手机。“你不会想报警吧?”百里未步朝他摆摆手,“这里没信号的。”岑恺文没理会她,在手机上摁了几下,然后高高举起,在空地上来来回回地走,说道:“我用手机里的GPS定位现在的位置。希望能有用。”可是他来来回回走了半晌,最后沮丧地垂下手,摇了摇手机,暗骂了声:“shit!连一颗卫星都搜不到。”“别搜了,我们再试试另外一条路。”百里未步从地上拾起几块黑色的小石头,在左侧的一棵树下摆成个三角形,回头冲岑恺文道,“做个记号,就不会走重复的路了。走吧。”但是,三十分钟后,他们又回到了湖边。天色已经黑尽。夜晚的森林,暗如幽冥,天际一抹惨白的月色,让眼前的一切虚迷阴冷得不像人间。岑恺文微微喘着气,一拳击在身边的树干上,隐隐的怒气无法掩藏。百里未步一屁股坐到了树下,反复急速地前进已经让她疲累不堪。“你还是不怕?”岑恺文背靠树干,打量着月光下百里未步疲惫但镇静的侧脸,眼底有别样的深意。“我哪有时间害怕。”她朝他吐舌头,干脆地说,“我带你进了这片树林,就有责任把你带出去。”“挺有气魄的啊。”岑恺文微微一笑,“可你现在能有什么办法?这片森林的每条路我们几乎都走过了。”几声野兽的凄厉嚎叫,忽远忽近地传来。在这样的森林里,他们不是主宰一切的伟大人类,只是随时有丧命之虞的猎物。百里未步站起来,仰头看着比自己高出一个脑袋的岑恺文,眼神流转之中,似是下了个很大的决心,突兀地问:“如果我的手中藏着一把弓箭,它可以带我们走出迷途,你信么?”岑恺文略略一怔,笑道:“你在念哪位诗人的诗句么?”百里未步没搭腔,从书包里摸出一把精致小巧的瑞士军刀,啪一声打开……岑恺文眼中突然闪过一丝金芒。5.十年前。雪,鹅毛般密集而下,整个森林里,浓重的白色从地上延展到天空。碧落林里,一男一女在积雪之上飞快奔驰。踏过的雪地上,交织着点点殷红与碧绿的痕迹,鲜艳而惊心。身后,奔跑之人看不到的地方,有火光摇动,还有火光之下,涌动的人影,每一个都急迫,每一个都凶悍。许久,男女二人停步于一处巨大的溶洞前,女人急匆匆地将男人往洞里一推,她美丽的脸孔上交织着痛苦与不舍:“剩下的事交给我,我不会让他们伤到你!”“你疯了?不许去!我不需要女人来保护!”男人追出来,肩头豁开的伤口里淌着血,绿色的,像流动的美玉。浮生物语·猎狮(6)“九色葵已经开花,焰晶箭出世,你不可能是人马族的对手!一旦被他们找到,只有死路一条!”女人紧紧抓住男人的手,脸庞涨得通红,“相信我,我一定有办法化解这场大祸。”“不行!”男人坚决反对,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我们离开这里,离开罗马尼亚,走得远远的!”女人泪眼婆娑地望着他:“你忘记你不能离开这片森林么?你突破不了百里家设下的结界。”“试试看!”男人的眼里,有比喀尔巴阡山还要浑实的坚决与不妥协。“我能让他们无法伤害你!”女人急了,“你相信我!只要过了今晚你就安全了!”“我不需要!”男人的怒火,一瞬爆发。争执的二人,谁都没有留意到身后突然闪现出的两个黑影。嗵一声闷响,电光火石的一击,男人的脖子一麻,目光停滞在女人的脸上,缓缓倒了下去。一对中年夫妇,黑袍裹身,面无表情地扶住了他,准确说,是牢牢制住了他。“你们……”女人起初吃了一惊,旋即咬了咬嘴唇,毅然说,“我会解决。你们信我。他不会有事。”夫妇二人没有理会她,扶着昏迷的男人,转身离开,连一个字都不愿同她讲,眼里,只有强压下的悲愤与些微的无力。“你们……相信我啊!”落雪越来越大,大得淹没了女人的声音,和她转身离开的足音。相反的方向,两头毛色如金的狮子在林间飞跑,耀眼的颜色,像遗落人世的太阳,趴在其中一只背上的男人,双目紧闭,口里喃喃唤道:“未晴……”百里家的地下室,一个人影小心翼翼闪入。手电的光在地上胡乱扫射,人影跌跌撞撞穿过弯曲的廊道,站到一扇紧闭的木门前。亮晶晶的钥匙在黑暗里闪烁,叮当声中,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束光照到门后那类似神龛的台子上,一个漆成黑色,描金镂花的木盒,端端摆在正中,光滑的表面上,似有一层水纹般的蓝光在流动,肃穆到不可接近。人影缓缓走近,木盒上的蓝光,渐渐映亮了那张惊惶,却美丽依然的脸。她愣愣站在木盒前,缓缓伸出了手……6.“别动!”岑恺文摁住了百里未步握住瑞士军刀的手,警觉地转过头,“你听!”身后数米远的树丛里,传来悉索的响动以及粗重的呼吸,冰冷的空气中零散着淡淡的血腥味。两人的目光尚在搜寻,树丛中猛然窜出了一个巨大的黑影,重重落在距他们不到五米的地方,两只隐隐闪着血色的眼睛,像两盏小灯在闪烁。百里未步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是一头尚未完全成年,但已足够凶猛的年轻棕熊。按照惯例,这些大家伙应该已经冬眠了。以百里未步所知,熊不肯冬眠,唯一原因是食物储备不够。月光下,棕熊轰地立起身子,硕大的身躯在夜色下怪异地扭动,发出嗷嗷的吼声。百里未步慢慢站到岑恺文前头,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别乱动,我让你跑你赶紧跑,别回头!”岑恺文的眼里流过一丝讶异,片刻,他拽拽如临大敌的百里未步,小声道:“它好像不是来吃人的,你看它的左前爪。”棕熊高高扬起的爪子上,有一圈寒光闪闪的铁片,仔细一看,上头还沾染着血迹。捕兽器?!百里未步见过这种粗暴但有效的玩意儿,在罗马尼亚,捕猎是合法的行为。以这个简单机械的咬合力来说,如果换作一只鹿或者别的更脆弱的动物,一旦碰上它,捕兽器上的铁齿会直接断了它们的四肢或者脖子。浮生物语·猎狮(7)“它只是受伤了。”岑恺文沉沉说了一句,举步竟要向棕熊走去。百里未步一把拽住他,低声呵斥:“你疯了?!受伤的棕熊,比不受伤的更凶狠十倍。你……”棕熊颓然垂下身子,像一滩烂泥一样坐到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受伤的前爪在身前痛苦地颤抖。对她的警告,岑恺文充耳不闻,拉下她的手,毫不犹豫地朝棕熊走过去。看着这个靠过来的人类,这头猛兽的眼里,居然渐渐没有了敌意,也不再咆哮,取而代之为喉咙里一阵呜咽的悲鸣。岑恺文走到它跟前,竟俯身摸了摸它的头,像安抚,嘴里还喃喃低语着什么。棕熊渐渐安静,舌头缓缓舔舐着前爪上的伤处。全身的神经依然绷紧,百里未步却忍不住奇怪,这头熊的表现实在背离常理。“很快就没事了。”岑恺文蹲下来,边说边捏住了已经深深刺进棕熊皮肉中的捕兽器,微微一皱眉,双手朝两边用力一拉。咔嚓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森林里尤其刺耳。铁制的捕兽器在他手里生生碎成了数截,从熊爪上无力地落到了地上。热热的血,从熊的伤口里大量涌出,染红了他握在上头的手。棕熊低吼了一声,可能是痛,也可能是解脱后的狂喜。百里未步无心去分辨这个,她现在关心的,是眼前这个男人,是什么力量或者说胆量,让他做出这种不怕死的行为。要知道,只需像拍皮球那样轻松的一下,棕熊的巴掌就能拍掉他半个脑袋。可是,他从头到尾竟然毫无畏惧,半点都没有。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普通人,这不符合逻辑。他从身上的毛衣扯下一只衣袖,卷成一个条,细细扎在棕熊的伤口上止血。做好这一切后,他才略略松了口气,拍拍熊的脑袋:“看你这么强壮,过不了几天就没事了。以后要小心,不是每次都这么好运的。走吧。”棕熊晃晃脑袋,扭动起笨重的身子,试了几下才把前爪放到地上,然后一瘸一拐地朝林中而去。走了几步,它回头看了看岑恺文,眼睛里居然有一点儿濡湿。百里未步认为自己肯定是产生幻觉了,野生的棕熊能听懂人话,还会哭……岑恺文朝它挥挥手,示意它快走,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当棕熊的身影跟气味都消失在夜色中时,百里未步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直视他的眼睛问:“你是什么人?”“我不是人。”他突然坏笑,“这个答案应该是最符合逻辑的。”“你……”她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如你天生不怕妖魔鬼怪一样,我天生就不怕这些动物。”他收起戏谑的表情,认真道,“不论小动物还是猛兽,对我都很友善。也许它们知道我没有伤害它们的心,所以对我也没有戒备吧。动物都是有灵性的。”他朝她神秘地笑笑。“真的?”她半信半疑。“我们两个都是怪物。”他哈哈大笑,旋即道,“看来今晚是回不了家了,希望天亮之后能找到出路。”“希望天亮之前我们没有被冻死。”百里未步把外套裹紧了些,“去刚才路过的溶洞吧,好歹比傻站在外头强。”很快,二人在那个巨大的溶洞里,找了个避风的位置坐了下来。这里头的寂静,掉根针都听得到。“你胆子真大。”短暂的沉默后,岑恺文开玩笑般朝百里未步竖起了大拇指,“换成别的女孩,看到那么大一头熊,肯定当场吓晕过去。”“不及你。不但不怕,还敢给熊治伤。我说你这人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手劲还挺惊人,竟然徒手把捕兽器捏碎了!”百里未步转过头怪异地打量他,“你怎么办到的?”浮生物语·猎狮(8)“一时情急吧。”他舒服地靠在石壁上,“被那样的玩意儿刺进肉里,多疼哪。应该让人类自己来试试,他们就知道这是怎样一种感觉了。”百里未步分明看到他眼里泛起了寒气。他怔怔看着从洞外透入的微光,自言自语道:“它们不过是想安静地在自己的家里生活。但是,仅仅这样都不行。人类不断在干毁家灭族的事,砍伐、狩猎、无休无止。多么讨厌。”他侧过脸,看定百里未步,脸上浮出别样的浅笑,问:“对不对?”百里未步一愣,转念一想,点点头,低声道:“好像……是这个样子。”她想起当地那些猎人,用各种方法捕杀林中的动物,想起他们抓起尚未完全咽气,伤口还在淌血的猎物,得意大笑着在镜头前摆出各种胜利者的姿势拍照留念,想起刚才那头棕熊的哀鸣。心里,突然像压上了一块石头,不痛,却堵得慌。两人之间,又是长久的沉默。百里未步靠着冷硬的石壁,阵阵倦意不可遏止地涌来。她再也支持不住,终于合上了沉重如铅的眼皮。睡梦中,有人喊她的名字。是个女人,急切而悲伤,喊了一遍又一遍……未步……未步。听得她都忍不住难过了。是姐姐吧,好多年都不见的姐姐……岑恺文看着已经睡得歪倒在地上的她,因为寒冷,下意识地将身体蜷成了一团,微微颤抖着,红红的小嘴时不时动两下,说着谁也听不懂的梦话。他脱下外衣,轻轻盖在她身上。整个世界陷入了彻底的无声状态,他起身出了山洞,片刻后归来,手里握着一个赤红色的浆果,轻轻放到百里未步的身边,一股冰凉香甜的气味,从果子里散发而出,钻进她微微抽动的鼻子里……7.“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老者皱着眉看了百里未步一眼,拂袖而去。“早说过百里家的人不能要女儿,你们偏要妇人之仁。”中年男人颇有怒意地朝百里未步的父母道,“你们这一支后裔,当年以追捕之名从中国逃到罗马尼亚,就是为了保全腹中的女婴。现在你们看看,自己的行为给你们带来了什么?给我们整个人马族带来了什么?疼痛,怪病,甚至死亡!你的大女儿已经错过一次,现在连小女儿也……唉!”在他转身离开之前,冷冷朝百里未步的父亲扔下一句:“这次,势在必行。我们是猎人,这是永远不会更改的事实!”百里未步一头雾水地看着这些动怒的客人,以及神色复杂,像做错事的学生一样沉默而立的父母。她做错什么事了么?不就是因为迷路彻夜未归?可她现在不是好好地站在他们面前么,至于上升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种高度么?不过唯一奇怪的是,当她一早醒来时,溶洞里只有她一个人,岑恺文不知去向。她还急切地在附近找了他半天,可一无所获。直到她循着原路顺利走出森林打算去报警时,恢复信号的手机收到了岑恺文的短信——“家有急事,先走一步。你睡得像头猪。”她一愣,手机屏幕上仿佛浮现出岑恺文揶揄的笑脸,她情不自禁朝那条短信吐了吐舌头,快步朝家里走去。回到家,才发现气氛有点不对。接着便是那通莫名其妙的指责。“爸妈,这是怎么回事?我被困在森林里一晚上,你们不安慰我一下,还让外人指着鼻子骂我?”百里未步撅着嘴蹭到父母身边,委屈地吸了吸鼻子,装要哭的样子。而这次,父母并没有像从前一样,宠溺地摸摸她的头,继而好言相慰。浮生物语·猎狮(9)父亲从衣兜里掏出一条手链,放到百里未步手里。“咦?我的手链怎么在这里?”百里未步惊讶地一摸手腕,那条她十岁生日时母亲送她的串着一只纯金小猴的手链,居然在父亲手里。这条手链是她的大爱,睡觉都不离身。“跟我过来。”父亲叹了口气,转身朝通往地下室的暗门走去。百里未步狐疑地跟了过去。她家的地下室,并没有什么特别,一条通道连接着三个呈品字型的房间,除了尽头那个房间平日总是锁上的,另两个房间连锁都没有。不过她知道,锁上的房间里,有个神龛,还有百里家各位祖辈的牌位,每年农历春节的时候,他们全家都会去那里上一炷香,并没有什么特别隆重的仪式。至于另外两个房间,就更没有什么特别了,一间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很多都像砖头一样厚,落满了灰尘。一间养着寥寥数盆貌不惊人的花草,也许因为常年照不到阳光,总是半死不活的样子。父亲打开了最里头的那间房。老实说,百里未步十七年来,除了每年一次的拜祭,她从不下地下室,她对漫画的兴趣远多于那些一看就头痛的砖头书,至于花花草草,就更没有兴趣了。不知道父亲突然带她来这里干什么,离春节还有好几个月呢。房间里没有灯,只有蜡烛,红色的,分立在神龛,还有牌位所在的木台上。父亲边点亮蜡烛,边沉声道:“凌晨,有个男人拿着你的手链来找我,说如果我不在天亮前交出箭伤解药,你的性命就会终止于太阳升起的时候。”百里未步心里咯噔一下。“爸爸,我……我不是很明白。”她的心,突然像那些烛光一样摇晃不止。“我们是什么人?”父亲回头,熄灭了快燃到头的火柴。百里未步一愣,说:“我们……是人马族的后裔,天生的……猎人。”父亲看着台上那些黑色的牌位,“从上古时代开始,人马族的先祖就开始无休无止的狩猎,我们是最骁勇善战的一族,族里的每一个分支都是天生的猎人,世上最犀利的弓箭随我们一同降生。”“我知道。”她看着父亲严肃的脸,小心翼翼地说,“人马族最有名的人物之一,是卡戎,黄道十二星里射手座的来源。”“是,卡戎是人马族先辈里的骄傲。除了他之外,我们的同族遍及世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渐渐变得像真正的人类了,无论内心还是外表。可人马族天生的勇气,与应该担负起的职责,永远不会变。”父亲如是道。“我也知道……”百里未步想了想,“可是,这跟爸爸你带我来这里有什么关系?”“作为人马族在东方的后裔,我们百里家千百年来,最大的敌手是谁?”父亲忽略她的问题,继续问。百里未步略一沉思,不是很肯定地回答:“是……黄金狮人?”父亲叹了口气,点点头。“可是,你们不是说黄金狮人在很多年前,已经被我们消灭干净了?”她狐疑地问。“西汉初年,我们百里家的先祖受命于汉武帝,专肆猎杀黄金狮人,保江山平安。千年时光,人马与狮子之间的战争,不曾平息。”父亲的眼里有风霜,每个字都沾满了沧桑,“直到百年之前,中国境内的黄金狮人几乎被我们猎杀殆尽,仅剩的一支窜逃到了罗马尼亚的森林里。而你的曾祖父,以追捕为名,举家迁往布切基山区,并在黄金狮人藏身的森林里布下了结界,让仅存的敌人终生不能离开此地。”这些事,父亲第一次对她提起。事实上关于他们整个百里家的过往,人马族的种种,父母很少在她面前提及。这么多年,她就像个普通人一样,轻松快活地生活在世上,如果不是今天,父亲如此慎重提起,她几乎都要遗忘自己人马猎人的身份了。浮生物语·猎狮(10)“为什么只是困住它们?”百里未步的脑子还算清醒,追问,“为什么不直接捕杀它们?”父亲苦笑:“这个问题,当年我也问过你爷爷。你爷爷的神态,跟我现在一样。”他深深吸了口气,说:“百里家的人,手上沾满了黄金狮人的血,你爷爷只用了‘杀戮’两个字来评论先祖们对狮人们做过的一切。数百年前,康熙年间,百里家的先祖,一对兄弟,发现了一只藏身于京城的黄金狮人,雌性,化身成女子,做了当地一个小官的妻子,其时已有身孕,即将临盆……”说到这儿,父亲停住了。“他们还是毫不犹豫地下手了?”百里未步愕然。“她恳求他们,起码放过她的孩子,也不要惊动她的丈夫,他只是个普通的男人,胆小却好心肠,他不知道自己妻子的真实身份。只要让她的孩子平安降世,他们要对她怎样都可以。”父亲说话的速度比任何时候都缓慢,“弟弟动了恻隐之心,收起了弓箭,并劝哥哥离开。可是,弟弟刚一转身,哥哥的箭已经射中了女人的心口。”百里未步的心脏,急跳了一下。“她临死前,用比海还深的怨恨对百里家下了诅咒。”父亲的脸孔在烛光里闪烁,微微有些苍白,“多年后,那个弟弟在临终前说,这辈子能让他刻骨铭心的东西很少,唯有当年那只雌狮中箭后的眼神,他至死不忘。”“她……她对百里家下了什么诅咒?”百里未步一步上前,抓住了父亲的手。“今后,百里家但凡有女儿出世,必爱上宿敌黄金狮人,必不得善终,必连累至亲。”父亲说出的每个字,都像刀子插进了肉里。“这……”百里未步觉得耳畔嗡一声响,“后来呢?”“弟弟怀孕的妻子,生下了一对龙凤胎,男婴就是你的曾祖父,而女婴……”父亲遗憾地说,“长大后的她,果真同一只黄金狮人堕入爱河,爱得死去活来。”“诅咒就是这样?”百里未步的心里略略松了口气,如果只是这样,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吧。“如果仅仅只是这样,诅咒也就不叫诅咒了。”父亲一眼看穿她的心思,道,“他们相爱之后不久,整个百里家的人都生了一场怪病,高烧,吃任何东西都只有苦味,总之是痛苦不堪,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三个月才结束。而当时百里家整个家族里最小的孩子,也是她年纪最小的亲弟弟,却没有这么幸运,他死了,死的时候,身体呈半透明状,看起来像块不够透明的玻璃,轻得像片羽毛。他们想抱起他的尸体,可刚一碰到,这个孩子就像落地的玻璃一样,碎成了无数块。”百里未步的呼吸有点暂停。“这个孩子死去之后,厄运降临到百里家另外一个孩子身上,他的眼睛开始变灰,吃什么都没有味道,总是没有力气,只能躺在床上,跟之前那孩子的症状一模一样。”父亲看着摇晃的烛火,“那个诅咒,不但让百里家的人痛苦,还会杀死家中年纪最小的孩子,如果不破除,百里家的人会按照年龄的顺序,逐一死去。”他难过地摇摇头,“黄金狮人的诅咒……说来也是我们自己的责任。”“那……破解的方法呢?”百里未步急促地问。“百里家的女人,用百里家十年一现的焰晶箭,杀死了她的爱人。救活了另一个濒死的孩子。她自己,自绝于爱人的尸体前。”蜡烛上的烛泪一滴滴落下,在台上积成了一滩,父亲沉声道,“这就是解决的方法。从此以后,百里家不允许有女婴出世。所以到了你曾祖父那辈,以追捕仅剩的黄金狮人为名,离开中国,避世隐居于这里。为的,就是保全自己的女儿,不会因为诅咒的缘故,被百里家的人秘密处死。”浮生物语·猎狮(11)百里未步觉得背脊上流过刺骨的寒意,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看似简单的家庭背后,竟埋藏了这么一段血腥残酷的隐秘。“我们只在这里设结界,不捕杀这最后的黄金狮人。”父亲垂下眼,自嘲地笑笑,“是因为我们一直有愧疚。”“爸爸……”百里未步紧紧握住父亲的手,心头突然一紧,“十年前,我们家是不是发生过什么?姐姐就是在那一年失踪的!”父亲轻轻拍拍她的手,颇无奈地说:“有内疚又如何,那诅咒的力量仍在。你曾祖父之所以选择跟黄金狮人当‘邻居’,名为监视,实为保护他们不再被百里家的人伤害,同时也警告自己的子女,尤其女儿,不得接近他们。总之,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家跟黄金狮人之间,相安无事。我们甚至一度认为,那诅咒可能已经消失了。”百里未步将十年前的旧事,清晰的模糊的,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突然冒出个可怕的念头:“难道……姐姐她爱上了狮人?”“那个诅咒从来都没有消失过,它像一只幽灵,盘踞在百里家的人身上,我们根本不知道它何时爆发。”父亲痛苦地垂下头,“我们谁也没有料到,未晴会跟那只年轻的黄金狮人一见钟情。当我们觉察时,已经太晚。”他抬头看着女儿,“对于十年前的那个冬天,你的记忆一定很模糊吧,因为你发了很长时间的高烧,而你弟弟未雨,从那之后,就一直卧床不起了。”“那姐姐她……”百里未步不相信那个总带着温柔笑容的姐姐,会杀死自己的爱人。可是如果她没有那么做,按照那诅咒的规律,未雨不会活到现在。“她没有杀他。那年,正好是十年一开的九色葵开花之日,这种用人马的血种植而开出的花,用花蕊里的汁液涂在我们的箭头上,我们的箭就不再是普通的人马金箭了,是能让黄金狮人一触即亡的焰晶箭,也只有这种箭才能真正杀死黄金狮人。焰晶箭的效力,能保持二十四小时。那个冬天,从中国找来的同族们,开始了又一场狩猎,以拯救你弟弟为名义。可是,你姐姐用自己的血在森林里布下各种阻挡结界,拖延我们的时间。当我们找到那只狮人时,已经是翌日傍晚,焰晶箭的效力就快消失。千钧一发之际,数支射向目标的焰晶箭,被另一头突然跃出的黄金狮人挡住了……是他的母亲。我们终究失去了捕杀他的机会,也失去了未晴。她失踪了。”父亲望着矗立在阴影中的,先祖们的牌位,“他们取出那只雌狮的血,割了她的肉,加上各种药材,煲了一碗药,给未雨喝了下去。虽然这味药不能治本,但起码能替未雨续命,待到十年之后,九色葵再开花,焰晶箭现世,再杀死那个罪魁祸首,彻底破除诅咒的恶力。”他的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今年的平安夜,又是九色葵的花开之日。”百里未步颓然坐到了地上,喃喃:“你们……为什么从不告诉我这些……”“这并不是什么好事。”父亲的语气里有很浓的内疚,也坐了下来,“我跟你妈妈,只希望你们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可是……猎人的命运,狮人的诅咒,让我们无可奈何,只能面对。”“那个人……不,那只狮子,他依然在森林里?”百里未步突然问。父亲苦笑:“傻丫头啊。把你的手链带来的人,就是他啊!”他顿了顿,“九色葵开花在即,同族们如期而至,他们到来的第二天,在碧落里‘闲逛’的时候,遇到了一只年轻的雌性黄金狮人,那应该是他的妹妹或者姐姐,他们用箭重伤了她。虽然普通的箭无法杀死她,可我们人马族的箭,天生就有非凡的力量,一旦她中箭,其全身都会剧痛难忍,除非用我们家独门的箭伤药治疗,否则必然痛到生不如死。”浮生物语·猎狮(12)“你的意思是,他用我的安危来跟你们交换箭伤药?”百里未步突然明白过来,那个从天而降的“同学”,两人的“偶遇”,居然只是一场别有目的的设计。“如果我没猜错,他把你引到林中,用黄金狮人的灵力制造无形屏障,让你们一直在树林里兜圈,让你走不出来,我们也找不到你,再趁你昏睡之际,拿了你贴身的物事来找我取箭伤药。”“你给他了么?”百里未步沉声问。“给了一瓶。”父亲点头,“我已经没有了未晴,不想你再有任何闪失。”他转过脸,脸上一直柔软的线条变得冷硬起来,“必要时,我会做我本不愿意做的事。我不想继续百里家的错误,可我要保护我的家人。”“爸爸……”百里未步的眼里,渐渐泛起星点泪光,她把头放在父亲膝上,像小时候一样。蜡烛燃了一大半,在一室沉默中轻轻跳跃的烛光,笼罩着紧紧相依的父女,照出风暴之前的无限安宁。神龛上的木盒,光华流动,像只肃穆有神的眼睛,注视着房间里的他们。“难道……除了猎杀,就没有别的办法了……”百里未步觉得脑袋很沉,喃喃自语中,眼前全是那个人看着她时的坏笑,他替棕熊包扎时的专注,他在溶洞里隐晦的悲伤……她的身上,还残留着他衣裳上的味道。虽然他骗了自己,可是,她无法恨他,真的。8.“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的。”他从一块高高的石头上跃下,依然一身黑衣黑裤,风吹起他的头发,额前S型的金色印记,分外显眼。百里未步正视着他的面孔,竟然笑了:“你的名字也是假的吧。”“我真的叫kevin,岑恺文是胡诌的。”他的牙齿像贝壳一样雪白,坏笑依旧,仿佛之前的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你不怕我宰了你?”她突然伸出握拳的右手,展开,掌心处一道淌血的伤口朝外飞散着萤火一样的晶亮光点,眨眼间,汇成了一把气势浑然的弓箭。她搭箭开弓,动作熟练似一种本能,那犀利的箭头,直指他的心脏。他依然浅笑,不躲不闪。“与人马族一同诞生的弓箭,只要对方一点气味,就可以指引出天敌的方向,也可以破除某些人故意设下的迷宫障碍。”她一字一句道,“我终于知道,那天你为什么阻止我割开手掌使用我的弓箭开路了。”他不说话,沉静地望着她。一侧的树林里,一阵骚动,一头毛色金黄的狮子,跛着脚跳了出来,黑曜石般的眼里透着敌意。“你出来干什么?你的伤还没有痊愈。”他走到它身边,嗔怪着问。“我来参观一下百里家的又一个成员,打算用手中的箭再干点什么好事!”狮子的声音虽有怒意,但依然是个清脆柔弱,好听的姑娘声音,“哥哥,你何必为我费那么大劲去找他们拿箭伤药,我不怕疼。”百里未步放下了弓箭,手掌一动,弓箭又幻化成荧光,嗖一声钻入她的掌心,而那道伤口也迅速愈合,只留下一道微红的印子。“我是猎人,可我不想捕猎。”她从背包里拽出他留给她的外套,扔给他,“你的东西,别乱丢,要是被我家的亲戚拿到,他们很容易就能找到你了。”“谢谢。”他笑得灿烂。他的妹妹,依然警觉,仰着高傲的脖子道:“你来就是为了还外套?”百里未步掏出个黑色小瓶,上前交给他,说:“我爸爸只给你了一瓶箭伤药。我查过,这种药是从我家地下室里的数十种植物身上提取的,必须每天现取一瓶,保持绝对的新鲜,连用十二天才能让箭伤痊愈。以后我会每天带药给你们。”浮生物语·猎狮(13)他略略一愣,他的狮子妹妹则微张着嘴,半信半疑地望着她。“放心,我家的亲戚们不会发现。”百里未步把背包背好,转身前,道,“我会想办法破解百里家下的结界,让你们离开这里。能走多远你们就走多远。”“你不是百里家的人么?为什么要这么做?”狮子大声问。她侧过脸:“平安夜那天,九色葵就开花了。他们等这一天等了十年。这次,不光是我的亲戚们,包括我的父亲也不会放过你。未雨的情况越来越糟了,我父亲不会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去,一如当年你的母亲,替你挡住焰晶箭一样。”“如果我还活着,你弟弟就要死。”他淡淡说。百里未步咬了咬嘴唇,没回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也许百里家,也不全是坏人……”狮子看着她的背影,仰头看着自己哥哥手里的药瓶,喃喃道,“比她那个姐姐好多了。那个胆小的女人,最终还是骗了你,没有回到你身边。”“陈年旧事,不必提了。”他笑笑,手里冰冷的药瓶被他握出了些许热度。9.一连十天,百里未步都在早晨第一节课之后,从学校消失。这些日子,她在家人面前,表现得一切如常,父女俩在地下室里的对话,仿佛只是让她听了一个古老精彩的故事,百里未步还是百里未步,看漫画,听音乐,上学放学。可是,当她一踏入森林那一条条熟悉得仿佛左右手般的小路时,她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真正破除那个残忍的诅咒。杀掉狮人,看起来能解救百里家,可那不过是暂时,诅咒本身依然存在,依然会祸及百里家的其他人。照他们家“亲戚”们的说法,只要杀光世界上所有的黄金狮人,那个诅咒必然随之消失。可是,这办法真的有效么?即便有效,百里未步也不可能眼看着他们去实施。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对还是错,她只知道在平安夜之前,她必须找出彻底破解那个诅咒的,真正的方法!今天是送最后一瓶药的时候。百里未步朝林中那个遇熊的空地赶去,这些天,她都跟他约好在那里碰面。他妹妹用了药之后,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看她的眼神,也不再有敌意了。她渐渐接近那片空地,空地旁那片湖泊,边缘已有了薄薄的一层冰,围绕着碧蓝的湖面,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点。一阵轻柔的歌声,从湖边传来。她停下脚步,目光绕过树干——是他,坐在湖边一块光滑的青石上,一手捧着个画板,另一手捏着画笔,在纸上专注地移动。成束的阳光从顶上斜下,仿佛在他背上描出了一对翅膀,连那张俊美的脸孔,也变得比往日明透许多。几只鹿,还有一只野兔,安静地围绕在他身边。一只叫不出名的鸟儿,停在青石的空处,歪着头,偶尔鸣唱几声,似在应和他的歌声。是的,他在唱歌,歌声像流过森林的河水,轻柔蜿蜒。她听不太清歌词,只觉得那调子,真动听。阳光,歌声,还有他恬淡的神态,让身下那块坚硬的石头,都变得温柔起来。这就是百里家穷尽千年时间都要斩尽杀绝的敌人?!这就是他们口中恶贯满盈,以人为食,还会幻化成人类扰乱世间的怪物?!百里未步觉得脑子里一阵刺痛。“你还会画画?”当她把药交给他时,好奇地瞟了一眼他放在石头上的画板。“无聊时的消遣。”他看着她被阳光晒得微微泛红的脸颊,认真说道,“谢谢你。不管将来怎样,我都很感谢上天让我遇到过你。”浮生物语·猎狮(14)“快去吧。以后的事情交给我。我一定有办法破除那个诅咒。”她故作轻松地朝他吐了吐舌头。他用微笑回应他,朝她挥挥手,突然说:“你睡着的样子,真的很像一只小猪,还会流口水。真丑呀。”“你!”她柳眉一竖。他哈哈一笑,转身消失在密林中。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她还没有找到办法。家人们的决定已经比那块石头还要坚硬,只等到九色葵开花,他们就会行动。他留下了画板,吹过的山风哗哗翻动着上头的画纸。她上前拿起画板,雪白的纸上,画着一个手握弓箭的年轻女人,站在河水边,一只歌唱的小鸟扇着翅膀,站在她的肩头,阳光从高高的云杉之间洒下,远处,有个男子的身影,寥寥几笔勾出,似在朝女人张望。他并没有画出她的脸,只留着一个空空的轮廓。画纸上的留白处,写了几排好看的中文——如果我们相遇,我忘记了歌词,你是否记得曲调。如果我们相遇,我在暮色中张望,你是否点亮灯光。如果我们相遇,我向你走去,有没有关系。这是他刚刚唱的歌吧,百里未步突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黄金狮人又怎样,真正想要的,也不过是平凡安宁的生活。10.离平安夜,只有两天了。到处都洋溢着节日的氛围。学校已经放冬假了,可百里未步仍坚持到达蒂餐厅打工,为了方便隐瞒自己的行踪。她每天都会在工作结束后去找kevin兄妹俩,给他妹妹带去一些有助于恢复筋骨的药材,虽然她的箭伤已经痊愈,但行动依然有些不便。其实,她是想见他。说来也许是个笑话,作为一个猎人,她爱上了自己的猎物。如果这是诅咒的作用,百里未步甚至会感激它的存在。可是,她至今没有找到既能破除诅咒救回弟弟,又能让他安然无恙的方法。她翻阅了家里所有的典籍,才知道曾祖父下的结界,只有百里家的男性才能解除。现在除了她父亲,没有人能办到。而她父亲根本不可能解开结界放走他。如今,她几乎无计可施。她甚至想过用麻醉剂对付那些亲戚,九色葵的花只开一天,只要过了花期,无法制出焰晶箭,就得再等十年。可是,弟弟怎么办?他已经撑不了多久。他是父母唯一的儿子。她的头,痛得几乎要裂开,却无计可施。她垂头丧气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眼睛里只有一种颜色,灰,死一般的灰。寂静的路上,她心事重重地低头前行。身后的树丛里,有异声响起,似有兽类穿过,又像有飞鸟扑动翅膀。百里未步从神游太虚里蓦然清醒过来,突地回过头。最近一段时间,她总有这种感觉——在密集而立的树丛之间,有一双眼睛,若隐若现地窥视自己。偶尔还有脚步踏在积雪上的嘎吱声,但总是在她回头之前就没了声息。不过,这次的回头,却让她吓了一跳。一个瘦弱的人,站在她背后,裹着厚厚的黑色长大衣,衣服上的风雪帽翻盖下来,几乎遮住了那个人大半个脸,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嘴唇和皮肤粗糙的下巴,连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你……有事?”她转过身,有些警惕地看着对方。“九色葵要开花了……”那人缓缓开了口,听声音是个苍老的妇人。她顿时一惊,除了百里家的人,没有谁知道九色葵这种东西。浮生物语·猎狮(15)“真正破除诅咒的方法,并不是没有。”那老妇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一截枯去的树桩。“真的?!”百里未步不假思索地朝她急步迎上,心头的狂喜不啻于见到了拯救世人的神祗。“别过来!”对方急急后退几步,“听我说完就好!”她慌忙停下来,不敢再挪步。“百里家的地下室里,有个神龛,上头有个木盒……”老妇的声音,在风雪声中时而模糊,时而清晰……“这就是真正破除诅咒的方法。下诅咒的狮人,并不是没有留下破除的方法。只是,至今没有百里家的女人能做到。父母一直都知道,可是不会说。”老妇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当年,我最终没有勇气打开它……丧失了勇气的猎人,等于失去了灵魂,她的身躯也会因此快速苍老,直到死去。”百里未步的呼吸,似乎被寒冷的空气冻住了。“你是……”她疯了一般,不管不顾地朝那老妇奔去,一把抓住她的双臂,“你是姐姐?是不是姐姐?”几滴眼泪,从帽子下落到百里未步的手上。“十年,我把自己藏起来。因为我的懦弱,我丢了他,也丢了自己。我常常会站在远处看家里的灯火,我也看到你一天一天长大,知道你遇到了他……可我再没有面目回到百里家,更加没有面目去见他。”老妇慢慢掀开帽子,一张风霜成皱的灰暗脸孔暴露在百里未步的面前,虽如此,可那眉眼之间的熟悉,分明还是她失踪了十年之久的姐姐——百里未晴。“姐姐,你……”百里未步的眼泪夺眶而出,“你知不知道我们找了你多久!”“不要跟爸爸妈妈说我来找过你。”百里未晴重新戴好帽子,“我知道家里来了人,也知道他们想干什么。我已经失去了人马族最重要的勇气,如今只是一个没用的普通人。未步,当我死了吧,就当给我保留最后一点尊严。”“姐姐!”她抓住百里未晴,拼命摇头。“我犹豫过要不要告诉你这个方法。”百里未晴看着妹妹,“最后,我还是来找你了。百里家的女人,流着人马族的血,我们是天生的猎人,勇气就是我们的灵魂,丢了它,我们就是一具没用的空壳。”她拉下百里未步的手,嘴角绽放出微笑,“当年我做不到的事,希望你会完成。”说罢,她扔下在风雪里发愣的百里未步,疾步消失在沉沉暮色中。风雪瞬间掩盖了她的足迹,仿佛她从未来到过百里未步的面前。11.她脱掉身上那件越发碍事的羽绒服,轻装上阵,在森林里快速穿梭。离平安夜还有几个钟头。老地方,她远远就看到了等在那里的他。“来跟我说Merry Christmas的么?”他一脸轻松地朝她笑。“手给我!”她一把抓过他的手,另一手已经举起小刀,朝他的手指割了下去,碧绿的血液,顺着他的指间流出。她把刀一扔,低头吸吮他的伤口。“你在干什么?”他奇怪地看着她的举动,打趣道,“你别告诉我你改行当罗马尼亚的名产了。”百里未步抬起头,用力咽下口里的,他的鲜血。“很难说呀,当吸血鬼很帅的。”她的胸口大起大落,朝他咧嘴一笑,满意地擦了擦嘴。“你到底怎么了?”他突然严肃起来。“来送圣诞礼物的呀。”她也很严肃地回应他,然后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纸盒,放到他手里。他接过,要拆,却被她阻止。“抱抱我吧。”她仰起脸,笑颜灿烂。浮生物语·猎狮(16)他略一迟疑,将她揽入怀中。雪越下越大,身旁的湖面上已经结起了冰,反射着奇异而美丽的光线。落下的雪花,每一个都像有生命的精灵,在听不见的乐章里翩然起舞。“给我唱一次那天你唱的歌吧。我觉得很好听呢,当你给我的圣诞礼物吧。”她紧紧抱住他,把脸埋在他温暖宽阔的胸膛。他笑笑,把她搂得更紧了,嘴里,轻轻哼起那首熟悉的曲子。如果我们相遇,我忘记了歌词,你是否记得曲调。如果我们相遇,我在暮色中张望,你是否点亮灯光。如果我们相遇,我向你走去,有没有关系。“我……”许久之后,当歌声已经飘到很远,他开了口,却被她用手封住了嘴。“有的爱,还没开始可能就要结束。”她抬起脸,只看到红红的眼眶,泪水已经被她偷偷擦干净,但是她仍旧笑得灿烂,“但是,我依然爱你。”她踮起脚,在他的唇上轻轻一吻。“这可是初吻哦!”她转身跑开前,回头朝他扮了个鬼脸。他拿着她送的盒子,有点呆地看着这个突然跑来,又突然离开的疯丫头。他苦笑,她说得没错,有的爱,没开始就要结束。她是来跟自己告别的,他这么想。的确,过了这个平安夜,一切都会结束的。他已经做好了准备。12.零点的钟声响起。平安夜了。百里未步站在神龛前,出神地望着那个蓝光流动的木盒。姐姐的话,言犹在耳——那木盒里,是张黄金狮人的狮子皮。如果百里家的女人,喝下心爱之人的血,再披上这张狮子皮,她就会变成与爱人一模一样的黄金狮人,连她的至亲都无从识破。只要她替他受了那支来自自己家人的焰晶箭,这诅咒就会彻底破除。披上狮子皮,意味着她放弃人马族的身份,成为黄金狮人的替身。当然,也意味着,交出自己的生命。十年前,百里未晴最终没有勇气打开它。之前,也没有人做到。百里未步做了个深呼吸,把手伸向了木盒,脸上,洋溢着释然的笑……13.翌日清晨,碧落森林最高的那块岩石上,立着一只金色的狮子,雪停后的阳光,照耀在它的身上,神迹般的光彩中,它仰起高傲的头,朝空中的某一处张望。丛林里,一队手执弓箭的男女,飞速奔跑。“就是他!十年前我见过它!”领头的老者,健步如飞。狮子的眼睛里,一张接一张出现了熟悉的脸孔。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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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最后头的,是父亲。他没有别人的兴奋,两道剑眉紧紧锁着。看着他们,狮子安静地低下头,从容地等待。心里哼起了歌。森林的另一处,他静静地坐在落满雪的云杉上,拆开她给他的礼物。是他那天留下的那幅画。只是,在他写的那几句话之后,又多了几排娟秀的小字——如果我们相遇,你忘记了歌词,我会记得曲调。如果我们相遇,你在暮色中张望,我会点亮灯光。如果我们相遇,请向我走来。如果这一世不行,那就下辈子。一支流动着九色光华的利箭,剑身箭头如水晶般通透,它在空气中擦出一道火红的痕迹,朝岩石上的狮子飞去……如果说,狮子也会笑。你相信么?可是,岩石上的它,的确在笑。尾?“原来这家伙不是来吃人的啊……它干嘛不早变成人的模样,吓死咱们了!”瘦子跟胖子躲在门外,边朝房里张望,边猥琐地窃窃私语。浮生物语·猎狮(17)这是我第一次在深夜请别人喝茶,而这个“人”,还是一只几乎绝迹江湖的稀有品种——黄金狮人。“要我找冥王帮忙?”我喝了口牛奶,打了个呵欠,“你还真是狮子打呵欠,口气不小。”他的身子朝前略略一倾:“我知道你跟现任冥王私交不错,你还给她写过一个自传叫《我的老公不是人》。”我一阵咳嗽,连声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这个跟这个……没什么直接关系吧?”“世间掌管生死轮回的,只有冥王。也只有你才能帮我。”他垂下他总是骄傲的头,喝了一口浮生,笑道,“真苦。不过,在我的忍受范围之内。”他恳切地望着我,“我知道你跟百里家也有交情对不对,你还在未步小时候见过她……”“比起找不到她的痛苦,这茶水的味道根本不算什么,对吧。”我打断他,咂咂嘴,舔去沾在唇边的牛奶,“谁解开了结界?我真该揍他一顿,把你放出来踩坏了我的花花草草。”他放下茶杯:“未晴回来了,她说出了一切。她父亲,解开了结界。百里家跟黄金狮人的宿怨,就此结束。”他顿了顿,眉眼间有欣慰,“还有,未雨现在已经可以踢球了。如果她知道的话,一定会非常开心吧。”“曾经,黄金狮人真的是以人为食的吧?”我的习惯就是,专门问对方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这……”他点点头,“但是我们吃的,都是奸恶之徒。”“看来,喜欢金子的人,不止我一个呀。”我狡黠一笑,“所以说啊,你们成为猎物的关键原因,不是你们吃了多少人,而是你们的身体里,藏了多少足金的骨头。那才是众多‘猎人’们真正的猎物呀,包括百里未步那些远道而去的亲戚,救人倒未必是真的,找你讨金子才是正经。”如果我没记错,据古籍记载:黄金狮人,皮肉之下,皆生赤金骨骼,价值连城。自古,欲取之者众。可化人形,额有金印,隐于世间。他苦笑着摇摇头:“不止我们吧。只要人类感兴趣的,他们都会想办法取来。喜欢皮草,就剥下别的动物的皮;想替自己治病,就把熊关在笼子里取胆;想满足口腹之欲,可以将无辜猫狗活活打死。”我安静地喝光了牛奶,起身道:“今天太晚了,我得睡了。你回去吧。”他不动。“当然,你可以选择帮我把房顶修好再走。”我径直朝门外走,临出门前,我回头,“把你的手机号留下来。”他愣了愣,继而高兴地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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