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喜仁觉着一张皱皱巴巴的符不会再灵验,尤其是明明嘴里火烧火燎,还要在何安下面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滋味实在不好受,所以第二天清晨向郑佑全借了船,决定再去一趟龙颈山求符,将上船时,忽然一阵激动,想起了何安下,产生“不如带这小孩去见见大场面”的念头。 何安下早已醒了,但见周围床上没有动静,不敢一个人起床。正彷徨间,耳听得房门“吱呦”一响,银灰色的晨光中,一条身影闪了进来,何安下登时闭眼,卧在床上一动不动。 俞喜仁站在床前,颇为踌躇,万一这小孩不能领会自己的美意,倒显得自己神神叨叨了。看这小孩一动不动,似是睡得正香,俞喜仁叹了口气,心道:“也罢。”蹑手蹑脚遛了出去。 走到院中,忽觉得身后似有动静,俞喜仁保持步伐,猛然回头,余光中瞥见一条矮小身影飞速地躲进水井台后面。过了一会,井台后露出一个小脑袋,见俞喜仁还在,惊叫了一声,又缩了回去,分明是何安下。 两人隔着十多米,僵了许多分钟,俞喜仁终于走过去。何安下慢慢从地上爬起,笑道:“俞先生,您刚才是要叫我起床吧?”俞喜仁忙道:“是啊是啊,你想不想出去玩?” 2、龙颈道观 河面起了雾,将两岸景物包裹成白莽莽一团。何安下立在船头,忽觉着有股凉意自脚心袭上小腹,引来一阵疼痛,急忙钻入船舱。 俞喜仁靠在船壁上闭目打盹,两只耳朵被船窗透进来的凉风打得通红。何安下大叫:“俞先生,坏了!”俞喜仁大惊:“什么?”何安下:“肚子疼。” 俞喜仁沉默半晌,从身下取出坐垫,喝道:“抱着!” 见俞喜仁威严无比,隐含着一股怒气,何安下不敢多言,糊里糊涂地抱着坐在一旁。俞喜仁再次眯起双眼,一层红润染上面容。 坐了多时,何安下叫一声,语调凄惨。俞喜仁睁开双眼,见何安下抱着垫子在船板上滚来滚去,忙伸脚一横,将他挡住。 “俞先生,我肚子好疼啊!” “我知道你肚子疼,所以我才让你抱着个枕头嘛。” “枕头有什么用嘛?” “……往疼的地方压一压。” 何安下从未坐船出过远门,站在船头过久,中了江水阴寒。俞喜仁早知道何安下呆在舱外会有受凉闹肚,但不想扫他的兴致,想过会再说,便练起龙颈山道士的功法来,渐渐的,体内气机松松洞洞,说不出的舒服,对于此事也就忘了。 不料寒气如此猛烈,一个枕头绝难解决,见他冷汗淋漓,俞喜仁想到自己练的功法。 自己学起来千辛万苦,奉献了许多银两,经历了诸多为道士们端夜壶、跑腿等“有没有诚意?”的考验,方才学得。尤令他哭笑不得的是,在传授完毕时,道士竟然说:“此法至高无上,而你资质欠佳,能有一分收效已是难得。”费尽苦心,竟然换来个“你练了也是白练”的潜台词,心中窝囊之极。 俞喜仁怀着愤恨练功法,十来天过后,体内气机层层变化,逐渐晓得其中味道,满腹的牢骚化为感激,始信天外有天,资质之说不谬。 该不该将这功法传给何安下,俞喜仁心中唠叨不已:“俞喜仁啊,这个小孩凭着肚子疼,就要得到道家大法啦!与你当年的辛苦比起来,天理何在?”转而又想:“俞喜仁啊,用道门大法来治肚子疼,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吧!” 冷静下来,觉得自己始终有一种想教这孩子的冲动。于是,一咬牙,说:“就这么定了!”一口咬下,满嘴牙响,立时钻心疼痛,暗道:“我就不信好心没好报!”当即扶起何安下,说:“翁然如云雾之四塞……” 阳光消散水雾。 何安下闭目坐在船舱之中,感觉阳光似乎渗进皮肤,点点滴滴渗进体腔。积郁在腹中的寒气,如同江面上的烟雾,随着太阳升起,被一缕缕光亮击碎、融化。 俞喜仁坐在一旁,口含热茶,借以抵抗牙痛,注意到何安下面部泛起神秘的笑容。 俞喜仁教何安下的是明代道书《性命圭旨》上的口诀:“翁然如云雾之四塞,骤然如风雨之暴至,恍然如尽梦之初觉,涣然如沉疴之脱体,如男女之相亲,如澡浴之刚起。” 何安下瘦弱的两臂挽在小腹,打坐的姿势很不标准。俞喜仁却觉得非常欣慰,自己随便一教,有人竟然学得如此认真,不由得以师长的心态打量着何安下,暗道:“陪你练一会。”俞喜仁一挺脊椎,双膝盘上,眼皮慢慢垂下。 俞喜仁与何安下端坐在船中草席之上,一大一小两尊身躯,姿态一致,嘴角上挂着一样的笑容。 傍晚时分,船到龙颈山下。 俞喜仁跳下船,小腿一震,觉得腹部坚实,回肠荡气。几个时辰的静坐练功,令精力格外充沛,不由得兴起:“安下,腿上有没有劲?” “坐麻了。” 俞喜仁爽朗一笑:“我怎么就没麻呢?还是你没有掌握技巧,来,咱们一路跑上山去如何?”何安下揉着双腿,抬眼见郁郁葱葱一座山,草木甚是茂密,不见楼阁宫宇,只一条小路蜿蜒而上,与俞喜仁向自己渲染的“龙颈山道场富贵非凡,好大场面”差别甚大。 何安下:“俞先生,这好像是一座荒山!” 俞喜仁:“这是后山!从前面上山谁都行,能从后面上山的,就不是一般人了,得有特别关系。”何安下:“从后面上山有什么好处吗?” 俞喜仁想了想,说:“近。” 他心中万分得意,一拍何安下脑袋:“跑吧!”不待何安下反应,已一个健步窜出好远。 一阵好跑,汗流浃背,回头看去,不见何安下身影,便坐在路边石头上,感慨自己数年道门修炼没有白费,竟然身轻如燕,不由得哼起小曲。 陶醉不已之时,脖颈一疼,一粒小石子从肩膀上滑下,落在双腿间的地面,犹自滚动不已。俞喜仁大怒:“是谁打我!”左右看去,不见人影,心中一惊:“难道我骄傲了一下,过路的山神看不过去了吗?”又语调谦恭地问了一遍:“哪位打我?” 飘忽忽传来一声:“是我。” 俞喜仁向上看去,见何安下在上方,大惊道:“你怎么上去的?”何安下:“我找了条更近的路。” 俞喜仁黑了脸色,半晌后说:“近路在哪?” 何安下:“顺着树根间的缝隙,一点点钻过来。” 俞喜仁在何安下的指点下找到了“缝隙”,绝不能容纳自己的身量,心中暗骂:只有小狗才能钻过去。 两个时辰后,俞喜仁领着何安下爬上山顶。 没有一个人影,道观庭院中飘散着焦黄的纸灰,夕阳之中,竟是十分凄凉。何安下见俞喜仁满脸沮丧,便问:“先生不高兴?”俞喜仁:“今天的道场已结束,没有大场面了!” 何安下受他情绪感染,也沮丧地坐下。晚霞中,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坐在一起,显得格外愁苦。 忽然丝竹声响起,婉约清逸。何安下眼前出现梅花幻觉,雪花与梅花交融,白茫茫一片,渐渐泪花也融了进来。俞喜仁两眼放光,一努劲站了起来,叫道:“雪地红花!” 耳听“雪地”两字,何安下一惊,以为俞喜人看到自己心中的幻像,抬眼却见庭院已坐满了道士。俞喜仁抓住何安下,哽咽道:“瞧,大——场——面!” 一时钟鼓大作,丝竹声骤然拔高,高到不可再高,几近绝境,颤出几个尖利之音,便断了音调,十几秒后才续上,开始低得几不可闻,慢慢回升,终与钟鼓融合,形成一派草木生春的气象。 何安下缓出口气,问俞喜仁:“这曲子叫什么?” 清朝光绪年间,道教界出了一牌大型曲目——《雪地红花》,意境是在肃杀的冬天,雪地中依然存有生机,开着一朵红花。比喻衰老不是绝境,其中仍有生机。 俞喜仁拉着何安下奔到场面中跪下,随着场中道士的指示不断叩拜,一起一伏间仍念念叨叨:“想不到还有夜场……”过了一会,不断有人哭啼,仔细看去,发现场中之人都披麻带孝。 俞喜仁精神涣散,动作有一搭无一搭做得很不成样子。何安下受场内气氛感染,渐渐的鼻头红红,泪眼汪汪,只是强忍着才没哭出声来。 俞喜仁在一旁小声嘀咕:“安下,控制一点。咱们虽然赶上个大场面,但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又正好是夜场?唉,这是个水陆法会。”何安下:“名字很好听嘛,什么意思?” 俞喜仁涨红了脸:“就是家里死了人,作个法事超度一下。咱俩谁也不认识,磕头就不要磕得那么认真了。”何安下:“那咱们到旁边歇歇。”俞喜仁:“不可,刚才咱俩急匆匆的闯了进来,已经有很多人不高兴了,法事还没完,现在出去,会被人骂死的。” 何安下:“那就坐会吧。”俞喜仁:“不可不可,这显得对死者非常不尊重。”何安下:“怎么办?” 俞喜仁沉吟一会儿,说:“还得磕。” 磕下数十个头后,何安下新鲜劲过去,无聊起来,不断找俞喜仁说话,弄得俞喜仁心惊胆战,不断提醒:“小点声,再说我就把你送回姥姥家去。” 何安下安静了半晌,又一张口,俞喜仁忙说:“嘘。”何安下:“我这回是正经事。家里人死了,为什么要做法事?”俞喜仁:“显得孝顺呗。”何安下:“这么吹吹打打的就孝顺了?” 俞喜仁道:“人这一辈子,最不关心的往往是父母。上学,关心的是老师;当官,关心的是上司;做生意,关心的是合伙人。谁去关心父母?父母肯定不会害你,所以就没有必要关心他们了。只有当他们死了,才会去注意他们。” 何安下:“那吹吹打打……” 俞喜仁:“吹吹打打就是向他们的遗体表示一下,喂,我注意你啦!”此一番回答十分机智,俞喜仁感到自己好几年都没有这样说过话了,不由得洋洋得意,猛然听到“哇”的一声,何安下伏在蒲团上抽泣起来,而且声音越哭越大。 俞喜仁心想,忘了这孩子是孤儿,刚才自己一番看透人生玄理的话,这小孩竟然理解了! 何安下的童声元气十足,在场中显得声响极大,全场在其带动下,达到了哭诉的高潮。俞喜仁坐立不安,觉得场中两百余人,唯有自己是个局外人,便开始想自己的父母,不一会也是泪眼汪汪。 死者家属们惊觉,在哭得最响的小孩身旁升起了一个更为嘹亮的哭声,而且一起便不可收拾,直至惨不忍睹。等法会结束,道士散场后,犹自哭个不停,死者家属人人感激。 俞喜仁在哭得近乎气绝时,忽然想到:“自己千里迢迢赶来,只是为了大哭一场吗?”于是抹了把脸,从蒲团上仰起身来,发现庭院中空空荡荡,家属和道士已走干净,唯有何安下眼神古怪地看着自己。 俞喜仁抢先说话:“安下,你刚才哭得很凶啊,是不是想起你的父母了?”何安下:“俞先生,你也哭了。”俞喜仁:“哈,凑个热闹。”眼中泪水仍不断涌出。 俞喜仁领着何安下走东走西,指指点点,跪拜了不少神仙雕像,最终来到一挂着“知客”字匾的房前。房中飘着水果的清香,俞喜仁一个健步窜进去,何安下跟进,见地下桌上摆满了桃子、香蕉。 俞喜仁从腰上掏出口袋,抓了把枣放进去,转手递给何安下,说:“拣喜欢的装吧。”见何安下发愣,便急躁地说:“这可是神像前的贡品,刚撤下来的,吃一口就是一口福气。”何安下:“让你随便拿啊?” 俞喜仁:“我是熟人!” 刚说着,从屋角转出一个道士,手中浮尘向俞喜仁肩上打了一下:“那还有一西瓜,一块抱走吧。”俞喜仁:“不敢。”道士微微一笑,轻飘飘走了。 俞喜仁冲何安下一眨眼,意思是:“看看,连西瓜都能给我!”一指墙角西瓜,冲何安下道:“抱着!” 在道观吕祖殿东侧一间小平房,是道观主持的住所,俞喜仁带何安下又转到了那里。 何安下身上背着巨大的口袋,抱着个西瓜站立在一旁,看着老道士给俞喜仁画符。符画好后,俞喜仁给了道士一个信封,似是几张银票。 老道士收好,便咽了口茶,坐着养神,好一会睁开眼,惊讶地说:“你还在这啊!” 俞喜仁忙道:“弟子还在。”老道士:“你要这么晚走不方便,就在观里住下吧。”俞喜仁:“住当然要住,只是弟子还有一事相求。” 老道士叹气:“你除了牙疼,还哪疼?”俞喜仁:“弟子入秋以来,口苦、腋下肿痛、咳痰、气短、小腿骨节疼。”老道士一惊:“这么多病?”随即一笑,“那你是跟我一样,没事。” 俞喜仁:“弟子怎敢跟师父相比。”老道士:“能比能比,你的毛病我也有,不是病,是老了。” 俞喜仁忙道:“可是您气色多好啊!”老道士一笑:“行了行了,你是不是想学点东西啊?”俞喜仁点点头。 老道士从怀里掏出信封,向俞喜仁一扔:“要教你也可以,这你先拿回去,因为道门的功法是无价的,要的是缘分而不是银子,如果有银子就教,学会了拿去为非作歹,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俞喜仁急忙从地上拾起信封,重新递到老道士手中,递上去时又加了一个信封。老道士淡然一笑,将两个信封揣进怀里,说:“反正你的资质不佳,学了也是白学,索性教给你吧。” 俞喜仁心中暗骂:“又玩这一手!”可表面上毕恭毕敬,向何安下一指:“师父,教之前,要不要让他回避一下。”门外冷风嗖嗖,何安下的眼神令俞喜仁脸色一红。 老道士摆摆手:“不用不用。我给你本书,回家照着练就行了。”站起身从书架取出一册新书递给俞喜仁:“这是山上新印的书,有体有用,送你了。”俞喜仁大摇其头:“书我不要,我要秘诀。” 老道士:“公开的书里就没有好的?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呢。”俞喜仁花了不少银子,要真是收下这么一本书,可就冤枉了,于是一个劲地坚持。老道士耐心解释:“你看,书上说了,这法子是吕洞宾传下来的,这法子是铁拐李传下来的,好家伙,这本书中收集了多少……八十四个神仙的功法,乖乖的了得,你还不赶快收着。” 俞喜仁一脸苦涩地接过书,转手将书扔给何安下,向老道士一抱拳,拳中竖起一个信封:“师父,弟子不看书!” 老道士将他从地上扶起,俞喜仁站起后发现手中的信封已不知去向。老道士落座,双目紧锁,显得十分为难。 俞喜仁心头狂喜:“这回要教真东西啦!”忙将何安下拉出房去,不好意思地说:“这是道家的规矩,传功法要回避的。等我一会,不会很久。”见何安下满脸不高兴,又说:“我可是把那本书都给你了,有体有用,多好的东西啊!” 何安下抱着西瓜走了出去,在寒风中呆了好一会,时而掀开帘子,将门推出一条小缝,见俞喜仁正在老道士的指点下作出一个古怪的姿势。 何安下怕被发觉,不敢一次看得太久,隔一会看一次,每次见俞喜仁奇形怪状的都有所不同,心想:俞先生怕是要成仙了。 3、深夜窃法 第二日清早,俩人下山,一路无语。坐上船后,见俞喜仁气质稳重,眼神高深莫测,何安下更坚定了自己的推测——俞先生成仙了。 午饭时,俞喜仁让何安下一个人吃,自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桃子,小口啃着,好像吃得十分伤心,见到何安下询问的眼神,便说了一句:“以后我就靠水果维生了。” 何安下钦佩之极:“先生已经不食人间烟火啦!”见俞喜仁不理自己,只好呆坐着,随船摇晃渐觉困乏,就倒头睡了。一觉醒来,见俞喜仁仍在原位一动不动,不由心中暗叫:“仙人!” 低头见到俞喜仁脚边一大堆果皮果核,一摸口袋,袋中水果已没了大半。这时,听到俞喜仁说:“安下,咱们把那西瓜切了吧。” 边吃西瓜边听俞喜仁解释:“请符哪是平常的事,得斋戒七七四十九天,不能吃肉吃米。”何安下:“那饿不饿?” 俞喜仁:“饿。越饿头脑越清醒,越饿越虔诚,这学道是饿出来的,等成仙了,就可以见什么吃什么啦。”见何安下听得认真,俞喜仁忍不住哈哈大笑。 回到护生堂,天色已黑。入了药铺,俞喜仁大叫:“饿死我了!”在柜台上贴上新请来的符,回自己房间见伙计已摆上饭菜老酒,觉着牙也不疼了,心情愉快,很快吃出了一身热汗。 饭后想到了何安下,便遛遛达达出去,见何安下在后院厨房中。伙计们的吃饭时间已过,他正在吃着凉了的剩菜,便喊一声:“拿碗米饭,到我这来吧。” 何安下在俞喜仁屋里吃得津津有味,俞喜仁在一旁默默的看着:“你们小孩胃口真好啊,吃得很有感染力,以后你就专门陪我吃饭吧。”何安下:“那太好了,俞先生,我挺佩服你的。” 俞喜仁脸色一沉,缓缓道:“佩服我什么?”何安下:“你和道士那么好,你还会练功。”俞喜仁面带喜色:“你别总说那虚的,如果我不和道士有交情,不会练功,你就不佩服我了吗?”何安下:“不,一样佩服。” 俞喜仁:“佩服什么?” 何安下:“你身上带着一大串钥匙,走起路来哗啦哗啦,真神气。”俞喜仁大笑:“有道理有道理。”起身去了里屋,找出许多没用的钥匙,穿在一起,系在何安下腰上,道:“这钥匙你也有了,今后最神气的是你。念在你陪我出去一趟的份上,这串钥匙就送给你了。这串钥匙非同小可,掌管着全店所有的门和所有的柜子,一共只有那么两串,一串在我这,一串在你这。很可能有人会偷,小心。” 俞喜仁心想着何安下为这串钥匙担惊受怕、寝食不安,不由得发出坏笑。何安下:“俞先生,你笑了。”俞喜仁:“是啊,是啊,你早点回去吧,今晚我还要练功呢。” 何安下带着钥匙哗啦哗啦地走了,回到宿舍时,见众人在打麻将,忙一把将钥匙抓紧,不让它发出半点声音,见无人理睬自己,便坐在自己那张靠墙根的床上,从衣兜里掏出龙颈山老道的书,见封面一行大字为《万育仙书》。 《万育仙书》出自明朝,仿效五代时著名医书《诸病源侯论》,不用医药而用体操来治病。何安下昨晚在山上等俞喜仁时已翻过,知道里面张张都是图画,画的是伸臂撑腿的小人。 心想:“此书价值不大,唉,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就不要奢求太高了,先当个半仙吧。” 何安下边看边比划,有个伙计跑过来瞅了眼他手中的书,说:“你也看道书?”何安下终于和众人找到了一个可以沟通的话题,急忙攀谈起来,却发现本店伙计在俞喜仁的熏陶之下,竟然人人对成仙极为厌恶。 何安下心中不平,就将从龙颈山看来的“大场面”向众人讲了一番。十句未说三句,便被人打断:“俞先生早对我们说过不知多少遍了,比你说的好。” 一个伙计说:“你要是想修炼,就到东库房去,俞先生说那里有仙气。”何安下想反正说不到一块,便起身去了。 来到东库房,将腰间的钥匙一一对去,正愁找不到合适的,一不小心将门碰开,原来未锁。说是库房,实际并无贵重物品,只有几个大柜子摆在中央,余处堆着几个大筐、几把铁锹,药店有两个库房,想必这个一直没用上。 几个柜子严密地围成一圈,向里看去,发现中间空处摆着一块小地毯,地毯上有一个黄色蒲团。 蒲团是龙颈山法会中用的那种,估计是俞先生悄悄拿来的。地毯鲜红,上面织着一个字,除了笔法有点象草书外,根本就不是汉字。何安下想起治牙疼的符,就是这个字,想必俞先生天天坐在这个字上,祈祷“牙别疼了”。 何安下坐在蒲团之上,闭目大叫:“牙别疼了!”然后在地毯上捂着腮帮子滚来滚去,装出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最终白眼一翻,说了声:“疼死我了!”就此一动不动。 忽然库房门一响,何安下急忙抓住腰上的钥匙串不让它出声,从两个柜子的夹缝钻出去时,见一个胖大身影走进柜子空场,正是俞喜仁。 俞喜仁脱了鞋,在蒲团上坐定,慢慢活动手脚,脖颈伸来伸去,两眼左顾右盼,摆出昨晚龙颈山老道士教的姿势,或吐气吸气,或喉咙呱呱作响。好一会,两眼发直地抱腿而坐,久久不动,最终斜斜躺倒,响起鼾声,竟睡着了。 何安下离开柜子,蹑手蹑脚向库门走去,听到俞喜仁鼾声依旧,便加快了脚步,忽听一阵“哗啦哗啦”的金属声响起,心道:“坏了。”连忙抓住腰间的钥匙串,然而为时已晚,只听柜子后传来一声咆哮:“是谁?敢窃法!” 何安下急忙将身旁的筐扣在身上。 俞喜仁没穿鞋,从几个柜子里冲出来,见一人飞快地钻入筐下,便慢慢走上去,在筐上拍了几下。筐动了动,一个身影从筐下窜出,哗啦哗啦地出了库门,俞喜仁大叫:“何安下!” 在宿舍里玩牌的伙计们惊讶地看到何安下冲了进来,一个健步窜上床,不脱鞋袜地钻进被子里,立刻响起鼾声,然后,俞先生飞奔而入,掀开被子,何安下惊叫了一声,便被俞先生拉着走了——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两个人突然而至,转眼就走,伙计们面面相觑,许久,有一个人说:“看来,他俩没有成仙,反而中邪了。”其余人都点了点头。 回到东库房,俞喜仁搓着两手来回走动,脑门上青筋一跳一跳,冲何安下怒吼:“说,你在干吗?”何安下:“偷看你练功。”俞喜仁一愣,心想这孩子倒还敢作敢当。 何安下:“俞先生,你为什么不要老道士的书?”俞喜仁:“哈,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我看书干吗?不要打岔,为什么偷看?” 何安下不再说话,只是坐在地下摇头晃脑、伸腿撑腰,然后抱腿呆坐,最后睡在地上,抬眼见俞喜仁脸色渐成紫色,忙站了起来,从怀中掏出《万育仙书》向上一递:“这书上都有。” 俞喜仁接过一看,自己练的功法上面画得清清楚楚。原来那老道士拿了三份的钱,最终教给俞喜仁的还是书上的内容。 俞喜仁:“你偷看我练功,是因为你早已觉察其中有鬼?” 何安下用力点头,俞喜仁被老道士搞得心灰意冷,摇摇手:“你回去睡觉吧!”过了一会,听到何安下的声音响起:“咱们不能饶了那老道!” 俞喜仁大吼:“行了!”转身到柜子后面,一脚踢开蒲团,躺在地毯上。被俞喜仁揪回来的一路上,何安下脑海中灵光一闪,感到俞喜仁所练的功法和《万育仙书》的内容十分相象,危急时这样说了,不料真是如此。 自己逃过了一关,没想到俞先生如此沮丧,心中十分不忍,坐在俞先生旁边好一会,见他并不理自己,只是气哼哼地躺着,便掏出那本书看了起来。上私塾时养成边读边念的习惯,看一会,不自觉地念叨起来。 俞喜仁昏沉沉躺着,听何安下小声嘟囔:“七宝林下竹根边,水在长溪月在天。天丹练就炉无火,地在开花知几年。” 俞喜仁怔怔坐起,见何安下在看《万育仙书》,伸手夺过,发现书中每一幅图画的后面都印有一首诗,一页页向前翻去,第一页印着一张木刻白描画,内容是一对男女神仙正在葫芦架下摘葫芦。 见俞喜仁脸色慎重,何安下问:“俞先生,什么意思?”俞喜仁沉吟半晌,道:“鬼知道什么意思!” 他拿起那本书走到门口,见何安下跟着,钥匙仍哗啦啦响个不停,说:“把钥匙给我。”走几步见何安下无声无息地跟着自己,也甚是讨厌,回身又说:“你在这,别动。”反手将东库房锁上,回自己卧室去了。 何安下给锁在库房里,心知惹恼了俞先生。他躺在地毯上,觉得十分舒服,心想:“比我那床舒服多了,天天睡在这倒也不错。” 又想:“要天天睡在这,就得天天气俞先生,每天想出个法子气他,倒也并不容易。”正在胡思乱想间,库房门一响,刚爬起来,俞喜仁阴沉的面容已在眼前。 何安下急忙恭维道:“俞先生,您参悟了么?”俞喜仁出门想诗,揣摩不出个道理,进门见何安下在自己宝座上折腾,原想发怒,但不好意思说自己没懂,就说:“参悟了!但你资质太差,不能告诉你。” 俞喜仁放了何安下。何安下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对自己的资质十分担忧,心想:“唉,资质不高,看来当半仙也难,不要奢求了,既然在药店中,就先当个神医吧。” 4、万法秘藏 江西的春季含有过多的水份,伤寒着筋骨。何安下十六岁,已在护生堂三年了。三年来一直随着俞喜仁吃素,淡忘了荤腥。 那年端午,俞喜仁带何安下去买布。俞喜仁常年住在药店,好像没有家室,但每当过年过节,总是去布庄买回一大堆布来,东寄西送的不几日便没了,又像是有许多女眷。 俞喜仁讨价还价十分腻烦,何安下等一会,就跑到外面等了。布店旁边是个茶馆,一个小艺人慢慢走上场子。何安下见他与自己年龄相若,不由得好奇,便进去找了个角落站下。 小艺人语调沧桑:“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一杯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我这张口是多少帝王的皇陵、埋了多少将相。唉,话说在东汉年间……”所有的人都以为他要讲《三国》,茶馆中纷纷叫嚷:“换个别的!” 小艺人叫道:“好,说换就换,话说东汉年间,海南白鹿山有座白鹿宫……这是个妖怪的故事!”茶馆中立刻安静下来。 小艺人语调阴森:“在那三清殿上,陈列着油灯千盏,接连三个晚上,灯点了一个时辰就全灭了。管大殿的道士叫季玄静,被怀疑监守自盗,卖了香油换酒喝。” “季玄静有冤无处伸,这天晚上,他手持钢刀,趴在供桌下面,一夜没有动静,天将亮时,响起了‘啪啦啪啦’声。”茶馆里一阵惊叫。 “只见一只驼着石碑的大龟,正将灯油洒在背上。季玄静勃然大怒,举刀便砍。”茶馆里又是一阵惊叫声。 “那老龟却抿着嘴说开了人话,说它原是一块大石,被工匠给雕成了驼石碑的大龟。它整日背着石碑,痛苦不堪。”茶馆内响起叹息声。 “它遥感日精月华,受朝风暮雨吹洒,更被一等不知避忌之人,将男女精液落于其上,结果修成了妖精。先讲讲一对小男女在龟背上做的好事……” 小艺人摇头晃脑说下去,越说越不堪入耳,竟是一个荤段子。众人叫起好来,小艺人将扇子一立,众人急忙纷纷掏钱,于是荤段子一段子接一段。 何安下见别人笑得前仰后合,自己却不知所以,干笑两声,转身走了。回到店中,见俞喜仁已买了七八卷布匹,还要去另一处逛逛。何安下要求先回药店,俞喜仁就让他抱着布匹走。 何安下出了布店,见刚才讲评书的小艺人正在街头小摊上买桔子吃,就走上去问:“那大乌龟后来怎么了?” 小艺人声音苍老:“下回分解。”何安下从兜中掏出两个铜板:“你就讲个来龙去脉,简单点没关系。”小艺人压低了嗓子:“话说,龟背之上真是风光无限……” 小艺人动情地说完,见何安下表情呆板,不由得一愣。何安下干笑两声,道:“老兄,我就对那大龟感兴趣,可你说了一堆也不提大龟。我没法给你钱。”小艺人忙抓住他,一阵纠缠,最终何安下给了他两个铜板。 何安下背着布匹回到了药店,坐在东库房蒲团上,猛跺一脚地毯,觉得两个铜板花得真是不值。正生着气,库房门打开,俞喜仁跑了进来,何安下忙道:“您回来了,把布搬到您屋里?” 俞喜仁:“不忙不忙。你看看,我今天碰到了一个宝贝!”他从怀里掏出一本书,蓝皮金字,纸张焦黄,在何安下眼前一晃,闪电般的又揣回到怀中,悄声说道:“《万法秘藏》!”何安下心道:又是一本万字打头的书。 俞喜仁眯着眼睛,一笑,说:“毕竟是孩子,得给你讲讲此书的非凡来历。东汉年间,海南白鹿山白鹿宫中,有个道士叫季玄静,负责晚上看油灯……” 何安下立时圆睁双眼。俞喜仁心头暗喜,继续讲了下去:“在那三清殿上,陈列着油灯千盏……” 何安下悲观地想到:“可能我真是长大了,俞先生要对我讲荤段子了。”不料说到季玄静抓住大龟后,却是另一回事: “大龟哀求,如果季玄静将它背上的石碑推倒,就传给他一本书。此书是九老仙都府九侯先生的秘本,有排山倒海之能。季玄静见石碑高耸,分量沉重,便又在龟背上倒下了几十盏的灯油。” “石碑底部被润滑,终于给推倒了。大乌龟便给了季玄静一本书。”俞喜仁从袖口掏出一本薄薄的线装书,何安下见书面上印有一行小字:“诚可穿山入壁,点石为金,撒土为川,撒豆为兵,入火不焚,入水不溺……”再往下看,字体已被俞喜仁挡住。 俞喜仁慢慢的将书收到袖子里,目光深沉:“这本书就是大龟给的书。将这本书放在衣服里,衣服会发光的——人看不见,鬼神能看见。” 何安下因这书的开场白和茶馆荤笑话的开场白一样,自然对此书不以为然,道:“这么珍贵的书怎么到了你手?” 俞喜仁登时语塞,半晌吱唔一句:“大街上买的。”见何安下一脸轻蔑,又道:“这可是奇缘啊。” 俞喜仁拎着大包小包走出布庄时,见到对面茶馆已散场,小艺人坐在里面看书。俞喜仁听过他说书,感到好奇,便偷偷凑上前去,发现书里印着符。那些符弯弯曲曲,比起治牙痛的符,拐的弯更多。 见到这么一大堆弯,俞喜仁心里有数了,不动声色地跟小艺人聊天,不料小艺人知道那是法力无边的符。俞喜仁便以老修行者的身份,跟他讲起道理,说如此厉害的法术,如果能驾驭,就像小孩抡巨斧,必会伤着自己,小艺人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受了损害。 何安下:“小艺人慌了?” 俞喜仁:“吓呆了!于是我说我可以帮他保管这本书,小艺人哭得象泪人似的。这书是他爷爷的遗物,他的爷爷用一生积蓄买了这本书,说钱是死的遗产,他要给子孙后代留下活的遗产——法术。我一狠心,给了他一叠钱。看着他欢蹦乱跳离去的背影,真为他惋惜,这本千古奇书就这样被我骗到了手中!” 何安下:“不对!我觉得是他在骗你钱,咦,俞先生,你买的绸缎呢?” 俞喜仁道:“我身上的钱都给他了,他还说不够,就把那些个绸缎也给了他。” 何安下:“看来是个骗子。” 俞喜仁:“不,决不会!”何安下:“要不咱们把那书中的法术随便挑一个试试。”俞喜仁:“……原来你是想变着法学我的法术啊!”何安下不再说什么话,转身走了。 俞喜仁一骨碌坐在蒲团上,将书打开,准备好好研究一番,不料一遍过去,索然无味。原来,俞喜仁学道的最大乐趣,就是让何安下羡慕自己。俞喜仁思考再三,终于决定让何安下看这本书,心想:“大龟啊大龟,你可别让我丢脸呀!” 俞喜仁将那本书给了何安下,商定一块试试书中写的“掌心雷”。护生堂后面有道青草依依的小山坡,试验地点就在这里。上了山坡,俞喜仁慌张地说:“要不咱们先试试隐身法吧?” 何安下:“不行,这就咱俩人,你要说看不见我,我又不知道真假。”俞喜仁干笑着:“这孩子,连我都不相信。我主要怕掌心雷的威力会不会太大?” 何安下紧闭双目,口中念念有词,手掌上画出一个符来,俞喜仁惊讶的看到何安下的手心银光闪闪。只见何安下双臂一振,向着护生堂药铺的方向打去,俞喜仁大惊,跑过来大叫:“不要!”眼前光电一闪,抬头看时,原本护生堂的位置上已然空空如也。 俞喜仁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面无血色:“你怎么把咱们的药店给炸了?” 何安下大惊:“俞先生,药店在那。” 俞先生顺着何安下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是护生堂。俞喜仁大喜过望,跳起身来:“万幸万幸。”扭头一看,见何安下表情怪怪的,忙问:“安下,你施展了这么大的法术,很伤身体吧?”何安下摇了摇头。 原来何安下虽然口头硬,但对于此书毕竟敬畏,上山前带了一块烟盒里的锡纸,在做法术时将它蒙在手心,心想:“如果发不出雷来也应该有点火花,只要锡纸上有一点烧烤的痕迹,就说明法术是真的。” 何安下手上蒙有锡纸,远看自然银光闪闪,向护生堂方向一掌打去,其实没有任何动静。俞喜仁跑来调转何安下手臂方向时,锡纸令他眼睛一花,再睁眼,由于站位已经改变,自然看不见护生堂。 俞喜仁不承认刚才见到的霹雳只是锡纸上的闪光,反复向何安下讲述自己刚才还听到了雷声,他将那锡纸揉成一团,远远扔开,然后念动口诀,一掌掌向天空打去。 随着试验次数的增多,山坡上的树影逐渐拉长,直至太阳落山,也没有任何火光声响。回到药店后,俞喜仁七八天没有跟何安下说话。 那本叫做《万法秘藏》的书,从此被俞喜仁扔在一旁,何安下倒是偷偷看了几遍,见其中有一法术为“相思密咒”:“精秉太阳,气秉太阴,汝受一颗,卦意系心。三山九侯先生摄。” 作用是,见到一个美女,等她走后,从她的脚印中捻起一撮土,然后念咒,这个路遇的美人就会主动来找你。 何安下当初只是因为小艺人的缘故,对这本书恨恨不已,后来翻翻,也被其中四百个法术的信誓旦旦所打动,常想:“如果当初没有破坏俞先生研究此书的兴致,他真的去实施了,说不定已经变出了好几十个师母了。” 5、三指禅学 俞先生的脾气日渐古怪,也显出了老态,更为沉迷于打坐练气。由于正在长身体,食量很大,何安下坚持吃了三年的素,终于废止。 作为药店最底层的学徒,整日劳作,不知冬夏。他为将来作了打算——做名医生,像郑佑全般有间自己的药店。 店主郑佑全原是一名儒生,从未拜师学医,先是落第不及,后是科举废除,闲在家中看医书解闷,后来索性就以医为生,竟成了名医。医道不同于诗文,人命关天,不容闪失,竟然给他作通了。 药店里教给学徒最初学的是切药,切药的技术称为“三把刀”。第一把刀切块,第二把刀切片,第三把刀切薄片。有句歌诀形容第三把刀的技术为“附子飞上天,槟榔两百片”,说切附子要薄得风一吹就飘走,一颗槟榔要切成两百片,并且形状完整、刀口清晰,可见刀功的标准之严。 刀功之后是配药,旧时药店是不贴标签的,一面墙两架大柜三百多个抽屉,每一个装什么全凭记忆。站在柜子前要见功夫的,抓一味药如果抽了两个抽屉还没找对,就要挨骂了。 抓药要一手抓,精细到毫厘,即便是几钱一份,也要份份包好。包药有特定的手法,折出的纸纹也有规矩。以前的人对药极其重视,所有的药材都是分开包的,完全按照方子,几钱的量也要分开,而且取药的时候每份都要自己称好,因为中药配在一起,药量稍有不同就是另一种效果。 学药要先从识药开始,观形色、闻气味,何安下在《本草纲目》一类的书籍上,每读到某味药轻身、某味药久服成仙的内容,都倍感兴奋。到底是受了俞喜仁的影响,无时不想着成仙,见到医书上那些内容,自然有了学药的兴趣。 一些医案的书籍,往往将配药说得十分神奇,多一味活人少一味死人。初学配药时,何安下整日战战兢兢。后来一个伙计告诉他,药很好学,只要不放砒霜就成了。 何安下回想一下,的确有毒的药不多,但还是不敢有丝毫差错。但在那年冬天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他的想法。 一个本镇富商要到外地做生意,临走前生了场病,便来开药。由于店里有许多剩的药渣子没有处理,一位伙计就统统混在富商的药里,杂七杂八的有二十多种。何安下心想富商此命休矣,不料两个月后,富商回来时竟然白白胖胖。 何安下方悟到原来诸多讲究皆是表面文章,用药多了之后,自然明白十来味药几乎可以应付一切病症,药店中摆着的几百味药都是在锦上添花。当然多一味活人少一味死人,确有其事,但那种程度一般医生很难达到,而且对付的是非常病症。 而常见病分三种,一是吃药也能好,不吃药也能好,主要靠人的自我恢复能力;二是吃药不好,不吃药也不好,那是癌症;三是吃药能好,不吃药就不好,这才需要医生的真实本事,而只要大路数不差,急病缓治、细病粗治也不会致死。 护生堂的日子过得尚且愉快,唯一难以忍受的就是药店的脏。许多人从药店的大堂看,认为药店是所有店铺里最干净的,各种药草香气适人。但走进后院,就大不一样,因为中医什么都可入药,所以后院什么都有。 比如人的头发叫“血余”,发为血液之余,名词如此诗意,自然可以入药,入药的方法是烧成灰,气味可想而知。鸟粪被称为“禾多”,要经过多次打湿和晾晒,有时还要混进人粪中让其发酵。 一日郑佑全乘舟归来,带一个人到药店。那人比何安下大六七岁的样子,双目转动极为灵活,透着股诡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