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下山》作者:徐皓峰-11

贝尔格:“寻找神族后裔和轴心物质的计划书,是我写的,共有两千页。看我的报告,元首三夜未睡。你觉得我还能回去见他么?”  雨衣人:“那我该怎么说你?”  贝尔格:“说我死了,在寻找轴心物质时,被沼泽吞噬。”  雨衣人嗯了一声,重新将氧气罩捂在嘴上。  贝尔格惭愧垂头,习惯性地抻了抻手套。  一声枪响,震彻洞中。众士兵纷纷掏枪,长衫武官大喝,众士兵迅速安静,随着他的手势,大家看到贝尔格的手套上冒着青烟,雨衣人的额头有个血洞。  贝尔格的手套枪这次射出的不是麻醉剂,而是一颗真子弹。  长衫武官:“贝尔格先生,何苦?”贝尔格:“我的国民对元首崇拜近乎狂热,只要他回国,感染到大众情绪,就说不出假话了。”  长衫武官:“中统该如何向贵国使馆做报告?”  贝尔格:“身陷沼泽。”  长衫武官:“你可以做我的顾问。我会在南京给你找一处隐秘的住所。”  贝尔格:“顾问免谈。青海是我到中国的第一站,我喜欢那里的荒凉,有亚特兰蒂祖先的气息。我打算去那里,自求生路。”  长衫武官作了个手势,士兵们抬起担架,将贝尔格和雨衣人尸体抬出了洞。段远晨从地上翻身而起,向长衫武官堆出了满脸笑容,高喊一声:“浙江区第七情报组组长段远晨,向长官报道!”  长衫武官不置可否,段远晨点头哈腰,随士兵们出了洞,搞不清他是恰好惊醒,还是一直在装睡。  长衫军官两手抱拳,向大痴行礼,道:“多谢大师指点,就此别过。”大痴:“不必告别,我做你的顾问。”长衫军官两眼一亮,道:“我以为大师方外之人,不会……当然很好。”  大痴:“我要对我的徒弟做些交待,请等我片刻。”长衫军官如电的眼光扫向何安下,略一停顿,转身出洞。  大痴走来,伸手,将何安下扶起。他带何安下走到一个垂下的钟乳石后,道:“中统由陈大先生、陈二先生执掌,近年来陈大先生已走上政坛,清洗了自己的特务身份,陈二先生实际掌权。中统成立年深日久,大特务各成龙虎,贪赃枉法,所以两位陈先生在本族侄子里陪养出一个人,来制裁中统内部人员,他被人暗叫作钝刀陈。”  何安下:“钝刀?说明他办事不利?”  大痴:“不。钝刀割肉,份外痛。他惩处某人,必将罪证搜集得详密,以理服人,让你无法推托,让为你说情的人无法张口。在这个不讲理的世道,一个讲道理的人,不是很可怜,就是很可怕。”  长衫军官站在洞口外,静如雕像。  何安下:“他是钝刀陈?”  大痴点头,道:“他在莫干山有一座别墅,罕拿活佛逃到这里,说不定原想向他求庇护。他虽只有二十六岁,却能主持公道。”  何安下:“我带罕拿回来时,你不在洞中。”  大痴:“我在,只是你看不见我。两个德国人深入洞穴后,我方离开,去了陈家别墅。罕拿自有脱身之法,不必我帮忙,我只是借此和钝刀陈搭上关系。”  何安下:“钝刀陈是第二个董安?”  大痴摇头,道:“他的秉性太刚直,只能做干将,做不了天子。”何安下:“您有等佛之力,为何屈尊给他做顾问?”  大痴:“中统已经发展到三十万人,独立于行政之外、不受司法制裁。这群人任意妄为,黎民百姓就受苦了。老天没给我一个天子,仅仅给了我一个头目。或许我有等佛之力,对苦难苍生,却只能帮一点点。”  何安下:“我相信钝刀陈是正人君子,但特务毕竟是邪门歪道,您何苦与他们混在一起?”大痴:“令恶人少做一件恶事,就是我做了一件善事。”  何安下垂头无语。  大痴缓缓道:“我知你不愿跟随我了,但你给我磕过头,希望你能继续修我的法。在这洞中呆三年再下山,或许你我还有见面的缘分。”  大痴两手合在胸前,交叉屈下两中指,两无名指并排压在中指中节上,两拇指、两食指成环,扣在两无名指指头上,两小拇指并立。  大痴:“这叫心印,是手能做出的最近似于心脏结构的形状。第一次带你入此洞时,我说过,龙族的智慧比人类高,龙宫中的佛经比人间精深。你松开此手印时,手指会依次弹起,心脏起搏是此动态,龙飞翔也是此动态。所以松开此印时,将感召龙族现身。”  深处响起了雷鸣般的嗡响。  何安下:“你说过,此洞深处隐藏着一条龙,那是它读经时的赞叹声。真的有龙么?”  大痴:“三年时间不要荒废,你读它的经书。”  说完,大痴转身向洞口走去。洞口射着白灿灿的阳光,大痴走入光线里,光中有一个晃动的黑影,何安下知道,那是钝刀陈在向大痴鞠躬。  洞口白光不再闪动,光色纯净,形状完好。  大痴下山了,人们都走了。  何安下转向洞穴深处,面对死寂的黑暗,结了心印,念诵禅宗开智慧咒。不是想测试龙族是否存在,而是因为心慌。  大痴提出居洞三年的要求时,自己有没有点头或是应声?似乎没有,但他一定认为我答应了。沉默便是答应。  既然答应了,便要做到。  何安下心烦意乱,无力再念咒语,松开了手印。压在中指上的三对手指逐一弹开,状如龙飞。  洞深处嗡响的音量骤然升大,一声声传来,已是轰鸣。  黑暗中有青色光亮,一条蛇般的长条身子起伏而来。此物游出黑暗,何安下看到蛇身下有四个爪子,有力地蹬着地面。  它奔跑而来,有两尺长,背脊波浪般起伏。蛇身鹰爪,正是龙的特征——这是龙的微型化身?还是一条幼龙?  它跑近,停住不动。  是一只黄鼠狼。  黄鼠狼身细体长,还有一条与身体等长的尾巴,奔跑起来,远看似蛇。它不是一般黄鼠狼的黄灰色,而是油亮的青色,呲牙凝视何安下,喉咙发出嗡响。  何安下哑然失笑,难道洞内回声,将小动物的嘶叫扩大成龙吟?  黄鼠狼盯了何安下一会,见他无动静,就遛到西侧石壁下。那里摆着二十几个猕猴桃,还有数片吃剩的果皮。黄鼠狼不动果子,吃起了果皮,吃得仔细专注。  何安下走过去,拿起一个猕猴桃,掰开,扔一半给它。它转头看了一眼,并不理睬。何安下将那半片重新拾起,剥下果皮,再扔给它。  黄鼠狼敏捷一跃,叼住了果皮,按在地上,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何安下笑道:“你很本份呀,不抢别人口粮。好,以后我吃果肉,你吃果皮。”将果肉塞入口中,觉得生活有了滋味。  何安下距离黄鼠狼已经很近了,它并不躲避,似乎做好了与何安下结伴生活的决心。何安下:“噢,对了,听说黄鼠狼的屁很臭,你可千万不要放屁啊。”  黄鼠狼一下抬起头,嘴上八根须子挺得笔直。何安下觉出这是它愤怒的表情,忙说:“抱歉。我们做朋友,不相互揭短,好么?”  黄鼠狼的胡须软下来,低头继续吃果皮了。何安下感受到友情的温暖,过一会想到:它能揭我什么短?唉,我这个人真是不可理喻。  洞内东壁有两床被褥,上悬着蚊帐,用一个钉子钉在石壁上,以躲避夜晚的蚊虫。被褥、蚊帐的布料高档,前山有七八座别墅,不知大痴是从哪一栋里移来的。  床铺边摆着两个瓷杯,表面画着古代亭台楼阁,杯口和把子镶有金线,是大痴用来接雨水喝的。黄鼠狼吃完果皮,跑去叼住了瓷杯的弯把,一遛烟跑入洞深处。  半个时辰后,它叼着瓷杯慢悠悠走出黑暗。为让杯口水平,它斜侧着头叼,原来杯中盛着水。  它走到何安下脚前,小心地将杯子放稳。  水清似晴空。  岩洞中的水,多含矿物质,它一身油亮的青毛,应与长期饮用此水有关。何安下:“你想让我的皮肤也变成青色么?”  黄鼠狼的八根胡须顿时立起。何安下忙说:“朋友间,开个玩笑。”拿起杯子咕噜噜喝下,水质纯净,如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般快慰。  黄鼠狼的胡须松软了,何安下友好地笑笑,忽感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一种奇妙变化。他的脑海中有一部书在慢慢地翻开,书上的字体怪异,如海螺的旋纹,但自己似乎都能看懂。  看到的是什么?懂的是什么?无法用人间的词汇表达,但确有一些道理在心中明晰起来。  45、白虎  “纵遇刀锋亦坦然,身中毒药也悠闲。”  ——三年后的一个夏日,何安下发现洞内一根钟乳石上有碎片剥落,现出这一行字迹。他知道,大痴遇到了危难。  他手结心印,轻弹而开。半晌,黄鼠狼自洞深处跑出。他两手抱拳,道:“龙兄,我要下山了。”  何安下走出很久后,回望,洞口前矗立着一线黑影,空中一声闷雷,正是三年中熟悉的嗡响。  大痴现在何处?何安下相信只要下了山,他就会以某种奇特的方式联系自己。那么先去哪里?沈西坡让自己三年内不要回杭州,现已三年,扎死中统大特务的风波应该平息了吧?  杭州有一座断桥,名为断桥却可通行。断桥是断情处,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青年男女在这里洒泪而别。桥仍在,情已绝。  何安下站在桥面,看着桥上粗大的电线杆,横行而过的黑电线,想:这十多根水泥柱,坏了千古哀情。管城市建设的官员一定没经历过女人……噢,不对,他们经过太多的女人。  胡思乱想地下了桥,发现行人都不直行,而是沿边走,将桥下的路面绕出了一个圆形空场。  圆形空场直径三十多米,无人敢越入半步,造成了人为的拥挤。何安下感到奇怪,径直前行,走了两步便被人拉住。何安下回头,见是一名五十多岁的黑衣警察。  老警察:“不要命了。回来!”何安下只好退回,问出了何事。老警察向空场指指,何安下看到中央地面上用白色粉笔写了“日本领地,擅入者斩”几个字,字旁摆了一叠日元,空场边沿也用粉笔画了线。  老警察解释,一个星期前,下桥位置的路面上被人画了这个圆圈,行人以为是日本浪人酒后撒疯所为,任意走入,结果窜出一条黑影,砍杀了五个行人。  这个圆圈登时成为禁区,后来有几个不知此事的行人走入圆圈,都被黑影斩杀。这白日闹鬼的事情震惊杭州政府,特派警察守在桥头,提醒路人。  杭州警方怀疑是身具武功的日本武士在捣乱,在空场边沿密集地站上一圈警察,然后派一名警察走入中央……他依然被斩杀,上百人都看不清楚黑影是如何出现如何消失的。  老警察:“这绝不是武功,只能是来自日本的鬼魂,来专门羞辱咱们的。瞧那叠钱,咱们中国的土地是萝卜白菜,给钱就能拿走的么?”  老警察满脸涨红,额头青筋暴起。看着地面上的一叠日元,何安下冷笑:“不是鬼,是人。”老警察一愣:“怎么会?”  何安下:“当然会,因为你们从来没见过高级的武功。”  说着,何安下走入空场。  老警察惊叫一声,何安下道:“老爹,别怕。我是道士,专门捉鬼。”洞中三年,衣衫破旧,须发从未刮过,头发在头顶挽成个发髻,用一根筷子插着。想不到自己此次回杭,和第一次到杭州时一样,都是道士打扮。  何安下摸摸头上发髻,自嘲地笑笑,一步步走着。人们顿时拥过来,但在地上的粉笔印前止住。  何安下处在人围成的圆圈中,呆了五分钟,黑影并没有出现,于是何安下伸脚抹去地上的字迹,对围观群众喊:“诸位,把你们脚前的粉笔印涂了吧!”  人们迟疑着,终于有一人伸脚,其他人才逐渐伸出了脚。大家低头抹粉笔印,没有一人出声说话。粉笔印干净后,何安下拾起地上的日元,喊道:“哪位先生借我个火,把它烧了。”  众人久久没有反应,何安下知道黑影斩人的事件太过恐怖,虽涂去了粉笔印,但大家仍不敢走入圈中。  一个站在边沿的青年掏出了火柴,何安下打算走过去,却听身后响起“咔哒”一声,回头见老警察手捧一个铁质打火机走入圈中。  老警察绷着脸,没有任何表情。他走近,对着何安下手中的日本纸币,“咔哒”一声打出火苗。  火苗凑上了纸币,老警察浮现出笑容,展开了脸上数不清的皱纹。他一生卑微,一生为虎作伥,打出这个火苗,也许是他一生做过的最有尊严的事情。  纸币燃烧。围观群众仍在观察、等待,没有人出声,没有人迈过已消失的粉笔印界限。  合上打火机,老警察直起了腰。他延续着笑容,扫视围观的群众,绕场行走。他已是个老人,再没有做出英雄壮举的机会,他渴望一点喝彩声。  老警察突然后背一挺,跌在地上。  群众终于出声,却是恐惧的惊叫。他们看到白光一闪,老警察后背中刀。  何安下看到的是一个穿着与地面一样颜色衣服的人,砍了老警察一刀后,就伏在地面上,游蛇一般向自己袭来。此人速度极快,常人的眼睛不会看清。旷野中,三十米距离内冲来的豹子,也是看不见的。  此人野兽般用四肢奔跑,到何安下脚前三尺处,自身下翻出一把薄细的刀,刺向何安下小腹。  何安下感受着刀头的寒气。刀刺破衣服,点在皮肤上,即将穿肠而入。  何安下抬腿上踢,踢在刀刃上。  那人仰面翻倒在地,手中的刀刺中自己的大腿。群众方看清那是一个穿着浅灰色紧身衣,细腰宽胯的女人。  何安下的鞋头被切裂,但没有伤及脚趾。他刚才判断,刀在前刺时,刀上的力量是纵的,横面没有力量,即便刀刃锋利,也不会将鞋切得再深一厘。  判断正确。  女人以灰色丝巾蒙面,仰在地上,慢慢拔出大腿上的刀。有一人尖叫了声:“日本鬼子!”众人猛醒,骂成一片,纷纷冲入场中,无形的圆圈崩溃了。  她将被殴打致死,再高的武功也无法制止群众的公愤。何安下站立不动,看着鞋面破裂处露出的脚趾。杀人者被杀是否值得怜悯?  人们逼近,在暴力即将发生时,她做了一件事情——将自己的衣服迅速脱光,只留下浅灰色的蒙面丝布。  骂声止住了,远处风吹柳叶的声音变得清晰。这是年轻的身体,肌肤雪白,将血映衬得格外红艳。血不像是血,像是出于爱美之心,精心点缀上的饰物。  没有人能伸出打她的手。她开始爬行,人们闪开道缝,之后跟随着她。  她一下一下地爬着,隆起的脊椎骨扭出明确的线条。人群缓慢地移动,鸦雀无声。何安下观察到她各关节处的肌肉上,有着时隐时现的小坑,这是自小习武的痕迹。  一个人有力量,不在于肌肉的隆起,而在于凹陷。她身上的这些随着运动而出现的小坑,说明她在瞬间可以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并极为敏捷。骨瘦如柴的狼和豹子,有千里奔波的耐力,能扑倒体型大于自己数倍的野牛,因为它们的身上有这些小坑。  这是令人血脉喷张的女性躯体,而其本质是野兽之身。野兽很少血流如注,那是人类才有的状况。她左腿的刀伤,深可及骨,未敷任何药物,血却已经止住。  她的左腿在地上拖着,展示出了脚底。脚后根的茧子呈现出暗黄色,大拇指下的茧子裂出了一道纹,与白皙润滑的身子对照,就像是另一个人的脚。  这是一双在水田里插秧的脚。  也是一双刺客的脚。再轻便的鞋子,在光滑的屋脊上,都会成为累赘。脚趾的灵敏,是翻墙越脊时维持平衡的保障。如果她在西式舞会、酒会上行刺,脱掉高跟鞋,便可以直接奔跑。  她爬向断桥。  断桥桥头立着两只汉白玉老虎。何安下的眉毛皱紧,在他的记忆中,断桥桥头从未有过这两只石雕。  她艰辛地爬到桥头,爬到老虎下。汉白玉的色泽,犹如她的肤色,没有人间烟火气。  众人忽然眼前一花,不见了她的踪迹。  何安下看到的是,她借着石雕老虎的白晃晃色泽,迅速起身,翻过桥栏,跳入湖中。利用色彩进攻和逃逸,是日本武学的特色。  汉白玉老虎是她早早留下的退路。  46、云雨难忘山河新  离开断桥,行走出三十步,何安下发觉自己受到了跟踪。  桥头群众回过神来,骂声四起,一会儿便散了。断桥交通恢复正常,圆形空场被人流淹没,似乎从未存在过。  何安下又走了十几步,左脚的鞋便散开了,无法再走。他将左脚的鞋甩开,索性将右脚鞋也脱了,赤足行走在大街上。  西湖有一棵垂柳,他第一次到杭州,便卧在此树下歇息,当时考虑的是能不能从世上得到一个馒头。  何安下再次卧在此树下,但他没能享受到睡眠,很快走来两个穿铁掌皮鞋的人,说:“请跟我们走一趟。”  何安下的回答是:“断桥桥头的汉白玉老虎,是公家放的么?”两人彼此询问:“有老虎么?”  唉,国人真是太粗心了。何安下感慨着,起身,说:“好,我跟你们走。”  原以为他们是便衣警察,但他俩没去警备厅,而去了一座茶楼。登楼梯时,何安下想他俩应该是中统特务,沈西坡的手下。  二楼最好位置的单间,可以眺望西湖。单间门口遮着一扇碧绿的屏风,屏风上是浅浅金线勾勒出的荷花。荷花盛开,荷叶上有着残破的窟窿,荣败同时存在。  屏风后坐着个高瘦的人,正独自饮酒。他做手势邀何安下坐在身旁,摇晃着手中的高脚杯,说:“从你的步伐看,你练的是形意拳。我也是,白次海先生门下。你是谁的门下?”  杯中是产自德国的红葡萄酒。  他是段远晨。  何安下知道三年来自己相貌有所改变,但没想到变化如此之大,连他也认不出自己了。何安下岔开此话题,道:“你刚才在断桥桥头?”  段远晨不置可否。  何安下:“以你的武功制服那日本刀客,只是举手之劳。为何不出手?”段远晨一脸正色地说:“让日本人闹闹,可令民众警醒。”  何安下:“死了数条人命。”段远晨叼起酒杯,仰头喝下,道:“他们死得其所,我们可借此号召当地富商向军队捐款。兄弟,一个日本士兵的子弹配备是一千八百发,一个浙江士兵是三十五发。中日必有一战,那时死的人可是成千上万。”  他的话令人无法指责,因为是为了国家。何安下思索不清其中的逻辑,垂头看着眼前的酒杯。酒红似血。  何安下:“为了一个崇高的理由,就可以伤害民众么?”段远晨哈哈大笑:“我也不忍心,但为了做好事,先要做恶事。政治,从来是忍痛作恶的。”  段远晨给何安下倒了一杯酒,再次询问何安下的形意拳学自何人。何安下沉吟一下,说:“你。”  段远晨大惊,仔细看看,叫道:“兄弟,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何安下的脸脱去了油脂,五官干硬,颧骨犹如刀削。  段远晨的胳膊搂了过来,显得十分亲密。三年前,他曾以这种姿势暗算过何安下。现在,他搭在何安下肩上的手,也处在穴位上。  何安下任他搂着,道:“我向你打听一个人。”  段远晨:“谁?”  何安下:“沈西坡。”  段远晨沉下脸色,道:“你怎么认识他的?”何安下:“我连你都认识,还有什么人不能认识?”  段远晨泛起诡异笑容,道:“他是中统杭州分站的站长,三年前,被内部枪决了。”段远晨观察着何安下的表情,道:“他杀了自己的上司,有一个同伙,至今在逃。”  何安下面无表情,段远晨的手指在他肩头穴位上轻轻敲了两下。段远晨:“三年的时间不算短,许多严重的事情都变轻了。我现在坐上了沈西坡当年的位置,追究不追究,全凭我一句话。”  何安下抬头看着窗外西湖,水面上反射着正午的阳光,整个湖面像个巨大的镜片。何安下:“当年的事,我不想再提。”  段远晨的手撤离了何安下的肩膀,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道:“你可以在杭州生活,我派一个人先带你去理发、洗澡、买身干净衣服。”何安下:“天目山有个人跟随你加入了中统,你让他带我去就好了。”  段远晨:“你说的是王大水?”何安下:“嗯,是这个名字。”段远晨大笑,道:“他已青云直上,成了南京总部的大特务,我见了他都要点头哈腰。”  何安下也笑了,说:“那就不必了。”起身作揖告辞,段远晨沉声道:“你不愿跟我沾上关系?”何安下:“不是。我自己可以活下去。”  走出茶楼,何安下想着沈西坡,不自觉地走上了一条僻静小路。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走上了通往药铺的道路——走过数十万次的回家之路。  路旁有沙沙作响的竹林,穿过竹林便是药铺。三年了,它没有破败倒塌,甚至外墙还粉刷一新。我受通缉后,它难免被没收的命运。  药铺的招牌已不见,药铺的门板换成了寺庙的木栏,里面供奉着药神孙思邈泥塑。一个老头在门口支张竹椅,正缩在椅中打盹。  何安下走近,老头醒了过来。见到他的道士发型,老头忙站起身,说了声:“道爷。”何安下问这座药王庙怎么建得如此不正规?  老人说:“这是私人的庙,并不供外人上香。这原是一所被政府查收的药铺,两年前拍卖,被杭州丝绸大户王家买下。王家三代单传,这一辈的娘子在灵隐寺中求子生下了孩子,但也吃了这家药铺的助孕之药。”  王家买下这所房子,供上药神像,是为了纪念不知所踪的药铺主人。每月十五,王家娘子都会带着儿子来上香。  她还记着我?孩子拜的不是药神,而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有了这个儿子,她坐稳了少奶奶的位置。儿子生在王家,可保一生富贵。啊,一切是如此圆满。  守庙老人变了脸色,惶恐地问:“道爷,您怎么哭了?”  何安下急忙摸脸,触手温热。眼泪为何总是热的?  以手捂脸,他转身跑了。夏日阳光充足,叶片上的反光,像是数万颗泪珠。  何安下猛地停下脚步,迎面一位穿紫色旗袍的女人愣愣地看着他。女人竖着高高发髻,上插一枚绿玛瑙头饰。她手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  我已相貌全变,连段远晨都认不出我,而她却认出我了?男女之情,常会超出常理。何安下暗自思量。  何安下向她走去。她一搂小男孩,将其紧贴住自己的大腿,对何安下有着明显的防范之心。  何安下恍然明白,她愣愣的眼神,不是认出了自己,而是自己的古怪装束吓着了她。  何安下垂下眼,默默经过。今日不是十五,她为何来上香,难道今天是孩子的生日?  万箭穿心。何安下向前艰难迈步,身后却响起了她的一声呼唤:“道爷!”  她还是认出了我?何安下缓缓转过身来,她的手中拿着一块银元,说:“买双鞋子吧。”  银元递给了小男孩。小男孩跑过来,将银元交到何安下手里,又跑了回去。她盈盈一笑,牵着小男孩向竹林深处走去。  银元冰凉。握着这块银元,何安下去了灵隐寺。灵隐寺中,有如松长老。  灵隐寺的山道上,卧着一块飞来石。这是来自外太空的陨石,与地球上的石质不同,凝结如钢,有三百米长宽。  飞来石上开辟出一条小道,道上坐着一个乞讨的女人,女人五官尚算清秀,脖子手上结了厚厚的泥垢,不知多久未洗澡。一个同样肮脏的小孩头枕着她的膝盖,正在酣睡。小孩五六岁。  她愣愣地看着何安下,没有发出乞讨之声,可能认为何安下是个与她一样的乞丐。她膝盖上的小孩惊醒了,狠狠地瞪了何安下一眼,转身打开了女人的上衣,掏出乳房。  她乳头有五厘米长,这是长期吸食的结果。农村的孩子吃奶,可吃到十岁。小孩叼住乳头,吸了起来。吸了两口,就吐出了,怨道:“娘,我要吃干饭。”  她把乳头又填到孩子嘴里,以手拍着孩子的后背,轻声说:“再嘬嘬,睡着了,就不饿了。”  何安下掏出银元,放入她的乞讨碗中。她流露感激之色,随即一脸紧张。因为何安下的手又探到碗中,指头在银元上在轻轻地抚摸,似乎要将银元拿回。  何安下摸着银元,仿佛摸着儿子的头顶。这块银元是儿子亲手给他的,是他与儿子的唯一联系,本该永久保存,却随手给了人。  女人伸手握住碗的边沿,试探地轻轻移动。何安下猛抬头,她眼神惶恐。  何安下的手脱离了碗,她迅速将碗藏在了身后。她的动作,令她的另一只乳房也甩出了衣外。  何安下站起身,向更高处行去。  47、锁麟囊  飞来石更高处,有一条四尺长的暗蓝色,近似人形,据说是神僧济公的影子。何安下看到,济公影壁前坐着一个穿浅灰色长衫的人,他留着短短头发,已大片花白。  来庙里烧香的,总是有心事的人。何安下没有多想,经过了他。走出十几步后,恍然觉得他的身形有一丝熟悉,便转过身来,登时惊住。  那是大痴。  何安下急忙奔回去,跪在他身侧,叫道:“师父!”大痴转过脸来。他的脸失去了往日等佛的神气,皱纹如网,在额头、腮部结了三块暗棕色的老人斑。  何安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您怎么……”  大痴叹道:“钝刀陈死了。”  大痴辅佐钝刀陈,为了提高他在中统内部的权力,有时会以法力为他做一些特别的事情。这些事善恶难辨。  一年前,大痴发现自己的法力急速减弱,他努力修炼,仍不能挽回。十五天前,法力消逝殆尽,钝刀陈也在那一天飞机失事,死在贵州山区。  对飞机残骸的调查结果是,飞机被人安了一颗定时炸弹,在驾驶舱底板下。内部推测为,钝刀陈得罪的人太多,是他们联手做的。  持掌中统的两位陈先生,并没有调查内部特务,只说钝刀陈被妖人所误,将罪过归咎在大痴身上。目前,大痴正受到中统特务的追杀。  何安下:“你传的五个手印,我已小成,可保您平安。”大痴惨然一笑:“等佛之力,不过是如电如露的幻影。你如要学,我还有一个。”  大痴将两手无名指各叠在中指后,两食指压在两无名指上,形成食指、中指夹无名指的状态;两大拇指各压两小指甲上,成环状;两中指指端相合。  何安下:“这叫何印?”大痴却失神了,良久方说:“虎是百兽之王,皇帝是万民之王。这个手印,是所有手印的王,称为王印,修此手印可将修其他手印获得的法力加大。依个人的信心、品德,小则两倍,大则无限。”  而他现在却空无法力。  何安下感慨片刻,道:“师父,虽然今日上香人少,但毕竟是在路旁,不宜久留。”大痴从长衫中掏出一个白色口罩,遮住了口鼻,然后起身前行,何安下追上,焦急地问:“师父,我们这是去哪里?”  大痴:“当然是去灵隐寺。”  灵隐寺的黄色院墙不知用的是何种涂料,莹灿灿的,令人陷入惶惶的自责情绪中。  大痴带何安下走到第二重院落西北角的藏经阁下,道:“对你说过,我是从《大藏经》中查出了雪山仆人法门的,没跟你说过,我是在这座楼看的《大藏经》。此庙主持如松向我提供了一切方便,却又说我为获得法力而学佛,虽然救众生的愿望悲切,但毕竟偏激,将来恐不会有好结果——不料被他说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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