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 水----------------------------------------------------------------------------第一部:借尸还魂湖水很蓝,也很平静。那是一个小湖,在一片丘陵地带之中,丘陵光秃,看来很丑恶,所以更衬托出湖水的秀丽,湖的一边,满是浮萍,在几片大浮萍上,有几只才脱了长尾的小青蛙,在跳来跳去。湖边有很多人,那是一个假日,有人在湖边野餐,也有人在湖边嬉戏,一个年轻的教师,带著十几个学生,作郊外旅行。十一二岁的孩子,几乎毫无例外地都喜欢捉一些小生物回去饲养,那年轻教师带领的十几个学生,恰恰全是这个年龄,他们纷纷踏进了湖水之中,胆子大的,还来到湖水齐腰深处,弯著身,摸著湖泥中的鱼儿。他们嬉笑著,互相泼著水,有的捉到了青蛙,有的网到了蝌蚪。其中一个学生,胆子最大,他不停地向前走著,等到湖水来到了他胸前的时候,他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都向下沉了下去。他立时大声叫嚷了起来,他叫了两声,整个人都沉到水中去了!湖边的所有人都慌乱起来,那年轻教师连忙跳进湖中,他是游泳的能手,游到了那孩子出事的地点,潜进水中,将那孩子救了起来。那孩子已经灌饱了湖水,被救到岸上之后,经过了一阵人工呼吸,吐出了水,醒了过来。旅行当然中止,有人借出了车辆,由那位教师送学生到医院去,在医院中经过了医生的检查,认为孩子除了受惊之外,并没有甚么,于是,教师陪伴著孩子回到了家中。那是一个星期之前的事。那位年轻的教师,现在,坐在我的对面,向我讲述著当日所发生的事,我耐著性子听著。其实,我的心中已经很不耐烦了。我并不认识那位教师,而他之所以能来见我,是因为小郭的一个电话,小郭在电话中告诉我,说是有一个人,有一个荒诞得几乎令人难以相信的故事,要讲给我听,他问我有没有兴趣。如果真有荒诞透顶的故事,我一定有兴趣洗耳恭听,而且,我还希望故事越是荒诞越好。于是,那位年轻教师就来了,他先自我介绍,他今年二十四岁,名字是江建,职业是教师。我在才一见到他的时候,看到他的脸上,充满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忧虑神色,还以为一定可以听到一个很古怪的故事。可是,他讲了半小时,就只讲了他如何在那小湖之中,将一位遇到意外的学生救了出来。那实在算不得甚么荒诞的故事,甚至于不能算是故事。那只是一件十分普通的事,如果它的结局,是那个孩子竟然不治身死,那或者还能引起听者的一阵欷歔,但那也不算是甚么大新闻,无知孩童,嘻水毙命的事,常可以在报上见到。他一面说,一面还望定了我,像是迫切地希望我会有甚么热烈的反应。但是我却已老实不客气地,呵欠连连。当他讲了一个段落之后,我又打了一个呵欠:“那很好,你将他救起来了!”这纯粹是一句礼貌上的敷衍话,而他也似乎看出了我对他的叙述,没有多大的兴趣,所以他急忙道:“可是,怪事就来了。”我勉强忍住了一个呵欠:“请说。”他直了直身子:“我将王振源 这就是那个学生的名字 救了起来之后,本来已没有甚么事了,可是,可是 ”我懒洋洋地道:“你应该说到怪事了。”“是的!是的!”对于我不客气的催促,这位年轻的教师多少有点尴尬,他连声答应著,然后道:“在这几天中,我发现王振源变了。”“变了?”我多少有点兴趣了,“变得怎样?”“他变得,唉,我说不上来,但是我是他的老师,我教了他三年,我可以察觉到他的变化,我觉得他好像,好像不是王振源。”我皱著眉,因为我实在不明白他在说些甚么。但是他却忽然大声了起来。他忽然提高了声音,那表示他讲的话,是在鼓足了勇气之下,讲出来的,他道:“卫先生,你相信借尸还魂这样的事么?”我呆了一呆,在那刹那间,我几乎失声轰笑!(一九八六年按,卫斯理的见识,不断进步,二十年之前他听到借尸还魂会笑,现在听便不会笑,而且可以肯定真有那样的事。)但是我却并没有笑,因为我想到,我刚才还在嫌江建所讲的一切太乏味,现在,他忽然提及“借尸还魂”那样惊险刺激,神秘怪诞兼而有之的事情来,我正应该表示欢迎才是,如何可以去笑他?但是,我还是要花很大的力量,才能使我自己不笑出声来。因为,无论如何,“借尸还魂”这样的事,经过一个年轻教师的口,用那样郑重的态度说出来,总是滑稽的事情。我缓缓吸了一口气:“我自然听过的,世界各国都有那样的传说,但大都发生在很久以前,你的意思是说,你的学生 ”我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江建已经急不及待地道:“是的,王振源,他已不再是王振源,我的意思,他在我从湖水中救上来时,已经死了,而我救活的,却是另一个人,虽然那人是王振源。”他讲得十分混乱,但我却用心听著。这的确是一件十分乱的事,不可能用正常的语言,将之清楚他说出来。我想了一想,才又道:“我明白了,你救活了王振源,但他已变成了另一个人,是有另一个人的灵魂,进入了他的肉体之内,你是不是想那样说?”“可以说是!”“请你肯定答覆我!”我也提高了声音。江建叹了一声:“我实在很难肯定!”我有点发怒:“那有甚么难肯定的,如果有他人的灵魂,进入他的肉体之中,那么,他就不会以为自己是王振源,他会讲另一个人的话,他会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现在是不是这样?”江建摇著头:“不是!”借尸还魂,是江建提出来的,而如果真有借尸还魂那样的事,那么情形就该如我所说的那样。虽然,我也根本未曾见过借尸还魂那样的事(谁见过?),但是一切传说中的借尸还魂,就是那样子的,但江建又说不是!我瞪大了眼,望定了他,他搔著头:“卫先生,请你替我想一想,我该怎样说才好……嗯……我该说,他忽然是他自己,忽然不是。”“甚么意思?”“我……举一个例子来说,那天上国文课,我叫他背一段课文,他正在背著,可是才背了几句,忽然,他用另一种声音讲起话来。”我听到这里,不禁有一种毛发直竖,遍体生寒的感觉,那的确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我忙问道:“他说甚么?”“我不知道,”江建忙加以解释:“我的意思是,我听不懂他在讲甚么,他的声音很大,好像是在和人吵架,讲的是我听不懂的一种方言,我的学生中,有一个是湖南人,据他说,那是湖南土语,他只听得他的祖父说过那种话。”我呆了半晌,才道:“可有第二个例子?”“有的,他在英文听写的时候,突然写出了极其流利的英文来,卫先生,我将他的练习簿带来了,请你看看。”江建拿出了一本卷成一卷的练习簿,我急不及待地接了过来。一页一页地翻著。第一页和第二页,全是很幼稚的笔迹,但是第三页上,有五行,却是流利圆熟之极的英文字,如果不是一个常写英文的人,断然难以写得出那样好的英文字。而在那五行字之后,又是十分幼稚的笔迹了。我看了半晌,肯定两者之间的字虽然不同,但是使用的,却是同样的笔,同样的墨水。我抬起头来:“可能那是人家代他写的。”江建摇著头:“不可能,英文听写,是在课室中进行的,我当时也没有注意,到家中改簿的时候,我才发现,这几行文字,正是我当时念的,就算早有人代写,代写的人,又怎知道我会念甚么?”江建的话十分有理,有人代写这一点,可以说不成立。我又呆了半晌:“你问过王……王振源?”“我问过他,我问他这几行字,是怎么一回事,他也答不上来。”“还有甚么怪事?”我又问。“在学校中没有了,但是我访问过他的家长,他的母亲说,有一次,半夜,王振源忽然大叫了起来,讲的话,他们全听不懂。但是他们以为王振源是在讲梦话,所以未曾在意,还有一次 ”江建讲到这里,面色变了一变。我忙道:“怎么样?”江建道:“还有一次,在吃饭的时候,他忽然对一碟皮蛋,大感兴趣,吃了整整一盘,而在这以前,他从来不吃。而最近的一次是,他忽然翻阅起他父亲书架上的一本清人笔记来,看得津津有味。”江建看到我不出声,他又道:“这是我目前得到的一些资料。”我皱著眉:“这件事的确很怪,一个人在受到了惊恐之后,和以前会有不同,但是也决不会不同到忽然会说另一种话,写另一种字。”“那是甚么缘故?卫先生,你有答案?”我呆了片刻,才道:“没有,我至少得先去认识一下那位小朋友。”我站了起来:“好,我们现在就去。”江建的故事,的确是够荒诞的了,照他的叙述来看,“借尸还魂”这个名词,显然是不恰当的,因为王振源的本身还存在,而只不过是另有一个“灵魂” (假定有灵魂),随时在他的身上出现。那应该叫甚么呢?似乎应该叫“鬼上身”,像一些灵媒自称可以做到的那样。自然,现在来猜测,是没有用的,我必须先见到了王振源再说。半小时之后,我们已在王振源的家中了。王振源的家庭,是一个典型的小康之家,他们住在一幢大厦中的一个单元,父亲有一份固定的职业,相当不错的收入,母亲是一个很慈祥的中年妇人,而王振源,是他们的独子。我们去的时候,王振源的母亲,正和另外三位太太在打牌,看到了江建,王太太便站了起来,客气地道:“江老师。”江建忙道:“振源呢?”“他在房间里,做功课,这位是……”王太太望著我。“我是江老师的同事。”我撒了一个谎。“两位请到他的房间去,”王太太替我们打开了房门,房门一打开,我们三个人全呆了一呆。我看到一个孩子,很瘦削,伏在一张桌上,正在聚精会神地做著一件事,他是在看一本书,那本书很厚、很大,是一本大英百科全书。那样年纪的孩子,看大英百科全书,不是没有,但也足令得我们呆上一呆了!王太太道:“这孩子,近来很用功!”她提高了声音叫道:“振源,江老师来了!”她连叫了两声,那孩子才突然转过头来,而那时,我也已来到了他的书桌之旁,到了他的书桌之旁,我更加惊讶了。因为我发现他在看的,是大英百科全书中,有关法律的那一部分。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不应该对那一部分感到兴趣,但是王振源却显然是十分用心地在看著,因为在其中一段之下,他还特地加上了红线,而他的手中,也正拿著一支红笔。老实说,那一连串英文的法律名词,我都未必看得懂,可是王振源 当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时,王振源已经站起来,叫道:“江老师!”江建点了点头:“你只管坐著,你近来觉得怎样,不妨老实和老师说。”王振源睁大了眼睛,显然不知他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我向江建使了个眼色:“王同学,你对于法律问题,是不是很有兴趣?”这时候,我已看清,在王振源用红笔划出的那一段文字,是解释谋杀案的证据方面的问题。王振源的眼睛睁得更大,看他的情形,像是对我的问题,全然不知所对。我又指著那本书:“这是你刚在看的书?”王振源摇头:“不,这是爸爸的书。”我再指著他手中的红笔:“可是你正在看,而且,你还用红笔划著线!”王振源摇著头,像是他完全不知自己做了甚么。王太太在一旁道:“这孩子近几天,老拿他爸爸的书来看,问他看甚么,他又不出声。”我向王太太笑了一下:“少年人的求知欲强,王太太,你管你自己去打牌吧,别让那三位太太久等。”王太太早想退出,所以我一说,她忙道:“两位老师请随便坐!”一面说著,一面已走了出去。我将房门关上,直视著王振源:“当那天跌进水时,你有甚么感觉?”王振源听了我的话,脸上现出了一种奇异的神情来。王振源并没有立即回答我的问题,是以我又将同样的问题,重复问了他一遍,我问的是,当时他跌进水时,心中有甚么感觉。最怪异的事情就在那时发生了!当我第二次那样问王振源之时,王振源的声音,突然变得十分粗厉,他的嗓门也变得相当大,他道:“我当时想到,那不是意外,是谋杀!”而令得我遍体生寒的是,他说的那句话,所用的语言,是湘西一带的山地方言,如果不是我对各地方言都有一定研究的话,我也不一定听得懂!江建的脸色变了,他忙问道:“他说甚么?他刚才说的是甚么?”我好一会出不了声,因为我的心中,实在人惊骇了。我只是定定地望著王振源,看王振源的样子,在那片刻之间,充满了怨恨,他面上的肌肉,在不断抽搐著,双眼之中,射出怨毒之极的光芒。江建也被王振源的神态吓呆了,他没有再问下去,只是和我一样地瞪视著王振源。就在我和江建两人,目瞪口呆之际,王振源突然又用同样的土话,骂了一句难听之极的粗语,那种粗语,无法宣诸文字。接著,情形便改变了。只见王振源脸上的神情,突然变了,他变得和正常的孩子一样,带著对他老师的恭敬。江建想说甚么,但是他还没有开口,我便已向他作了一个手势,令他不要出声,而我则问道:“你刚才说甚么?”王振源呆了一呆:“我?我没有说甚么啊!”我用那种山地的方言逼问:“你说那是谋杀,不是意外,是甚么意思?”我说这种方言,说得相当生硬,如果王振源会说那种方言,那么他一定应该懂得我在说些甚么的,可是他却只是眨著眼,用一种全然莫名其妙的神情望著我。我没有再问下去,因为王振源显然听不懂我的话,但是,他刚才明明讲过那种语言!我呆了半晌,向江建使了一个眼色:“江老师,我们应该走了!”江建的神色骇异,但是他对我的提议,没有反对,我们一起站起,王振源有礼貌地送我们出来,王太太在牌桌旁欠了欠身。当我们来到街上的时候,江建已急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我皱著眉:“不可思议,像是另一个人的灵魂,进入了他的体内,不时发作,那时,王振源就变成了另一个人!江老师,你相信灵魂?”江建呆了一呆,自然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但是江建立即反问我:“刚才的情形,你是看到的了?”我低著头,向前走著,江建跟在我的身边,我道:“他刚才用一种很偏僻的方言,说他掉进水中去,不是意外,是谋杀!”江建呆了一呆:“谁会谋杀他?那纯粹是一件意外,我亲眼目睹!”我摇著头:“我想,王振源用那种语言讲出来的意外,是指另一个人,在这个湖中,一定有另一个人淹死过。”江建站定了身子:“你的意思是,有一个人,被人谋杀了,死在湖水中,而在王振源跌进湖水中去的时候……”我道:“我的设想是那样。”江建笑了起来,他笑得十分异样:“你的设想……请原谅我,那太像包公奇案中的故事了,例如乌盆记那一类的故事。”我也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你有甚么别的解释?”第二部:十六年前的事江建答不上来,坐了片刻,他才道:“那样,我想请一个心理医生,好好地对王振源检查一下。”我立即反对:“那样,对孩子不好,我看我们还是分头去进行的好。我,到警局去追寻那小湖有没有淹死人的记录,而你,我供给你一架录音机,将王振源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录下来,拣出其中他用那种方言所说的话,来研究事实的真相。”江建点了点头:“好,就这样。”我们一起回到了我的家中,我将一架录音机,给了江建,那架录音机,有无线电录音设备,将一个小型的录音器放在王振源的身上,那么,不论王振源走到何处,只要在七哩的范围之内,他讲的每一句话,都会被我记录下来。江建和我分手的时候,我约定他五天之后再见面,我相信在五天之中,我们一定可以录得王振源所讲的很多怪语言了。江建带著录音机离去,我休息了一会,便到警局去查看档案记录。警方人员很合作,替我查看历年来淹死人的纪录,每年淹死的人可真不少,可是,一路查下去,没有一宗发生在那个小湖中!等到警方人员查完的时候,我的心头,充满了疑惑,道:“不会吧,应该有一个人是死在那湖中的,嗯,他是一个男人,湖南人,大约……三四十岁。”所谓“大约三四十岁”,这句话连我自己,也一点把握都没有。而我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我听得王振源说那种方言的时候,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粗,那种声音,听来像是一个三四十岁的人所发出来的。那位警官用怀疑的目光望著我:“如果你发现了一宗谋杀犯罪,应到调查科去报告,而不是到我这一部门来。”我实在没有法子向那位警官多解释甚么,我只好忙道:“再麻烦你,请你查一查失踪的名单,看看是不是有一个和我所说的人相似的?”警官道:“你说得实在太笼统了!”我苦笑著,我根本没有法子作进一步的描述,因为我全然不知道那个附上了王振源身上的灵魂,以前的躯体是甚么样子的。而且,灵魂附体,也还只是我的虚幻的假设,天下是不是真有那样的事,那也只有天晓得了!我摇著头:“请你找一找,勉为其难!”那警官摇了摇头,但是他还是将我所说的那些,写在一张卡纸上,交给几个专理失踪者的档案人员,去查这个人。我耐著性子等著,这一等,足足等了将近三小时,才有三四分档案卡,递到了我的面前。但是,那三四个人,显然不是我要找的人,他们之中,两个是妇人,一个是老翁,另一个年纪倒差不多,也是男人,但却是在一次飞机失事中,被列为失踪者,他们四个倒全是湖南人。但是湖南的地方很大,他们中没有一个是湘西人氏。我叹了一声,向那位警官再三道谢,离开了警局,驱车到那小湖边上去。那小湖的确很优美,湖边有不少人在野餐,湖水很清,也有不少人在荡舟。我忽然生出一个怪异的念头来,我想,如果我潜水下去,不知道可能发现甚么?可是我又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我如果潜水下去,而能够发现一个灵魂在水中荡漾的话,那未免太滑稽了!在天黑的时候,我才回到了家中,接下来的几天中,江建并没有和我联络,一直到约好了的第五大黄昏时分,他才来了。他携著一卷录音带,一见我,就道:“我已整理了一下,在这五天内,他用那种听不懂的话,所讲的话,加起来约莫可以听半小时,好像大多数话,都是重复的,我全剪接起来了!”我忙将江建带到了我的书房,将录音带放在录音机上,在刹那间,我的心情著实紧张,因为我将听到一些话,而这些话,我根本不知道是甚么人说的,而且,说这些话的人,应该是早已死去的!录音带转动著,我先听到了一连串难听的骂人话,江建睁大了眼睛,我道:“这个人在骂人,他好像是在骂一个女人,用的词句,只怕是对一个女人最大的侮辱了,他一定极恨这女人!”录音带继续转动,我听到了几句比较有条理的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摸摸在干些甚么,你和那贼种,想害我!”接下来,又是一连串骂人话,江建所谓“大多数是重复”的,就是那些刻毒的骂人话了。然后,忽然又是一声大叫:“贼婊子,你终究起了杀心,真可恨,我竟迟了一步下手,贼婊子,那戒指是我一年的工资买的。”我和江建互望了一眼,我将那几句话,传译给江建听,江建紧皱著眉头。接著,那人似乎又和另一个人在讲话了,他叫嚷著:“甚么,只值那么一点?”但是,接下来,又是一连串骂人话,忽然,我直跳了起来,因为我听到了一句极重要的话!那句话是:“你们那么黑心,这家店该遭大火烧,狗入的,我记得你们这家,花花金铺!”这句话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我听到了一个店名:花花金铺。那人一定是一个脾气十分暴烈的人,因为他动不动就骂人,而听来,像是他用一年的工资,去买了一枚戒指,送给了一个女人,结果,那女人将这枚戒指还给了他,而他到金铺去退回那戒指,可能由于金铺杀价,他就大骂了起来。而那家金铺,叫花花金铺。我已经有了第一条线索了,兴奋地继续听下去。但是那又是一些很没有意义的话,大多数是在骂人,感叹他的倒霉,那人一定是一个生活极不如意的人(如果真有那样一个人的话),他的牢骚也特别多。我一直等到耐著性子听完,江建心急地问我:“你找到了甚么?”我道:“他曾在一间金铺中,买过一只戒指,那间金铺,叫花花金铺。”江建也兴奋了起来:“那太好了,我们可以到那家金铺去查一查!”我拿起了电话簿来,因为我未曾听说过那家金铺的名字,那一定是一家规模很小的金铺。然而即使规模小,我想也能在电话簿中找到它的。我用心翻查著,可是,我仔细地找了两遍,却仍然找不到那间“花花金铺”!江建接著我来找,我看他一连找了好几遍,也是一无所获,我记起我的父执之中,有一个正是珠宝金行的老前辈,我想他一定会知道那间金铺的,所以我连忙打了一个电话给他。他在听了我的问题之后,笑了起来:“还好你问到了我,要是你问到别人,只怕没有人知道了,你要打听这间金铺作甚么?”我忙道:“有一些事,它在哪里?”这位老长辈用教训的口吻道:“听说你一天到晚,都在弄些稀奇古怪的事,那样……嗯……不务正业,实在不好,你该好好做一番事业了!”我的心中暗叹了一声,但是我还是很有耐心地听著,等他一讲完,我就连声答应,然后立即问道:“请你告诉我,那家金铺,在甚么地方!”这位老人一教训开了头,就不肯收科,他在电话中又足足唠叨了我十五分钟之久,才想起了我的问题,道:“花花金铺么?以前,开设在龙如巷。”“现在呢?”“甚么现在,早就没有了,唔,让我算算……十六年,在十六年前,一场大火将它烧了个清光,好像说有人放火,但也没有抓到甚么人。”我再也想不到,我会得到那样的一个答案!我呆了片刻,才道:“那么,金铺的主人呢?”“不知道,那是一个小金铺,老板好像是湖南人 ”我忙道:“对的,一定是湖南人!”那位老人家呆了片刻:“你怎么知道?”我唯恐他又将问题岔开去,所以忙道:“你别管了,你快告诉我,那老板怎么了?”“那老板后来,听说穷愁潦倒,在龙如巷口,摆了一个小摊子,卖些假玉甚么的,我也不详细。”我苦笑了一下:“谢谢你,改天来拜望你。”我放下了电话,望著江建:“你听到了,那间金铺,在十六年之前被火烧毁了,我想,放火的一定就是那个人!”江建叹了一声:“如果真是有那样一个人的话。”我的神情一定非常严肃,因为我自己感到面部肌肉的僵硬,我道:“一定有那个人的,如果没有花花金铺,又如果花花金铺现在还在,那么我或许还会怀疑,但是现在我却一点也不怀疑!”江建点著头:“是啊,王振源今年对十二岁,怎可能在他的口中,讲出在十六年前已经毁于火灾,根本无人知道的一家小金铺的名字来?”他同意了我的话,但是他的神情,仍然很迷惘。江建道:“照那样说来,那人也不是最近淹死在湖中的。”“可能。”“鬼 如果说真有鬼,难道能存在那么久,而又附在另一个人的身上?”我站了起来,我并没有回答江建的问题,因为我们对于鬼魂,所知实在太少。绝大部分的人,以“科学”的观点,否定鬼魂(灵魂)的存在。而其实,否定一样物事的存在,而又未能解释许多怪异现象,是最不科学的观点!一直到现在为止,对于人死后的精神、灵魂等等问题,还没有系统的科学研究。就算有人在研究,也被排斥在科学的领域之外,而被称为“玄学”,在那样的情形下,我有甚么办法回答江建的问题?所以,我在来回踱了几步之后道:“这件事,我请你暂时保守秘密,不要对任何人谈起,更不要告诉王振源,免得他害怕。”江建道:“是。那么,录音是不是要继续?”“当然要,我们还希望获得更多的线索,而且,还要尽可能观察王振源的行动!”江建又和我讨论了一些事项,告辞离去。白素在江建离去之后,走进了书房来,道:“你们在讨论一些甚么啊,我好像听得有人在不断骂人!”我便将发生在王振源身上的事,和白素讲了一遍。白素是女人,女人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而且坚信著某一些被认为不可信的事。当白素在听完了我的叙述之后,她立即下了判断:“毫无疑问的事是鬼上身,我小时候,见过那样的例子。”如果在平时,听得她那样说,我一定会讥讽她几句,但这时,我却并不说甚么,只是望著她,鼓励她继续向下说去。白素道:“我看到的那次,是我父亲的一个手下,他本来好端端地在吸著水烟,忽然大叫大嚷起来,说的全是另一个人的话,说是他被一伙土匪杀了,弃在一个山洞中,而被上身的那人,昨天刚到过那个山洞。父亲用狗血喷在他的身上,才止住了他的胡说,也立即派人到那山洞中去察看 ”我打断了她的话头,道:“看到了尸体?”“没有,甚么也没有找到,那人的尸体,可能早叫饿狼拖走了,但是,他的鬼魂,却留在山洞中,有人走进山洞,就附在人的身上!”我呆了一呆,白素所叙述的那种事,其实一点也不新鲜,几乎在每一个古老的乡村中,都可以找到相类的传说,我小时候,也听到过不少。这种情形,和我现在见到的王振源的情形很相似。白素又道:“那可怜的孩子,根据古老的传说,只要用狗血淋头,就可以驱走鬼魂了!”我苦笑著:“现在,只怕很难做到这一点,我发觉人越来越自欺了,明明有那么多不可能解释的现象在,却偏偏不去解释它,总而言之曰迷信,曰不科学,以致那些现象,永远得不到解释!”白素道:“那你现在准备怎样?”“我?我想到龙如巷去看看,希望我还能找到那金铺的老板,也希望他能提供我一些,有关当年去买戒指的那人的消息。”“希望太微了!”白素说。“是的,但是到现在为止,线索只有这一点。”白素没有反对,我离开了家。龙如巷是一条小巷子,两旁的建筑物也很残旧,在不远处,有一个建筑地盘,准备兴建高达二十层的大厦,正在打桩。打桩的声音,震耳欲聋,每一个打桩声,都令得龙如巷两旁的房子,产生剧烈的震荡,像是它们可能随时倒下来。我走进巷子,两面观看著,巷中虽然有不少店铺,但是却没有一家是金铺,巷子并不长,我很快就走到了巷子的另一端。而当我到了巷子的另一端之后,我高兴得几乎大声叫了起来!第三部:过去了的大明星我看到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者,坐在一张小木凳上。在他的面前,是一只破旧的藤箱子。藤箱子打开著,里面是一些玉镯、玉耳环之类的东西。那老翁坐在凳上不动,双眼一点神采也没有。我心中暗忖,这老翁,是不是当年花花金铺的主人呢?我打量了他一会,来到了他面前,他总算觉出我来了,抬起头向我望了一眼,但是他立即发现,我不会是他的顾客,所以又低下头去。而我在他低下头去之时,蹲了下来,在他的藤箱中,顺手捡了两件玉制品,问道:“这两件东西,卖多少钱?”那老者用一种十分异样的目光望著我:“如果你有心买,二十元吧。”一听得他开口,我更加高兴,因为在他的口音中,我听出了浓重的湘西口音,我笑了笑,将二十元交在他的手中:“原来我们是同乡!”老翁听到了我的话,陡地呆了一呆,才道:“是啊,我们的同乡很少!”我皱著眉:“我在找一个同乡,多年之前,他是在这里开设金铺的,后来,听说他的金铺被火烧毁了,他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的话还未曾讲完,那老翁就激动了起来。他抓住了我的手:“你要找的是我,你找我有甚么事?”我舒了一口气,我竟找到了以前花花金铺的主人,现在,我希望他能记得当年来买戒指的那个人。我道:“噢,原来就是你,我想问你一件事,那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你可能不记得了,有一个我们的同乡,人很粗鲁,动不动就破口骂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