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有可能是自己生身之母的人,忽然有了这样重大的发现,自然是兴奋紧张,兼而有之的了。而且,照规矩算起来,那裸裸人如果是陈大小姐的徒弟,白素和白奇伟,都要叫他一声“师兄”的。白素紧张得有点失常︰“大哥,你当时想到了有这个可能,用了甚么方法?”白素的话,乍一听来,有点无头无尾,但是我也知道她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白奇伟想到了这一点,他必然会设法让那裸裸人把真相说出来的。白奇伟又挥拳在桌上敲了一下︰“我用的办法,十分简单,我叫殷大德对那裸裸人说 ”白奇伟用的办法十分直接,他叫殷大德传译了一句话︰“你的武功,来自一个女人,所以你不好意思说。”白奇伟在那样说的时候,本来也没有甚么把握,可是等到殷大德 把话传过去,他不禁心头狂跳,一下子就知道自己料对了。那裸裸人一听到了这句话,整个人直跳了起来,他是弯著身子蹦起来的,跳得极高,身子竟然踫到了吊在大厅上的一盏巨型水晶灯,踫得灯上的那些璎珞,发出了一串叮叮咚咚的声响。等到他的身子又落了下来,他盯著白奇伟,神情如见鬼怪,口中喃喃自语。殷大德繙译他的苗语︰“他在求烈火神的宽恕,因为他甚么话都没有说过,全是你说的。”白奇伟勉力定神︰“告诉他,他甚么也不必说,只要我问了,他点头摇头就行,烈火神不会怪他。”殷大德说了,裸裸人连连点头,白奇伟就问︰“那女人传你武艺,是阳光土司离开苗疆之后的事?”白奇伟估计,阳光土司是一个人人敬仰的人物,他离开苗疆,是一件大事,应该会记得。果然,那裸裸人点头,又想了一会,伸出四只手指来。殷大德忙道︰“是阳光土司离开之后四年的事。”白奇伟心头乱跳︰“那时你几岁,住甚么地方?我问的是你自己的事,你可以回答。”那裸裸人说了︰“那年我十岁,住在 ”他说了一个地名,殷大德也繙译了,可是一点意义也没有,苗疆千洞万砦。单凭一个名字,自然没有用。白奇伟记住了这个名字,又追问了一句︰“你离开家乡很久了,要回去的话,是不是认得路?”那裸裸人想了一想才点头。白奇伟又问︰“那女人很美丽?是汉人?”那裸裸人连点了两次头,白奇伟不禁闭上了眼睛一会,力图镇定心神,这才再问︰“你师父的名字,叫陈月兰。”他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甚至有点发颤。殷大德把话传了过去,那裸裸人现出了一副惘然的神情,显然“陈月兰”三字,他闻所未闻。由于白奇伟知道他父亲和陈大小姐在苗疆的时候,居住的地点,可能就是烈火女所居住的山洞,所以他又问︰“你拜师习武的所在,离烈火女的山洞很近?”那裸裸人大摇其头,说了几句话,而且现出不明白何以会有此一问的神情,殷大德也跟著摇头︰“他说很远,离烈火女住的山洞,要翻过好几座山。”白奇伟心中十分疑惑,他自然也想到,在白老大带了子女离去之后,陈大小姐可能在整个苗疆之中,逍遥自在,并没有固定的居所,他望向殷大德︰“他刚才所说的那个地名,你知道是甚么所在?”殷大德道︰“约略知道一点 是一个苗寨,众多苗寨中的一个,离国境很近。五年之前,我就是听从那里来的人说起,苗寨之中有一个会武功的能人,这才千方百计,派人去把他找来,倒是和他一见就投缘,他也很喜欢跟著我,别看他身形其小如猴,本领可够大的。”白奇伟当时也想到过,陈大小姐在众多的裸裸人之中,单找了他来授艺,多半就是因为这裸裸人身形瘦小如猴之故,因为授她武艺的独目天王,身形和这个裸裸人十分相似。白奇伟又问︰“你来跟殷先生的时候,你的师父在甚么地方?”那裸裸人跟了殷大德,是五年之前的事,如果可以问出陈大小姐五年前的行踪,自然是一大收获。那裸裸人对这问题的反应,却只是一味摇头,白奇伟追问︰“你摇头的意思是‘不知道’还是‘不能说’?”可是裸裸人除了摇头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动作了,可谓不得要领之至。白奇伟急得搓手︰“你师父就住在你出生的苗寨附近吗?你知道她确实的住址吗?”对这个问题,裸裸人神情十分坚决,紧抿著嘴,一个字也不肯说。被白奇伟问得急了,他才又说了 番话,先听得殷大德大有讶异之色,等他转述出来,白奇伟也十分奇怪。那裸裸人说的是︰“我师父是天上的仙人,不是凡人,她每次出现,都有大群猿猴替她抬兜子,多陡的峭壁,也能翻上去,她住的地方,一定从来没有人到过,我怎么能知道?”他在说完了之后,神情颇自傲,想来他以自己能被仙女选中,传授武艺,感到十分光荣,他又补充︰“那种猿猴,我们当地的裸裸人和苗人,都叫它们为灵猴,力大无穷,跳跃如飞,向来在深山野岭,人迹不到处居住,寻常人想见一眼都难,见了也当作是神明一样,她竟然能令灵猴听话,不是天上的神仙是甚么人?苗人也把灵猴叫做仙猴,说它们是替仙人看守洞府的。”白奇伟听了,有点啼笑皆非,他再问了许多问题,转弯抹角,旁敲侧击,心想裸裸人头脑简单,或许可以再套出一些资料来。可是那裸裸人却死心眼,问题一提到他师父,他除了摇头之外,别无其他的动作,更别指望在他口中听到些甚么。白奇伟急于想把他所得的资料告诉我们,反正那裸裸人在殷大德的身边,跑不掉的,随时可以去找他,所以就赶来见我们了。白奇伟的叙述告一段落,当时白素就道︰“你忘了问他十分重要的一点︰这裸裸人现在多少岁了?”白奇伟道︰“我问了,他也答得很爽快,他比我大四岁,所以那位身怀绝技的大小姐……开始对他授艺,是爹带著我们离开苗疆之后四年的事。”白素长叹一声︰“照说……爹和陈大小姐,应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神仙眷属,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子呢?”白奇伟的神情,十分怪异,他想了一想,才这︰“也不能肯定陈大小姐就是我们的母亲。”在那时候,确然还不能肯定这一点,一切都还只是我们的假设,但是我知道,白奇伟口中虽然那么说,心中也一定知道,这个假设,极接近事实。我不理会白奇伟怎么说,提出了我的一个想法。我曾提出过大小姐在帅府中有高人授艺的小说式的设想,已经被证实了,所以这一个想法,也是小说式的。我道︰“他们两人,都是身负绝顶武功,会不会在谈武论艺之际,一言不合,绊起嘴来,事情就此演变得不可收拾呢?”白奇伟闷哼一声︰“先是口角,继而动武,谁也不肯让谁,越打越是激烈,终于反目成仇?”我用力点头,因为这正是我的设想。白奇伟用力一挥手,冷笑了一声︰“这算是甚么。武侠小说之中用滥了的情节。”我抗声争辩︰“帅府之中,有能人授艺,也和小说的情节相吻合。”白奇伟自然大摇其头︰“你们两人还不是各怀绝技,你们也会因为各自炫耀自己的武功而打起来吗?”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同时叹了一声 看来我的这个假设,不是很容易成立。白奇伟道︰“我走的时候,吩咐殷大德尽量替我准备那裸裸人的出生地方的资料,不管怎样,我要去走一遭。”我和白素都同意︰“如果陈大小姐五年之前,曾在那一带出没,那是最有希望找到她的所在了。”我这样说,当然是鼓励作用,多于一切。果然,后来白奇伟有了苗疆之行,为时三个月之久,到达了那裸裸人的家乡,听那里的裸裸人,讲这个特别的裸裸人的故事。没有人知道陈大小姐的授艺的事,自然也更没有人过陈大小姐。白奇伟对那里的裸裸人和苗人,提及了灵猴或仙猴这种猴子,当地土人都知道,白奇伟表示想看一看,见识一下,带他去的向导一传译,所有听到的人,都“哈哈”大笑,他们把白奇伟带到了一座壁立千仞的峭壁之前,指著峭壁,告诉白奇伟︰“像这样的悬崖峭壁,有好几十座,要能翻得过去,才是灵猴聚居的所在,没有人可以接近他们,要不是这样,灵猴和普通的猴子,有甚么分别?”白奇伟当时就想到过,可以利用直升机,来达到翻山越岭的目的。可是他并没有付诸实行。一则是由于当时的直升机,性能不是很好,只怕难以应付山峰之间变化无端的气流。二则,是不是真有灵猴存在,白奇伟也不能肯定,自然不必劳师动众了。白奇伟苗疆之行,无功而还,又和我们见了一次面,这次,我们讨论了另一些问题,我先提出来︰“陈督军临终托孤,叫独目天王带著二小姐去找她姐姐,何以她们姐妹始终未曾见面?而且,当时,是知道大小姐在苗疆的。”白奇伟和白素都不出声,好一会,白奇伟才道︰“只好说苗疆实在太大了,要找一个人,不容易。”白素道︰“爹那时已是鼎鼎大名的阳光土司,难道和他在一起的……陈大小姐从不在人前露面?不然,以独目天王之能,不应该找不到的。”白奇伟捧了摊手︰“后来二小姐嫁了姓韩的三堂主,独目天王又到哪里去了 唉,事情越来越复杂,又不是几千年之前的事,怎么就没有人可以知道真相呢?”我苦笑了一下,抬高了头,我的这种神态,他们兄妹两人自然一看就可以知道我心中在想些甚么,白奇伟立时咕哝了一句︰“都是老头子不好。”白素的态度和他哥哥不同︰“爹一定有极度的苦衷,我们自己探索不出秘密来,是我们自己没有用。”白奇伟哼一声︰“我很少在中国人的社会中生活,你们两个,要多留意一点。”我和白素自然答应了下来,我们也确然一直在留意。在这里,我要把时间飞快的揭过去,叙述一件最近才发生的事 我和白素到苗疆去,是应朋友杜令之请,帮他和唐朝美女金月亮 起回他的星球去 这是《毒誓》和《拚命》两个故事中记述的事。当我们决定去苗疆之前,曾有过如下的对话。我十分感慨地道︰“一直说要到苗疆去,说了那么久,才算是真的去了,可是又不是为了我们自己的事。”白素蹙著眉,好一会,才道︰“我们这次要去的蓝家峒,和大哥当年去过的地方,相隔并不是太远。”我明白她的意思,笑了一下︰“大哥当年去,到现在,又隔了许多年,当年大哥去,甚么也找不到,现在自然更难找了。”白素听了,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她才道︰“时间过去了许多年,也有好处,至少我们现在有十分先进的交通工具,不必再靠骑驴子进苗疆了。”我笑了笑︰“如果有发现,倒可以进一步的探索。”结果,我们这次的苗疆之行,有了一个极度的意外,就是发现了女野人红绫。而且,在当地的传说之中,女野人红绫,是自小由灵猴养大的。这是我们在白奇伟的转述之中听到了“灵猴”这个名词之后,第一次又听到了这种猴子的名称,可见这种猴子稀有之极。不是当地人,根本不知道,即使是当地人,也无缘一见。当我们知道了这一点之后,我和白素都在蓝家峒,在送走了杜令和金月亮之后,我顺口提起︰“把女野人养大的灵猴,不知和当年抬著陈大小姐满山乱走的灵猴,有甚么联系,是不是同类?”白素没有回答,只是望著火堆上窜动的火苗 她那时有点神思恍惚,我早已注意到了,所以我又说了几句话,逗她开心。第五部: 个大麻子我说的全是打趣话︰“陈大小姐带著灵猴,在苗疆神出鬼没,看来比女野人更野,可以推测到这位大小姐的性格,野至于极点,如果她竟然是你母亲,你们母女两人,可没有半分相似。”白素过了一会,才有反应︰“不好笑。”我伸了伸舌头,也没有再说下去。这些,都是不久之前发生的事,可以说是几千块碎片之中的一小块 要拼成一幅完整的图画,是一小片也不能少的,所以也有必要记述出来。在发现了女野人红绫之后,我就发现白素对她有异样的关心,可是找不出原因来。直到后来,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麻木不灵。当然,这种麻木,后来由一位医生朋友,原振侠医生向我分析过:“你是一个感觉极灵敏的人,自然不应该出现这种麻木不灵的情形,而竟然出现了,那是由于你的脑部活动,长期以来,都不断要把一件事忘掉 这本来是做不到的事,但是你有过人的脑活动能量,再加上你惊人的意志力,你竟然做到了,把那件事忘记了,把那件事从你的记忆之中剔除了,所以才会有这种情形出现……”在一旁听原振侠分析的白素不服气︰“这样说来,他不是麻木,反倒是他有本事了。”原振侠笑︰“我只是从医学的观点来分析,绝不涉及私人感情。”白素淡然一笑,并没有再说甚么。这些,自然又是以后的事了。知道了陈大小姐在白老大离开苗疆之后,仍然留在苗疆,而且十分活跃,在裸裸人和苗人的心目之中,成了天上的仙女,我们都十分兴奋,尽一切能力去追寻陈大小姐的资料 自然,和当年事情有关的各色人等。我们都十分留意,这才有了和那位大麻子见面的一段经历。这个大麻子的出现,是一大突破,使我们知道了许多许多白老大的川西活动的事实,也知道了陈二小姐、三堂主的一些事,更重要的是,连独目天王的下落,也有了可供追查的线索。我们初见这个大麻子的时候,确然吃了一惊,因为他那一脸的麻子,密密麻麻,一个坑套一个坑,使他整张脸,看来像是经过特技化妆师的精心处理,用来拍恐怖片一样。自从公元一七九三年,英国的医学家琴纳发明了牛痘疫苗之后,经历了两百年的斗争,人类基本上已经战胜了天花病,使得“天花”这种疾病,几乎已经绝迹。所以,现在,绝少看到麻脸的人了。但是在天花病毒肆虐时,麻脸的人很多,随时可见 他们都是天花病的幸存者,有更多的人,死于天花这种恶疾。天花甚至影响了人类的历史,像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清朝康熙皇帝,之所以能登上皇位,很重要的一个因素,是他曾出过天花,有了免疫力,不会当不了几天皇帝就出天花死去 那时候,死一个皇帝,劳民伤财,十分麻烦。结果,康熙所创造的政绩,十分辉煌。那大麻子的脸容,十分可怖,礼貌上我们又不能盯著他看,所以我和白素的神情,都有点古怪。大麻子显然习惯了他人的这种神情,所以他并不在乎,一面笑,一面把头上戴著的一顶软帽,掀了下来。他一脱帽子,我们更是吓了一大跳,原来他整个头顶,一根头发也无,而且和他的脸一样,全是一个叠一个的麻坑。大麻子自我介绍︰“出痘子那年,我五岁,已经当是死的了,我被扔在山坑里,一场大雨,把我冲进了一道山溪,竟不知是怎么活下来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别看我这一脸一头一身的大麻子,倒著实过了许多年快活过神仙的日子。”这大麻子所言非虚,他大难不死之后,给他遇上了异人,学会了一身武功,他是从小就死过来的人,自然再不在乎死亡,勇武绝伦,参加了哥老会之后,遇事肯拚,从不落后,很快就攀升上去,成了哥老会中的重要人物。袍哥大爷的生活,自然远在一般普通人之上了。在哥老会之中,他虽然不是“新爷”,是经过辛苦的,但在不到十年之间,能够在“工口”当上了“理堂东阁大爷”,也著实不简单了。(“新爷” 一步登天的会员,入会就是龙头老大,是百年难逢的异数。当年白老大入川,独闯哥老会的总坛,就是要求自己作“新爷”,但结果没有成功。近代袍哥史之中,只有抗战期间,上海大亨杜月笙入川,被奉为“一步登天大龙头”,是新爷的典型。)(“工口”是云,贵、川三省的哥老会的秘密称谓。)(“理堂东阁大爷”是哥老会总坛内八堂中排位第四位置的堂主。内八堂的排名,在以后有需要时,才逐一介绍,没有需要,就不赘了。)也就是说,大麻子“归标”(加入哥老会)不到十年,就坐上了云贵川三省哥老会总坛内八堂之中的第四把交椅,这份奋斗史,如果详细写出来,自然十分惊天动地 每一个江湖人物,都有他们惊心动魄的故事的。我们是怎么能有缘见到这个大麻子的呢?(一直只称他为“大麻子”,并无不敬之意,只是由于他自己也这样叫自己,原来的名字是甚么,早已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在《探险》中,有一段情节,是陈大帅把一个金贩子叫到了偏厅,问金贩子在金沙江遇见到大小姐的经过,那金贩子是个多口之人,曾几次说白老大和大小姐,真是好一对伴侣。当时,和大帅一起在偏厅中,有五个哥老会的大爷。后来,我们有幸见到其中之一,这才知道了有关金贩子的那一段经历。那位哥老会大爷,当时在内八堂之中,排名第七,称为“执掌尚书大爷”。在谈话之后,我们曾请他去和白老大叙旧,他却大惊失色,想起当年白老大独闯总坛,连场血战的情形,居然犹有余悸,自认见了白老大害怕,不敢去见他,由此可知当年白老大的神威,何等之甚。我曾想把这一番话告诉白老大,因为那是对白老大最高的赞誉,可是白素却反对,怕会触及那三年苗疆的隐秘,弄巧成拙。就是这位袍哥大爷,忽然派人送了一封信来,提及当年内八堂之中,居然还有一位,健在人间,问我们可有兴趣见见他。这对我们来说,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事,连忙回信,极想见那位袍哥大爷的热忱。当时,我们也不知自己可以见到甚么人,更想不到竟然可得到那么多的资料。回了信不几天,大麻子就不请自来,他也不必介绍自己,单是那一口川音,我们已知道他是甚么人了。而且,在看了他的尊容之后,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立时知道他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因为我们都记得,白老大有一次,在酒后说往事,说到他在哥老会总坛受了重伤,是由于他兵行险著,硬挡了一个大麻子的三掌,那大麻子讲义气,见白老大硬接了他三掌,就保著他离开的。那个大麻子,自然就是这个大麻子了。大麻子的个子并不高,可是十分结实,由于他的脸容严重畸型,所以也无法看出他的真正年龄,但是想来,至少也在八十左右了。然而,他的健康状况一定十分好,那天是大阴天,我们开门的时候,眼看就要下大雨了,有许多蜻蜓,在飞来飞去,他见了我们之后,说了 句︰“好多巴螂子。”一面说,他顺手一抓,摊开手来,就有一只蜻蜓,被他抓在手中。而一声“巴螂子”,也说明了他是川西人,那里的土语,管蜻蜓叫“巴螂子”。我们寒暄了几句,他指著白素,笑得极欢,大声问︰“老爷子好吗?在不在家里?”白素苦笑︰“家父身体倒还好,只是不知道他在世界哪一个角落。”白素所说的是实情,白老大在那一段时间中,行踪飘忽之极,只有他找我们,我们再也找不到他。大麻子一听,面有失望之色,但随即又上下打量白素,看他的样子,像是根本没有将我放在眼里。他看了半晌,一面大口喝酒,一面咂著舌︰“白老大真了不起,当年接了我三掌,居然能够生下那么标致的女娃儿,真行……”他这种话,不知是甚么逻辑,叫人不知如何搭腔才好。白素趁机道︰“当年你老的三掌,也下得太重了些,把家父打成了重伤。”大麻子又喝了一口酒,接著,长叹一声︰“现在,回头来看,一切争斗,都儿戏之至,想来白老大若在,也必有同感。”大麻子顿了一顿,才又十分感慨地道︰“当时,好几十只眼睛望著我,我下手能轻吗?他一个人连下了六场,把我们的六大高手,打得溃不成军,出言又高傲之极,当时人人眼中都会喷出火来,看得出他要闯出总坛,比登天更难,他是伶俐人,用言语逼住了各人,要硬接我三掌,人人都盼他就死在这三掌之下,我少用半分全力,就会开刑堂审我。”白素低叹了一声,表示明白了当时的情形。大麻子放下酒杯,伸出双手,先是掌心向下,然后,倏然翻过掌来,伸向我们的面前。他自己盯著自己的手掌,问︰“看出甚么名堂没有?”在他一摊开手掌之后,我和白素就吃了一惊,他的手掌又平又扁,看起来,就像是一块牛扒一样,绝不像是人的手掌。更令人吃惊的是他的掌心,红色和青蓝色混杂著,看来怪异之极。我和白素,都受过严格的中国武术训练,自然一看就都知道原因。我首先失声道︰“这……你竟然红沙掌、黑沙掌双练,这……不是近百年来罕见的事?”大麻子一听,居然不亢不卑,回答了一句︰“你倒真识货。”可是他一脸的麻子,却显示了他心中极度的高兴和自豪,那一脸重重叠叠的麻坑,简直粒粒生辉。接著,他道︰“我这种掌法,阴阳互淆,阳中有阴,阴中有阳,在此之前,没有人接得我三掌还可以生还的。当时,令尊若不是出言太狂,我敬惜他是一位人物,也不会答应他的所请。”我和白素都大感兴趣,齐声道︰“当时白老大说了些甚么来?”大麻子并没有立即回答,我和白素互望著,心中作了种种的猜测。已知资料是,白老大在哥老会的总坛之上,已经作了六场苦战,显然他连胜了六场,而且,哥老会方面,一定败得相当惨,和白老大动手的六个高手,可能都受了重创。白老大既然有心要以一人之力,克服群雄,要当哥老会的一步登天大龙头,自然不能太手下留情。可是,白老大却犯了一个错 把袍哥大爷估计错了。哥老会是个历史悠久、势力庞大、根深蒂固的帮会组织,有它自成一套的传统,和江湖上的小帮小会,大不相同。在其他的小帮会,白老大若是大展神威,又运用口才,说服帮众,归他领导之后会有新的发展,自然可以一举而成功。但同样的方法,放在哥老会,却行不通了。白老大虽然连伤六位高手,可是哥老会中,人才济济,再上来二三十个高手,和白老大车轮战,就算个个打不过白老大,到头来,累也把白老大累死。白老大自然是在连创六人之后,知道自己犯了错误 绝无可能达到目的,只要能全身而退,已是上上大吉了。照他自己的说法是︰兵行险著。处在那么凶险的情形下,还要口出狂言,单是这份气概,也令人悠然神往了。大麻子好一会没说话,只是不住缓缓地摇著头,沉醉在对昔日腥风血雨的回忆之中。过了好一会,他用力一拍自己的大腿,又长叹一声︰“他走了之后,我们内八堂,外八堂,所有的兄弟,都一致公认,他不是人,不是天神,就是恶魔。”白素缓缓地道︰“他当然是人,智勇双全 虽然,他闯哥老会总坛,这件事并不算得聪明。”大麻子忽然笑了一下︰“不过他命大福大,我看著他因祸得福。”他说到这里,瞅著白素,神情有点古里古怪 他的脸容本就异于常人,忽然有这种神情,看了令人不舒服之极,我和白素,不约而同,变换了一下坐姿。我一时之间,猜不透他何以忽然有了这样的神情,只是心急想知道白老大在总坛的情形,就催他说下去。大麻子又伸手在大腿上拍了一下 我最初以为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后来才知道这是他练腿功的方式,他有极强的掌力,当他拍打大腿的时候,就运用自己的掌力,去刺激锻炼大腿上的肌肉,使大腿肌肉变得坚强,用现代运动学的术语来说,就是促使肌肉产生或增强在刹那间的爆发力。这种爆发力,乃运动员进行快速动作所必需,所以,大麻子不但掌法了得,腿法也上乘,堪称是武术界中难得的一流高手。大麻子道︰“白老大连伤了六人之后,由于他下手重,以武会友的气氛已荡然无存,大伙都红了限,家伙全操了出来,铁头娘子一双柳叶刀,舞起两团银光,奔向白老大,口中发出怪叫声 ”大麻子讲到这里,停了一停,忽然问︰“知道铁头娘子叫的是甚么?”这一问,真把我问倒了,我连“铁头娘子”这个名字,也闻所未闻一 “铁头”和“娘子”两个词并在一起,是多么怪异的组合。我只能猜出她是女性,多半是内八堂外八堂的人物,谁能知道她舞动双刀杀向白老大时,叫嚷的是甚么?我正想说这算是甚么问题时,白素已笑道︰“她叫的是︰‘要是能让你直著出去,我们就别打滚龙了。’是不是?”(“打滚龙” 混日子。)大麻子瞪大了眼睛,望著白素,单看他的神情,也可以知道白素说对了。大麻子惊讶的神情,一下子就消退,他笑了起来︰“自然,令尊把他当年的威风,全向你说了。”白素苦笑了一下︰“大叔错了,他没有说过,他只是告诉我江湖上厉害人物的名字、武功、行事作风,像麻大叔你,他一再告诫,见了你,绝不能随便动手,而铁头娘子舞刀向前时,叫的必然是这两句话。”白素的这一番话,大麻子听了,自然相当受用,他呵呵笑了起来︰“铁头娘子的那一双柳叶刀,出了名的一出鞘,不见血不收,狠辣无比,她一出手,所有人就知道,今天的事,决不能善了,可是接下来的变化,却是人人都意料不到。”他说到这里,斜眼看著白素:“你说令尊没有对你说过,我不相信。”白素十分诚恳︰“真是没说过,请告诉我们当时发生的事。”大麻子又停了一会,才道︰“令尊的身手,真是出神入化,当时只见他非但不避,反倒向两团耀目的刀花,直欺了过去 ”白老大直欺向铁头娘子舞起的两团刀花,总坛中各人反应不同,有的惊惶到屏住了气息,有的大声酣呼,气氛已到了狂热,似乎每个人都已全副心神投人了一场又 场的剧斗之中,再没有人是旁观者了。刹那之间,刀光消失,在场的人,占了十之八九,一时之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有三五下叹息声,自不同的方位发出来 那是武术高手,在电光石火之间,看出了发生变化的经过,绝大多数人,当然只看到了变化之后的结果。众人看到的是,白老大只用了一只手,就抓住了铁头娘子的一双手腕。手腕被白老大铁钳也似的手指抓住了,自然也舞不出刀花来了。铁头娘子年纪不大,约莫三十岁上下,肤色黝黑,可是绝不粗糙,眉目姣好,身形娇小,是一个标准的黑里俏。她的手腕也细细巧巧,要不然,白老大也不能凭一只手,就抓住了她的双腕。白老大其时正当盛年,虽然经过了这场剧斗,但仍然神采飞扬,而且一出手就制住了铁头娘子,更是顾盼生豪。铁头娘子在用力挣扎,一张俏脸,黑里透红,狼狈之至。白老大一声长笑︰“瓜女,听说你这一双刀,出鞘必然见血,这次怕要破例了。”白老大称铁头娘子为“瓜女”,其实并无恶意,那是四川西部,对姑娘家亲匿的称呼,和北方话的“丫头”相近。他比铁头娘子年长,自然可以这样叫,可是在这样的刀光剑影之中,忽然冒出了这样的称呼来,听来自然十分刺耳。铁头娘子的性子极烈,白老大话才住口,她就“呸”地一声,叫︰“铲铲。”在土话之中,那表示强烈的否定。白老大显然已料到铁头娘子会有这样的反应,所以他答得更快︰“那就只好对不起了。”他一面说,一面倏然松手,铁头娘子觉得腕上一轻,正待发招,可是白老大在抓住她的手腕时,紧扣著她的脉门,令她血液运转不畅顺,所以一时之间,发不出力来。而白老大已利用了这一刹那,双手齐出,在刀背上轻轻一拨,铁头娘子手中的双刀,交叉划向她自己的手臂,在她的手臂之上,划出了两道口子,鲜血立时涔涔而下。白老大后退一步,笑道︰“已经见血,可以还刀入鞘了。”铁头娘子呆立在当地,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及至她定过神来,大喝一声,再想冲向白老大时,大麻子已大踏步走向白老大,双掌互击,发出铿然之声,铁头娘子自然不能去夹攻白老大,脸涨得通红,像是炭火一样。这时,已没有人再去注意铁头娘子,人人的注意力,都转到了大麻子和白老大的身上。白老大的视线,停在大麻子的双掌之上,大麻子自己连击三掌,一翻手,掌心向上,让白老大看到他的掌心。白老大喝采︰“好,先让人看清了这双掌的掌力,光明磊落,好汉子。”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大麻子受到了白老大的喝采,意义自然更加不同,于是麻脸上大有得色,他扬声道︰“你该知道我双掌上的功夫,小心了。”白老大一听,哈哈大笑︰“我说你是一条好汉子,并没有说你掌力了得。”大麻子脸色一沉︰“现在由得你吹牛,等待会儿,再下话告口,就没有用了。”“下话告口”就是求饶的意思。白老大又一声长笑︰“告口?实话实说,你打我三掌,用吃奶的气力,我白某人不避不让 ”白老大才讲到这里,所有的人都已哗然,若不是刚才确曾见识过白老大的本领,必然当他是个疯子。大麻子的掌力,四川第一,威名远播,白老大竟敢硬接三掌,岂不是老寿星割脖子,活得不耐烦了。大麻子不怒反笑,一时之间,竟呛住了说不出话来。可是白老大还有更呛人的话︰“接你三掌,要是我皱一皱眉头,也就算我栽了,任凭处置。”第六部:轻笑往返生死关大麻子麻脸气成了紫姜色,可是他还是很沉得住气:“就这样送了命,替你不值。”白老大昂首挺胸:“学艺不精,死而无怨。”大麻子道:“好,要是你能接上我三掌,我保你离开,这里的事,一笔勾销。”白老大谈笑风生:“能蒙阁下保我离开,已足领盛情,日后,袍哥大爷要找我算账,还是可以,不然,已吃了亏的,不是更吃亏了吗?”大麻子双手捏著拳,五指缓缓伸出,指节骨发出“格格”声响,伸了又捏拳,再伸开,一共三次,才道:“你把话说得太满了,接著。”他身形一挫,一掌拍出。那一掌,拍向白老大的胸腹之间。一般来说,那不是人身的要害,但是十分柔软,在抵抗方面,自然也较难消减来袭的力量。而且,人身体上柔软之处,痛觉特别敏感,胸腹之间的部位遇击,会特别感到疼痛。白老大话说满了,说是若皱一皱眉,就算输了,大麻子心想,凭自己的掌力,击在身上,就算不能令人受伤,也必然会产生剧痛,白老大若能忍得下来,那才是奇事。白老大果然不避不躲,微微抬著头,一副傲然和毫不在乎的样子 他的这种神情,虽然看得袍哥大爷咬牙切齿,但是也个个心中暗自佩服。白老大在这时,又犯了一个错 在当时来说,可能是一个绝不经意的小动作,可是阴错阳差,造物弄人,到后来,却会演变成轩然大波。白老大犯了甚么错误呢?在大麻子出掌之前,他要装出若无其事,不把对方放在眼中的神情,所以目光顾盼,就是不望向正在磨拳擦掌的大麻子,这就一下子,视线瞟向了在一旁的铁头娘子。这时,已经根本没有人注意铁头娘子了,人人连眼都不眨,在等著看白老大如何接大麻子那有开碑裂石之力的三掌。可是,那是别人的感觉,受了挫败,双臂还在流血的铁头娘子本身,自然感受大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