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谆听绿丫又提起,安抚地道:“这件事你别着急,这会儿不是都在忙着盘账过年,等年一过,开了店总要忙上一阵,等忙完了这阵,到二月里,我就和东家请上一个月的假,去把这事料理了,秀儿虽说渐渐好了,可这身子骨总要调养调养,一时半会不会走。” 既然张谆再次保证,绿丫也就点头,转而商量起过年的事来:“今年难得大家都聚的这么齐,虽说你大伯那边有些,可总算也是一家子,秀儿又回来了,今年的年,一定要热热闹闹过了,我想着,给孩子们的压岁钱也多包上些,还有那些吃的用的,全都多备些。” “那些银子都在你手里,自然是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横竖我只等着张嘴吃就好。”很久都没瞧见绿丫这样兴致勃勃,张谆也笑着说。绿丫白他一眼,正要再计算,就听到小柳条在那说:“奶奶,太太和表小姐来了。” 说着话,小柳条已经打起帘子,张大娘携着楚氏进来,两人都是上下一身新,绿丫和张谆起身相迎。张大娘和张谆打过招呼后就对绿丫道:“这是前儿你让人送去的料子,我们赶着做好了,穿上好过年,要不是今年得了这么些事,我们啊,哪能穿上这么好的衣衫?说起来,侄媳妇你可真是个贤惠人,谆侄儿你娶对人了。” 好话绿丫也就照单全收,请她们两人坐下,又让小柳条端茶来,张谆陪着说了两句话就起身道:“昨儿东家和我说了,有批新料子来了,我还得再去瞧瞧,临近年底,事多,大伯母和表妹你们先坐着。” 说完张谆就溜之大吉,每回遇到张谆,都没说上几句话呢,张谆就借故离开,这让张大娘心里有些懊恼,但再往自己侄女身上瞧瞧,虽说楚氏没有绿丫生的那么好,可楚氏比绿丫年轻好几岁呢,男人哪有不喜欢嫩和新鲜的,每回借故离开,只怕是在绿丫面前总要做个样子出来,哪能那么急色?毕竟这又不是自己乡下那些没见过女人的光棍。 这么一想,张大娘又重新收起心肠,和绿丫谈笑起来,毕竟也要和绿丫打好关系。在绿丫这坐了一会儿,张大娘和楚氏也就告辞,等出了门后一直没说话的楚氏才开口:“姨妈,做不成的,我觉得……” 张大娘此时一颗心全扑在这件事上,听到侄女这样说就回身点她额头一下:“什么叫做不成?当了他女人的面,当然不好多瞧你一眼,可若他女人不在呢?菊丫头,你就当帮帮我,再说了,你能嫁这么一个,就算做妾,不比你原来男人强吗?错过这个村,可没有下个店了,难道你要我和你姨爹表弟又被赶出去,到时只有饿死的份。” 楚氏低头不说话,张大娘把她的胳膊紧紧抓在自己手里,瞧着她的面容:“你也早出了夫孝,也该穿的新鲜的了,这粉也要擦擦,要我说,那样男人,待你哪有半分恩爱,还为他穿孝,真是……” 楚氏任由张大娘说着,眼里的神色不定,虽然张大娘说的天花乱坠,可日子越长,楚氏越觉得这件事做不成。可要让楚氏去问问绿丫的意思,楚氏又不好说出口,毕竟和绿丫并不是那么太熟。楚氏的叹息听在张大娘耳里,张大娘也不在意,毕竟,在张大娘瞧来,楚氏这样,不过是因为不好意思罢了,等得了好处,她才会晓得自己待她好,而不是把她推到火坑里面。 “奶奶,方才小荷路过时候,正巧听到的。”辛婆子得了小荷的报告,急忙来回禀绿丫。绿丫听辛婆子说完,哦了一声并没说什么。辛婆子不由急了:“奶奶,您瞧,这打的这样不要脸的主意,到时……” 绿丫淡淡一笑:“那你说怎么办?难道说破吗?说破了她一口咬定这事就是小荷听错,并没什么别的意思。”辛婆子想想也对,但还是忍不住叹气:“说起来,这还是亲戚呢,哪有把亲戚做妾的,传出去还不晓得多少人笑话呢。” “这事有些不要脸的人家也会做的,不过你们爷不会纳妾,也不会上了他们的圈套,这你放心。”绿丫虽说的笃定,但辛婆子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您和爷这一路走过来,有眼的人见了,都晓得你们是怎么都没缝隙的。可是……” “没什么可是,这件事你去告诉小荷,让她别说出去,老人家糊涂这是难免的,只要年轻人不听就好。至于别的,我相信你们爷。”辛婆子应是,也就去叮嘱小荷。 绿丫继续瞧着过年要用的东西,听到脚步声就抬头,往张谆身上望去。张谆被她瞧的低头瞧瞧:“这是怎么了,我今儿的衣衫也不新鲜,你怎么这样望我?”绿丫托腮望着他,懒懒地道:“我在想呢,你现在和原来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原先呢,是被人退亲,现在呢,倒有人想给你塞个妾。” 塞妾?张谆微一皱眉就笑了:“大伯母也真是想的出来,她的姨侄女我要称一声表妹,哪有收表妹做妾的,我们虽是商户人家,也不能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这事,还是我去和大伯说一声,跟他说,等过了年就给表妹寻一门亲,她过了年也才十七,虽嫁过一回,可这店里的伙计也有那二十出头没成亲的。等她嫁了,大伯他们也该安心了。至于别的,栓柱过了年也十三了,我问过他,说话也还算聪明,香烛店里正要请学徒呢,他去不正好?这两头的事都稳了,大伯大伯母也就安安生生在这边过日子,再过几年,栓柱当了伙计,挣了钱,娶了媳妇,当然是接他们过去奉养,不就什么事都不操心了。” “你想的这么好,那我也就不操心了。只是怕……”绿丫故意说着,张谆已经站起身对绿丫拍拍胸脯保证:“这你放心,别的事罢了,这件事我绝不会心软的。” 这样就好,绿丫把手里的单子递给他:“你瞧瞧,这是过年要用的东西,齐全了不?”张谆也不瞧那单子,只是点头:“齐全,当然齐全了。” 张大娘这两天往里面来的勤了些,又和楚氏也去瞧过秀儿,等人一走,秀儿才对绿丫道:“你家这个伯母,有些不大好相处呢。”绿丫笑了:“怕她做什么?我若连这些都怕,还怎么过日子?” “你果然和原来不一样了。”秀儿这些日子的咳嗽已经渐渐好了,也能在院子里走动走动,不过绿丫怕她被风吹到,并不让她多走动,只让她偶尔走动走动,此时听秀儿这样说,绿丫就淡淡一笑:“所以秀儿,你别担心那些事,我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我了。” “那我,也不再是从前的我了。”秀儿瞧着绿丫,唇边有笑,或许,该放心的,该把这些事都交给绿丫和榛子,可是这心里,始终放心不下。 “绿丫姐姐,你瞧我带来了什么?”榛子的声音已经响起,手里还带着东西。绿丫回头一笑:“杜小姐带来的,定不是什么坏东西。” 榛子哼了一声:“就会笑话我。”说着榛子把藏在背后的手拿出来:“这是刚开的梅花呢,我都不舍得插,特地送来给秀儿姐姐呢。”小荷立即上前把梅花接过,秀儿能闻到一股梅花幽香,不由浅浅一笑:“你们真是和原来不一样了,冬日都能赏梅花了。” 榛子把斗篷解掉,接过丫鬟递上的手炉暖和着,听秀儿这样说就笑了:“那是,现在和原来都不一样了,秀儿姐姐,你放心,你吃过的苦,我不会让你再吃第二遍。”秀儿低头浅浅一笑,绿丫并不知道榛子话里的意思是为什么,但也跟着笑了,能在寒冷冬日,了无牵挂地说笑,这有多好。 “敏儿。”榛子刚走进屋子,就听到廖老爷的声音,急忙止步转身,对廖老爷道:“舅舅,我这几日有些忙,您也是晓得的,等忙完了,我再去和您说话。”廖老爷走上前,瞧着外甥女的面容,轻叹一声道:“我原本以为,你不过是为朋友略尽一点心,这也是常见的,可这几日,明显有些过了,敏儿,若你那位朋友晓得,当日的事,全是我做的,她受的苦,也是因为我而起,她会不会还依旧这样待你,甚至对你十分感激?” 这是榛子这些天一直心神有些不安的原因,待秀儿多好一分,就对秀儿的愧疚少一分,但此时舅舅的话,让榛子的眉微微皱起,轻唤一声舅舅,竟不晓得怎么回答。 廖老爷的面容还是那样平静:“敏儿,舅舅做事,从不后悔,原来如此,今日也如此,可是你,敏儿,你能承受吗?”这话说的有些无头无尾,但榛子还是晓得了舅舅话里的意思,轻声道:“舅舅,我晓得的。” 廖老爷并不相信,只是瞧着榛子,这让榛子有些狼狈,她低下头,这样的举动已经很久没有在廖老爷面前出现了。廖老爷并不打算就此放过:“敏儿,你该知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晓得,你和那位秀儿,是共过患难的,但她和小张嫂子不一样。” 不,榛子猛地抬头:“舅舅,一样的,都是一样的。绿丫能够和我这样相处,秀儿也能。” “不能,敏儿,我见过太多反目成仇的了。而且,你或者不知道,我已经让人去查过她的遭遇,若经历了这样的遭遇,还能对始作俑者全无芥蒂,那么必另有所图。” 秀儿的遭遇定是十分不堪的,这榛子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此时由廖老爷口里说出,榛子还是觉得一阵心疼,那时候秀儿才多大,她比自己大了一岁还是两岁?是怎样的遭遇,才能有那样触目惊心的伤痕。 有些事总会造成伤痕,总要揭开来,才会让他们知道,所谓过去了,都过去了,不过是句骗人的话,凡遭遇过,必将留下痕迹,哪是从无痕迹?廖老爷瞧着榛子,轻声道:“敏儿,你该知道……” “不,”榛子再次开口:“舅舅,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更了解秀儿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不会伤害我的,我相信。”是吗?廖老爷的眼微微一眯,接着就笑了:“那我会去告诉她,昔日你并没有为她求情,而是听之任之,那你觉得,她会怎么想呢?敏儿,我可以告诉你,当日你若为她求情,把她放出,不过是我一句话的事。” 事实就这样残酷地摆在榛子面前,榛子的身子微微晃了晃,接着就说:“舅舅,我早已知道了,当日我若求情,不过就是你一句话的事,可我昔日软弱、害怕,害怕因此得不到你的欢喜,才没有这样做,我恨昔日那个软弱的自己,才会护不住我该护住的人。那么今日,我不会再害怕告诉秀儿,她的一切境遇全因我的软弱而起。” 自己的外甥女是真的长大了,她不会再害怕任何打击。廖老爷露出欣慰的笑容,自己若早早离去,也不会害怕了。 瞧着廖老爷面上笑容,榛子这才恍然大悟:“舅舅,你全是在……”骗我两个字没有说出口,但榛子的脸色已经代表了一切。廖老爷把手放在榛子肩上,轻轻拍了拍:“敏儿,你能这样舅舅很高兴。不过你这个朋友,我也要去试一试。不然的话……” “舅舅。”榛子不满意地喊,这让廖老爷笑了:“敏儿,你既相信你自己,为什么不相信她呢?”这话没错,榛子低头,廖老爷往外走,榛子急忙追上:“舅舅,秀儿的病还没完全好,你不能……” 廖老爷只对她一笑并没说话,榛子站在那里,有心想追出去,可又觉得这样做不应该,只是走进屋子,开始担心起来,秀儿,但愿你能和原来一样。 “这是个锦字,对,就是你的名字。我们锦儿真乖。”秀儿坐在窗前,瞧着锦儿在那写字,脸上的笑容十分甜蜜。绿丫拍一下小全哥的手:“好好写,哪能这样瞎写。” 小全哥嘻嘻一笑,也没说话。小柳条走进来,在绿丫耳边轻声说了一句,绿丫奇怪地站起身:“东家来了,也没有我出去见的道理,怎么?” 小柳条扯一下绿丫的袖子,绿丫走出去,小柳条道:“也是这样说,可东家说,他有要事必要见您。”既然如此,绿丫也就收拾一下往外面大厅。 廖老爷坐在那里十分闲适,绿丫上前给他行礼:“也不晓得东家要见我是为什么?”廖老爷往绿丫脸上一瞧才道:“不是什么大事,我要见见你那位朋友,和她说说话。” 这,内外有别的道理绿丫现在是完全明白的,廖老爷也当然不会不明白,可他为什么会突然提出这么一个要求?绿丫在那踌躇,廖老爷也就道:“她可不仅是你的朋友,也是敏儿的,你是知道我待敏儿是怎样的。” 原来是为了榛子,绿丫不由一笑:“东家,秀儿她是个好人。” “我当然知道,可是你或许不知道一件事,当初屈家怎么灭的,屈家人怎么被流放的,乃至屈家人的遭遇,都是我一手安排的。”廖老爷说的施施然,绿丫的心不由猛地一跳,但她很快就笑了:“我已经猜到了,廖老爷您既能和尚书府有来往,又怎会是个普通商人呢?” 廖老爷眉头一挑,接着笑了:“你想,若你那个朋友晓得这一切都是我做的,而且,敏儿当初并不是不可以求情的,但她并没求情,乃至让你这位朋友有了十分不堪的遭遇,你觉得,她还能毫不在意吗?” 最后一个谜团被揭开,让绿丫忍不住吸了一口气才道:“东家这话的意思我明白,可是当日你们初会,榛子又经历过那么多,那她不敢开口求情也是有的。” 廖老爷淡淡一笑:“是啊,你说的没错,可是那是因为这些事没有遭遇到你身上,如果你被卖了三次,被那家的大娘子每日用针刺,生下孩子当天就要去冰冷的水里洗衣服,甚至,想要把她卖到青楼去,你觉得,这句话你还能十分轻松地说出口吗?” 何等不堪,何等让人难以忘记,绿丫眼里的泪又涌出,看着廖老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廖老爷淡淡一笑:“我和你不一样,我不会让任何人再次伤害敏儿,所以,我必要去告诉她,若她……” “不。”绿丫几乎是嘶吼出来,廖老爷又是一笑:“你阻止不了我的,你该知道。”正因为知道,所以才那么无力。绿丫低头,接着轻声道:“那就让我陪在旁边吧。” 可以,廖老爷示意绿丫在前面带路,绿丫让小柳条把人都安排在屋里不许出来,这才带着廖老爷往前面走,走到一半时绿丫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那些都是真的。” “是真的。”廖老爷只简单地答了三个字。绿丫紧紧地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秀儿,你受苦的时候我竟然毫无察觉。小柳条让屋里的人都出去的时候,秀儿觉得很奇怪,抱起锦儿想走一走,抬头瞧见面前站了个男子,不由惊讶出声,毕竟这是张家内宅,连张谆都没见过几次,而这个男子明显不是一般人。 廖老爷瞧着秀儿,她的遭遇廖老爷已经尽知,可此时见到人,廖老爷才发现,那样的描述并没把这人的精气神给描述出来,虽然受过那么多的苦,但她还能有一双明亮的眼,也算稀奇。 “请问,你是谁?”秀儿被打量的有些不知所措,只有开口相询。 “你就是屈秀儿?或者,我该说,冯屈氏?”后面三个字让秀儿的身子晃了晃,最后买她那个男人姓冯,锦儿,原本也该姓冯的,可秀儿不愿意,不愿意让女儿姓冯。 锦儿有些被娘抱的不舒服,绿丫走过来把锦儿接过去。秀儿这才深吸一口气:“是,你是冯家派来的?” 廖老爷淡淡一笑:“冯家,算是什么东西?”这样轻蔑的语气让秀儿安定下来,不是冯家派来的人就好,可是他是谁?能在张家内宅出入,又这样的气派,难道说,秀儿灵光一闪:“你是榛子的舅舅?” 廖老爷点头:“是,我是敏儿的舅舅。”秀儿面上释然,看来是榛子的舅舅不放心,才要来瞧瞧,其实自己有什么好要榛子的,她笑了笑:“您若不喜欢,我和榛子减少来往也没什么,我不会连累她的。” “我说过,冯家算个什么?不过一个逃妾,那就能连累了?”廖老爷的答案让秀儿升起希望,她看向锦儿:“那么,孩子也能留给我吗?” 这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过廖老爷不打算回答,他只轻声道:“你还记得你家是怎么被抄的吗?”怎么会不记得,秀儿点头:“我记得,只怕是老天都看不过眼,才会抄没的,他们的下场,我只能说活该。” 这个答案是廖老爷没想到的,他的讶异更大一些:“那你可知道,当初这些事,都是我一手安排的。”秀儿笑了:“那我要谢谢你,把那两个不做好事的人都给惩罚了。” “那你可还知道另一件事,如果当年,敏儿向我求情,那么你完全可以不用跟着他们去流放,那你所吃的一切苦都不必吃。” 所吃的一切苦都不必吃,这话让秀儿眼里有了泪,曾经无数次幻想过,不必经历那一切,可是睁开眼,什么都和原来一样。☆、第80章侯府 屋里很暖,也很静,秀儿能闻到一股梅花的幽香,那是榛子送来的。睁开眼时,这一切都没消失,秀儿看着面前等待的廖老爷,唇边突然绽开一个笑容,轻声开口,“那你当时,会答应吗,” 廖老爷专注地看着秀儿,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当秀儿问出这个问题时,廖老爷很想点头,但还是摇头:“你之于敏儿,是好友,可之于我,”廖老爷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看见秀儿又笑了:“你瞧,你自己都说了,我之于榛子,是好友,是曾共过患难的人,但我之于你,最起码,是那时的你,不过是伤害了榛子的人的女儿。你纵然会答应,你和榛子之间,只怕那时也会埋下不和。” 这样的剔透,廖老爷的眼不由微微眯起,接着逸出一声叹息:“可惜了。” 秀儿没听出他的可惜是因何而来,唇边的笑容变的有些苦涩:“可惜什么呢,要说不好,那只能说,我不该生在那样人家?你知道吗?我宁愿去做小猫小狗,也不愿做这个人。”当初种种不堪的记忆又涌上来,虽然屋里很暖,但秀儿还是忍不住用双手抱住肩膀,那种无边无际的黑暗,又在心头浮起,那时也曾指望过谁来救自己,但又何苦连累她们呢? 秀儿眼里的伤心很浓,接着那种伤心又慢慢地淡掉,她低下头,不让廖老爷看到自己眼里的泪,等再抬起头来时,秀儿已经道:“那家子做了些什么,我清楚,我明白,我生而不幸,是他们的女儿,那若要报在我身上,我也只有受着。廖老爷,你若让榛子从此不和我来往,也请自便,至于恨或不恨。廖老爷,我没有那么多的力气去恨了。” 面前的女子不过二十刚出头,虽然历经磨难,但也能看出她姣好的面容,方才的眼也很明亮,但此时却有些黯淡。廖老爷心里,竟生起了一些怜惜,刚要再开口说话,绿丫已经走过来抱住秀儿,看着廖老爷道:“东家,冤有头债有主,虽有父债女偿的道理,可都过去了。若您执意要为此而报复秀儿,东家,那我们也只有辞了工。” 秀儿拉住绿丫的胳膊:“不要,你不要为了我去做这些事,你好不容易才到了今天的地步,不能为了我……” “秀儿,我这条命都是你保的,那我连命都赔给你,又有什么不可以?秀儿,你别担心,我们还有两只手呢,还有积蓄,不再是当初的我们了。”绿丫的话让秀儿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有流泪。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报在她身上了?你们想的太多了。”廖老爷被这两人的友情打动,愣怔之后总算开口说话。 真的?绿丫看向廖老爷,终究还是年纪轻,哪能做到不动声色?廖老爷心里想着唇边已经带上了笑:“你们也都知道,我待敏儿如亲生女儿一样,人经历了磨折,有时难免会有怨恨,我是怕,是怕,” 是怕秀儿对榛子心里有怨,即便开口不说,但这怨日子久了,就能变成一条毒蛇,时不时地出来咬上那么一口。宁愿在此时说破,也好过那时。 “不会的,东家,你相信我,秀儿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她说了,就一定会做到。”绿丫松了口气,脸上笑容很欢快。秀儿看着廖老爷:“我若怨她们,就不会跟她们回来了。廖老爷,你识人这么多,是真是假,听的出来吧。” 廖老爷把眼从秀儿脸上移开,微微颌首:“你说的是对的,那么冯家那边,自有我去料理,你安心在这里住着就是,至于以后,那是你们的事,和我没有多少关系。” 说完廖老爷站起身径自往外走,绿丫想去送他,想想又停下脚步,把秀儿抱紧一些:“真好,那边的事被料理了,从此之后,你就再无瓜葛了,那么我们就可以好好地过日子了。” 不知道数不清多少日子,秀儿听到廖老爷那句话时,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才问:“锦儿呢,她可以不离开我了,真好。” “她睡着了,这孩子,真聪明,还会疼人。”绿丫指指里屋。自己的孩子,从此可以完全在自己身边,秀儿挑起帘子走进里屋,看着女儿甜甜睡容,你一定会好好的,一定会的。 榛子在屋子里怎么也静不下心,遣了人去问廖老爷回来了没,听到廖老爷回来时,榛子急忙往前面去,廖老爷正端着茶喝,瞧见榛子进来就笑了:“有事吗?” 榛子仔仔细细往廖老爷身上瞧了,见他和平常一样,依旧那样云淡风轻,这才放心下来,对廖老爷笑一笑:“舅舅又逗我,明知道我问的是什么。”廖老爷敲她脑门一下:“你啊,难道舅舅还能怎么着?不过你这两个朋友,还真是和别人不一样。要知道不少人是只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的,也有的人,是反过来,但像她们这样,不管患难还是富贵,都能安之若素,实在少见。” 这样说秀儿就是没事了,榛子笑的很开心,拉住廖老爷的袖子撒娇地说:“当然,舅舅,你也不瞧瞧,你外甥女现在是什么样的人,那样不安好心的,难道我还瞧不出来。” “我不是怕你瞧不出来,我是怕你因为共过患难的交情,就被蒙住了眼。”廖老爷老实不客气的说,这让榛子的眼暗了暗就重新明亮起来:“我知道舅舅是疼我,所以我也没怪舅舅。舅舅,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孝敬您的。” 廖老爷笑一笑:“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明白吗?也别再说了,让厨房送晚饭来吧,我这会儿真饿了。” 榛子嗯了一声让旁边的丫鬟赶紧去传饭,接着就笑吟吟地道:“那我陪舅舅一起吃饭。”廖老爷有些无奈地笑笑,厨房送来晚饭,榛子给廖老爷布筷打汤,廖老爷瞧着榛子在那忙碌才缓缓地道:“我还忘了一件事,那日夫人说,定北侯太夫人想见你,让她定北侯府开年请年酒的时候,带你一起去。” 定北侯太夫人?榛子的眉皱紧,廖老爷面色没变:“你大概还不知道一件事,秦三公子想以科举出身,已经在家努力读书了,而且他还说,不中不娶。” “他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勋贵人家,若能出个进士,也是件大好事。”榛子没想到秦三公子竟会这样做,但很快就收起惊讶,继续吃饭。 “一个男人,一个出身很好,长的不错,性情也还中看的男人,愿意为了你这样做,你难道真的不动心?”廖老爷的话让榛子挑起了眉,接着榛子就道:“那又怎样呢?在勋贵人家,能考试科举是难得的,可在一般人家,这不是很平常的事吗?就这么一点点,我不会动心。” 廖老爷笑了,并没继续说下去,而是和榛子继续吃饭。 榛子临睡前,想到秦三公子现在做的事,不由勾唇一笑,也不算无可救药,还是可以救一救。不过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明显是过年而不是别的。 这个年张家过的十分热闹,搬新家,秀儿回来了,来往的人更多了。上上下下都换了新衣衫,绿丫也发了压岁钱,热热闹闹吃了团圆饭,到了初二兰花和老刘带着孩子们也回娘家,一大家子聚在一起,看着孩子们说说笑笑。 秀儿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团圆饭的时候也是出来吃的。兰花回来这日,她也坐在绿丫屋子里和兰花说笑。兰花捡了几件街坊邻里的趣事说说,秀儿细心听着才突然啊了一声:“原来那日我路过过你家。” 那日,哪日?兰花想了想,突然手一拍:“原来那个人是你,我还和周嫂子说呢,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事,要知道那人是你,我啊,怎么也不会让你离开的。” 绿丫不晓得她们说什么,笑着问:“你们打什么哑谜呢?”兰花把那天的事说了,绿丫才嗔怪地拍秀儿一下:“要你和兰花姐见了面,怎么也好,你啊,真是……” 秀儿笑一笑把话题遮过去:“榛子年前不是说过了年来吗?今儿都初二了,怎么还不见她来。” “榛子她过年怎有空,不说她,我这里都有好几家的帖子懒怠去,出去应酬哪有在这里和你们说说笑笑来的好?”绿丫笑着解释。兰花嗯了一声:“定北侯府的那个公子,不是想娶榛子吗?榛子要能嫁,也好。” 这些事绿丫和秀儿不会和兰花说,只是笑着把这事给过了。兰花听得齐大非偶这四个字也点头:“说的是,高门大户日子难过。秀儿,你要赶紧好起来,等过上几个月,再给你找个好夫婿。哎,你姐夫他们衙门里,那没成家的多着呢。” 绿丫又叽叽咕咕地笑了,秀儿只是浅浅一笑,再嫁什么的也不去想了,只要自己能把女儿好好带大就好。不过要先寻些事做,哪有让绿丫养着自己的道理? 过年有人忙有人闲,榛子就是忙碌的那个。正月初三,定北侯府请年酒,王夫人就带了榛子前往定北侯府赴宴。定北侯府榛子先前并不是没来过,但这回和原来不一样,即便是王夫人,也在马车里直往榛子身上瞧,榛子倒毫不在意,还是那样大方地对王夫人笑:“夫人,您不必为我担心。” “我不是为你担心,我只是为秦家可惜。”王夫人的话让榛子笑了,接着榛子正要开口说话,王夫人就摇头阻止:“不是这样的,敏儿,你说我是个自私的母亲也好,我为了你那两个姐姐,真是操碎了心,怕的就是我一旦不在,她们又没个兄弟,到时在婆家被欺负,连个撑腰的人都没有。” “夫人的心情如何,我明白,只是夫人,您这样通透的女子,为何还会为这事操心,要知道……” “我知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可做母亲的人,哪是这么轻飘飘一句话就能把这所有都遮掉?”王夫人的话让榛子陷入思索,接着榛子就笑了:“夫人您也说,要为两个姐姐操心,那么定北侯夫人,也是秦三公子的母亲,她又怎不会为秦三公子操心呢?” 这话反问的好,王夫人瞧向榛子,接着点头:“难怪你舅舅会这样说,你的确是个聪明灵透的姑娘。是我执着了。”可人这辈子,哪能没有点执迷不悟呢?王夫人看着越来越近的定北侯府,因为有了这点执念,所以才不能那样轻松自在真正放手。 两人下车进府,定北侯夫人已经带了儿媳在二门处迎她们,彼此行礼见过,携手往里面走。秦二奶奶忍不住往榛子身上瞧去,这就是三叔想要娶的女子?生的还不错,可是听说她拒绝了三叔。 秦大奶奶之前见过榛子,见秦二奶奶一个劲地往榛子身上瞧,就笑着道:“二婶子今儿怎么了,想是没见过?这是廖家的千金。廖家的老爷,今儿本来给他下贴子了,他没来。” 秦二奶奶心事被戳破,索性笑了:“就是没见过,这才细瞧瞧。”定北侯夫人回头瞧了自己儿媳一眼,秦二奶奶急忙收敛一些,一行人到了厅上,这会儿还早,来的客人并不是很多,彼此见过礼,刚坐下就有个丫鬟走进来,在定北侯夫人耳边说了几句。 定北侯夫人脸上神色微微一敛就笑着道:“各位也晓得婆婆她年事已高,好几年不肯出来坐席了,方才特地打发了个人过来和我说,说好几年没出来见人了,想着定有不少新鲜的人,请几位小姐过去和她见见。也不知道唐突不唐突?” 已有一位夫人笑着道:“这算什么唐突,谁不知道老夫人是个最有福气的人,只是这些年懒得出来,连我们这些人都不肯见了。这些孩子能去见她,沾沾福气,这才叫好呢。” 别人也是一样说话,定北侯夫人就请这几位小姐一起往里面见定北侯太夫人,榛子晓得定北侯太夫人的主要目的是要见自己,也没见多慌乱,和几位小姐说笑着往里面去。 进了上房,定北侯太夫人已经扶着个小丫头走过来,笑着道:“你们是客人,本该我出去迎你们才是,偏生这些年越发懒了,不爱出去,你们啊,别笑话我。” 一共进去了五位小姐,数榛子年长,榛子也就带头先给定北侯太夫人行礼。众位小姐行礼过后,定北侯太夫人挨个拉过,问多大了,哪家的,赞了又赞后,这才叫丫鬟取来五份表礼,每位一样。 “不过是些小玩意,我年轻时候戴的,也不晓得现在年轻孩子们喜不喜欢。”已有小姐起身谢过,又笑着道:“您老人家的东西,定是好的,我们怎会不喜欢。” 定北侯太夫人哈哈一笑:“就你这个猴,我还记得你娘,来给我们拜年时最爱吃枣泥糕。现在还爱吃不?” “太夫人记性好,我娘她现在胃爱发酸,不敢多吃甜的。”少女见问到自己,急忙起身回答。 “哎,年轻孩子们都一茬茬长起来了,难怪我会老呢。你们也别干坐着,你们几个妹妹被我拘在旁边呢,你们也去寻她们说说话。”这是定北侯太夫人下逐客令了,少女们急忙起身告辞。 榛子觉得奇怪,刚走出一步就有丫鬟过来道:“杜小姐请留步,我们太夫人听说你抄的经抄的好,想问问你几个经上的问题呢。”榛子也就留步,少女们说笑着离去。 重新进了屋,屋里只剩得定北侯太夫人一人,她才对榛子招手:“过来我这边坐着,你这个孩子,还真和别人有些不一样。”榛子依言走到她身边坐下,笑着道:“都是一样的人,有什么不同呢?” 定北侯太夫人瞧了瞧她面上才道:“鼻子高挺面相丰润,是个有福的人,只是我奇怪,嫁进定北侯府,我虽不敢夸口荣华富贵不断 ,却也不算没福气,为何你不肯呢?” 不爱绕圈子,榛子喜欢,她只淡淡一笑:“太夫人,人多口杂,我生长在小户人家,哪能适应这样大家的生活。”定北侯太夫人拍榛子的手一下:“和我绕圈子,该打。若说你不喜欢呢?这天下的姻缘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姑娘家置喙的道理。再说我自己的孙儿虽是我自己疼,可细想想,他也不是那样胡作非为的人。跋扈也是有的,但这些年也收敛了。” “那太夫人觉得,我不肯嫁进侯府的原因是什么呢?”既然如此,榛子也就单刀直入的问。 “想不出来,真因为想不出来,所以才把你叫来问问。毕竟我年纪已经大了,年轻小姑娘的想法,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了。”定北侯太夫人的回答让榛子笑了,接着榛子收起笑容:“我原来不肯嫁,的确是侯府势大,我出身商户,难免会有齐大非偶的念头。可是这些年来,我遇到的越多,想的越多,于是就想,为何女子都要出嫁呢?” “你这孩子,这话还是该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是啊,天经地义的事。所以男子纳妾,女子以夫为天,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了?”难道不是吗?定北侯太夫人脸上的疑惑已经表现了她心里的想法。 榛子淡淡一笑:“可若真要如此,那为何会有有智妇人不输男子的说法,若真要如此,昔日武皇又以女儿身君临天下?甚至尊府,也有曾上阵杀敌的女子?” “太婆婆的确是个不输给男儿的女子,不然当年太祖也不会赞她,但这些和你不肯嫁,又有什么关系?”提到第一代定北侯夫人,定北侯太夫人也忍不住赞扬。 “自然是有关系的,太夫人。我自问才智不输给男儿,但要嫁入侯府,那就像被剪掉翅膀放入笼中的鸟儿,像离开河流被放入金鱼缸的鱼。一辈子只能守在侯府后院,和妯娌来往,管理姬妾下人,甚至为了一点点小事就勾心斗角。太夫人,这样的日子,或许您又该说,这是天经地义的,可是我不愿意。” 看过鸟儿飞翔在空中,见过鱼儿在河流里畅快的游,还怎么愿意进入鸟笼跳进鱼缸,一辈子被困死? “你这样的话,很多年前,我曾听一个人提起过。”就在榛子认为,自己的话激怒了定北侯太夫人的时候,定北侯太夫人缓缓开口。 原来不止是自己想过这样的事,榛子的眼里闪出亮光看向定北侯太夫人。定北侯太夫人陷入回忆:“她是我娘为我请的一位先生,是个女子。原本我以为,她是个寡妇。” 没了丈夫而又受过良好教育的家境不好的寡妇,也有往高门大户做女塾师来养家的人,榛子并不奇怪,继续听着定北侯太夫人往下讲。 “可是后来我才晓得,她虽做妇人打扮,这一生都没嫁过人,自然,也没定过亲。我以为,她或许曾和谁定情,所以才不肯再嫁一辈子守着。后来她才说,并不是这样的,她只是不肯嫁。她说,她的父亲祖父,都是一代文豪,母亲也饱读诗书。从小教她知书,她的才华不输男子。只可惜不到十六那年,她父亲过世,母亲早已去世。族人要来收她家的财产,并且要把她许配给一个大户家为妾。她不肯,昔日她父亲的学生们,没一个有胆子出来和族人们争论。于是她连夜出逃,奔上县衙击鼓告状。知县接状,让族人不许把她许为妾,并把她家的产业分一半为她的嫁妆。” “后来呢?”榛子见定北侯太夫人停下来,忍不住问道。定北侯太夫人喝了口茶才继续道:“经此一事,她觉得,天下的男儿都没有配得上她的,为免族人罗涅,于是她以守孝为名进入尼庵。后来,她随她的老师去天下云游。数年后再出现在族人面前时,已是做妇人打扮,说因她老师安排出嫁,婚后一年丈夫去世,她是来收嫁妆的。” 族人当然不许,争执不下又上了一次公堂,最后她收走嫁妆,并以教授学生为生。榛子都能想象这人后来所为,不由轻叹一声:“原来,世上竟有这样的人。” “你也和她一样的,听到你的话,我又想起了她。只是你可知道,要这样过一生,而不是选择所有女子要走的路,那会有多难?”定北侯太夫人的话只让榛子淡淡一笑:“是啊,我晓得很难,可是我依旧觉得,每个女子都走的路,未必适合我。况且就算我真嫁了,一个不能和我一起努力的丈夫,一个只会觉得女人该如何如何的丈夫的,不适合我。” 说完榛子稍微地想了想:“或许,这才是您那位老师不肯嫁人的原因,因为她寻不到一个像她的父亲、祖父那样的人。”那样肯包容肯让她成长的男人。 “你没有试过,为什么相信我不是那样的人呢?杜小姐,套一句你曾说过的话,你这话,未免也有些自以为是。” 秦三公子的声音突然响起,这并没让榛子感到奇怪,毕竟定北侯太夫人既然来寻自己说话,那没有安排是不可能的。榛子只是转身瞧着秦三公子:“那我还是原来那句,口说是最简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