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44

梁帝抿紧了嘴角。对于这个答案,他既在意料之中又有一点感动,看向静妃的目光也更柔和了一些。自从夏江勾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后,梁帝一连三天心神不宁,夜里心悸惊梦,醒来又觉残梦模糊记不真切,更有甚者会在半梦半醒间产生幻觉,常见一女子的身影自眼前飘过,令他战栗惊恐。静妃在旁安抚时,问他是不是念及宸妃以至成梦,点中了他的心事。但是畏惧宸妃亡灵之事关乎天子颜面,梁帝又不愿意对外人言讲,所以静妃提议由她暗里设位祭奠,以安亡魂。梁帝当然立即同意,那一夜果然睡得安稳,黑沉一觉至天明。没想到刚舒心了两天,这设灵之事就被皇后给翻了出来。脱簪薄衣,跪在冰冷地板上的静妃,实际上是为了隐藏皇帝不欲广为人知的秘密而放弃了申辩的权利,甘心领受皇后扣下来的大罪名。一想到这个,梁帝就觉得心有欠意。当然,他还不可能因为这点欠意就主动为静妃洗清罪责,不过想办法回护一下是做得到的。“静妃在何处为林氏设灵?”“在她寝殿佛堂中,陛下请看,一应果酒齐全,显然是正在闭门密祭。”“她既是闭门密祭,自然没有对外宣扬,你远在正阳宫是怎么知道的?”这话音越发的不对了,言皇后不由沉吟了一下方道:“是静妃的宫女不愤于她行此悖逆之事,前来正阳宫首告。”“哦?”梁帝又环视了室内一遍,这才发现静妃的随身侍女新儿正蜷缩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跪着,刚才竟没看见。“以奴告主,是大逆,宫里怎么能留这种东西,来人,将她拖出去杖杀!”旨令一下,几名粗壮太监立即上前将新儿拖起,小宫女吓得魂飞魄散,尖声求饶道:“陛下饶命啊……陛下……皇后娘娘……新儿为您办事,您要救新儿啊……”声音一路凄厉响着,后来被越拖越远,渐渐听不到了。言皇后的脸涨得通红,梁帝这一处置无异于在她脸上狠狠抽了一记耳光,令一向擅长忍耐的她都有些忍不下去,上前一步道:“臣妾受陛下之托管理后宫,自然要严禁一切违礼违律之事。静妃之罪确凿无疑,臣妾身为六宫之首不能姑息,陛下如有其他的意思,也请明旨诏示臣妾,否则臣妾就只能依律而行了。”“你要明旨?”梁帝冷冷地看着她,“这么一桩小事你就要明旨?你想让天下人说朕后宫不宁吗?这就是你辅佐朕的懿德风范?后宫以平和安顺为贵,这个你懂不懂?”“陛下觉得是小事,臣妾却不敢也当做是小事。静妃设灵于内宫,私祭罪人,分明是蔑视皇上,细察其居心,实在令人心惊,如此大罪,岂能不加处置?”梁帝被她逼得火起,几欲发作,又忍了下来,转身对静妃道:“静妃,你自己可知罪?”“臣妾知罪。”静妃端端正正叩了一个头,安然道,“臣妾惑于当初故旧之情,暗中追思,虽无蔑视皇威之意,却总归是不合宫中规矩。请皇下赐罪。”梁帝冷哼一声,一拍桌子,故意怒道:“皇后说你是大逆,你却说只是惑于故旧之情,这哪里是知罪,分明是不知!来人,着令静妃禁闭芷萝宫思过,未得旨意,不得出宫半步,什么时候你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来回朕。”“陛下!”言皇后又气又急地叫了一声。“朕已经依你的意思处置了,你还想怎样?”梁帝斜睨了她一眼,挥挥手,转身看着脚下的灵位,又向静妃投去颇有深意的一个眼色,道:“你现在是待罪之身,供奉减半,这里乱糟糟的,自己收拾吧。”静妃的眸子灵慧地闪动了一下,再拜道:“臣妾领旨。”“皇后也辛苦了,回宫去吧。”梁帝站起身来,面有疲色,“朕近来事情杂多,你要学会如何为朕分忧。高湛,年下新贡来的那批尾凤罗丝,朕叫赐两箱给皇后的,你送去了吗?”高湛机敏地答道:“回陛下,今儿入库清数目误了点时辰,奴才会立即派人送去的。”“记着就好。起驾吧。”梁帝没有再看静妃,扶着高湛便向外走。言皇后依礼送驾到宫外,看着龙辇迤逦而去,心中怒火如灼,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恨恨地再回头看一眼芷萝宫绿藤清幽的宫门,忍气回自己的正阳宫了。“陛下,是回武英殿吗?还是回暖阁休息?”龙辇出凤台池的时候,分了岔路,高湛未敢擅专,过来小心请旨。梁帝犹豫了一下,神色阴晴不定。他刚得皇后之报离开武英殿的时候,确是狂怒难捺。可如今对静妃的气一消,竟顺带着对靖王这件事的怒意也平息了不少。同时,他对于靖王和静妃这两桩事竟会接踵爆发也起了疑心。既然现在他明白其中的一桩是冤枉的,那么另一桩呢?“去武英殿吧。”梁帝揉着两眼之间的眉心,疲累地向后仰靠,已经开始有些怀念静妃给他轻柔按摩的手指,“这个事总要处置,朕还是得问个清楚啊。”“是。”高湛不敢乱说话,打着手势通知开道的太监向右出鑫鉴门,御驾一行很快就回到了武英殿。夏江和靖王自然仍在等候,一个站一个跪的姿势都没变过,梁帝看着靖王身上的脚印,不由有些心软。“父皇,您慢慢问,可千万别再动气了,儿子看着心里难受……”誉王一行完礼就赶紧过来殷殷问候,可梁帝此刻相对比较冷静的表情令他有些不安,忍不住又出言撩拨。“陛下,”夏江也没料到回来后的梁帝竟象是有些心平心和的样子,低低问道,“皇后娘娘那边的急事……”“后宫妇人大惊小怪的,没什么大不了,你别问。”梁帝一句话切断他的话头,沉声道,“你们继续对质吧,说到哪里了?”夏江跟随梁帝多年,几曾被这样噎过,立即察觉出事态正向着不妙的方向发展,极有可能刚才那场被刻意掀起的内宫风暴,取得了事与愿违的相反效果。想不到那个阴不出声的静妃,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他这一停顿,没有抢住话头,靖王已经仰首先开了口:“我们刚才说到悬镜司府兵与巡防营的冲突,可暂且不管这场冲突是谁的责任引起的,那都是发生在街巷中的,夏首尊是想说我的巡防营在大街上抢犯人吗?”“悬镜司府兵当时是在出门追击,之前暴贼们已闯入过司衙……”“开什么玩笑?”靖王面如寒铁,“悬镜司是想闯就闯的地方呢?悬镜司的战力有多强陛下是清楚的。我手下能有什么人,靖王府的府兵今天一个都没有擅出过,部将都是兵部有造册的,每一个人都可能去详查,他们有多大本事闯得进悬镜司?何况你那个地牢,机关重重、有进无出的,天下谁不知道?就算我真想把卫峥从里面抢出来,我也得有那个能力才行啊!”听他这么一说,梁帝也皱起了眉头,“夏卿,地牢究竟是怎么被破的,你说清楚一点。”夏江梗了梗,迟疑了一下方道:“回陛下,卫峥……是在大理寺被劫走的……”“什么?”梁帝有些发晕,“怎么大理寺也扯进来了?”夏江刚才在靖王面前不提大理寺,就是想设一个套儿,诱使靖王在自己不提的情况下,失口先说出大理寺,结果人家不中招,上句赶着下句说到这里,反正让他自己显得有些尴尬。“老臣进来时,已向陛下禀报过悬镜司与大理寺相继遇袭,由于当时人犯已转移到大理寺关押,所以他实际上是在大理寺被劫走的。”靖王眸色冰寒,淡淡地道:“这么重要的犯人不关在悬镜司却关在大理寺,夏首尊到底是想让人来抢还是不想让人抢?好吧,就算是在大理寺出的事,那夏首尊的意思是不是……我的巡防营也在大理寺外以缉盗为名制造乱局,阻碍了你追击吗?”巡防营官兵与悬镜司府兵当然并没有在大理寺附近发生过冲突,所以夏江一时有些语塞,誉王忍不住插言道:“景琰,夏首尊进来时我已经在了,他其实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禀明父皇人犯被劫以及巡防营在悬镜司外妨碍追捕的事实罢了,至于怀疑你是幕后指派之人,那是父皇英明一眼看到了实质,所以才宣你来对质,你如果是清白的,只管一句句反驳就是了,何必针对夏首尊如此咄咄逼人?”靖王冷笑道:“誉王兄案发时在现场吗?”誉王被他问的一愣:“我怎么会在哪里?”“那誉王兄是奉旨负责卫峥一案吗?”誉王又愣了一下,“没、没有啊……”“既然誉王兄一不是目击者,二不是主审人,应与此事无干。父皇在此,你着什么急?”誉王没想到靖王的态度强硬如此,脸都发青了,再转头看看梁帝正在沉思,心里更急,不由大声道:“靖王!父皇说你无君无父,我看果然没错。我是你皇兄,你这么跟我说话?就你这个无法无天的脾气,我看你逃不了干系!那卫峥是什么人,是罪逆林殊的副将,你当年跟那个林殊交情好的能穿一条裤子,谁不知道?这满京城除了你,谁能折腾起来这么大动静?”被誉王这么一岔,夏江已经缓过气来了,他自知移囚至大理寺是自己的硬伤,其间的狠毒心思当然不能在御前说,所以趁着梁帝还没有追问,赶紧上前跪倒,道:“陛下,臣自知没有拿到实证,本不欲妄言,只是陛下命臣说,臣不敢不说。但面对如此罪名,靖王殿下自然也要极力分辩,如此争吵下去绝不会有结果,反而徒惹陛下烦心。可是……闯衙劫逆这样的泼天大事,总不能因为难查就不查了。人是在悬镜司手上丢的,老臣责无旁贷,不查个水落石出,无颜以见陛下。只是事态复杂,牵涉到皇族显贵,老臣想请一恩旨,以免在勘审关联人等时,受人阻挠。”梁帝看了靖王一眼,沉吟了一下。他现在疑心归疑心,但这件事实在太触动他的底线了,无论如何也一定要弄清楚,在过程中会委屈什么人,他可不在乎。“那就由夏卿负责深入追查吧。不过……靖王府里确认今天没有出门的人就不要审了。你想动他部下什么人,事先还是告诉他一声。景琰,你现在嫌疑最重,自己也要明白。如果夏卿事先告诉了你要提审什么人了,你也不得拦阻。”萧景琰面色紧绷,但又不能说什么,只得叩首道:“儿臣领旨。”“如此多谢靖王殿下了。”夏江的脸上掠过一抹仿佛浸染过地狱毒水般的阴寒冷笑,故意一字一句地道,“现在臣就想去提一个紧要之人到悬镜司来,请陛下准我告退。我怕去迟一步,这人见机得早,已经畏罪逃了……”“哦,”梁帝有些好奇地挑眉看向他,“你说的是谁啊?”“苏哲。”夏江吐出这两个字时死死地盯住靖王的眼睛,“这个人的嘴要是能撬得开,无论再错综复杂的事情,只怕也能解释得清清楚楚。”第六卷 刀光剑影 第一百三十章 交锋不好意思让大家误会了,海姐姐只是旧疾,每年必须要检查,并没有不舒服,虽然检查结果还没有出来,但医生说我气色很好,呵呵~~~至于担心我神经错乱了的那个,人是不会因为写了疯子自己就变成疯子的,何况海姐姐还没写疯子呢,文中的人我都努力想让他们的言行符合性格设定和逻辑~~~所以别操心我的精神状态了,暂时还正常着呢~~~--------------------------这是健康的分割线------------夏江密切关注靖王表情时誉王也在盯着自己弟弟看,只需要一刹那,这位皇子就知道夏江这块老姜果然够辣,一招,就击中了靖王的软肋,将急剧转向的劣势稳了下来。不过令他感到可惜的是梁帝没有能够看到靖王那一瞬间激烈动摇的表情,因为他此时正眯着眼睛,似乎在回想苏哲到底是谁。“你说的……就是霓凰郡主举荐给朕做文试主考,据说才名满天下的苏哲?”梁帝没有想多久就想了起来,“他还曾经以三幼童挫败北燕的那个……那个谁来着……朕很喜欢这个苏哲,怎么他也卷进这件事里来了?”“陛下可知这位苏哲还有另一个身份?”“哦?什么?”“陛下虽然位居九重,但琅琊榜还是听说过的吧?”“这是自然。”“算上今年新出来的榜单,江左盟已是第五年位列天下第一大帮了,这个苏哲实际上就是江左盟的现任宗主梅长苏,陛下可知?”“这个朕知道。”“呃……”夏江有些意外,“陛下知道?”“朕曾跟苏哲一起品茗闲谈过,他当时就跟朕说了他是谁,”梁帝凝目看着夏江,“苏哲确是才华横溢,也有济世报国之心,若不是他身体不好,朕都想用他。怎么,你的意思是说他在京城养病期间跟景琰走得近?”“臣回京不久,不敢妄言。但梅长苏是谁的人,大家心知肚明。”靖王毫不退缩地迎视着夏江瞟过来的视线,道:“算谁的人,不知是怎么算法。苏哲受陛下赏识后,京城里争取结交他的,十停中倒有九停。霓凰郡主对他推崇备至众所皆知,悬镜司里夏冬夏春也都去苏宅做过客,苏宅那院子又是蒙大统领荐给他的,誉王兄拜访梅长苏的次数只怕比我多得多,要论送到苏宅去的礼物,排头位的也是誉王兄,我能排个末座就不错了,怎么算到最后,梅长苏竟然是我的人了?”誉王最气急的就是怎么查都查不出梅长苏与靖王之间来往这么淡到底是怎么联络的,听到这里正想分辩,夏江已经抢先一步道:“好,既然梅长苏不是靖王殿下的人,那就更好办了。我要提审此人,殿下应该不介意吧?”靖王心头一沉,正在想如何应对,梁帝刚好道:“既然他跟景琰不是走得特别近,无缘无故提审他做什么?”“陛下,袭击我悬镜司的那一队逆贼中,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高手,而放眼现在全京城,能组织起这么多高手的人,除了江左盟的宗主还能有谁?臣相信提审梅长苏,一定会有收获的。”“这简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天下能人奇士岂是一个琅琊榜能囊括的?你说只有他就只有他吗?悬镜司要都是这样凭感觉在办案子,就不怕被人笑掉牙?”靖王一咬牙,出声反对。“不过只是提审一下,靖王殿下何必紧张呢?这位苏先生好歹也是陛下的客卿,我能把他怎么样?只要把话说清楚了,真是不关他的事,我保他走出悬镜司的时候完完整整,身上不带一道伤痕,这样总行了吧。”他说这话时故意在眉梢眼角放一点点狠意,更加令靖王心寒。悬镜司的逼供手段是世代相传的,不带伤痕也能让人生不如死。梅长苏最弱的地方就是他的身体,靖王一想到他那面白体单的样子要进悬镜司,心中便忍不住一阵阵绞动。“父皇,苏先生身体不好您也知道,他毕竟是名重天下之人,朝廷应显示重才之心,礼敬名士才对,这样无根无由随意欺凌,传出去是何名声?再说悬镜司直属御前,向来是奉旨行事的,一旦行为有所差池,天下人所诟病的不是夏首尊,而是父皇您啊!”“景琰你太危言耸听了吧?”誉王道,“按你刚才的说法,我跟梅长苏的关系还比较好呢,我就觉得没什么。他再是天下名士,也毕竟是朝廷的臣民,有什么碰不得的?夏首尊的为人父皇信得过,你难道信不过?说到底找梅长苏问问话罢了,也值得你这般心虚?现在别说父皇,连我都有点疑心你了。”他这话说的不错,靖王如此努力地维护梅长苏令梁帝疑心又发。而且在骨子里,梁帝是相信靖王有那个胆子和动机干出这桩劫囚之事的,也相信以夏江丰富的经验和敏锐的判断力不会无缘无故将矛头对准靖王。当然,他心里也清楚誉王是在趁机落井下石,只不过皇子们争嫡出再多手段也无所谓,他自信能够掌控和压服,但如果靖王真是如此不管不顾,会动用武力劫囚而且居然有实力成功的话,那他就太可怕了。所以两相比较,他宁可先压制住靖王,也要把事情查清到能让自己放心的地步。“夏卿,就按你的意思查,朕准了。一定要彻彻底底查个明白,虚妄不实的东西,不要来回朕!”“父皇,儿臣认为……”“住口!你到底还知不知道自己现在身负嫌疑?还有没有一点畏惧君父法礼的惶恐之心?”梁帝被靖王这执拗坚持的劲儿勾起了这个儿子以往同样不肯低头的记忆,脸色登时变得难看,“不管怎么说,你的巡防营是搅进去了,不查一下怎么还你的清白?传旨,巡防营暂由兵部接管,靖王回府静思,未得传诏不得入宫。”高湛偷眼觑着殿上众人的脸色,低低答了一个“是”字。这次当廷辩论就这样被梁帝强行中止了。现在该撕破的脸已撕的差不多,夏江和誉王是在联手攻击靖王梁帝已经看了出来,但这两人究竟只是在“攻击”还是有“诬陷”的成分他尚判断不准,所以这个时候让事情冷一冷,让佐证再多出来一点儿似乎是极为必要的。夏江在离开宫城后就直接召来人手奔向苏宅。他担心梅长苏潜逃,但又有点希望梅长苏潜逃。因为逃就是一种姿态,一种心虚畏罪的姿态,但要是真的逃了捉不回来,那就好象有点得不偿失了。这种不上不下的心情在到达苏宅后被平息了下来。梅长苏安然地留在府中,他没有逃,虽然这位江左盟宗主明显已经料到了夏江会来。当初跟靖王说那句“还有……”的时候,梅长苏指的其实就是自己,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他知道说之无益。靖王不会被他劝一句“夏江对付我时你不要理会”就真的旁观不语,冒似这位皇子还没有这么听话的时候。飞流已经让黎纲预先带出去了,“不得反抗”的命令也已经严厉地下达给其他下属,所以尽管甄平等人几乎咬碎了牙,但梅长苏还是平静地跟着夏江去了悬镜司。悬镜司对他来说不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以前常跟聂锋进来走动,不过当时与现在的情形,那简直是恍若隔世。当晚夏江没有审他,只是把他推进一间狭窄得只容一个转身的黑屋子里关了一夜,不过为了防他冻死,被褥还是够的。第二天,梅长苏被从被子里拖了出来,带到一处临水的茅亭上。夏江穿着一身黑衣,正负手站在那里等候,一见面,竟是和善的一笑。“苏先生,你学识天下,见多识广,知道这里是什么所在吗?”“地狱。”梅长苏看着他,微微回了一笑,“幽鬼修罗出没之处,没有生人,只有魑魅魍魉。”“先生过奖了。我不过是擅长脱去人的皮肉,照出他们真肺肠罢了。”夏江一抬手,“先生请坐。”“多谢。”“我这里等闲是不请人来的,一旦我请来了,除非是我自己放的,否则他插翅也飞不出去。”夏江推过去一杯茶,“先生到此做客的消息靖王是知道的,但他现在自保不暇,可顾不上你。”“我想也是。”梅长苏安然点头,端起茶杯细细看看茶色,又轻啜了一口,顿时皱眉道,“这茶也实在太劣了吧?贵司的买办到底贪了多少茶叶钱,首尊怎么也不查一查?”“我知道先生是奇才,心志之坚当非常人可比。不过要论硬骨头嘛,我也见过不少了。”夏江没有理会他打岔的话,继续道,“记得我以前办过一桩挪军资贪贿的案子,当事的是一个将军,嘴硬得跟什么似的,不过在我这里呆了两天,就把同伙名单全都招了。”“招了?我怎么听说他是疯了?”“招了之后才疯的,招之前我才不会让他疯呢,我一向很有分寸。”夏江淡淡道,“不知先生是怎么想的?是乖乖招了,还是学那个将军再呆两天?”梅长苏用手支着额头,认真地思考了良久,最后道:“那我还是招了吧。”夏江刚刚进入状态,突然听到这句话,一时梗住。“夏首尊想让我招什么?与靖王的勾结吗?”梅长苏快速道,“没错,我确实与靖王早有勾结,劫夺卫峥一案也是由靖王主使,我策划的。我们先攻的悬镜司,后来发现这里戒备太松象是个陷阱似的就又撤了出来。对了,我们撤出来的时候全靠巡防营帮忙才能逃脱。后来夏首尊您回来了,我暗伏在悬镜司门前的眼线发现你行动奇怪,就偷偷跟在后面,然后被带到了大理寺,意外加惊喜地发现卫峥就在那里,于是我们就丧心病狂,把夏首尊您打了一顿,抢走了逆犯。事情经过就是这样,您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吗?”夏江自入悬镜门后审人无数,可却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犯人。他努力稳住了自己的心神,盯住梅长苏语调森森地道:“你知道自己刚才招供了些什么吗?”“知道。”梅长苏淡然道,“您就按照我刚才所招的内容写口供吧,写好拿来我画押,画了押您再把这份口供送到陛下那里去,这案子就结了,大家也都省省心。”夏江突然间明白了梅长苏的意思。这桩案子实在干系太大,偏偏又极度缺乏证据,所以梁帝绝不可能只看自己送上去的一份口供就轻易定论,到时一定会把梅长苏提去亲自问话,要是等到了驾前这位麒麟才子再翻供,随手给扣个“刑讯逼供,要求他攀咬靖王”的罪名,那还真不知道梁帝会有何反应。“梅长苏,你不要太得意。事到如今你还这么刁顽,难道真的想尝尝我悬镜司的手段吗?”“这倒奇了,”梅长苏露出一副天真的表情,“我都招了你还说我刁顽,难道你打我一顿后我画的口供就更好看些?难道只要我尝过你的手段陛下就不会亲召我问话?我已经招认是受靖王指使的了,难不成你还有其他的人想让我一起招出来?”“招也要招的彻底,”夏江逼近一步,“说,卫峥现在在哪里?”“已经出京了。”“不可能!”夏江冷笑一声,“我昨天入宫前就命人守了四门查看过往行人,巡防营再放水也放不出去。接着靖王就被夺了节制权,这京城更象是铁桶一般,卫峥除非有遁地之能,否则他绝对出不去。”“这话可说大了。再是铁桶一般也总有进有出的,只要京城里还能出得去人,卫峥就有脱身的机会。”“苏先生可真会开玩笑,卫峥的伤有多重我知道,他根本无法站起来走路。而这两天,一个横着的都没出去过,什么马车、箱笼,凡是能装得下人的,连棺材我也严令他们撬开来细查,你倒说说看卫峥是怎么运出去的。”梅长苏露出一抹笑容,“真要我说?”“当然。”“如果我不说,你是不是就要动用你的手段了?”“你知道就好。”“那我只好说了。”梅长苏摇一摇地玩弄着茶杯,“你的府兵确实查得极严,但是……毕竟还是有漏查的……”“绝对没有!”“有的。比如说你们悬镜司自己的人。”夏江的瞳孔猛然一收,“夏冬我已命人监看,她昨天根本没有……”“不是夏冬,是夏春……”“胡说。”夏江显然对夏春十分信得过,立即嗤之以鼻。“听我说完,是夏春的夫人……她昨天不是接到父亲病重的消息,紧急出城回娘家去了吗?”夏江的脸色顿时一凝。这是夏春的家事,他没有在意,但这个事情他是知道的,如果是夏春的夫人出城,悬镜司的府兵们当然不会细查,可是梅长苏怎么可能有办法把人塞进夏春夫人一行的队列中呢?“夏春夫人是武当派出身,对吧?她有个师侄叫李逍,对吧?我曾经凑巧帮过李逍一个忙,他也算对我有一点感激之心,常来问候。这次就是李逍陪同夏春夫人一起走的,走时我托他捎一箱京城土货到廊州,他会拒绝吗?等这箱土货跟随夏春夫人的行李一道出了城,走到僻静处再遇到什么劫匪给抢夺了去,也不是什么绝不可能的事吧?”梅长苏悠悠然地看着夏江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夏首尊,卫峥已经不在城里,你再也抓不到他了,死心吧。”第六卷 刀光剑影 第一百三十一章 交锋(中)有那么一刹那的时间,夏江非常想把梅长苏拖起来,一寸一寸地捏碎他全身的骨头,但是多年养成的胸中城府使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仅仅只握紧了发痒的拳头。因为梅长苏终究不是卫峥,不仅对他用刑要谨慎,而且还必须有明确的目的,如果只是折磨来出出气,夏江还没有那么幼稚。更何况,凭着统领悬镜司这些年的经验,夏江只需要片刻接触就能判定,梅长苏属于那种用刑也没有用的人。一来是因为那骨子里透出的韧劲不容忽视,二来则是因为这人虚弱到一碰就会出事,到时候一个不小心,只怕没有逼供也会变成逼供了。夏江想起了誉王以前提起梅长苏时的戒惧表情,当时还觉得他夸张,现在经过了第一次正面交锋,才知道这位麒麟才子确实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夏首尊,”梅长苏似乎很满意地欣赏着夏江青白的面色,仍是笑得月白风轻,“我早就知道你要来找我,本来是可以逃走的,即使逃不出城去,京城这么大地方藏着也容易。可我为什么没有逃,你知道吗?”夏江的视线慢慢凝成一股厉芒,隐而不发,“你觉得我奈何不了你。”“是,你根本奈何不了我,我也没什么好怕你的。”梅长苏素淡的笑容随便谁看都会觉得十分俊雅,除了夏江,夏江只觉得他非常欠揍,“夏首尊并不打算真让我死在悬镜司里,因为那必然会带来很多你不喜欢的后续麻烦。故且不说陛下会怎么想,江左盟先就不会放过你。江湖人虽没夏首尊你那么高贵,拼起命来也是不好对付的,更不用说我还小有薄名,略结交过几个朋友……”夏江绷紧了脸,没有说话。“不让我死在这儿,就只好让我活着,可活着有什么用呢,当然是想要从我嘴里多问一些东西,”梅长苏将视线转向远方,继续道,“这个你可以放心,我是熬不住刑的人,也不打算熬,你问什么我就答什么。可是我的口供对你来说就真的有用吗?你敢不敢让我到御前去核实它呢?当然不敢。因为你控制不住我,怕我到时候脑袋一晕,会突然在陛下面前说些不中听的话……。”“你果然是打算到陛下面前去翻供,”夏江冷哼一声,“这也就是你招的这么痛快的原因吧。”“也不全是啦,我招这么快是怕你用刑,反正迟早都是要招的,干嘛受那份罪啊,不就是口供吗?夏首尊要,我怎么敢不给……”梅长苏刚说到这里,夏江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脉门,一股内力急震而进,霎时便如数根冰刺同时扎进心脏中绞动般,让梅长苏痛得全身都缩了起来。“苏哲,惹恼我是没有好处的,”夏江甩开他的手腕,冷冷地看着对方面如白纸地伏在桌上,喘息了好久才从刚才的那股剧痛中平息过来,“你现在攥在我手里,我想怎么对你就怎么对你,这一点,你最好记清楚。”梅长苏低声笑了起来,用发凉的手按住额头,“好吧,我记清楚了。那么夏首尊到底想怎么对付我呢?”“我想听你说实话。”“你觉得我刚才说的,不是实话吗?难道我没有跟靖王勾结,没有劫狱,也没有派人跟您打架吗?”“你知道我想问的是什么,”夏江淡漠地忽略掉他话中的嘲讽之意,将头俯近了一点,“梅长苏,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要选择靖王?”梅长苏微微仰起了头,唇角那抹戏谑的笑容终于消失,神情稍稍整肃了一点,“前太子、誉王和靖王比,我当然要选靖王。因为他最好。”“靖王最好?”“当然。”梅长苏冷冷道,“我的眼光就算不是全天下最准的,至少也比夏首尊你强一点。”“但你本来可以谁也不选,”夏江死死地盯住梅长苏的眼睛,“你是手掌天下第一大帮的江左梅郎,名利双全,本可以逍遥江湖,自在一生,为什么要卷进京城这趟混水里来?”“我怎么进京的,夏首尊难道不知道?”“麒麟才子,得之可得天下,这个评语我当然知道。原本我也以为你的确是被前太子和誉王追逼不过,没办法才入京的。可这次交手过后,我已经敢肯定那是无稽之谈,因为以你的智计,要是真不想被搅到朝局中来,谁能逼迫得了你?”“承蒙夸奖,感激不尽。”梅长苏欠身行礼。“那么,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到底想要得到什么?是位极人臣的富贵,是睥睨天下的权力,还是万世留传的名声?”梅长苏认真地问道:“您刚才说的这三个,我可以都要吗?”“又或者……是为了别的什么……”夏江捏住了他的手腕,语调森冷,“梅长苏,告诉我实话……”梅长苏静静地看了他片刻,问道:“这个,跟卫峥被劫的案子没有关系吧?”“当然有关。”夏江的眸子突然间变得深不见底,“以前我低估了你,所以没有多想。这次败在你手下之后,我才开始思考。可是想得越多,越觉得想不通,想不通你为什么会帮靖王做这么傻的事情……象你这种级别的谋士,很容易就能看出在卫峥这件事情上,最好的对策就是置之不理,最疯狂最不可理喻的做法才是顶着大逆不道的罪名强行去抢人……为什么你会选择最差的一种?”“这还不简单,”梅长苏淡淡地答道,“我想要讨好靖王。帮他救出了卫峥之后,我对靖王的影响力就会呈倍数的增长,在靖王府的地位也会不一样。当然啦,还有第二个原因,那就是我自信,我相信即使我选择的是下下之策,我也依然能赢你。”“你觉得你赢了吗?”“你觉得我输了吗?”“别忘了,你这个人还在我手里。”“那也是我自己愿意来的。我想来看看你把我攥在手里能攥多久,想看看你打算怎么让我变得对你有用……”“看来你还真的是有恃无恐,”夏江的手指,轻轻地在他的脉门上敲打着,“梅长苏,悬镜司自设立以来,还没遇上过对付不了的犯人,你也绝不会是例外。”“夏首尊的自信看来也不亚于我,”梅长苏抬起另一只手按住胸口,“准备再来一次吗?”“那个只是试着玩的,除了让你疼一下外没什么用。”夏江的唇边挑起一抹阴寒的笑意,问道,“梅长苏,你怕死吗?”梅长苏沉吟了一下,道,“人要是不怕死的话,那还活着干什么?”“说的好,”夏江加深了脸上的笑意,“我刚才问你为什么要卷进朝局,你把话题扯开了,显然不想答。不答也不要紧,反正无论你的目的是什么,现在总归还没有达到,没达到目的就死,你想必不愿意吧?”“达到目的就死,我也不愿意。”梅长苏笑道。“那是,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命总是最重要的。”夏江一面感慨着,一面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倒了一粒黑亮的小丸出来,“知道这是什么吗?”“我猜……应该不是补药?”“是毒药。”“你想毒死我?”“这取决于你。”夏江的声音听起来既残酷又无情,“这乌金丸服下七天后才会发作,如果七天之内有解药的话,就不会死。”梅长苏是聪明人,当然不需要说的更明白,“如果陛下召见的时候我的表现让你满意,你就给我解药,否则便是死路一条,对吗?”“非常正确。”“我凭什么相信你一定会给我解药,万一你事后不认了呢?”“你在我手里,你只能相信我。”“那换一种说法吧。你凭什么相信我就一定会为了得到解药听从你的摆布呢?万一我对靖王的忠心已经到了宁愿死也不出卖他的地步呢?”“你不是为了向靖王表忠心才来京城的,想想你的真实目的吧,虽然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总有一天会知道的。”梅长苏眯起眼睛看他,看着看着便笑了起来,“夏首尊,你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象赌徒,怎么会突然之间如此冒险?单凭这个推测,你就敢相信我绝对不会在陛下面前翻供?”“当然不是,我自然还有万全的准备。”夏江一抬右手,向侧面凌空虚指,亭旁五步开外一株垂柳的枯枝随之断了一截,以绝不翩然的姿态落到了地上。“好一招隔空煞气!非内家绝顶高手不能为之。”梅长苏很捧场地拍掌赞道。“等你到了御前,如果敢随心所欲乱说话,那么等不到你说完,人就会象这枯枝一样。”“你想在陛下面前杀人?”“既是隔空,我自然离你有一段距离,碰都不会碰你一下,怎么能说是我杀的?”“夏首尊在欺负我不懂武功了。人和枯枝毕竟是不一样的,先别说你的功力是否已达到凭隔空煞气就能杀人的程度,既使你行,也绝不可能毫无痕迹。你就不怕当时蒙大统领也在,一眼就看破?”“那这样他能看破吗?”夏江说着手指微弹,连小臂也没有动一下,桌上的茶杯已被推翻。“这样的确是看不破了,可这样根本杀不了人,即使是对我这么弱的人。”“单凭这个当然不行。”夏江的表情有些得意,“但别忘了你当时已经服下乌金丸。”梅长苏的眉睫不由自主地轻跳了一下。“只要我以最轻的隔空手法,点一点你的天澶穴,乌金之毒便会立刻发作,你甚至来不及多说一个字,一切就会结束。”“可是我死在御前,陛下总会惊怒详查吧?”“查不出来,你的天澶穴附近不会有任何伤痕,最终的结论会是……你是服毒自杀的。”“你不怕陛下怀疑是你毒死了我?”“我要想毒死你,在悬镜司岂不有的是时间和机会,为什么非要把你拖到宫里当着陛下的面毒死?这样对我有什么好处?我吃多了?”“这倒是,”梅长苏点头赞同,“看来我非死不可。”“谁说的?你当然可以不死,只要你……好好想想该怎么说话……”夏江用手指拨弄了一下掌中的乌金丸,声音里的寒意似乎可以将一个人的血液从头到脚全都冻住。之后他便站起了身,走到茅亭外,负手看着围墙上青灰的粗瓦,不再说话,也不再看向梅长苏一眼。很显然,夏江想要留给这位麒麟才子一段时间,一段让他认真考虑的时间。第六卷 刀光剑影 第一百三十二章 交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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