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帝在眉上微微挂些嗔色,沉声道:“不可欺君哦,到底在说什么?”郡主笑了笑道:“霓凰怎敢。苏先生不过是稍稍评论了几句刚才的对战而已,确无他言。”“哦?苏卿有何高论,不论说来大家听听。”霓凰郡主瞧瞧梅长苏,见他也一副无奈的表情,便只好站起身来,道:“苏先生说百里勇士过刚易折,练武的路子错了,若被人寻出破绽,几个稚子便可击而倒之。”听到这种评论,百里奇面上肌肉一跳,微带了些怒色。不过北燕使臣却把这番话当成是大梁人想找回点场面而已,当下傲然道:“这种话放在谁身上都可以,先生若是高人,不妨寻一寻他的破绽,再找几个稚子来击倒他多好啊。”梅长苏忙笑道:“是我妄言了。两位放心,百里勇士能练到这样也不容易,我是不会随便毁人前程的。”他明明是在道歉,可那话听着比叫板还要扎心,言下之意分明是说“其实我说的出做得到,只是不想毁你罢了”,北燕使臣正志得意满呢,听着怎么可能舒服,立即道:“这位先生若是有这般本事,不妨当着陛下的面试一试,我们百里勇士虽然疲累,可也不敢扫先生说大话的兴致啊。”“哪有这么快的,”梅长苏仍是一脸温和的微笑,“就算能立即找来几个稚子,我至少还得教几天呢。好了,就算是我胡说吧,两位别在意……”北燕使臣一听,这话怎么越听越说的跟真的一样,要就这样不理他了,倒象怕他似的,百里奇一拳一脚挣来的面子,如果被人在口舌上赚了回去,日后四皇子知道了只怕会说自己这个正使无能,怎么可以放着不驳回去,当下冷笑道:“先生要调教人,我们等着就是了。请陛下指个日子,保证随叫随到。”梅长苏表情有些为难,喃喃道:“我在京城又不熟,哪里去找这些稚子……”其实要找什么稚子,只要他说一声,在场每一个大梁人都能立刻帮他找到一大群,可是大家谁也拿不定他到底说的是真的还是只想气气百里奇而已,都没敢开口。北燕使臣见他这样,越发肯定他是虚张声势,立即火上浇油道:“这有何难,听说贵国京城的武馆里有很多小学徒……”“武馆里的孩子太强了,我怕百里勇士吃亏。再说找几个练过武的孩子来围攻,也不公平啊。”见这人到如此地步了还要继续吹牛,北燕使臣气得一咬牙,道:“这有何妨,我们并无怨言。”“不好,”梅长苏摇着头,“要找弱一点的……这宫里、还有各位的府上有没有比较弱的孩子?”众人谨惧,未敢答言,怕不小心帮了倒忙,只有景宁公主不太明白这个状况,加之不久前才刚刚被掖幽庭的惨况刺激过,马上接话道:“宫里有啊,掖幽庭里有好些小孩子的,都是瘦骨嶙峋的真可怜。”“掖幽庭的罪奴啊,”梅长苏小声自语道,“倒是比找寻常人家的孩子合适些,不过陛下是否准许……”梁帝见他的目光向自己看来,一时也无法确认他到底是希望自己答应呢,还是不答应。正犹豫间,蒙挚的声音细细入耳:“请陛下恩准。”梁帝对本国这位第一高手在武学上的信任是毋庸置疑的,立即道:“朕准了。来人,前去掖幽庭,挑几个孩子来。”梅长苏追加了一句:“记住,要弱一点的啊。”北燕使者被他气得不轻,恶狠狠道:“罪奴可也是人啊,先生叫这些孩子平白送死,倒也真是忍心。”景宁公主看到自己随口答的一句话造成这种后果,正着急呢,忙接着话锋道:“是啊,这不是让那些孩子去送死吗?父皇,这样绝对不行!”“公主放心,我还是有些把握的。”梅长苏劝道,“再说身为罪奴,能为陛下效力,就算死也应该。更何况一旦赢了,陛下还会有重赏的。”景宁公主听了更气:“他们每日在宫中劳役,赏再多的银子也没地方花,当然是命比较重要啊!”“说的也是,”梅长苏仰头想了想,“这些小罪奴心中毫无希望,只怕行事懈怠,不好调教呢。这个主意错了,不该选他们的……”北燕使臣本来看到他们已经选人去了,还有些惊诧,此刻见梅长苏又有退缩之意,心中登时又安定下来,讥讽道:“先生真是嘴硬,到这时候了还要强撑,其实只要认一句错,我们百里勇士也不是小气之人。”梅长苏凝目定定地看着他,直看到他有些不自在了,方叹了一口气道:“苏某再三给你台阶下,你就是不肯下来。既然非要试一试,就只好对不住百里勇士了。”北燕使臣气煞,正要反击,刚才奉旨去掖幽庭的太监已回来,禀道:“陛下,奴才带来五个孩子。”“嗯,都叫上来。”“是。”跟在太监后面,五个小小的身影瑟缩着上殿,蜷成一团跪伏于地。靖王原本就已开始觉得疑惑,现在看到庭生就在其间,心里更是明白了大半,看看殿中人的注意力都在那边,忙找了个机会悄悄跟坐在身旁的皇妹景宁说了几句话。“抬起头来,报报年龄,都是哪家罪臣的后人啊?”梁帝语气冷洌地道。五个孩子都吓得不轻,在太监的低声催逼下,方一个个颤抖着声音断断续续地回禀。轮到庭生时,他煞白着一张脸,小声道:“罪奴……十一岁,原太和……大学士敬奎……之孙……因科场案……问罪……”梅长苏突觉心头一酸,忙端茶啜饮,掩饰了过去。现在想象当年,在被收监入掖幽庭,得不到外界一丝帮助的境况下,祁王的女眷们竟能同心协力,为庭生这个侥幸降生的遗腹子谋得一个假身份,庇护他逃过太子和誉王的斩草除根,实在是值得让人对她们又敬又叹。可惜令人心伤的是,这些义烈女子们饱受折磨,现在已经没有几个存活于世了。五个孩子回报完毕,梁帝都没太放在心上,嗯了一声后对梅长苏道:“苏卿看这些稚子可还使得?”“五个太多了,不能太占百里勇士的便宜,三个足够,”梅长苏随意看了看,指了含庭生在内的三个人,“臣恐怕要带回住处去调教两天,陛下能否恩准?”“朕准了。如若两日后能胜,朕有重赏。”梅长苏叹息一声:“陛下固然深恩,不过公主适才言之有理,这些孩子是罪奴,赏金银也无处使用呢。”梁帝不禁笑道:“你误会了,朕的意思是重赏你。”“呃?”梅长苏一怔,“臣就不必了。要出力的都是他们,不如陛下还是赐些他们能消受的恩宠吧。”“他们自然也要赏,”梁帝见一旁的北燕使臣听到此时,已气得面如土色,心中不由大是愉悦,“如果赢了,朕赏……呃……赏……”他正想着该赏什么呢,景宁公主插言道:“父皇,您可得要下重赏,他们才肯出死力,苏先生才好调教。女儿的意思嘛,对这些罪奴最大的恩赏莫过于除其苦役,让他们能出掖幽庭自寻立身之所,父皇就算赏金山银山,也不如赏这个啊。”梁帝见小女儿今天实在是太同情这些小罪奴了,为了让她高兴,加上那几个孩子都没什么要紧的,并未多想,当下点头应允:“好。朕就依你,若是他们立功,朕恩准免其苦役,着内政厅妥善安置。”景宁公主大喜:“谢父皇。女儿就知道父皇是最圣心仁德的。”“你啊,就是心软。不过女孩儿家嘛,心软也没什么。”梁帝慈爱地看了她一眼,这才转向众人,“今日就暂且散了吧。两日后郡主文试之前,我们先看看苏卿调教的本事,再开始舞文弄墨罢。”大家立即站起身来,齐声道:“遵旨。”第二卷 风云初动 第二十五章 调教稚子梁帝扶着内侍的手站起身来,起驾回内宫。殿中人恭谨肃立,等他离开后方陆续散去。太子和誉王这时全都赶了过来,想要询问梅长苏的惊人之举是不是当真的,只有靖王不声不响独自一个人离去。梅长苏眸中露出赞赏的神色,仿若情不自禁般夸奖道:“没想到靖王殿下竟如此沉稳有度,不多言,不多行,无论出现任何场面都不曾见他惊诧失态过,实在是大有皇子风范啊。”太子和誉王一听,原来麒麟才子喜欢这种的,立即就把满肚子的问话都吞了回去,只淡淡打了个招呼,便同样“沉稳有度”地走了出去。梅长苏一句话打发走了两个皇子,一回头就看见霓凰郡主抿嘴忍笑地向他点头,一脸十分佩服的表情,便也回应了一个无奈的笑容。这时萧景睿牵着庭生,言豫津牵着另两个孩子一起走了过来,国舅公子隔着好几步就开始问:“苏兄,你有把握没有?我们刚才确认过了,这三个孩子可真的不会武功哦。”“没关系,谁是生下来就会武功的?景睿啊,麻烦你跟侯爷禀报一声,这三个孩子也要住在雪庐。”“这个没什么问题,”萧景睿关切地扶住他的手臂,“可是苏兄,两天后还是先让我去挑战一下吧,我总觉得……”“好啦,”梅长苏安抚地拍着他的手,“你放心好了,苏兄自己练不成,调教人还是可以的。“苏兄说可以就一定可以,你就别死皱着眉头了,”言豫津笑道,‘本来就没我帅,一皱更不帅了。大家一起笑了起来,心情也都轻快起来,只有那三个孩子垂头缩身,仍是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梅长苏知道一时之间也无法让他们完全放松,所以并没有急着跟他们说话,只微微打了个手势,示意三人跟着自己,与郡主一路同行至宫外,霓凰看见先出来的弟弟已规规矩矩站在那儿等自己,而梅长苏有相熟的朋友一起,应该不需要穆王府备车相送,因此也不再多留,道别而去。宁国府和言府的马车也恰好驶了过来,梅长苏带着孩子们一起上车,途中仍然不问话,只是掀开车帘,让他们看外面的街市风光,同车的萧景睿瞧着庭生沉静的侧脸,回想起当初见他时的情形,心中渐渐明白了过来,不由转头看了梅长苏一眼。面对这含着询问之意的目光,江左盟宗主浅浅一笑,点了点头。虽说梅长苏信誓旦旦地保证他会认真调教这三个孩子,但随后两天来探查情况的人无一不发现,其实他过得逍遥轻松之极,除了在院中地上画些奇怪的线点让孩子们踩着练习以外,他几乎一整天都半躺半靠在树下的长椅上,而辛辛苦苦陪着演示身法,跳来跳去的人却是飞流。可饶是如此,所有来客仍然被他以“独门秘技要保密” 为由,只准在院门口瞧上两眼,便匆匆请了出去,令这个调教过程平添了几分神秘感,只有萧景睿比较特殊一点,勉强可以进来坐一会儿。不过看的时间多了,渐渐也就有了些不同的感受。第二天的晚上,萧大公子再次进雪庐问候兼代人打听情况时,已惊讶了发现几个孩子行动的速度明显呈级数增长。“从昨天下午算起,他们也才练了一天半而已,居然进步这么快,要看清他们的每一步动作,我必须要凝神才行了!”“这些孩子虽然瘦弱,但他们所拥有的忍耐力、意志力和专注力都远远超过了普通的成年人,绝对不能小瞧,”梅长苏一面用手势指挥着飞流为被训者调整步伐,一面随口答道,“不过就算他们资质再好,两天时间还是练不成什么的。”“啊?”萧景睿吃惊道,“那你的意思是……”“别着急嘛,”梅长苏微微一笑,“要单靠这些孩子们去击倒百里奇当然有些痴人说梦,真正能发挥效力的其实只是这套步法和与之相称的剑阵。”“可是……可是……”萧景睿更加着急,“可是再精妙的配合与步法,没有相符的实力也根本发挥不出来啊!百里奇内力雄厚,就算拼着一动不动挨上两剑,这些孩子们也扎不太动吧?”“景睿,”梅长苏目光温和地看着他,“你习武多年,不知道什么是借力打力么?”“借力打力需要手法引导巧妙,可这些孩子根本都不谙武技啊!”“手法一时间当然练不成,不过这套剑法配合起来,玄妙之处你到时看了就知。再说那百里奇越刚猛,他的弱点就越柔脆,我已经知道他的罩门在何处了,所以才敢在圣驾面前妄言。怎么,你信不过苏兄么?”萧景睿愣了一下,忙道:“怎么会。苏兄学渊天下,景睿不敢不信,只是担心万一……”“放心吧,这件事虽好玩,但若真有风险,我就不会玩了。”梅长苏淡淡道,“你再多耽搁我一点儿时间,把握就会少一分哦。”萧景睿吓了一跳,赶紧道了一声:“苏兄忙你的,我这就出去。”说完立即退到了院外。梅长苏眼见着他的身影远去,眸中方才闪过一抹异样的神采,喃喃自语道:“果然心实的孩子不好欺瞒……是不是因为你自己扎实平稳,不求捷径旁途,所以才知道越花哨、越玄妙的东西,其实越不可靠么?”飞流听到他说话,立即闪身过来,大大的眼睛凝望着他。“不是啦,不是在跟我们飞流说话,”梅长苏温柔地笑着,抚摸少年的额发,“飞流辛苦了哦,他们还必须要练得更熟,要让人眼花缭乱才行,这样苏哥哥才唬得住人哦。”“太慢!快!”飞流重重地点头。‘“没错,”梅长苏鼓励道,“现在还太慢了,要加快。”飞流立即转身,又专心地投入到调教三个孩子身法的任务中去了。梅长苏放松腰身向后仰靠,目光虽然仍是看着场内,但心神已有些飘荡,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被飞流的一句话惊醒。“大叔!”飞流站在院子中央,气呼呼地说。因为他突然停止而呆在原地不敢动的三个孩子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都怔怔地僵立着。梅长苏刚刚回神,居然很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飞流之意,忙道:“今天已经练得有些晚了,飞流带弟弟们到西厢房睡觉,不要再出来了哦。”“睡觉?”“对,睡觉,明天要早早起来练习,这才是好孩子呢。”飞流瞧瞧正屋,又歪着头想了想,似乎觉得当好孩子比较重要,便带着三个小徒弟进了西厢房,很快就关上了门窗。梅长苏缓缓起身,进了自己的日常起居的正屋。正如飞流所说的,蒙挚已坐在桌前,一见他进门,立即站了起来。“今天有些累,蒙大哥帮我关窗户。”梅长苏一面使唤着大梁第一高手,一面直接上了暖榻,盖上厚厚的毛毯。“你倒还轻松,”蒙挚关好窗户后返身坐在他的榻沿旁,眸色深深地盯着他的脸,“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想干什么?”“蒙大哥问的是什么?”“别跟我装糊涂!我问的是你昨儿揽的差事。虽然我一直在配合你,可百里奇的身手我观察得很仔细,过刚易折的确是他的毛病不假,不过要让三个稚子击倒他,就算是你也办不到吧?”“蒙大哥不信?”梅长苏悠悠笑道,“再过一天就有结果了,你到时候再看吧。”蒙挚的视线如同焊铸过的一般凝在他面上,好半天才吐出一口气,紧绷的双肩松懈了下来,沉声道:“果然,百里奇是你的人……”梅长苏搓了搓冰冷的双手,放在嘴边呵了口热气,“猜错了。百里奇不是我的人,只不过你们现在见到的人,并不是真正的百里奇罢了。”“到底怎么回事?”“要想在这帝都之内翻云覆雨,达到我想要的那个目的,当然自己要先成为一个重要的人才行。太子和誉王再看重我,也比不上皇帝陛下的青眼相加。所以当初布这个局,原本只是想自己出马,大大地出一个风头的。”梅长苏的视线移向西窗方向,仿佛是想穿透那窗纸,看到西厢房那个小小的孩童似的,“如今为了庭生,稍稍变更了一下计划,反倒感觉更好,更自然。也算是上天助我吧。”“这么说,在北燕使团过江左盟境内时,你们就已经掳走了真正的百里奇,然后李代桃僵?”“是。其实再好的易容术,久了都会有破绽的。只不过百里奇一向深居于皇子府中,不常被人看见,且性情粗蛮,面目丑陋,使团中大家都不愿意仔细直视他。再加上假扮他的人心思极是细腻,所以这些时日丝毫未露破绽。”“那北燕此次先抑后扬的策略……”“他们出发时就是这样定的。先让那百里奇隐藏实力,之后再奇兵突起。我们的人不过顺水推舟,完全照他们的计划行事,这才不会招人疑心。”梅长苏淡然道,“我才跟一个人说过借力打力的话,对方要是完全不出招,我们反而不好出手呢。”蒙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中已明白了大半。以他的武功修为,加之观察的是授业过程中的初练,当然能立即看出这套步法和剑招的攻击力都不强。但是同时,等它们练熟后,却有一个极为明显的功能,那就是使人产生视觉上的误差与混乱。当一个人的身形移动及出招过程让你看不清楚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会本能地认为那一定是极为精妙、威力惊人的武功。而那三个孩子到时候要做的就是让人看不清他们的身法和出手,这样当百里奇倒下来的时候,大家才会觉得他一定是被那奇巧到无法辩识的武功击倒的。“不过让孩子们来,实在还是有些冒险,毕竟金雕柴明和郡主都是超一流的高手,眼力一定不差。可是为了庭生,似乎也只能这么做。”蒙挚叹道,“我明晚再来看看,如果他们的身法练得纯熟倒也罢了,要是仍有瑕疵,就得要再想想办法了。”“那就拜托蒙大哥了。”梅长苏一面笑道,一面第二次将手指放在嘴边呵气。“盖着毯子还冷么?”蒙挚握住他的手,只觉触手冰凉,忙摩挲着为他取暖,心中一阵疼痛,“还没到冬至日你就这样……以前你根本不怕冷的,我还曾经听到过靖王为这个开你的玩笑,说赤焰军的少帅就象个小火人,能够雪夜薄甲,单骑逐敌上百里,擒回营后丝毫不见瑟缩之态……可你现在,身子伤损得如此严重……”“好啦,”梅长苏抽回双手,将毛毯拉高,口气十分的清淡,仿若刚刚出唇,就融化在了风中一般,“所以我才不喜欢常跟你见面的。我和过去早已不是同一个人,你总是这样比,不过徒增伤感而已。我现在不想有任何软弱的情绪,请你以后……能不说这些就不说吧……”蒙挚凝视着他苍白如雪的面容,铁打的汉子竟眼眶发红,忍了又忍,方低声道:“你说的是,倒是我婆婆妈妈了,跟个娘儿们似的!”“谁敢说我们大梁第一高手象个娘儿们?”梅长苏露出微笑,舒缓他的情绪,“不过象霓凰郡主那样的,虽是女子之身,又比哪个男人差么?”蒙挚也朗声一笑,长身而起道:“可不是。我们也要时刻在意,不能被郡主比了下去啊。”“蒙大哥要走了么?”“是,你也早些休息,明天我再来,如果没什么要紧的,我就不现身了。”梅长苏嗯了一声,准备起来相送,却被蒙挚强力按住。他不是拘泥礼节之人,笑笑也就没再坚持。次日蒙挚果然未再现身,可见三个孩子练习的状况令人满意。晚饭后梅长苏又略略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安抚他们第二天不要紧张,便让这些孩子提早回房了。不过雪庐却并没有就这样宁静下去。大约一个多时辰后,有一个意外的访客深夜到来。第二卷 风云初动 第二十六章 深夜访客其实认真说起来,这个人还不能称之为访客,因为梅长苏现在所居的雪庐,原本就在她的家里。只不过这么长一段时间,她还从来没有登门拜访过。梅长苏心中的意外并没有表现在脸上,和缓地安抚闻声出来的飞流回房后,他向莅阳长公主微微一笑,躬身施礼。“外面已经起风了,听说苏先生身体不好,我们到房内去谈吧。”长公主表情冷淡,但辞气还算温和,见梅长苏侧身让路,她也并未谦让,当先步入室内,在扑面而来的融融暖气中解开金丝披风的带子。她这次是独自悄然前来,身边自然没有侍女,梅长苏便上前接住了她脱下的披风,挂到一旁的衣架上,又从熏笼上取了茶壶,为她斟了一杯热茶。莅阳公主捧起茶杯,但并未送到口边,只是暖手般地将掌心贴在杯壁上,半晌后方道:“这么晚来打扰,实在不好意思,可若是早来,我又怕……”见她话到一半又咽住,梅长苏浅笑着接过了那吞下去的后半句,“公主怕来早了景睿还在这里么?这么说,是有些什么话想要单独吩咐苏某了?”莅阳长公主抬头看了他一眼。若论苏哲此人本是平民,与皇妹之间位阶相差如云泥,这“吩咐”二字却也不是谦辞,可是罩在此人身人的诸多光环又颇耀人眼目,令人一时之间根本无法定位他的身份。执掌天下第一大帮,是京都排名数一数二的贵公子们尊敬的好友,手下有个足以与大梁第一高手比拼的护卫,太子与誉王双双正在拼命延揽,又深得霓凰郡主青睐两人关系暧昧不明,这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就算是高高在上目无下尘的莅阳长公主也不可能将他视为一个普通的平民。但也正是因为知道他决不是一个普通人,知道他一定有着常人无法估算的实力,深居简出的长公主殿下才会在更深夜静之时,独自来到这座小小的客院。“无论是什么样的话,既然已经来了,总归是要说的,请公主不必再多犹疑,”梅长苏视线轻扫间已将来客的表情尽收眼底,当下缓缓道,“殿下吩咐的事如在苏哲的能力范围内,自当领命,如是苏哲无能为力的事,也不会多加口舌,对外宣扬,请您放心。”莅阳长公主目光微凝,似是已暗下决心,心中的茶杯也不知不觉放到了桌上,抬起头来直视着梅长苏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苏先生,请您救救霓凰。”听到这样一个请求,饶是梅长苏这般心志坚稳,脸上也不由闪过一抹无法掩饰的惊讶:“长公主殿下此言何意?”“听说霓凰对先生极为看重,想来你们之间也是有情义的,”莅阳长公主挥手止住仿佛想要澄清此言的梅长苏,示意他听自己说完,“霓凰虽然聪明,但终究常在藩领,不明白这京城的水有多深多浑。她自恃云南藩位贵重,自己又是高手中的高手,对这次选婿持有游戏心态,总觉得一切都会控制在她的掌握之中,未免大意了一些。”“听殿下此意,莫非有人还敢设计郡主不成?”“这京城中人为了自己的目的,有什么不敢做的?”莅阳长公主不知想到了什么,眸中微露痛苦之色,“霓凰一个人就代表了云南王府的全部立场,代表了南境十万铁骑的军力,这个分量难道不值得有人冒险施计么?”梅长苏双眉轻挑,慢慢点了点头。霓凰郡主的分量他当然是再三掂量过的,所以才会一直想找到如何让她彻底支持靖王的方法,其他人当然更加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只不过……依霓凰郡主目前的实力和她刚毅的性格,谁敢轻攫其锋,谁又真的能通过阴谋诡计达到目的?“我明白苏先生在想什么,”察言观色当然不是江左独有的秘技,从小生活在云诡风谲中的长公主也会,她眼波轻动间,唇边已勾起一丝清冷的笑容,“霓凰确实很强,强到似乎没必要去保护她……可是苏先生你不明白,再强的女人,终究只是女人,有些事情对男人来说无所谓,但对于女人,却会是足以摧毁她心志的打击。如果霓凰已经有心上人的话,这个打击会更沉重,会让她觉得嫁给谁,将来过什么样的生活,都是无所谓的事情了……”说这些话的时候,莅阳长公主的神情极为平静,口气也很淡然,可那双渐渐发红的眼睛,和按在桌面上僵直苍白的手指,却出卖了她沸腾激动的心情。梅长苏转过头去,掩住眸中升起的同情之色。对于此前那个利落爽朗、性烈如火,每次出狩巡猎时都与诸皇子争锋的莅阳公主,他并没有记忆,他只记得向母亲抱怨莅阳小姨太过冷漠、不好亲近时,母亲喃喃自语的那些感叹。当年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会发生,实在是太过隐秘,太过久远,就算这几年刻意的调查,也没查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也许真相,只隐藏在那几个人的心里,谁都不会说出来。“长公主殿下,”梅长苏沉吟了片刻,方徐徐道,“我承认您说的有道理,但我还是想不出来,到底有什么具体的方法,能够达到这样的效果?”莅阳公主的唇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似乎根本不愿意再详细解说下去,但她心里又非常明白,不多透露一些的话,只没有办法取信于人的。“这次入围的人候选者中,有两个是圣上暗中很满意,想要配给郡主的人,你知道是谁吗?”梅长苏自然立刻摇了摇头。“太尉公子司马雷,和忠肃侯家的廖廷杰。”“嗯。”对这个答案,梅长苏并不意外。这两人中恰好司马家支持太子,而忠肃侯支持誉王,倒也平衡,不知道是皇帝有意为之,还是凑巧了。“可是按现在的赛制,除非郡主放水,否则他们两人都不可能有胜算。”“嗯。”梅长苏再次颔首。何止他们两个,这十个都不行。“所以有人着急了。因为云南穆府的支持实在太诱人,可如果不能乘着郡主留在京城的日子把这件事情敲定,等她回到云南后就难免要事倍功半。”莅阳公主突然冷笑了一下,“这个时候,霓凰本人的心意,早已不在他们这些人的考虑范围之内。宫里的人最擅长的就是不择手段,有些知道陈年往事的人,不免就妄想要再模仿一遍当年太后的手法……”提起太后,穆长苏心中又是一动。没错,现在想来,在印象中莅阳长公主极少归宁,更是从来没见过她跟太后说过一句话。只不过那时自己的生活里有太多丰富多姿的事情,根本没有放半点心思在这个异常状况上。莅阳长公主闭了闭眼睛,仿佛是要平复一下自己的心绪。因为接下来要讲到的,是整个手法中最核心的部分。“宫里有一种酒,名唤‘情丝绕’,只饮一杯,便有致幻催情之效。如果女子饮用,会将身边的那个男人,误认做是自己心里最思念恋慕的那个人,从而被药力催动,主动上前求欢。由于她并不知道世上有这种酒存在,所以纵然事后清醒,也会以为是自己的心志不坚,醉后失德,再加上是自己主动的,更不能迁怒于那个男子,羞愧绝望之下,心中真是生不如死。可是千古艰难,唯有一死,死在此时,更是死无名目。心里藏着再多没有说过的话,从此也不可能说出口了。茫然无措时若有信任的人出面相劝,哪里还可能有丝毫挣扎抗拒之力,唯有受人摆布而已……”莅阳公主说到后来,语气已渐渐变了,那种凄楚悲洌之情,就连再迟钝的人,也能听出她所说的就是自己内心最刻骨的感受。梅长苏站起来,缓缓走到屋子的另一头,背转身不去看她,默默地等待她自己恢复平静。大约一盅茶的功夫后,莅阳公主方深吸一口气,慢慢道:“苏先生见笑了。当年被陷害的女子,是我的至亲姐妹,所以一时有些激动,请先生不要介意。”“公主何出此言?这种事确是令人发指,纵然不是公主的姐妹,也不免要愤懑同情。只是苏某不明白,公主……的姐妹到底恋慕何人,会令太后如此反对,甚至不惜……”莅阳长公主目光悠悠,似乎穿透了茫茫时光,落在那遥远的一点上,“他是……南楚送来大梁的……一个质子……”梅长苏顿时心中了然,更是不忍再问。“霓凰虽然不是我的血亲,但她那种炫目神采,常令我想起过去,心中爱羡。”莅阳公主却仿佛终于翻越了疼痛的极致,神情渐转安然,“若有人想对她使出这般卑鄙手段,我无论如何都一定要阻止。还望先生助我。”梅长苏目光闪动,顿了顿,终究还是问道:“公主殿下是怎么……查知这件阴谋的呢?”莅阳长公主虽然明知他会有这一问,但还是忍不住侧了侧脸,躲开了那两道并不激烈的视线,好半天才轻声道:“谢弼这孩子,又要卷进去,心又不够狠,被我看出他心神不定,一逼问就问出来了……”“哦,”梅长苏一面点着头,一面问出下一个问题,“以殿下的身份,阻止此事应有多种方法,为何会单单挑中苏某?”莅阳长公主自嘲地一笑,冷冷道:“有多种方法么?未见得吧。事情还未办,我去质问主谋者吗?他们不会认的。去禀报皇帝陛下?空口无凭没有证据。自己进宫去拦,谁又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动手?这个长公主的身份,到这种时候又能派上什么用场?”梅长苏思忖了一下,本想问问她为什么不找自己的丈夫帮忙,突然悟到这个手法与当年的一样,就算谢玉当年并非同谋,而是被太后所利用,那他到底也是一个既得利益的获取者,跟他商量是有些尴尬,何况真要帮忙拦阻,必然会把主谋者得罪到死,谢玉不是热血少年,他可未必肯干。思来想去,尊贵的长公主殿下倒真的是无人可求,令人悲哀感叹,只不过……“殿下,就算苏某有心相助,一介平民之身,怕也爱莫能肋啊……”“你不是跟霓凰郡主关系交好么?何况明日就要见她。请先生到时将此消息通知她,让她与宫中娘娘们打交道时小心些,应该就可保平安了。”“公主怎么不自己去说?”“我素来为人冷漠,虽然心中暗暗欣赏霓凰,却从未深交过,她未必会信我。更主要的是,他们已经知道我发觉了此事,只要我一进宫,必会有位娘娘陪随左右,根本是没有机会跟郡主单独细谈的……好在先生就居于侯府之内,在这里我还算有点力量,深夜来访,自信尚可以瞒住那些人的耳目,只是麻烦先生了。”梅长苏凝目看她,语有深意地道:“在下与长公主并无深交,能得如此信任,实是荣幸啊。”莅阳长公主兰心蕙质,如何听不明白,淡淡一笑道:“突然来访,是有些冒昧。不过一来确无他人可以求助,二来深知先生与霓凰交好,三来嘛,景睿总是在我面前没口子夸你。这孩子心地纯良,他所喜欢尊敬的人想必不会是凡俗中人。不过来之前我也考虑过,这样一来说不定会连累先生得罪权贵,所以就算你不答应我的托付,那也是情理之中的。请先生慎思吧。”长公主说完这番话,便低下了头,静静地喝茶。梅长苏凝望着她满头乌云间交杂的几络不明显的白发,突然心中微酸,油然而生缕缕恍惚之感。“夜深了,长公主请回吧。”窗外传来更鼓之声,梅长苏将金丝披风从衣架上取下,轻柔地披在她孱弱的肩头,徐徐道,“郡主也是苏某的朋友,自当尽力。明日也请长公主殿下进宫,以便见机行事。”得他此诺,莅阳长公主不再多说,将披风的顶兜罩在头上,悄然出了小院,不多时便消失在黑暗之中。梅长苏立于阶前目送,夜风袭来,遍体生凉。一双手从后面抓住他,将他强力扯进屋内,转过身去,看见了一双微含怒意的明亮眼睛。“对不起哦,苏哥哥忘了穿外衣。”拍拍少年的头安抚他,“我们飞流还没睡着?”“她走,醒了!”“哦,吵醒你了?”梅长苏歉意地一笑,蜷上了暖榻,拥住厚厚的锦被,“再去睡吧,明天不是还要出去玩吗?”“你睡!”“好好好,我也睡。”梅长苏听话地闭上了眼睛,表面上宁静安详,但脑中却开始流水般地回想关于京城各方的所有新旧资料,以此判断莅阳长公主此次来访,到底背后隐藏了一些什么。飞流没有再回自己的房间,而是挤在了苏哥哥的身边,满足地呼呼大睡。梅长苏为他掖好被角,这才慢慢放平了自己的身子。在真正坠入梦乡之前,他还想着最后一个问题:“太子潜伏到誉王身边的那个内探,到底是谁?”第二卷 风云初动 第二十七章 剑阵因为夜里睡得晚,梅长苏早上有些昏沉沉的,一味睡着不醒,飞流守在门口不肯让人进来叫他,大家眼看着连进宫面圣都快迟到了,急得团团转。最后还是言豫津想了个办法,隔着院墙大叫“苏兄起床了!”惹得飞流大怒,追着要去捉他,他一逃,萧景睿趁机就朝雪庐里钻,谁知飞流眼敏脚快,瞬间又闪了回来挡在门前,可是另一边言豫津又不怕死地嗷嗷嘶叫起来,气得这位阴冷少年朝着萧景睿一阵拳脚相加,萧大公子委屈地边招架边说:“为什么打我……又不是我在叫……”谢弼躲得远远地分析道:“飞流是想把你打晕了再去追豫津……”言豫津打了个寒战,一面高声呼喊“苏兄”,一面鼓励好友“再多撑一会儿!”一时之间,雪庐外乱成一团人仰马翻,里面就算是一只睡佛也不得不被闹醒过来了。开门吩咐飞流放人之后,仆人们也快速地端进了热水和早餐。言豫津一进门就想说话,被萧景睿强行拦住,只等到梅长苏喝完粥放下碗筷,他才一挥手,表示放行。“苏兄,今天一早宫里传旨,说是文试推到明天了。”言豫津急不可耐地通报消息。“哦?为什么?”“因为你今天要收拾百里奇啊!”言豫津潇洒地打开扇子,刚摇了摇,看见萧景睿瞪了自己一眼,愣了愣才发现是因为扇起的冷风让梅长苏躲了一下,急忙将扇面收起,但仍是帅气地一下一下击打着另一只手的掌心,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今天要收拾百里奇的人是他呢。谢弼看言大公子忙着耍酷,没有继续讲下去的意思,急忙接过话茬儿,解释道:“是这样的,誉王殿下上表,说即使苏兄今日以稚子击败百里奇,他的候选人资格仍然不会变,照样要参加文试。但一旦战败,必然会大大扰乱他的心情,未免有些不公。反正选婿之事也不急这一天两天,何不将文试推迟一日,也免得北燕人寻着借口,说三道四的。”“这个主意周全,圣上准了?”“准了。”“哦。”梅长苏点点头,“承蒙相告。时辰不早,我要起身了,先跟各位告辞。”“告辞什么?”萧景睿怔怔地将他的外氅递过去,“我们可以一起走啊。”梅长苏瞧了几人一眼:“你们去哪里?”“去看你如何击败百里奇啊!”梅长苏忍不住一笑,道:“武英殿是朝殿,不是你们经常去逛的清乐坊。你们上次去是因为圣上召见;原计划准备今天跟我一起走是因为赛后有文试;现在文试取消了,你们还有什么理由擅入武英殿?就算你们是显贵公子,起码也该先请旨准入吧?”“啊——”言豫津惨叫一声跳了起来,“忘了这个了!白浪费那么久的时间,我要先去递折请见啦,这个热闹我死也要看!”谢弼倒无所谓,他本来就没想着要去,可萧景睿有些着忙,慌慌张张站起来要跟着好友朝外走,又凝住脚步回头看看梅长苏,两头都着紧的样子。“别为难了,”梅长苏笑着推他一把,“谢弼会帮我安排车马的,你快去请旨吧,难道你不想看这个热闹?”萧景睿展颜一笑,“嗯!”了一声就朝外跑去,谢弼耸耸肩瞧着他的背影,叹道:“跟豫津越来越象了,他以前没那么爱看热闹啊……”对于不谙武技的谢弼,梅长苏也不想跟他解说这场比武引人好奇之处到底在哪里,自顾自地系好雪色披风,低低叮嘱了飞流一番话,便带了三个早已等候在旁的孩子向院外走去。侯府的车马与护卫早已停在门外,谢弼左看看右看看,玩笑道:“霓凰郡主今天没派马车来呢,苏兄,有些失望吧?”梅长苏一笑未答,垂下车帘,马夫一甩马鞭,脆响悠悠,直向宫城方向而去。今天聚集在武英殿的人,比上次少了好些。除了百里奇外的其余九个候选人都还没看见影子,大渝使团也只来了正副二使。虽然靖王因为庭生之故早早来到,可太子和誉王却踪影全无,据说是一早进了宫,大概是会陪着圣驾一起到来。穆王府两姐弟也姗姗来迟,因此当梅长苏带着三个孩子站在殿上时,除了靖王遥遥点头外,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过来说话,比起前几天的热闹真是大相径庭。不过梅长苏却喜欢这样的安静氛围。他把三个小学徒领到了大殿一角,挨个儿握着他们的手,柔声笑着鼓励安慰,没多久,那些骨碌乱转满含惊惧的眼神便安定了下来,一个个认真的点头,表示一定会好好努力,抓住机会摆脱掉罪奴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