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7

一上马车,梅长苏就仰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萧景睿也不打扰他,静静陪坐在一旁,仿佛也在想什么心事似的。车厢慢慢的晃动着,两个人的肩膀时不时轻轻碰在一起,感觉气氛十分的平和,但又有一些淡淡的凝滞。“景睿,刚才出来的时候,你看见了吗?”半晌后,梅长苏轻轻地问道。萧景睿悸动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扯着窗帘上的流苏,好半天才“嗯”了一声。“看见了……有什么感觉吗?”梅长苏睁开眼睛,缓缓将视线转向同车人,后者也正把目光凝注过来,清亮的眸色中,有一些酸酸的、甜甜的、涩涩的味道,似乎仍带着几分迷茫,但似乎又已经十分的清晰。“第一个感觉是……她的发型变了,原来垂着的那络头发,现在全部盘了上去,挺好看的,比以前更好看……”萧景睿微微眯起眼睛,象在回想一般,“然后就看见她身边的人,他们手牵着手……说实话这时候心里还是有一点点不是滋味的,不过又感觉到很和谐。当时她偏过头跟他说话,他很安静地听着,那个画面看起来非常顺眼,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尤其是他看着她的样子,那种眼神……让我觉得云姑娘等他等他非常值得,也许在我最迷恋她的时候,也做不到用那样的眼神去看她……苏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知道我现在一定还做不到,我好象还欠缺一些什么,但自己又想不明白……”“因为经历过生死的人,就好象是从另一个世界里归来的,只在一个世界里生活过的人,是很难和他们一样的……”梅长苏深深地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慈和,“可是为什么要和他们一样呢?如果可以快快乐乐的在单纯的世界里过一辈子不是更好吗?”萧景睿眉睫一跳,“难道苏兄认为……云姑娘的夫婿,曾经经历过……”“若非历经生死劫关,又何谈前世鸳盟?”梅长苏轻轻慨叹一声,“无论他们之间曾经有过怎么样一段故事,如此痴情有了结果,也算能让人欣慰了。”“是啊,”萧景睿重重地点头,“象云姑娘那样善心仁术的好人,自然该有夫妻恩爱的好结果。”梅长苏微微将脸侧向一边,掩去自己眸底微闪的光亮,以极低的声音自语道:“象你这样纯善的孩子,本来也该有一个好结果的……”“苏兄,你说什么?”萧景睿凑过去仔细地听,也没能听清楚。“我说……象你这样的好孩子,将来一定会再遇到可心的姑娘的……”“将来……”萧景睿叹了一口气,呆呆地出了一阵神,掀开车帘,转头看外面去了。本来只是随便看看,结果刚一探出头去,就瞧见前面不远的拐角处围了一群人,一辆马车停在人堆中间,里面还传来叱骂的声音。“景睿,停车看看出了什么事。”梅长苏也支起身子向外看去,“我听到有孩子的声音。”“哎。”萧景睿应着,喝令马夫停车,自己跳下车去走近了一看,其实围在一起的都是穿着同样家丁服饰的人,那辆马车前挂着“何”府的灯罩,街上的闲人们都没敢走近,只远远站着看热闹。萧景睿眉头一皱,大概已经猜出又是什么人这样当街摆威风,挤进内圈一看,果然就是吏部尚书何敬中之子何文新,正用脚踹着一个瘦小的男孩子,一面打一面骂着:“你这小杂种,到处乱窜什么?惊了本少爷的马,害得本少爷差点摔下来……”说着又从身边随从手中夺过马鞭,正准备用力抽下去,却被人一把抓住。“谁***敢……”何文新闷头闷脑地骂了半截,这才看清了萧景睿的脸,后半句话也咽了下去。其实京城里真正的世家子弟一般都家教良好,很少这样当街恶形恶状,纵然有一些骨子里同样没把平民百姓放在眼里的人,多半也会自矜身份,不屑于亲自又打又骂的。这何文新父亲是科举出身,做官后四处调任,儿子放在祖母处娇溺,未免有些失于管教,进京没几年,已是恶名昭彰,亏得他还算有些眼色,惹不起的人平时根本不惹,才混到了今天还没出事。此刻见是萧景睿出面,哪里还敢多话,只讪讪地说了两句“算了,懒得计较”,便带着手下飞快地走了。萧景睿虽然生气,但又不可能去把人家捉回来再打一顿,只好摇摇头,蹲下身子去看那小孩子。那男孩身形瘦小,大约还不到十岁左右的样子,脸上有几道红红的掌印,略略浮肿。见打他的人走了,这才微微直起蜷缩的身子,飞快地四处爬着去拣拾散落一地的书籍,重新垒成高高的一叠,用一张旧包袱皮包裹,可是书多布少,半天也打不成结。“你叫什么名字?”萧景睿也帮着捡了几本书回来,碰碰那男孩的肩头,“你应该已经挨了好几脚吧,受伤了没有?”那男孩瑟缩着躲开他的手,低头不语。“景睿,”梅长苏在马车上叫道,“把那孩子带过来我看看。”“哦。”萧景睿伸手抓住男孩的胳膊,温言道,“这么多书你怎么抱得动啊?我找个人帮你拿,走,我们先过去。”“我抱得动……”男孩小声嘀咕着,但终究不敢大挣扎,被萧景睿半拖半抱地带到了马车旁,一把塞进了车厢里梅长苏温暖柔软的手按在男孩的肩上,依次向下,轻柔但仔细地检查了他的全身,手掌按到肋下时,那孩子受痛般地叫了一声,向后躲了一下。“这里大概伤到了。”萧景睿从后面扶住了男孩的身体,轻轻解开他的上衣,可一看之下,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瘦小的身躬上,除了肋骨处有一处青紫新伤外,竟还遍布旧伤,粗粗一看,仿佛有棒打的、鞭抽的,甚至还有烙铁烙的,虽然痕迹都有些淡了,但仍可以想象当时这孩子受的是怎样的折磨。“你是谁家的孩子?”萧景睿难掩震惊,大声问道,但转念一想,又改口问道,“你是哪个府里的小厮吗?是谁这样经常打你……”“没有……”那孩子立即否认道,“好几年没有了,这是以前……”“就算是以前也跟我说,是谁打的?”“景睿,”梅长苏轻声阻止道,“别问了,这孩子肋骨就算没断也有裂痕了,先带回府去请个大夫细看一看。还有那些书,都抱进来吧,看这孩子一直记挂着他的书呢……”他这话没有说错,那男孩一看到所有的书都被抱了进来,明显松了一口气,小声哀求道:“我没事,你们放我下去吧,我可以自己回去的……”“你要回去哪里?”萧景睿趁机追问。男孩的反应似乎十分敏锐,立即低下了头。“这些书都是你看的?”梅长苏翻看着那一堆书籍,温和地问道。也许因为他一向气质柔雅,令人安心,那男孩抬头瞟了他一眼之后,神色宁定了一些,低低答道:“有些是……有些……还看不懂……”“你多大了?”“十一岁。”“叫什么名字?”男孩停顿了很久,久到让人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木然地吐出两个字:“庭生。”“姓什么呢?”“……我没有姓,就叫庭生……”梅长苏再次细细地端详了一下这个孩子。虽然脸颊红肿,容貌稚嫩,但仍然看得出眉目相当俊气。从一开始他的言谈举止就十分的逆来顺受,面对任何不公的对待都没有反抗的意图,却奇怪的是,在他身上又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奴才气,仿佛骨子里就带有一种血性和坚韧,再怎样欺侮,也没办法让他变得卑微。“庭生,如果我们现在放你下去,那么你回去后,会有人给你找大夫吗?”庭生抿紧了嘴唇,显然是没有肯定的答案,又不愿意撒谎。“那我们必须要先把你带到我们住的地方去,等大夫检查完了,说你没事了,我们再送你回去。这样好不好?”庭生低头不语,眉毛拧得紧紧的。“我们的好意是不是会给你带来麻烦?”庭生悸动了一下,紧紧咬住嘴唇。“你是一个人出来的吗?”“不……还有一个……”“那个人呢?”“先跑了……”“如果你回去晚了,会有人打你吗?”庭生眸中闪过一丝冷意,摇了摇头:“现在不会了……只是没有饭吃而已……”萧景睿顿时觉得热血一涌,怒道:“不给你吃饭?你到底是哪家的?这样对你你还回去干什么!你快告诉我,我可以帮你的,到我们家来也行啊,至少有饭吃!”庭生抬起眼睛,目光中有着超越他年龄的成熟与冷静,“你觉得我可怜,想要收留我是不是?”萧景睿一呆,有些尴尬地解释道:“不……我的意思是……”“我是没有权利被收留的,我一定要回到那个地方去……如果可以被收留,早就有人愿意收留我了……”“你有签卖身契是吗?”萧景睿猜测着,“是卖给谁家的,你告诉我,我可以去商量。”庭生淡然地垂下眼睛,“不,这不行。”“你知道他是谁吗?”梅长苏看着那孩子的眼睛道,“他的父亲是侯爵,母亲是公主,他是个地位很高的人。在金陵城里,不管你卖给哪一家,只要他出面去商量的话,你的旧主人是不会扫他的面子的,你明白吗?”庭生依然低着头,坚持地说:“不,这不行。”梅长苏与萧景睿对视了一眼,正想再说,马夫在外面高声道:“大公子,到府了。”第一卷 江左梅郎 第十六章 靖王“来,先进来吧。”萧景睿跳下马车,将那孩子也抱了下来,吩咐来迎候的下人:“去请个大夫来。”梅长苏随后也弯腰出来,手里拖着沉甸甸的那一包书,心里奇怪这小小的孩子是怎么抱得动的。“我来拿。”萧景睿刚走过去,已有殷勤的仆人先抢着接住了,他便伸出手臂来,让梅长苏扶着跳下车辕。庭生飞快地瞟了一眼府门上方“宁国侯府”字样的匾额,眸中闪过一抹阴云。虽然他很快就再次低下了头,但这一丝神色上的变化还是没有逃过梅长苏的眼睛。带着孩子到了雪庐,大夫很快就过来为他诊治了一番,结论是肋骨有错位,必须静养,要吃有营养的食物,而且绝不可以再干体力活,否则幼嫩的身体就难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看庭生的样子就知道他现在生活的环境一定非常不好,如果就这样让他回去,恐怕这两条医嘱一条也做不到,但无论萧景睿怎样盘问,庭生就是一个字也不吐露他到底是住在什么地方的。相比之下梅长苏没有那么性急,他只是派人送来精致饮食给庭生吃了,让他睡觉休息。后来见他实在心中不安睡不着觉,便翻了一本书一点一点考察他现在学问的程度。“你没有教你念书的师傅吧?”“嗯。”“是谁教你认的字?”“我娘。”梅长苏微微沉吟了一下。看样子这孩子虽有求学之心,但显然学得相当肤浅杂乱,就是买的这一堆书也是毫无章法,深浅不一,不象是有学问的人为他开的书单,多半是自己想当然去挑的,只是不知道他买书的钱却是从何而来的。“庭生,要念书不是这样念的,”梅长苏耐心地为他把一大堆书本整理好,又从自己的房中拿了许多出来,依次标好顺序,“你要先看这几本书,这些是基础,句读文风都是最简洁明快的,为人的道理也清楚。就象盖房子,根基要正,上面才不会歪斜,如果一味地杂读,不能领会真意,只会移了性情。还有这几本,是好书,但你年纪小,字都未必能认全,没有人讲解是看不懂的,先放着,以后有机会,只管来问我。”庭生登时眼睛一亮,但旋即又黯淡下去。他本能地知道面前这个大哥哥一定是个很有学问的人,但要想时常到这深深侯门里来请教他,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谢谢,”庭生起身深深地向两人鞠了个躬,“我可以走了吗?”“你这孩子……”萧景睿有些头疼地看着他,“本来你的书就多,现在苏先生又送你这么多本,怎么拿得走呢?”庭生看了看那小山般的一堆书,实在是一本也不想拉下,于是咬了咬牙,逞强地道:“我拿得动。”“你可别乱来,”萧景睿赶紧拉住了他,“你身上有伤,可不能这样使蛮力,我派人送你吧?”庭生坚决地摇了摇头。萧景睿简直拿这孩子没办法,不禁将无奈的目光投向了梅长苏。梅长苏想了想,正要说话,雪庐外突然传来一声清叱,正是飞流的声音,紧接着有人大叫起来:“小少爷,这个不能打……这个是……”“闯进来,打!”飞流冷冷地答了一句,衣袂破空之声更烈。“你是什么人?敢拦我……”另有人怒喝了一声,但随即语音滞住,大概是被飞流的攻势所逼,根本开不了口再说话。“出去,就不打!”飞流大概得了梅长苏的吩咐,并不下死手,只是语调如冰,毫无周转的余地。萧景睿虽然没有听出那被拦在外面的男子到底是谁,但还是立刻飞奔了出去,片刻后,他的声音也传来:“飞流,不要打了,这个是客人,可以进来的。”“没有说可以!出去!”飞流坚持道。梅长苏不由略略蹙了蹙眉头。除了飞流已经认识的几个人以外,一般客人来访,都是由下人进来通报,如果愿意见,自己就会先吩咐飞流不用拦阻,所以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冲突。这个客人显然是依仗着某种身份,从外面一路冲进来的,家仆们不仅不敢强拦,甚至连抢先通报都来不及,因而才会招惹上飞流,被他拦截下来。对于这样无礼的客人,梅长苏原本是根本不会见的。正要扬声谢客,视线一转,落到庭生的身上。那孩子面色惨白,仰着头张着嘴,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两只手紧紧绞在一起,都快被自己绞得变形了。梅长苏心头一动,顿时改变了主意,向外道:“飞流,让他进来!”打斗声嘎然而止,萧景睿的声音随即响起,语调很是客气:“您没伤着吧?怎么会就这样冲进来呢?是有什么急事吗?我父亲并不在家,要不我陪您去正厅等……”“我不是来找谢侯爷的,”那人一面说着,一面已经冲进了雪庐,迎面撞上梅长苏清淡中微带冷峭的目光,不由自主便凝住了脚步,双眸四处一撒,看到庭生好端端站在那里,这才定了定神,问了一句:“庭儿,你还好吧?”“是。”庭生恭谨地低声应答。“这孩子你认识?”跟着进来的萧景睿忙问道。“景睿,”那人转过身去,正色道,“我听说这孩子不小心,在街上冲撞了贵人的车驾,可能惊了你重要的客人,也难怪你生气。不过他怎么说也只是个孩子,还请看在我的薄面上,让他给你的客人赔个礼,放了他吧?”萧景睿看着他,很是反应了一会儿,直到梅长苏笑了一声,他才跟着笑了起来:“殿下大概是误会了,庭生没有冲撞我的车驾,我们是路过遇到了,顺便把他带回来诊断一下伤势的。您要不信,大可以问问庭生啊。”那人顿时愣住,回头看了庭生的表情一眼,再想想萧景睿素日的为人,便知他所言不假,当下神色有些尴尬。“实在不知是靖王殿下驾到,”梅长苏缓缓起身施礼,“刚才飞流冒犯了,还请见谅。”萧景睿忙上前介绍道:“靖王殿下,这位是苏哲苏先生。”皇七子靖王萧景琰今年三十一岁,是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容貌与他的兄弟们不相大差,只是因为常年在外带兵,皇族的贵气外又多了几分刚毅之气,脸上手上的皮肤也不象其他皇子们保养得那样娇嫩。听了苏哲之名,他并未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大概只是看在萧景睿如此郑重介绍的份上,客套地还了个礼。反而是梅长苏在平淡闲散的表情下,更加认真仔细地好好打量了他一番。“庭生是靖王殿下府上的人吗?”萧景睿请客人入座后,立即问道。“……呃……不是……”靖王的神情有些为难,似乎是不知该如何措辞,“庭生现在……是住在掖幽庭内……”“掖幽庭?”萧景睿怎么想也没想到这个地方,脱口便道,“那不是谪罚宫奴所居之地吗?他这么小,犯了什么罪要关在那里?”庭生的嘴唇抿成如铁一般坚硬的线条,面上没有一点血色。“他是随母羁押,在那里出生的。”靖王知道就算自己不说,萧景睿也很容易查的出来,干脆快速地道,“如果没什么事,就快让他回去吧。掖幽庭里的人按宫规是不能在外面过夜的,他母亲现在一定非常着急……”“您认识他母亲?”萧景睿其实知道不应该再多问,但他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靖王正妃多年前去世,现在他身边只有指婚的两个侧妃,别无姬妾,比起其他群芳满园的皇子们实在是个异类,说不定就是因为情有独钟,恋慕上了一名负罪的宫奴,再想得远一些,这孩子说不定就是……联想到这里,萧景睿觉得自己的想象力大有向言豫津接近的危险,忙硬生生地给掐住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靖王年长几岁,阅历丰厚得多,人又聪明,只瞟一眼就知道萧景睿想到什么地方去了,却也并不打算澄清。对于庭生的存在,他也是几年前才无意发现的,当时那孩子实在被折磨的不成人形,这些年虽然运用了一下自己的权力让他不再挨打,但总归不能完完整整地庇护住他。因此每次离京巡边,心里都难免要牵挂。这次回京没有几天,先忙着在兵部交革一些事务,好容易空闲下来去看他,却听说他同庭的一个小伴说他在街上惹了祸,忙忙地打听了过来救他,幸好并没有出什么事。“擅闯侯府,是本王鲁莽了。改日定来致歉。”靖王不再多说,起身向庭生使了个眼色,“时辰不早,先告辞……”话还未说完,梅长苏突然咳嗽起来,开始仿佛还强力压制着,到后来越咳越厉害,好似要把五脏六腑都撕裂了一般,满额青筋暴出,渗出一颗颗黄豆般大小的冷汗。萧景睿虽与他相交多日,但从未见过他这般咳法,顿时心慌,忙过来为他拍背,却是全无用处,拿手巾给他拭汗时,又觉得他额角滚烫,面颊却是冰凉,更是忙乱,扯着嗓子叫人去请大夫。连飞流也扑了过来,抱着梅长苏颤抖的身体,象被吓坏的孩子一样说不出话来,只会“啊,啊”地叫着。好半天,梅长苏才慢慢平静下来,将捂在嘴上的手帕稍稍移开,一团刺目的血痕一闪,便被他卷在了里面。萧景睿早就看见,心头一阵黯然,但却没有说破,只是在他耳边低声问道:“苏兄,荀先生的药,要吃一丸吗?”“不用。”梅长苏努气调整着自己的气息,朝飞流露出一个笑容,“我只是咳嗽嘛,飞流不怕,晚上飞流帮苏哥哥捶捶背就可以了……”“飞流捶背!”“对啊,有我们飞流捶背,苏哥哥什么事都不会有的……”靖王一直在旁边看着,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此时见苏哲平静下来,忙上前徐徐问候了一句:“怎么苏先生身体有病吗?”梅长苏缓缓转动着眼珠,视线找到了睁大眼睛呆愣愣看着的庭生,向他微微一笑,招了招手:“庭生,你过来一下。”庭生看了靖王一眼,虽然不太明白,但还是慢慢走到长椅旁边。“庭生,你愿意让我教你念书吗?”庭生吓了一跳,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么回答。靖王皱了皱眉,道:“苏先生,庭生是掖幽庭的人……”“我知道,”梅长苏大概因为刚才咳得太厉害,眸中仍浮有一层润润的水气,但视线却由此而显得更为灼热,“我只问你,你愿不愿意?”庭生胸口急剧起伏了两下,不知怎么的,他突然觉得这一定是一个机会,于是一咬牙,挺起胸脯,大声道:“我愿意!”“好,”梅长苏苍白的脸上笑意更深,伸手将那孩子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你先回去。我一定会有办法,可以把你接到我的身边来。”第一卷 江左梅郎 第十七章 择主对于梅长苏突然做出的这个承诺,最吃惊的人反而是靖王萧景琰,因为他要比萧景睿更加清楚那个孩子的身份,也更清楚想要把庭生带离掖幽庭的难度。毕竟这些年来,自己这个皇子多方努力,也没能达到收留庭生进府的目的,而这个青年不过只是宁国侯府大公子的一个好朋友而已,就算萧景睿倾力帮他,只怕也都是徒劳无功,白白让庭生再多失望一次。“苏先生一定是心地柔善之人,见不得这个孩子受苦,”靖王淡淡道,“不过掖幽庭的人必须要经圣旨特赦才能离开,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苏先生以为这只是宁国侯爷一句话的事么?”萧景睿忙道:“啊,我可以拜托父亲面圣……”“景睿,”靖王立即打断了他的话,“为了掖幽庭一个宫奴之子,你去拜托宁国侯爷面圣?快别说这样的笑话了。”“可是……”萧景睿还待再说,却被梅长苏按住了手臂,对他道:“景睿,靖王殿下说的对,掖幽庭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罪名,不是你在街前见到谁可怜就把谁买回来那么简单,这件事你千万不能跟侯爷说,也不要跟其他任何人提,明白吗?”“你不要我们帮忙?”萧景睿有些惊讶,“那你要怎么救他啊?难道要去拜托太子和誉王殿下不成?”靖王眉睫一跳,眸中闪过一道如刀锋般尖锐的亮光,冷冷道:“原来苏先生……竟然与太子和誉王殿下都有交情,真是失敬了!”梅长苏瞟了他一眼,未曾理会,仍是温言细语对萧景睿道:“景睿,你相信我,只有在其他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我才能更有把握救出庭生来。象他那样的罪奴之子,越是有身份的人去请求特赦,陛下越会犯疑,若不是这样,靖王殿下早就能救出他了。你答应我,就当作不知道这件事,以后也不要再提了,好不好?”萧景睿怔怔地看着他,心中仍然有些不明白,但出于对苏兄的信任和尊敬,他还是点了点头。这时有人在院外禀道:“大公子,侯爷回府了。”梅长苏心头一动,趁机道:“你快去跟侯爷请安吧。我这里不用陪了。”“可是你的身子……”“不要紧,你也知道我经常咳嗽的啊,没什么大不了。侯爷回府,你怎么能不去迎接请安,如果为了陪我连身为人子的礼数都忘了,侯爷一定会觉得我是个不可交的坏朋友呢,快去吧。”萧景睿应了一声,站起身转向靖王:“靖王殿下,那我先陪您出去好了。”“靖王殿下可否愿意再多留片刻呢?关于庭生……还有些事想问一下……”梅长苏笑道。靖王目光闪动,有些拿不准这个古怪的病弱青年到底是什么人,也想要多观察一下,于是向萧景睿点点头道:“你自便吧,苏先生行事如此不俗,本王也想多亲近亲近。”“既然如此,我先失陪了。”萧景睿估计着父亲大概已进了二门,有些着急,匆匆行了礼,快步朝正院方向奔去。主人走后,留在院中的两个人却并没有随即开始交谈。靖王脸色有些冰冷地审视着坐在树下长椅上的人,表现的相当警觉。与他相比,梅长苏的态度反而要轻松很多,他一面低声吩咐飞流到院外去,一面挑了一本书,打发庭生到小院的另一个角落去看,然后才将目光移回到那位皇子的身上,淡淡地一笑。“靖王殿下纵然对在下有敌意,也不必表现得如此明显嘛,”梅长苏语调悠悠,“至少现在你我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要救庭生啊。”“我奇怪的就是这个,”靖王的目光中充满了狐疑,“你为什么要这么费力地想要去救庭生?只是因为同情吗?”“当然不仅仅如此,”梅长苏看了一眼角落里埋头读书的那个瘦小身影,目光极为柔和,“他的资质很好,我想收他当学生。”靖王哧之以鼻,“天下资质比他好的孩子到处都是,凭着先生交的这几个朋友,宁国侯公子、太子殿下、誉王殿下,什么样资质的学生收不到手?”“那殿下又是为了什么如此回护庭生的呢?一个堂堂皇子,竟然会为了小小罪奴闯进如日中天的宁国侯府,只怕也不仅仅是因为同情吧?”靖王轻飘飘地道:“我很喜欢庭生的母亲,这是爱屋及乌……”“你的确是爱屋及乌不假,但绝不是因为他的母亲……”梅长苏稍稍闭了闭眼睛,脸上象带上了一副面具般毫无表情,“……而是他的父亲……”靖王全身一震,脸上的肌肉似乎不受控制般地跳起了几下,垂在身边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仿佛是在极力控制着不挥到那个青年的脸上去。“这大概就是我跟景睿年龄的差距吧,我一听就能想到是怎么回事,他却不行,因为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只知道念书习武,那件事对他来说,实在隔得太远了……”梅长苏根本看也不看他,面上浮起一丝略带沧桑的笑容,“庭生十一岁,出生在掖幽庭,是谁的遗腹子呢,从时间上来看最合适的就是那个人了……你们曾经一起出征,感情应该很好……”萧景琰的目光如同冰针般地刺了过来,语声不带有任何的温度:“你……到底是谁?”“太子和誉王都不是我的朋友,他们在招揽我,”梅长苏自嘲般地一笑,“你知道琅琊阁是怎么评价我的吗?‘麒麟之才,得之可得天下’,如果连发生在诸位皇子身上的这些大事都不知道,我又怎么能算得上什么麒麟之才呢?”“这么说,你是在刻意收集这方面的隐秘和资料,为自己以后的行动攒本钱了?”“没错。”梅长苏快速道,“当麒麟有什么不好?受人倚重,建功立业,说不定将来还能列享太庙,万世流芳呢。”靖王眸色幽深,语音中寒意森森:“那么先生是要选太子呢,还是要选誉王?”梅长苏微仰着头,视线穿过已呈萧疏之态的树枝,凝望着湛蓝的天空,许久许久,才慢慢地收了回来,投注在靖王的身上,“我想选你,靖王殿下。”“选我?”靖王仰天大笑,但目中却是一片悲怆之色,“你可太没眼光了。我母亲只是次嫔之身,并无显贵外戚,我三十一岁还未封亲王,素来只跟军旅粗人打交道,朝中三省六部没有半点人脉。你选我能做什么?”“你的条件确实不太好,”梅长苏淡淡道,“只可惜我已经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此话何意?太子与誉王都是最有实力的,他们无论是谁抢到帝位都不奇怪……”“就是因为无论他们谁得到帝位都不奇怪,我才不想选他们的。单凭我一己之力,将一位谁也想不到的人送上宝座,这才显得出我麒麟的本事啊,不是吗?”靖王深深地看了梅长苏一眼,简直拿不准这人是在开玩笑呢,还是当真的。“靖王殿下,你说实话,”梅长苏镇定地回视着他的目光,表情就如同一个正在引人堕落的恶魔,“你难道真的就一点儿都不想当皇帝吗?”萧景琰心头一凛,暗暗咬住牙根。身为一个皇子,要说从来都没有对那个皇位有觊觎之心,那是假的。但要说他时时刻刻都想着这个,以至于把夺取皇位当成了自己人生最重要的目标,那也不是真的。只不过,如果真能截断太子和誉王的至尊之路,他倒是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的。“若是救出了庭生,就算是我投靠靖王殿下你的一个见面礼吧,”梅长苏的目光漠然,说的话却让靖王的整个心都绞动起来,“皇长子,你最尊敬的一个哥哥,让他唯一的骨血离开掖幽庭那样的地方,是你的心愿吧?”靖王眉睫轻颤,一字一句地问道:“你真能办到?”“能。”“可是……我并不喜欢象你这样步步心机的人,就算你扶持我登上皇位,也未必能得到多大的荣宠,这样你也不介意吗?”“既然我有这份算计,自然就有的是机会可以跟靖王殿下谈条件。”梅长苏展颜一笑,整个人竟带有一种朗月清风般的气质,完全不象他所说的话那样阴郁,“您应该不是那种会杀功臣的人吧?太子和誉王反正更象些……”靖王抿住嘴唇,慎重地开始沉思。这个苏哲说的话实在太不可思议,但神态却又非常认真。若说他是在骗人,又实在猜不透动机。而且无论是太子还是誉王,都从来没有把除了彼此以外的其他兄弟当成值得费心对付的敌手,应该不会派这么厉害一个人来,只是为了探查一下自己的心意。那么他到底想干什么呢?真的只是为了挑一个他想扶持的人吗?“殿下还是快些考虑的好。毕竟庭生天黑前一定要回去的。”梅长苏不紧不慢地催促着。靖王终于一咬牙,下定了决心:“好,只要你真能让太子和誉王与帝位无缘,我就可以配合你。”“这种程度的决心是不够的,你一定要把帝位当成是自己绝对要夺取的目标才行。”梅长苏语声如冰,“太子和誉王是何等实力,要让他们失败,就必须有另一个人成功。奇--書∧網这个人不是你还能是谁呢?在世的其他的皇子中,三殿下残疾,五殿下胆小如鼠,九殿下太小……我说过,您的条件的确不好,但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你说话倒真是不客气,”靖王眼中闪着颇有兴味的光芒,“既然要投靠过来,你也不怕这么说得罪了我?”“你只喜欢听好听的吗?”梅长苏的语气显得很是疲倦,靠在软椅上,双眼似合非合,“请殿下放心,霓凰郡主择婿大会后最多十天,我就能把庭生带出来。现在……恕我不能远送了。”说完之后,他干脆完全闭上了眼睛,仿佛已经开始小寐。对于如此无礼的举止,萧景琰并没有在意,他只看了梅长苏一眼,什么话也不说,起身叫了庭生过来,帮他把那包书拎在手中,很干脆地就离开了雪庐。第一卷 江左梅郎 第十八章 旧友当晚萧景睿带了个御医进来给梅长苏诊脉,可那大夫一听说病人正在服用寒医荀珍所制的丸药,顿时不敢多言,只说了一句“要多休息,不要情绪激动”,便立即告辞。梅长苏借口想早点就寝,打发萧景睿跟大夫一起走了,但又没有真的上床,而是披了一件夹衣,推开窗户,静静坐于窗台之下,凝望着斜挂于半空中的弯月,仿佛陷入了沉思。飞流走了过来,坐在他身边的小地毯上,将头靠上他的膝盖,摇了摇。梅长苏低头看看膝上那个黑发的脑袋,伸手轻轻揉了揉,轻声问道:“我们飞流怎么了?觉得寂寞了?”飞流仰起头,清澈透底地眼睛看着他,道:“不要伤心!”梅长苏稍稍有些怔住,半晌后,他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想得入神罢了,并没有伤心的,飞流不用着急。”飞流摇了摇头,还是坚持道:“不要伤心!”那一瞬间,梅长苏觉得自己的整颗心突然酸软了一下,仿佛有些把持不住,只余一口荡悠悠忽明忽灭的气提在胸口,支撑着身体的行动和表情的控制。想要不伤心,其实是多么容易的事。只须寻一山水乐处,隐居休养,再得二三好友,时常盘桓,既无勾心斗角,也无阴谋背叛,缠绵旧疾能够痊愈,受人好意也不须辜负,于身于心何乐而不为?只可惜,那终究只能是个奢望,已背负上身的东西,无论怎样沉重怎样痛苦,都必须要咬牙背负到底。“飞流,你回廊州去好不好?”梅长苏抚着少年的头,低声问道。飞流的眼睛登时睁的大大的,猛地向前一扑,抱住了梅长苏的腰:“不要!”“我可以写封信给蔺晨哥哥,叫他以后不要再逗你,这样行吗?”“不要!”“可是飞流,”梅长苏的语调中带着一种难掩的怆然,“如果你留在我身边,你会眼看着我越变越坏,到时候……就连飞流也会变得伤心起来……”“飞流这样,”少年将脸紧紧贴在梅长苏的膝上,“不会伤心!”“这样就够了么?”梅长苏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只要能留在我身边,靠着我的膝盖休息,你就可以很快乐吗?”“飞流快乐!”梅长苏轻轻捧起飞流的脸,用指尖慢慢抚弄着他的额角,神色更显忧伤:“好……既然这样,那我最起码应该可以保住你的快乐……飞流,你要记住,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害怕,因为永远都会有人照顾你的,你永远都会是我……最快乐的那个孩子……”飞流眨着眼睛,听不太明白这些话里面的意思,但却能感受到话中温暖的善意,所以他在那张还不习惯出现笑容的冰冷的脸上,学着梅长苏的样子扯出了一丝微笑,尽管那生硬拉动嘴角的样子还有些古怪,可已经是他表达自己情绪的一个难得的表情了。“我们飞流真可爱,等以后回廊州,也笑一个给蔺晨哥哥看好不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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