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景宁公主昨日所赐,至少锦棚级的人物大多都已听说了关于一个少年护卫的惊人之举,所以一路上好奇探究的目光一直没有停过,只是畏于飞流阴辣的煞气,目前还没有人敢过来直接打扰他。近午时分,迎凤楼上突然钟罄声响,九长五短,宣布皇驾到来,楼下顿时一片恭肃,鸦雀不闻,只余司礼官高亮的声音,指挥着众人行礼朝拜。从锦棚这一圈向上望去,只见迎凤楼栏杆内宫扇华盖,珠冠锦袍,除了能从位置上判断出皇帝一定是坐在正楼以外,基本上分辩不出任何一个人的脸。不过对于那些楼上人而言,情况自然又不同了,居高临下俯视四方,视野之内的一切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这时司礼官已引领今天预定要进行比试的前五十人上了平台,参拜皇帝,一一报名后方下去,按抽签决定的顺序与配对,正式开始了较量。梅长苏身为天下第一大帮的宗主,虽然由于身体原因难修武技,但对于各门各派的武功却是见识广博,如数家珍,非常人所及。同棚的三个年轻人时时询问,他也耐心地一一解答,尽管台上的比试目前还未达到精彩的程度,但棚内的气氛却十分地热闹。前三场比试刚结束,本来就知道绝不会少的访客终于来了第一个。不过令大家吃惊的是,这个访客却是一开始想也未曾想到过的。第一卷 江左梅郎 第十三章 霓凰郡主“几位公子爷,今儿个可玩得高兴?”面对棚内诸人几乎毫不掩饰的惊讶,来者根本不以为意,笑眯眯地微躬着身子,一甩手中的拂栉,拱手行礼。“啊,不敢当不敢当,高公公请坐。”谢弼是常历官场的人,最先反应过来,忙上前扶住。“坐就不用坐了,”虽然是已在皇帝驾前贴身侍候了三十多年的老心腹,又早已升任六宫都太监总管,但高湛的为人处事一向并不张扬,面对这几个年龄小上几轮的孩子,他仍是毫不失礼,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你们快跟着咱家来吧,太皇太后要见你们。”“太皇太后?”谢弼吓了一跳,“她老人家也来了?““可不是。太皇太后在迎凤楼上见你们这几个孩子玩得开心,叫你们上去呢。”“我们全部?”“对,这位先生,还有这个小哥,全都上去。”谢弼回过头来,大家面面相觑了一阵。这位太皇太后是皇帝的嫡祖母,如今已九十高龄,从不过问政事,所以宽心寿长,太后都薨逝了多年,她还活得十分滋润。最喜欢看到身边围绕着一群晚辈,所以会派人来召见也不稀奇,只是没想到她老眼昏花的,居然还能看清楚下面坐着什么人。不过发愣归发愣,太皇太后召见,皇帝也不敢不去。一行人只得整理衣冠,随着高湛出了锦棚,自侧梯进入了迎凤楼。太皇太后并不在正楼,而是驾坐于避风的暖阁里。一进阁门,就看到有位头发雪白的老太太斜歪在一张软榻上,满面皱褶,容颜慈祥。除了成群的宫女彩娥、内监侍从以外,旁边还陪坐着四个人。梅长苏眼眸略略一转,就已确认了这四个人的身份。首座上凤冠黄袍,气度雍容的应是正宫言皇后,眼角唇边已有皱纹,只依稀保留着几分青春时代的美貌。皇后右手边是位高髻丽容的宫装妇人,年龄也在四十以上,只是保养得更加好些,皮肤依然颇有光泽,这位当是太子生母越贵妃。皇后左手边坐着的中年美妇神态更加端庄,秀丽的眉目有些眼熟,自然是莅阳长公主。最后一位是个年轻女子,她服饰简单,妆容素淡,容颜虽称不上绝美,却英气勃勃,神采精华,满室的华服贵妇,竟无一人压得住她的气势,想来除了霓凰郡主,何人有如此风采?“来了吗?”太皇太后颤颤地坐了起来,眉花眼笑,“快,快叫过来,跟我说说都是哪些孩子啊?”言豫津忍不住抿嘴一笑,被言皇后瞪了一眼。因为年事已高,太皇太后近年来已有些糊涂,虽然喜欢亲近年轻人,但却根本记不清谁是谁,有时明明头一天才见过,第二天就又要重新引见一遍了。高湛引着众人上前,梅长苏寻隙低声哄着飞流:“等会儿让老奶奶拉拉你的手好不好?笑一下给老奶奶看好不好?”飞流冷着脸,露出不愿意的表情。“你听我的话,我晚上唱歌给你听哦。”飞流的眼睛顿时亮了亮。这时太皇太后已拉起了离她最近的萧景睿的手,高湛忙从旁介绍道:“这位是宁国侯大公子萧景睿。”“小睿啊,成亲了没?”老人家慈和地问道。“还没……”“哦,要抓紧啊!”“是……”摸了摸萧景睿的头后,她又转身拉住了谢弼的手。“这是宁国侯二公子谢弼。”“小弼啊,成亲了没?”“没……”“要抓紧啊!”“是……”接下来太皇太后又向飞流招手,梅长苏忙将他推了过去,少年冷着脸,勉强让老太后攥住了自己的手。“这位小哥叫飞流……”高湛飞快地问了谢弼后介绍道。“小飞啊,成亲了没?”“没有!”“要抓紧啊!”“不……”没等飞流“不要”两个字出口,梅长苏已经赶紧过来捂住了他的嘴。太皇太后的注意力自然立即转移到了他的身上,拉过他的手来,笑眯眯地看着。“这位是苏哲苏先生。”高湛道。“小殊啊,”太皇太后口齿有些不清地问着同一个问题,“成亲了没?”“没有。”“要抓紧啊!”“……”最后被拉过去的是言豫津,高湛介绍之后,太皇太后依然问道:“小津啊,成亲了没?”言豫津眨了眨眼睛,很恶作剧地道:“已经成亲了。”太皇太后稍稍停顿了一下,似乎正在反应,但她随即又问出一个新的问题:“生孩子了吗?”言豫津一呆,喃喃道:“还没……”“要抓紧啊!”“……”言皇后移步上前,恭声道:“皇祖母,让孩子们陪您坐一会儿吗?”“好,好,”太皇太后很欢喜,招手安排道,“都坐过来,小睿小弼在这里,小津也不要站着,小飞离得太远了,还有小殊,都坐在太奶奶旁边……”被年轻人围坐着,老人家表情欣慰,命人不停地端来一盘盘精致果点,象对小孩子一样分给他们吃,自己一旁看着,笑得极是开心。不过尽管心情愉悦,但太皇太后毕竟已是高龄,未几精神便见倦怠。言皇后生怕有失,与莅阳公主一起连劝带骗,终于哄得她同意回宫休息,几个人才算被放了出来。梅长苏以为这次破格的召见应该就此顺利结束,微微放松了一些,跟大家一起迈步出了暖阁。谁知刚刚走到楼梯口,就听到背后有个清扬悦耳的女声叫道:“苏先生请留步。”虽然她叫的只是“苏先生”留步,但可想而知所有人都留了步,一齐回过头来。霓凰郡主身姿优美地走了过来,神态举止落落大方,一派强者风范,仿佛根本不在意投注在她身上的这么多道视线,径直走到了梅长苏面前,莞尔一笑:“暖阁里实在太闷,不适合我这样的军旅之人。苏先生如不介意,可愿陪我到廊上走走,看看下方的比试进行的如何了?”且不说这位是名扬天下的霓凰郡主,就算只是个普通女子,也没有拒绝的道理,所以梅长苏一笑领命,轻声向飞流下了指令后,便陪着郡主缓步走向楼阁房间外的长廊。飞流冷着脸,站在原地未动,目光如同是固体一般直直地射向远方,整个人好似就这样变成了雕塑一般。但其他三位贵公子就不能象他一样装成是雕塑了,全体停在楼梯口左右为难。走吧,不放心梅长苏,不走吧,这个地方又不是想留就能留的,正拿不定主意呢,高公公已移步过来,满面堆笑地道:“郡主留的客,几位公子爷有什么不放心的?请楼下锦棚入座吧,呆在这里,也未免太拘束了各位。”话虽说的委婉,意思却很清楚。三个人无奈之下,也只好就这样下了楼。不过让他们意外的是,高湛虽然一直居于深宫,但好象很清楚飞流身份的样子,把三个有地位的贵公子赶走了,却管也不去管这个阴冷少年,由着他象钉子一样竖在楼道口。不过萧景睿他们不知道的是,梅长苏虽然外表依旧平静安和,但心里其实也拿不准郡主留客的真实用意,只不过这位宗主城府要深些,毫不外露,与霓凰郡主并肩立于楼上的样子,就好象是在轻松地欣赏风景似的。“苏先生,”霓凰郡主凤目中波光流转,凝于梅长苏的侧面,问道,“昨日在宁国府上恭候了多时,听说贵体不适,竟无缘得见。看今天的情况,似乎已然康复了?”“是的,已然康复了。” 梅长苏浑不在意地答着,半点也没有被人家指出你在托辞时应有的尴尬。“本来我还想欣赏一下江左梅郎如何应对皇后娘娘的示恩招揽呢,可惜了。”霓凰郡主看着他的样子似乎更加增了兴趣,“你知道你的麻烦是怎么来的吗?”“麻烦?”梅长苏随手拨了拨被风吹乱的一缕头发,“我有麻烦吗?”“我敢肯定,等会儿先生回到宁国侯府的锦棚后,太子殿下和誉王殿下会立即前来拜会的。你信不信?”“郡主所言,焉敢不信?”“你不觉得很奇怪吗?”霓凰郡主目光如剑,语气中傲气森森“虽然你执掌天下第一大帮,梅郎的清韵才名也遍誉江湖,但毕竟只是一个平民,对朝局纷争其实谈不上有多大助益,可为什么太子和誉王会对你如此感兴趣呢?”“说句实话,”梅长苏苦笑道,“我的确一直都非常奇怪。想我平平碌碌,不过被一帮兄弟扶持,才算略有薄名,能够苟安于江湖,根本从未有过什么安邦定国的功绩,何德何能让皇子们垂青?郡主既有这样的真知灼见,求您跟两位殿下说一说,梅长苏此人,实在是得之无益。”霓凰郡主朗声一笑,深深地看了梅长苏一眼,也随着他把目光放远,眺望着霭霭雾岚中的金陵城,半晌后方缓缓道:“你的麻烦……来自琅琊阁……”梅长苏挑了挑眉,这才有些动容似的侧过身子直视郡主,“琅琊阁?郡主此言何意?”“太子殿下重金上了琅琊阁,求荐天下治世良才。”霓凰郡主以同情的眼光看着他,“你不幸被推荐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梅长苏冷冷道,“‘治世’现在还是皇帝陛下的事,其他人提前操的这是什么心?就算我蒙琅琊阁主厚爱,算个治世良才,那也要新皇登基后才用得上我吧?”“你真以为人家要的是治世的良才吗?其实他当时到底是怎么问的,现在已不必深究,不过琅琊阁的答案却令人回味啊。”霓凰郡主慢悠悠道,“据我所知,那个回答是这样的,‘江左梅郎,麒麟之才,得之可得天下’。”“麒麟?”梅长苏失笑道,“郡主看我的模样,跟那个四不象的家伙有半点联系吗?”“你还笑得出来?”霓凰郡主的表情很是佩服,“如果只是皇子们为自己府中招揽人才倒还罢了,你推脱不就,他们也不至于会有什么执念。可有了‘麒麟之才’这个评语,你的麻烦可就大了。没有得到你之前,他们两个都会锲而不舍,可一旦有人得到了你,那么没有成功的另一方,又必然会尽其全力来杀你。对这样的处境,你就没有别的感觉吗?”“当然有,”梅长苏很认真地道,“我感觉到琅琊阁主一定跟我有仇。”霓凰郡主不禁展颜一笑,半转过身子,侧靠在栏杆上,眸中精芒微闪:“与先生见面之后,我倒觉得琅琊阁主这次说不定又对了……”“拜托郡主了,”梅长苏忙拱手行礼道,“我跟郡主可没仇,本来就已上了烤架,郡主何苦还要来添一把火?”“这把火早就烧起来了,我劝你最好还是快些挑一个吧。”“也快些被另一个追杀?”“这样至少也有一个人会拼命保护你,总比让那两个人都死了心,一齐来追杀你的好。”霓凰郡主口气突转冰冷,“你会选谁呢?太子还是誉王?”梅长苏眉间掠过一抹极为清傲的神情,但刹那犀利转瞬即过,他仍是那个闲淡的病弱青年。“良臣择主而事,你到金陵来,难道不是为了成就一番功业?”“残年病体,何谈什么功业?不过是想小憩一段时日罢了。”“到京城来小憩?”霓凰郡主双眼看着远方,口中却嘲弄道,“江左梅郎与众不同,真是会挑地方。”梅长苏并不理会她的讥讽,淡淡道:“郡主对朝局的走向,也是出乎人意料的关心哪?”霓凰郡主霍然回过头来,双眸之中精光大作,凌厉至极地射向梅长苏,气势之盛,仿若烈火雄炎直卷而来,普通一点的人只怕立刻便被会震倒。但梅长苏却坦然迎视,唇边还自始至终挂着一抹微笑。半晌之后,霓凰郡主终于收回了自己刻意散发出来的怒气,冷冷地哼了一声,道:“我穆氏一族世代镇守云南,与朝廷可谓相互依存。朝局的走向,对我藩镇影响极大,有何关心不得?”“在下只是觉得,”梅长苏躬身一礼,“其实历代皇位的更迭,素来都与云南无关,无论将来谁据有天子之位,为大梁镇守南藩的穆氏都是无人敢动的。郡主又何必对夺嫡之争如此感兴趣呢?”对于这个问题,霓凰郡主根本不予回答,反而仰天长笑,逸采神飞,那种璨然的气度,虽现于女子之身,却充满了一方诸侯的豪情与霸气,令人心折,可以想象当她在战场之上,如烈焰狂飚般展开攻势的时候,又是何等地撼人心魄。如果新近才成年袭爵的那位年轻小郡王有其姐一半的风姿气势,就足以使云南王府成为天下最难撼动的藩镇了。梅长苏眉睫一动,已然明白了这位南境女统帅的意思。的确,云南穆府效忠朝廷,但也要朝廷镇得住它才行。霓凰郡主女中英豪,随随便便的主子岂能让她俯首?那位未来的天子是什么样的人,是怎么样夺得的宝座,她焉能不过来自己看上一看?“苏先生,”霓凰郡主长笑之后敛容回首,竟已改了称呼,“你可愿帮本郡主一个忙?”梅长苏忙道:“郡主如有吩咐,自当尽力。”“陛下有旨,武试前十名,方有资格参加文试。我想请苏先生担任文试的考官,帮本郡主排定一下这些求婚者的座次。”对这个要求,梅长苏相当意外,第一反应就是婉拒:“文试本是陛下亲裁,岂有在下多言的道理?”“苏先生的才名谁人不知?陛下也不会反对的。”霓凰郡主目光幽幽,竟有些柔婉之态,“既然都劝我说女子迟早也要一嫁,选得小心些也不算有错吧。”梅长苏沉吟了一下,问道:“这个文试的座次,是用来确认郡主与之比武的顺序吗?”“是,文试优胜者,先有机会与我比试,他若赢了,后面的九个就没有机会了。”“若是此人输了呢?”“依次由下一名递补。要是十个人都赢不了我,那这次我就嫁不掉了。”霓凰郡主冷笑的样子,仿佛早已看到了她所说的这个结局,“先生能答应么?”梅长苏知道如今的态势,自己再低调也无济于事,倒也不怕出这个风头,当下缓缓点头,凝目看向楼前平台上一直没有停止过的刀光剑影,叹道:“若这里面真有一个郡主的有缘人就好了……”霓凰郡主走近了一步,与他肩并肩站着,目光漠然地望着下面的争斗,仿若喃喃自语般地轻声问道:“苏先生怎么不参加呢?”“我?”梅长苏失笑了一下,“我这样的身体,只怕第一轮就会被打飞出去。到时候还想当麒麟呢,不变成肉饼就算好的了……”听他这样一描述,霓凰郡主也忍不住笑出声来,“苏先生还真是风趣。不知先生得的是什么病?”“宿疾罢了,暂时无碍性命。”梅长苏顺口答着,仍是随意地看着下方的人潮,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之间睫毛微微一颤,目光轻晃了一下。虽然这一下悸动如同轻羽点水,瞬息无痕,但霓凰郡主何等样人,立即察觉了出来,忙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可看了半天,也判断不出他到底是看见了什么。“迎凤楼到底非我久留之地,郡主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还是到下面锦棚里去的好。”梅长苏温言道,“再说麒麟总是不回去,太子与誉王殿下岂不等的着急?”“说的也是,早见早好。”霓凰郡主也点头微笑,“那就不耽搁先生了,请便吧。”梅长苏拱手却步,行了一个告退之礼,而一向连公卿王侯都不太放在眼里的南境女帅竟敛衣躬身,向他回了半礼。两人分手之后,一个回到暖阁,另一个直接下了楼梯,飞流自然也跟在后面一齐走了。从迎凤楼侧面的出口到锦棚区的入口,是由一条长长的甬道相连,侍卫们都在墙外关防,整个道路异常清静。梅长苏一面慢慢走着,一面低头思考,直到飞流在后面“啊”了一声,他才抬起头来,看见迎面而来的健硕身影。蒙挚身为禁军统领,负责宫城的安危,皇帝驾临于此,他的责任重大,须要四处巡视,格外小心。不过梅长苏是受太皇太后诏命进迎凤楼的,掌控全局的他当然不可能不知道,所以这迎面撞上,他也并没有上前盘查,反而笑着打了个招呼。梅长苏也微微一笑,点头为礼,两人各有各的事情,仿若是偶然相逢,谁都没有停下脚步来寒喧一两句的意思。然而就在他们相互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梅长苏的嘴唇突然动了几动,吐出了一句语音极轻,但语调却极其严厉的话来:“叫他们两个都给我回去!”第一卷 江左梅郎 第十四章 皇子来访当梅长苏与霓凰郡主在迎凤楼上赏景谈心时,宁国侯锦棚里的几个年轻人也并不安宁。萧景睿总是担心留下苏兄一个人有什么不妥,时坐时站地未见安稳。而言豫津坐在一旁,则是一直自顾自地在茶碗里照着自己的影子,喃喃自语:“我应该比苏兄更英俊、更帅气、更招人爱吧?郡主为什么不请我陪她呢?”谢弼气得一下站了起来,宣布道:“我不跟你们这俩疯子在一起了,我出去走走!”说着转身就向外走去,几乎跟正走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苏兄!你回来了……”另两个年轻人闻声立即起身,言豫津抢先把好奇地脑袋伸了过来:“苏兄,郡主跟你说了什么?”梅长苏面上露出意味深长地的微笑,眨眨眼睛道:“郡主夸我,长得象一只麒麟一样……”“麒麟?”言豫津愣了一下,“就是那种四不象的圣兽?你确认郡主这是在夸你?”“胡说什么啊,”谢弼推了他一把,“郡主是夸苏兄有麒麟之才!”梅长苏瞟了这位二公子一眼,什么也没说,谢弼这才反应过来,立刻满脸通红,自知言语有失。不过言豫津并没有接着他的话追问,反而高高兴兴地拉着梅长苏跟他讲述刚才有场打斗多么好玩,连神色微动的萧景睿也象是根本没听到一样,回身到棚外叫侍从换热茶进来。梅长苏不由心中微有感慨。这两个人,一个大大咧咧毫无机心,一个温和单纯柔顺善良,但比起陷于政事权谋之中的谢弼,反倒要更敏锐一些,至少知道什么话听到了都要当作没听到 一样。不过谢弼竟然知道“麒麟之才”这样说法,说明他在誉王幕中的地位绝对不低。因为无论是一个太子也好,一个王爷也罢,追着延揽什么麒麟这种事,若是传到了当今皇帝耳中,肯定会惹起他的忌怒,所以除了心腹中枢,他们不可能让其他人知道这个隐秘。就连霓凰郡主,梅长苏也还一时推测不出她是从什么途径查知这件事的。“……后来他就闪啊闪啊闪啊,本来对方也拿他没什么办法,可他忘了这是在一个高台上啊,正闪得高兴呢,脚下一空,就掉下来了!哈哈哈……”言豫津大笑了一阵后,突然把脸一绷,怒道,“苏兄,你有没有在听我讲?”“有听啊。”“这不好笑吗?”“很好笑啊。”“可是你都不笑!”“我在笑啊……”萧景睿过来打了言豫津一拳,“人家苏兄有气质,笑得斯文,你以为人人都象你一样,一笑起来就恨不得在地上打滚?”言豫津正待反驳,谢弼突然轻轻咳嗽了一声,低声道:“太子殿下和誉王殿下朝这边来了。”棚内顿时一静,梅长苏缓缓站起身,扬声道:“飞流,来的是客人,不要拦。”外面传来闷闷的一声“哦”,谢弼眼珠略转了转,小声地说:“大哥,豫津,等会儿我们也回避一下吧。”“我不。”萧景睿立即道,“我要跟苏兄一起。”“你……”谢弼气结,“你懂点事好不好?”“苏兄是我的客人,我不该陪吗?”萧景睿冷冷道。谢弼知道自己这位大哥平素里虽然温和,但一拗上劲儿来可不好对付,正有些焦躁,言豫津在一旁笑道:“谢弼,又不是誉王殿下一个人来,太子也在啊,大家一起那么热闹,有什么需要我们回避的?”被他这一提醒,谢弼顿时怔了怔。是啊,光自己这三个人回避了顶什么用啊,太子跟誉王在一起呢,反正谁也说不成什么要紧的话……梅长苏冷眼瞧着这一幕,不禁暗暗摇了摇头。还未正式接触呢,太子与誉王这争嫡的两府里就已经开始显露出毛病了。太子这边的问题是保密不严。明明是他悄悄上琅琊阁问出的机密答案,现在不仅他最大的敌人誉王知道了,连持有中间立场的霓凰郡主也知道了,要说他府里没有人家安下的谍探,恐怕谁都不会相信。而誉王的问题在于用人不当。象谢弼这样的人才,又有宁国侯世子的身份,早应该挖空心思把他塞进户部这样的中枢部门担任实职,让他能发挥自己善理内政的优势,而不是还由他闲散在幕僚中,搅进他根本没有天赋的阴谋诡变中来。这时锦棚外已传来脚步声,有人拖长了声音宣报:“太子殿下到——誉王殿下到——”前后脚进棚的这两个人,一看便知是兄弟,都是高挑韧健的身形,深目薄唇的容貌。太子萧景宣今年三十五岁,唇边有两道很深的口鼻纹,气质略显阴忌,而三十二岁的誉王萧景桓眉目更为舒展些,一进来就刻意露出平和的微笑。棚内诸人一齐行下国礼,当然立刻就被扶起了身。“景睿和豫津又出去玩了好久才回来吧?真是让本王羡慕。”誉王萧景桓曾奉旨照管过在御书房念书的这些世家子弟们,所以比起太子来,他与在场诸人的关系要更加熟稔一些,笑着抚了抚萧景睿的肩膀,“早就听说你们三个带了贵客进京,只是这一向琐事缠身,一直找不到时间来拜会。”太子暗暗撇了撇嘴。什么找不到时间?如果不是两府里互相观察牵制,只怕谢弼报告给他的当时他就立马飞奔了过去,饶是这样,他还不是第二天就求了皇后娘娘去揽人吗?听说还被人家送了根软钉子吃,活该!“这位就是苏先生了,果然风采清雅,”誉王继续笑语晏晏,“江左十四州能多年安康,民生平稳,全是多亏了贵盟匡助地方,本王一直想要禀奏圣上,给贵盟予以嘉奖,只是恐怕贵盟心志清高,不屑于俗誉,故而未敢擅动。”梅长苏淡淡道:“在下苏哲,随友入京,与江左盟没有丝毫关系,请誉王殿下不要有所误会。”见誉王被这软绵绵的一句话顶得无语,太子顿时心头大快。还请旨嘉奖呢,要请旨难道本太子不会请,轮得到你插手吗?“此言极是,”太子趁机道,“苏先生就是苏先生,扯那么远干什么?听说先生有体弱之症,入京是为了游赏散心,不知都去过哪些地方了?”“啊,我带苏兄在城里逛了一天,什么清乐坊、上墟市、夫子庙、洗愿池都去过了!”言豫津一派天真地抢着答道。“这些都是你喜欢玩的地方,”太子嗔怪地瞪了言豫津一眼,“人家苏先生情趣高雅,哪里爱去这些俗艳喧嚣之地?要说金陵盛景,还是在郊外,只可惜大多圈进皇家苑林中了。先生如果有兴趣,就请收着这个出入的玉牌,虽没什么大用,但拿来开道还是方便的。”他虽然说的谦逊,但那块净白脂玉加盖玺章的令牌一亮出来,大家谁不知道它的分量?谢弼眉尖一跳,不由看了誉王一眼。暂居下风的誉王抿了抿嘴角,冷眼瞧着梅长苏的反应。只见这位江左盟宗主用指尖拈住牌穗,拿到眼前随便瞟了瞟,唇边闪过一缕淡淡的笑意,叫了一声:“飞流!”一眨眼的功夫,那俊秀阴冷的少年便出现在梅长苏身边,几个贵公子看惯了没什么,倒把两个皇子吓了一大跳。“来,把这个拿着。以后我们飞流出去玩的时候就可以爱怎么走怎么走了,如果再有大叔把你捉下来,就拿这个牌子给人家看,记住了吗?”“记住了!”“好,现在去玩吧。”大家眼前一花,少年又消失了踪影。太子愣了半天,脸色有些难看,誉王却一副暗中笑的肚痛的表情。这块玉牌可是加盖了皇帝大宝玺印的一道令符,除了太子,连王爷们也未蒙赐有,绝对是身份的象征,凭此牌,所到处可令百官俯首。结果人家如此大手笔地送出见面礼,他居然转手就拿给自己的护卫玩去了,简直不知道是该说他不识宝,还是该说他太不给面子……“其实游玩也是很费体力的,”现在又再次轮到誉王振作精神,“苏先生还是该先行调养身子才是。刚巧本王这里得了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千年首乌,最是滋补的。另外,在我灵山别宫里有股药泉,常浴此泉可益气补神,连父皇都赞不绝口,不妨请先生过去住一段时日,本王也好与先生谈论一下词赋文章,沾一沾这公子榜首的雅气。”他这个建议一出,连萧景睿都不禁有些动容。想起这一路上梅长苏稍加劳累便面白气喘,晚上也时常咳个半宿,他就感到十分揪心,虽然极不想让梅长苏与嫡位之争扯上关系,但那千年首乌与灵山药泉无疑还是很难让人拒绝的。“你最近这么忙,父皇不是瞧你能干,一连交办了好几件差事给你吗?”太子冷笑了一声道,“你哪里有时间陪苏先生去什么灵山别宫啊。”“皇兄不必担心,兵部和淇州那两桩差使已经办好了,昨儿才回了父皇,正准备今天回禀皇兄您呢。至于庆国公的那桩案子,派出去的钦差还没回来呢,[万卷书库·手机电子书-wWw.jaRtxt.cOm]一时且开不了审。这几日正好是个空闲期,怎么也得让小弟松泛几天不是?”誉王笑着回话,态度极为恭敬,却让太子恨得牙痒痒,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人欠揍,巴不能现在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可以上去痛痛快快的地扇上两掌。“誉王殿下的好意在下心领了,”梅长苏瞧着这表面上兄友弟恭,实际却象对乌眼鸡似的两兄弟,慢吞吞地躬身为礼,“只是这一向服的是寒医荀珍先生特意为我调制的丸药,不能擅加进补,那千年首乌是何等宝物,不要白白浪费了。至于灵山别宫的药泉,只怕我要先写信问问荀先生,如果他说洗得,我再去叨扰殿下吧。”太子一看梅长苏也拒绝了誉王,心里顿时舒服了好些,忙道:“可不是,调理病体万万马虎不得,怎么能看什么药贵就往嘴里吃,看什么水好就跳进去洗呢?桓弟府上要是没有比寒医荀珍更好的大夫,就不要乱给苏先生出主意了。”誉王心里明白,当着太子和自己的面,梅长苏是不可能明确表态偏向哪一边的,所以今天不过是大家来见个面,彼此品察一下对方,真正的水磨功夫还在后头,不能急于一时。于是立即哈哈一笑,一副大度的样子道:“这个是本王疏忽了,可惜此处无酒,否则一定要自罚三杯才是。”太子站起身来道:“桓弟,人家苏先生今天是来看比武的,我们就不要多加叨扰了,这就走吧?”誉王略加思忖,想到太子所赠的玉牌虽然被转手给了护卫,但好歹算是收了,自己岂能平白地落了下风,忙向谢弼使了个眼色。“对了苏兄,”谢弼心领神会,立即叫了一声,“您不是一直想着要去凭吊黎崇老先生的教坛遗迹吗?我记得老先生有些手稿……”“在我府上,在我府上,”誉王立即接过了话茬儿,“黎老先生也是本王一向敬重有加的鸿儒,故而收藏了几本老先生的手稿,怎么苏先生也是……”“黎老先生门生遍于天下,苏兄也曾在他坛下听讲过呢。”谢弼附和着道。“这可真是巧了,”誉王忖掌一笑,“以后就更有得切磋了。”这一下投其所好,连梅长苏也不禁目光闪动,轻声问道:“是哪几本手稿呢?有《不疑策论》吗?”“有,有,”誉王大喜道,“就在本王的藏书楼内。先生如果想看,尽管到府中来,绝对没有人敢拦先生的大驾。”他不提要赠送书稿,而只是请梅长苏来看,分明就是以此为饵,引得人常来常往。太子看看情况不对,不禁有些着急,忙道:“桓弟也未免太小气了,不就是几本书稿吗?人家苏先生喜欢,你送过去就是了,还非要人家到你家里去看……你要真舍不得,那几本书值多少钱,你出个价,我买了送苏先生。”被他这样一激,誉王只好道:“我只是怕苏先生不收,先生如果肯笑纳,自然是立即送过去。”梅长苏淡淡一哂:“既然也是誉王殿下心爱的书稿,苏某怎能横刀夺爱?”“哪里哪里,苏先生如今这般才名,如果黎老先生在世,必视你为第一得意弟子,这手稿归于先生之手,那才真是再恰当不过了。”誉王一面装着大方,一面忍不住又刺了太子一句,“不过小弟还是要冒昧地说一句,皇兄刚才的话可有些不对,这几本手稿在寻常人眼里不算什么,但在敬重老先生的人眼里,那都是无价之宝,皇兄说的‘出个价’之类的话,苏先生听了可要难过的……”太子顿时气结,但他确实素来不爱读书,弄不懂这些文人的心思,担心又说错什么话,平白地得罪了梅长苏,当下也只好忍了这口气。两人这一番较量,也说不上有什么大赢大输,眼见着梅长苏神思倦怠,萧景睿很关切地频频询问他哪里不舒服,当下也不好久留,各自又客套地关心了几句,便一起出去了。第一卷 江左梅郎 第十五章 庭生言豫津早就不耐烦在棚里听他们阴一句阳一句地勾心斗角,自己一个人跑到外面看比武,见他们走了这才跑了回来,见梅长苏坐在椅上不停地咳嗽,萧景睿在一旁给他轻轻拍背,忙问道:“苏兄怎么了?又犯病了吗?”“没什么……”梅长苏接过萧景睿递来的茶喝了一口,拭着眼角咳出来的眼泪,“太子和誉王殿下都佩了一种香……有些闻不惯……”“啊,我知道,那是东海产的龙涎香,皇上赏的,只有他们两人才有呢。香气确实浓烈,难怪苏兄闻不惯,不过听说提神是最好的,还有壮阳的功效呢。”“是吗……”梅长苏随口应着,眼尾瞟了瞟站在一旁,仿佛并没有仔细听他们说话的谢弼。自己厌恶龙涎香的信息多半今天晚上就会由谢弼传给誉王,所以誉王下次见自己的时候一定不会再佩香。而萧景睿和言豫津都肯定不是太子的人,那么应该没有人会告诉太子这个消息,可如果他下次见自己时也刻意没有佩香的话,那就说明誉王府中也潜有太子的谍探。而若是太子丝毫没有得到消息,依然佩着龙涎香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话,那么誉王此人的能力和手腕,应该就值得重新评估,要大大地为他加上几分了……这之后终于清静了许多,没有再来什么形形色色的访客,让他们安安静静地看了几场比试,虽然尚没有高手出现,但也不算乏味。中午有一个时辰的停赛休息时间,迎凤楼上仍是帘影浮动,看不出皇帝陛下还在不在,估计他也只是露一露脸,应该不会坚持一连几天都坐在上面从头看到尾的。言豫津不知什么时候已安排人送来了酒菜食盒,兴致勃勃地聊着上午的事,等着下午开赛。所有人中,大概也只有他才是真真正正把心思放在比试上面的。午后没过多久,谢弼便找了个借口消失,萧景睿见梅长苏慵慵倦倦的样子,建议提前回府去,言豫津几番挽留不住,也只能孤零零地站在棚门旁送他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