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潘金莲_刘震云

《我不是潘金莲》作者:刘震云内容简介:作者用了267页铺陈李雪莲的上访史,但这267页只是整本小说的序言。而正文,只有16页,三四千字。这种结构赢得了与他熟识多年的评论家张颐武的一顿猛夸:“我建议正文拿去得鲁迅文学奖(记者注:鲁奖主要奖励中短篇小说),把前面的拿去得茅盾文学奖。”  当代著名作家刘震云获茅奖后的第一部长篇,也是他第一部以女性为主角的小说。直逼现实,书写民苦,使这部小说成为《一句顶一万句》的姊妹篇。  和《一句顶一万句》一样,故事都是写一个戴了绿帽子的人想杀人,其实不过是想在人群中找到能说上话的人,不同的是,这本书中是一个戴绿帽子的女人,从杀人到折腾人,不过是想在人群中纠正一句话。  这个顶了潘金莲冤名的妇女经历了一场荒唐的离婚案后,要证明之前的离婚是假的,更要证明自己不是潘金莲,走上告状路。结果从镇里告到县里、市里,甚至申冤到北京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不但没能把假的说成假的,还把法院庭长、院长、县长乃至市长一举拖下马;以至每到“两会”时她所在的省市县都要上演围追堵截的一幕,竟持续二十年。  刘震云用一个看似荒诞的故事讲述真切的生活常理。他的写作立场使他成为当代文坛少有的可以与时代、人民和国家对话的现实主义作家。序言:那一年(一)  李雪莲头一回见王公道,王公道才二十六岁。王公道那时瘦,脸白,身上的肉也白,是个小白孩。小白孩长一对大眼。大眼的人容易浓眉,王公道却是淡眉,淡到没几根眉毛,等于是光的;李雪莲一见他就想笑。但求人办事,不是笑的时候。何况能见到王公道,不是件容易的事,邻居说王公道在家,李雪莲拍王公道家的门,手都拍酸了,屋里不见动静。李雪莲来时背了半布袋芝麻,拎着一只老母鸡。李雪莲手拍酸了,老母鸡被拎得翅膀也酸了,在尖声嘶叫,最终是鸡把门叫开的。王公道上身披一件法官的制服,下身只穿了一裤衩。李雪莲除了看到他一身白,也瞅见屋里墙上贴一“囍”字,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明白王公道不开门的原因。但夜里找他,就图在家里堵住他;自个儿跑了三十多里,这路也不能白跑。王公道打声哈欠:  “找谁呀?”  李雪莲:  “王公道。”  王公道:  “你谁呀?”  李雪莲:  “马家庄马大脸是你表舅吧?”  王公道搔着头想了想,点点头。  李雪莲:  “马大脸他老婆娘家是崔家店的你知道吧?”  王公道点点头。  李雪莲:  “马大脸他老婆的妹妹嫁到了胡家湾你知道吧?”  王公道搔着头想了想,摇摇头。  李雪莲:  “我姨家一个表妹,嫁给了马大脸他老婆她妹妹婆家的叔伯侄子,论起来咱们是亲戚。”  王公道皱皱眉:  “你到底啥事吧?”  李雪莲:  “我想离婚。”  为了安置半布袋芝麻,主要是为了安置还在尖叫的老母鸡;也不是为了安置芝麻和老母鸡,是为了早点打发走李雪莲,李雪莲坐到了王公道新婚房子的客厅里。一个女人从里间露了一下头,又缩了回去。王公道:  “为啥离婚呀?感情不合?”  李雪莲:  “比这严重。”  王公道:  “有了第三者?”  李雪莲:  “比这严重。”  王公道:  “不会到杀人的地步吧?”  李雪莲:  “你要不管,我回去就杀了他。”  王公道倒吃了一惊,忙站起给李雪莲倒茶:  “人还是不能杀。杀了,就离不成婚了。”  茶壶悬在半空:  “对了,你叫个啥?”  李雪莲:  “我叫李雪莲。”  王公道:  “你丈夫呢?”  李雪莲:  “秦玉河。”  王公道:  “他是干啥的?”  李雪莲:  “在县化肥厂开货车。”  王公道:  “结婚几年了?”  李雪莲:  “八年。”  王公道:  “带着结婚证吗?”  李雪莲:  “带着离婚证呢。”  说着,解开外衣的扣子,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离婚证。  王公道愣在那里:  “你不已经离婚了吗,还离个啥?”  李雪莲:  “这离婚是假的。”  王公道接过那离婚证。离婚证已经被揉搓得有些皱巴。王公道从里到外查看一番:  “看着不假呀,名字一个是你,一个也是秦玉河。”  李雪莲:  “离婚证不假,但当时离婚是假的。”  王公道用手指弹了一下离婚证:  “不管当时假不假,从法律讲,有这证,离婚就是真的。”  李雪莲:  “难就难在这里。”  王公道搔着头想了想:  “你到底要咋样?”  李雪莲:  “先打官司,证明这离婚是假的,再跟秦玉河个龟孙结回婚,然后再离婚。”  王公道听不明白了,又搔头:  “反正你要跟姓秦的离婚,这折腾一圈又是离婚,你这不是瞎折腾吗?”  李雪莲:  “大家都这么说,但我觉得不是。”序言:那一年(二)  李雪莲最初的想法,并不想瞎折腾;已经离婚了,折腾一圈还是离婚;李雪莲最初的想法,是快刀斩乱麻,一刀杀了秦玉河了事。但秦玉河一米八五,膀大腰圆,真到杀起来,李雪莲未必杀得过他。当初结婚找秦玉河,图他个膀大腰圆,一膀子好力气,如今杀起人来,好事就变成了坏事。为了杀人,李雪莲得寻一个帮手。她首先想到的,是自个儿娘家弟弟。李雪莲的弟弟叫李英勇。李英勇也一米八五,膀大腰圆,整日开个四轮拖拉机,五里八乡,收粮食卖粮食,也倒腾棉花和农药。李雪莲回了一趟娘家。李英勇一家正在吃中饭。饭桌前,趴着李英勇、他老婆和他们两岁的儿子,正“呼噜”“呼噜”吃炸酱面。李雪莲扒着门框说:  “英勇,出来一趟,姐跟你说句话。”  李英勇从碗上抬起头,看门口:  “姐,有啥话,就在这儿说吧。”  李雪莲摇头:  “这话,只能对你一个人说。”  李英勇看老婆孩子一眼,放下面碗,起身,跟李雪莲来到村后土岗上。已经立春了,土岗下一河水,破了冰往前流。李雪莲:  “英勇,姐对你咋样?”  李英勇搔着头:  “不错呀。当初我结婚时,你借给我两万块钱。”  李雪莲:  “那姐求你一件事。”  李英勇:  “姐,你说。”  李雪莲:  “帮我去把秦玉河杀了。”  李英勇愣在那里。李英勇知道李雪莲跟秦玉河闹“离婚”这件事,没承想到了杀人的地步。李英勇搔着头:  “姐,你要让我杀猪,我肯定帮你,这人,咱没杀过呀。”  李雪莲:  “谁也不是整天杀人,就看到没到那地步。”  李英勇又说:  “杀人容易,杀了人,自个儿也得挨枪子儿呀。”  李雪莲:  “人不让你杀,你帮我摁住他,由我捅死他,挨枪子儿的是我,跟你无关。”  李英勇还有些犹豫:  “摁住人让你杀,我也得蹲大狱。”  李雪莲急了:  “我是不是你姐?你姐这么让人欺负,你就睁眼不管了?你要不管我,我也不杀人了,我回去上吊。”  李英勇倒被李雪莲吓住了,忙说:  “姐,我帮你杀还不行啊,啥时候动手呀?”  李雪莲:  “这事儿就别等了,明天吧。”  李英勇倒点头:  “明天就明天。反正是要杀,赶早不赶晚。”  但第二天李雪莲去娘家找李英勇杀人,李英勇他老婆告诉李雪莲,李英勇昨天夜里,开拖拉机去山东收棉花了。说好是去杀人,怎么又去收棉花?过去收棉花不出省,这回怎么跑到了山东?明显是溜了。李雪莲叹了一口气,除了知道李英勇并不英勇,还知道“打虎还靠亲兄弟,上阵还靠父子兵”这句话是错的。  为了找人帮自个儿杀人,李雪莲想到了在镇上杀猪的老胡。镇的名字叫拐弯镇。老胡是个红脸汉子,每天五更杀猪,天蒙蒙亮,把肉推到集市上卖。肉案子上扔的是肉,肉钩子上挂的也是肉。肉案子下边筐里,堆着猪头和猪下水。过去李雪莲去集上老胡的摊子买肉,买过,老胡又一刀下去,从案子猪身上片下一片肉,扔到李雪莲篮子里;或从筐里拎根猪大肠扔过来。但这肉这肠不是白扔,老胡嘴里喊着“宝贝儿”,眼里色迷迷的。有时还绕过肉案,对李雪莲动手动脚。都被李雪莲骂了回去。李雪莲来到集上老胡的肉摊前,对老胡说:  “老胡,找个没人的地方,我跟你说句话。”  老胡有些疑惑。想了想,放下手中的刀,跟李雪莲来到集后僻静处。僻静处有一座废弃的磨坊,两人又进了磨坊。李雪莲:  “老胡,咱俩关系咋样?”  老胡眼中闪了光:  “不错呀宝贝儿,你买肉哪回吃过亏?”  李雪莲:  “那我求你一件事。”  老胡:  “啥事?”  李雪莲接受了弟弟李英勇的教训,没跟老胡说杀人,只说:  “我把秦玉河叫过来,你帮我摁住他,让我抽他俩耳光。”  李雪莲与秦玉河的事,老胡也听说了;摁住一个人,对老胡不算难事,老胡满口就答应了:  “你们的事我听说了,秦玉河不是个东西。”  又说:  “别说让我摁人,就是帮你打人,也不算啥。我想知道的是,我帮了你,我能得到啥好处?”  李雪莲:  “你帮我打人,我就跟你办那事。”  老胡大喜,上前就搂李雪莲,手上下摸索着:  “宝贝儿,只要能办事,别说打人,杀人都成。”  李雪莲推开老胡:  “不杀人。”  老胡又往前凑:  “打人也行。那咱先办事,后打人。”  李雪莲又一把推开他:  “先打人,后办事。”  开始往磨坊外走:  “要不就算了。”  老胡赶紧撵李雪莲:  “宝贝儿别急,那就按你说的,先打人,后办事。”  又叮嘱:  “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李雪莲站定:  “我的话句句当真。”  老胡高兴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脯:  “啥时动手呀,这事儿,赶早不赶晚。”  李雪莲:  “那就明天吧。我今天先去找秦玉河,把他约出来。”  当天下午,李雪莲去了县城,去了县城西关化肥厂,去约秦玉河。去时抱着两个月大的女儿,想借着约秦玉河明天去镇上民政所谈女儿抚养费的事,把秦玉河骗回镇上。化肥厂有十来根大烟囱,“突突”往天上冒着白烟。李雪莲在化肥厂寻了个遍,遇到的人都说,秦玉河开着大货车,去黑龙江送化肥了,十天半月回不来。秦玉河像李雪莲的弟弟一样,明显也是躲了。去黑龙江寻人,中间隔着四五个省;秦玉河又是个活物,整天开着汽车在奔跑;看来杀一个人易,寻一个人难;只能让秦玉河多活十天半个月了。李雪莲憋了一肚子气。出了化肥厂,又感到憋了一肚子尿。化肥厂门口有一个收费厕所,撒泡屎尿两毛钱。看厕所的是个中年妇女,头发烫得像鸡窝。李雪莲交了两毛钱,把女儿交给看厕所的妇女,进厕所撒了一泡尿。肚子腾空了,气在肚子里涨得更满了。出来,看到孩子在看厕所的妇女怀里哭,李雪莲兜头扇了孩子一巴掌:  “都是因为你个龟孙,害得我没法活。”  李雪莲和秦玉河的纠葛,都是因为这个孩子。李雪莲与秦玉河结婚八年了。结婚第二年生了一个儿子,如今儿子七岁了。去年春天,李雪莲发现自个儿又怀孕了。也不知是哪一回,算错了日子,该让秦玉河戴套,迁就他没让戴,秦玉河一下舒坦了,李雪莲怀孕了。二胎是非法的。如秦玉河是个农民,罚几千块钱,也能把孩子生下来,但秦玉河是化肥厂的职工,如生下二胎,除了罚款,还会开除公职,十几年的工作就白干了。二人便去县医院打胎。李雪莲怀孕两个月没感觉,待脱了裤子,上了手术台,张开大腿,突然觉得肚子里一动;李雪莲又合上大腿,跳下手术台穿裤子。医生以为她要去厕所撒尿,谁知她出了手术室,开始往医院外走。秦玉河撵她:  “哪儿去?一打麻药,不疼。”  李雪莲:  “这里人多,有事回家再说。”  一路无话。两人坐了四十里乡村公共汽车,回到村里,回到家,李雪莲又去牛舍。牛栏里一头母牛,前两天刚生下一个牛犊。牛犊在拱着母牛的裆吃奶。老牛饿了,见李雪莲“哞”了一声。李雪莲忙给母牛添草。秦玉河撵到牛舍:  “你到底要干啥?”  李雪莲:  “孩子在肚子里踹我呢,我得把他生下来。”  秦玉河:  “不能生。生下他,我就被化肥厂开除了。”  李雪莲:  “想一个既能生下来,又不开除你的主意。”  秦玉河:  “世上没有这样的主意。”  李雪莲站定:  “咱们离婚。”  秦玉河愣在那里:  “啥意思?”  李雪莲:  “镇上赵火车这么干过。咱俩一离婚,咱俩就没关系了。我生下孩子,孩子就成了我一个人的,跟你也没关系了。大儿子归你,生下的孩子归我,一人一个,不就不超生了吗?”  秦玉河一下没转过弯来。待转过弯来,搔头:  “这主意好是好,但也不能因为孩子,咱俩就离婚呀。”  李雪莲:  “咱也跟赵火车一样,等孩子上了户口,咱俩再复婚。孩子是在离婚时生的,复婚等于一人带一个孩子。哪条政策也没规定,双方有孩子不能结婚。结婚后不再生就是了。”  秦玉河又搔着头想了想,不由佩服赵火车:  “这个赵火车,曲曲弯弯,都让他想到了。这个赵火车是干啥的?”  李雪莲:  “在镇上当兽医。”  秦玉河:  “他不该当兽医,他该去北京管全国的计划生育,那样,所有漏洞都让他堵上了。”  又端详李雪莲:  “你肚子里不但藏着一个孩子,还藏着这么些花花肠子,我过去小看你了。”  于是两人去镇上离了婚。离婚之后,为了避嫌,两人也不再来往。但大半年过去,等李雪莲把孩子生下来,却发现秦玉河已与在县城开发廊的小米结了婚。不但结了婚,小米也怀孕了。当初离婚是假的,没想到变成了真的。当初李雪莲走的是赵火车的路,没想到一路走下来,终点站是这么不同。李雪莲去找秦玉河闹,李雪莲说当初离婚是假的,秦玉河一口咬定,当初离婚是真的。有离婚证在,李雪莲倒输着理。李雪莲这才知道,是自己小看了秦玉河。不是咽不下这件事,是咽不下这口气。比这更气人的是,当初离婚的主意,还是李雪莲出的。被别人蒙了不叫冤,自个儿把自个儿绕了进去,这事儿可就窝囊死了。一口气忍不下,李雪莲便想杀了秦玉河。秦玉河去了黑龙江,一时杀不着秦玉河,李雪莲便把气撒到了两个月大的女儿身上。女儿正在哭,一巴掌下去,把她扇得憋了气,倒不哭了。倒是看厕所的妇女见她打孩子,跳着脚急了:  “啥意思?我跟你可没仇。”  李雪莲倒一愣:  “啥意思?”  看厕所的妇女:  “你要打孩子,别处打去。孩子这么小,哪里经得住你这么打?你把孩子打死了没事,大家知道这里死过人,谁还来这里上厕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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