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众人醒来,却见钟一山已将碑面清理得干干净净,借着晨光在给石碑照相。张宾等人过去看,见碑的阴面刻满了字,没有标点,谁也断不下句子,只好请教钟一山。钟一山说这个碑记的是兴元元年,皇上给他的大女儿唐安公主修庙的事。大家问兴元元年离现在有多远,钟一山说大概是一千二百多年。问和杨贵妃有没有关系,钟一山说比杨贵妃晚了四十多年。大家说,这个碑就是给杨贵妃孙女立的了,怪的叫唐安寺,原来是公主叫唐安。张宾说,金枝玉叶的公主怎会到了深山老林,荒败若此。钟一山就给大家读那碑文:皇唐唐安公主,今上之长女,东宫之同母妹,元妃王氏所生也。逮年甫有行,礼及厘降,锡之美号,是曰唐安。同姓诸侯,即开汤邑,高车使者,且择勋华,聿求令族,方系韦氏。属殷忧在运,銮跸时巡,缭绕江山,逶迟禁辇,公主有疾不言倦,孝以安亲。兴元元年三月十九日薨于秦岭之行在,春秋廿有三。上爱女,悼惜之甚,建寺筑塔厚葬……张宾让钟一山不要念了,说大概意思已经明白,唐朝一个皇上,带着一家来这儿旅游,他的大闺女唐安半道上得了病,怕爹娘分心,也不说,后来死了,就埋在了这里,这个唐安23岁,是东宫太子的亲妹妹,还带了个姓韦的驸马,对吧?钟一山说没错,不过不是旅游是逃难,是德宗皇帝为躲避京城大臣朱的造反,涉长谷,越高山,践险路,履冰霜,万险千难的到了这里,失去了自己的女儿。当日,钟一山将众人打发回青木川,自己背着行李奔汉中去了,说是要查寻相关的历史资料。4魏金玉回青木川是当地一件大事,李天河们组织了小学生到桥头去欢迎,小孩子们晃动着红纸黄纸做的花束,在志愿者王晓妮老师的指导下练习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的口号。带有陕南口音的普通话,在老师跟前总是过不了关,女老师耐心地一遍遍纠正他们,是欢迎的“迎”,不是银行的“银”。小孩子说出来还是“欢银”,改不过来。张宾显得有些疲惫,从山里刚钻出来又领着几个人将招待所的两间房子重新粉刷、布置,挂上了嫩绿的新窗帘,摆上了新台灯,派人连夜从县城宾馆借来了洁白的被套枕套,将满屋子喷足了“玫瑰花气味”的清新剂,又把走廊上的公用厕所用硫酸刷洗干净,用锁头锁了起来……这是美籍华人的下榻之处。张保国担忧美籍华人对蹲坑是否适应,要是因为茅坑不理想而撤资,对青木川实在是一大损失。李天河说,他美籍华人未必没蹲过坑!刘小猪们的房子处于僵滞状态,谁也没有本事在几天之内做通搬迁者的工作,更何况这些人的前头还有一堵坚硬的挡风的墙。镇上通知搬迁户们,暂时可以不搬,但是各家要把自家的房子收拾利落清爽,人家回来看,满院子是猪屎牛粪不成。刘小猪改了首民歌,叫他的孙子坐在门口唱:太阳出山么晒脊梁,魏金玉她回乡来算账。要算咱就好好地算,咱种的田来咱盖的房。万般做事你要讲理,美籍华人只能吓唬狼。共产党给咱撑腰杆,走遍中国咱们胆气壮。谁听了这首歌谁都想笑,说刘小猪这个人看着笨拙,其实有内秀,是青木川的人才,可惜没有充分发挥出来。李天河们对刘小猪的歌无可奈何,人家唱错了吗,没有,句句唱在理儿上,太阳出山能不晒脊梁么?不能。有党撑腰,老百姓胆子能不壮么?肯定壮。人家唱的是“共产党给咱撑腰杆”,没唱“冯教导给咱撑腰杆”,谁也挑不出刘小猪一点儿错。对魏金玉的到来,许忠德、魏漱孝、三老汉们的表现是平静,魏金玉回乡,他们在“众议院”甚至没有发表一点儿议论,连说也懒得说。据冯小羽分析,他们不是懒得说,是有意地回避,是没有勇气面对即将发生的事实,突然面对魏家大小姐,至少,在他们的内心尚没有准备好。欢迎的人群聚集风雨桥头,要一睹美籍华人风采,老年精英们几乎没有谁在人群里出现,他们甚至连“众议院”门口也没有去。许忠德站自家开办的中药柜台后头,看着冯小羽玩弄着从头上吊下的一卷纸绳,被她揪下的纸绳在柜台上堆成一堆,乱作一团。听着外面热闹的锣鼓口号,看着在写满黄连、白芷标签前,神思走得很远的许忠德,冯小羽有种感觉——随着魏金玉的归省,青木川五十年的扑朔迷离将昭著于世,那铁桶般坚固的同盟,亦将瓦解冰消。许忠德说,这些纸绳山外头早已不用了,我也只剩了最后这一卷。冯小羽一听,赶紧站到凳子上,把纸绳缠到了线轱辘上。许忠德侧着耳朵听了听,说人已经到了,冯小羽问何以知道,许忠德说在响鞭炮哪,炮仗一炸就说明人已经到了。冯小羽说许忠德一定盼着快点儿见到魏金玉,许忠德说他不想见魏金玉,他想快点儿见到钟一山,他要证实“唐安寺”的事情,这是他上大学就做的一个梦,要不是回来陪魏富堂,他早把唐朝两个皇上跟这条道路弄清楚了,哪里轮得上姓钟的。冯小羽说,要是没有许忠德的提示,钟一山或许还钻在杨贵妃情结里出不来,唐安寺的发现许忠德功不可没。这一说,许忠德便有些得意,说要是真实不虚,他就在政协会上给政府提个建议,好好保护起来,至少那块碑得进博物馆,荒山野岭地扔着,对不住唐朝的皇帝。冯小羽说,现在您得回答我一个问题。许忠德说,你的问题太多。冯小羽说,您说给魏富堂收尸的究竟是谁,公审大会的早晨,在风雨桥上等待魏富堂的是哪一个?许忠德的脸色立刻变得灰暗,为掩饰不自在,转身拉开茯苓抽屉,信手在里头翻腾,腾起的白色粉末呛得他咳嗽。冯小羽说,您不说我也知道,桥上站着的,给魏富堂收尸的是一个人,是您心中的偶像谢静仪。我再问您,谢静仪后来究竟去了哪里?许忠德说,你为什么非要找她?冯小羽说,因为我看到过她被劫持到青木川的报道,我要给这个人画一个完整的句号。许忠德说,没有谁劫持过谢校长,谢校长是自己来的。冯小羽说,到现在您还替她瞒着。这个谢静仪,程立雪,她根本就没离开青木川,她被埋在了魏富堂旁边!许忠德说,胡编啥子哟。跟美籍华人一块儿回来的钟一山出了汽车一路小跑,进了许忠德的小药铺,拍着手里的电脑嚷着,都在里面!都在里面!许忠德迎上去,让钟一山快打开机子,他要看资料。钟一山在药铺的柜台上打开了电脑,有几个从桥头看热闹回来的后生也进了药铺,要看博士的小电影。屏幕上出现了“唐安寺”遗址,一片苍茫浓郁的绿,几截横陈的石条,两棵疲惫的古柏,一个若隐若现的高台……有后生说,这样的地方山里到处都有,没甚新奇。紧接着,画面上出现了被绿苔覆盖的古碑,有人说这是“庵众”,他挖猪苓去过这儿,草丛里,破砖烂瓦有很多,阴天下雨能听到鬼哭。立刻有人补充说那是大小赵在叫屈,十几口人就死在了庵众,庵众的阴气太重,那些怨气至今化解不开。屏幕翻过一页,碑面上“唐安寺”三个大字被清理出来,许忠德激动地用手摩挲着电脑屏幕说,只知道傥骆道上有“唐安寺”,却没想到是这里。“庵众”、“庵众”,分明是“安冢”,是唐安公主的坟墓,千余年硬是被叫转了音,我竟然没往这儿想!有人说博士来青木川找的是杨贵妃,不是唐朝公主,这个唐安充其量只能算作杨贵妃的孙女,还不是杨贵妃的嫡亲。许忠德说叫“孙女”不妥,虽然杨贵妃和唐安两个女人只隔了四十年,还是差着肃宗、代宗、德宗几代人,杨贵妃应该是唐安的老老祖母了。后生们不服,说四十年至多是个祖母,那公主到山里来已经二十多岁,杨贵妃是她娘也不为过。许忠德说,历史就是历史,不能按着想象胡来,这个皇上哪怕只做了三天,他在中国历史的坐标上也是个点,跳是跳不过去的。都知道老头子是学历史的,大伙便不再与他争论。大家让许忠德说说长安的公主如何进入了深山老林,许忠德说是因了德宗的“建中之难”。唐建中四年,大臣朱泚造反,皇上的泾原军倒戈于京城,唐德宗仓皇出逃,带着皇太子,王、韦二妃,唐安公主百余人由长安西行入骆谷,进入傥骆道,向汉中方向奔逃。时值冬日,地冻天寒,滴水成冰,皇上带着他的嫔妃、皇子皇女,行走在老林里,前有险路,后有追兵,车用不上,轿无法抬,谁也代替不了谁,金枝玉叶们面临着空前绝后的生死考验。最先倒下的是德宗的大女儿唐安,唐安是元妃王氏所生,和皇太子是同胞兄妹,为德宗之最爱。公主23岁,已经出嫁,所以逃难的队伍中还有她的丈夫,驸马韦宥和怀抱中的小女儿。公主一家三口随着皇帝穿林海翻高山,被拖得气息奄奄,最终死在半道上。钟一山将电脑点到一处让许忠德看,是一节唐代历史记录,记录说:缭绕江山,逶迟禁辇,公主有疾不言倦,孝以安亲。庚寅,车驾中途,唐安公主毙。上爱女,悼惜之甚,欲为公主厚葬,臣姜公辅进谏,山南非久安之地,公主之葬,会归上都,宜俭薄,以副军需之急。上怒,将公辅贬官,为公主修砖塔,造高冢,建寺庙,为唐安寺,冢称“安冢”。钟一山和许忠德都为此而激动。钟一山说贞元十五年,唐德宗将死在傥骆道上的唐安追册为“韩国贞穆公主”,给公主赐谥号,唐安是第一人。没找到杨玉环而找到了唐安,这于钟一山是个不小的收获,由唐安推及傥骆道,历史的古道便更加清晰。风雨桥头,从汽车里走出了魏家大小姐魏金玉,时隔近60年,人们觉得眼前的妇人与头脑里的形象相差甚远。魏金玉满头浓发,波浪翻滚,银白如雪,没有一根杂色。茶色眼镜后面,当年秀美的眼睛不再清澈,不再灵动,多了些疲惫和沧桑。保养很好的面容尽管点着红唇,终也掩盖不住松弛的下巴和鬓间隐隐若现的老年斑。衣裳是松松垮垮的休闲装,脚上是旅游鞋,都是不被青木川人认可的世界顶级名牌。这身不显山不露水的装扮,让魏金玉在故乡的出现变得含蓄而低调。随着魏金玉出现的是她的丈夫于四宝,当年的国民党小白脸变做了耄耋老人,头发秃顶,动作迟缓,风流不再。于四宝被一个中年人搀扶着,颤颤巍巍下了车,如果没有手里拐杖的支撑,大概随时都会倒下。中年人高个微胖,一身笔挺西装,面容严峻,人群中有人惊呼,魏富堂!“魏富堂”朝人群挥挥手,人们鼓起掌来,小孩子们在王晓妮老师的指挥下用英文唱起了《青川之风》。孩子们唱得真挚而热烈,其中不乏赵大庆的孙子赵人民。赵人民穿着崭新的白衬衫戴着红领巾,衬衫是英语比赛得的奖品。熟悉的旋律让魏金玉激动,掏出手绢不住地擦眼睛,拉着王晓妮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王晓妮真像谢校长。李天河说了王晓妮的身份,魏金玉说当年的谢静仪就是教育志愿者的大先辈了。魏金玉和于四宝在桥头,面对着青木川的青山绿水久久地站立。一切都是老样,一切又都很陌生,流溪竹林,白墙青瓦,高大的青木,带篷的廊桥,似乎都停滞在五十年前。红砖的小楼,蜿蜒的公路,汉子们动辄就掏出的闪亮手机,山高处的电视接收塔,又让他们惊异,让他们目不暇接。两人迈上风雨桥,青木川人闪出了一条路,虽然在礼仪上不失热情,可都感到了彼此之间难以跨越的距离。谁都知道,魏金玉是在她父亲生死攸关的时刻,离家出走,投入到情人怀抱的,“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甭管这父亲是好人还是坏人,这让青木川的乡亲多少有些看法。青年们在私下思忖,魏金玉为了她身后这个伸展不开的糟老头子背离亲情,抛家舍业,几十年究竟是值还是不值。照例是接风的酒宴,水陆纷陈,珍馐备具。这回接待,饭桌上除了干部和魏富堂尚存的部下外,还多了青女和冯小羽。席间,魏金玉吃得很少,却不住地往丈夫碗里夹菜,腊肉、嫩笋、青川鱼,把于四宝的碗里堆得往外流。于四宝努力地吃着,喃喃地说几十年没尝到这个味儿了……大家有意无意地回避着枪毙魏富堂的话题,所说多是青木川的山水风情。话题过于浮浅,不能深入,都觉得这顿接风酒喝得不够透亮。李天河请魏金玉饭后到老宅去看看,顺便讲了开发青木川旅游的计划。魏金玉说是要去看的,又问她当年住的屋还在不在。李天河问哪个屋,魏金玉说就是偏院墁着花砖地的三间屋。李天河没反应过来,张保国低声告诉他,就是刘小猪住的那三间。李天河对魏金玉说那房子正在腾,准备要大修,安置一些现代设施是必要的。魏金玉说,房子也不必腾出,还是让人家住着好,房子跟人一样,老没人住就没了人气儿,没了人气儿很快就坏了。李天河说,魏大姐将来还是要回来住的呀。魏金玉说,我还会回来住吗?张保国接上说,叶落归根,要回来的,一定要回来的。魏金玉突然泪光闪烁说,叶落归根……我的根……让我自己给拔了。李天河说,我们正在努力恢复,青木川永远是您的家,您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魏金玉对青女说,我离家,把我爹气坏了。青女没抬眼皮,平淡地说,魏老爷病了一场,不吃药,不打针,只是骂人,从那以后人就蔫了,一点儿心劲儿也没有了。魏金玉说自己当年还是年轻,不懂事,父亲病的时候她就在青木川,很长一段时间她和于四宝跟着姜森在山里周旋。有几次,她晚上偷偷溜回家里,站在父亲的窗前,看着父亲的身影,泪流满面,默默地请求父亲的原谅。说到这里,魏金玉指了指许忠德说,这些许主任都是见过了的,他偷偷劝我回来,我怎么能够,四宝的命还在人家手里攥着……许忠德面无表情地坐着,好像魏金玉所说与他无干。冯小羽想,这只老狐狸,真是隐瞒了太多的事情。冯小羽问魏金玉是什么时候离开青木川的,魏金玉说是和胡宗南的骑二旅一块儿离开的,她和于四宝脱离了姜森的队伍,离开了大陆。四宝是个厚道的人,www奇Qisuu書com网魏金玉看着正在认真消灭菜肴的丈夫说,当时我爹看不上他,是没看到这个人的内里。四宝,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恋爱的?于四宝停止了咀嚼,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是在你们家厨房,看你们家的厨子老陈做叶儿耙耙的时候。饭桌上,许忠德和老人们都注意到了于四宝端杯子时那高翘的兰花指,大家心里立刻涌起一股腻歪,几十年前的腻歪,对魏金玉紧接而来的有关她与于四宝的爱情阐释也听得大大打了折扣。而作为魏金玉,她知道,有关她与于四宝的交代是必需要对乡亲们做出的,这个交代是对青木川,也是对她的父亲的解释。她在有生之年还要回来,大半也是为了这个解释。1949年11月,解放军攻克汉阴、石泉,迅速渡过汉江,解放了西乡、洋县、城固。胡宗南在陕南设计的三条防线相继崩溃,胡部仓皇向四川撤退。那是一种兵败如山倒的逃亡,车马人流,混杂于途,通川山路,红尘滚滚,遮天蔽日。青木川东面的棋盘关,道路盘曲,山险路狭,一侧为峭壁,一侧为深渊,行进其间,让人望而生畏,除非万不得已,一般人进川,不走此路。胡宗南南撤,选择这条地僻人稀的险路,为的是逃避解放军的追击。胡宗南的车队从汉中出发,一路颠簸摇晃,随着道路的蜿蜒甩来甩去。二师师部的王福开着卡车,紧紧地跟在师长的吉普后面,前面车腾起的灰尘一阵阵钻进驾驶室,把车里的人弄得灰头灰脸,土猴一般。驾驶室里还坐着他的助手胡汉江和师长的姨太太盛玉凤,盛玉凤怀里抱着包袱,脚底下蹬着木头箱子,占据了很大一块地方。王福和胡汉江都知道,包袱和箱子里是姨太太不能丢弃的宝贝,是比他们性命还重要的东西,在开车中便多加了小心。卡车前面的吉普车里坐着师长和大太太,车上暖壶里有热茶供应,自在舒适,这让盛玉凤心里不能平衡,不平衡的表现是开始挑卡车司机的不是,说王福不好好开车,专往坑里开,说王福的方向抡得太猛,诚心甩她,说胡汉江挤了她,一身的汗味儿熏得她闭住气不能呼吸……中午,在宁羌城外的一个小庙里打尖休息,盛玉凤寻到师长丈夫诉苦,说司机助手胡汉江在行路中对她多有非礼,借车辆颠簸转弯之际多次摸她的胳膊大腿。以盛玉凤的目的是希望师长怜香惜玉,将她安置在前面小车上,却不料师长让盛玉凤下午继续乘坐卡车,并不通融。盛玉凤使出了撒娇哭闹的本事,将胡汉江“吃软豆腐”的细节诉说得更加绘声绘色,师长仍是不肯答应让她换车。打发走盛玉凤,师长悄悄交代手下亲信,到了青木川,立即将胡汉江秘密处决,一个普通士兵敢偷偷占师长的便宜,实在是活得不耐烦了。后面的行程山大沟深,道路奇险,作为师长,稳定住军心是非常必要的。蒙在鼓里的胡汉江,还在擦车,给汽车添水,忙得不亦乐乎。王福匆匆走过来,将胡汉江拉在一边,让他赶紧离开车队,越快越好,越远越好。胡汉江莫名其妙,不想离开,一个劲儿问师傅为什么,王福说,让你走你就走,甭再多问!胡汉江说他跟着师傅学手艺,要是哪点儿没做好,师傅打也成,骂也成,就是别赶他走。王福低声说,逃命要紧,快走吧,别让人再看见你!往后,你能记着师傅就成,师傅家在河南南阳王家坨,家里一个老婆,一个儿。儿六岁,大名王有田,小名臭蛋……胡汉江只是看着师傅发愣。集合出发的号子响了,各车辆纷纷发动,盛玉凤挎着包袱,满脸沮丧地向车子走来。王福急得汗也下来了,催着胡汉江说,快走啊,你!胡汉江说,师傅您不走吗?王福朝胡汉江猛踹一脚,大喝道,你个龟孙,滚!再不要回来!胡汉江没提防师傅这一脚,一下没站稳,顺着山坡溜下去了。汽车队出发了,胡汉江吃力地往上爬,嘶声喊着师傅,可是师傅的车随着大队摇摇晃晃地远去了。胡汉江站在沟底,看着渐渐消逝的烟尘,哇哇大哭,他到底也不明白,一顿饭的工夫,师傅为什么对他变得这么绝情。胡汉江还没有走出山沟,就得到了棋盘关车毁人亡的消息,掉下山涧的正是他的师傅王福驾驶的那辆卡车。胡汉江知道,凭师傅的本事,绝不至于把车开到山崖下头去,师傅拼死地赶他走,是给了他一条生路,看来师傅王福心里是有想法的。胡汉江朝着棋盘关方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含着眼泪朝山下走去。全国解放,河南王家坨的乡亲们知道了,臭蛋的爹死在了外面,从陕西过来个姓胡小伙,自愿入赘王家,不计较臭蛋家穷,不计较臭蛋娘大他七岁,胡姓小伙将臭蛋当做了亲生,安安心心跟王家娘俩过了一辈子,直到2001年去世。这是后话了。青木川文昌宫偏殿里停放着王福和盛玉凤血肉模糊的尸体,大家都知道,师长的姨太太在棋盘关发生了车祸,命丧黄泉。向王福偷偷透露消息的人就是于四宝,他觉得王福是个义士,是值得敬佩的人,他用那高翘的兰花指,在王福的头前毕恭毕敬地上了三炷香,至于旁边那具丑陋的女尸,他却是连看也没看。同样为此事感动的还有魏富堂的千金魏金玉,让魏金玉感动的不是舍身救徒弟的王福,而是向王福透露消息的于四宝。通过这件事她认定于四宝是个仗义的、正直的好男人。爱情从此开始,朱美人的女儿感情之炙之猛让人无法招架,可谓“万曲不关心,一曲动情多”,魏金玉决心为这个男人一条道走到黑,任谁也拽不回来了。就跟父亲绝情,就私奔,就留下了莫大遗憾。魏金玉问起了被父亲吓跑的杜国瑞,许忠德说杜国瑞现在在上海,是汽车制造方面的专家了,现在他爹娘的墓碑,帽子戴得老大老高,让青木川所有的老人羡慕。三老汉说,那是杜国瑞争气,窝在青木川,娶个本地老婆,未必能让他爹娘戴上令牌。都听出三老汉的话是甩给魏金玉听的。魏金玉很郑重地对三老汉几个人说她也要给她的爹戴令牌。三老汉用眼睛巡视桌上的几个老人,大家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下目光,面色都有些严峻,末了三老汉不紧不慢地说,魏司令是我们的老上级,我们跟司令是有着生死交情的,魏司令从王三春的铁血营撤回来,在青木川安营扎寨种大烟组民团,我们都是死心塌地跟着魏司令干的,司令的心思我们都明白,娶了一房又一房的名门闺秀,为的就是将来给自己挣个令牌,按说我们应该替司令争来些脸面,争些光彩,可是规矩终归是规矩……李天河说规矩是可以改变的,那些老旧的东西该突破就要突破,现在一切都要为经济建设服务,为青木川的明天铺路。张宾说“令牌碑”本身就是老旧,就应该剔除,要不,都把帽摘了,要不就都戴上,别搞那些三六九等……话没说完,被张保国狠狠瞪了一眼。张保国说“令牌碑”是对文化的推崇,是激励青木川人学习奋进的地域传统文化,从正面理解,它的存在还是有积极意义的。魏金玉说她知道她的资历不够,说到底也是个高中毕业,让大家为难了,可她的儿子是耶鲁大学博士毕业,现在专门搞电脑软件开发,外孙给外公修“令牌碑”是绝对说得过去的。说着把一直坐在角落里没说话的中年人介绍给大家,中年人向老人们点头,说着请乡亲们关照的话。外孙说国语,发音不同于说普通话的冯小羽,也不同于满是现代词汇的王晓妮,他的话让人们想起了谢静仪,想起了一个遥远的年代。其实大家一进来就看到了角落里的外孙,对方酷似魏富堂的相貌让在座的老人们感到不自在。魏富堂在临死的时候应该就是这个年纪,仿佛时光绕了一个圈,大家都变了,只有魏富堂还是原来,在一旁一言不发地看着大家。青木川老人们在饭桌上对外孙的微妙态度,让冯小羽找到了当年的魏富堂,魏富堂在她的脑海里再不是虚幻的符号,变做了实实在在的人。魏金玉提出了令牌碑的事,大伙不好再说什么,虽说此地没有外孙给外祖父立令牌的先例,但转念一想,魏富堂没有儿子,让外孙子立令牌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了。魏漱孝还没完没了地追问外孙子姓什么,想的是于四宝若是入赘了魏家那自然另当别论,魏金玉说她的儿子姓“埃德加”,大家都傻了眼。李天河说,令牌碑要修,碑文要写,将来旅游者来了,魏富堂的墓是一处景点,要在这上面做些文章。又转过身对冯小羽说,林岚的墓也要修,要大修,还要塑雕像,杭州有女侠秋瑾的墓,成为人们必到的凭吊之处,青木川的林岚是比女侠还要女侠的。我们不缺资源,缺的是创意!半天没说话的于四宝问起了刘芳,这使冯小羽想到于四宝过去的身份,他竟然还惦记着他的国民党“战友”。许忠德的回答简简单单只两个字,死了。于四宝追问是怎么死的,三老汉说是自杀,拿枪打了自己的脑袋。郑培然马上纠正说是解放军打碎了她的脑袋。魏漱孝说,是同时,同时。许忠德说,那个人她死有余辜。魏金玉问起谢静仪谢校长……立刻饭桌上发生了冷场,几个老人都低下了头,用眼睛的余光互相扫荡。冯小羽的神经也莫名其妙地提起来,她知道,憋了几十年的宝,到了最后该揭盖的时刻。没有人说话,大家的目光最终都落在了许忠德身上。许忠德拿筷子翻弄着盘子里的竹叶排骨,任着魏金玉的期待,冯小羽的紧张。郑培然沉不住了,酒杯一蹾,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说,实话实说算了!魏漱孝先看了许忠德一眼,才对郑培然说,那你就说。郑培然说,让我说,你怎不说?你是怕不得好死。魏漱孝说,你才怕!李天河让不要争了,说就让老许说,有什么说什么,不要隐瞒,都是青木川的人,谁也不会见外。三老汉也鼓励许忠德,说还是让参谋主任说,七八十的人了,还怕什么呢?什么也不怕了。许忠德放下筷子,看着大家,平淡地说,死了。魏金玉说,我料到她活不长久了。冯小羽说,你们一直跟我说谢静仪走了……郑培然说,那是因为谢校长死得不自然。问怎的不自然。郑培然说,是自杀。5谢静仪有件事情瞒着大家,那就是她的病。1949年,谢静仪初时只是腹部微微的不适,并没在意,后来添加了腹疼腹胀,至晚心烦意乱,五内烧灼难耐。谢静仪私下向魏金玉说了,魏金玉不敢拖延隐瞒,让父亲找来郎中诊病。郎中姓樊名乐,是当地顶尖名医,号称“樊仙”,不但会给人医病,还能给人下蛊。他说你三更死,阎王不会留你到五更,属于那种半人半仙系列。樊仙在魏金玉陪同下来到校长的屋里,并不号脉问诊,只一望便断言谢静仪内有腹鬼,是为鬼病。谢静仪笑着问何为“腹鬼”,樊仙说,腹鬼即中尸,神游失其守位,即有五尸鬼干人,忽腹痛胀急,上冲心胸,旁攻两肋,块垒涌起,牵引腰脊。问如何处置,樊仙说需驱鬼。问怎个驱法,说是用房上茅草,采下,随同符咒置铜器中,炙热,包裹红布,随痛追逐。谢静仪哪肯信什么符咒,通过魏富堂,又找来宁羌老中医给诊治。老中医翻山越岭来到青木川被颠簸得已近半死,浑浑噩噩中又被灌了一肚子接风酒,醉了两天才能正常走路,给女校长看病已是第三天的事情了。望、闻、问、诊、切,看得自然仔细,说校长的病情是气机紊乱,水饮停蓄,淤血阻络,开了一服药方,揣了魏富堂给的50块大洋,坐着滑竿回县城去了。谢静仪是个有文化的人,虽不懂中医,也能从那方子窥出一二三来,她知道自己的病大概是很麻烦了。樊仙的“神失守其位”,宁羌老中医的“气机紊乱”倒是都点在她的病根上。几日来,她的心时时地牵扯到广坪,牵扯到绵延的秦岭山中,那里有着她的手足,有她的同胞妹妹刘芳。自刘芳到达了青木川,她便是一刻不能安宁,不能消停了,她太知道这个性情冷酷,禀性暴戾的妹妹了。刘芳原名程立珊,大学毕业后在“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息烽行辕”工作,是军统中的一员。息烽说是行辕实则是监狱,是国民党关押共产党和进步人士的地方。重庆的望龙门监狱被国民党称为“小学”,渣滓洞、白公馆称为“中学”,息烽则是“大学”。案情重大者从“小学”转囚于“中学”,转于“大学”,用他们的说法是“升学”,被处死就是“留学”了。行辕内的“工作人员”个个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1945年国民政府教育督察霍大成来视察陕南教育,霍大成坐着汽车艰难地行驶在山道上,旁边坐着他的妻子程立雪。车行至回龙驿附近,道路越发难走,司机畏于山道艰险,几次停车,建议霍督察步行。霍大成不干,死活不下车,司机只好勉强前行。程立雪说霍大成这样难为司机是何苦,霍大成说这就是督察主任的派头,哪见过督察一身灰土,一脚烂泥,下去视察的?李树敏袭击教育督察的车辆,完全是误着。1945年的李树敏明里是校长,暗里是土匪,是一个人格截然分裂的人物。正值寒假,这天李树敏领着一帮“弟兄”在山里猎熊,见山道上来了晃晃悠悠的汽车,就动了“消遣”的念头,用枪瞄了前头的司机,司机看路中间站了个拿枪的,惊呼有人劫道。话音未落,枪声已响,血花飞溅。汽车横在路上,霍大成看司机被打死,知道遇上了土匪,开门企图逃走。匪徒们从四周包围过来,程立雪拉住霍大成衣服,要跟他一块儿逃,情急之下霍大成将妻子的手掰开,自己不管不顾,钻进路边灌木中,不见了踪影。程立雪看着消失在树丛中的丈夫,眼里满是绝望,靠在车后座上闭了眼睛。丈夫的举止让她痛彻心脾,所谓的荣华富贵,所谓的恩爱温情,如此变换迅速,如此不堪一击,自己竟然在混沌中生活了那样多的时日而浑然不觉。看透了身边的一切,心便水一样的清亮平静,面对匪徒全没了惊慌恐惧,没了阢陧不安。李树敏原本为着玩一玩,却不料收获了一个举止淡雅,落落大方的文化美人。当时舅舅魏富堂的大小赵已经在老县城遇难,内室空虚,弄来个混血女子,舅舅不满意,嫌是杂种,李树敏自然而然替程立雪安排了归宿,也不征询女俘虏的意见,派人将魏富堂请到“斗南山庄”,与美人相见。程立雪初次见魏富堂,告诉魏富堂自己叫谢静仪,谢静仪是她姨母的名字,在那一刻,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将这个名字端了出来。也就是在这一刻,程立雪彻底告别了旧日的督察夫人的角色,成了她的姨母谢静仪。姨母谢静仪是北平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一个教会中学的女校长,一个终生未嫁的老姑娘。谢静仪在青木川的日子是轻松舒展的,学校没建成的时候她住在魏家大院里,很快她和魏金玉成为了挚交。在青木川,她只向魏金玉透露了自己程立雪的真实姓名和对丈夫霍大成的失望。她对魏金玉说,女人对爱不能有一丝的勉强和凑合,不要为表面的现象所迷惑,更不要相信什么“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和,乃敢与君绝”的海誓山盟。天下变得最快的就是“情”。天有不测风云,一切都得靠自己,不为记忆所迷惑,也不为环境所摧毁,把握住现在,把握住今天。魏金玉洗耳恭听,谢静仪漫不经意地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那知识女性特有的意态风神,都让她着迷,她处处以谢静仪为榜样,刻意追随。谢静仪将大部分时间用在青木川学校的建设上,她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从设计到工程质量,无不事必躬亲,就是那些廊柱的装饰,也不许有丝毫马虎。教师们办公的楼房,也体现着校长的审美观点,大气方正,远远地走在了时代前茅,深山老林里的中学,一点儿不逊于上海、南京。学校的建设,给了魏富堂一个又一个惊喜。礼堂那些于他很生疏的浮雕,那宽展的现代讲台,让他想起了辘轳把教堂给他的冲击,这些生疏和他在石板路上用一挡“福特”的汽车,和那只有一张唱片的留声机,那永远无法使用的电冰箱以及没有线的电话,成为现代文明的一部分,留在了他的身边,留在了青木川。他没事喜欢到学校来,背着手在工地上踱来踱去,看着浮雕上的小松鼠和葡萄在工匠的手下一点儿一点儿变得清晰精致,看着人们将那些石柱刻出了一道道菱形的槽,煞有介事地在女校长展开的图纸上指指点点,说些个没有咸淡的一二三四,他觉得非常愉快,非常充实,干这个比买枪更快意。青木川镇内外流传起女校长和魏富堂的传闻,说谢静仪是魏富堂从山外接来的第五位夫人,原本女方是不愿意的,后来看魏富堂诚心办学,才答应嫁了他,条件是要给她相对自由……在几十年后地区阶级教育宣传资料中,还有这样的记述,“魏富堂一生娶了六个老婆,第一刘氏,第二朱美人,第三大赵,第四小赵,第五谢静仪,第六解苗子”。这其实是推断。用魏金玉的证言说,自始至终,谢静仪和她的父亲,没有过任何肌肤之亲,他们的关系清澈如水,可鉴日月。她一度曾希望谢静仪能成为魏家家庭中的一员,成为她的母亲,试探了几次,女校长都没有这方面的意思,父亲对校长除了言听计从就是一味的尊敬,成为丈夫根本不可能。慢慢地她也觉出,将粗糙孔武的父亲和细腻韶秀的女校长硬捏在一起的想法是太荒唐,太不现实。谢静仪到青木川来了半年,她的妹妹程立珊就寻来了。程立珊化名刘芳,是李树敏领着悄悄进入魏家的。刘芳进了后门,在李树敏的引导下径直进了谢静仪的住室,魏金玉恰在谢静仪的屋里聊天,那天晚上魏金玉第一次见到了刘芳。刘芳长得和谢静仪十分相似,一身农家妇女装束,粗布条纹褂子黑土布裤,盘绕的发髻细细的眉。就这也遮掩不住浑身散发出的英气,像是一只走出领地的机警母豹,灵巧敏锐,随时地处于戒备之中。刘芳的到来出乎谢静仪预料。姐妹两个在深山相见,紧紧地相拥着,都有些唏嘘,让在旁边观望的魏金玉眼圈也红了。谢静仪问刘芳怎会找到这里,刘芳说姐姐就是走到天涯海角她也能找到,她们的身上流的是一样的血,彼此是有感应的。刘芳的回答是闪烁其词的,其实并没有解释出如何寻找到青木川的原因,激动中的谢静仪竟然被妹妹的回答再一次感动了。谢静仪让刘芳在青木川多住些日子,刘芳看了看身边的李树敏,对姐姐说她不走了,她和五少爷已经订了婚,她要陪着姐姐在青木川安家落户了。这让谢静仪再一次惊异,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她深知自己妹妹的政治背景,也知道抢掠她来青木川的李树敏是个什么样的角色,这样的两个人走到了一起,预示着青木川将不再平静,预示着魏富堂将搅入复杂的政治纠纷……姐妹相逢的短暂喜悦很快被深深的忧虑替代,谢静仪变得冷静,她对刘芳说,你得离开这里,我们两个不能同时存在于青木川。刘芳说,不。谢静仪说,留下来只有一种选择,脱离开你的组织。刘芳说,组织是她的生命,她会不惜一切为此而献身,当然也包括亲情。谢静仪说,我明白了,你来这里找我只是个说辞,其实你自有你的使命,只是咱们怎么都进入了这深山老林,将这穷乡僻壤作为终结。刘芳说,不是终结,是开始。我在这里不会打扰姐姐,姐姐也不要过问我的事情,道不同,不相与谋。现在姐姐姓谢,我姓刘,从今往后,我们各自好自为之吧。的确,刘芳到青木川,负有更重大的军事任务,她要潜伏下来,发展国民党特务组织,将来依托秦巴山区,和共产党对抗。也正是刘芳这些国民党专干们的存在,解放前夕,秦巴山地拼凑了几股反动武装势力,有新4军、新5军、新8军、陕保4旅、陕南暂编总队,共计2万余众,号称“十万地下军”。姜森的“反共游击总队”就是其中一股,刘芳表面为李树敏之妻,实则是“反共游击队”分队长,一个训练有素的国民党军统特务。魏金玉目睹了两个相貌相似,性格迥异姐妹的交锋,结果是这对姐妹不欢而散。6冯小羽跟着魏金玉一行人去寻找谢静仪的坟墓。许忠德指着水磨坊旁边的一个隐隐约约的小土堆说,就是这儿了。郑培然说不是这儿,应该是坡上林子那边,三老汉也不赞同许忠德的选择,三脚两脚将土堆蹬平了,说是流水冲下的积土,不是坟墓。他记得谢校长的坟埋在核桃树下头,埋葬校长的时候树上的老核桃叶子还不住地往坑里掉,铺了一层又一层。这样一说,几个人就同时往四周看,周围有梨树,有漆树,有橘树,有黄杨,就是没有核桃树。魏漱孝说刘芳就是在这儿被打死的,后来让他和几个人埋葬刘芳尸体,他记得是埋在校长旁边的,两座坟紧紧挨着,像姐妹俩。郑培然说,好人的坟都找不到,哪个还记得坏人的坟。郑培然说“文革”时候红卫兵在这儿折腾了几天,要寻找女土匪,启开过好几座坟墓,不知谁跟谁的。魏漱孝用胳膊画了个圈说,反正就在这一片。张保国说魏漱孝画得范围太大,没有准头,谢校长于青木川是有功的,不能埋没了,没有谢校长就没有现在的青木川中学,就没有青木川的人才精英,没有青木川浓厚的文化氛围,找到校长的坟墓至关重要,那是青木川一个里程碑式的人物。大家站在磨坊前头,听着蜜蜂在菜花地里嗡嗡地飞,茫然四顾,不知所措。魏金玉问校长是什么时候走的。青女说那天给校长送药,还带去魏老爷的一张条子,她一走,校长就将那些药全吞了……于四宝叹了口气说,解脱了也好,骑二旅在青木川驻扎的时候,金玉让我请医官给她看过,肚里长了瘤子,到了后期。郑培然说,校长抽大烟是为了止疼,这在我们中间已经成了不是秘密的秘密,大家都替她瞒着,魏老爷有的是烟,虽然谁抽枪毙谁,可对校长却是例外。魏老爷说,他的大烟给谢校长,是真正用到地方,他会为校长提供到最后,不让校长感到一丝痛苦。但是校长提前走了。校长在床边留下了一张字条,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尊严”两个字。对绝症的病人来说这是一个完美的结局,但是魏富堂和许忠德们不能接受这“完美”,他们不能接受敬爱的校长“吞烟自杀”这一残酷事实,几个人在校长的床前整整呆坐了一宿。“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当着校长,他们约定,为长者讳,只说是校长走了,这成为他们共同遵守的约定。天将明,学生们将校长埋葬在水磨坊旁边的树林里,于是就有了后来校长从大青树下离开了的话,就有了I will be with you forever这样的留言。校长一走,解苗子深知魏富堂心内的支撑塌了,在魏富堂临刑的那天早上,她特意穿了谢静仪的蓝旗袍和魏金玉的皮鞋,早早地等在了风雨桥头。她是替代女儿,替代谢校长来为魏富堂送行。她知道,魏富堂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最思念的就是这两个人,她要在最后的时刻送给丈夫一个安然,一个远离恐怖,心无挂碍的坦然心境。她想她是做到了。解苗子充当了牧师的角色,这些身为干部的青女自然知道,是她将押解魏富堂的时间和路线透露给了解苗子。“文革”时候,红卫兵满镇搜寻女土匪,解苗子害怕,将刘芳存放的照片悄悄拿出来烧毁,也是被青女抢下来了,用原来的包袱皮包着,压在箱子的最底下……在青木川,见过这张照片的只有解苗子和青女两个人,从完整到烧毁,没有第三个知道。冯小羽问照片上到底是谁,青女说是刘芳、谢静仪和她们的母亲。一阵风掠过树梢,冯小羽隐约听到了《青川之风》的旋律,望着在树林中站立的几位老人,她眼睛有些模糊了。刻意的隐瞒,有意识的忘却,年深日久地已经成了校长弟子们心底不自觉的趋避,知情者都成了“同谋”,它停留在一种集体性的回避、撒谎上,使得谢静仪在青木川的记忆中变得飘忽迷离。这个目的正是她的子弟们想要达到的,由此,于她的许多细节在大量流失着,风儿一样地逝去了……冯小羽庆幸自己,凭借作家的执著,女人的敏锐,从一张报纸开始努力寻找,一个人与众人谎言的对峙,抗拒着众人的遗忘,挖掘出了这段蛛网尘封的旧事。冯明在青女家一心一意为林岚撰写碑文,他对谢静仪没有兴趣,谢静仪病死也罢,吞烟也罢,跟他没有一点儿关系,跟青木川的发展也没一点儿关系。刘小猪给冯明送来一桶蜂蜜,让冯教导冲水喝,说是可以祛火通便。上边来了政策,给他在新街划了宅基地,补偿的款项也还说得过去,刘小猪很高兴,正找人筹划盖个小二楼,门面房能开商店,上头当旅舍,将来青木川开发旅游,不愁没生意。当然他自己得贴一大笔,得借贷,可细一算,用不了三年,花出去的都能赚回来。在老屋住着,只是个老屋,永远变不出钱来。魏金玉在许忠德的陪同下来到了学校,站在大礼堂前向她的儿子介绍盖礼堂的过程,魏家的外孙欣赏着那些漂亮的廊柱,赞叹女校长的眼力和他外公的魄力,对身边的邱校长说要赞助学校100台电脑,资助10个孩子出去读书……学生们欢呼雀跃,许忠德看着礼堂前“修道之谓教”的石碑若有所思。魏金玉要走了,冯明也要走了。青木川学校的孩子们在王晓妮带领下准备到西安参加英语口语比赛,几辆汽车汇聚在风雨桥头。魏金玉走过来跟冯明打招呼,说,你就是冯明?冯明说,我就是冯明。魏金玉说,青木川最忘不了你的人就是我。冯明说,我永远也忘不了青木川。张保国说,大家都是为了青木川的发展,为了辉煌灿烂的明天而携手共进,目的是一样的。魏金玉进了汽车,冯明也进了汽车。车子发动,开出青木川。学校的大轿车也启动了,在家长的叮咛中,在孩子们的欢呼中,向前驶去。魏漱孝说他发现,魏金玉和冯明两人在说话的时候,冯明的手插在腰上,魏金玉的抱在胸前,两个人的手自始至终也没有碰一下。郑培然说,不碰有不碰的道理,这里头意思大了。青女说,该干啥子干啥子,哪儿那么多意思,过好日子比什么都有意思!7半年后,三座坟墓被修整一新,魏富堂的墓冢是魏金玉出资修葺的,墓冢上镶着青砖,周围圈着石头围栏,碑上高大的令牌帽子,雕刻花样繁杂,做工精美,成为青木川令牌碑之最。碑文是许忠德代替魏金玉撰写的,由镇上审阅,将官方认为一些不合适的词句改过,着石匠铭刻出:民国中期,政乱匪患,父亲草创地方武装,发展经济,捍卫家乡。历任民团团长、司令等旧职务。父亲一生建宅众多,高楼栉比,工技精美,规模壮观。又临河建桥,取材建校,堂构凌空,工程浩大,邻无左右。后开办富堂中学,聘校长,延名师,博收群秀培植人才。其重教兴学之精神意志,树当时之典范。父致力地方二十年,建青木川一方之特殊局面,不泯其建树前功,后辈刻石事迹,是为志略。碑文低调而含蓄,这是许忠德的精明之处,不愧为少校参谋主任。碑石立好,魏金玉委托立碑仪式由许忠德和青女办理。立碑那天到坟前吊唁的基本是魏富堂当年的旧部,许忠德主祭,还有三老汉、魏漱孝及存活的某连长和二等传令兵、团丁等,齐刷刷一茬儿白头发,一人举着一把香站立在碑前。由于平反的批件还没有传达下来,镇干部们不便出面,连郑培然也没有出现。唯一的圈外人是“青川楼”的厨子张百顺,张百顺端来一碗红烧肘子,说这碗肘子是替他死去的爹孝敬魏老爷的。林岚的墓由砖场围墙外迁至镇西的竹林中,一条弯曲的石子路,迤逦通向林子的深处。一条渠水,汩汩流淌着,绕过青青的竹丛,奔川里的农田而去。路的尽头有汉白玉的高台和石碑,因是民政部门拨专款建设,就做得很排场。碑很大,字很密,漂亮的行书,每个字都用金粉细细描过,是王晓妮老师带着学生们做的工作。碑文和书法都出自冯明之手,是这位三营教导员的满意之作,也是教导员的绝笔,自碑文以后,老干部再没书写过任何文字,一月后心脏骤停,死在自家的厕所里。金灿灿的碑文在阳光下闪烁动荡,需仔细辨认:林岚,陕西米脂人。1947年参加革命,194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历任文化干事,师文工团演员队副队长。1949年12月,陕南全境解放,解放军171团三营进驻青木川地区。宁羌西部,“反共地下游击队”司令姜森部李树敏及妻刘芳(特务)拒向我解放军投降,隐藏在深山密林中,负隅顽抗。1950年6月2日,李树敏匪伙包围区公署,广坪街一度被占领,林岚随区干队抵御,在激战中不幸被捕,在敌人的严刑拷打下坚强不屈,英勇就义,时年22岁。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用生命换来了青木川人民翻身解放,她永远活在我们心中。迁葬仪式是在秋后举行的,虽只是遗骨,镇上还是做了很正规的棺材,装殓的时候青女亲自动手,将那些骨头按顺序一块不错地摆了,头下枕着散发着浓郁樟脑味儿的白缎枕头,身上盖着红绸棉被……副县长、民政局长和镇上领导班子都来了,送了花圈,学生们吹起了鼓号,放了鞭炮。冯明没有来,冯明和妻子夏飞羽蜷缩在小盒子里,挤挤挨挨地列在墙上的小格洞里,周围是陌生的“人群”。冯小羽也没来,冯小羽在日本,她和钟一山在考察京都泉涌寺“杨贵妃菩萨”的年代,据说这个菩萨像是照着杨贵妃本人的模样雕刻的,中国傥骆道的骆峪口有寺庙叫涌泉寺……水磨坊的旁边也立了一个碑,简单朴实,没有碑文也没有多余的点缀,碑面上除了“谢静仪长眠之地”几个字之外再无其他,本地的青石本色的字,那些字甚至没有用漆描过,但是刻得很深。2006年10月25日终稿于名古屋原书责编韩霁虹后记古镇、老街、栈道、土匪……汉中市宁强县西约百公里的陕甘川交界地带,有个“一脚踏三省,鸡鸣三省惊”的老镇青木川,而太白文艺出版社即将推出的叶广芩的新著就以此镇名命名。昨天,记者前往叶广芩家中探望因腿受伤在家休养的她,她一如既往地快乐,甚至拿自己的腿伤开玩笑。她向记者绘声绘色地讲起了她和小说《青木川》的故事。地图上“圈”出来的小说青木川镇老街始建于明代,街道建筑自下而上似一条卧龙蜿蜒延伸800余米,古朴而典雅,现存有老屋260间。叶广芩笔下的故事就此展开,她说:“我与青木川的接触带有戏剧性。”上世纪80年代初,叶广芩在写小说《洞阳人物录》,其中涉及到土匪。叶广芩说她当时真不知道陕西哪儿有土匪,就拿张地图在上面找。她心想,土匪出没的地方肯定是最偏僻最复杂的地方,于是她的笔就游走到了川、陕、甘三省的交界处。正好,地图上有个标明是镇的地名就叫“青木川”,于是就用了这个地名。之后,那个地方老在她心里萦绕,她不知道被自己在地图上选中的小圈到底是怎样的地方,也不知道她小说里的青木川和实际有着多大的差别,那里到底有没有土匪?她在陕西工人报当记者时,终于有机会到距青木川不远的阳平关采访,跟那里人谈起了那个纠缠自己多年的谜团。当地有人告诉她,青木川民国时的确有个叫魏辅唐的大土匪。他是土匪,却兴修水利、架桥修路造福当地;他目不识丁,却建校兴教,培养青木川的后人读书识礼;他种植大烟,却只销往外地,不允许当地人抽;他娶六房太太,个个有故事……她听后当时就想去青木川,但计划因故一搁浅就是20年。从《响马传》到《青木川》2001年底,叶广芩在周至挂职当县委副书记时,终于逮着机会去了古镇青木川,并写出了颇有影响的中篇小说《响马传》。已和叶广芩混得稔熟的宁强县人却不“答应”,认为她对魏辅唐写得还不够。于是,以一个解放后带枪投诚,却因误会被枪毙的半是乡绅半为土匪的魏富唐的传奇经历为主线,从青木川镇解放前夕战乱写至改革开放的今天,以这片神秘的土地50多年的变迁来见证历史变革中功过的小说《青木川》就成型了。叶广芩在这部25万字的小说里,不仅写足了曲折动人的爱与恨、生与死、正义与邪恶、浮华与没落的“土匪”戏,更蕴涵着深层的人生哲理及人性呼唤。同时,在描写历史变迁中反映出现代人思想的困惑以及文物、建筑保护和开发的两难状态。叶广芩一度曾想为这部小说命名为《金色夜叉》,后发现与一本日文书重名,索性就以故事的发生地命名。她透露说,随着《老县城》的出版,老县城的声名远扬,她感到喜忧参半,人们慕名前往老县城,会不会“打扰”了那里的生态?毕竟老县城位于自然保护区内。而位于川道上的青木川,是通往九寨沟的捷径,旅游开发对它来说是优势大于劣势。叶广芩感慨地说,作家不仅仅是写故事的,更应该是有所担当的文化人,要将一定区域的百姓生活、城市兴衰等放在心上。她希望借助即将投拍的同名影视剧和小说本身的宣传,让青木川也像许多年前的“芙蓉镇”一样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