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老汉说,孙子还是好孙子,就是做不得女人的主。郑培然说,这就是修正主义的开始。帝国主义反动派把在中国复辟资本主义的希望寄托在第三代第四代身上,现在已经验证了。从三老汉算,到震川,正好三代,人家一点儿没说错。至于震川的儿子,那是第四代,更是绝对的修正主义。三老汉说,那个小小的龟孙子的确是很修,不吃娘的奶,要吃美国进口的奶粉,裆里夹的尿子用一回就扔,叫啥子“一次性”……话语说不到一起,冯明感到焦躁,他考虑是不是没把人找对。想当年,郑培然是个青年学生,娃娃家,了解的情况有限,许忠德是魏富堂的少校参谋主任,三老汉是魏富堂的上尉营长,魏漱孝是魏富堂的堂侄,沈良佐是魏富堂的二等传令兵。仔细看,当年的积极分子,新政权的基本成员一个没来。怪道话不投机。冯明问张保国,主任兼组织委员怎没来?张保国问主任是哪一个。冯明说,就是你爹。张保国说,您忘了吗?我爹去世好久了。冯明说,副主任兼分地委员呢?张保国问管分地的是哪一个。冯明说,刘大成。张保国说,刘大成大炼钢铁时死在了小高炉前,脑溢血,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半块铁锅。冯明说,武装委员万至顺呢?张保国说,“文革”时候上吊死了。冯明说,锄奸委员沈三娃还在吗?张保国说,90年代跟着女儿到深圳去了,一直没有消息。冯明说,怎的都死了!冯明还想说,魏富堂这边的可一个个活得都挺旺,而且活得有滋有味,孙子都当了县长了。话到嘴边终是没说,毕竟不像领导干部的语言,也太没有政策水平。许忠德是个聪明人,窥出冯明的心态,解释说,人命挣不过天,死生有命,该撒手时便要撒手。魏富堂手下七个校级军官,六个都不在了,只有在下还老不死地赖在人间,白白浪费粮食。张保国说,除了武装委员万至顺以外,其他积极分子都是寿终正寝的,要活着,该有百多岁了。就目前,整个青木川地区,还没有发现过百岁老人,百岁以上的老树倒是不少。冯明一算,也确是,刘大成当分地委员那年快六十了,再结实的身板也活不过一百二去。那时候冯明在他们当中算是最年轻的,最年轻的也快八十了,岁月不饶人哪。他真切地感到回来得太晚了,该见的一个没见着,失去了再次踏上青木川的意义。他应该早来,至少提前二十年来。可二十年前他正忙,跑了许许多多的地方,包括外国。青木川这个山区小镇从没进入过他的视野,不知是青木川把他丢了,还是他把青木川丢了。张保国看冯明有点儿失望,补充说,在座的几位是青木川年龄最大的,还有一两个,脑筋不好使了,已经认不得人了,没有叫,还有一个赵大庆,起不来炕了。冯明想了半天,想不起赵大庆。三老汉提醒他说,赵大庆是生产委员,土改时家里穷得叮当响,连件像样的农具也没有,是赤贫。冯明问赵大庆怎的起不来炕了。三老汉说老的,赵大庆八十五了,秋天去捡戏楼的烂砖,脚被扎了,烂了个大窟窿,一直收不了口。许忠德对张保国说,那个烂瓦砾场早晚是个祸害,不少人在那儿刨砖捡木头,那些雕花的木隔扇引得山外的文物收购贩子来了好几拨,一对木楹联让承包他爸卖了两千五百块,竟然没人提出异议,这绝对是国家资源的流失。魏漱孝说,楹联上的字是施秀才写的,谁见了谁说写得好,刻得也好,正面看,字朝外凸,侧面看字朝里凹。冯明对这个戏楼有印象,过去召集全镇开会、演戏、比赛唱歌都在那里。戏台对面是文昌宫,戏楼搭得很考究,青石高台,雕梁画栋,飞檐斗拱,两边柱子上有对联:堂虞之世斯为盛凤凰在乡好有音许忠德说上届政协会上他就提出文昌宫的戏台快塌了,西南角顶棚已经露了天,雨水顺着墙往下流,夏天豪雨一来,整个顶就得压下来。结果呢,还没等到雨来就塌了,到今天也盖不起来,早点儿补救何至于此……冯明说他想看看塌了的戏台。许忠德说,你是应该到那儿看看。文昌宫是冯明记忆深刻的地方,忘了哪儿也不能忘了戏楼。那年他带着三营,最初进入青木川,落脚点就是文昌宫的戏楼。他们到达的时候是傍晚,国民党胡宗南骑兵第二旅一个分队刚刚撤出不久。这支国民党队伍是听到解放军南进青木川,一夜间逃窜的,走时匆忙得连掠抢的财物也没有拿完。这个分队在逃窜前发生了严重分裂,一部分追随胡宗南奔西南去了四川;一部分化解在秦岭山中落草为寇,给后来的剿匪工作带来很大麻烦。冯明和他的三营对进入青木川是做了充分准备的。这里群众工作薄弱,情况复杂,虽说有地下党在活动,但身份并没有公开。地主恶霸魏富堂拥兵自重,明里拥护解放军,表示愿意和共产党合作,缴械投诚;暗里与杜家院、赵家坝、姚渡、广坪的地主武装势力联合,自命宁西人民自卫队总司令,企图负隅顽抗,抵御红色政权。为了便于开展群众工作,三营抽调了部分指战员组成三十人的武装工作队,又从师里拨调出几名文化骨干,一同进驻青木川,林岚便是其中之一。他记得那天下午,他们从回龙驿出发,太阳落山便过了石门栈道,刚下到山谷,就听到青木川方向锣鼓声声,军乐齐鸣,热闹非凡。队伍走出山口,冯明们看到路边摆了黑木条案,搁了茶水糕饼,树上拉着“欢迎解放军进驻青木川”的横幅标语,不少富堂中学的学生,举着旗子,在老师带领下喊着口号。一帮穿着戏装的人站在道路两旁,做出各种欢迎姿势,滑稽又怪诞。副营长刘志飞看了说,连天官蟒、紫霞帔都穿出来了,欢迎规格还蛮高的哩。冯明让大家沉住气,冷静处事。魏富堂在条案前头站着,黄将校呢军服,高筒马靴,扎着皮带,别着精致小手枪。后头跟着六个卫兵,一色的美式装备,威武严肃。刘志飞悄声问冯明,魏富堂这是什么意思?冯明说,在向我们示威!刘志飞说,哪里是缴械投诚,分明是大布雄威,给解放军好看。魏富堂大步向冯明们走来,老远站定,敬了礼,后边的卫兵也齐齐立正,靴子后跟一碰,行了持枪礼。行过礼,魏富堂和大家握手,热烈而真诚,跟每个人握得都很用力,嘴里说着欢迎解放军进驻青木川,青木川人盼解放如久旱盼甘霖一类的话。冯明们向欢迎的人群和那些学生打招呼。老百姓们木然地站在欢迎队伍后面,就像是看正月耍社火,热闹归热闹,只是看看罢了。魏富堂说自卫队的花名册和武器弹药清单已经列好,静等冯明指示便进行交接,目前武器已经集中在办公大院统一管理。自卫队员多是当地山民,放下枪杆务农,拿起枪杆打仗,两不耽搁,冯明要训话,只要一吹号,他们是随叫随到的。冯明对魏富堂能够积极与新政权合作表示赞许,说青木川能够顺利回到人民手中与魏富堂的深明大义绝对分不开,他希望魏富堂能继续支持解放军的工作,为当地革命政权巩固做出贡献。魏富堂一挥手,吹打更加热烈,又响起鞭炮声,学生们高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像当年欢迎国民党县长一样也撒出了五彩纸屑,把解放军的队伍罩在其中。魏富堂将三营安排在他的办公大院里驻扎。办公大院是紧靠魏家大宅而建的三进回形楼房,有宽大石头台阶,房屋已经腾出收拾整齐,首长的办公室也布置完毕,写字台,转椅,衣服架,笔墨纸砚;会客室里有太师椅、茶几、屏风、痰桶;会议室里铺着蓝布的长条桌子、板凳井然有序……魏富堂说他的办公楼漫说一个三营,就是三个三营也装得下。冯明他们没住魏富堂的办公楼,住进了文昌宫的废弃殿堂。文昌宫在镇子北面,正殿和大部分庑殿都已坍塌,剩余几间南房是当年施秀才教私塾的残留。1945年以后镇上办起了新学校,私塾馆就自动关闭了,房子空余出来,被几家寄放了牛,勉强遮风雨而已。文昌宫对面有戏楼,戏楼的房子相对完好整齐,就做了三营的驻地。当天晚上,魏富堂设了“迎风酒筵”,为三营同志们接风。魏富堂知道三营的人不会到他的大宅院来吃酒,就把酒席摆在镇街饭馆“青川楼”,特别介绍了“青川楼”的厨子张海泉是他特意从成都请来的,红烧肘子做得很地道。魏富堂说,听冯教导员的口音也是南方的,南方人爱吃大米,青木川的大米是陕南最中吃的,每年都要往汉中送……送给谁,魏富堂的话语适时打住,再往下说对他就不利了。冯明说初来乍到还是不要打扰地方,饭就不吃了,以后打交道的日子还长,难免还要麻烦魏先生,到时不要嫌烦就是了。魏富堂说,哪里的话,教导员不来吃饭,倒显得青木川人不懂礼数,对革命不热情。冯明说,热情不热情不在一顿饭上。冯明不去,魏富堂也不再坚持。解放军不吃他的“迎风酒”已在预料之中,吃不吃在人家,他不能不把事做到。三营的人自己起火做饭,到老乡家买柴。给钱,老乡死活不要,说魏司令说了,三营和自卫队是一家人,都是保卫青木川的,自家人不能跟自家人要钱。三营的人就宣传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还唱了“买卖价格要公平,公买公卖不许称霸道”的歌。老乡们听了很新鲜,说无论是胡宗南的第一师还是国民党的新九师以及骑兵二旅,用柴抓夫,从来是不给钱,没商量的,共产党和国民党还真就不一样。富堂中学两个学生到文昌宫来,说是他们正在排练歌剧《白毛女》,让解放军过去指导一下。冯明就让林岚和一个男宣传员去了,为防万一,派了两个战士与他们同行。黄金义到文昌宫来向冯明汇报工作。黄金义是党组织安排在青木川的青年教师,1948年来到青木川中学教授数学。组织上让他利用校长谢静仪的影响,做魏富堂的工作,不要跟着国民党跑,主动缴枪,等待收编。黄金义谈了没几句话,三营的饭还没有做熟,学校旁边的山坡上就响起了密集的枪声,几颗子弹打碎了戏台屋脊上的花瓦,掉在院子里。冯明让刘志飞赶紧带人出去查看情况,魏富堂匆匆跑来,说是附近土匪在作乱,他已经派一个排上去看了。黄金义说,魏司令来得挺快。魏富堂说他正在街上和弟兄们说事,还没有回家,听声音,是学校那边有情况了。冯明说宣传队的林岚正是到那边去了,学校学生们正在排戏。黄金义说学校今天为欢迎三营,把什么活动都停了,现在学校里没有人。冯明明白是上了敌人圈套,赶紧让队伍采取行动,通讯员说副营长已经带着人上去了。原来,林岚他们跟着两个中学生出了镇街,沿着石阶路往上拐,没走几步,远远地看见了学校的大门。学校大门关着,内中隐隐传出了笛声,吹的是“北风吹,雪花飘”的旋律。一群老鸹在门口的树上起起落落,哇哇噪呱。两个“学生”忽然撒腿就跑,一头钻进树林,瞬间不见了踪影。林岚说“有情况”,话音未落山坡林子里响起了枪声,子弹打在他们脚下的石板路上,迸出了火花。林岚们慌忙躲到一块石头后面,战士用手里的步枪还击,却无法发现躲藏在林子里的敌人。林子里的匪徒只是打枪,也不露面,密集的子弹打得他们抬不起头来。另一个男队员是才从汉中师范参军不久的学生,没遇到过这阵势,突遭伏击一时慌了手脚,只顾把脑袋往石头下头扎。林岚虽然没有直接参加过战斗,毕竟是参军几年的老革命了,她掏出手枪,冷静地瞅准机会向敌人还击。敌人藏在幽暗的树林里,集中火力向着路边石头扫射。林岚明白,他们只有保存自己,等待救援,才是正确选择。这里离三营驻地很近,同志们听到枪声,很快就能赶过来。袭击者果然不想恋战,他们居高临下,要把林岚们打死后尽快结束战斗。以他们的想法,在这条僻静的无遮无拦的小路上袭击解放军是太简单的事,有着百分之百的把握。但是他们忽略了路边这块石头,致使石头成了林岚们的掩体,于是他们在树林的掩护下开始向两侧迂回。枪弹由侧面打来,石头后面的躲藏变得无意义,形势变得越发严峻。听得见匪徒们兴奋的嗷嗷喊叫,乱哄哄的声音中一个沉稳的声音在指挥,“要死的,不要活的!”石头后的男队员吓哭了,说他没想到会这么早就死,他根本就没活够。子弹击掉了一块岩石,崩起的石块打在他的脸上,血立刻流了下来,盖住了他的眼睛。他以为自己死了,噌地一下跳起来,向着旁边的灌木丛猛跑。林岚冲过去,一把将他扑倒,就势一滚,滚在一处低洼的草丛里。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逼得她把脑袋伏在潮湿的青草上,不敢动弹。草的清气裹着火药的气味钻进了她的鼻子,她想打喷嚏,却打不出。一只土黄色的旱蚂蟥沿着草茎悠了过来,毫不犹豫地攀上了她的手臂,紧接其后的是三只、四只……随同旱蚂蟥而来的是更猛烈的枪弹,是向她埋伏地点的杂乱奔跑。林岚想,这回革命是真的到底了。三营副刘志飞带着部队很快赶来了,几颗手榴弹向林子里甩过去,轰轰几声沉闷巨响。魏富堂的自卫队也来了,袭击者飞快撤离,如夏日的一场暴雨,雨过天晴,土匪们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静谧的山乡傍晚,夕阳西下,万点霞光,绚烂的晚霞将周围的山色点缀得色彩缤纷,山中传来归圈牛群的叮当声,通往学校的路上有几朵野花在静静开放,溪水唱着歌儿向山下流淌。林岚呆呆地站在路边,如果不是还没有散尽的硝烟在林间缠绕,如果不是同伴的脸还在流血,她不会相信刚刚在这里发生了一场突袭,一场生与死的较量。魏富堂紧张而不安,在青木川境内袭击解放军这是第二次发生了,凤凰山劫杀解放军小分队的案件还没有告破,今天,又出了这样的事……魏富堂反复询问两个“学生”的模样,要把学校的全体学生集合起来,让解放军辨认。冯明说这没有任何意义,他刚才得到消息,剧社今天根本就没有排练《白毛女》。男队员说他们在路上明明是听到了笛声,吹的是“北风吹”。魏富堂气恼地说,见鬼了!这事一定要查到底,弄个水落石出。冯明说,会唱《白毛女》的土匪还是头一次遇到,我们的对手不简单呢。晚上三营在戏楼开会,冯明检讨了自己的麻痹大意和轻敌。他说,这是一个设计很到位的下马威,是经过精心谋划的,对三营和工作队来说,预示着形势的复杂和即将开展工作的艰难,大家必须做好充分准备。有的同志提出魏富堂诡计多端,绝不会轻易交出武器,这事肯定与他有关,今天林岚不遇上,别的同志也会遇上。会议做了决定,第二日将魏富堂上缴的枪支弹药立即上运宁羌县,魏富堂的自卫队集中学习,接受政府改造。给魏富堂传达了三营的决定,魏富堂表示坚决支持,没有二话,只是对集中学习,不让回家有些意见,说他的家属正病着,他不能不回去看看。冯明问哪个家属,魏富堂说是解苗子。林岚身上许多地方在往下淌血,原来是草丛里那些旱蚂蟥在作怪。饥饿的蚂蟥成群结队地钻进了她的衣服,进行了一场欢乐大聚餐。林岚的全身,包括脸上www奇Qisuu書com网,都爬满了蚂蟥。线头般细小的蚂蟥,饱吸了血液以后,变得手指样粗大,黑紫发亮,靠吸盘牢牢地吸吮着皮肤。贪婪的蚂蟥,宁可身体被揪成两截,头部也要“咬定青山不放松”。这可苦了林岚,在敌人袭击下沉着应战的她,这会儿被满身的蚂蟥吓得眼泪噼啪往下掉。几个女队员围着她,看着她那爬满黑虫子的身体不敢下手也无从下手。冯明说,哭什么哭,这事交给卫生员,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卫生员说,揪不下来。冯明说,揪不下来也得揪!卫生员说他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伤号,满身的黑虫子。女队员将一个当地女孩子推到冯明跟前说,这孩子说了,她有办法。冯明回头看了看这个毫不起眼的丫头,他知道这丫头和她的娘就住在文昌宫后头,部队驻进文昌宫,这女孩子就一直偷偷地观察他们。冯明说,你叫什么?女孩说她叫李青女。冯明说名字怎么怪怪的。青女说是施喜儒老秀才给取的,青女就是仙女。冯明指着林岚说,你有办法?青女说,山里人谁都会收拾这个。冯明说,那你就给她收拾,只许成功,不许失败。青女问什么叫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刘志飞说,就是不能让我们的同志脸上将来落疤,这可是个演员。青女对付蚂蟥的办法很简单,火烧赤壁一样地烧。她把干艾草点了,靠近蚂蟥,一个个熏烤,蚂蟥焦煳脱落,直挺挺地掉下来,发出一股焦臭。蚂蟥脱落后的伤口,继续流血,因为蚂蟥的体液中有抗凝血基质,伤口要淌出蚂蟥吸取的同量鲜血才能止住。青女在烧烤蚂蟥的同时也烧烤了皮肉,疼得林岚咬着牙浑身颤抖。青女一条一条地往下烧。当烧到第四十六个的时候,连青女也吃惊了,她说,身上着了这么些蚂蟥,她还是第一次遇到,学校旁边那片洼地蚂蟥多得要命,连牛也不到那里吃草,这位姐姐还往那里边趴。林岚说,那种时候我哪里还顾得上这个。青女说,那两个来叫他们走的人不是学生。林岚问她怎看出不是学生。青女说,他们穿着黄线袜子,胡宗南骑二旅的人都穿这种袜子,学生不会穿。青女无意间说出的线索立刻显得无比重要,但很快大家又陷入迷茫。魏富堂和胡宗南关系密切,他的自卫队装备,不少也是来自胡宗南的提供,黄线袜子在这里相当普遍。冯明让大家提高警惕,密切观察,特别是在魏富堂缴枪收编的关键时刻,更要依靠革命群众,不能让阶级敌人钻了空子。冯明说他了解了一下李青女,李青女给魏富堂当丫头,有一肚子苦水,让林岚一定要做好李青女的工作,让她成为青木川新政权的骨干。青女对解放军却总有些若即若离,总像隔着什么,听到战士们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许调戏妇女们”时,总有些若有所思。有一次她问林岚,共产党解放军真的“不动女人”?林岚说共产党军队的纪律很严格,奸淫污辱女人是国民党土匪干的事情,解放军不会干。青女低了头,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林岚问青女怎么对这个有疑问。青女说没有疑问,她以前在山里遇到过共产党的军队。他们说了,“共产党不动女人”就真的没动女人。林岚问青女在哪里遇到共产党军队,青女说在老县城,离青木川不算太远。林岚问青女到老县城干什么。青女说送大小赵回老家。林岚把这件事看成了一件太普通的事情,再没往下问,青女当然也没有再往下说。青女是魏富堂家的丫头,从魏家大院到文昌宫,虽然没有几步路,可她是不能经常回家的。那天正逢她回家看娘,就碰上了解放军,这群无拘无束,乐乐呵呵的年轻的兵中还有长得很漂亮的女兵,让她觉得这些女兵真是有福气,比她青女的命好多了,同样是女子,人和人竟是那般不一样。她和娘的命都苦,五年前她父亲给魏富堂往兰州偷偷运大烟,走到鸟鼠山遭了劫持,几十担烟丢了还不敢声张。魏富堂疑心重,总认为送烟的队伍里有内应,让孙营长把事情问清楚。孙营长的办法很简单,把活着回来的人吊起来打,赶场时将这些人弄到桥上去,拴在桥柱子上羞辱。青女的父亲送货翻了把,有吃里扒外的嫌疑,这在青木川是很丢人的事。青女的父亲是个气性很大又爱脸面的人,受不了这气,投河自尽,丢下了青女和她的妈。孙营长孙建军就是后来的三老汉,按这样说他也是个有血债的人,处理的时候才发现孙营长屋里穷得揭不开锅,他娘饿得脖子挑不起脑袋。孙营长跟着魏富堂跑一天,能给他娘捎回一块包谷馍馍,有了这块馍馍他娘才能勉强活下去。孙营长给魏富堂当营长完全是为了吃饭,青木川老百姓几乎所有年轻劳力都是魏富堂民团的兵丁。有上尉,有上校,有处长,有副官,官都不小,委任状也有,大都是兼职,即闲了当农民,有事了拿起枪当兵。青女父亲死后,魏富堂让青女到魏家大院做工,当女佣,一年挣回一百斤谷米,养活她娘。青女给北院小赵当丫头,后来解苗子来了,又伺候解苗子。林岚们遭到袭击那天,冯明和副营长刘志飞找林岚谈话。一进门,冯明便闻到一股很特殊的香味,循味看去,桌上搁着一碗荷包蛋,汤里漂浮着几根连须带叶的绿。林岚说荷包蛋是青女送来的,里面的绿是细辛,细辛是镇痛的特效药,青女说她流了那么多血,给她止痛的。刘志飞说,细辛荷包蛋,味道挺独特。冯明让林岚把情况再仔细回忆一下,尽量不要落下任何一个微小细节。当他听到敌人中有人说“要死的不要活的”时,他说,这人会是谁呢?刘志飞说,除了魏富堂指使的人还会有谁,他是怕我们把他的真面目认出来,所以要死的不要活的。冯明说,魏富堂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刘志飞说,让我们站不住脚。林岚说她听声音是个女的,是标准的官话。两个领导一下都愣住了,事情的变化太出乎他们的预料,让他们半天说不出什么。冯明愣愣地看着那碗荷包蛋,陌生的气味让他糊涂,让他理顺不清,但是他清楚地记住了这股味道,一辈子没有忘记。第四章11949年的山路上,许忠德穿着长衫拿着雨伞,斜挎着小包袱,大步流星地走着。太阳刚刚冒红,他已经攀上了凤凰山山巅。五十多年后许忠德还记得那天的太阳是一下子跳出东面山峰的,那是一个瞬间,不是缓慢的过程。他还记得太阳出来的情景,刹那间大地一片金光,那光明来得突然迅速,让人来不及思索,虽然脚下的峰峦大部分还在暗影中,但站在山顶的他已完全沐浴在阳光下,浑身上下金光灿烂,充满了神圣。那情景,很像是他后来在“文革”期间看到的《毛主席去安源》。《毛主席去安源》是当时一幅著名的油画,大街小巷挂着,各家的屋里贴着。无论走到哪儿,都能看到年轻的毛泽东穿着长衫,拿着雨伞,迎着太阳走在山的峰顶,脚下的群山还在沉睡,毛主席却阳光灿烂,满怀着希望和责任……每每看到这幅画,许忠德都要在画前停下脚步,滞留半天。他觉得,画上的人物不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是他许忠德,要不,那景致那神情不能那样一致,连那把伞和伞上的修补也一模一样。这种感觉许忠德只能作为秘密压在心底,说他跟伟大领袖一样,或者伟大领袖和他一样,都极其反动,让人知道了是了不得的事。“文革”以后,《毛主席去安源》再没人挂了,后来的年轻人也很少有人知道这幅画。但是许忠德的箱子底还保留了一张,半张报纸大,印刷很粗糙,画上头有“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导师伟大舵手毛主席万岁”的字样,没事的时候,他就拿出来看。他不在乎画面的模糊,他的意念在画的内容,他从来没认为画上的人物是伟大统帅,他认为那就是他自己,是1949年的自己。1949年,油菜刚刚结荚,在成都读书的许忠德收到了魏富堂的一封亲笔信。信是写给青木川在成都读书的子弟们的,意思说川陕局势动荡,青木川战略地势重要,必定将成为兵家争夺之地。为家乡免于燹乱,魏富堂希望在外的学子们回到家乡,辅佐他度过这一特殊时期,待局势平稳,他保证大家再续学业。许忠德在四川大学西南角的小树林里给大家读魏富堂的信,听的人有的站有的坐。许忠德念完了信,没人说回,也没人说不回,就那么僵着。许忠德看看大家,大家躲避着他的目光,谁都不敢说不回。他们在成都读书、生活的一切花销,都来源于魏富堂的赞助,凭他们的家境,靠他们贫穷的农民父母,永远不可能提供他们到大城市念书的机会,仅凭这一点,他们对魏富堂的号召就应该唯命是从,不能抗拒。事情是明摆着的,不回,就意味着经济来源的断绝,没有钱,在成都,别说上学,就是活下去也很困难;回去,回到那偏僻的山乡去,重新为那重叠的山峦所挤压好像已不可能。既然走出来了就走不回去了,这个道理再简单不过,就是后来到了21世纪,那些走出大山到城里打工的青木川后生,也没见有谁出去又回来的。没见过大世面便罢,见过了大世面那目光就大得青木川无法承载,装不下了。那天在四川大学听魏富堂号召信的一共九个人,决定回去的只有许忠德一个。有两个说看看再决定,至于其他几个,连考虑的余地也没有。他们说就是要饭也在成都要,回去跟着土豹子扛枪打仗,娶妻生子种庄稼,这多年的书难道白念了?在那次会议上,他们第一次将魏富堂叫做了土豹子,无疑的,他们认为自身已经脱离了土豹子的行列,成了有文化有知识的文明人。这样说的时候,他们的心里已经和青木川的这位民团司令做了彻底决裂。只是一念的瞬间,他们就找准了人生的立场和位置,并且将土豹子的资助抛之脑后,呈现出翻脸不认人的态势。用不着为了谁的资助而听命于谁,他们是有独立人格的知识人,他们应该有自己的前程,有选择的权利。到了这个份上,用不着再念着谁的好处而感恩戴德,翅膀硬了可以展翅高飞,翅膀没硬也可以飞,只是高低远近而已。几十年后,在四川大学树林里碰头的这几个人很多都成了学问家,有的在国内甚有名气,但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公开承认,自己是土匪供给出来的,也没有谁再走进青木川靠近过那座半坡的孤坟。他们也说求学的艰难,那脱离魏富堂资助后极短暂的一小段穷困,被他们大大地夸张了……人的忘却,有时候是故意的。许忠德决定返回青木川。许忠德想得很简单,他是学历史的,他深知中国的命运走到了一个非常紧要的关口,魏富堂的身边急需要一个头脑清醒,对时局有准确把握的人,否则这个看似精明实则混沌的半匪半绅,会以自己的性情把青木川推入水深火热之中。许忠德不能自喻“明白人”,但是他至少看到了国民党无可挽回的末日,看到了胡宗南在西南西北拥兵自重,不会轻易退却的局面,看到了魏富堂的犹豫和彷徨。在这改朝换代的关键时刻,必定有大仗恶仗在川陕甘发生,他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他的家乡。许忠德喜欢历史,对唐史尤为关注。在他的家乡,在那些深山老林中,奔逃过三个唐朝皇帝,唐玄宗、唐德宗和唐僖宗,这是研究川陕地域的唐代历史很有意义的一个部分,是一段空白。他在川大将来学有所成,回去要致力于这方面的考证研究,挖掘出历史在山里的存留,这将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许忠德在回青木川之前,向学校请了假,说是家里有事回去料理,事完了就回来,校方是准了假的。如果许忠德知道他这一走再也回不了四川大学,与他喜爱的唐史再也无缘重逢,以及由于这次回乡给自己人生带来的诸多变化、命运的诸多尴尬,也许他会是另一种选择,大概他会和其他人一样,永不回青木川,一直到死。也说不定,他现在已经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唐史专家了,出席着各种学术研讨会,被人们尊敬着,簇拥着……但是他回来了。他为这个决定付出了一生的代价。1949年在凤凰山顶,拿着雨伞穿着长衫的许忠德遇上了一个人。那是个女人,穿着蓝竹布旗袍,齐耳短发,皮肤白皙,身材适中,女人站在山上用手搭在眉前正朝东望。女人迎着喷薄欲出的太阳和万道霞光,光在她的周围形成一道虚幻的光圈,她就站在光亮的正中。许忠德以为是中学的谢校长,紧走了两步,想上去打招呼。女人听见脚步声,倏地转过身来,一双凤眼警惕地盯着他,在那双眼的注视下,许忠德有些站立不稳,他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过了多少年,许忠德也忘不了那双能穿透人心的眼,那是一双犀利机敏,让人无法抵挡的眼,十分的眼熟,好像在哪里见到过。毕竟许忠德是在城市里历练过的,他稳住自己,用平静的语气说,你是哪一个?怎么在这里?女人并不回答。许忠德以为她听不懂当地土话,改用官话说,莫不是谢校长的亲戚?女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将目光再一次投向谷底,投向许忠德身后的蜿蜒山路。一团雾气,正由谷底升起,慢慢扩散开来,很快将山谷填满了。许忠德看看周围,视野范围内只这个女子,并没有其他人陪同,便说,这里离青木川还有十几里,道上不消停,还是赶快走的好。女人如同没听见,用眼再一次上下扫荡着许忠德。许忠德突然害怕了,他不能想象一个文弱女子在天刚亮的时刻,独自站立山顶,身上不沾露水,鞋上没有泥痕,没有行李,没有同伴,一副超凡的模样。她究竟来自何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她在山巅难道仅仅就是为了观山景,赏日出……许忠德决定尽快离开这里,他小心地绕过女人,正准备往青木川疾走。背后的女人说话了,我让你走了吗?女人的声音清脆中带着威严,说的是跟谢校长一样的官话。许忠德站住了。女子说,叫什么?许忠德说叫许忠德。女子问,到青木川干什么?许忠德说回家。女子问,从哪儿来?许忠德说成都。女子说,这个时候往山里跑什么?许忠德说想家了。女子说,Idiot(傻屄)!作为大学生的许忠德,完全能听懂对方粗野的漫骂,以他在成都的生活经验,他知道任何时刻都不能和城里人对抗,哪怕对方是个不起眼的城市乞丐,在势上也能足足地压过他。跟城里人打交道,他学会了默默承受,以不言语来对抗着轻蔑和挑衅。现在他低垂着眼帘,恭恭敬敬地站立着,等待着接踵而来的类似Idiot的侮辱性询问。女子再不理他,背过手去,在草丛里走了两步,用脚尖挑起一条细嫩的蝮蛇。蛇翻卷着白色的肚皮,丑陋地扭动着,黑紫的蛇芯子火苗一样窜动。女人脚一抬,将蛇甩出一个优美弧线,抡下山坳。许忠德看得呆了,锃亮的黑皮鞋,肉色的玻璃丝袜,衬着那条麻色蝮蛇,让许忠德怀疑它的真实。但那的确是一条当地人称菜花烙铁头的含有剧毒、脾气暴躁的毒蛇,那只穿皮鞋的脚也的确纤细高雅,是城里上层女人所专有的脚。这样的脚,抖起只蝴蝶,抖起朵花儿,都不足为怪,偏偏的抖起条毒蛇!女人背对着他继续看山,许忠德借机匆匆往山下走去,他想起了屈原《九歌》里的“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子兮善窈窕”。走了十几步回头,看那女人已不见了踪影,她的突然消失就如同她的出现一样,离奇突兀,不可捉摸。许忠德从心里泛起一种恐惧,从小在山里生长的他自然深谙山间的种种神怪传说,他甚至后悔将自己的名字轻易地向对方说出。青木川的人都知道山鬼常装成美女模样迷惑过路青年男子,索取姓名,晚上到家里来呼唤着男子姓名敲门,被山鬼缠上,多难逃脱,因为山鬼是个很执著的东西。明代学问家王夫之对山鬼下结论说:“此盖深山所产之物,亦胎化所生,非鬼也。昼依木已避形,或谓之木客。”山里人最忌讳的事情是遇到山鬼。许忠德是个知识青年,不信鬼魅,但他解释不了眼前所见,顾不了许多,就算是真遇到了山鬼,也只好听之任之了。许忠德加快脚步,向着青木川一路小跑,再不敢回头。刚刚踏进青木川,身后凤凰山方面就传来激烈枪声,许忠德惊骇地停住脚步,回身朝着山林呆望,他想不通,刚刚离开的那块地界发生了什么。听到枪响,乡亲们纷纷从屋里走出来,伸着脖子往凤凰山方向张望。有的猜测是国民党骑兵二旅在跟土匪交火,有的说是解放军和国民党在争阵地,也有的说是土匪火并,也有的说是魏老爷的兵在跟解放军打仗。魏富堂一身居闲打扮,穿着宽大的纺绸裤褂,坐在风雨桥头,看营长孙建军在河里摸鱼。魏金玉倚在桥栏杆上,半截身子探出去,在挑肥拣瘦地评论孙建军逮到的鱼。枪声一响,魏金玉对桥头的魏富堂喊,爹,山那边响枪呢!魏富堂让孙营长带人去看看,凤凰山出了什么事。孙建军光着脚跑上岸,纠集了几个人就要走。魏富堂嘱咐说,无论是啥子情况,都不要搅到里头,不要给自己找麻烦。孙营长说,晓得。魏富堂说,你得敬礼,回答“是”,“晓得”是啥子话!教你龟儿子多少遍了,老记不住。孙营长双腿一并说,是!孙营长原名“小三子”,排行第三,家里穷,魏富堂筹划办自卫队,他跟着鞍前马后地张罗,为的是能吃上一碗“上头搁了浆水菜”的饭。魏富堂嫌小三子跑进跑出叫个“小三子”不郑重,正好他也在筹划建立军队,就将小三子叫了建军。魏富堂一时兴起,成全了一个时髦的名字“孙建军”。“孙建军”叫到了全国解放,叫到了“文化大革命”,叫到了改革开放,一直都非常的前卫,没有过时之感。当年的小三子成了七八十的“三老汉”,名字却依然年轻新潮,引领着青木川的几个娃儿都叫了“建军”。当然,娃儿们建的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跟民团土匪全没了关系,跟小三子的“建军”也有了本质的区别。孙建军带着几个人朝山上跑,险些和许忠德撞个满怀。孙建军以为许忠德是学校新来的先生,一脸的不耐烦,对许忠德说,好狗不挡道!许忠德往旁边闪了,只觉得眼前的军官眼熟,一时想不起是谁。一个兵见许忠德使劲看他的营长,吼道,看啥子看,这是我们的孙营座,惹恼了营座看不把你的心尖下了酒!许忠德自然不敢说什么,及至看到“营座”后脖颈那块长了毛的黑记,才想起“营座”是大姐家的老三,两三年不见竟然蹿了个儿,还当了营长。他想喊住小三子,可是小三子已经和他那一帮弟兄驷马狼烟地跑远了。魏富堂看着发愣的许忠德说,是许家老二吗?许忠德走到魏富堂近前鞠了个躬说,是我,魏老爷。我接了您的信,回来了。魏富堂说,让人认不得了,你们走的时候都是些个半大娃子,才几年,都出息了,长衫也穿起来了。许忠德说在成都,学生们都是穿长衫的,连学校的工友也穿长衫。许忠德没有说他回来是特意穿着长衫进青木川的,他其实完全可以短打扮,但是他在广元一下汽车就换上了长衫,虽然大学还没有毕业,毕竟也有种衣锦还乡的虚荣。他想好了,以后在青木川永远要穿长衫,以示自己的大学经历和文化水平,他已经不是一般种田的人了。魏富堂打量着穿长衫的许忠德,赞许地说,嗯,像个学问,比施喜儒施秀才还像!许忠德说了许多感念魏老爷的话语,又说了成都城里的一些情况。魏富堂说,就回来你一个?许忠德说就回来他一个,其他几个人功课忙,暂时走不开,说是待期末考试过了就回来。魏富堂转了转眼珠子,想说什么却没说。在那一刻,他大概明白了,走出去的那些子弟如同撒出去的鸟,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他的号召力对走出他势力范围的青木川人,已经不具任何威力。在青木川他是魏司令,出了青木川,他什么也不是,心里多少有些无奈。他看着眼前的许忠德,面皮比走时白嫩了,眉宇间多了清秀,一双眼透出了智慧,透出了自信。一时魏富堂觉得有些自惭形秽,他甚至认为许忠德这样的学子回来也未必能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干,谢校长说得好听,“为青木川培育人才”,他花大钱培育出的家乡子弟,都飞了……魏富堂不动声色地问许忠德在川大读什么专业。许忠德说学的历史,主要是研究隋唐史。魏富堂问隋唐离现在有多远,许忠德说有一千多年。魏富堂说太远了,还是研究近些的历史好,又问唐朝有名的人是谁。许忠德想了想说是李世民。魏富堂说他从没听过唐朝还有个姓李的,说研究遥远的李世民还不如研究广坪的李树敏,广坪的李树敏看得见,摸得着。许忠德说广坪的李五少爷不属于历史范畴。魏富堂说,现在不是历史,再过两年不就历史了吗!搞学问怎能跟长虫钻洞洞一样,往死里顶呢!许忠德不想再听魏富堂胡搅蛮缠,闭住嘴再不说话。魏富堂指点着凤凰山问许忠德,刚才过那里,看见什么了。许忠德说什么也没看见。许忠德有意地隐瞒了山巅那个神秘的女人,他觉得没必要跟魏富堂说那么多,他要尽量把局势在这个多疑、敏感、暴戾又胆小的民团首领头脑中简化。魏富堂不解地说,不像是正规军交火,这伙人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呢……又说,老二你回来很好,你知道外面的情景,又识文断字,脑袋比我灵光,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帮着我料理事情,我不会亏待你。许忠德不失时机地说他只请了一个学期的假,转过年还是要回川大读书的,无论如何学业不能荒废了。魏富堂说那当然,来年开春去学校,一切花销仍旧由他支付,他不但要出资,还要出大资,让许家老二顺顺当当把书念完。大学毕业,搁过去怎的也是个举人了,青木川多出几个举人,也改改这地方的风水,也是他为自己积了些阴德。几句话说得许忠德眼圈有点儿发红,深感魏富堂的宽厚大度,为刚才心里对魏富堂的不屑自责。魏富堂是何等聪明之人,他窥出许忠德的心态,拍了拍许忠德的肩膀说,老二你能回来,就说明我没看错人,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少校参谋主任,每月津贴十块大洋,我要让在外头的人看看,给我魏富堂干事,给自己家乡干事的人,会受到什么样的优待。许忠德没想到还没进家门,自己一瞬间就成了“少校”,成了“参谋主任”,就跟他想研究那些逃跑的皇上一样,梦境般的不真实。可是魏富堂说了,他的月薪十块大洋。沉甸甸的十块大洋,赶得上成都一个教师的薪水了,教师们花的都是金圆券,一堆烂纸票子,半口袋票子换不了五斤糙米,哪里见得着银元;十块大洋,他们全家的所有家当加在一起没有十块大洋的一半……魏金玉走过来,远远地伸过手来说,你就是许忠德吧,我听谢校长说过你。许忠德很不自然地跟魏金玉的手碰了一下,虽然在成都,见过握手的礼节,他却没碰过任何一个女子的手,他对魏金玉的大方举止感到吃惊。他离开青木川的时候,魏金玉正在汉中读高中。在他的印象中,魏金玉是个留着短发,穿着黑裙白衫的女学生,现在却丰满起来,变成大姑娘了。一双凤眼,两道细眉,乌黑的头发,纤细的身材,这一切应该是来自她的叫做“朱美人”的母亲。许忠德的脸红起来,碰过魏金玉的手也出了汗,有些结巴地说,你……也回来了?魏金玉说她高中毕业就回来了,她爹让她给谢校长当助理,说校长一个人办学忙不过来。魏金玉说,校长知道你最近要回来,总在念叨你呢。"奇-_-書--*--网-QISuu.cOm"许忠德说,待会儿我就去看她。魏富堂让许忠德不要急着去看校长,先到司令部来报到,今天中午他要摆酒,给他接风。许忠德说不要摆酒了,他只是个学生,不习惯应酬。魏富堂说这是规矩,是青木川民团的规矩,任谁新加入都得摆酒,为的是得到弟兄们的认可,要不谁知道你是谁!魏富堂又告诉许忠德,往后说话不要太文弱谦恭了,军人就得有军人的样子,军官就得有军官的做派,不要鞠躬,要敬礼,敬军礼,对娘老子也得敬礼。魏富堂这一说,就让许忠德想起了刚才外甥小三子,大约也是魏司令用“军官的做派”调教出来的,横着走路,张嘴就是粗话。两个人的话还没有说完,孙营长就回来了,报告说,山上激战已经结束,坡上躺了十几个解放军尸体,可能是路过时遭到了伏击。魏富堂松了一口气,说有人劫共产党的道,是吃了豹子胆了,谁爱惹事谁惹事,跟咱们没关系,咱们该干什么干什么。许忠德认为事情并不如魏富堂说得那样简单,那样“跟咱们没关系”。解放军将中国大部分地区解放了,收拾西南一隅已成破竹之势,魏富堂深居简出,对个中情形还是看不明白。这件事看起来是个简单的小伏击,背后的含意却非同寻常。解放军是在青木川魏富堂的势力之内遭到伏击的,谁伏击了解放军并没有人出来认账,就像是几十年以后国际流行的语言“承认对此事负责”,没人负责,在你的地盘上就得你负责。魏富堂有武装,魏富堂就脱不了干系,这位混沌的司令在这件事情上要说清自己并不那么容易。许忠德把自己的想法对魏富堂说了。魏富堂沉吟半晌说,娘老子!这还真是个事儿!一团丁说,我们的人都窝在家里,谁也没有出门!魏富堂对孙营长们说,大伙可以作证,凤凰山上的仗不是咱们打的,谁打的咱们也不知道。孙营长们纷纷赌咒发誓,说天塌地陷,这个活儿不是青木川人干的!魏富堂让人带了十几领草席上去,将那些兵埋了,着人作了记号,写下了尸体特征,自认为干了一件善事。至少,这些举动可以表明他跟共产党不是作对的。以前他跟共产党对着干,跟国民党对着干,现在他不得罪共产党,也不得罪国民党……正如许忠德忧虑的,伏击解放军先遣小分队,以后果然成为了魏富堂的罪行之一,魏富堂拿不出任何“与此事无干”的证据,能做佐证的是他的手下,而孙营长们被认为跟他是“一丘之貉”,一丘之貉所说一概不能算数。魏富堂到最后也没搞清楚是谁在他的地盘上打死了那么多共产党,将一个巨大的屎盆子扣在了他的脑袋上。凭直觉,许忠德隐隐感到这一切与山中那个神秘的“山鬼”有关。也就是说,在他和女子谈话的时刻,他的周围已经是网罗张开,剑拔弩张了。草丛里,土丘后,无数黑洞洞的枪口安排停当,瞄准了这条山间小路。贪行早路,无意闯入埋伏圈的他,不但没想到周围暗藏的杀机,更没想到他身后还行进着一支解放军的小分队。“山鬼”不是不杀他,是故意放他一马,以给后面即将而来的猎物一个“安全”信号。无形中,他是被那个女子利用了。想到青木川还存在着另一个会说英语的山外女性,这真真的让许忠德有些费解了。当然,最终这个萦绕在他心头的谜还是解开了,是因了解放军女干部林岚的死而解开的。还是施喜儒老秀才说得好,不义而强,其毙必速,世间的事,都是环环相扣的,逃不脱冥冥中的安排。用毛泽东的话说是世界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不是不报,时候未到。2回到青木川的许忠德最迫切的事是要去看谢校长,他要告诉校长自己回来的意思,还要告诉校长他在山上碰到了一个女子,这是件很重要的事情。那个女子英语说得跟校长一样精彩,连骂人的话也是那样地道直接。谢校长的英文是一流的,她把当地故事用英文给孩子们慢慢讲出来,让大家听着很新鲜,很有意思。谢校长从学校一成立就抓学生们的英文。山民们不理解,他们说小孩子能把话说清楚就很不错了,何必要学那不着边际,不能当饭吃的鬼话?校长说学外语不是件急功近利的事情,不像农民种稻子,春天插下去,夏天就端上了饭桌,学习外语是个细水长流的过程,是厚积薄发的过程。多学了一门语言就多长了一双眼睛,将来青木川的孩子们是要见大世面的,绝不会永远窝在山洼里当小长虫……在女校长的指导下,青木川的学生个个能叽里咕噜说洋话。虽然家长们不以为然,可是魏老爷支持,魏老爷说他领教过洋话的厉害,那是个杀人不见血的本事,会说洋话,就好比手里有了杆快枪,走到哪里都不会吃亏。青木川的娃儿哪个不学外语,就关他老子禁闭,三日不让下田,看他还有啥子话说。魏富堂对校长教外语是极力赞赏的,有时候他像听堂会一样叫几个孩子到他家去,让学生们给他读英文。魏老爷端着小茶壶歪在太师椅上半眯着眼睛听,当然是什么也听不懂,可是那些陌生的语音组合让他有种难以道出的满足。他对传令兵们说,啥子是洋货,这就是地道洋货!我魏富堂当年若有这本事,辘轳把教堂的神父便绝不会得逞!胡宗南路过青木川,魏富堂开招待会,没叫戏班子唱秦腔,而是叫了学生来念英语。穷学生们光着脚片子站在花砖地上,个子高高矮矮,衣裳长长短短,满脸菜色,满头虱虮,嘴里说着标准英语,确是别有一番风情。胡宗南不是土豹子,胡宗南是黄埔军校第一届毕业生,蒋介石的嫡系,多次游历外洋,自然什么都懂。山里学生的不俗表现,当下把个西北军政公署长官听得目瞪口呆,不知身在何处。临走给说英语的学生一人一支钢笔,一人一双球鞋,给富堂中学送了春夏秋冬四幅挂屏,屏上烧制着五陵春色、蜀江濯锦等图案。胡宗南说山外大地方的孩子也未必能将外国话说得这样标准,青木川孩子们的英文不比南京的差,这是魏富堂治理一方的功绩。许忠德出去读书,他英语发音、语法的纯正,让所有的老师和同学们对这个山里的农户子弟刮目相看。许忠德知道,这得益于谢校长的严格训练,谢校长是个高水平的英语教师。回到家乡的许忠德被委任了主任,不再是松散的学生。在魏司令的办公地,司令拿出一套军服让他穿上,他有些为难。魏富堂说他的话就是命令,别人他不管,他身边的人物是一点儿不能含糊的,比如他的卫兵,个个装备精良,忠心耿耿,要模样有模样,要个头有个头,不是一般乌合之众;比如他的马,是经过正规训练,上过战场,有实战经验的军马,他不骑那些拉车耕地的牲口;比如他的车,虽不长跑,也是擦得一尘不染,没有半点儿毛病的美国好车;比如他的老婆,没有一个不是温柔贤惠的闺秀,拿出去,哪个都是顶尖的美人……魏富堂这一说,许忠德心里更别扭,他想,魏富堂这是把自己当成了车马老婆,当成了手使的东西。听魏富堂的口气,这身衣裳非穿不可,没有商量的余地。孙营长过来,不容分说,扒下他的长衫,把军装给他往身上套。他觉得像是在学校演戏,穿好戏服锣鼓一响就要出台表演,便十分的被动,十分的不自在……魏富堂站在旁边,告诉他哪个带子扣哪个环,是做什么用的,高筒的靴子如何进脚才穿得顺溜……他应承着,任着司令这里那里指点。穿戴完了,魏富堂围着他转了几个圈,满意地说这才像他的参谋主任,有这样的主任站在旁边才能托出司令的档次。许忠德要将军装脱了,说要去看校长。魏富堂说这样去见校长最好,让校长看看他的“赵云一样的参谋主任。”魏富堂这招让许忠德哭笑不得,但是他不能违了司令的命令,出了司令部低着头往学校走。魏富堂在门口朝他喊,挺胸抬头,小腿甩开,胳膊摆起来!他就抬头摆胳膊。他对这身军装真是很不适应,崭新的哔叽军服走起路来刷刷地响,硬纸糊的一样板挺,不知道是自己随了衣裳还是衣裳随了自己。这让他想到了河沟里的螃蟹,甲胄在外肉在里,所有的肉都是随着蟹壳的形状生长,他把自己想成了一只螃蟹,一只刚从水里爬上岸,跌跌撞撞横着走路的螃蟹。别扭,别扭极了!斜挎的武装带没找准扣眼,松了,不住地往下滑落,他想不出这条带子是做什么用的,很像是戏台上大老爷端着的玉带,累赘又没用,完全是个装饰。脚上的高皮靴卡得他的脚踝骨疼,每走一步鞋帮磨刀石一样磨他的脚面,从魏富堂的司令部到学校,不到一里路,脚上的皮已经磨破了,丝丝拉拉地疼。只有腰间的德国小撸子还算是听话乖巧,没跟他较劲。银白色可连击五发的撸子,玲珑剔透,像个亮晶晶的玩意儿。小撸子装在皮套里,挂在皮带上是个点缀,使得他一下从学生变成了军人。这支撸子原本是魏富堂心爱的朱美人使用的物件,朱美人在汉中遇难,魏富堂一直把撸子当纪念品珍藏着,现在给了许忠德,足见对许忠德的器重。许忠德说他不要枪,他不会使用这东西,魏富堂硬是把枪替他挂上,说参谋主任不挂枪叫什么主任!许忠德只好将朱美人的枪挂上了。挂上了枪许忠德才知道,腰里有了家伙那感觉和当学生背上书包一样,立刻有了沉甸甸的实质内容。这支撸子使他威风了许多,也离老百姓远了许多。把枪别在腰上,不过是瞬间的举止,可是这瞬间的举止给他找的却是一生的麻烦。一直到了老年,许忠德对腰间挂东西仍心有余悸,包括手机,包括钥匙链……老年的许忠德连皮带也不扎,他系裤腰带。许忠德离开司令部没走多远,身后就跟上来两个兵,他走兵也走,他停兵也停,他站下了,两个兵也在后头止住了脚步。许忠德说,你们老跟着我是什么意思?兵们说没什么意思,他们是他的护兵,他走到哪儿他们就跟到哪儿,哪怕到天涯海角。许忠德让他们回去,说他不要护兵。兵们说他们是军人,得听命令,上头孙营长让跟着,就得跟着,还不能跟丢了。许忠德说,叫你们的营长来。很快,孙营长来了,问许忠德有什么事,许忠德让他把两个兵收回去。孙营长说两个兵是魏富堂给参谋主任的配备,编制上有规定,参谋长是少校军衔,少校级别要配备亲兵两名,手枪一把,战马一匹。许忠德说什么狗屁亲兵,碍事得很!孙营长说,狗屁亲兵就是警卫,他想要亲兵还没有呢,司令说过,给他这样的配亲兵,他非得把亲兵弄回家去当长工使唤不可。许忠德说,尾巴一样地长在后头,难道吃饭拉屎也要跟着吗?孙营长说,二舅,啥子级别配啥子家什,改不得的,魏司令脾气大,惹恼了大家都不好过。这两个兵都是死心塌地地跟着二舅的,二舅把他们看成是领章上的两个花,(奇.书.网-整.理.提.供)看成是靴子上的两个马刺,看成是自己的一部分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