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4

是的,我说是一个人,不是一条鱼,那人  我真不知该如何依著次序来说的好  那人并没有任何潜水设备,就是一个人。他穿著很简陋,但是显然不是属于现代人的衣服。他的头发,向上浮起,浮在水中,他睁大了眼望著我,在他的面前,是一口相当大的木箱子,他的手中,捏著一个铁锤。一个人,在木箱上锤铁钉!这样的一件事,如果放在陆地上的话,那真是普通之极的事情。可是,现在却是在海底,在一艘沉了数百年的沉船之中,我记得,我不断地发出尖叫声,我看到那人,口中喷出气泡,挥著铁锤,向我击来。他的第一锤,就打破了我的头罩上的灯,我的眼前,变成一片漆黑。我根本已失去了任何反抗的能力,因为我心头的惊惧,便我全身发软。在一片漆黑之中,我只觉得,对方的铁锤,不断地击在我的身上。如果不是在水中的话,我想,我一定要被对方的铁锤,打得骨断筋裂了,但是水的阻力却救了我,我只感到一下又一下的打击,但是却不致于致命。当我有了气力,可以推开那个人的时候,我不知道已挨了多少下打击,我推开了那人,向上浮去,大量的气泡向上升,我竟然一下子就浮出了舱口,我立时将门紧紧地压上,大口喘著气。我这时的一切行动,几乎是下意识的,因为我脑部的正常活动,几乎全为过度的惊惧所破坏了,我无法详叙当时动作的细节,因为我根本无法知道我做了一些甚么,我是在一种狂乱的情绪下动作的,我不知压了那扇门多久,我又向上升去。我一面向上伸,一面手脚不住乱动,我一直向上升著,是怎么离开那艘船的,我不知道,我一看到了光亮,就拚命向前游,一直游出了不知多远,才升上海面,当我从海水中冒出头来的时候,我第一眼就看到。水上飞机,就停在离我不远处。而当我升出水面之后,我第一个念头就是:一切全是不可能的,全是我在海底所产生的幻觉,我又向前游著,抓住了水上飞机舱口垂下来的梯子。我甩脱了头罩,大口喘著气,头罩浮在水面上,上面的灯被击碎了。如果我在海底,所遇到的一切,全是幻觉的话,那么,头罩上的灯,会随著幻觉而碎裂么?我勉力使自己定下神来,一面喘著气,一面又下了几级梯子,将浮在海面上的头罩,捞了起来,一口气爬进了机舱之中,再来看那头罩。我之所以要爬进了机舱之后再看那头罩,是因为我怕停留在梯级上,而又证明了我在海底所遇到的一切并不是幻像之后,我会支持不住,而跌进海中去!这时,我已经进了机舱,坐了下来,再来察看那头罩,只见上面的灯不但被打碎了,而且,在铝合金制成的头罩上,还有很多凹进去的地方,那显然是用锤子,大力敲击出来的。我眼前立时又现出了在海底的那个人,挥著锤子向我进袭的形像,我的头上,还在隐隐作痛!这真是太可怕了,我整个人软瘫著,像是虚脱了一样,除了大口大口喘著气以外,甚么也不能做。我不知自己在座椅上痈痪一样地坐了多久,等我又有可能打量四周的环境时,我发现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那就是说,我在机舱之中,脑中一片空白,甚么也无法想,像是木头人一样地坐著,已经有几小时之久了!我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一样,突然跳了起来,关上了机舱的门,然后,我以神经质的动作,发动了引擎,由于我的心思是如此之慌张,以致我的全身,都把不住在簌簌发抖,水上飞机在海面上向前疾冲了半小时之久,我竟忘了拉起起飞杆来。等到飞机上了空,我一面喘著气,一面和最近的机场联络,告诉机场控制室,我要紧急降落。这时候,水上飞机实在一点毛病也没有,但是有毛病的是我这个飞机驾驶人,我的飞机驾驶技术,应付这种水上飞机,绰绰有余,但这时,我不住在发著抖,比最厉害的疟疾患者尤甚,我只要求能降落,让我好好地静上一静。我甚至连机场控制室的回答也没有听清楚,幸而我还有一分理智,使我能向目的地飞,而这一点,事实上也由于是求生的本能而来的。当水上飞机降落之际,在跑道上可怕地弹跳著,又折断了一只机翼,才算停了下来。我依稀听到了救伤车和救人车的紧急呼号声,但是以后的情形如何,我就完全不知了,因为我已经忍受不住,而昏了过去。当日,麦尔伦和摩亚船长,自水中升上来之际,他们的面色虽然恐怖,但是他们却也不致于立时昏了过去,那并不是我的神经不如他们坚强,而是因为他们有两个人,而且立时又看到了我的缘故。当一个人在极度的惊恐之下,如果仍然只有他一个人,那么,这种惊恐,必然迅速加深,以致于不可忍受,但如果立即遇到了别人的话,恐惧就会比较减少。我就是直到降落之际,并没有任何机会遇到任何人的缘故,是以才忍受不住而昏迷过去的。事后(九天之后),一位精神病专家对我说出了他的意见,他说,一个人在过度的惊恐刺激之下,在最短时期内昏过去,是一个好现象,那能使人的神经,有松散的机会。如果不是藉昏迷来调剂神经,那么,便会有可怕的后果  发疯。我当时昏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我早已住在医院之中了。一位医生在病床之前,看到我醒了过来,他立时道:“镇定一些,你受了极大的刺激,我已替你注射了镇静剂,你最好快些熟睡。”我眨著眼,想坐起身来,但是我的身子才动了一动,医生双手就按住了我的肩,直视著我。不知道是镇静剂的作用,还是他在望著我的时候,在施展催眠术,总之,我甚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只觉得极其疲倦,而立时合上了眼,睡了过去。第六部:鬼船的进攻这一觉,足足睡了二十小时之久,等到我再度醒来时,我已经恢复正常了。在护士的搀扶下,我起了床,然后,我洗了澡,进了餐,精神十分好,虽然想起海底中的情形,仍然有点不寒而栗,然而我毕竟是经历过许多古怪荒诞的事情的人,总可以忍受得住。接著,是摩亚先生来了。他走进病房,就道:“我一接到你紧急降落的消息,立时启程来看你,你怎么样?”我勉强笑了一下:“看来我很好,不过那架飞机却完了!”摩亚先生挥著手:“别提那架飞机了,你在海底,究竟遇到了甚么?”我略为考虑了一下,说道:“请你镇定一些,也请你相信我所说的每一个字!”摩亚先生的神情很严肃,于是,我将我在海底所见的情形,讲了出来。当我说完之后,他的面色,变得十分难看,一言不发,站了起来,我道:“你以为  ”摩亚先生陡地打断了我的话头:“算了,早知有这样的结果,我不会答应让你去潜水!”我呆了一呆,但是我立时明白了他那样说是甚么意思,我不禁大是有气,大声道:“怎么样,你根本不相信我所说的话?”摩亚先生的态度,变得和缓了些,他想了一想,才道:“不是我不相信,而是我数十年来,所受的教育,无法相信你所说的是事实,我只能相信  ”他请到这里,顿了一顿,我立时道:“你只能相信甚么,说!”当时,我的态度自然不十分好,但是摩亚先生,却还维持著他的风度:“先生,全是幻觉,你潜得太深了,人在海底,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幻觉!”我大声道:“我宁愿这一切,全是幻觉,但是我的潜水头罩上的灯被打碎了,头罩上还有过被锤敲击的凹痕,我不以为幻觉会有实际的力量!”摩亚先生立时道:“实际的情形是,当你在产生幻觉之际,你在乱撞乱碰,头罩自然是连续碰到了甚么硬物,才会损坏的。”我叹了一声:“不是我碰到了甚么硬物,而是甚么硬物碰我的头罩,那‘甚么硬物’,是一柄铁锤,握在一个大汉的手中!”摩亚先生望住了我,不出声,他的那种眼光,令我感到极度的不舒服,我陡地跳了起来,叫道:“不要将我当作疯子一样地望著我!”当我叫出了这一句话时,摩亚先生陡地震动了一下,而我立即知道他是为了甚么而震动的,因为在他的心中,的确已将我当作疯子了!他在震动了一下之后,立时转过头去,我们之间,保持了极难堪的沉默。过了好一会,他才道:“卫先生,你希望我能够做些甚么?”我道:“第一,当然我还要到疯人院去,和令郎面谈,第二,我希望以你的财力,组织一个海底搜索队,将这件神秘莫测的事,公诸天下!”摩亚先生听了我的话之后,苦笑著:“真对不起,这两项要求,我都不能考虑!”我张大了口,像是呼吸困难一样,好一会才迸出了一句话来:“你甚至不让我再去见他?”摩亚先生摇著头:“不是我不让你去见他,而是,而是  ”他讲到这里,陡地停了下来,在那一刹间,我只感到他脸上的皱纹加深,面色灰败,显出了极其深切的哀痛来,我一看到他这样的情形,身子便把不住发抖:“船长他,他怎么了?”摩亚先生缓缓转过身去,显然他是在维持身份,不愿在我这个不大熟悉的人面前,表现出太大的哀痛来。但是,我即使看不到他的神情,也同样可以在他的语声之中,听出他的哀恸来。他徐徐地道:“你走了之后的第二天,护士进去,送食物给他,他惊叫著,袭击那护士,护士为了自卫,用一只頩敲击他的头部,等其余人赶到时,他已经受了重伤,几小时之后就……死了!”我听得呆在那里,一句话也讲不出来。的确,叫我说甚么好呢?我冒了那么大的险,在海底经历了如此可怕的经历,为的就是想在弄明白了真相之后,能使他复原。可是,他却死了!呆了很久很久,摩亚先生才木然转过身来:“好了,就将他当作一场噩梦吧!”我无话可说,摩亚先生遭到了那样的打击,我说任何的话,都是多余的了!我又呆了好久,才将手按在他的肩头上:“摩亚先生,对你来说,事情可以当作一场噩梦,但是我不能,我要将这件事,清清楚楚地弄一个水落石出,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证明令郎是一个出色的航海家,而不是会在海面或海底,随便发生幻觉的那一类神经不健全的人!”摩亚先生静静听著,一声不出。我又道:“这正是令郎空前最关心的事:他的名誉。一个人生命可以结束,但是他的名誉,却是永存的!”摩亚先生叹了一声。我又道:“当然,我会单独进行,不会再来麻烦你的了!”他又叹了一声,压低了声音:“我对你的话,表示深切的同情,不过我希望你好好休息一下,将一切全都忘记!”我略牵了牵嘴角,我是想勉强地发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来,但是结果,勉强笑也笑不出,但是我不同意他的话,却已表露无遗了!摩亚先生用手在脸上抹著:“人类医学发达,可是却还没有一种药,服食之后,可以忘记一件事的,不然,我宁愿忘记我有一个儿子,那么,我以后的日子,一定容易打发得多了!”我紧盯著他:“你为甚么不愿意考虑我对你说的,在海底中见到的事情?”摩亚先生摇著头。我来回疾走了几步:“或许,你和我一起去潜一次水,我们配戴武器,携备摄影机,将水中的那人摄影,或者将他活捉了上来?”摩亚先生望著我,过了半晌,他才道:“卫先生,你该好好休息一下了。”说来说去,他仍然完全不相信我!我在病床上躺了下来,摩亚先生道:“真对不起,我太疲倦了,疲倦到不想做任何事情。”我没有再说甚么,的确,摩亚先生因为过度的哀伤,而甚么事情都不想做了,我再强要他去潜水,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我们又默默相对了片刻,摩亚先生才道:“我要走了,祝你好运。”我苦笑著,和他一起走了出去,我们通过了医院的长走廊,虽然相互之间,全没开口,但是我想他和我一样,一定也有不想分手的感觉。但是,终于来到了医院的门口,他和我握手,然后,转过身去,我看看他已快上了车子,忽然,他又转过身,急急向我走来。他来到了我的面前:“有一件事,我或许要对你说一下。”我望著他,他道:“真是造化弄人,他是头部受了重击之后,伤重不冶的  ”一听得他提及摩亚船长的死,我立时便感到,他要对我说的话,一定极其重要,不然,他已经悲伤极深,决不会无缘无故地再提起他的儿子来的。我用心听著,摩亚先生续道:“在临死之前的十几秒钟,他竟完全清醒了,我的意思是说,当他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时,他不是疯子!”我忙点著头,道:“这是奇迹,他神经失常,可是在受了重击之后,却恢复正常了。”摩亚先生道:“是的,可是时间太短暂了,只有十几秒钟,接著,他的心脏就停止了跳动!”我感到自已呼吸急促,我忙道:“他在那短暂的时间中,一定说了些甚么,是不是?不然,你怎能知道他的神智已经恢复了?”摩亚先生点著头:“是的,他说了几句话,当时,我和几个医生在他面前,他认得出是我,用微弱的声音叫著我,接著,他说那人打得他很重,他自己知道,一定活不下去了,我还未曾来得及告诉他,不该怪那个护士,护士是自卫才如此做的,他就死了!”我简直紧张得有点喘不过气来,道:“他说甚么?他说有人不断敲他的头部?”摩亚先生道:“是的,那护士敲他的头部。”我停了片刻:“对于他最后这句话,我和你有不同的看法,摩亚先生,我想他是说,在海底,那人用锤在打他!”摩亚先生立时声色俱厉地道:“卫先生,我儿子在临死的一刹间,是清楚的,他一见我就认出我来了!”摩亚先生一说完,立时转身走了开去,上了车,车子也疾驶而走了!我呆呆地站在门口。在刹那间,我完全可以肯定,我在海底所遇到的一切,决不是幻觉,我之所以如此肯定,自然是因为摩亚船长临死时的那一句话。这句话,在任何人听来,都以为他是指那个自卫的护士而言的,但是我知道另有所指。摩亚船长在清醒之后,不会再记得神经错乱时的事,神经错乱之后的那一段长时间,不会在他的脑中留下记忆。他醒了过来之后,知道头部受了重击,快要死了,在那一刹间,他所想到的,是以前的事,是他神经错乱之前的事。我这样说法,是完全有医学上的根据的。那么,就是说,在他神经错乱之前,也有人用硬物敲击他的头部。那还用怀疑么?摩亚船长在海底,在那艘沉船之中,也曾被那个不可思议的水中人,以铁锤袭击!这就证明,在沉船中,的确有一个人活著,这个人活在水中!我站了许久,直到遍体生出的凉意使我打了一个寒噤,才慢慢地回到了病房之中。一个在水中生活的人,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但是那却是我在海底所见的事实。虽然,到现在为止,只有我、麦尔伦和摩亚船长三个人见过这个人,而两个已经死了,我将这件事讲出来,不会有任何人相信我的话。但是,只要真有这样的一个人存在,事情就简单得多了,任何人,只要肯在这个地点,潜下水去,找到那艘沉船,他就可以见到那个人。只不过问题在于,如果他人根本不相信我的话,他们就不会跟我去潜水,最好的方法是,我用水底摄影机,将那人的照片,带给世人看,这就是最好的证明!一想到这里,我已下了决心,我还要单独再去作一次潜水,再和那人见一次面,然后,来揭开这个不可思议的大秘密。我精神大振,当日就离开了医院,搬进了酒店,同时,以长途电话,通知家人替我汇钱来。三天之内,我作好了一切准备,包括选购了一艘很可以用的船在内,我又出海,驶向我曾经去过两次的那个地点,去作探索。当船到达目的地之际,天色已黑,我决定等明早再说。当晚,海面上十分平静,月白风清,船身在轻轻摇幌著,我本来是想好好地睡上一觉的,可是在床上,说甚么也睡不著。翻来覆去了几小时之后,已经是午夜了,我披了一件衣服,来到了甲板上。海面上开始有雾,而且,雾在渐渐地加浓,我在甲板上坐了下来,点燃了一支烟,由于雾渐渐地浓了,海面的空气,觉得很潮湿,所以我在吸烟的时候,烟上发出轻微的滋滋声。海面上有雾,这表示日出雾散之后,会有一个好天,这对我潜水是有帮助的,而且我来的时候,已算定了正确的位置,那艘沉船,可能就在我船停泊地方,不到五十公尺处。想到天一亮,我就可以带著摄影机下水,将那个在沉船中的人,摄进镜头之际,我的心跳得更厉害,一点睡意也没有。我吸了一支烟,又点燃另一支,一连吸了三支烟,雾更浓了,我忽然听到,附近的海面上,有一种“泊泊”的声响。我陡地紧张起来,这种声响,一听就可以辨别出,是海水中有甚么东西在移动,震动了海水而发出来的。我立时站了起来,从声音来辨别距离,那声音发出的所在,离开我决不会很远。可是,雾是如此之浓,我无法看到任何东西,向前望去,只是白茫茫的一片。而那种声音在持续著,不但在前面,而且在左面和右面,也有同样的声音传来。我变得十分紧张,突然之间,我想起这种声音,我也不是第一次听到了!当“毛里人”号在行驶之际,有一次,摩亚船长就曾将我和麦尔伦两人叫醒,叫我们静静地倾听,那一次,海面上的雾,和现在一样浓,只不过,那一次,声响听来较远,而这次,声响却来得十分近。我慌张地朝三个有声响传来的方向转动著,也不知道是由于甚么冲动,我大声叫了起,问道:“甚么人!”我声嘶力竭地叫著,叫了七八遍,那种水声,竟在渐渐移近,陡然之间,我看到东西了!那是一艘古代的帆船,正以相当高的速度,向我的船,迎面撞了过来!那真正是突如其来的意外,当这艘船,突然冲过浓雾,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离开我的船,只不过三十公尺左右,我在那一刹间,变得目定口呆。紧接著,我想,至多不过是两秒钟吧,我又看到了那艘船的前半截,和它高大的桅。同时,我听得船头之上,有人在发出可怕的笑声,而且,我立即看到了那个人!那人半伏在一堆缆绳之上,张大口,向我笑著。我认得出他,他就是那个在沉船的船舱之中,持著铁锤,向我袭击的人!我踉跄后退,在我刚退舱口之际,我又看到,一左一右,另外有两艘同样的船,在驶过来,船头上,一样有著那种盘绕著海怪的徽饰!三艘鬼船!现在,我完全相信摩亚船长的话了!摩亚船长的船,就是为了要逃避这三艘鬼船的撞击,而改变航道,终于造成了沉船的惨剧的。当摩亚船长向我说起这一段经过的时候,我无论如何不肯相信,而且试图用种种“科学”的观点去解释。但是我现在却不需要任何解释,因为我自己见到了这三艘鬼船!而且,我的处境,比摩亚船长当日遇见鬼船之际,更来得糟糕,他当时一看到鬼船,还可以立时下令,改变航道去避开它们,但现在,我却无法这样做。我并不是说,我没有机会这样做,如果我有足够的镇定的话,在迎面而来的那一艘船,冲破浓雾,突然出现之际,我或者可以立时奔回舱中,发动机器逃走的。但是我却没有这份镇定。当我发现第一艘船,陡地从浓雾中冒出来之际,我完全惊呆了,先是呆立了几秒钟,接著,踉跄退到了舱门口,又发现了自左、右而来的两艘船,我僵呆在舱口,一动也不能动。三艘船一起向我的船撞来,我看得十分清楚,那是三艘三桅大船,我也听得那人在迎面而来的船上,发出凄厉的怪笑声。在这时候,我脑子异常清醒,可是我的身子,却因为过度的震骇,一动也不能动。我眼看著那三艘船的船头,冒著浪花,向我的船撞了过来。而在那一刹间,我所想的,是一个十分可笑的念头,我在想,这三艘是鬼船,鬼船是虽然看得到,而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东西,就像是影子一样,它们虽然声势汹汹地向我的船撞了过来,但是事实上,它们就像是三个巨大的影子,并不能伤害我的,它们就快过去了,就快要透过我的船驶过去了,我只不过受一场虚惊而已。这时候,我作这样的想法,证明我的神经,已经紧张到了推翻了平时对科学的信念的地步,已到了毫无保留地相信鬼船的存在的程度,这证明,我的神经,已经开始有点错乱了!我只记得,当那三艘鬼船,离我的船来得更近之际,一切动作,好像在突然之际,慢了下来,就像是电影上的慢镜头一样。三艘船继续向我的船冲过来,船头所激起的浪花,像是花朵一样的美丽,慢慢地扬起、散开、落下,然后巨大的声响。溅起的浪花,已经落在我船的甲板上,三艘船来得更近,它们的来势,看来虽然缓慢,但是却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越压越近,到最后,那三艘船,船上的徽饰,像是三面盾牌一样,要将我活生生夹死。我所期待的鬼船“透过”我的船,并没有发生,相反地,我听到一阵“轧轧”的声响。我的那艘船,像是被夹在三块岩石头中的鸡蛋一样,刹那之间,变成粉碎,在那最后的一刻,我只来得及惨叫一声,就失去了知觉。在我失去知觉之前,好像曾有一个巨浪,打了过来,将我的全身,淋了个透湿,但是我已经不大记得起来了。我不知是过了多久,才又有了知觉的,当我又有了知觉的一刹间,我听到一阵嗡嗡的语声,但是我却听不清那些人在讲些甚么,我甚至还未曾睁开眼来,一阵异样的恐惧,就震撼著我的全身,那真是难以形容的一种恐惧感,我彷彿又回到了海面之上,在深夜、浓雾之中,有三艘鬼船,向我撞过来。我彷彿又看到了那三个船徽,那个怪笑著的人,我真正感到害怕,极度的害怕,我要躲起来,要躲起来!我陡地觉得,有人在推我的肩头,那使我立时尖叫了起来,也睁开了眼,我看到在我面前有许多人,但是我根本认不清那是些甚么人,我只觉得异样的明亮,而我讨厌明亮,我需要黑暗,黑暗可以供我躲藏!我一面尖叫著,一面用力推开在我面前的一个人,然后,一跃而起,向前冲去,好像撞到了许多东西,也听到不少人的呼叫声,直到我的身子,撞在一个无法将之推动的硬物上。我仍然找不到黑暗,可是我需要黑暗,我本能地用双手遮住了眼,那样,我总算又获得了暂时的黑暗,但我仍然尖叫著,一面乱奔乱撞。我觉出有许多东西在阻碍我,像是那三艘船上徽饰之中的怪物,已然复活了一样,正用它们长长的、滑腻的、长满了吸盘的触须,在缠著我的身子。我只知道,我需要拚命地挣扎,我要用我的每一分力量来挣扎,不能被他们缠住我,不能由他们将我拉到海底去,我无法在海水中生存,我是一个陆地上的人,他们是海水中的人!我在挣扎期间,力道是如此之大,好几次,我身上已十分轻松了,可是更大力量的羁绊,又随之而来,我尖叫著、挣扎著,双手紧掩著眼,直到突然之间,我又人事不省,昏了过去。第七部:白素的日记到这里为止,要插上大段白素的日记。为甚么忽然要插入白素的一段日记,各位看下去,就会明白的。日记一段一段地叙述著发生的事,每一段,是代表一天。自然,在日记中,第一人称“我”,是白素。他醒了!我呆呆地看著他,心中想哭,真的想哭,可是,却一点眼泪也流不出来,我悲痛得完全不能使自己身体的机能,听我的指挥了。他曾受过各种各样的打击,但是我从来也想不到,他竟会发疯。我不知道他因为甚么而发疯,只知道在九天之前,他要我汇寄大量的钱  没有说明用途。我看到他的时候,已经是他进了那间疯人院之后的第三天了。他们  我指一艘旧式的货船  是在大西洋海面上发现他的,当时,他抱著一大块木板,在海洋上漂流,昏迷不醒,他们将他救起,但是他却尖叫著袭击船员,船员将他绑缚起来,打昏过去,送进了疯人院。幸而他身上的记事簿还在,所以才知道他的身份,但是没有人知道他在海上遭遇到了甚么,他疯得那么厉害,医生说完全没有希望了,但是我不相信,他会有希望的,虽然他根本不认识我了,一个人连妻子都不认识了,他还会有希望吗?他仍然是那样子,我真不忍心再去看他了,我只能在门口的小洞中窥视他,因为他见到了任何人,甚至见到了我,都一样恐惧。他为甚么害怕,真的,为甚么?他在怕甚么?我看到他进食,他根本不像是一个人,这真是很残酷的事,但是真的,他一手遮著眼,一手胡乱抓著食物向口中塞,天啊,为甚么这种事会发生,会发生在我丈夫的身上,为甚么?今天,我才开始了第一次痛哭。眼泪是在见到了一位摩亚先生,在他安慰我,要我勇敢一点,面对现实时涌出来的。好几天欲哭无泪,而眼泪一旦涌出来之后,就再也收不住了。我知道他曾和一个姓摩亚的纽西兰船长见过面,这位摩亚先生,是摩亚船长的父亲,他向我说了许多话,全然是无法相信的。然而,我却知道摩亚先生的话是真的,他说,他儿子的情形,就像我丈夫目前的情形一样,在海中,未知的恐怖事件,令他们发疯,还有一个极其著名的专家,因之自杀。我虽然不信他的话,但是我无法不接受事实,他是疯了,医生说他因为过度的恐惧和刺激,以致如此。而摩亚先生则说,事情和鬼船,以及和一个在水中生活的人有关,他曾在海中的一艘沉船中,见过那个人。我不知道该怎样才好,谁能帮助我?谁能帮助我?摩亚先生每天都来看我,他在纽西兰有庞大的事业,但是他却很关心卫。卫的情形毫无好转,我哭了又哭,他一点也没有好转。或许,我不该哭,应该做些甚么,至少,应该保持镇定,卫的一生之中,曾遇到不少惊险绝伦的事,但这一次,似乎全然例外,他疯了?我是不是应该到那地方去看看呢?我向摩亚先生提出了我昨天的想法,摩亚先生是一个直率的人,他一听之后,就将我当作晚辈一样地责斥了一顿,叫我放弃这种只有使事情更坏的念头。我并没有反驳他,因为我和他对事情的看法不同。因为在他看来,事情还能更坏,但是在我看来,事情却不能再坏了!我想,应该是到了我有决定的时候了。远在印度建造水坝的哥哥,也闻讯赶来了,他说卫可能会认识他,我忍著泪带他去见卫,卫见到了他,全身发著抖,额上的青筋,几乎要裂肤而出,我连忙将他拖了出来,将事实的经过讲给他听。我本来是不想对他说那些事的,因为我知道哥哥的脾气,他不知道还好,知道了之后,他根本不作任何考虑,就一定会去察看那三艘鬼船的。果然,我才将事情讲了一半,他就嚷叫了起来,等我讲完,他表示一定要去。我已经决定要去了,他或许还不知道我的决定,我也没有对他说,但是我却劝他不要去,因为实在是一件太过危险的事情,那是完全不可测的,连卫也成了疯子,我实在不相信我神经会比他更坚强,哥哥的情形也是一样,我们两个人若是一起去,最大的可能就是:世界上多了两个疯子!但是,我可能犯了错误,因为我对哥哥说了一切,没有甚么力量再可以阻止他的。我做错了,还是做对了?摩亚先生又严厉地申斥我,和哥哥吵了起来,哥哥骂他是懦夫,他回骂哥哥是只知冲动的匹夫,摩亚先生在我的印象中完全是一个极容易控制自己情绪和彬彬有礼的绅士,想不到他也会变得如此激动。他自然是因为关心我们,所以才会那样子的,可是,我已经决定了,哥哥也决定了,我到现在才发现,原来我们兄妹两人的脾气竟是那么相同,任何事情,一经决定,就再难改变的了!摩亚先生今天一早又来,今天我们已开始著手准备一切,但是最重要的是,我们需要资料,例如摩亚船长第一次发现鬼船的地点,“毛里人”号停泊的准确方位等等,这些资料,不能在卫的身上得到,只有摩亚先生,才能供给我们。但是摩亚先生却坚决地拒绝了我们的要求,他的话说得很明白,他说他绝不能谋杀两个人,尤其,其中一个是因为帮助他儿子而遭到了不幸的人的妻子。哥哥又和他吵了起来,哥哥的脾气,实在太暴躁了,但也难怪他发怒的,因为只有这一条路,可以救卫,就像当日,卫想用这个办法去救摩亚船长一样。哥哥和摩亚先生越吵越大声,摩亚先生竟然动了手,他先打出一拳,哥哥立时还手,一拳将摩亚先生打得跌出了六七步,撞在墙上,又滚跌在地。摩亚先生没有昏过去,虽然他的头撞在墙上,他抚著头,摇摇幌幌地站了起来,可是他的神色,却出奇地兴奋,他先是望著我们两人,然后道:“我没有对你们说过我儿子临死前的情形,是不是?”我和哥哥互望了一眼,当时绝不知道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而他不等我们明白过来,就对我们讲起摩亚船长临死前的情形来,原来摩亚船长在临死前的半分钟,神智竟是清醒的。但是我们仍然不知道他那样说是甚么用意。摩亚先生道:“医院已经用尽了一切的法子,可是有一样未曾试过,那就是打击他的头部!”哥哥直觉地叫了起来:“为了清醒半分钟,你想他死去?”摩亚先生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我儿子头部遭受打击,是因为那护士要自卫,而我们可以作有限度的打击,使他恢复正常!”哥哥望著我,我缓缓吸了一口气。摩亚先生十分焦切地道:“至少,我们可以和医生去商量一下!”我和哥哥没有说甚么。医生在办公室中,足足踱了二十个圈,才停了下来,我、哥哥和摩亚先生三人一起望著他,这一刻,真是紧张之至,我真怕自医生口中,说出一个“不”字来,那我们的希望又绝了一条。医生停了下来之后,托了托眼镜:“有过这样突然撞击之后,完全恢复正常的记载,但是,却没有这样的医疗方法!”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而且,这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正常的人,脑部受了重击,也会受伤,何况是他?你们有甚么法子,可以掌握力量恰好不使他受伤,而又能恢复正常?”哥哥立时嚷道:“我们没有方法,可是你有甚么方法可以使他恢复正常?”医生缓缓地摇了摇头:“我没有。”哥哥道:“那就让我们试试!”医生的回答是道:“在医院中,责任上不许你们那样做,但是在医院之外,我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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