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侃轻轻地、一滴滴地为她擦去泪珠儿,温柔地道:“为什么?” 刘娥凝视着元侃,轻声道:“常言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与王妃,同为女儿之身,虽然其人其行殊为可恨,细思量其情却也觉得可悲可悯。想起我前日读白乐天的《太行路》诗中有云: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她为将门之后,王妃之尊,一朝见弃,下场如此。更何况我孤苦无依。红颜易老,君心莫测,只怕有一日,我也会有‘为君熏衣裳,君闻兰麝不馨香。为君盛容饰,君看金翠无颜色’之时。细思量此节,岂不叫人肚肠寸断……”言到此处,泪如泉涌。 元侃紧紧地抱住了她,轻吻着她脸上的泪水,连声道:“不会不会,我绝不会负了小娥!你若不放心,我可对天盟誓。我赵元侃,以大宋王朝襄王之尊,以我身上流着的帝王血统发誓,今生今世,我只爱刘娥一人,至死不变。如有违誓,天诛地灭!” 刘娥扑到元侃的怀中,泣道:“三郎,你千万不要起这样重的誓,能得你此言,小娥百死无悔!” 元侃抱住了刘娥:“小娥,今生今世,我再也不会让你受到任何的伤害了!” 此刻窗外,秋正浓,枫正红。 第 14 部分 第十四章、吴越王孙 雍熙北伐失败后,宋军士气大衰,此时的辽军,却在频频南下入侵。 西边夏州的李继迁所部,也乘机出兵,骚扰西北边境。这一切,让太宗不得不重新审视整个政局的走向。他翻出了当年北征之前,唯一提出反对意见的赵普所上三封奏折,深思良久。 此时,远在属地的忠武军节度使赵普,适时上了一封请辞的奏折,奏折中声称:自己已经年近七十,于居地难以适应,老病糊涂,馀年无多,请调回京以养天年。 太宗看了奏折,将奏折交与宰相李沆。李沆心领神会,道:“赵普是三朝老臣,功在社稷。当日调他去外地,本是让他优游林下之意,且忠武军属地,也能借重老丞相的威望。如今赵普年老倦游,我想京城的居住环境良好,更有利于他的身体健康。” 太宗点了点头:“我也多日不见赵普,这一年年下来,昔年的老人们也已经不多了,剩下的好歹能多聚些日子是一些日子,话话家常罢!” 三日后,一道圣旨下,召忠武军节度赵普回京。 赵普颤萎萎地走进大庆宫时,他低垂着头看路,迎面而来的夏承忠,只看见他满头的白发,心中不禁暗叹,赵普看上去比显得以前衰老得多,看上去,完全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看着他走过台阶时,脚步微软,站在边上的夏承忠忙扶住了他:“老丞相小心。” 赵普抬头微微一笑:“多谢夏内相。”就在他偶一抬头时,夏承忠只觉得心头一凌,赵普他的眼神精光毕露,仿佛针也似地能一眼穿透别人的心,顿时收起了方才的轻视之心。暗道:“赵普未老呀!” 不提夏承忠心中暗怀思忖,且说赵普颤萎萎地进了殿中,见了太宗,伏地哽咽:“臣罪该万死,臣只道今生再也不能见着官家了。今日、今日当真是喜极而泣!” 太宗见了满头颤萎萎的白发,心中也不禁唏嘘,忙叫:“搀了他起来。赐座!”一边和颜问赵普:“怎么一年不见,便老了这许多,朕险些认不得了。” 赵普谢恩落座,叹道:“老树不堪挪移,臣远离圣君,便觉得心中凄惶无主。臣本小吏出身,劳碌之人,不是优游林下之器。” 太宗点了点头:“朕原是怜老丞相为国事操劳多年,因此不忍再劳动你于。可是自老丞相去后,朕每遇大事,却还是由不地再想起老丞相来。此次北伐,恨诸将误了朕,如今辽国竟反而南下相侵,朕决定再征河南河北两地之兵,再次北伐。“ 赵普一惊,慌忙站起来退后一步,重又跪倒在地,叩头道:“官家,慎思。老子道:佳兵乃不祥之器。北方部族的侵扰,并非自我朝始,亦不会自我朝而结束。自秦皇汉武以来,未有停过。汉高祖有白登之围,唐高祖亦曾向突厥低首。历朝历代以来,中原安定,则北国不犯,中原板荡,则北方骑兵大举南下。汉代末年有十六国乱华,唐代末年则是五代十国,瓜分中原。石敬塘献了燕云十六州,辽主耶律德光直入中原,后周太祖立国,则辽人北退至燕云十六州。自唐末以来,天下大乱,诸国混战,百姓苦不堪言,因此上人心思定,大宋方能一统天下。先皇亦曾为先北先南问题而悬疑不决。当时采纳了臣的进言,先南后北,先易后难。若是攻辽失利,则南方各国就会群起反攻。打仗,不仅仅是比武力,也是比国力。取下了富庶的江南,得到了钱粮,中原安定,则北方自乱。如今看来,先皇英明,先取了南朝各国,天下自定,则北汉一举而攻。” 太宗既然召赵普这个素来反战的重臣来议政,则心中早已经有停战之意,但知赵普狡猾,未必能一开始就直抒已见。便虚晃一招,以退为进,见赵普跪下,忙笑着相搀道:“起来罢,且坐着慢慢说。”点了点头。 赵普起身,定了定神道:“向来胡人多争,辽国幼主继位,太后执政,二百部族虎视耽耽,我们只可坐视他们自相争斗,自能渔翁得利。但我军于此时大举北伐,强敌当前,反而令他们同仇敌忾,助萧太后坐稳了江山。” 太宗一拍桌子,叫道:“正是,朕还是心太急了些,亦想不到一个妇人,竟能于此大兵压境之时,不但没有国家大乱,反而乘机收拾人心,制服政敌。” 赵普缓缓地道:“萧氏不可小视,她身边的韩德让,更是不可小视。此次北伐失利,士气低落,依臣之见,更不可意气用事。昔年太祖南下,得南唐十三库而封之,曾有言道:‘待得一统天下,当以此赎燕云十六州。若不许,则散此财以招天下勇士。’言犹在耳。臣观历朝历代的各国相处之道,若能以财帛平息,便兵戈不兴。只有用经济解决不了的纠纷,才会发生战争。自唐末以来百余年,直至我大宋立国,百姓方有这太平日子。老臣自幼长于乱世,深知国家太平的重要。立国之本,以民为贵,战乱连年,非是国家的祥兆。汉代高祖有白登之围,但是那时候中原自战乱中过来,一片废墟,因此汉高祖暂忍此气,以和亲赐物换得暂时的太平。经历文景之治后,国库丰裕。因此才有汉武帝‘凡犯我大汉者,虽远必诛’的豪言,直驱匈奴至千里之外。” 太宗点了点头:“以赵卿的意思呢?” 赵普道:“秦始皇扫六合一统天下,犹有筑长城防匈奴之举。以臣之见,只消得在边关一带,加强防护。城高河深,契丹人都是骑兵,难以进攻。中原地大物博,只消得有几十年的太平日子,国自然富,民自然强。辽人南下若是无所得,北方苦寒,必为争夺水草而自相残杀,我们自可得渔人之利。” 太宗点头笑道:“倒有几分道理,朕再思量。看起来赵卿此番入宫,已是胸有成竹啊。那朕再问你,那夏州李继迁扰边,卿以为也是要紧守边防,还是要出兵剿灭呢?” 赵普笑道:“制服李继迁,只须一人出马便行。” 太宗诧异道:“一人?何人?” 赵普笑道:“官家忘记了李继捧吗?” 太宗眼光一闪:“赵卿的意思是……” 赵普笑道:“以夏治夏。如今李继捧是照了诸家降王的旧例,在京城高官厚爵,怡养天年。只是当年天下未定,让各家降王居京中,是怕他们回了原属地,被人利用来再起反意。而当年李继捧自愿献州,其忠心无可怀疑。李家世代为党项人之首,如今李继捧留在京城无所用,但是李家的威名,反而白白让李继迁利用在夏州造反。既然李继捧在京城并不能安定夏州,自然是让他回到夏州,才能发挥他的价值。辽国萧太后,以三千兵甲乱了夏州,如今,我们便以李继捧一人,去平定夏州。” 太宗大笑道:“人跟我说丞相老了,我看丞相依然不老,如今看起来,本朝更需要你这样的老成谋国之人主持中枢呢!来人,拟旨——” 秘书正字杨亿忙上前听旨,太宗道:“赵普国之勋旧,朕素所倚,册拜太子太保兼侍中。” 赵普伏地,哽咽:“明君在朝,老臣幸甚,天下更是幸甚,老臣敢惜残躯,纵肝脑涂地,难报圣恩之万一。” 圣旨传下,此次则为赵普第三次拜相。 赵普此生从追随太祖起兵,制定本朝典章,为太祖所倚重,亦为当今皇帝所猜疑。然而历数满朝文武,似赵普的远见和胆识者,再无第二人。因此上太宗弃而不用,到疑而用之,且用之再疑,至疑之再用,至今正是三起三落。 赵普三次为相,本朝前所未有,天下皆惊。 赵普为相后一个月,太宗赐感德军节度使李继捧国姓,并赐名保忠。封赵保忠为定难军节度使,赴银夏等四州,平定李继迁之乱。同时下旨,各边境诸军紧守边关,加强城防布置。 一时间,边境的乱象,渐渐平息。 转眼间,就到了十一月份,纷纷扬扬的大雪,把汴京城妆点得一片银装素裹。襄王赵元侃,约上钱惟演、张耆等人,到城南郊外玉津园去踏雪赏梅。直到傍晚,才兴冲冲地回到薜萝别院。 一进门,却见刘娥坐在窗前,握着手帕,眼睛红红的。她身后的桌子上,却满满地堆放着许多金银首饰。 元侃吓了一跳,忙上前问道:“小娥,出了什么事了?” 刘娥啊地一声,这才回过神来,强笑道:“三郎,你来了!我没事。”回过头来,却见满桌子乱七八糟放着的金银珠宝,啊地一声,慌忙去收拾。 元侃握住了她的手:“小娥,你怎么了?” 刘娥没料想他这一下,吃惊之下手一抖,桌上的首饰便哗啦啦地滚得满地都是。她慌忙蹲下去拾,忽然间流下泪来,扑到元侃的怀中哽咽道:“三郎,我想把这些首饰送给人,你不会怪我吧!” 元侃看了看那些首饰,他关心的并不是这点首饰,而是他怀中的这个人:“送给谁?” 刘娥低下头去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今天,我本想随了钱郡主去踏雪赏梅的,一咱行来,却看见满目饥寒。得胜桥边我原来住的地方那条巷子口,就倒着一个冻死的人,我认得,是原来我们瓦子里玩杂耍的。唉,今年的雪下得好大,街市上全断了营生,米珠薪桂,许多人都无以为生。听说东门外今年已经死了一百多人,有些是冻死的,有些是饿死的,还有一些是抵受不过贫寒,投井投河也死了许多。死去的人,也不过是一张破席卷了卷就拉到化人场去了,活着的人,却还在苦苦挣扎。我瞧着心都碎了,我与他们,原本是一样的人。非若蒙三郎怜惜,或者我今日尚还在那个地方,天气一冷,找不着生计,岂不是也与他们一样……” 元侃连忙捂住了她的嘴:“胡说,你怎么可能与他们一样呢!”刘娥点头道:“是的,今生遇上三郎,是我之幸。可是我看着他们的样子,实在是于心不忍,这些珠宝本是你所赐,我不该胡乱拿出来的。可是今日见着他们实在是太过凄惨,饥寒交迫,冻饿而死,只觉得自己头昏昏的,什么也不会想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元侃轻轻叹了一口气,环抱着她道:“傻丫头,你这一点子珠宝,便是全拿出来,又抵得什么用。京城里有三十万人,你纵然把自己所有值钱的东西拿出来,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唉,我一时竟未虑到此处呢。今年这场雪也下得实在是太大,因此上饥民甚多。这不应该是你一个小女子能忧虑能顾全的,而应该是朝庭的忧虑,朝庭的责任。放心好了,把珠宝收起来,这件事交给我吧!” 刘娥抬起头来,眼中有惊喜的亮光:“真的?”却又羞涩地低下头去:“我知道,三郎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 元侃笑着看刘娥收拾着珠宝,收拾到一半,却又拣出一半来,异常认真地道:“三郎,我原不用这么多首饰的,你待我好,我就别无所求了。我能不能把这些首饰拿去拯济那些穷人。我知道三郎必有办法帮他们的,可是我若不能尽点心力,到底于心不安。” 元侃点头道:“也好,你自己处理吧!”亲自取帕子为她拭泪道:“现在可以不哭了吗?” 刘娥看着他,微微一笑,羞涩地点了点头。 次日,襄王元侃找了开封府推官吕端,问道:“今年大雪,京城之内,可有冻饿而死,饥寒而死的?” 吕端怔了一怔,从未有过皇子问这些事,忙道:“回襄王殿下,这开封府中有百姓近三四十万,每年到了冬天,都有冻饿而死的人,却也都厉害不过今年。” 元侃问道:“今年最是厉害吗?” 吕端叹道:“今年自立冬以来,一直就是阴寒雨雪不断,如今大雪一直下了十几天,百姓失业,坊市寂寥,薪炭食物,价格倍增。唉,小臣日阅公事内,有投井、投河未死的人,皆称因为贫寒,自求死所。方才下官还刚刚收到一份公文,今日有一妇人冻死,其夫也随后自缢,真是惨啊!” 元侃听得怒起,道:“这还是天子脚下呢,竟也会出如此惨事?” 吕端拱手道:“是,是下官的失职。本朝自开国以来,沿袭唐之旧制,在京中设立东、西两个福田院,以收容乞丐和一些贫困无助之人。只是福田院规模太少,原不过只容纳个几十人而已。今年冬天以来,两个福田院得已经挤了超过两百人了。单靠福田院,怕是杯水车薪,开封府人力有限,物力有限。这事儿,下官忧心重重,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呀!” 元侃沉默片刻:“你可禀过许王了?” 吕端道:“下官已经报上府尹大人,哦,就是许王爷了。今年开封府事本来就多,王爷兼着相位,赵相爷又病了,如今王爷要会同六部,对北伐移来的云、寰、应、蔚等州数十万军民进行安置;还有北伐军士阵亡者家里的安抚;以及对两京诸州囚流减刑的事;还要要为定难军节度使去夏州的事宜做准备;蜀中又有暴民做乱……” 元侃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且把京城灾民的详情,写一个公文给我。” 这一日,襄王赵元侃又走访了户部、三司府库等衙门。 次日上朝,襄王上奏:“今年大雪,京郊已有近两百名百姓冻饿而死,请求朝庭下旨,赈济贫民。”并将京城之中受灾情况一一详细禀告。 太宗震惊,想不到太平盛世,在天子脚下,竟会有几百名百姓冻饿而死。许王元僖忙出列请罪,自责身为开封府尹而未能尽职,并对襄王的行为大加褒奖。 与此同时,户部尚书吕蒙正也上书,详述京城百姓受灾之情,并提出如何临时搭建棚屋以让无家可归的人暂可栖身;京中粮仓不足,可开太仓之粮以济贫民等具体措施。 太宗点头许可,并命襄王元侃与吕蒙正一起,主持此次开仓赈灾的活动。 许王元僖走出殿下,脸上含笑,心中却是隐隐含恨。这个老三,自己真是低估了他,平时一派温良淳厚的模样,却想不到,自己为着国家大事辛劳至此,他游手好闲,却专在窥自己的疏漏之处,然后在背后狠狠地插上一刀。 兄弟,这就是帝皇家的兄弟之情。 太宗下旨,以太仓米粟拯济京畿饥民,同时,对平寒、天威、平定、虏威等边塞州民,给复一至两年的粮赋,并对京城的鰥寡孤独之人赐于钱粮,免其赋税。 太宗退了朝,甚是高兴,回到后宫对皇后李氏笑道:“真看不出,朕还一直当老三是不懂事的孩子,却没想到他竟也懂得关心国计民生。诸皇子当中,竟只有他一个人注意到了京城贫民受灾的情况。咱们这样的人家,知道三皇五帝、三坟五典的都不难,有师傅们教着呢。然而素日只在豪华中生长,能够去关心稼穑艰难黎民苦寒的却少。” 李后见着他高兴,细想起这两年来元侃的苦况,也不禁暗叹道:“官家,可怜这襄王从小儿没了亲娘,本是楚王照应着,楚王犯了错又庇护不得他。世态炎凉知多了,也比别人懂事些。” 太宗点了点头,想到元侃的生母李贤妃,本是诸妃中自己最挂在心头的一个。那一年因了花蕊夫人之事牵边,自己被囚南宫,却是李贤妃冒险死跪宫门三日,方得准许来照顾自己。那时候自己发着高烧,性命垂危,也亏得她亲自不眠不休地照顾,才又能恢复过来又能重掌大权。但是李贤妃却因那一次劳累而损了身子,此后一直多病,未等自己登上皇位便已经去世。她留下的两个儿子,楚王元佐已经因罪被废,襄王元侃却也是自己指了一个悍妒的王妃,喜欢上一个丫环,却也是自己下旨逐出。细细思量来,当年李贤妃留下的这两个孩子,自己竟是一个也没有照料好了。 李后窥其神色,忙道:“官家,既然襄王有了长进,官家可赏他些什么?” 太宗笑道:“依你说,赏什么好?” 李后笑道:“臣妾看襄王妃已经过世两年了,如今元侃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听乳娘说,连个侧室姬妾都没有收,怪可怜的,官家不妨赏他个王妃吧?” 太宗点了点头,叹道:“朕尝语诸子,今姻偶皆将相大臣之家,六礼具备,得不自重乎?可是如今看来,这几个皇子的姻缘,未必如意。元佐娶的是李处耘的孙女,如今他发了狂疾,可怜楚王妃年轻轻地,误了这个孩子了。元僖是我亲自指配隰州团练使李谦溥的女儿,听说倒象个木头人,针扎也不知道哎呀一下。元侃娶了潘美的女儿潘蝶,两人不合至此。元份娶的是崇仪使李汉斌的女儿李阮,都因为妒忌二字,闹得合府不宁。所以接下来的几个孩子,便不能只听着是将相出身就定了,须得好好挑选才是。” 李后笑道:“臣妾也正是这么想的,潘蝶性傲,李阮性烈,都非宜家之相。因此上这两三年间,冷眼旁观,只把这事放在心里。”她转过话头:“官家可还记得宣徽南院郭守文次女郭熙吗?” 太宗嗯了一声,道:“郭守文?对了,前线正传来捷报,已丑日郭守文大败辽军于唐河,朕已下指褒奖。皇后看中他家女儿,虽说家世比前几个低了些,倒也无妨。但不知性情如何?” 李后大喜,笑道:“郭熙这孩子今年已经十七岁了,端庄大方、知书识礼,容貌也不输于潘蝶。我冷眼瞧着这孩子性情宽厚又听话,断然是不妒的,倒是个好对象。” 太宗点头道:“近日辽人频频进犯,郭守文这次打了个胜仗,朕心甚喜,原要给他一份奖赏。这姑娘既然是皇后看中的,必不会差到哪儿去。叫几个知事的老嬷嬷,去郭家看看。” 李后知道这是同意了,大喜道:“那妾身代元侃谢谢官家了。” 一个月后,圣旨下:“襄王元侃,丧偶二载。今有宣徽南院使郭守文次女,素有贤名,今聘为襄王继室,封鲁国夫人。” 在旨意下来之前,襄王元侃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这或许是迟早的事,襄王妃的宝座,自一空出来开始,谁都知道,堂堂襄王府,总是需要一位女主人的。 早有人或明或隐地暗示过,就连皇后,也旁敲侧击地提点了。但是这两年来,他与小娥鹣蝶情深,因此上对于立妃的事,总是装聋作哑。明知道这只是一种逃避,能逃多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自然明白,他的王妃绝不可能是被太宗下旨逐出京城的小娥,既然如此,对他来说娶谁都是一样。十天前皇后把太宗的旨意告诉了他,他默然片刻,只说了一句:“再不要象潘氏这般骄纵悍妒的。” 皇后笑着担保了,并且说,新娘美貌,不下于潘蝶。美貌与否,他并不关心,只要这个王妃不再生事便成。既然皇后如此说,他只得磕头谢恩,退了出去。 他出乎意料的沉默,自然令与他最亲近的刘娥有所感觉。但是他没敢告诉刘娥,也许他下意识地在逃避。最近因为府中在准备大婚的事,他作为新郎尽量已经做到最漠不关心,但是终究有些事是无可逃避的,他在薜萝别院的时间只得少了许多。 刘娥起初并未疑心,自元侃上奏京郊灾民的状况,太宗派了元侃主持赈灾之事,他便忙碌了许多。这一日,怀德来回禀了一声,王爷有要事今日不来,刘娥也并未感觉到什么。自上次见到路边那冻饿而死的乞丐之后,这件事她一直挂在心头。她深爱着元侃,也为元侃上表赈济灾民的侠行而骄傲和自豪,人生得此佳婿,夫复何求。 听闻朝庭已经开了太仓之粮赈济贫民,她真想亲自出去看一看这样的情景。元侃今日既然不来,她正好可以出去看一下,因此见张耆近日也是忙得不见人影,便也未通知他,只带了一名丫环两名护卫出门。 自潘妃去世后,或许是这两年来她与元侃两人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过得太幸福,幸福的人,感觉总是迟钝一点的。走下马车,她看到朱雀大街牌楼上的彩结时,听到街市那久违了的喧闹市声,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暗暗感叹:“一个月前,大雪纷纷,这街市上还是一片死寂,竟有路人冻死在街头。才不过一个月,汴京城就又恢复过来了,这多亏了三郎的恩泽呀!” 想到这里,心是得意,便问住一个路人:“这样张灯结彩的,是要过元旦了吗?” 那人停下来,看了她一眼,诧异地道:“小娘子是刚从外地来的?你不知道吗,那是为襄王纳妃而准备的。” 一刹那间,刘娥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耳边只听得一片嗡嗡之声。隔了好久,只见丫环如心那张放大的脸在自己的面前,显得极是害怕。她勉强笑了笑,道:“我没事,咱们回去吧!”说着待要转身回马车去,却觉得脚下软绵绵的,竟是一步也无力迈开了。 如心听了那路人的话,本已经是吓了一大跳,再见刘娥脸色忽变,竟象是傻了似的,吓得连连摇晃着她:“娘子,你没事吧,您、您可别吓奴婢呀!” 刘娥怔怔地看着她,忽然一刹那间,所有的声音一起闯入耳中,那街市的喧哗声吵闹声竟是变得刺痛耳朵,她只想马上逃离这个叫她难以忍受的地方。忽然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开了如心的手,厉声道:“我们回去,快离开这里!”这边自己摇摇晃晃地向马车走去。 如心立刻跟了过来,扶着她上了马车,急对车夫道:“快,快回家去!” “不,”刘娥一进了马车,全身的力气都像消失了似的,可是她的眼睛,却直视前方,道:“去东华门,过景灵东街。” 如心吓了一跳:“娘子,那是……” “我知道,”刘娥的声音没有半点起伏:“那是襄王府,我不下车,就在帘子里头,看王府一眼,还不成吗?” 如心吓得乱摇头道:“不、不,娘子您还是别去了。” 刘娥看着她,忽然一笑,两行清泪流下:“放心,我不会闹的,我哪敢闹。我就看一眼,看看王爷是不是真的纳妃了,我就放心了。” 如心看着她,忽然泪水流下:“娘子,您、您还是别去看了。” 刘娥静静地看着她:“这么说是真的了?你们都是知道的,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是吗?”她忽然疯狂地大笑起来:“原来、原来都只瞒了我一个人。” 如心吓得忙放下轿帘对车夫吩咐道:“快回府。”这边急忙抱住了刘娥道:“夫人,你千万要想开些,王爷也是没办法,他不能抗旨。可是他心中只有你,决不会有别人的。大家瞒着您,也是怕您伤心呀!” 刘娥怔怔地看着如心,忽然间泪流满面,摇头道:“如心,你不明白的,你不明白的……我知道,你们都没有错,错的只有我,只有我一个我……” 她不再说话,回到了薜萝别院,她就独自坐在房中,关上了门,再也不让任何人进来。 元侃接到消息立刻赶到薜萝别院时,天色已近黄昏。房门锁着,刘娥把自己一个人锁在房里,不让任何人进去。 元侃在门外急切地拍门:“小娥,我是三郎,你开门,让我进去对你说,你听我解释好不好?”房内却悄无声息。 元侃一边拍门,一边急叫,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得房内刘娥低低的声音道:“三郎,你不必解释什么,我知道你待我好,你也是不得已的。我都明白,你只管放心地成亲去吧!权当、权当这世上没有过一个我。” 元侃急了:“小娥,你这是说得什么话,没有你,还要我做什么?你开门呀,你放心,不论我娶了谁,我心里只有你一个。小娥,小娥……” 刘娥抱膝静静地坐在黑暗之中,心中事百转千宛,却是终究无所归处。这两年间鹣蝶情深,她的生命中,只有一个他;他的眼中心中,也只有一个她。总以为历经劫难,终于有此平静而幸福的日子,却忘记了自小到大这一路行来所明白的:凡事若好得不象是真的,那便必定不是真的。 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她,可是他的身边,站着的却永远不是她。只因为自己只是一个出身卑贱的奴婢,一个惹得官家讨厌的蜀中女子,谁叫她不是出身将相之家,谁教她从未曾有过一个能够为大宋朝开疆拓土的大将军父亲。 三郎今日不曾负心,他还肯来到这里,还肯为她而焦急而担心,她能怪他吗?他抗不得圣旨,他会成亲。然后,他不会再来这里,因为他又有了自己的王妃,如果王妃不容得她,她是不是还会再接受一次噩梦般的遭遇呢? 她竟然会天真地以为,她所有的噩梦只是因为一个恶魔般的王妃,王妃死了,她的噩梦就结束了。她不知道,襄王妃竟然不止一个,她永远也战胜不了。 除了王妃呢,他将来还会有更多的侧妃、侍妾,嫁入帝王家,怕是每一个女子的美梦吧。天下何其多千娇百媚的女子,然后,他会渐渐忘记了她吗?那时候,她怎么办? 听着门外的拍门声,听着他焦急的呼喊,她竟然无法去怪他。那个新王妃呢?不是这一家的小姐,也会是那一家的小姐吧!她要为此去恨多少人呢? 心中一片茫然,反反复复地思量了不知道多久,潘妃已死,刘夫人也没再做祟,不敢怪天子,不忍怪三郎,不可怪众人…… 细思自己此时,竟不比被潘妃所陷害的那时候,只是一股恨意支持着她撑下去。思来想去,竟是无可怪处,从前之事,不堪回首,往后之路,竟是路路断绝。 她这一生,性子倔强,凡是有可挣扎之处,哪怕是再苦再难,她也不会放弃。此时独自坐在黑暗之中,心中竟是一片冰冷。 哀大莫过于心死,坐在地上,那股寒意自地下慢慢地升上,如同那一种刻骨的绝望,悄悄地渗入她的心脏。 刘娥闭门不出,已经整整一天一夜了,这一天一夜中,襄王元侃和刘美等人轮流劝说,可是房中却仍是静静地毫无回音。 怀德苦苦劝着元侃:“王爷,您快回府吧,府里头催了好几次了,后天就是大婚之期,您再不回去可就要出事了。” 元侃心中郁闷至极,怀德此言更是如火上浇油,不由得大怒,将身上的王袍一撕扔在地下道:“我不大婚了,我不做这个王爷了行不行?” 众人吓得面面相觑,再也不敢说上一句。忽然听到厅外一人道:“王爷慎言。” 元侃转头一看,大喜:“惟演,你怎么来了?” 钱惟演淡淡地道:“我刚刚听说这件事,所以来看看能不能帮得上忙。” 元侃心中激动:“可是你、你……这个时候,你还能来,我真是过意不去。” 钱惟演沉默片刻,道:“事情我都知道了,让我去试试吧!” 元侃点了点头,道:“你务必要告诉她,我决不负她。” 钱惟演微微颔首,道:“我想单独劝她。” 元侃点头道:“一切拜托了。” 侍女如心,本就是吴越王府拨过来的,这时候忙带着钱惟演来到刘娥的小院内。 钱惟演挥手,令如心退下,院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钱惟演坐在廊下,拿起手中的玉笛,轻轻吹奏。笛声时而轻缓温柔,时而悲愤激烈,恰似此刻刘娥的心境。 刘娥坐在黑暗里,静静地听着,听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笛声停下了,刘娥不由地发出一声轻叹。 但听得门外钱惟演淡定平和的声音:“小娥,你在吗?” 刘娥只觉得心中一痛,她本不愿再开口,不愿再说话,可是她那静如死水的心,却被刚才那一阵笛声,引得翻腾不已,竟不由地道:“你不必说了,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了。” 钱惟演沉默片刻,道:“小娥,我今天并不是来劝你的,我只是想要给你说个故事。” 刘娥静静地坐着,听着门外钱惟演那沉静的声音:“我要说的,是我先祖的故事。我的先祖第一代吴越王,姓钱讳缪,他开创我吴越国一十四州,数千里河山。可是,他并非生来就是一个王者,恰恰相反,他出身贫贱,无遮头片瓦,无隔宿之粮……” “他家中本来就贫寒,兄弟众多,谁知出生的时候体弱多病,父母没有余粮养他,也认为他养活不了,不想给家里增添负担,他才出世几个月,就把他抱出去,扔到了荒郊野外……” 刘娥听到这里,不由地惊呼一声。 钱惟演继续道:“谁知道他家的隔壁,有一位老迈的吕婆婆,路过这里,认得他是钱家的孩子。看他哭得可怜,不忍心就把他拣回来,抱到自己家中,用米汤喂养了好几天,眼看着他渐渐恢复,才又送回父母的家中……” 刘娥听到这里,长吁了一口气,自己明明已经心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钱惟演的话语,却仍能够令她有所关切。 但听得门外钱惟演道:“可是家里实在太穷,又过了几日,家里连锅都揭不开了,却还听得他饿得一直哭叫不停,父母烦恼之下,又把他给扔了。这一次,却是吕婆婆偷偷地跟在他父母的身后,又把他给拣回来。养了几日,看到家里情况稍有好转,又将他给送回去。就这样,他的父母将他一连扔了三次,吕婆婆却拣回了他三次,他的父母终于被感动,发誓不再扔他了……” 刘娥怔怔地听着,莫名地,为那个一百多年前的婴儿而感动。 钱惟演地声音在继续:“于是他就此渐渐长大,父母将他的小名取作婆留,因为他的命,是邻居吕婆婆给留下来了。这一留,就留出五代十国,纷扰乱世里的一个大英雄,他凭着盖世武功,割据一方,开创吴越国百年江山。记得僧人贯休曾向他献诗云:‘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四州。’”他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也不由得高昂起来。 刘娥遥想当年钱王的风采,心向往之,喃喃地道:“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四州……” “正是,”钱惟演道:“人生的际遇,实在是不可知到了极点。我的先祖出身寒微,若无吕婆婆留下了他,连性命都已不存,何来吴越三千里江山,开国称王。小娥,你自幼父母双亡,流浪逃难,先有婆婆抚养,后有刘美结义,自蜀中到京城,这数千里逃难路,便是男子能生存下来,也没有多少,却让你一个纤弱女子活了下来;再者当年官家逐你出京,扔于荒郊,你何曾不是九死一生。大难不死……”钱惟演放缓了声音道:“小娥,上天留你性命,你绝不可轻贱了它。” 刘娥倚在门上,怔怔地流下泪来,哽咽:“上苍纵留我性命,又有何用。官家旨意,斥我为妖女,逐我出京城。我此生与三郎永无可能再在一起,我还能有什么机会?” 钱惟演深沉地道:“天下没有不可能的事,就算是官家的旨意,又怎么样?难道你真的认为,没有机会更改了吗?” 刘娥一惊:“怎么更改,难道还能有谁叫当今皇帝收回成命?” 钱惟演冷笑一声:“当今皇帝固然不能收回成命,可是如果是下一个皇帝呢” 刘娥大惊,不由地打开了门当面问钱惟演:“你说什么?” 门外,钱惟演一身白衣沐在月光里,他手中执着一支玉笛,静静地看着刘娥:“人生永远都会有转机,没有人可以真的活一万岁。当今皇帝年事已高,而你和襄王,却还年轻。” 哪怕是平地忽然一声霹雳,也没有钱惟演这轻轻的一句话更令人震惊,刘娥看着他,只吓得双脚发软,她便是连想,也不敢去想这一点:“你的意思是……” “等待、忍耐!”钱惟演看着她道:“而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你要保护好自己,不能让襄王去触怒官家,不能因此而让你被发现。帮助襄王,去得到能够掌握自己命运的权力。” 刘娥全身颤抖,眼前仿佛有一道她从未见过的门,在向她打开。全身的血直涌上了头顶,自己好象换了一个人似的。 她看着钱惟演,上前两步,走近了定晴一看,心头大震。钱惟演的一身白衣,竟是孝服。她惊骇地指着钱惟演全身素孝:“钱大人,你、你这是……” 钱惟演神情悲怆:“先父吴越国王,于三日前入宫赴宴后,身患急症,已经——仙逝了!” “不——”刘娥整个人怔住了。 钱惟演凝视着刘娥片刻,轻轻转身而行。 他走到小院的门边,却听得刘娥缓缓地道:“惟演,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 钱惟演手抚门边,不置信地猛然回头,月光下,刘娥凝视着他,那一刹那间,他看懂了她的眼神。原来,原来她一直都是明白的——从那一日桑家瓦子那银铃的脆声,到韩王府揽月阁时的暗中回护,到黑松林中那怀抱着的冰冷身躯,到今日月下倾尽肺腑。 原来她一直都是明白的,只是这一分爱注定无缘,只是她的心,早已经交给了同时看到她的另一个人。或者说,是自己将她推入了另一个人的怀中,只因为他原以为,那个人能够更好的照料她,只因为他是一个亡国王孙,自身难保,又怎敢连累于她。 这一双如海般叫人沉迷的眼睛,他怎敢再继续放纵自己沉溺下去,钱惟演硬生生地转过头去,微一停顿,毅然离开薜萝别院。 钱惟演径直回到吴越王府,此时的王府上下,一片素白。吴越王钱俶的灵枢,静静地停在堂上。钱惟演走到灵枢前跪下,望着堂上钱俶的灵位,冥想着父亲生前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忍不住泪作倾盆而下。 吴越王钱俶的死因和南唐国主李煜、后蜀国主孟昶一样,都是在宫中领了御宴后暴亡。诸国灭四海定,钱俶——是朝堂上最后一个割据的降王,纵使钱俶是纳土归降,纵使钱俶一生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到底,太祖赵匡胤曾有名言:“卧榻之旁,岂容他人安酣!”当今皇帝,更是如此。 钱惟演凝望着钱俶的灵位:“父亲,家乡的江名钱塘、塔名保俶,您曾经叹息不能回去再见一见吴山越水。如今,您终于可以回去了!您在天有灵,请保佑儿,保佑儿所要做的一切成功!” 第 15 部分 第十五章、许王之死 汴京的春天,带着些暖意到来了。薜萝别院的桃花,开得格外灿烂。 元侃昨日已经带话,今日早朝后过来。刘娥指挥着侍女们在桃花树下,设了红泥小炉,备了全套的茶具,取水烹茶,等候着元侃到来。 过了一会儿,听得院外朗朗笑声,正是襄王元侃来了。刘娥笑着转过身去,却见一行人走入小院之中。 当先自然是元侃,随后跟着钱惟演、张耆,最后跟着的三个青年书生,却都是她不曾认识的。 看出了刘娥的诧异,元侃笑道:“你成日家说自己要做诗起诗社的,自己几个如今给你带了三位绝世的大才子,且让你好好见识一下,免得成了井底蛙了。” 这三人却是第一次来此处,心中本是十分紧张,却见这庭院深深处,忽见桃花树下,一个宫装丽人自红泥小炉后站起,但见朵朵桃花洒落她一头长发,双唇微张,露出惊诧的神色,竟是容光照人。三人只觉得心跳忽快,忙微垂眼帘不敢再看。 钱惟演笑对这三人道:“三位,这位就是月夫人了,是此间主人张元弼的表妹。如今京城之中,年年开仓放粮赈济贫民,月夫人功劳不少。正是她建言王爷,为京城百姓请命的。” 三人听了肃然起敬,向着刘娥一揖,刘娥羞红了脸,连忙还礼。 自元侃成亲之后,为避王妃郭氏猜忌,便托言自己与钱惟演、张耆等人组成诗社吟诗作赋,每次到薜萝别院,都以诗社聚会为由。又怕众人口舌噪杂,刘娥是太宗明令逐出京城的人,因此上若有外人,便只说是张耆的表妹,称为“月夫人”。 这边介绍了刘娥,钱惟演却又回过头来向刘娥道:“月夫人,这三人好认得很,这个高个子的是张疯子,矮个子的是王瘤子,不高不矮的是杨神童。” 这“张疯子”和“王瘤子”听了钱惟演这等介绍,倒是毫无恼意,仍是笑吟吟地,那“杨神童”却恼了:“钱老二,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要是再这样乱叫,我就跟你绝交。” 元侃笑道:“休听惟演信口胡扯,小娥,这三位都是当今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可不要失礼了。”刘娥忙敛首一礼,此时三人已经知道她是襄王的外室,连连逊让还礼,连称不敢。 元侃介绍道:“杨亿杨大年,便是大名鼎鼎的浦城童子,十一岁便以才名满天下,父皇特召他入宫,授为秘书省正字。当年入宫,父皇戏问他:‘你十一岁为秘书正字,知不知道哪些字要你来正的?’他便昂然道:‘诸字皆正,唯有朋字不正。’一时传为佳话。这几年来,一直在父皇的身边拟旨草诏,都是他的文笔大才。因此前些天,父皇特赐他进士及弟,入值集贤院。” 听得元侃如此介绍,杨亿满面通红,连连谦让:“这些都是小时候的勾当了,臣也不过是应了钱老二的乌鸦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钱惟演笑指着那个个子奇矮的“王瘤子”道:“这位是新科进士王钦若,本次科考殿试第一名。” 刘娥“呀”了一声,道:“原来是状元公!” 那王钦若笑嘻嘻摇头,他这一摇头,连脖子下的大肉瘤也跟着一块儿摇晃,道:“惭愧惭愧,本科状元并非是我。” 那“张疯子”忽然哈哈一笑道:“王瘤子一个状元已经到手了,却喝酒喝丢了。他殿试第一,知道状元在望,结果一高兴,和这次也是考中一甲的同窗许载两人太高兴了,纵情喝酒,袒腹失礼。结果被御史参了一本,官家大怒,结果丢了状元。人人都叫我张疯子,谁知道一向谨言慎行的王瘤子喝过了酒,比我还疯,硬是玩掉一个状元。” 钱惟演道:“月夫人,您注意了,得离这人远点儿,王瘤子只也就做状元的时候疯一下,张咏这个可是彻底大疯。人家说他一下性子乖张,他索性把自己的名字也改成乖崖,到处嚷嚷着自己既乖张又崖僻。这人就是我上次跟你说的让帽子吃馄饨的那个疯子。” 刘娥抿嘴儿笑了,想起钱惟演上次说的笑话,某人上街去吃馄饨,偏生他帽子上的两条带子太长,每每垂头都掉进馄饨的碗里头去,他提着左边的带子掉进右边的,提着右边的掉进左边的,结果反复几次,竟自己先大怒起来,把帽子恨恨的掷进碗里头说:“你这么想吃,我就让你吃个够,我宁可不要这个帽子了。”想起钱惟演每每笑话开讲,必说:“那个帽子吃馄饨的人哪,又如何如何……”前前后后拿这个帽子吃馄饨的人也不知道说了多少笑话传奇,谁知道今天故事的主角,还当真在她的面前出现了。看着这瘦瘦高高的张咏,不知怎么和实在是忍不住要发笑,也不知道钱惟演说的那些笑话,是不是真的都发生在他的身上。 说笑半日,众人坐了下来,看着刘娥煮水分茶。 却见小几上摆放着十余种器具,诸人都是识家,自然辨得好坏。 侍女捧来早几日取来的扬子江零陵水,已经用细石养过。刘娥接过,倒入一只白色八角执壶里,取下旁边一只火炉里上面用铜盘预灸的北苑新贡太平嘉瑞龙凤团茶,将执壶放上,加了些上好银炭将火添得更旺。杨亿看那炉却是分为五足,吃了一惊,凑上去仔细一看,果然是陆羽茶经上那刻有八卦和一行小字“圣唐灭胡明年”字样的茶炉。 再见刘娥自一只三角方眼的都蓝中,取出一只花瓣盘口漆茶托,然后将六只建州黑色兔毫盏一一摆上。再自都蓝中取出辗子,将灸过的茶饼放在辗子里,轻轻捣细,再慢慢地辗碎,用极细的筛子筛过后,再用茶勺慢慢地倒入黄瓷茶盂之中。 但见小火炉上的水冒出汽泡来,刘娥提起执壶,将水环绕着茶盂边慢慢注入少许,以茶筅慢慢地搅动,渐渐击拂。但见茶色浓郁,中间有一团细细的白沫,如疏星皎月,灿然而生,阵阵香气扑鼻。这便是头汤了。 刘娥将水倒入旁边的长颈壶中,以直线急速地来回快注,但见茶面不动,汤水却是色泽渐开,珠玑磊落。这便是第二汤了。 第三汤再如前直冲一次,以茶筅慢慢拂开,但见汤面上起了蟹眼大小的泡沫,此时茶之色十已得其六七。 第四次注入开水的量少,茶筅的搅拌频率也要低一些,便见华采焕然,轻云渐生。 如此往返,直到第七汤时,才算告成。 元侃等人静静地坐着,看着刘娥慢慢地炙茶、碾罗、烘盏、候汤、击拂、烹试,斜阳映着她脸上细微的汗珠,不时地有几片桃花飘落,洒落她的身畔。 刘娥慢慢地再以茶勺将茶汤分入六只兔毫盏中,端上小几笑道:“请用!” 杨亿等人接过茶盏,先是深吸一口气,将那茶的芬芳吸入心中,再看手中的茶盏,那光彩鲜明纹理畅达的好盏能够使茶色焕发,景随境出,盏如茶水之境。再将茶盏轻轻绕了半周,使那图案朝外,以示敬意,轻轻饮了一小口茶,噙在口中,顿时觉得一股清气直上泥丸。这一口茶下去,顿时散入四肢,但觉得指尖微微发烫,这才赞了一声:“好茶!茶好、水好、器好、艺好、境好!茶中五境已尽得矣!” 元侃笑道:“我倒不信了,杨承旨是茶道行家,便是宫中的茶,能得你这五境评语也难,小娥才学了多久的茶艺,岂有你夸得这般!” 王钦若正色道:“杨大年在茶道上最苛了,岂会胡乱赞人的。这茶道琴艺,倒不在乎学习时间长短,而在乎意境。一个心境小的人,断乎制不出大气象的境界来。月夫人气度高华,于此道不谋而合。” 元侃心中得意,却不在面上表露出来,看了一眼刘娥道:“这一句气度高华倒也罢了!”刘娥站起身来,向众人微微敛首,转入房内,过了一会儿,但听得一阵琴声传来,刘娥轻歌道:“巫阳归梦融千峰,辟恶香消翠被浓。桂魄渐亏愁晓月,蕉心不展怨春风。遥山黯黯眉长敛,一水盈盈语未通。漫托鵾弦传恨意,云鬟日夕似飞蓬。” 张咏鼓掌笑道:“今日杨大年得了头彩了,此诗最得李义山之神,这可不是你最得意的无题吗?” 过得半会儿,又传来一曲:“锦箨参差朱槛曲,露濯文犀和粉绿。未容浓翠伴桃红,已许纤枝留凤宿。” 杨亿鼓掌笑道:“金碧辉煌,是钱老二的玉楼春。” 再过得片刻,又传来一曲:“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青梅小。画堂人静雨濛濛,屏山半掩余香袅。密约沉沉,离情杳杳,菱花尘满慵将照。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黯淡连芳草。” 这时候倒是王钦若大笑了:“踏莎行,是寇平仲的词。” 杨亿也抚掌笑道:“好一句‘菱花尘满慵将照’,独这一句,韵味尽出,想寇准平日为人之气冲斗牛,可若论闺怨之词,唯他最得其中三味。” 如此说说笑笑,杨亿等三人初时还拘谨,此时慢慢也放开了,谈天说地,纵论古今,直至黄昏才散。 元侃走进房中,轻轻地抱住了刘娥的肩头,微笑道:“小娥越发地出色了,今日来的是当世的绝顶才子,也只剩下心驰神醉的份儿了。” 刘娥微微一笑:“三郎今日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呀!” 元侃笑道:“你猜猜看?” 刘娥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慢慢地道:“许王近来一直生事,难为三郎忍得下。这几日见你看史记呢,汉高祖刘邦有意改立赵王如意为太子,将重臣周昌派为赵相。吕后得张良指点,请了商山四皓来,高祖见着了商山四皓,便知天下士子之望,已在太子,无可更改。许王自任开封府以来,兼着宰相之职,将事务之权,抓得极紧,又对三郎有所忌嫉。三郎遇上有事务之权的地方,便处处辞了,以避许王锋芒。但是毕竟留得一条退步,这条退路,便是天下士庶之望,对吗?” 元侃指了一下刘娥的额头,笑道:“你这小脑袋瓜也反应太快了吧!我和惟演几个想了好些时日才想出的路儿,你倒是听到边儿就猜到了。”他慢慢地道:“不错,这三个人,是天下才子之首,他们就是我将来的商山四皓。” 窗前,片片桃花飞落,正是春深之时。 许王元僖走下轿子,抬头看着那一片天空,远方朝霞初上,光芒万丈,映得他苍白的脸也忽然一阵亮色。 元僖整了整朝服,准备上朝。他走在长长的汉白玉石甬道上,心中暗暗思量。这大半年来,或是疲累过度,他经常有些心悸晕眩。可是朝庭、京城之中,政事繁多,他又不太放心交到别人的手中。 朝中之事,让他烦心的实在不少。宰相赵普自回京以后,也是挂个虚名,他年事已高又多病,除却几桩关键的国政以后,也是基本无力过问其他的事了。但是此人年老成精,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则天下倾听。象上次他建言李继捧去夏州对付李继迁一事,到现在不到三年,李继迁已经自行上表请降,受朝庭赐名赵保吉。西边银夏诸州,已经暂得安宁,赵普也因此被封为太师,将宰相一职空缺了出来。 元僖原是推荐了自己府中谘议工部尚书赵令图,谁知道太宗却又任命了户部尚书吕蒙正为相。这吕蒙正,原是那一次与襄王不约而同地上奏请救赈济京城灾民,而得到太宗的另眼相看。这一来却又想起了襄王元侃。自去年以来,襄王元侃频频上表,请求完赈灾请开仓,上奏完免粮又奏安抚边远,故作姿态买尽人心。 他抚眉轻叹,这几个兄弟,都不叫人省心。老四越王元份,虽然惧内,但是他的背后是他的岳丈崇仪使李汉斌,频频拉拢军界要人,活跃异常。老五吴王元杰,投合父皇好文才好书法的脾气,隔个几日召些文人闹腾点事情出来,修书修史,也是不甘寂寞。 时间过得好快,如今老六元偓、老七元侢也都年满十五岁,相继出阁开封,自立一方。 回想起当年楚王身为皇储,或许是那时候大家年纪都还小,诸兄弟在他的面前都不由自主地仰望,只觉得大哥遥不可及。但是对于他这个二哥,却竟是各怀鬼胎,自有算计。 想到这里,心中更是烦乱不堪,不知怎么地心内一阵气血翻涌,脚步竟是一个踉跄。距他一步之后紧跟着他的翊善阎象急忙扶住他:“王爷,您怎么了?” 元僖定了定神,调均了呼吸才能开口道:“胸口很闷,有些喘不过气来。” 眼见此时已经到了大庆殿外,阎象忙扶着元僖进去坐了下来。此时上朝的文武百官也都陆续到齐了,均先向着元僖行礼。元僖听得声音,抬起头来想点头示意,却见眼前雾茫茫的一团团人影闪来闪去,却是一个也看不清楚。 却听得一个沉稳的声音在耳边甚是熟悉:“王爷,王爷您没事吧,要不要召太医?” 元僖强撑着向声音来处道:“不、不必了,快早朝了,不要惊动官家。我今日身子有些不适,先回府去,这里就交给吕相了。” 阎象惊惶地道:“王爷,要不要……”他看了看左右,把下面的话嗯了下去。 元僖打断了他的话:“回府!”再撑不住,他也得先回到府中,他决不能在文武百官的面前倒下去,在即将上朝来的皇帝面前倒下去。 阎象召来四名内侍,扶着元僖方匆匆而去。文武百官看着元僖远去的身影,惊骇莫名,议论纷纷。直到太宗驾临的钟鼓齐鸣,也未完全回过神来。 太宗进殿时,已经发现异状,问道:“出了什么事了?许王今日如何不在?” 吕蒙正忙跪奏道:“回官家,许王刚到殿中,方坐下来,便忽觉身体不适,告假回府了。” 太宗怔了一怔,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身子不适,到了何等地步?许王一向勤政,平常微有小恙,也是不肯休息的,如何今日……” 这才在沉吟之中,忽然方才扶着许王出去的一名内侍班头匆匆跑进来,磕头道:“官家恕奴才擅闯之罪,许王殿下他、他……” 太宗霍地站起,急问:“许王怎么样了?” 那内侍重重地磕头道:“奴才该死,许王殿下一出宫门,才上了车驾便鲜血狂喷,整个人昏了过去。” 太宗大踏步走下:“那许王现在何处?” 那内侍吓得不敢抬头:“车驾按王爷吩咐,已经回府。” 太宗一挥衣袖,喝道:“今日免朝,备车舆,立刻摆驾许王府。” 御驾到了许王府时,许王妃李氏已率众在府前跪迎。太宗下了车驾径直一边往内走,一边问:“怎么样了?” 许王妃脸色惨白,像是连哭都哭不出来了,整个人的身子全靠身边两个侍女撑着才不至于倒下来,颤抖着道:“方才太医请脉,连方子都不敢开……” 太宗大急,疾步向前走去。他本是武将出身,这时候情急之下大步迈开,连身边的内侍仪仗也得小跑着才能跟上去,早把娇滴滴的许王妃远远地扔在后头了。 一路行来,王府中诸人纷纷下跪。推开寝宫之门,但见围在床榻前的诸御医纷纷跪下,太宗大步走到床前,但见许王元僖脸色灰败,唇边一滩滩血迹令人心惊。他一把抱住元僖连声呼唤:“皇儿,皇儿。” 但见元僖似蒙蒙胧胧地听到了呼声,声音微弱地答道:“父皇、恕罪、儿臣、再不能侍奉父皇了——”也只勉强说得这几句话,便一口鲜血喷出,骤间又隐入昏迷之中。 太宗大惊,连连惊呼:“皇儿,皇儿!”却见元僖一动不动。心惊之下,狂呼太医:“太医,尔等快来看看许王的病况!” 众太医簇拥而上,忙着去给许王诊脉,可是每一个为许王诊脉的太医,一经手之后,便惊惶地只跪在地下连连磕头。 过不得多时,便有太医跪奏道:“禀官家,许王、许王已经宾天了!” 太宗只觉得眼前一黑,抢上前去抱住元僖,却见元僖一动不动,他颤抖着伸在一探元僖的鼻息,竟已经是毫无生息。 一刹那间,心中一寸寸变得冰凉,再看着跪在眼前的数十名太医们,不由得一股恨意自心头涌起,暴怒道:“胡说,胡说,朕的皇儿怎么会死,他才二十六岁,他才二十六岁呀!朕要你们这等蠢才何用,统统拉出去斩了!”他方才这一气走来,本已经心浮气燥,这一急怒攻心,说完这几句话,忽觉得气血翻涌,再也支撑不住了。 午夜醒来时,已经在大庆宫中了,此时神思恍惚,竟觉得白天的事似梦似幻,委实令人不敢相信。 他生有九子,除幼子元亿在襁褓中而夭折之外,其余诸子皆绕承膝下。平日纵有楚王疯症致罪,襄王宠婢责问等也不过是小事,此时忽遇许王之事,于他来说,却是极大的打击。老年丧子,本是人生至大的悲哀,更何况他亲眼看着许王在他的怀中咽气,这种刺激令他的心神大受打击。 他踉跄着站起,看着窗外皎洁的月色,心潮起伏,执笔在宣纸上一挥而就,写下一首《思亡子诗》。 自他登甚以来,皇储之位频频不稳,秦王廷美流放、德昭自尽、德芳病子、元佐发疯,好不容易定了元僖,未到五年,却又这般莫明其妙地遭遇横死。 “难道,是老天爷在跟我作对吗?”这一个念头,像毒蛇一样,一旦出现,就死死地缠绕心头,不能逃开。 许王元僖病故,太宗追思不已,废朝五日,下旨礼部,追封许王元僖为皇太子,谥号恭孝。 十余日后,太宗下朝回宫,皇后李氏跪迎。太宗微微一怔:“皇后,出了什么事?” 李后似有些犹豫,隔了好一会儿才道:“回禀官家,开宝皇后病得很厉害,已经托人来回过臣妾好几次,说是想见官家一面,有要紧的事,要跟官家说。” 太宗心中微微一怔,开宝皇后宋氏,是他最不愿意见的人。 宋氏是太祖赵匡胤晚年所立的皇后,于礼,是他的皇嫂。当年花蕊夫人得宠于太祖皇帝,甚至到了要立她为后的程度。于朝堂上一提出,众臣大哗,一个亡国之妃,要做开国之后,简直是令天下匪夷所思的事情。那花蕊夫人却也机警,一见群情激愤,知事已不成。反而会因为群臣忧心她媚惑帝心,而要将她置于死地。且群臣还会因为此事,请皇帝再立皇后,一旦新后册立,便会将自己视着眼中钉、肉中刺。既然如此,倒不如化被动为主动,便自己抢先上书皇帝,请立新后,这样一来,既转移了群臣视线,又博得贤惠之名。这边却利用自己主持后宫之便,亲自挑选了左卫上将军宋偓之女,请太祖立为皇后。 宋氏这一年才十七岁,性情单纯柔顺,自册立为皇后,也知自己为后,出自花蕊夫人之意,又禁不得花蕊夫人百般示好,入宫不到一个月,便与花蕊夫人情同姐妹,还称花蕊夫人为姐姐。那一日他射死花蕊夫人后,虽然在太祖面前以言语将情况推托过去,可是宋后受花蕊蛊惑已深,竟整日在皇帝耳边吹着枕头风道:“花蕊姐姐死得蹊跷,晋王实是可疑!” 太祖初时不信,无奈枕头风吹得多了,也渐渐有些不安,再加上宰相赵普一力主张削弱藩王之权,以免危害王权,也慢慢地对他的权力进行制掣。回想那一段时间,真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心中惶惶不安,以至夜梦中也常常惊醒,直至被逼得铤而走险,烛影斧声中登上大宝之位。 那一日太祖驾崩,他抢在德昭之前登基,宋后竟当着文武群臣的面率着德昭德芳跪在他的面前大哭:“我母子的性命,全在官家一言之间了。” 这情景令得他大为狼狈,只得指天盟誓,保全德昭、德芳兄弟。因此上他心中怀恨,登基之后,借口德昭德芳已经成年,须得分府而居,便将宋后尊了个名号,独自迁到昔年杜太后所居的上阳宫,幽居起来,绝了外面的信息。 此后宋后默默无闻,过了十几年,此时若非李后提起,他几乎已经忘记此人的存在。 宫院深深,太宗走在上阳宫的长廊上,竟有一股莫名的寒意。回想起当年母亲杜太后居此时,那时候自己还年轻,常常进宫向母后请安,回想起母后的慈容,只觉得这上阳宫中充满了一片温馨。 看着眼前上阳宫却是一片败落萧条的景色,他心里隐隐不快,没想到如今的太上皇后宋氏居此,竟会将此地住得这般阴森。 宫娥掀起帘子,太宗远远地站着,宋后虽然仍倚在榻上,却已经梳冼整齐,早已经恭候多时了。可是宋后纵有这太上皇后的皇冠珠翠,无上尊贵,却反将她衬得更为憔悴和苍老,她的两鬓已经斑白,整张脸陷了进去,形容枯槁,脸上唯一的亮色,是她的一双眼睛中闪动的火光。倒象是黑夜里的两团鬼火。 见了她这副样子,太宗心中也暗生怜悯,宋后十七岁入宫为后,到现在也不过是三十多岁未到四十吧,可是她的样子,却象是一只脚已经进了棺材。她若非入宫为后,嫁与平常人家,也不至于毁了这一生吧。想到这里,开口也缓和了些:“太上皇后有什么事要对朕说的吗?” 宋后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幽幽一叹:“听说许王死了,官家节哀顺变呵!” 太宗心中一股怒意升上,强行按抑了下去,冷冷地道:“多谢太上皇后关心。” 宋后枯槁的嘴角抽动一下,算是勉强一笑:“我是快要死的人啦,不懂得忌讳。元佑是个好孩子,元佐也是个好孩子,他们都是好孩子!” 太宗冷冷地看着她,并不答话。 宋后自嘲道:“你看我人老糊涂了,不知道扯到哪里去了,官家莫怪!” 太宗淡淡地道:“太上皇后比朕还小上十几岁呢,朕才真是老了。” 宋后沉吟了片刻,道:“我快死啦,有一件事,我若不问问清楚,我怕到了地下,也是难以安心的。” 太宗冷冷地道:“太上皇后想问什么?” 宋后挺起了身子,两手按在床榻上,眼睛直视太宗,像是要射出火光来,她阴森森地道:“我想问一问官家,花蕊姐姐是怎么死的?” “花蕊是怎么死的?”宋后的话,似一根针似的,刺入了太宗的心中,他退后一步,冷笑一声:“事隔这么多年,你还不死心吗?” 宋后缓缓地叹了一口气:“是啊,人都要死了,你还怕我问吗?其实不必问,我也该明白的。花蕊姐姐——”她深陷的眼睛迸出恨意来:“她是知道了你的野心,想要告发你,被你灭了口的。” 太宗闭上了眼睛,他的手在颤抖。他这一生一世,也不会忘记那桃花树下的情景,那美丽而狠心的人儿,倚在自己的怀中,轻笑着说出的那最后一句话:“我知道,你一定会射这一箭的!” 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看着宋后已经无法抑制他的怒意,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在多年后又将这一话题恶意挑起,如果只是泄忿,那她真的达到目地了。 宋后的眼角流下两行浊泪,喃喃地道:“花蕊姐姐,你死得好冤哪!先皇,我对不起你哪!” 太宗冷笑一声,尖锐地道:“花蕊姐姐?哼,花蕊真真好本事,就是她害得你一生如此之惨,你居然还为她鸣冤。若不是她怀了私心拿你当挡箭牌,你今年才不到四十,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了?” 宋后平静地看着太宗:“你错了。” 太宗冷笑一声:“朕错了?” 却见宋后淡淡地道:“先皇是个大英雄,是大宋的开国之君,能够侍奉于他,是我的福气。嫁于普通人家,平平淡淡地一生过去,与草木同朽,有何意趣?古往今来,却有几个女子,能做开国皇后的?我既然享了常人不能得的荣耀,自然也要受常人不能受的痛苦。所以不管是什么原因,我也感激花蕊姐姐。她原不是一个普通女子呀,官家,你也忘不了她,是吗?” 太宗这一惊非同小可:“你说什么?” 宋后的眼中露出讥讽的神情:“南唐的小花蕊夫人、德妃王氏、美人纪氏,我自做了太上皇后以来,才慢慢地想明白了许多事情。就因为你迷恋她,所以让她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因此你再爱她,也要杀她灭口。你的狼子野心,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吧!”她的声音尖利颤抖:“我知道斗不过你,只指望你念在先皇的份上,念在骨肉同胞的份上,能够保全德昭和德芳哪!我本可在你登基的那一日,拿出先皇的遗诏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当着天下百姓、千秋万代,骂你这个不仁不义、擅权谋位的逆贼。可是先皇当年病榻前殷殷嘱咐,他早料到你的狼子野心,可是,他不忍杀你。他劝我若是他大行以后,若是真有不可预料之事,当以天下大计为重,大宋刚刚立国哪,不能再四分五裂!所以我忍了,我求你,我率着德昭德芳,当着天下的面,向你称臣哪!”她尖锐地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宫庭上空:“你若有半点人心,你也该知道惭愧啊!” 太宗倒退两步,怒道:“你、你住口,你放肆!” 宋后的声音凄厉,如同鬼啼:“德昭死了、德芳死了,我纵死黄泉,难见先帝呀!”她的声音忽然低沉了下来,看着太宗招了招手,诡异地道:“你知道元佐为什么会疯了吗?元佑为什么死得这般离奇吗?我知道呢……”她嘿嘿连声笑得渗人:“嘿嘿嘿,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德昭死了、德芳死了、廷美也死了,你把自己的路也走绝了!这是报应,是老天爷跟你过不去呢!你想立元佐,元佐就疯了,你想立元佑,元佑就死得古怪,天意呀,天意呀!元佐和元佑都是好孩子,原不该受这种命运的呀!可怜哪,可怜哪……” 太宗听得她似疯非疯这一番话,顿觉得全身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听着她疯狂的喃语,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着指着她道:“胡说、胡说,你这个疯妇,你这个疯妇竟敢诅咒朕……住口,住口。” 宋后忽然停了下来,看着太宗,枯槁阴森的脸上露出孩子般天真的笑容:“不怕不怕,官家还有六个儿子呢,一个一个来,一个一个来……” 太宗再也站不住了,他转身疯狂地逃了,逃出这个地狱般的地方。一直冲到宫外的一个拐角,他扶住了墙大口地呕吐,一直到腹中的黄水都吐了出来。耳边犹呼得宋后那诡异的声音:“可怜哪,可怜哪!一个一个来,一个一个来……” 一连几天,太宗都心悸难安。夜幕初上,他看着窗外的月色眉头深锁,众内侍不敢惊动,内侍行首王继恩问过安后,正欲退出,太宗忽然道:“继恩,朕有事问你!” 王继恩此时已经封为昭宣使,主管皇城一应事务,平时并不用他来侍候,只不过每日例行问候一次。此时听得太宗的话,忙垂手侍立。 太宗沉吟了片刻,才道:“许王正当年轻,素来有习武,身体强壮,并非文弱之人,怎么会一朝忽然亡故?” 第 16 部分 王继恩听在耳中,心中警钟骤起,他想了一下才道:“官家,事涉皇家,奴才不敢说。” 太宗冷冷地道:“有朕在,但说无妨。” 王继恩恭声道:“官家说得是,许王之事,是需要调查一二。奴才听说——” 太宗喝道:“有话只管说,你跟了朕这许多年,什么时候也学得这般刁滑?” 王继恩道:“奴才也是听通事舍人李允正家仆偶谈中说起一二……” 太宗皱眉道:“李允正?是故隰州团练使李谦溥的儿子?” 王继恩道:“正是,他是许王妃的长兄。前些年官家为他质押旧居的事,还赐过他银两。” 太宗点了点头:“哦,他又知道些什么?”太宗对此人倒还有印象,其父李谦溥早死,太宗念及军功,赐其女为许王妃。李女出嫁,因李允正为官清廉,家无余财,竟准备不起嫁妆,只得将祖居质押给左卫长将军宋偓家中。有嘴快的人报给太宗,太宗质问李允正,李允正只得将实情禀奏,太宗听了大笑,叫王继恩自内库中取了银两为其赎回宅子。 王继恩自也是那时起与李允正相交,很知道一些李允正之妹许王妃的事情,这时候回禀道:“唉,许王妃过于贤惠,凡事自己忍着太不声张了。奴才隐隐听说,许王宠着一个侍妾张氏,很不安份,妖媚着许王,做出种种不法的事情。还在西佛寺弄来一些邪门歪道的东西,才把许王的身子弄坏了……” 太宗未听得结束,已经是大怒:“岂有此理,难道是这妖妇作祟不成?继恩,朕令你彻查此事。” 王继恩忙跪下道:“奴才尊旨。” 此时的月色下,襄王元侃也在房中,与王妃郭熙谈及许王忽然暴死之死:“你说奇不奇怪,好端端的,怎么二皇兄就忽然薨了呢?” 郭熙并不答话,却只是专心地温酒,道:“怀德以后记得,不许让王爷喝冷酒了,天寒,冷酒喝了写字手颤。” 元侃看着郭妃端庄的脸,心底不禁叹了一口气,他是习惯了平日与刘娥在一起,什么事情都会一起讨论,今日对着郭妃,竟不觉忘记了。郭妃性子与前王妃潘氏恰恰相反,潘妃骄纵任性,不谙家事,郭妃却是成熟谦和,入门不到半年,将府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赢得合府上下、宫中内外人人称赞,。 元侃本是迫于皇命成亲,对郭妃故意冷淡,存了心要挑毛病,可是对着她竟是挑不出毛病来。不管他冷淡也好,挑刺也好,郭妃宠辱不惊,永远微笑以对。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元侃本又是性情温和之人,有时想想郭妃未免无辜。不知不觉中,他对这女子竟也有一种转化,慢慢地改变了态度。 或许是天佑郭妃,昔年潘妃入门两年,未曾怀孕,刘娥自上次小产后,也不曾再怀孕。郭妃入门不过半年,在元侃少得可怜的几次同房之后,居然就怀上皇家骨肉了。 消息传到宫内,皇后李氏也忙派人慰问,并常常宣到宫里去。郭妃怀孕之后,元侃自是惊喜非常,留在她房中的日子,明显多了起来。郭妃直到此时,才真正觉得,自己这个襄王妃的位子,算是坐正了。 郭妃诸般事情都算好,只是有一桩,她把襄王妃应该做的府内事务全料理好,只是元侃与她却无法交谈,她贤惠异常,只是却事不关已不开口,一说到宫中朝中之事,永远是顾左右而言他。 元侃看着郭妃,心中却不禁想起了刘娥,刘娥在他的面前,永远不会隐瞒任何的思想,永远不会有不肯说的话,有时候他只要说出上半句,刘娥就能立刻说出下半句来。有时候真是觉得,两个人的思想是永远同步的。他对刘娥的感觉,那是如胶似漆,合二为一;对郭妃的感觉,却是相敬如宾,永远隔着一层东西似的。是隔着什么呢,郭妃似乎是挑不出任何毛病来的人,可是他从来没有看到过郭妃在他的面前,真正地笑过或哭过。 想到这里,忽然觉得意兴索然,站了起来,道:“这几日事多,我去书房看看,防着父皇明天查问我。” 郭妃自怀了孕,小心翼翼地听了御医的话要保胎,也不敢留他,听了此言笑道:“妾身送王爷。” 看着元侃走远,郭妃看着桌上准备的酒菜,轻叹一口气,吩咐道:“撤了!” 她的侍女燕儿上前扶她站起,道:“王爷今天又要走了吗?王妃,您真的就不闻不问吗?听说王爷在外头……” 郭妃喝道:“燕儿!” 燕儿吃了一惊,忙跪下道:“奴婢该死!” 郭妃缓缓地道:“凡是不该知道的,就不要去知道,凡事不该开口的,就不要去开口。” 燕儿讷讷地道:“奴婢只是替王妃您抱屈!” 郭妃微笑道:“我有什么可屈的?我是官家御赐的襄王妃,我腹中怀着皇家的骨肉,比起其他的王爷三妻四妾的,至少,我在襄王府独尊为主。”她走到窗边,推窗看着南边:“那边是玉锦轩,是从前的潘王妃所住的地方,自她死后,现在已经荒废了许多年啦。你说她年纪轻轻的,就这么去了,是不是更屈呢?”她轻轻地坐下,轻抚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道:“我爹的地位,怎么能比得上武惠王潘美呢?连她尚且如此,何况于我。从进府的第一天起,我就明白,我能够做襄王妃,那是官家对我们郭家的恩典,是对我爹沙场立功的奖赏。我可不能坏了这份恩典,辜负了我爹沙场流的血!” 第十六章、灵前杀姬 许王死后,太宗下旨追封其为皇太子,谥号恭孝。钦天监阴阳司为恭孝皇太子择日下葬,择准停灵九九八十一日,文武百官均来灵前侍候。这八十一日,单请一百单八众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诸魂,另设一坛于后厅上,是九十九位道士,打八十一日太上感应经。先停灵于太子府,灵前另外五十众高僧,五十众高道,对坛按九作好事。待过得这八十一日之后,再停灵于太庙之中。再令阴阳司择吉地兴建皇太子陵寝,这边内司也同时准备着皇太子册昭告天下。 许王妃李氏率众侧妃跪在灵前,哀哀而泣。良娣张氏在第一二日哭得最为大声,抢天呼地情绪激动时,常常有意无意地越在了太子妃之前。待过得几日,实在是力不能支,口口声声便称自己伤心过度,病卧床上。许王妃却是日日跪于灵前,才不过二十余日,便整个人脱了形。 只因这一日正是恭孝皇太子三七之日,宫中会来人传旨,张氏只得扶病也跪于灵前。过了正午时分,宫中有使者来,许王妃支撑着请了香案。却见一人率队昂然直入,展开圣旨便道:“圣旨下,许王府上下等接旨。”此时侍灵的文武百官俱也跪下听旨。 众人仔细看去,此人竟是昭宣使王继恩。许王妃已经哭得昏头昏脑,一时尚未反省过来。王府咨议赵令图心中却是格登一下,许王封皇太子旨意已下,正式册礼也在准备之中,王继恩如此态度,令人动疑。且只是停灵三七照例宣旨,何须请动王继恩? 但见王继恩宣道:“朕听闻许王元僖嬖宠妾张氏骄横专恣,捶楚婢仆有至死者,而许王不知,伊家人不敢告开封府。且张氏又于都城西佛寺招魂葬其父母,僭差逾制……” 张氏先是跪着听旨,听着说到自己,又羞又气,立刻呼道:“圣上,奴婢冤枉呀——”王继恩大怒,喝道:“好个刁贱妇,宣读圣旨也敢喧哗,目无君上,掌嘴!” 立刻四个小黄门扑了上去拉出张氏,劈头劈脑先就是重重二十个嘴巴,张氏头两下还大声撒泼哭骂:“王爷呀,您可看着他们在您跟前这么无礼啊——”没几下便被打得说不出话来,待打完已经是满脸紫胀,口角流血,软瘫在地下一动不动了。张氏族人也在跪灵之列,起先还欲出言,此时也吓回去了。 许王氏和众姬妾吓得只是发抖,元侃跪于百官之首,此时也惊骇莫名。许王三七之日,王继恩竟然在灵前掌打他的宠妾,天子之心,究竟是何等的不可测。 王继恩面无表情,继续读着圣旨:“……元僖嬖妾,深负朕望,诏停册皇太子礼,其丧葬不得从亲王礼,以一品卤簿葬。开封府判官、右谏议大夫吕端,推官、职方员外郎陈载,并坐裨赞有失,吕端黜为卫尉少卿,张载降为殿中侍御史。许王府谘议、工部郎中赵令图,侍讲、库部员外郎阎象,并坐辅道无状,削两任免。元僖左右亲吏悉决杖停免。妾张氏——” 王继恩停顿了片刻,众人皆屏息静气,不敢发得一声,但听得王继恩慢慢地拖长了声音道:“张氏父母冢墓逾制着即毁去,张氏亲属合族皆配流岭南。张氏罪不容赦,着即自缢。” “不——”已经软瘫在地下的张氏忽然跳了起来,一交坐在地上,披头散发凄厉地叫道:“我冤枉,我无罪——王爷刚刚过世,你们不能这么对我。王爷呀,你在天有灵睁眼看看吧,臣妾做错了什么呀!冤枉我没关系呀,是王爷做了皇储招人恨呀,您为大宋积劳成疾,他们竟然要在死后这么冤枉你呀——” 王继恩喝道:“赐白绫!” 两名小黄门捧着白绫将张氏夹在中间,冷冷地道:“张氏,谢恩领死!” 张氏惊恐地看着白绫,神经质地摇头:“不、不……”她的眼睛在大厅中描视,慌乱地搜寻求援的对象。凡是她自认为有好处予对方的人,一见她的眼光就躲闪不及,蓦然间见许王妃脸色苍白怔怔地跪着,立刻如见救命稻草似地连滚带爬过去一把抱住了李氏的脚:“姐姐,姐姐,你救救我,看在王爷的份上,你救救我吧!” 许王妃吓得瑟瑟发抖:“你、你快放开我、放开我……” 张氏不停地磕头:“王妃娘娘,奴婢知道错了,王妃娘娘饶了奴婢吧,救救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了,您就当奴婢是条狗,以后要打要骂都由娘娘,娘娘救我、娘娘救我——” 许王妃泪流满面,颤声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我自身难保,怎能救你——” 王继恩使一个眼色,两个小黄门扑上前去,将张氏一把拖出厅外,张氏死死地抓着地缝,将地面上抓出两行血迹来。许王妃怔怔地跪着,听着张氏越来越远的声音:“娘娘救我,娘娘救我——” 王继恩将圣旨交到许王妃手中,亲自将许王妃扶起,坐在首座,这边恭敬地行礼道:“奴才也是奉旨行事,请王妃见谅。王妃只管安心,官家口谕,许王妃是个好孩子,只是教他们误了。”这边告辞出去时,悄悄拉了李允中笑道:“我说过会为你们家出这口气的,现下除了那贱人,王妃以后就大安了!” 李允中吓得魂飞魄散,万不想几句牢骚招来这等大祸,只是吓得不住点头。 王继恩出去后,前来侍灵的文武百官见元僖已失圣眷,立刻连借故告辞都懒得做,跟着王继恩前后脚一涌而散。许王妃哭得昏天黑地,许王府上下立刻是一团乱麻,只有李允中勉强维持着秩序。 元侃跳了起来,脸色紫涨:“你说什么?我、我们?四弟五弟他们?不不不,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说这话的人,这心地何其恶毒!” “三郎!”刘娥迅速抬头轻声叫道:“三郎,外头这些人心风波,你早知道到一些,比不知道要好!” 元侃终于镇定下来:“小娥,你说得对!还有吗?” 刘娥看着窗外,脸忽然红了,声音也越来越轻:“还有,就是坊间有人传说,张良娣常到西佛寺去,不仅仅是为死去的父母做道场,而是那里的和尚,有些邪门歪道的东西。张良娣因此闺房之中很得许王的欢心……也因此,把身子弄坏了……” 元侃的眼越瞪越大,直道:“胡说、胡说!” 刘娥看着元侃,轻声道:“倘若这些坊间传言流入禁中,只怕——怕为了牵连太大,有人、有人宁可取最后一种吧!” 元侃怔怔地坐着:“可是人已经死了,为什么一定要有一个答案呢,一定要套上这么一个罪名呢?是谁想要这么一个叫死者不安,生者难堪的答案呢?” 是谁要这样一个叫死者不安,生者难堪的答案呢?这个问题于王继恩来说,却是完全不在考虑的范围之内的。那一日接手此案后,他便已经得知太宗曾经见过开宝太上皇后宋氏,也知道宋后说了什么样的话。 太宗素来胆气极粗,面对着百万沙场尸横遍地血流成河的场景,也能上也不眨一下。像宋后这般疯妇临死的讫语,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可是不知为何鬼使神差似地,在他的心中,却是老把宋后的话和许王的死亡这两件事不由自主地连在一起想。烛影斧声,本是他生平最大的一桩心事;为帝王者,子嗣储位更是他最关心的一件事。 当这两年事纠缠在一起,不断地拷问着他的内心,他终于下令叫王继恩去查这件事。他究竟要得出什么样的结果,这个问题连他自己也不敢深入地多想。 但是王继恩却不能不想。不管查出的是什么答案,许王的死亡,必须要有答案,而不能成为一桩悬疑。先前王太医那“积劳成疾”的话,若无太宗内心的不安感,于死者生者,固然都是皆大欢喜的答案。然而许王的死,若无人能够为此而承担起责任来,而只能归疚于上天命运的话。那么?天谴谁?天谴皇帝吗? 这是万万不能报上去的答案! 况且王继恩对此一说,也心中存疑,许王年富力强,诸皇子都是习武之人,又不是文弱书生,处理此案牍事务,如何就积劳成疾了?日常太医院也是每月请平安脉,真有疾病,也不会如此暴发而亡呀! 王继恩这边叫了拿了王太医等一干当日为许王诊脉的太医,这边秘密地查许王所辖的开封府等各下属部门,另外则派了些人暗暗地潜入许王府和许王妃之兄李允正的府中,结交些下人套话。 不料想,这一查之下,竟是每日都有新的情况报上,件件令人心惊,到最后,连那楚王府大火那夜许王放飞手中的海东青,楚王府的旧部与许王府幕僚们的明争暗头,许王幕僚们的秘密商议,许王府后园的丫环尸体,张良娣所经常去的西佛寺的污秽……背后做小动作的人,一直追查到各家皇子、宰相大臣们都扯了进去,还包括废死的太祖诸子德昭德芳及皇弟廷美等人的余党踪迹。 到了最后王继恩已经怕了,他查得太细,挖得太深,这世上任何事情你只要深挖下去,这朝廷官场竟是没有人不牵涉到的。他掀开了一个盖子想看清楚里面的东西,却发现里面是无底的黑洞。他现在努力地,不再是如何挖掘这个黑洞有多深,而是急着要把这盖子盖回去。 一床锦被掩过,大家平安无事。 那么,死一个张良娣,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更何况,这女子本也有取死之道。 然而天威之不可测,还在他将许王的死,都尽数推在张良娣身上之后。太宗一动不动地听完了报告,气得浑身颤抖,一怒之下,便下了“停册皇太子礼,其丧葬不得从亲王礼,以一品卤簿葬。其左右皆决杖停免”的旨意。 不敢看太宗盛怒的脸,王继恩只得唯唯应声退下,浑身已经冷汗湿透了。他报上去的只有张氏的罪名,太宗听到的仿佛也只是张氏的罪名,然而这样的旨意下来,却分明不单是针对着张氏一个人的罪过。他没有报上去的,太宗所真正为之发怒的,正是那两人心照不宣的那些隐事呀! 许王的一页,就被这么轻轻翻过,谁也不再提起了。 转眼,又快到过年了。宫中张灯结彩,迎候新年。 襄王妃郭熙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了,皇后体恤她,令她在府中安心静养。然而重大的节庆,她也不敢懈怠,必要进宫请安的。 这一日正是腊八,皇后赐腊八粥,各府王妃均入宫领宴。 郭妃走入皇后宫中时,见几个王妃们都到了,正围着皇后说说笑笑。 李后见是郭妃来了,招手笑道:“正说你呢,你就到了。来,坐我身边来,让我看看。”说着拉了郭妃到自己身边坐下,摸摸她的肚子笑道:“有五个月了吧,看你的肚子必定生男。你看这几个妯娌,都羡慕你好福气,入府不到一年就怀上了。乳娘进宫回事,也只说你贤德。只是如今你有了身孕,不宜太操劳,正该自己保养身子才是。” 越王妃李氏看着李后对着郭妃爱抚备至,又羡又妒,眼中险些冒出火来。她忍着妒意,假意笑道:“正是呢,方才大伙儿说起来,二嫂三嫂,都是我们这一批里难得的贤德人。” 郭妃心中大怒,许王刚刚去世又失了圣宠降了职,这一次聚会许王妃便不能列入与会。越王妃竟将她与许王妃并提,好生恶毒。这边脸上却不表露出来,只淡淡地笑道:“我们王爷也没个三妻四妾的,我不敢承四弟妹这句贤德呢。四弟待四弟妹也是极好的,虽然纳了妾,却也不肯留得长久了。” 越王妃被她这一回,又羞又气,脸儿涨得通红,在场诸王妃却有几个低头偷笑着。越王妃性情悍妒,越王元份纳过几个姬妾,都被她明里暗里弄死的赶走的,毕竟一个也留不住。太宗赐死许王府的张良娣,一个重要的罪名就是杖杀奴婢。郭妃这绵里藏针的话,也是极厉害的。 李后冷眼旁观着,见这两个王妃上来才两句便弄得这般箭拨弩张的,便轻笑道:“说到贤德,却正是你们做王妃当做到的。只是你们未必就真的知道,什么叫贤德了!” 见皇后开口,众王妃皆低下头去,恭声道:“谨听皇后娘娘的教导!” 李后笑道:“常言道:妻贤夫祸少。一味地悍妒,固然是不贤,然而一味地放纵,却也不是贤妻之道。要做得一个贤妃,不当管的不必去管,当管的不管,也不成。须得知道分寸,懂得有节、有度才行。我隐约听说你们中有些府里头,似乎也有不好的传言,我且不细究。只今日在这里对你们说,你们虽然是皇室中人,却也得守得王子犯法与民同罪的律条,常言道妻贤夫祸少,断不可再出现许王府那种人命官司,僭逾制度的事,那就是大贤了。然而并不是守住自己就罢了,一府里头的事,做王妃的当管也得管。你们做王妃的,素日里一则要侍候好自己的丈夫,要明白妇者伏也,不过逞强斗气,失了夫妻之份。其次要尽着一府王妃的责任,要辅助自己的丈夫管好家,要做他的眼睛,做他的耳朵,有不到的地方,该劝的也是要劝的。你看许王妃自己没做错事,可是她没做好一个王妃,当管的不管,以至于王府里头出事,她也失了脸面。贤惠也不是撒开手儿,诸事不问,天塌不管,也不是真的贤德之道。” 一时诸王妃无言。 过了一会儿,郭妃笑道:“娘娘的话,真是越逐磨越有理,让臣媳们一下子就找着了方向。平时我们也是这么想着做着的,只是我们愚钝,娘娘方才的道理,只想得一分两分,万不及今日娘娘说得齐全明白。” 李后看了看她,笑道:“我是不担心你们两个的,襄王是个老实孩子,你也是个明白人。” 郭妃笑道:“我懂什么,我只把自己院子里的事料理清楚了,把我们王爷的饮食起居打理了,大事小事我都不明白呢。” 李后关心地道:“你如今有了身孕了,襄王府里头也没个辅助的人,凡事可要自己保重!” 越王妃假意儿笑道:“正是,三嫂为人,谁也是挑不出毛病来的。听说襄王府里里外外,都是三嫂一手操持,真是能干。只是平时尚可,如今你有了天家骨肉,正该好好地保养自己。母后可不许她再这么操劳了,你自己事小,皇孙事大。我府里头倒有几个丫头还伶俐,三嫂要是不嫌弃,挑一个过去帮你吧!” 郭妃心中暗暗冷笑,却不动声色地道:“多谢四弟妹好意,我自己身边倒还有几个丫头,能帮着我料理事的。” 越王妃掩口轻笑:“府中的事,倒是有人料理的,可是你们襄王难道不要人服侍吗?总不成这几个月,让他过和尚日子。” 身后的几名宫女都掩口轻笑,郭妃心中羞恼无比,一时竟无法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