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信知书达理、磊落豪爽,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啊?quot; "--" 象是五雷劈心,贞观一下悸动起来;她背过身去,开始拭泪: 是我愧对故人,愧对大信;我竟不如银蟾知他…… 银蟾续声道: "何况,他心情正坏。哪里经得起你这一下?" "……" "你还是写信与他道歉!" "……" "你不写,我来写!" "不要--" "为什么?" "没有用,没有用!!他在恼我--" 话未完,电话响起,银蟾去接,随即要贞观过去;她比了一下,小声说道: "是他妈妈!" 贞观怯怯接起,叫声: "伯母--" 大信母亲在那边说是: "贞观,大信有写信给你么?" 贞观摇着头,泪已经爬出脸来,对方又问了一次,她才想起这是电话,遂说是: "没有--" "唉,这个孩子--" 他母亲在电话里怪起他来:"有时还真是个孩子,从来没磨过,才这样不晓得想--" 贞观以手拭泪,一边说道: "--可能他没闲--快要退伍了!" "是啊,你不说,我也没想着,就剩百余天,六月就回来,等回来,我再说他--" 贞观从挂下话筒,开始盼望时光飞逝过去;她以为只要见着他的人,一切就会不同了。十七六月底,贞观从大信母亲那里,得知他回台北;然而日历撕过七月,从一号、二号到八号、十号……十五号都过了-- 贞观忽不敢确认:自己是否留在人间,否则,二人同在台北,他却隔得她这么厉害;象之间重重置的几个山头。 这些天,她连三餐饭都未能好好吃,更不必说睡眠了-- 今天这样,也许是她的错,她不怪他;可是十九号,再这么四天三夜一过,他就得走了,他真要这样一走,再不见她一面? 他一走,丢她在这样偌大、空洞的台北市; --红男绿女,到今朝,野草荒田-- 他有无想到,以后她得怎样过日? 子夜两点了,贞观还辗转床侧;听得收音机里,正小唱着歌: 公园路月暗瞑, 天边只有几粒星; 伴着阮,目泪滴, 不敢出声独看天;-- 公园边杜鹃啼, 更深露水滴白衣, -- 叮咛哥,要会记, 不堪-- 贞观的眼泪,自眼角垂至鼻旁,又流到腮边,渗过耳后去了。后脖子湿了一大片,新的眼泪又流将出来-- 她披衣起来,其实也无凉意,就又放下了;轻悄开了房门出来,只怕吵着银蟾;才出廊下,见天井一片光华,抬头来看: 月娘正明,莹净净,光灼灼;同样的月色,同样立的位置,一年前,大信就站的这里,等她浴身出来,那时候-- 月光下,贞观就那样直立着流泪,泪水洗湿她的脸,风一吹来,又逐个干了-- "你好睡不睡,站到这里做什么?" 也不知银蟾起来何事;贞观只不看她的脸,随便应道: "里面热,我出来凉一下。" 银蟾不说话,近前拉了她的手,又推又拥。将她挽入房内;一人房,两人平坐到床沿,都只是不言语;停了好久,才听银蟾叹息: "热就开电扇啊,唉,你这是何苦--" 贞观倒靠到她的肩膀,热泪泉涌般的哭了出来-- 第二天,贞观肿着眼睛,又咳又呕,把个银蟾急红了脸; "你看你--" "我没怎样,躺一躺就好!" "喔!躺一躺就好?那医生的太太谁来养她?" "我--" "这下是由不得你做主了,你躺好,我去去就来!" 银蟾匆忙中换了衣服,飞着出巷。去请医生;不久,带了个老医生进来;医师在她胸前,后背诊听,银蟾则一旁帮着卷袖、宽衣。 自识事以来,贞观几乎不曾生病、打针,因她生有海边女儿的体魄;如今一倒,才知人原来也是陶瓷、瓦罐,极易碎的。 打完针,银蟾跟着回去拿药;药一拿来,贞观随即催她: "这些我知道吃,你快去上班。" "上什么班?--" 银蟾翻着大眼,又端上一碗牛奶,道是:"我打了电话去请假,大伯叫我看顾你,嘻,这下变做公事了,你先把这项给我吃了,回头琉璃子阿姆就来?quot; 果然十点正,日本妗仔真的来了,还带了那个郑开元;那人坐到床前,跟着琉璃子的手势,在贞观额前摸了一下,问声: "你感觉怎样?" "还好!" 他拿起床前的药包、药水,认真看过,才说: "这药还算和缓,是个老医生吧?!" 贞观点一下头;他又说了一些话,贞观先还应他几句,后来就闭眼装睡;谁知真的睡着,等她再醒过来,已是午后一点,人客都已走了,银蟾趴在桌前打盹,面前摆的水果、鲜花。 大信呢? 他真的不来看她?不管她死活?她病得这样,他知道不知? 她错得这么厉害吗?他要气她这么久?他真要一语不发离去,她会疯死掉吧! 隔日,贞观起来要上班,银蟾推着她回床,大声说道: "你这是怎样想?你还是认份一点,给我安静躺着2" "可是--" "没有可是好说的,生病就是生病,你自己看看你的脸!" 她说着,递来一个小圆镜;贞观迟疑一下,就接了过来;她不能相认,水银镜内的女容是生于海港,浴于海风的萧家女,她不知道情爱真可以两下击倒人;小时候,她与银蟾跟着阿嬷去庙前看戏,戏里的陈三、五娘,每在思想那人,动辄不起--原来戏情并未骗人…… "好,那我再歇一日,可是有条件!" 银蟾听说,笑起来道: "哦,生病也要讲条件?好吧!你倒是说看看!" 贞观乃道: "我不去,你可不行不去;没得一人生病,二人请假的理!" 银蟾道: "你病得手软,脚软的,我留着,你也有个人说话!" 贞观拿了毛巾被盖脸,故意说: "我要困呢,谁要与你说话--" 说了半天,银蟾只得换了衣裙出门;贞观一人躺着,也是乱想;电话怎么不响呢?门铃没有坏吧!不然大信来了怎么按? 他一定不会真跟她生气,他一定又与她闹着玩;从前她道破他与廖青儿的事,他不是写过这样的信给她吗--接到你的信,有些生气,(一点点)你何苦逼我至此?--然而信尾却说--其实我没气,还有些感心呢!抱歉,抱歉,我要刻一个抱歉的图章,把信纸盖满-- 电话突然响起;贞观摸一下心膛,还好,心还在跳,她趿了鞋,来拿话筒: "喂--" "贞观小姐,我是郑开元--" "哦,郑医师--" "你人好了吗?" "好了,谢谢!" "我来看你好吗?" "哦,真不巧,我要上班呢,正要出门--" "哦--那,你多保重啊!" "多谢--" 挂下电话,贞观忽想起要洗脸、换衣;没有电话,他的人总会来吧!她不能这样灰败败的见大信,她是响亮、神采的阿贞观-- 门铃响时,她还在涂口红;家中众人都说她的嘴好看,好看也只是为了大信这个人哪! 从前的一切全都是好的,连那眼泪和折磨都是;气了这些时,他到底还不是来了-- 门外站的郑开元;贞观在刹那间懂得了:生下来却是哑吧的人的心情。 "我还是不放心--你真好了吗?" 贞观咽一咽嗓喉,说道: "我正要出去呢!家里没人,就不请郑医师坐了!" "那--我送你去;街上的计程车有些没冷气,你不要又热着了--" 直到公司,二人没说一句话;贞观等下了车,才与他道了谢;一上二楼,即在楼梯口遇着银蟾,她正抱着一叠公文夹,见是她,公文夹落到地上去: "你让我安心一些!行吗?" 贞观将事情说了一遍,银蟾道: "这人怎么死心塌地的?!" 贞观乃道: "这你就弄错了,他不是那样意思;他变做只是关心,第一是琉璃子阿妗相托,第二是一个医生对病人的态度;换我是医科出身,我也会这样跟人家!" 银蟾道: "好,你有理!可是,这算什么医生,病人给他逼离病床!" "我反正也好了--" "只好当你好了--" 然而下午三点不到,贞观脸色转自,人整个仆到桌上。 办公室一片混乱,有叫车的,有拿药的;乱到最后,又是银蟾送她回来。 贞观再躺回床上时,她这样想: 就这样不起吧!就这样睡到天尽头,日子就跳过廿号去! 大信是不会来了;让她死了这条心吧!心死了,什么都不必去想! 看银蟾的眼神,贞观可以了解,大信是真不会来了;银蟾当然打过电话给他;他知道自己生病,竟还是硬起心肠来。银蟾忽说: "我再打给他--" "不要!不要!--" 贞观费力抓着她的手,说是:"你打,他也不会来!" 银蟾这下放声大哭: "你再怎样不对,他也不该这般待你--我去问问他!" 贞观幽幽说道: "这一切是我自取!你不要怪他--" 银蟾咬着嘴唇道: "我打给他母亲--" "银蟾,大信那种个性,如果他不是自己想通要来,你就是拿刀押了他来,也只是害死我--" "可是--" "他自以为想的对,你让他去;你要是打给他母亲,银蟾,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说到后面,两个人都哭了起来;眼泪像溶热的浊泪,烫得一处处疼痛不止。 贞观揾去泪水,心内想-- 好,大信,你不来,只有我去了;人生走到这种地步来,倔强、面子,都是无用物;我其实也不是好胜,我是以为:我再怎么不好,你总应该知晓我的心啊-- 难道这些时,我们那些知心话都是白说的;我当然不对,我也不知你的苦用心,你不要家里知道,怕她们担惊、伤神,这是你孝心,可是,我舍不得你生病、受苦、什么都是一人承担--一 她是不行再病了;大信后日即走,她得快些好起,赶在明天去看他。 十八这天。 贞观足足躺了一整日;琉璃子阿妗陪她直到黄昏,情知银蟾就快到家,才放心与郑开元离去;贞观拿着手表,差十分六点,银蟾就快到了,她再不走,就会被她拦住不放。 贞观留了纸条,只说到学校里走走,校园这么大,银蟾再怎样也找不着她;一出门,才六点一刻,大信也许才吃晚饭呢-- 她只得真到校园溜一圈;学校此时放暑假,学生少了一大半,阿仲也是几天前才回家,说是十来日,再上来帮教授做事-- 出大门口已经七点半钟,坐什么车呢?计程车太快,十余分即到达,好象事情未想妥,人就必须现身出来那样突兀! 还是坐公车吧!她要有充裕的时间,让心情乎静,自然,这样一想,遂站到o南牌子等车。 多久以前,大信和她,曾小立过这儿等车……她忽地顿悟过来: 他真去了英国,她还能在这个城市活下去吗?台北有多少地方,留着活生生大信的记忆;她和他,曾把身影,形象,一同映照在台北的光景柔波里-- 以后,除非她关起门来不出世,否则,她走到哪里,哪里都会触痛她;关起门来也不行哪,房内那椅凳,是大信坐过的,他还将脚,抬放在她的书桌上…… 车到小南门,已经八点十分,贞观提前两站下来,准备走着去呢,大信在那里长大,她也应该对那个地方有敬意! 八点半是可以走到吧!这个时间比较好,不早,不晚。-- 贞观从中华路转向成都路,当她再拐进昆明街时,才感觉自己的手心出汗;他的家,她从不曾来过,如今,马上就要望见了,就在眼前不远处,她是去呢,不去? 前屋太亮,而且又是店面,还是从后街走;她进去了,人家问起,自己该是怎么说? 后街刚好是他家后门,而且前屋旁正好有一小巷延下来交会,贞观走到暗巷,忽又想起:大信初识她时,信上有过这样一句: --喜欢独行夜路;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心如水,心如古井水-- 原来就是这样一条巷子;贞观站在别人家屋檐下,抬头来找大信的房间。 二楼是他父母、祖母,三楼是兄弟,四楼是姐妹;另一幢是他叔父那房的;大信房间就在三楼靠西,照得进月娘光光! 就是这间吧!灯火明照窗,故人别来无恙? 从戌时到子夜,贞观就在人家泥墙下,定定站了三小时;大信的灯火仍是,在这样去国离家的前夕,他竟也只是对灯长坐而已。 不见也罢!既是你决定,既然你心平得下,我又有什么说的? 能够这样站着,已经很好了;是今生认得你,今生已是真实不虚。 雨细丝丝下起来,贞观离去时,那灯犹是燃着;他也许一夜不能眠,也许忘了关灯-- 她回到住处,挂钟正敲那么一下,是凌晨一点;银蟾来开的门,她看到银蟾时,心口一绞紧,跟着眼前一黑,然而她还是向前踉跄几步,才仆倒在银蟾身上-- 贞观足足在床上躺了半个月;银蟾几次欲通知家里,都被她挡住了。 大信就这样去了英国;他走那一天,贞观手臂上还插着点滴注射筒;她不吃饭,郑开元只好给她打盐水针,任何人与她说话,她都只是虚应着,心中唯是一念: 我该怎样跟他去呢?伦敦离的台北,千万里路;我一个弱质女子,出门千样难,出境不易,人地生疏,外头有坏人,存的钱大概也不够-- 明人小说里记的--范巨卿与张文伯,以意合,以义合,二人结为知心,言约重阳佳节相晤见。自别后,范为家计奔忙,不觉光阴迅速,重阳当日晨起,见邻居送来茱萸花,顿忆起故人之约;然而两地相隔千里,人不能一日到,魂却可一夜行千里……张劭信士也,岂有失信于他;思至此,拔剑自刎,以魂赴的生死约-- 贞观因此遂起死志;活着的人不能跟去,死了的魂,总可以尾随而至吧!她要去看大信,问问他的心;他把她带到无人至的境,却又这么扔下她;旧小说里,西伯昌说雷震子:"如何你中途抛我?" 贞观每念着此句,就要呜咽难言;整整十五天,死的念头绞缠在她心中不休-- 后来是银蟾和阿仲把她拉了回来;正是昨日,她高烧不退,弟弟已从家中上来,见此景,站到一旁与她磨姜汁,银蟾则半跪半坐着床沿,一口口用汤匙喂她清粥,偶而夹一筷子花瓜,置在匙内…… 她看着眼前的亲人,大批大批的热泪,成串落进银蟾端着的汤碗里。 "你别傻了,你别傻了--" 银蟾这样说她,脸正好映到贞观面前;她看着自小至大的异姓姐妹,伊的眉目像三妗,鼻口像三舅,脸框像外公,不,也像阿嬷…… 啊,家乡里的亲故、父老、母亲和弟弟们,一张张熟悉、亲爱的脸,轮番在她眼前晃着;那么多真心爱她的人-- 小时候看戏,小旦一出场,总说--爹娘恩爱,生奴一人--;原来生命何其贵重,人生何其端庄,其中多少恩义,情亲,她竟为一个大信,离离落落-- 这些时,都是郑开元过来与她诊视,贞观有时看他静坐一旁,心中会想: 不管大信如何对她,在她的感觉里,她已与他过了一辈子,一世人了;情爱是换了别人,易了对象,则人生自此不再复有斯情斯怀;那人纵有张良之才,陈平之貌,也只有叫人可惜了他-- 她是再改不了这个心意的;小时候,她还去看人凿井,铁桩撞至最深处,甘美的水会涌冒出来。 心同地理;一洼地只有一池水,一颗心也只能有一口井,有些地形不当,或是凿井的人欠通灵,则几年几月过去,空池也只是空池。 大信是凿她心中深井的人,除了大信,她永远只是死水一池,桔井一窟。 开始上班几天了,贞观每日七点半出门,准六点回家,连着六、七日,银蟾观察不出端倪,有些沉不住气了,到这晚临睡,她坐到床上来问她: "你怎样了?" "什么怎样了?" "你到底好一些没有?" "这不是好好的坐在你面前?quot; "我是说你的心!" "--" 贞观一时无以为应;心,心会好吗? 今天是琉璃子阿妗生日,二人跟着大舅回临沂街家中吃饭;她们到时,琉璃子阿妗在厨房里烤蛋糕,伊嘴边正哼小调,是"魂断富士岭"。 贞观从大舅说起他二人如何相识开始,已对新妗仔的人敬重,然而,她看着伊的人,还是要因而想起故里家中的大妗。 旧时女子的爱,是无所不包的;她要是有她大妗对真情的一半认识,就不会有今日的苦楚。大信起先真是委屈她,但她不该跟着错在后头,那样毁天搞地的,豁然一下,退回他给她的那些物件,她那么大的气害了自己,大信那样骄傲的人,是不容许别人伤他的心的;他们是彼此都把对方的心弄碎-- 这事之后,贞观觉得自己一下老了十岁,然而,比起大妗来,大信和她还是年轻,年轻就有这种可笑,可以把最小的事当做天一样大-- 银蟾见她呆住了,也就说道: "我知道你苦楚,可是你一句话不说,叫我怎么猜,你若是心里好一些,你就说一声,我也放心哪!" 贞观摸一下她的头发,轻说道: "不要再提这项;我心里好想回家,我要回去看大妗,我想妈妈和阿嬷-一银蟾,我们回去好吗?" "--" 银蟾的大眼闪着泪光,她拉着贞观的手,只是说不出话。 隔天下班,二人说好,一个去车站买车票,一个先回来收拾行李;贞观下了车,距离住处还有百余公尺;她沿着红砖路,逐一踏着。 台北的最后一瞥,可爱的台北,破碎的台北;她心爱男子的家乡-- 忽地,她听见身后一个稚嫩声音,这样唱着: 一碗一碗的饭, 阿母盛的那碗我最爱, 一领一领的衫, 阿母缝的那领我最爱; 是个跳着小脚步回家的幼稚国女生。贞观停下来看她;小身影一下就晃过她的眼前去: 一条一条的路; 阿母住的那条我最爱-- 贞观的眼泪终于流下来,这样的儿歌,童谣;她也要飞向母亲,飞向生身的母亲,故乡的母亲,她想着伊,就这样当街流泪不止; --春天的时候,她母亲喜欢炒着韭菜、豆芽,夏天时,她爱吃竹笋汤,一到八、九月,她会向卖菱角的人买来极老的菱角,掺点排骨去炖,等好了,就放一把香菜进去。 她还不准贞观将衣服与弟弟们的作一盆洗;男尊女卑,贞观是后来读礼记才晓得,而她母亲也只是读了几年日本书;她是连弟弟们脱下来的鞋,都不准贞观提脚跨过去,必须绕路而行。-- 她父亲去世几年了,伊除了早晚三枝香,所有父亲的遗物,一衣、一带,她都收存极好,敬重如他的人在世间-- 她还教人认清本份;贞观听她说这样一句话--沁饭不吃做的;因而自己的那一份,自己要平静领取;不领也还是给你留着-- 贞观进门时,早听那电话响个三、二声,她拿起来,竞是电信局小姐: "萧小姐吗?" "我是--" "长途电话,请讲--" "贞观吗?贞观抑是银蟾?" "三舅,我是贞观--" "大舅那边线不通,你快些通知他,阿嬷方才跌倒,不省人事,你和银蟾也快些回来--" 夜快车摇摇、晃晃;本来是可以坐自家车的,她大舅因为夜路多险,也就不叫司视驱车南下-- 贞观和银蟾交握着手,眼睛望着车外的黑天;前座的大舅与琉璃子,也是失神、黯淡。 寅夜的夜空,闪着微星点点,大信的眼神真个如星,又清亮又纯良……从前他给她写信,说到他坐夜快车的经验这样: --睡不着时,就监视着昼夜的交更……算了,我没本事形容;反正太阳刚才露出个额头,大地便搬弄出千变万化的色彩、光辉,旅人目瞪口呆,只有感动的份-- 他现在怎样了呢? 再两日七夕;英国没有农历记载,他知道过生日吗?去年三月天,贞观在西门町遇着个中学同窗,伊在大学时和廖青儿住过同一个宿舍;贞观故意问起廖的男朋友,那人就说;哦,就是化学系那个头发似牛角那个啊? 那人说这话时,两手的食指同时举到两额边竖着,做出牛角模样;贞观当下与她分手,立即转到延平北路去买只白牛角小梳子,寄给大信,又将那人言语,重复一遍。没几天,大信急来了一信,说是:--有那样难看吗?梳子收到了,我会天天梳的-- 自己为什么就这样看重他呢? 贞观想了又想: 说看重大信,不如说是看重自己;他几乎是另一个自己,每次她讲什么,他接下去说的那句,常是她心中温热捧出来的无差异。她跟他说起小时候,在外曾祖家鱼坳耍水,被银城他们推下岸,等爬起时,裙裤上竟夹了一只大螃蟹;话未已,大信马上说:--哈哈,用自己去钓;这事她也与别人说过,可是人家也都只是一笑而已! 还有去故宫那一次,二人在车上轻哼歌,她唱"安平追想曲",唱到--海风无情笑我憨;大信当下脱口说出"望春风"里的--月娘笑阮憨大呆-- 真的如果不是这些,她今天可以不必这样…… 车内旅客,有打呼的,有不能睡的;后座一个少年,才转开录音机,车厢内整个哀怨起来; 月色当光照山顶, 天星粒粒明; 前世无做歹心悻, 郎君这绝情-- 贞观转过头去,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车到新营,大舅招了计程车,四人直奔故乡而来;天已逐次亮起,在黎明的微光里,清凉如斯的气息,叫贞观不由得要想起从前读书、备考,鸡鸣即起的那段光阴!…… 多好啊,彼时她未深识大信,人生的苦痛和甜蜜,也都是大信后来教给的。在这之前,少女的心,也只是睫毛上的泪珠,微微轻颤而已。 晨光中,贞观终于回到故乡来。故乡有爱她的人,她爱的人;人们为什么要去流浪呢?异乡、外地所可能扎痛人心的创口,都必须在回得故里之后,才能医治,才能平复。 一辈子不必离乡的人,是多么福份;他们才是可以言喻幸福的人-- 当车停门前,贞观抬头来看,整个人忽的跌撞撞下了车。 四个人一起跪了下去,然后匍匐爬到门槛来;她母亲和她大妗,一青、一黑,嚎着上前接他们;贞观哭着爬近二人身旁,一手执母亲,一手拉妗仔,人世中最难忍,最哀痛的,一下全倾着从她的咽喉里出来。十八 油灯如豆;风偶而自窗隙、门缝钻入,火焰就跳跃,晃摇,浮映得一屋子的人影,跟着闪动不已。 贞观今晚是第五夜在柩前守灵;白烛、白幛、白衣衫,连贞观的人亦是白颜色。 地下铺着草席,贞观叠脚跪坐于上,抬头即见着大舅众人;银山是长房长孙,按礼俗,大孙向来当小儿子看待,银山因此是重孝;贞观有时传物递件,不免碰触着他身上的重重麻衣,手的感觉立时传进心底,像是粗麻划着心肌过去-- 自第三晚起,阿妗们即开始轮换着回房小歇一下再来,她母、姨、姨丈等人亦是;说来贞观是外孙女儿,更可以不必守到天亮,然而这几晚,她还是不歇不困,一如当初,每晚和舅父,表兄们一般,行孝子孝孙的重礼。 贞观三岁时,她母亲生了弟弟;她从那岁断奶起,住到外婆家。 三岁的事,已经不能清楚它了,可是此时想起来,她还能记忆:四--五岁时,睡在外婆身边;天寒地冻的,外婆摸黑起来泡米麸、面茶,一口一匙喂她-- 上小学以后,贞观才正式回家住;外婆知道她从小爱吃绿豆汤,五月、六月、七月,长长一个夏天,伊都不时叫煮绿豆。小学时代,下课还得排队回家,老人家就守在这边大门口,看一队队的小人头,等辨认出她,就喊着名字,叫她进去吃-- 亲恩难报,难报亲恩--一 想到这里,贞观干涩的眼珠,到底还是渗出湿泪;原来-- 中国人为什么深信转生、隔世;佛、道两家所指的来生,他们是情可它有!若是没有下辈子,则这世为人,欠的这许多的恩:生养、关顾以及知遇的恩,怎么还呢,怎么还? 上次回来过年,--也是在这个屋厝里,她帮老人和大妗做祭祖用的红龟粒,模具千只一样,都是寿龟的图案,拿来放在染红的米拉上,手随势一按压,木模子就印出一只只的红龟来;她将它们排在米箩上,一只一只的点着-- 三妗一旁拿着铰剪,沿着粒的形状,一边剪贴叶,一边抹生油,叶是高丽菜的叶;银蟾则半蹲地上,以小石臼捣花生。 炒熟的土豆,倒在石臼里,先小研一下,再倒出手心捧着,以嘴吹掉花生脱落的皮膜,然后再倒回臼里捣,花生麸是要和饺肉,碎菜等一起,用来做菜包和红圆的馅。…… 小石杵一捣一舂,花生粒就迸跳来去,有些甚至喷出外面地上;银蟾又要捡,又要捣,左手不时还得围拱住半个石臼面,免得跳出来太多…………如此没多久,倒捶着自己的手了! 贞观去替她,二人换过工作;她手才接小石杵,只捣那么几下,忽觉自己的心也是放在石臼里,逐次和花生一样碎去。 那一年,真的是她最难过的一年;大信隔着她,全无消息。-- 初五那天要上台北。 母亲和她一起过这边来说;银蟾还延在三妗房里,母女二人,不知还讲的什么。她母亲与三舅说事情,贞观自己就弯进阿嬷房间。 一入内,老人家见是她,倾身坐起,又拉她的人半掩着盖被: "外面那样冷,你穿这么少?" "才脱大衣的,阿嬷我不冷!" 没想到那一幕是今生见老人的最后一面了;祖孙各执着棉被一角对坐着,被内有手炉仔,贞观那一窝,忽的就不想出外界去-- "什么时候再回来呢?" "不一定呢,有放假就返来--" "对啊,是啊,回来好给阿嬷看看,唉,一趟路远得抵天--" "--" "明天此时,你就在台北了;唉,人像鸟,飞来飞去!" "--" "阿贞观,你离这样远,又不能常在身边,你记着这句话--" "阿嬷,我会记得,--" "阿贞观;才不足凭,貌不足取;知善故贤,好女唯有德--" 那次晤对,是今生做祖母,孙女的最后一次,剖心深嘱的言语,也就成了绝响。 才不足凭,貌不足取;知善故贤,好女唯有德-- 贞观此时重想起,那泪水更是不能禁;这一哭,哭的是负咎与知心;大信这样待她是应该的,自己有何德、何行,得到他这样一个愔愔良人,秩秩君子-- 她在他心绪最坏时,与他拌嘴、绝裂,是她愧对旧人,有负斯教;天下之道,贞观也--父亲给她取这样一个名字,而她从小到大,这一家一族,上上下下,所以身相教,以言相契的,就是要她成长为有德女子;枉她自小受教,所学女德、妇道何存? 她不仅愧对父母,愧对这家,更是愧对名教,愧对斯人-- 泪就让它直漓漓;泪变成血水,阿嬷和父亲,才会知得她的大悔悟--(十) 葬礼一过,她大姨、大舅都先后离去;贞观觉得,以自己的心态,是无法再到台北过日;台北是要那种极勇敢、极具勇气的人才能活的! 她要像小学校旁那些老农夫一样,今生世再不跨离故乡一步。 银蟾跟着她留下;那间房子,阿仲已帮她们退了租。贞观每日陪着母亲、大妗,心总算是一日平静过一日。 过了七七,又是百日;琉璃子阿妗一趟来,一趟去的;贞观看着她,竟是感觉,台北无任远! 伊这次临走,照常还问的贞观,再去如何;贞观答允伊重新来想这事,等送了大舅和伊上车,她忽地惊想起前事来。 大妗是早说好要上山的,当初阿嬷死命留她;如今老人家一去,这屋内再无能绊留她的人! 不管如何,我要送她一送-- 比起大妗来,多少人要变得微不足道了。她想起大风大雨,大信给她送印谱;她不仅退还他,还骗他信撕了,还写个不相干男人的名字呕他--他不理她是应该的啊! 想着撕信的事,贞观连忙翻出碎后又粘起的那些信来,她逐一看着,眼泪到底难忍它流下来。 大信给过她这许多信,他跟她几乎无所不言起;能讲的讲,不能讲的也还是讲;家中母亲、妹妹都不知的,他全说与她! 今晨起来,有一个鼻孔是塞住的-- 啊呵,是连这样小事都要说它一说。 --书逾三吋,就把它拿来当枕头-- 这话说与别人,人家大概要笑的,他却这样拿她当自己。 --最近蟋蟀很猖獗,目中无人的大声合唱,吵死人一了-- 啊,大信,相惜之情,知遇之恩,她是今日才知道,原来贞观负大信; 知己何义?她难直不知红楼梦里那两人;贾、黛是知己,知己是不会有怨言的。当初,他要地静候消息,她不该沉不住气,他的盛怒其实是求全之毁,那也是对至情亲者才能有,偏她什么迷了心窍,箭一样的退回他的物件……大信等于在最脆弱时,再挨了她一刀……。 她想着,又找出了蚌形皮包里面的一堆屑纸;现在她已经了解了大信的不告而别;见面了,他说什么呢?除非有承诺,而这样彼此心碎之时,他也乱心呢!谁会有什么心情? 那纸装在里面不通风,这下闻着有些异昧,贞观遂取了小盆,将之摊于上,然后置于通风、日光处,又是阴干又是晒。 而今尔后,她还要按着四季节令,翻它们出来晾着,象阿嬷从前爆晒她的绣花肚兜一样-- 风一吹来,盆里的碎纸飞舞似小白蝶,贞观丢下手中物,追着去赶它们;未料银蟾走入来: "咦,这是什么?"。 "--" 贞观没回她,用手扑着小纸片,银蟾跟着跑步向前,以手掠了几些,风卷过纸面来,正的,反的,银蟾终于看清楚上头的字: "你这个人,你这个人,你会给他害死--" 贞观这一听,不发一言,上前抢了她手中的纸,自己装入皮包。 这皮包的机括玄妙,从来就没有男生会开,银城、银安,甚至阿仲…………他们全扭不过它,奇怪的,大信一接过,轻略一摸,啪的一声,开了! 银蟾以为她生气,嚅嚅说是: "我知道,是我说错话--" 贞观不听则已,听了才是真恼: "你不知,也就算了,你既知道,你还说的什么?世间人都可以那样说,独独你不能!" "--" "你说我也吧!你不该说他--" "是我不好--" 银蟾低头时,就象阿嬷;贞观想起病中诸情景,她怎样喂着自己吃食一切-- "银蟾,我自己也不好,心情太坏、说话过急……,都不要再说!我在想:我是怎样,你应该都了解--" 十九 为了大妗,贞观这是二上关仔岭-- 第一次来是小学五年级;全班四十七个同学,由老师带队,大伙儿开了四、五桌斋饭,分睡在男、女禅房,后来因男生人数超多,就住到大仙寺去,女生则歇在碧云庵;十二岁是又要懂,偏又不很懂的年纪,碰了男生了,无论手肘、鞋尖、衣襟、桌角,都得用嘴吹一吹,算是消毒过了才行;然而到了山上,却也是你帮我提水壶,我为你削竹枝的,两相无猜忌-- 贞观已不能想象:自己十二岁时的模样--因此这一路上来,遇有进山拾柴的男、女小孩,都忍不住问人家几岁;若有相仿佛的,便将自己比人家,再问她大妗像啊不像。 家中诸女眷,除了阿嬷外,只有她大妗自始至终未曾烫过发,众人或有怂恿她去的,她也只说:我都习惯了--她梳着极低的髻,紧小、略弯,象是根香蕉;她大舅回来以后,连贞观也都感觉她的发型该换,旧有的样子太显老了,象二妗她们烫短的,真可以年轻它几岁,然而她还是故我,别人也许真以为她习惯了,然而贞观却是明白,大妗直留着这头头发,是要给阿嬷做髻用的;老人家梳髻得用假发,原先的两个,逐个稀松、干少,大妗是留得它,随时要剪即可剪与婆婆用度-- 她大妗转过脸来,那个贞观熟悉的小髻倒遮过脸后去了。 "像啊!极像的,尤其那个穿红的;你忘记你也有那款式的一领红衫?" 她大妗这一提醒,贞观果然想起来,是有那么一件红衣,灯笼袖、荷叶边、胸前缝三颗包布扣子,是她十岁那年,她二姨赶着除夕夜做出来,给她新年穿的。 为什么童年就是那样炽盛的心怀?三、五岁时过年,是不仅要穿新裳,还要从竹筒里剔出二角来,自己去买一朵草质压做的红花;通常都是大红的,也有水红色,再以发夹夹在头上……初一、初二、直到过了初十,四处再无过年气氛,只得将花揪下来,寄在母亲或阿嬷的箱柜里,然而每每隔年向大人要时,那花不是不见即是坏损、支离,只得掏着钱筒,再买新的-- 新年簪花这事,也和端午节的馨香一样,她直到十一、二岁,才不敢再戴,因为男生或有路上看到了,隔天就到学校说,贞观一进教室,他们早在黑板绘个形象笑人-- 十二岁时的大信,又是什么样子呢? 去冬在台北,贞观几趟跑龙山寺,每次经过老松国校,看到背肩袋,提水壶的小男生,就要想到大信来,他该也曾是那般恂然有礼的小童生…… 为什么想来想去,都要想到他才罢休? 从关仔岭下车,走到这儿,三人停停、歇歇,也差不多廿分有了;碧云寺隐约可辨,她大妗却已经落到身后去。-- 贞观回头望她们,见二人正走到弯坡路,银蟾大概口渴,就在路旁奉茶的水桶边站住不动。她先倒的一杯捧与大妗,自己才又倒了一杯,临端到嘴边,忽的停住了,远远问着贞观: "你要不要也来喝?" 贞观挥一下手,看她们喝茶,自己又想回刚才的事来: 小时候,银川他们养蚕,一到吐丝期,众姊妹、兄弟,都要挨挨、挤挤去看;蚕们在吐尽了丝,做好了茧,即把自身愁困在内-- 如今想来,她自己不就是春桑叶上的一尾痴蚕?……地不老,情难绝,……她今生只怕是好不起,不能好了!她不是不知道大信个性上的缺失:他常有一些事情下不了决定,而且自小顺遂,以致他不能很完全的担当他自己,偏偏又是个固执成性,少听人言-- 其实只要再给他们一年,她和他的这场架就吵不起来;她认得他时,大信才从廖青儿的一场浩劫出来,他被伤得太厉害,以致他与她再怎么相印证,他总不敢立即肯定;自己是否又投入了爱的火窑里再烧炙,因为他才从那里焦黑着出来! 就在他尚未澄清,过滤好自己时,事端发生了,他那弱质的一面,使得他如是选择;事实上,他从未经历这样的事,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做才能最正确-- 然而,情爱是这样的没有理由;与大信相反的是,贞观自小定笃、谨慎,她深识大信得本性的光明,她认为她看的没错,而一切的行事常是这样的无有言悔;最主要的是贞观认定:这天地之间,真正能留存下来的,也只有精神一物;她当然是个尊崇自己性灵的人。…… 这一路上来,她心中都想着: 到了庙寺,就和大妗住下来吧!大妗也有她存于天地的精神;放纵、任性的人,会以为自制、克己者是束缚,受绑的,殊不知当事者真正是心愿情甘,因为唯是这样做法,于自己性情才近-- 银蟾呢? 当然要赶她回去;不经情劫、情关的人,即使住下来,又能明悟什么呢? 贞观就这样一路想着上山,碧云寺终于到了,她在等齐二人之后,再返头看下,顿觉人间的苦难,尽在眼下,脚底-- 山上是清泉净土,山下是苦苦众生! 她大妗这是三上碧云寺;早先伊已二度前来,入寺的相关事情,都先与庙方言妥。贞观跨过长槛,才入山门,随即有两个小尼姑近前引路,三人弯弯、拐拐,跟着被安置在西间的禅房。 那房是极大的统铺床,似家中阿嬷的内房,不同的是这边无一物陈设,极明显的离世、出家--大妗被领着去见住持;贞观二人缩脚坐到床中,又伸手推开窗户: "哇,这样好,银蟾,我也要住下不走了--" 银蟾跟着探头来看,原来这儿可瞭望得极远,那边是灶房,旁边是柴门,有尼姑正在劈柴;另一边是后山,果园几十顷的……银蟾忽问她: "那边走来的那个,奇怪,尼姑怎么可以留头发?" "你看清楚,不行乱说--" 银蟾自说她的道: "若是这样,阿姆就可以不必削发了--" 正说着,一个小尼姑进来点蚊香,她笑着说起: "山上就是这样,蚊仔极多--" 银蟾见着人,想到问她: "师傅,寺里没有规定一定要落发吗?我们看见还有人--" 那小尼姑笑道: "落发由人意愿;已削的称呼师,尚留的称呼姑,是有这样分别!" 二人点了头,又问了澡间位置,遂取了衣物下石阶来;澡间外有个极大水池,贞观等跟着取水桶盛水;银蟾与她合力提进里间,尼姑们递给她肥皂、毛巾,又指着极小,只容一人身的小石室说: "就是这儿了;进去关好门即可!" 生活原来有这样的清修;小石室一共一、廿间,尼姑们出出、入入,贞观见她们手上提携,才知得人生也不过是一桶水,一方巾-- 银蟾亦闪身入旁室,二人隔着小石壁洗身,只听得水泼着地,水声冲得哗啦响-- "贞观--" "嗯--" "这水是山泉吧?quot; "怎么说呢?" "我灌了一口,好甜哪!" 浴毕,二人又借了小盆洗衣,才挟着那盆回房来晾;一进门,先不见了大妗的衣物。 "会是怎样呢?" "大概是伊拿走!伊有自己的清修房间,这里是香客住的!" 二人正呆着,忽听得钟声响,点蚊香的尼姑又随着进来: "女施主,吃饭了;斋堂在观音殿后边旁门,你们从石阶下去,可以看到--" 贞观看一下表,才四点半;吃得这么早,半夜不又饿了! "师傅,我们大妗呢?" "伊还在住持那里,衣服都拿到她的房内;你们用过斋饭,再到那一头第三个门找伊,那儿有二弯石阶,平台上闻得到桂花;……不要闯错了门?quot; "那,师傅你呢?" "不!施主先吃,我们在后;这也是规矩--" 菜是四素一汤;方桌,长板凳;贞观挨着银蟾坐下,那碗那匙,都是粗质陶土,然而到得今日,她才真正领略它的干净、壮阔-- 银蟾第二次去盛饭回来时,贞观问她: "小姐,你到底要吃几碗……" "三碗不多,五碗不少--你小声一些行吗?害得人家尽看我!" 吃过饭,才五点刚过;银蟾乃说: "吃得这么早,大概八点就得睡了,我们去哪里好呢?阿姆不知回房未?" 二人翻过大雄宝殿前的石阶,直取小径,再上偏旁的夹门,又拾另一级石阶上去。 "怎么有这许多石阶呢?" "这儿本来就是深山之内!是尼姑们搬沙、运土,一石一阶,开出来的--" 平台上有个尼姑正在收瓮缸,贞观看明白是一些腌菜;二人问知道房间,走近来看,却是落了锁。 "你说呢?!" "就在门口站一下呀!" 银蟾转一下身,怡然道: "这儿真可以闻见香花,好象也有茉莉;咦!我们住的禅房就在那边呢,你挂在窗口的那件黄衫都还看得见!" 贞观无回应;银蟾问她道: "你是怎样了?" 贞观举手指门边,说是: "你看它这副对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