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江有水千江月-3

早知道这样,她不应该去嘉义读书,她就和银蟾在布中念,不也一样?  早知有今日,她更不必住到外公家--  他们父女一场,就只这么草草几年,她这一生喊爸爸的日子,竟是那样短暂易数-一  身旁的三舅,已是四十出头的人了,他还有勇健健的一个父亲。  就连阿嬷六、七十的岁数,伊在新坳里娘家,还有个满头银丝,健步如飞的高堂老父-一她的外曾祖……父亲健在的人,是多么福分,多么命好!而今尔后,她要羡慕她们这样的人,要愧叹自己的不如……  省立嘉义医院里面,是一片哭喊声;三舅拉着她,病房一间找过一间,内科、儿科、外科……直转到后角落来--  贞观在转弯角才看到早她一步的二姨、二妗;当她奔上前来,她父亲平躺台上的情景,一下落入眼里:  "爸-一"  象是断气前的那么一声,贞观整个人,一下飞过众人,趴倒跪到台前来。  此时,她几乎不能相认自己的母亲,伊象全身骨骼都被抽走,以致肢体蜷缩成一堆:而她的两个弟弟,跟在一旁,嚎声若牛-一她相信父亲若能醒来,见此情景,一定不会这样丢着她们就去的-一  姊妹几个不知何时到来,静在一边,陪她落泪,当她们欲搀起她时,贞观不肯。  她二姨近前小声说道:  "你母亲已经昏过去三次了,你再招她伤心?还不过去帮着劝-一"  贞观才站起,人尚未挨近前去,先听见一片慌乱;是自己母亲昏厥在大妗身上……  车队缓缓的移着。  招魂的人,一路在前,喃喃念咒;夜风将他大红滚黑,复镶五色丝线的奇异道服,鼓播得扬摆不停。  在贞观车前的,是她的两个弟弟;他们手捧父亲的神主牌位,头一直低着。  贞观和她外祖母坐在后队的三轮车里,风不断将她脸上的泪水吹干,然而目眶似乎供之不竭的,随即又流湿下来--  就这样让它纷纷泅淋垂吧!  想到做父亲的,一生不曾享福过,养她这么大,尚未受过她一点半滴;人家阿姨、母亲,若有一项半样好吃糕饼食物,就惦记记的带回来给她们的父亲,吃得外公尽在镶牙,满嘴补得不是金,就是银………  同样生为人子,自己就这样不会做女儿。别的事项,也还有个情商,补救的,唯有这个,她是再无相报的时日了。  古书上说起新丧考妣的孝子,总说他们流泪流到眼里出血,贞观则是此时方得了解,她就是泪淌成河,泪变为血,也流不完这丧父的悲思。  椎心泣血,原以为古人用字夸张,如今才得知,他们犹是说不清,还这样的留有余地--  泪眼模糊里,贞观望着招魂香摇晃而过的黑暗旷野,忽然心生奇想:她相信父亲的魂魄,自然跟在大队人马后面,欲与她们一起回家;  "天恩啊,你要返来啊!跟着大家回返来啊!"  "天恩啊,回转来,返咱们的厝来!"  车前车后的人,都同口合声,跟着她阿嬷这样叫唤着。  "爸-一回来啊--爸--"  贞观自己叫一次,哭一声,眼泪把她襟前的一片全沾湿了--  车路这样颠簸,她母亲坐在后面车上,不知晕吐了没有?  沿途本麻黄的黑影,夹着路灯圈晕,给人一种闪烁不定的错觉,身随车摇,如此一步一前,故乡就、不远处,那黑暗中夹杂一片灯海的光明所在……  回去了,故乡还是明皓皓的水色与景致,而从此的她,却是--茕茕孤露,长为无父之人,无父何怙-一整句尚未想完,贞观已经泪如涌泉,不能自己。  车队驶过外公的家,直开到贞观家门口才停;早有银山嫂等人,先过这边来,煮下一些汤水,吃食……她母亲虽说劳顿不成人形,贞观看她还是勉强招呼众人食用。  而多数的人,也只是各各洗了头面、手脚算数,看着饭食,同样的噎咽难下。  一直到露重夜深,舅父们才先后离去,女眷们大多数都留下来;嘴上说的,这边睡可以和贞观母亲做伴,事实上是要看住伊的人,只怕一时会有什么想不开,去寻短见。  贞观和银月姊妹忙着从被橱里,翻出各式铺盖、枕头,-一安置在每间房里,床位不够的,临时就在地下打铺。  顿时地下,床上,横的、直的,躺满人身;有翻来覆去,不能睡的;有无法入眠,干脆倾身坐起说话、守更的;更有见景伤情,感叹自己遭遇,哭得比谁都甚的。  尤其她孀居的大妗、二姨,那眼泪更是一粒一两,落襟有声。  一直到天透微光,四周围仍不断有交谈的翳嗡声传出。贞观一夜没睡,那双目,别说能阖,连眨动都感觉生涩疼痛。  当破晓辰分的第一声鸡叫响起时,贞观忽地惊想起:  今日,不就是众生赶考的日期……原先说好,是父亲带她去的,如今少了父亲,自己一下变成塌天陷地的人,能有什么心思?  自己竟花费六年,来准备这样一场不能到赴的考试;苍天啊苍天!  贞观费力的闭起眼,两滴眼泪还是流下来-一  她希望自己早些睡过去,但愿这一切,从头到尾部是假的,都是谁哄骗了她,拿她开了玩笑。  就连刚才的泪,亦是梦中流滴,只要她这么阖眼歇困一下,等得天明再起,她还会是从前的阿贞观,那个有父亲可称唤的骄傲女儿!(三)  七  百日之后。她二嫂正式搬过这边来,与贞观母子同住,自此朝夕相依,姊妹做伴。  她二姨丈去世那年,贞观还未出生呢。怎样的缘故,并未听人提起。二嫂唯一的儿子,如今在高雄读医学院,说是成家以后,就要接伊去住。  且说银月姊妹每日上班经过这里,总会进门来请二位姑母的安,也探一探贞观,说几句话再走。  这日大家都来过又走,单单一个银蟾押后赶到,贞观不免说她:  "干脆你把闹钟放在床头,也省得天天这样!"  银蟾分明道:  "今早我可是六点多即起的,怎知东摸西摸,又拖到现在,刚才是出门时被四婶喊住,她叫你没事去一趟呢?quot;  外公家离此不过两百公尺,虽说这三个月来,她是少去了,但偶而经过,走动仍旧难免;如今她四妗这样正经差人来说,还是头一回。贞观心内想:纵使无怎样大事,也决不是随便说说--  "有什么事吗?"  银蟾先也没想到上面来,此时看贞观模样,到被她问住了;  "没有啊!有事情怎么我会不知道?"  说着她自己又想了一遍,才与贞观道:  "大概有什么好吃的留给你;我再不走要迟到了!"  贞观看她上了脚踏车,风一样的去得快,自己只得返身来陪母亲、二姨吃早饭,又洗过碗筷,这才禀明意思,往她外公家走。  她外公家大门口,正好有个黑衣阿婆端了木盆出来,贞观认出是个专门到各家厨房收洗米水,拿回去喂猪吃的老妇人。  阿婆见着她带孝的绒线,开口问道:  "你就是水红的女儿?!"  "我是!阿婆。"  老妇人放了米汤,拉起贞观的手,仔细看了她好一下:  "你长得这样象你阿爸;……"  贞观觉得老人的手在抖,过一会才知道,伊原来是要抽出手去拭眼泪。  "你阿爸是我这一生见过,心肠最好的人--"  "……"  贞观无以为应,她低下头去,又抬了起来,却见阿婆的泪水,渗入伊脸上起皱的纹沟里,流淌不下。  她帮她擦了泪水,顾不了自己滴在手掌心的泪。阿婆等好了,又说:  "你大的弟弟在台南读一中,听说成绩怎样好呢!唉!是你阿爸没福分。"  等伊发觉贞观已是两眼皆红时,连连说道:  "你莫这样了--都是我老阿婆招惹你!"  "没--有-一"  贞观才擦眼泪,只听老妇人又问:  "水云现在不是住你厝里?"            "是啊!二姨来和我们做伴。"  老妇人叹气道:  "水云也可怜啊!廿出头就守寡;你那个二姨丈,好汉英雄一般,六尺余,百斤重,一条老虎吃不完,也是说去就去,人啊!--"  阿婆走后,贞观犹在门前小站些时,等心情略略平复了,这才踏步入来。  出大厅即是天井,贞观人尚未走到,先见着她四妗自内屋出来:  "四妗!"  "你可来了;阿嬷昨晚还念你呢!"  "我去看阿嬷。"  "等一下。"                    她四妗阻她道:"半夜闹头疼,翻到四、五点才困的,你先来我房里,有一封信要给你。"  贞观其实没听见伊最后一句讲什么,以致当四妗将信递到她手上时,她还摸不清来路:  "这是--"  是-封素白的信,看看字迹,从不曾见过。不对!这字这样熟识,这不是自己的笔迹吗?她哪时给自己写信来了?  "奇怪是不是?也没贴邮票?"  她四妗反身去关衣橱,一面又说:"是大信寄来的,夹在给我的信里。"  原来是那个鱼刺哽咽喉的男生!那个看武侠故事,烧破蚊帐的!  这字为何就与自己的这样象?世间会有这般相似的字吗--  贞观将它接过,在手中握弄半天,一时却不知如何处理。  她四妗问她:  "你不拆开来看吗?大信托我转给你--"  "要啊-一我在找--剪刀--"  她四妗又说:  "姑丈的事,他到前天才知的,你坐在这里看吧,四妗先去买菜。"  "哦--"  四妗走后,贞观摸着了剪刀,摸着、摸着,终于把封口铰开--  世上或许有字体相似之人,但会相象到这般程度吗?  她展信来读,心上同时是一阵战栗:  贞观:  这么久没有大家的消息,我因为有个指导教授  生病(他今年七十,一直独身),这些时都住到宿  舍里陪他,家中难得回去。昨天才听家母说起  令尊大人之事,甚悲痛,在此致问候之意,  希望你坚强,并相劝  令慈大人节哀!  大信上  她将信看了二遍,一时便折好收起,怎知未多久,却又取出来,重行再看--生命里的奇迹,也许就是这样发现的吧?!  经过这样一次大变故,贞观母亲虽说逐渐、慢慢的好起,然而,体力与精神,都较往前差很多,因此她外婆生病的这些时,她母亲要她住到这边来,早晚侍奉汤药、多少尽一点女儿心。  老人家这次闹头疼,是患两日即好,好了又发……如此拖了半个余月,惹得一家人担忧不说,连她住台南的大姨,都赶回来探望。  姐妹之间,她大姨与贞观母亲最是相象,说是从前做女儿时,大姨丈从外地跑来,想偷看女方,怎知大姨婚嫁之龄,岂有街上乱走的?这下媒人只有指着贞观母亲--那时还十二、三岁,说是:这是伊小妹,生的就是这个模样。--  在贞观父亲刚去世时,大姨到她家住了整整十天;贞观每早晚听伊好言好语,相劝自己母亲--她是那时起,更知得手足情亲。  而回来的这几日,娘家的兄嫂、弟妇,个个异口同声留伊,她大姨还是入晚即到贞观家睡--为了重温姐妹旧梦,更对遭变故的人疼怜。  这晚,外婆房内挤满请安的人;贞观坐在床头,正听众人说话,抬头却见她大姨提了衣物进来:  "大姨,你不多住一天吗?"  "不行啊,车班老早看好了,我还叫银城去买车票--今晚,我就睡这里。"  她三妗笑道:  "--我就知哦:是来吃奶的!"  众人都笑起来;她大姨坐到床边,才又说:  "要说断奶,我可是最早的一个!要笑你应该笑阿五,他吃到七、八岁,都上国校了,还不肯离嘴,阿娘在奶头上抹万金油、辣椒,他起先是哭,还是不放,阿娘没办法、只好由他--"  众人又都笑起。  "是怎样断的?"  "他每日上学堂,都先得吃几口,才要出门--"  "站着吃吗?"  "当然站着;七、八岁了,阿娘哪里抱得动--后来有同窗来等他一起上学,大概怕人看见,抑是被人笑了,这以后才不吃了--"  连她阿嬷都忍不住笑起;一面说:  "水莲,怎么你都还记得?"  "……"  一房间的人,只有她五妗有些不自然;贞观看伊先是不好意思,因为人家说的正是伊丈夫,可是事情也实在有趣,所以伊想想也就跟着笑起来--  "小儿子就是这样!阿娘那时几岁了?四十都有了,时间又隔得久,哪里还有奶!"  "………"  入夜以后,请安的人逐一告退;银蟾姐妹乃道:  "大姑睡这边,我们去银月房里--"  "哪有需要呢--"  她阿嬷和大姨同声说道:"这里够阔的!再多两个亦不妨!"  贞观早换了睡衣,傍着她大姨躺下,先还听见母女二人谈话,到后来,一边没回声,原来老人家睡入眠了。  阿嬷这两日是好了,只是精神差些,到底是上年纪的人……  伊的头疼看似旧症,事实是哭贞观父亲引起的;她父亲幼丧父母,成家后,事岳母如生身母亲。  或许是这种牵扯,所以世人无法将死别、生离,看做寻常--  贞观拉一下盖被,看看银蟾二人已睡,乃转头问她大姨;  "你看过二姨丈吗?"  突然这么一句,她大姨也是未料着,停了好一下,才说:  "你是想着什么了?临时问起这项来?"  "我一早就想问了,……一直没见过大舅和二姨丈!"  房内只剩下长夜灯,贞观在光晕下,看着大姨的脸,忽觉得伊变做母亲:  "阿贞观,照你说的,我们姐妹三个,谁人好看?"  贞观想了一想,说是;  "二姨皮肤极好,大姨和妈妈是手、脚漂亮……还有眉毛、眼睛,唉呀,我也不会比--"  她大姨笑道:  "你这样会说话!其实,水云还是比我们两个好看,从前未嫁时,人家叫伊黑猫云--"  本省话,黑猫是指生得好,而且会妆扮、穿着的女子--  她大姨这一句话,使得贞观极力去想:二姨再年轻廿岁时,该是如何模样?  如果伊不必早岁守寡,如果没有这廿年的苦节,她二姨真的会是四、五十岁一个极漂亮的妇人;然而,现在--  贞观觉得伊像是:年节时候,石磨磨出来的一袋米浆,袋口捆得牢紧,上面且压着大石头,一直就在那里沥干水份……  她大姨又说:  "你听过这句话吗--黑猫欲嫁运转手--"  运转手是指开车的司机;好看的女子,要嫁就要嫁司机?这是什么时尚?  贞观问道:  "怎样讲呢?大姨。"  "现在当然是过时了,它是光复前几年,民间流传的一句话;战乱时,交通不便,物资实施配给,会开车的人特别红呢!"  贞观不难明白:从前,祖父他们,到台南要走三天,到嘉义要走一天半,在那样的时日里,一个车辆驾驶者,会是怎样赢得女子的倾心,怎样的使人对他另眼相看待。  二姨丈原来是开车的!  "是怎样呢?"  "战争最激烈那年,……你们都还未生呢!出世在那个时势,也是苦难!"  "……"  "水云带着孩子,回这边外家避空袭,你二姨丈刚好那日闲暇,就在自家鱼坳,偷网了几斤鱼,从大寮直走路,提来这里--"  贞观打断话题道:  "不对啊!既然二姨丈家的鱼坳,怎么能说是偷呢?"  她大姨笑道:  "你们现在是好命子,要吃什么有什么,那个时哪有呢?日本人说兵士打仗,好物品要送到前线,物资由他们控制,老百姓不能私下有东西!"  "……"  "举一个例,你三叔公那边后院,不知谁人丢了甘蔗渣,日本人便说他家藏有私货,调去问了几日夜,回来身上截截黑--"  "……三叔公到底有没有吃甘蔗?"  "哪里还有甘蔗吃呢?"  "……"  "更好笑的日本人搜金子,他们骗妇人家:金子放在哪里,全部拿出来--"  "谁会拿出来?!"  "就是没人拿,他们一懊恼,胡乱编话,说是--不拿出来没关系,我们有一种器具,可以验出来,到时,你们就知苦--"  这样哀愁的事,是连贞观未曾经历的人,听了都要感叹--  "配给,到底怎样分呢?"  "按等分级;他们日本人是甲等,吃、穿都是好份,一般老百姓是丙等--"  "乙等呢?"  "那些肯改祖宗姓氏,跟着他们姓山本、冈田的,就领二等物资--"  "认贼做父--"  贞观哇哇叫道:"姓是先人传下,岂有改的?也有那样欺祖、背祖的人吗?"  "有啊,世间的人百百种--"  "……"  贞观停了一会,又问回原先的话来:  "二姨丈既是走路来,是不是半途遇着日本兵?"  "……"  她大姨摇摇头,一时说不出话来;贞观想着,说道:  "大姨--我们莫再讲--"  "--我还是说给你知道,你二姨丈是个有义的人;他来那日,天落大雨,又是海水倒灌,街、路的水,有二、三尺高……"  "……"  贞观不敢再问,她甚至静静躺着,连翻身都不敢翻一下。  "你二姨丈披蓑戴笠,沿途躲飞机和日本兵,都决走到了--"  "……"  贞观的心,都快跳出腔来。  "--是在庄前,误将鱼坳做平地,踏陷下去……到第三天,才浮起来--"  "……"  贞观闭起眼,想着二姨丈彼时的困境:  半空有炸弹、飞机,地面有岗哨、水患;大寮里到此,要一个小时脚程;他这样一路惊险,只为了对妻,子尽情--  人间有二姨丈这样的人,世上有百般事情,又有什么不能做呢?  "百日之后,居然还有人来给水云说亲……唉,这些人!"  贞观心内想:  二姨是几世做人,都还他的情不完了,伊岂有再嫁的?  姨、甥两个相对无言,都有那么一下了,贞观忽地推被坐起,就着灯下看表。  "唉呀,十点过了--"  "有什么事吗?"  "阿嬷要听'七世夫妻'的歌仔戏,叫我喊伊起来--"  她一面说,一面下床来扭收音机;她大姨打着阿欠道:  "再转也只有戏尾巴了,听什么呢?明晚再说吧--一你几时来台南玩?!"  "好啊--"  贞观应一声,正准备关掉旋钮,此时,那会说话的机体,突然哀哀一阵幽怨;是条过时的老歌:  "--春天花蕊啊,为春开了尽--"  前后怎样,她都未听明白,因为只是这么一句,已经够魂飞魄散,心折骨惊了--  春天花蕊啊,为春开了尽--  旋律和唱词,一直在她心内回应;她象是整个人瞬间被磨成粉,研做灰,混入这声韵、字句里--  应该二姨是花蕊呢?还是姨丈?  贞观由它,才倏地明白:情字原是怎样的心死,死心;她二姨夫妇,相互是花蕊,春天,都为对方展尽花期,绽尽生命!  房内的人都已入睡;贞观悄声在靠窗的一边躺下,当她抬头望见夜空时,忽地想起"此情问天"来--  八  这两年是在台南过的。  当初,贞观决定出外时,她母亲并不答应;她于是学那祝英台,在离家之前,与老父立约在先。  贞观与她母亲,也有这样的言契:  "二年半过,弟弟毕业了,我随即返来。"  因为有这句话,她母亲才不坚持了,加上她二姨一旁帮着说:  "台南有水莲在那里,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说,照我看来,阿贞观心头定,脚步碇,是极妥当的人--"  她母亲未等说完,即言道:  "我哪里是不放心?我是不舍得……到底我只有她一个女儿!"  贞观听出话意,便抚她母亲的手道:  "妈,我去台南,可以做事,赚钱,也好照看阿仲,他们男生粗心……"  那时,她大弟弟眼看就升高二,贞观因为自己大学未考,全副的希望,就放在他身上。  她母亲又说:  "你才几岁的儿,能赚几文钱?"  贞观没应声,其实她大姨早在稽征处给她找了工作,是临时的造单员。  她母亲停停又说;  "女儿我生的,她的心我还会不知吗?你也不心急着分我身上的担,到是我问你,你自己心里怎样想呢?"  贞观咽咽口水,心想:  我能怎么想呢?您是守寡晟子的人,我即使无力分忧,也不会一直做包袱啊!  她母亲道:  "你父亲生前赚的辛苦钱,我俭俭、敛敛,存了一些,加上那笔抚恤金;它是你父亲生命换的,我妇人家不会创,只有守,将它买下后港二甲鱼坳丢着,由你舅,妗代看,以后时局若变,钱两贬值,你姐弟也有根本;你若想再升学,该当补习,或者自修,做母亲的,我都答应,家里再怎样,总不会少你们读册,买书的钱--"  说到辛酸处,她母亲几次下泪,泪水照见贞观的脸,也照出她心中的决定来:  "妈,我那些成绩,也不怎样的,还考它什么呢?到不如象银月她们早些赚钱,准备嫁妆--"  她本意是要逗她母亲发笑,然而话说出口,又难免羞赧,便停住不说了。  当晚母女同床,说了一夜话,第二天,又相偕上街,剪了花布,做几件衣裳。到出门那天,两个阿妗陪她母亲直送她到车站,贞观坐上车了,她母亲隔着窗口,又叮咛一句:  "真晓事的人,要会接待人,和好人相处,也要知道怎么与歹人一起,不要故意和他们作对,记得这句话--恶马恶人骑,恶人恶人治--"  她等车子开远了,才拿手巾按目眶,只是轻轻一按,谁知眼泪真的流下来--  住台南这些时,贞观每年按着节令回去:上元、清明、端阳、普渡、中秋,然后就等过年;如此这般,两年倒也过了;如今--  弟弟都已经升高三,往下一算,就只剩存三个余月,近一百天!  故乡还是故乡,她永远具有令人思慕、想念的力量,然而--  使得今日,贞观变得恋恋、栈栈,欲行难行的是:当初她并未分晓台南是怎样一个地方。  她每天走半小时的路程去上班,黄昏又循着旧路回大姨家,其实那路不长,别人十来分即可走完的,偏是她会走,象是缠足、缚脚的阿婆一样。  怎知台南府竟有这样的景致,满街满巷的凤凰木,火烧着火一样,出门会看见,抬头要看见,不经心,不在意,随便从窗从户望出来,都是火辣辣、烧开来的凤凰花。  思想前史,贞观不禁怀念起早期开台的前辈、先人;他们在胼手胝足、开芜、垦荒之际,犹有余裕和远见,给后世种植下这样悠扬、美丽的花朵,树木。  贞观每每走经树下,望着连天花荫,心中除了敬佩,更是感激无涯尽。  为了走路一项,她大姨夫妇几次笑她:  "也没见过世间有这样的人,放着交通车不坐,爱自己一步一步踢着去!"  她笑着给自己解围:  "我原先也坐车的,可是坐不住啊!一看见凰凰花,就会身不自主,下来走路了!"  凡间的花,该都是开给人看,供观赏的,只有凤凰树上的,贞观感觉它是一种精神,一种心意,是不能随便看着过去的。  说是这样说,人家未必懂得她。连她给银蟾姐妹写信,回信居然写道:  "--既然你深爱,干脆长期打算,嫁个台南人算了!"  银蟾这样,贞观愈是要怀念伊;姐妹当中,她最知道银蟾的性情。  伊有时爱跟自己负气、撒娇,那是因为她们两个最好。  她其实也是说说罢了,二人心下都明白:无论时势怎样变迁,故乡永远占着最重要的位置;故乡的海水夜色,永远是她们心的依靠。   贞观这日下班回来,先看见弟弟在看信。  桌上丢着长信封,贞观一见,惊心想道:  又是这样的笔迹……原来,世上字体相象者,何其多也--  她想着问道:  "阿仲,是谁人写的?"  "哦,阿姐,是大信哥哥--"  她弟弟说着,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封:"这封是给你的!"  原以为会是谁,原来还是那人!  "你几时与他有连络?"  她弟弟笑道:  "大信哥哥是我的函授老师呢!都有一学期了,阿姐不知啊?"  "……"  "是升高三的暑假,四妗叫他给我写信。有他这一指点,今年七月,我的物理、化学,若不拿个九十分,也就对不起三皇五帝,列祖列宗--"  贞观心内一盘算,说道:  "咦,他不是大四了吗?"  "是啊,预官考试,毕业考……一大堆要准备,不过没关系,他实力强--  她弟弟说到这里,笑了起来;红红的脸,露出一排白牙齿。  "说是这样说,你还是自己多用心!"  贞观一边说,一边铰开封缄来看;二年前,大信给过自己一封信,当时,她没想着要回他,如今--  贞观;  久无音讯,这些时才从阿仲那里,知道你一些  近况。  我升初二那年,到你们那里做客,吃鱼时哽着  鱼刺,也许你已淡忘了,我可是记得很清楚:谁人  拿来的麦芽糖!  看你的样子是不欲人知,我也只好不说,然而  这么久,一直放在心上不是办法,赶快趁早正式给  你道声:多谢。  大信敬具  贞观看过,将之收好,隔日亦即提笔作复,言语客气,主要的在谢谢他教导弟弟费心,没过几天,他的信却又来了。  贞观:  回家时,看到桌上躺着你的信,吓了一跳,(其  实是吃了一惊!)然后就很高兴了。  (原先不能想象你会回复呢!)  称我刘先生,未免太生分、客气,还是叫名字  好,你说呢?!  听说你喜欢凤凰花,见了要下来走路,极恭敬  的,如此心意,花若有知,该为你四时常开不谢。  台南的特色如果说是凤凰,台北的风格,就要  算杜鹃了。但是你知道吗?凤凰花在台南府,才是  凤凰花,杜鹃花也惟有栽在台北郡,才能叫做杜鹃  花,若是彼此易位相移,则两者都不开花了。(你  信不信?)  我实验室窗外,正对着一大片花海,现时三月;  天,杜鹃开得正热,粉、白、红、紫,简直要分它  们不清。  寄上这一朵,是我才下楼摘的,也许你收到;  时,它已经扁了!  祝  愉快!  大信敬上  贞观的手双双捧着花魂来看,那是朵半褐半红的杜鹃,是真如大信说的,有些干了。  这人也有趣,只是他的信不好回,因为连个适当些的称呼也没有。  到底应该如何叫呢?她是连银城他们的名,都很少直接呼叫的。  想了三、五日,贞观才写了封短信:  兄弟:  祖父,高祖那一辈份的人,也难得人人读书,  认字;可是,自小即听他们这样吟唱:  五湖四海皆兄弟--  想来,我们岂有不如他们高情的?  花收到了!说起来也许你爱笑,长这么大,这  还是我第一次看到杜鹃!  真如你说的,杜鹃在南部,甚少露脸;花都有  花性了,人间真是无限风景!  祝  好  贞观谨启  信才寄出三天,他又来了一封;贞观心里想;这人做什么了?毕业考大概要考第一名了;都准备好了吗?  贞观:  想起个问题来,我竟不能想象你现在如何模  样,九年前看到的阿贞观,才小学毕业,十二、三岁  的小女生!  凤凰花到底有多好呢?你会那样在在心?能不  能也寄给我们台北佬看看?  就你所知,我是老大,还是大家庭中,老大的  老大,你了解这类人的特性否?固执、敏感,虽千  万人而吾往矣--习惯于独行夜路,无言独上西  楼,月如钩,心如水,心如古井水,井的宁静下,  蕴藏着无限的狂乱,无限的澎湃,却又汲出信、  望、爱无数。  附上近照乙帧,几年不见,还能相认否?  大信敬上  附的是一张学士照,贞观不能想象,当年看《仇断大别山》,烧破蚊帐的男生,如今是这样的泱泱君子,堂堂相貌。  富贵在手足,聪明在耳目--大信的眼神特别清亮,内敛十足而不露,看了叫人要想起:"登科一双眼,及第两道眉"的话来。  最独特的还是他的神采,堪若杂志中所见,得诺贝尔奖的日本物理学家--汤川秀树。  然而这信却给她冰了十来日。  这段期间,贞观赶回故乡,因为银月即做新娘,必须给伊伴嫁。  姐妹们久久未见,一旦做堆,真是日连着夜,早连着晚,不知要怎样才能分开。。  迎亲前一晚,五人且关做一间,喳喳说了一夜的话;其实连银杏一共是六人,差的是她年纪小,十四、五岁,才上初二,说的话她听不热,而且也插不上嘴,又知道人家拉她一起是为了凑双数,因此进房没多久,便蒙头大睡。  新郎迎娶那日,贞观众人,送姊妹直送嫁到盐水镇;亲家那边,大开筵席,直闹到下午三、四点,车都排好在门口等了,房内新娘还只是拉着她,放不开手。  贞观见她低头垂泪,心下也是酸酸的,只得一面给她补粉、拭泪,一面说:  "点啊点水缸,谁人爱哭打破缸--"  一句话,总算把银月逗笑了。  回程众多车队,贞观恰巧与她四妗同座;听得她开口问道:  "大信有无与阿仲写信?"  "有啊!都是他在教的!考上第一志愿时,让他好好答谢先生!"  "唉!"  她四妗却叹了一口气:"其实这些时,他自己心情不好--"  贞观听出这话离奇,却也不好问什么。  她四妗道是;  "他班上有个女孩子,大一开始,与他好了这几年,总是有感情的,如今说变就变,上学期,一句话没讲,嫁给他们什么客座教授,一起去美国了--一"  "其实这样没肠肚的人,早变早好,只是他这孩子死心眼,不知想通也未?"  "……"  贞观悄静听着,一时是五种滋味齐倾倒;然而她明白,自己看重大信,并不是自男女情爱做起头,她一直当他是同性情之人。  因而今日,她应该感觉,自己与他同此心,同此情;可怜了我受屈、被负的兄弟!  又过一日,银月归宁宴亲,举家忙乱直到日头偏西,司机从门外几次进来催人,新娘才离父别母,洒泪而去。            贞观自己亦收好行装,准备和大姨夫妇返台南;她-一辞过众人,独独找不着银蟾。  银蟾原来在灶下,贞观直寻到后边厨房,才看到她正帮着大师傅一些人,在收筵后杂菜。  大宴之后的鲜汤、菜肴相混,统称"菜尾"。"菜尾"是连才长牙齿,刚学吃饭的三岁孩童,都知道它好滋味;贞观从前,每遇着家中嫁、娶大事,连日的"菜尾"吃不完,一日热过一日,到五、六日过,眼看桶底将空,马上心生奇想,希望家中再办喜事,再娶妗、嫂;不只是"菜尾"的滋昧,还为的不忍一下就跟那喜气告别……  如今想来,多么可爱,好笑的心怀--  "阿银蟾,我要走了!"  银蟾回头见是她,起手盛个大碗,端过五间房来,又拉了她道:  "来把这碗吃了再走!" ?quot;阿弥陀佛,吃不下了!"  银蟾不管,把汤匙塞给她道:  "车上就又饿了!你一到台南,再想吃它也没得吃呢!"  "可是---"  银蟾看她那样,倒是笑起来;  "可是什么?连佛菩萨闻着滋味,都会翻墙过来,不吃素了!"  说了半天,最后是两人合作,才把它吃完;贞观不免笑银蟾道:  "等你嫁时,菜尾都不必分给四邻了,七、八桶全留着新娘子自己吃!"  "是啊!吃它十天半个月!"  两人哈哈笑过,银蟾还给她提行李,直直送到车站才住。  回台南已是夜晚九点,她大姨坐车劳累,洗了身即去安歇。贞观一上二楼,见她弟弟未睡,便将家中寄的人参给他,又说了母亲交代的话;等回自己房来,扭开电灯,第一眼看见的,是桌上一只熟悉信封;弟弟不知何时帮她放的。  她坐定下来,其实并未真定,她感觉自己的心扑扑在跳。  临时找不到剪刀,又不好大肆搜索,怕弄出声响,只好用手撕。  撕也是撕不好,歪歪刺刺,她今晚这样心神不宁,因为不知道大信要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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