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医生问道。“四百比索。”“我可听人家说过,它远不止这价钱。”医生说。“你以前可说过,它值九百比索,”看见医生觉得诧异,上校也跟着说道,“它可是全省最棒的一只斗鸡。”萨瓦斯对医生说:“要是放在过去,甚至有人会出一千比索。不过现在可没人敢把一只上好的斗鸡拿出来斗,等他从斗鸡场出来,说不准就被谁一枪打死了。”他又转向上校,故作悲伤地说:“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老兄。”上校点点头。“好吧。”他说。说完跟着萨瓦斯沿着走廊走了。留下医生一个人待在客厅里,被萨瓦斯的老婆拉住,向他请教如何对付“那些突如其来又使人莫名其妙的东西”。上校在办公室里等着,萨瓦斯打开保险柜,往所有衣服兜里塞钱,完了拿出四张钞票地给上校。“这些是六十比索,老兄,”他说,“到时候鸡卖了咱们再结清。”上校和医生一起走过码头前的集市,傍晚的清凉使一切似乎都开始复苏。一艘载着甘蔗的驳船正顺流而下。上校觉察到医生一副还是令人费解的无动于中的态度。“你呢,身体怎么样,医生?”医生耸了耸肩。“老样子,”他说,“我想我需要看下医生。”“冬天了,”上校说,“我肚里像快烂了一样。”医生用绝非出于职业兴趣的眼光打量着上校,接着又跟坐在他们铺子门前的叙利亚人打了招呼。到了诊所门口,关于卖鸡的事儿,上校终于松口了:“我是真的没办法了,”他解释说,“我们都快只能用人肉喂那畜生了。”“唯一吃人肉的畜生,是萨瓦斯,”医生说,“我敢肯定他会九百比索把鸡再转手卖出去。”“你真这么觉得?”“我确信,”医生说,“这桩买卖他会做得像他跟市长签那张爱国条约一样漂亮。”上校不敢相信。“他在那个条约上签字是为了保住他的小命,”他说,“那样他才能留在镇上。”“那样他才能用半价把那些被镇长赶走的同党们的财产买下来。”医生说。在口袋里没摸到钥匙,他敲了敲门。然后望着一脸难以置信表情的上校。“别太天真了,”他说,“跟小命相比,萨瓦斯对钱可看重多了。”当天晚上,妻子就决定去买东西。上校陪她去了叙利亚人的铺子,一路琢磨着医生的话。“快点去找到那些孩子,跟他们说鸡已经卖了。”妻子对他说,“别让人家最后才希望落空。”“萨瓦斯回来之前,这鸡都不算卖掉。”上校回说。上校瞧见阿尔瓦洛在弹子房里玩轮盘赌。星期天的晚上,这地方闷得很,收音机音量开到了最大,让人感觉越发地热。一块很大的黑色油布上画着花花绿绿的数字,桌子中央放了个箱子,点了一盏油灯,上校觉着这有点意思。阿尔瓦洛一直押二十三,却一直输,上校从他肩上盯着轮盘看,九次里十一点出现了四次。“押十一吧。”他在阿尔瓦洛耳边小声说道,“它出现次数最多。”阿尔瓦洛看了看桌子,空了一轮没下注。他从口袋里掏出些钱,还有一张纸,把纸从桌子下面递给了上校。“阿古斯汀写的。”他说。上校把秘密传单塞进口袋。阿尔瓦洛押了一大笔钱在十一上。“开始先少押点。”上校说。“我预感很棒。”阿尔瓦洛说。花花绿绿的轮盘已经转了起来,阿尔瓦洛周围的赌徒们把他们的赌注都移到了十一上。上校感觉到了压力。头一遭,他感受到了赌博的魅力、即令人激动又叫人担心受怕。结果是五中了。“真对不住,”上校很不好意思,怀着无法抑制的负罪感看着那把木刮子把阿尔瓦洛的钱都给刮走了,“我真不该多管闲事。”阿尔瓦洛笑了,没有转头看上校。“没关系,上校。说不定情场上能得意呢。”正在演奏曼波舞曲的小号突然停了下来。赌徒们双手高举,四散而去。上校听见自己身后响起了来复枪上膛清晰短促的、令人胆寒的声音。他明白口袋里的秘密传单已经被警察盯上了。他半转过身来,没举起手。然后,有生以来头一次,他见到了打死儿子的凶手,就这么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枪顶在他肚子上。是个小个子男人,印第安人模样,皮肤黝黑,喘息声还带着孩子气。上校咬紧牙,用手指拨开枪筒。“不好意思,借过。”他说。被两只蝙蝠一样的眼睛盯着,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像是被这双眼睛吞噬,嚼碎,消化,又吐了出来。“你可以走了,上校。”上校用不着开窗就知道已经十二月了。在厨房里剁喂给鸡当早饭的水果时,他的骨子里就感觉到了。后来,他打开门,院子里的景象证实了他的预感。那是一个很漂亮的院子,青草,树,还有那间小屋,都像是漂浮在离地一公分的清新空气里。妻子九点才从床上爬起来。等她进了厨房,上校已经收拾好了屋子,正和孩子们围着鸡坐成一圈聊着天。她不得不绕过他们走到炉子跟前。“闪开!”她喊道,阴沉地朝鸡瞟了一眼,“我真想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该死的畜生。”上校想从鸡身上看出妻子为什么要发火,可实在看不出来鸡哪里讨厌。它已经准备好接受训练了,它的脖子,覆着紫色羽毛的两条腿,修剪过的冠,都显出一副精瘦干练的模样和无所畏惧的气场。“你上窗口那瞧瞧,别跟鸡过不去了。”孩子们走了以后上校对妻子说,“如此美好的早晨,叫人真想拍张照片下来。”她探出窗子看了看,脸上仍旧不为所动。“我想种些玫瑰,”她说着回到炉子跟前。上校把镜子挂在钩子上,准备刮胡子。“要是你真想种玫瑰,就去种吧。”他说。他努力使自己的动作和镜子里的男人合拍。“会被猪吃掉的。”她说。“也不错啊,”上校说,“吃玫瑰长肥的猪味道肯定很好。”他在镜子里寻找妻子的身影,留意到她还是那副表情。透过火光看去,她的脸像是用做成炉子的那种泥捏成的一样。他眼睛注视着妻子,手却像过去几十年那样摸索着,继续刮着胡子。妻子想了想,沉默了良久。“我还是不种了吧。”她说。“行,”上校说,“那不种就是了。”他感觉不错。十二月以来,他感觉肚子好受多了。就是那天早上穿上新鞋的时候,他感觉一阵不爽。试了好几次之后,他发现是徒劳的,于是又穿上了漆皮靴。妻子注意到了不寻常。“新鞋要是你不去穿它,永远不会合脚的。”她说。“那双鞋像是给瘸子穿的,”上校驳道,“他们就应该卖那些已经穿过一个月的鞋。”他怀着下午信准来的预感上街去了。由于还没到船靠岸的点儿,他便去了萨瓦斯的办公室里等他。不过那边人却告诉他,星期一之前萨瓦斯是不会回来的。尽管有些出乎意料,上校并没有灰心。“他总要回来的,早晚的事儿。”他一边朝码头走去,一边自言自语道,那时天色很美,一片无暇的清朗。“要是一年到头都是十二月多好,”他坐在叙利亚人摩西的铺子里,低声说道,“人感觉好极了,就跟明镜一样。”叙利亚人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这句话翻译成自己差不多已经忘光了的阿拉伯语。他是一个温和的东方人,一件长衣一直裹到耳朵,皮肤紧绷,动作笨拙得跟个溺水者一样。事实上,似乎他的确刚被人从水里给救上来。“很久以前是那样的,”他说,“不过要是现在还那样,我估计已经活了八百九十七岁了,你呢?”“七十五,”上校说,眼睛却已经盯上了邮差。然后才留意到了马戏团。上校看见邮船顶上有一顶帐篷,上面还堆了一些花花绿绿的东西。某个瞬间他甚至丢开了邮差,在其它船顶上找箱子里有没有猛兽,不过并没看见。“那是马戏团,”他说,“十年来头一回有马戏团来。”叙利亚人摩西证实了上校的说法,然后用一连串混合夹杂的阿拉伯语和西班牙语告诉了妻子。妻子又从店里头回了几句,摩西自言自语了几句之后,把自己的担忧翻译给上校听:“把猫藏起来,上校。孩子们会偷去卖给马戏团的。”上校正准备上前跟踪邮差。“这马戏团不耍动物。”他说。“也不行,”叙利亚人说道,“那个走钢丝的人会吃猫,吃了就不会摔断骨头了。”上校一阵跟着邮差,穿过沿街的商店,从码头到广场。一阵令他颇感意外的喧闹从斗鸡场传来。一个路人跟他聊了几句那只鸡的事儿,那时他才想起来那天正是定的给鸡特训的日子。他从邮局门口经过,不一会儿,他发现自己已经身处斗技场的热火朝天里了。他看见自己的鸡正站在场地中央,孤零零的,无依无靠,脚趾裹在破布里,两腿哆哆嗦嗦的,看上去有点怯。他的对手是只无精打采的灰毛公鸡。上校不动声色地看着,接着又是一阵厮打。一阵阵喝彩声中,只见鸡毛、鸡腿、鸡脖子扭作一团。对手被甩出撞在围栏上,转过身来,又冲到场地中央。他的鸡并不进攻,只是抵挡着一次次攻击,每次都落回原地,它的腿已经不抖了。赫尔曼跳进围栏,抱起那只鸡,向人群致意,响起一阵疯狂的雷鸣般的掌声和尖叫。上校觉察到了狂热的掌声与紧张的比赛之间的不协调,一切看起来像是一场闹剧,连斗鸡们都心甘情愿地掺和进去。上校带着些许倨傲的好奇神情,环顾了斗鸡场四周。人们兴高采烈地从看台上拥进场内,上校瞧见一张张热情似火的、激动的、神气活现的面孔。全是年轻人,好像全镇的年轻人都在这里。上校恍惚间回到了记忆里的某个角落。于是他跳进围栏,穿过场内拥挤的人群,走到赫尔曼那双平静的眼前。他俩目不转睛地互相看着。“下午好,上校。”上校从他手里夺过鸡来。“下午好,”他咕哝道,没再说一句话,因为这畜生浑身热气腾腾,还激烈地搏动着,让他难以招架。他估摸着以前手里还从来没有抱过这么活蹦乱跳的生物。“你刚才不在家。”赫尔曼一脸不解。有一阵喝彩声打断了他。上校感到了不安,他又挤出一条路来,谁也不看,被掌声和呐喊声吵得晕晕呼呼地上了街,胳肢窝里夹着那只鸡。整个镇上的下层百姓都跑来看他,他身后跟着一群小学生。一个大块头黑人在广场的一角卖药,人站在桌子上,脖子里围着条蛇。一大群从码头上回来的人停下了脚步,听他高谈阔论。不过上校抱着鸡从旁边路过时,他们的注意力都转移了过来。上校从来没觉得回家的路这么漫长。他一点也不后悔。过去十年的动乱,让整个镇子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死气沉沉。那天下午,又是一个没有来信的星期五,人们都苏醒了。上校想起了过去那个年代,他看见自己、妻子还有儿子在伞下看着戏,尽管下雨了戏也没停。他又想起当年他们党的头头,打扮得一丝不苟,在他们家院子里扇扇子、听音乐的场景。他几乎再次感到了腹内那由低音鼓引起的共鸣,令他疼痛不已。他穿过和码头平行的大街,又见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当年星期日大选一样。他们都在看马戏团卸船。从一顶帐篷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好像说着和鸡有关的什么话。他继续回家,心事重重,耳边仿佛还能听到杂乱的人声,好像斗鸡场里喝彩声的余音在催他赶路一样。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他跟孩子们说:“全都回家,谁进来我就揍他。”他锁上门,径直去了厨房。妻子上气不接下气地从卧房里出来。“他们硬要把它拿走,”她说,呜咽着,“我跟他们说,只要我活着,他们就休想把鸡带出这屋子。”上校把鸡系在炉子脚上,给罐子换了水,听着妻子的哭诉。“他们说会给咱们收尸的,”她说,“还说这鸡不属于咱们,而是属于整个镇子。”直到他忙完了鸡的事儿,才转向妻子那张已经扭曲的面孔。他发现,并不令他意外地,那张脸没有让他产生什么同情。“他们做得对,”他平静地说,在衣服口袋里摸着什么,用深不可测的温柔语气说道,“这鸡不卖了。”他跟着丈夫进了卧房。他觉得今天丈夫特又人情味,却又捉摸不透,好像在电影屏幕里看他一样。上校从橱柜里翻出一沓钞票,把口袋里的也加上,又数了数,重新放回了柜子里。“还剩二十九比索还给萨瓦斯,”他说,“等退伍金来了再把剩下的还他。”“要是不来呢?”妻子问。“会来的。”“要是真不来呢?”“好吧,那就不给他了。”他在床底下看见了新鞋,用块破布擦了擦鞋底,走到橱柜里找盒子,把鞋放了进去,就像星期天那天晚上买来时一样。她一动也不动。“把鞋退回去吧,”上校说,“这样可以再还十三比索给他。”“他们不会要的。”她说。“他们必须得要,”上校回道,“我只穿了两回。”“土耳其人可不懂这些,”妻子说。“他们必须得懂。”“要是他们真不懂呢?”“好吧,不懂就不懂吧。”他们也不吃饭,就上床睡觉了。上校等妻子念完经才关了灯,不过他睡不着。他听见了给电影分级的钟声,然后紧接着——其实是三个钟头以后了,宵禁开始了。妻子沉重的喘息声在寒夜的空气中越发艰难。上校眼睛还睁着,妻子发话了,声音平静而温和:“你还醒着。”“对。”“在用理智想想吧,”妻子说,“明天跟萨瓦斯谈谈。”“星期一前他是不会回来的。”“那更好,”她说,“那样的话你就有三天可以好好想想怎么跟他说。”“没什么好想的。”上校说。令人舒适的凉爽已经代替了十月黏糊糊的空气。上校从珩鸟迁徙的时间里又一次感到十二月已经来了。钟敲两点的时候,他是没睡着。,不过他知道妻子也还醒着。他在吊床里翻了个身。“你还是睡不着?”妻子说。“不。”她想了一会儿。“咱们是没办法啊,”她说,“你想想,四百比索摞起来得有多少啊?”“过不了多久,退伍金就要来了。”上校说。“这话你已经说了十五年了。”“所以说嘛,”上校说,“不会太久了。”她沉默了。上校觉得时间似乎停止流动了,直到她再次发话。“我有种预感,这钱不会来了。”妻子说。“会的。”“要是真不会呢?”上校无言以对。鸡的第一声报晓将他激醒了,不过然后他又沉沉地睡了过去。他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高高地挂在天上了。妻子还睡着。虽说晚了两个钟头,上校还是按部就班地干完了每天早上的活儿,然后等妻子吃早饭。妻子醒来之后去一言不发。他们互相道了早安,坐下来默默地吃早饭。上校啜了一口黑咖啡,吃了块奶酪和一块甜卷饼。他整个上午都呆在裁缝店里,下午一点的时候回了家,在一片秋海棠里,看见妻子在修钟。“该吃午饭了。”他说。“没午饭可吃。”他耸了耸肩。他堵上了院墙上的洞,防止孩子们从那儿钻进厨房,等回到走廊上时,午饭已经在桌子上了。吃午饭的时候,上校明白妻子一直忍着不哭出来,这让他很紧张。他知道妻子的脾气,生来就倔强,四十年代的苦日子甚至让她越发坚强。孩子的死,她甚至没掉一滴眼泪。他带着责怪的眼神看着她。她紧咬嘴唇,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继续吃饭。“你一点也不替人家着想。”她说。上校不说话。“任性,固执,一点不通情达理。”她又说道,把叉子和刀子交叉着放在盘子上,但又赶忙迷信地把它们重新放好。“啃了一辈子的土,到头来,你为我还不如为那只鸡考虑的多。”“那是两码事。”上校说。“一码事,”妻子说,“你应该明白,我活不了多久了。我得的这病不算病,但是慢慢会要了命的。”上校直到吃完饭才发话。“要是医生跟我保证,卖了那只鸡就能治好你的哮喘,我立马卖掉,”他说,“但要是不能,就不卖。”那天下午,他把鸡带去了斗鸡场。回到家里的时候,妻子似乎又要犯病了。她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头发披在后背上,双臂张开,呼吸时肺里发出哨子一样的声音。她在那儿一直待到傍晚,然后就爬上床,没跟丈夫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