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出手,一条宽大的衣袖不由就向臂膀上褪去,露出了一条青筋莽莽的手臂。如松根虬曲、龙鳞狰狞,当真称得上“老龙爪”三个字。 周飞索一见他出手,心中就“轰”了一声,知道自己必然不敌。他面色一凝,以巧打力,以快打慢,大小锁喉一十九手依次而出。旁边旁观的端木沁阳与王饶互看一眼,心中感慨:“盛名之下无虚士,周飞索名动三军,果然非凡。” 但钱纲的老龙爪更见凌厉。只见满场之中,都是周飞索的身影,只偶尔会见到他那松根般的老臂。但只要他爪影一出,披虚捣亢,一下就瓦解了周飞索苦心竭虑的攻击。端木沁阳与王饶相顾失色,心中暗叫:果然高手!亏得自己适才并没冒犯,否则…… 他两人脑门上冷汗滴滴而下,不敢再想下去。 场中转眼已斗了数十招,忽见钱纲光头上汗气一腾。他喝了一声,左手一爪就向周飞索右手啄式拿去。他这一下火候掐得极准,全不容周飞索腾挪躲避,一爪就已抓住了周飞索右手。然后,另一手也不闲着,五指一扣,又已抓向周飞索左手,他这一招却是“左右交征”,口中笑道:“周将军,你输了。” 周飞索双手俱已入他掌握,面色一变,知已挣脱不得。他更知自己内力远较钱纲苦修多年的“老龙饮水”为弱。但他虽败不退,反而先发内劲一攻,钱纲一愕,他也不想随意伤了周飞索,与刘琦帐下结仇。 就在他一愕之际,周飞索右袖衣裳忽蠕蠕而动。他双手被制,虎腰却一拧,藉着多年勤修不舍的腰功,袖中飞索已一缩而回,从腰间裂缝中击出,直卷钱老龙胸口。 钱纲一惊,含胸一避,也没想到他还有这招。 没想那索子真意并不是攻他,接着就向那瞎老头祖孙二人卷去。那索长丈许,登时卷住瞎老头与小英子之腰。——好周飞索,双手被抓,却藉着腰劲儿一摆,口里喝了声“走!”那瞎老头祖孙已被他这一甩送出了门外。 端木沁阳倒吸了一口冷气,实没想他还有此一着奇兵。钱纲眼中一怒,手下用力,只听“咯”地一声,周飞索尾指已断,张口几欲吐出一口肺血——这一招,不只伤他手指,实已攻入他手太阴肺经。 钱纲拔步就欲向门外追去。那长索这时却已卷回周飞索腰际。他左手一扯,已抓住索把,索头一抖,直击钱纲面门。 钱纲含怒一避,喝道:“周将军,别不知进退。” 周飞索冲店外喝道:“你们先走!” 然后长吸一口气,人已稳稳停停地立在门口要冲,冷冷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小将是敌不过钱老龙头如此凌厉的老龙爪。但周某承诺之事,虽身死名裂,也必须办妥。” 钱纲怒道:“外面都是我老龙堂的人,你以为拦住老夫,他一个瞎子一个小丫头就跑得了吗?” 周飞索不管,稳稳挡在钱纲面前,口角带血,却不退一步。 端木沁阳见他二人对峙,自以为得机,要捡这便宜。冲身边四个年轻人一使眼色,只见那四人悄悄起身,就向店外潜去。钱纲一张圆脸忽然涨红,大笑道:“哈哈,我钱老龙十余年未出手,大家都不把我当回事了。——都给我站住!” 他最后两字是“咄”地一声喝出,只见落在最后面的那三个年轻人心神受震,身形俱一停,当场阻住。却有一个身量较高功夫不错的,自恃艺高胆大,心头虽震,反加势向门外扑去。钱纲一声怒喝,遥遥一爪就向那小子抓去。 端木沁阳与王饶齐声道:“不好”,同时出手,无暇救人,先攻敌所必救。 可钱纲已动狂怒,一爪转向后挥出,迫退他二人,另一腿再出,踢在一块碎木上——正是适才他所坐碎的条凳上的一块木楔。然后就听门口一声惨叫,却是他踢出的一根木楔已贯穿那年轻人后脑。他随手击开端木沁阳与王饶攻势,大喝道:“都不许出去。” 门外忽传来两声马嘶。周飞索面上稍安,原来他带来的还有手下。否则明知外面俱是老龙堂的人,他也不会把瞎老头祖孙轻易送入虎口。 他外面的两个手下似甚了得,只听孙老大一声痛呼,他们已抢得那祖孙上马。钱纲大怒,喝道:“挡我者死!” 他这一喝,当真有千军辟易之威。端木沁阳与王饶虽与他之间已添了一段血仇,在这一喝之威下,不由自主缩身退了半步。然后对视一眼,脸上登时胀红。要待进击,却无胆色。心中愧于自己的懦弱,更是郁怒。那钱纲身形怒长,就欲向店外扑去。 周飞索的眼中忽添了丝寂寞的神色。 他不退,独当钱老龙之威,手一抖,飞索就向钱纲缠去。这一下,他已用上全力。钱纲也不得不一顿一避,但是他凶性已被迫出,口里喝道:“恩——” 端木沁阳大惊,知道钱老龙凶性已动,已运起了他的“十字杀人”之法——“恩仇三更报,天下一言决”!据传至今还没有人能逃得出他这十字断喝下的凌厉出手。 周飞索此时要避还来得及。钱老龙喝出第一字时,手下还给他留的有余地。死生当前,周飞索双目中的苍寂之色反而一闪不见,留下的只有阵前军中十荡十决后的机警与果勇。他左爪右索,欺身而上,左手大小锁喉十九手霹雳而出,而右手长索如龙如蛇,如卷如腾,酣畅凌厉地向钱老龙倾力卷去,竟使出了他毕生未使出过的好招。 钱老龙面色一沉,喝道:“仇!” 喝声中,只见他一向不大动的身形忽然展起,一双松根老臂在索影中或拍或打,或击或抓,满天的爪影登时冲破了索影。然后他口里一字一顿,叫道“三、更、报!” 三字之中,他爪影如山,满厅满堂都是两个高手的忘死出招。两人的身形往复进退,却均越拔越高,渐渐是于空中酣战。众人屏息看去,只见满天爪影中,已分不清哪个是周飞索,哪个又是钱老龙。只见龙文鞭影,尖锐凌厉。只是这么从地上腾起身形不足一丈的短短一刻,众人已觉其间之惊险刺激,往复得失,犹如一个时辰那么长。 两人升至丈余高,钱纲最后一字已喝完,只听空中“砰“然巨响,然后两条人影疾速落地。两人立定后,才见周飞索的那根长索被震得寸寸碎裂,断索从空中缓缓而落。 周飞索胸骨塌陷——没有人能从钱老龙“十字杀人”中安然脱身,纵勇奋如他,也是不能。 但店外蹄声疾响,已经奔起。周飞索面上有一种心安的味道。他不看钱老龙,也不看端木沁阳,却回首店外。 店外人声依旧。——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这他曾奋鞭策马保卫过的家国细民呀!周飞索只觉心中被一种寥落的豪情与感动充满。 死前他只想到了一件事:那祖孙已安然逃走,他没负淮上之人所托。 这一生,酣畅淋漓,做为一个男人,他没有白活。 店里适才伏案的那个军士却于这时无声出招,偷袭钱老龙。 他却是辕门中的“铁马”,本为端木沁阳与王饶追踪而至。如此情形他本不必出手,但辕门七马中,要数他的性子最为暴烈。看着周飞索之死,不知怎么他就有动于心。为此动心,他也要出手一搏。何况他受令而来,对这祖孙俩也势在必得。适才碍于周飞索,他才没有出声。 钱老龙一声断喝,回掌一击,已击退了他。他掌杀周飞索,周飞索死前的豪情只让他愕了一愕。但也只一愕,击退“铁马”常青后,他不顾追击而至的铁马,拔步而出,一步就跨出了店外。 店外地上躺着受了伤的孙老大,钱老龙只看了孙老大一眼,抬目一顾,发足就要向那两匹快马奔去。他这一刻脑中只有自己萎靡不振的侄儿与自己要了的私仇。却听空中树上忽传来一声清喝:“钱老龙看招!” 那人也当真光明,偷袭之前还加上吆喝。钱老龙一惊,不知还有什么人敢对他出手。那人虽喝叫在前,但毕竟是偷袭,倒也难说是卑鄙是光明。好钱老龙!闻声已知是硬敌,沉腰蹲马,转腰停步,伸爪就向来掌击去。这一接势起仓促,双方却均已拼出全力。只见钱老龙脚下尘土一蓬,爆出一大片黄尘来。黄尘中,那人影借力连翻,直向正奔远的两骑追去。他这一下身法极为高妙,借了钱老龙的力,只几势,疾愈奔马,竟当真追上了那两匹马后面一匹。他一拉马尾,人已翻身而上,伸手拨落马上骑者,夺过他手中之鞭,一鞭向前面一马上骑者抽去。那人一闪闪不开,已被他抽落马下。 这时才见他唉了一声,吐了一口阏痰,回首道:“钱老龙呀钱老头!龙头九爪,果然不凡!” 凝立当地的钱老龙只觉胸中一阵翻涌,气血难定。而偷龚他之人看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说话之间,那人已控住两匹马,载着瞎老头祖孙两个绝尘而去。 钱纲双目冷冷地望着那双驹远去。有一会儿,孙老大方才爬起来,蹭到他身边。这还是他头一次看到自己龙头也有失手的时候,被人算准时机捡了个现成便宜。 店内“铁马”已退。端木沁阳与王饶已走了出来。王饶望着那人身影悚然惊道:“华胄!是右土华胄。” 端木沁阳嘴角一扯,低声道:“要速报与毕小哥知道。” 王饶点点头,他们几人恶狠狠地看了钱老龙一眼,抱着已死那年轻人尸首回身而去。 钱老龙却看都没看他们,眼里仍望着华胄去向,虽知对方讨巧,自己又是在力战周飞索之后,于仓促之际出掌,但他也分明感到,这个华胄分明已足有与自己一战之力! 嘿嘿,袁辰龙,袁老大——他到底是什么人?他辕门之下,只一右土华胄就已如此厉害。 钱老龙抬首看看天,江南已平静了好久,自骆寒一剑东来,真是说得上的人物一个一个都已冒出来了。 ——这场争搏,岂非也越来越好看? 钱老龙胸中怒火初凉。他本是个一怒如沸,一静如磐的人。江船九姓,俱出身帝胄,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兴兴亡亡地走过来,本就有着比他人更透澈的观局心境,也潜藏着比他人更高扬的布局豪情。 钱老龙唇角一抿,于无声处一张老脸上筋暴色青地笑了起来。 残章三 惜美人 一首曲子在不同的人口里唱出来,效果也自不同。 能让一首小词在一夜之间飘红的,临安无过朱妍,沿江只有萧如。 这是人世间的不成文法,所谓“一经品题,身价百倍”。这世上没有来得及经过有力的人品题推荐而就此埋没的清词丽句到底有多少?——萧如眼里浮起了丝寂寞。 她倚在窗前,揉蓝衫子淡黄裙。 萧如久住金陵城。建康城王气消灭久,兵戈乱久,只有她,还是那城里唯一可以用来维系旧梦的一点传奇了。 她有时也会倚窗而歌,声调之美,满城俱称。所以,那个古城中总有些闲人在晚来闲后会踱步至她楼下窗外,只为偶尔有幸,得以聆她一曲。 ——她那一曲的苍艳,本是对这庸扰人世的反讽。可这反讽,反而会让人世的滋味愈浓,如那浓浓暮色中秦淮水上的余金剩彩。 人世中美的可以依恋的本就不多。萧如的一曲,可称得上是了。 萧如掠掠鬃发。她这时却是在顺风渡口的一个水阁。窗外也有三五成堆的闲人。萧如唇角微微一笑,她是被钱老龙邀来一会的。江船九姓中,她与钱老龙本交往不多,但彼此最为心许。可能只为,两人都不太和九姓中其他人的适,不耐烦他们那些细致繁琐的规矩。 没想在座的还有吴四——半金堂的吴四同时是她也是钱老龙的朋友,想来刚好这些日子正巧来看望钱氏,所以也就得以同座。 钱老龙请她前来倒别无它求,只想请她帮忙唱上一曲。那曲子却就是那小英子口里唱过的旧词。 萧如愣了愣——她久知钱门钱必华剑败身辱的伤心之事,钱老龙是他叔父,这次定是想代他出手,欲以一词激出骆寒了。一愕之下也就心中了然。 她跟吴四相交已多年,有些地方说得上彼此知音了。看她沉凝不语,吴四就知她待做歌了。他注目向萧如的左手。只见她长身站起——萧如总是习惯站立而歌的。她的身子轻倚在“吻水阁”的窗畔,左手轻轻叩着窗棂,在心里细数着节拍,如蕴陈酒,如怅旧思。 这时窗外已是黄昏时分,吴四移箫就唇,开声一缕前,心中已先迷迷一乱。楼东远处,就是他与萧如常住的金陵城。他喜欢那个城市有种种理由:堂前老燕,雨后黑瓦;紫金台古木,涌金门笑闹;以及那些喧哗、尘噪……,种种种种,都是他喜欢的理由。 而这些理由,加在一起,只怕还抵不上一个萧如。 一抹箫声浸开,楼下人一惊。有人轻声道:“好箫声。” 又有人道:“半金堂吴四在楼上,否则哪有如此好箫?” 旁边人面上就不由浮起一丝期待,齐道:“噤声。” 杂声已已,箫声渐亮。混入这余辉烟水中,添了分凝咽哽滞之气。就在众人全不觉得,若无防备处,萧如已依韵而歌:“酒罢已倾颓……” 声音一亮,那落日、黑瓦、行人、店宇、种种景物,似乎就自动做为陪衬地一一浮起,衬于她的歌底了。所以那声音虽然纯净,却因这映衬而得浑厚。 萧如是歌中好手,她的声音不光依箫韵而成,而是时相缠绵,时而背离,交缠中成其低诉,背离中显其嘹亮。吴四也确实也吹得好箫,浅吹深按,俱中关旨。只听萧如歌道: 酒罢已倾颓,秋水长天折翼飞,莫道风波栖未稳……栖未稳,停杯、云起江湖一雁咴。 相望已相违,短笛无腔信口吹。若到淮边惊夜冷……惊夜冷,披衣、与谁相伴与谁归? 词中本有数处不协律之处,都被她巧妙地轻轻处理过去。一曲即罢,正是顺风渡口的民居上炊烟初起之时。众人的心随歌声飘起,又随炊烟飞散,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良久良久,歌声已寂,只有众人耳朵眼里还仿佛依旧回旋着那低吟浅喟的深叹—— 与谁相伴与谁归? 而水阁窗口,歌者身影已渺,可众人还是不由将双眼向那空空的窗口望去。 那个女子是谁?这一场生中,这歌中的人,又是与谁相伴与谁归呢? 楼头的钱老龙已振声而笑:“列位,这是金陵萧女史作歌。不为别的,只为寻人。大家如果有兴,不妨四方传唱一下,并请说明:是‘一言堂’钱老龙请识歌之人一月之后金山顶上一会。” 萧如在这江南地面却是大大有名。楼下的闲人过客听得做歌的人是她,都不由一愣,然后议论声起,人人欣幸。——钱老龙本就是要借萧如之名传语骆寒,约他一月后一斗。 萧如歌罢,三人已重新就座。只听钱老龙笑道:“本来我也不必劳烦你,就快拿住那瞎老头祖孙了……”说着,他扫了萧如一眼:“……没想横出岔子,这祖孙俩竟然被华胄那厮暗地出手给抢走了——袁老大门下果多人才呀。” 萧如微笑不语。袁老大和钱老龙虽然一向彼此不相冒犯,但也颇有睚眦。但九姓之中,说起来,唯一还不曾对自己与袁辰龙交往做出干涉的,也只有这钱氏一门了。 吴四的面上却微现苦涩,他苦恋萧如已有多年。自当初一见,几乎就已自知这是个有败无胜之局——因为他面对的对手不是别人,而是、袁辰龙。 只听钱老龙道:“你怎么也会有兴赶来这顺风古渡?” 萧如微微一笑:“那是因为,我隐隐听闻顺风渡口有人又重翻出当年腾王阁旧曲,一时兴起,就赶了过来。” 说着叹了口气,接着道:“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当年我就是和他在这里。月老祠初见的。我们曾有玩笑之约:某年之后,在此重会,以了彼此夙缘。” 旁边两人俱知她口里的“他”指的是谁。只见萧如的眼中似重又蓬起了一抹红意,那揣于她怀中的大红庾贴似又在她心口灼灼一烫。 “顺风老庙停红烛,廿九佳人交拜初”——这是多年来停留在萧如心中的一个愿望了。他们当年说起这玩笑约定的日子也是今天。她好想能在今日和袁辰龙之间有一了局了。潇洒风流的女子如她,原来盼也只是盼能于这个乱世中亲手把怀中的那个大红庚贴交付与一个和自己萍踪偶遇、却由此牵连终生的人了。只是、当此局变,辰龙,他、还记得当年的这么个玩笑约定吗? 记得的话,又会赶来吗? 吴四没有说话,重又低头细细品起他那支箫。箫音游离飘荡,如这个乱世中不确定的生与不确定的一切。他偷眼看向萧如,只见她脸上的容光半是怅惘半是红艳。聪颖如她,原来也有破不了的一念之执啊!萧如欲嫁袁老大,抛开因秦相之事开罪九姓同门之人的事不说,阻碍亦不少——只为她自幼与文府文翰林曾订过亲。这些年她一直拖延未嫁,文翰林因当年情事对她有愧,也不好催。如果就是这么拖延的局面倒也罢了,她若公然与袁氏结缡,背弃幼时婚约,以文府的自尊心,这事无论如何不会就此坐视的。 袁老大也为不想公然和文家人翻脸,所以他们这段情缘才会耽误多年。 钱老龙却一拊掌,目光如有深意地看向萧如:“萧家侄女,你倒也真说得上矢志靡他了。” 萧如轻轻一叹:“可能吧。我心固非石……” 我心非石,不可转也; 但——“君情定何如?” 她望着酒楼东面。那东头远处的镇江就是以天下大事为己任的辰龙近日驻脚的所在了。 而君情——定欲何如呢? 那边钱老龙已点了一桌好菜:烂蒸同州羊羔灌以杏酪;南都拨心面作槐芽温淘糁;襄邑抹猪,炊共城香稻;蒸子鹅,斫松江鲈脍——这是《东坡志林》里的一道菜谱。钱老龙呵呵笑道:“算你们有口福,我刚听人推荐了,就叫这儿的人做了这些个,可叫你们给赶上了。这还是东京全盛时的食谱,两位尝尝滋味如何?” 萧如正用匕首割那同州羊羔。她皓腕微露,就见她腕上露出了一块古玉,那玉的模样颇为奇怪,并不是镯,而似一种信符,用五彩丝带系了。钱老龙目光就被吸引住。他一呆,一抓萧如手腕——他是个男子,可一向并不避讳嫌疑。萧如也由他抓住。钱老龙已凝声道:“皓腕玉镯才女佩,江湖一吻怅平生——小萧儿,你已练就了‘一吻江湖’?” 萧如面上灿然一笑。吴四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只怔怔而望,隐隐猜知他们说的定是他们门户之事。只听萧如笑道:“不小心露了出来,倒叫你老看到了。” 钱老龙却颓然向椅背一靠,喃喃道:“你倒真是肯下功夫——这功夫很伤自身的,练来大是吃亏。小萧儿,你敢佩这镯,是不是曹祖师的这门绝顶功夫你已有所成?” 原来曹王孙当日所传有此一功,但不是什么人都练得的,这块玉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佩的。那功夫看来已多年无人练成。萧如微微一笑:“我不吃亏谁吃亏?还记不记得当年流传过的东京卖饼的故事?” 她似不想提及身上所修的这门绝传功力,所以故意用话岔开。 钱老龙已复常态,哈哈一笑:“什么故事,你说你说。” 江船九姓中,原以萧如见识广博。钱老龙人虽老,却一向最喜听萧如讲故事。因为得其一言,常令满座如沐春风。 只听萧如笑道:“说是东京当日,食风极盛,光饼子就有火烧而食的、水沦而食的、蒸煮而食的不下百种。当日的小贩为求好卖,叫卖的言语颇多诡异。曾经有一个卖‘环饼’的,常常不言自己叫卖的是何种食物,只是在街巷里弄间一声声哀呼,叫喝:‘吃亏的就是我呀’。旁人好奇,都过来看,倒做就了他的好生意。” 钱老龙一愕,他于这些言语双关之话并不擅解。却见吴四已微微一笑,已经明白。钱纲怔了一会儿才回过味来,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吃亏的就是我!——那环饼形如满月,可不是越吃越‘亏’的?” 只听萧如笑道:“偏偏当时正巧昭慈皇后惨遭废黜,在瑶华宫居住。而那小贩每每到这瑶华宫前,依旧搁下挑儿叹息着说这句话。旁人还没觉什么,开封府衙役们却好生怀疑,以为他做不平之鸣,欲为骚乱,终究把他逮捕入狱——竟想成他个大狱,以立奇功。最后他们才明白过来,足打了一百大棍才将那卖饼人放出。那小贩出来后就不敢再这么叫了,只是每一歇挑儿,就抚摸着那根扁担哑叹道:‘且歇一歇这根棍吧’,倒象是他当日挨打时叫的了。” 钱老龙不由大笑,吴四也自微笑——萧如但有所言,无不有味,与之同座,真是得趣。萧如的脸上却没什么笑意,只是礼貌地陪笑了下,脸上反隐现出一种哀痛。半晌她拿起面前那盏花雕呷了一口,轻轻道:“虽只是个小事,却也说尽咱汉家故事了。” ——那小贩的机巧一呼,那衙役的无端成狱,那昭慈皇后的“吃亏的就是我”,以及最后那无来由的棍打……她眼中如有沉痛,联想起那史不绝书的汉家故事,让笑着乐着的钱老龙与吴四也觉心中哀凉起来。 他们注目阁外,似是这个时局,这个楼下,怕也正不知有着多少小贩们在呼叫:“且歇一歇这根棍吧!” 忽听楼下喧闹起来。钱老龙一愕。这顺风古渡本是个他开盘立舵的紧要处所在,如何会忽然这般喧闹? 然后就见有一个手下人登登登地跑上楼来,却是“老龙堂”的子弟。那人附在钱老龙耳边说了几句,钱老龙就面色微变。他不自觉地极快地看了萧如一眼,才回眼低声吩咐道:“告诉孙老大,如果不是冲着我们来的,就只管观望,切勿轻动。” 那人领命便下去了。 萧如已觉察不对,注目钱老龙,猜知此事多半与己有关。 钱老龙避开她目光,欲岔开话,萧如却直直问道:“可与我有什么关联?” 钱老龙叹了口气。 萧如的眼光还是直盯着他。钱老龙心中一叹,看来没人能避开这女子的疑问了。只有道:“也算,也不算。——袁老大最近可是连挑了几次苏北庾不信的盘子?” 萧如听米俨说过,当下点点头。 钱老龙一叹道:“那就对了。庾不信的报复来了!” 萧如一愣。就在这一愣的工夫,街口却有一个人拔身而起,直投入这窗口。座中三人均凝定未动。跃起来的人却是米俨。他盯了在座的人一眼,知道但说无妨,就开口道:“如姊,苏北庾不信带了落拓盟三十余子弟,过江开扒,直杀向胡先生座下‘显门’于顺风渡口开的各处生意堂口,看来是报复袁大哥对他苏北的突袭了。他们来势颇利,只伤人还未曾杀人,外加劫财。如姊,这事你看……” 要知萧如参与辕门机密,好多事辕门中人为佩服她的识见,但凡她在,一般都要先来征问下她的意见的。何况“显门”乃是辕门“左相”胡不孤手下的势力,“七马”中人一向少加干预,这时也想不清该不该援手。 萧如却愣了愣:“他们当真要闹?” 米俨却神色焦急。数月以来,自骆寒一现,辕门门下已屡遭各处势力侵扰。但似这般明目张胆,抖开字号直冲辕门兴师动众而来的,庾不信还算是头一个。萧如却在心里盘算:以苏北庾不信与淮上易杯酒的识量,作事绝不至如此轻率。这一出倒底是哪出戏,究竟真不真呢?如果是真,那只怕从此干弋顿起,永无休止了;如果是戏,这戏又是做与谁看? 只见米俨还在盯着她。萧如定了下神道:“小舍儿,你还是稍安勿躁。胡不孤为人骄傲,他一向不喜别人干涉他门下之事,你且稍待。” 正说着,楼外不远处的小街巷里已不断传出乒乒乓乓的砸物声。胡不孤麾下“显门”在这顺风渡口很有着数处生意,庾不信他们这次动手好快,只一时,只听得那杂乱之声就渐渐止住了,看来落拓盟之人已然得手。楼下的街口,有个瘦瘦的身影带着三十余人转了出来。他指挥若定,一挥手,那三十余人已向江边退去。却听街角这时有一人大喝道:“庾不信,看链!” 只见一人乘马,飞驰而至,在马上两条铁链就已向街口的庾不信击来!庾不信朗声一笑,冲麾下诸人道:“你们先退!” 他自己却反迎向前,笑问道:“铁马?” 出手的正是“铁马”常青。常青性子急躁,一见有人冒犯辕门,就已忿然出手。 庾不信的身影却如烟如魅。他百忙之中,还偷暇向楼上看了一眼,似已先知这楼上有人。他这一眼正正对上萧如。萧如看着他的眼神,愣了下轻轻扇了下手中盖碗。那庾不信忽开声一笑:“我倒要看看你们辕门威风能逞到几时?” 然后他与铁马常青就翻翻滚滚,越战越远。 铁马马蹄极快,但庾不信一身轻身功夫却是大佳,两人去势极迅。萧如伏在米俨耳边说了句什么,米俨便一跃而下,直追向那正越杀越远的战团。 钱老龙却一直盯着水阁外。直至他们渐行渐远,才开口道:“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庾不信出手。看来他虽盗匪出身,习师于不入流之江湖寡派,但果还不错。传名之盛,果非轻得。其自创的‘烟火纵’一术真可算标新立异呀。” 萧如笑道:“得你老龙头一语,庾不信闻得,定觉畅快。” 钱老龙微笑了下,望向萧如,目中如有隐忧。“看来,十余年来,一直无人撼得动的袁老大这回麻烦可是真来了。刚才我看到端州端木家的端木沁阳也已出山,和他一起的还有巨冠王饶,他们只怕就正在想找辕门的麻烦。我钱老龙一向自负耿直,但讲起得罪人的本事,只怕还不及袁辰龙的一点点。” 萧如微笑道:“辰龙他也常常自警,他委屈容忍之处只怕也较常人多出一不止点。” 钱老龙不由哈哈一笑:“他委屈容忍还得罪了这么些个,如果不委屈容忍那还得了?” 说着,他目光一转,注目萧如,一改平素粗豪之态,很认真地道:“贤侄女,听老叔的话,江南乱起,你倒怕要考虑考虑自处之道了。” 他这话说得极认真,却一点即止。在他深心里,于从来看不惯的“江船九姓”中一向独喜萧如一人的。他话里已分明有劝萧如抽身而退的意思。 萧如的眼里却增凄迷,她也不是不知道目下辕门所面对的险恶局势。只听她轻轻笑道:“这时抽身,不算好女了吧?彭黥甘受它年醴,饮剑何如楚帐中?” ——以她六朝王室所传之家世,加以自己识见,自然对袁氏最后的收场也并不看好。 但……。钱老龙却一愕——听她话中所提,倒是汉初的典故了。彭、黥二人后来俱死于他们叛服的刘氏手下,当年却为降刘背弃项羽,看来她倒是以虞姬自况了。钱老龙一时情怀大为萧索——袁辰龙确实才如韩信,雄似项羽,但当前局势,却是他的局势吗? 他这里正沉凝感慨,忽听得身后楼梯响,一步一步,沉稳干练。座中都是高手,自识得来人这脚步声中显露的声势,不由齐齐回目。却见楼梯拐角处,走上来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那年轻人生得颇为轩昂,脸上微微生了几粒疤痘。钱老龙见闻极广,于当世江湖人物形貌均有所闻。愣了下,便沉声问道:“毕结?” 那上楼的年轻人身形微躬,微笑答言道:“正是晚辈。” 钱老龙怔了怔,也心悦于他的气度,淡然道:“看来文昭公手下果还很有几个人材。” 那毕结谦然一笑,落落大方告了个罪,就在他三人席前坐下了。 钱老龙道:“有事?” 毕结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适才听闻钱老龙头传话欲与骆寒,约他一见,以雪当年必华兄剑败之耻。期于一月之后,金山顶一晤。恰好小可母亲所出之文家与骆寒兄有些小交情在,骆兄也与缇骑袁老大正有些细务未了,能否请钱老将相会之约压后?——骆袁一见,可是江湖中朋友渴盼已久之事了。钱老龙头雅人高致,必不致有扰江湖朋友们的清兴吧?” 钱老龙如何是喜欢他人干涉己事之人,哪怕他是什么近来名声高张、独创“倒袁之盟”的毕结。面色一沉:“你凭什么?” 毕结淡淡道:“就凭钱老龙头当日欠家外祖父的一诺。” 座中之人不由人人一愣。萧如与胡四都不知内情如何,钱老龙的面上却阴晴不定。好半天,他一怒而起,冷笑了三声:“嘿嘿,嘿嘿,嘿嘿。” 他不答是应还是不应,人却就此一跃而起,不走楼梯,从窗口却直跳入楼下街中。如龙沉入渊,郁怒而去。 毕结这时才望向萧如:“如姊一向可好?” 萧如出身清贵,与江南文家与江湖六世家幼时颇有来往,闻声微微一笑道:“还好。” 她心中却在盘算:文府之人这次真的是要与辰龙干上了。他们家底本厚,虽势雄如钱老龙,临去之时虽郁怒不满,但以他性子,未曾明拒,那就是已被迫答应了。 文家人——文家人这次这么有意拖延骆寒与钱老龙的约战,那是为了什么? 毕结看着萧如,淡似轻烟般地道:“如姊身体一向娇弱。最近江南风起,夜寒露重,如姊还务善自珍重为好。对了,翰林哥叫如我见到如姊的话,一定要代他传一句话,说他甚为挂念。” 萧如面色微沉,寂寂不语。她自识得毕结语中之意,良久才吭了一声道:“我知道了。也请你就此传话给翰林,叫他也务自珍重。——江南多风雨,晦朔不可期,好多事不是想到就能做到的。” 毕结洒然一笑,拱了拱手,就此而退。临走在楼梯口犹回头说了一句:“对了,我得消息说,袁老大似乎近日犹在镇江。这顺风古渡,今天,看来他是不会来的了。” 看来他也猜到了萧如与袁辰龙今日之约,要以此言讽劝萧如。 萧如却浅浅含笑,回声道:“他是有得忙。不过好多事,彼此心交即可,来不来都是一样的。” 傍暮的顺风渡口,渔舟唱晚,人迹已疏。 萧如饭后与吴四在这渡口静坐,好消一消食。脚底的江水就那么在流着,流完了昨夜流着今生。眼看着天上余霞渐渐暗灰,萧如面上的神色却悠渺难测。吴四心中扯裂般一痛——而这怎么是我要的那个不快乐的你?爱一个不知这爱在他心里能重上几分的人,等一个不知这等有没有终究一见的约会——萧如,你值吗? 却见萧如把一只鞋除了,将一只足伸在足下的江水里,轻轻摇晃着,口里轻轻唱着:“托身英雄属,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歌声袅袅的,分明加进了她的心曲。吴四看着她的神情,心中一时都似痴了——宛弱如萧如,就是伤痛也不会一发如疾。她把那伤恨在心中千回百转,兜兜转转后,吐出她口的,犹是只有美丽。 坐了好一时,萧如才缩回伸在江水中的足。那足白皙洁净,都似不该踏步于这红尘之内的。但长着这一双足的女子,也只有在这红尘的荆棘中趑趄而行。——你所能碰到的,除了轻忽的浅薄,就只有沉锐的伤痛。——只想有皈依的爱你,原来却如此的不易。 胡四痛得心里都在流泪了。他说:“今晚,不要去了,好吗?江风正好,我跟钱老龙借了一艘小船,咱们今晚夜游长江如何?” 萧如扭回脸看着他,面上依旧是浅笑、那让吴四心中痛伤不已的浅笑。吴四心底一痛——就算你是个清明睿智的女子,但请不要再这样笑了好吗? 不要! 吴四轻轻道:“留下来。我虽不是什么英雄。但以我之箫,伴你之歌,也未尝不是一场箫歌百年、岁月静婉的美好。” 萧如的手却恍如微风般地在他脸上轻拂了一下,轻到仿佛根本没有接触过。那却是她与吴四相交多年来唯一的一次肌肤相触了。 只听她轻轻道:“我付出的,我担当。” “就是没有人来听的一曲,难道你就不能自己把它唱完吗?” 说完,她就走了。 ——没有人来听的一首歌会是首什么样的歌?是不是她临去时在风中的低唱?是不是就是《诗经》中千百年前的那个女子就唱过的《终风》?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 于焉笑傲,衷心是悼; ——你就象那呼啸而过的风一样,如此偶过,如此暴躁。当你呼啸而过后,我都不知那曾在我鬓发间如此姿意笑闹的舞荡是不是仅只是一场无心的玩笑。 ——而我只能洒然的矜持,装着这场人生可以继续笑傲;没有人知道我心里的千回百转,如没有人知道我对自己的形影相吊……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 不往不来,忧忧我思。 …… 顺风老庙也已沉入夜色。但这夜并不静寂。萧如曾跪拜默祷的月老像前,这时聚坐了十几个人。 这十几人俱是分属石、柴、王、孟的九姓中人。萧如当年与袁老大定约之时,本只是个玩笑。那时她还是个好年轻好年轻的女孩儿,她把她的约定告诉过她在九姓中的一个闺中密友。那时、她还相信着幸福,同时也相信“朋友”。——想到这儿,萧如轻笑了——所以,今晚才会有这么多人来,因为他们知道她的那个约定。 如果她能幸福的话,他们总有一大堆理由来阻止她的幸福;如果她终于不幸,那将是一出多么好看的好戏!他们要来亲眼瞧瞧这个一向自负超卓的女子是怎样被生活压成不幸的。 萧如吸了口气,定下心来才走进那偏殿里去。 石、柴、王、孟四姓之人正聚坐在那里。他们等得很有一会儿了。他们已知袁辰龙今夜已不可能亲至,正要在她脸上看出哪怕一丝的颓败之色。——只要有一丝,他们就会裹胁着种种善意、先见、同情……恶狠狠地扑上来,嘶咬掉萧如那最后的一点自恃与尊严的。 但萧如只是微笑,同时也并不掩饰她心底的忧伤。 不掩饰的忧伤也自有它一种高洁的不容轻辱的傲气。座中人见到她这种神态就不由不恨,恨不能扑上来将之撕碎。 石庭先笑道:“阿如,大家都来看你了。” 萧如微微一笑。 旁边人犹嫌他说话过于委婉,另一个长相不错的女子便哑声笑道:“听说如妹把供在采石矶庄上祠堂里的庚帖都叫人专送了来。怎么,这等喜事儿也不告诉大家伙儿一声,就不让我们代如妹高兴高兴?” 萧如微笑道:“那倒不是,我知道大家等这一天都等了好多年了,不特意告诉大家也都会赶来的,难道不是吗?” 她含笑将眼向在座之人一一看去,在她那清亮的目光下,有几个人不觉微生惭愧,低下了脸。 那声音发哑的女子却似与萧如有着深嫌。只听她笑道:“就是呀,大家都等着看我们九姓中最负丽名的女子最后怎么收场呢。” 萧如淡淡道:“收场也很一般。只要是个人,还能如何收场呢?不过我喜欢这样的收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