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这儿是三汉林场么?”又有人来了,虽然为钱来的。不管是想挣一笔钱就走,还是怎么……他们终究是来了。爽又瞅了瞅那坟,然后,转身大步迎了过去。廖林林仍然站着,看着那坟。连环套连环套朵的命运早在她未出生前六十年就已埋下了很重的一笔。朵怎么也料想不到,还在她未出世的时候,世间已经为她预备下了一个小小的人生之环。是的,假如没有那么一个漆黑的夜晚,假设没有那种万分之一的可能,朵也许就是另一种境况了。那是八十一年前的事了。朵的爷本是一条精明豪爽的汉子,新婚不久,家里日子也过得红火。很平常的一天,朵的爷在镇上卖了一条驴,驴卖了好价钱,心里自然高兴,就在镇上喝了酒。酒家是熟人,极会奉承,经不住一劝再劝,于是从午时三刻一直喝到月上柳梢儿,酒是喝多了,一条驴腿也喝进去了。酒气架着,夜风吹着,就跌跌撞撞往家赶。一直到夜半三更,才摸黑回到村里,摸黑上了床,摸黑在新婚不久的朵的奶奶身上撤下了酒的种子……尔后朵的爷翻身睡去,一觉睡到红日东升。事情再简单不过,朵的爷此后没留下一丝一毫的记忆,那条驴的钱散散乱乱地撒落在麦地下、河沟里、井沿上,而朵的爷却完好无损。一条驴就这么消失了,朵的奶奶小小地埋怨了几句,朵的爷也十分懊丧,发誓不再喝酒。一切就这么自然地过去了。十个月后,秋庄稼上场的时候,朵的奶奶生下了一个儿子。儿子白白胖胖的,身上各样物件齐全,就是不会哭,是个呆儿。呆儿是无法选择的,朵的爷和奶自然也不想生下这吃货。但生了,就得养。时光荏苒,呆儿一天天大了,人傻傻气气的,却有着野驴般的体魄。朵的爷和奶眼看着儿子一天天大了,香火大事就时时地浮在心头上。按说呆儿是娶不上媳妇的。假如呆儿没有媳妇,也就没有朵,没有了以后的事情。可乡下人的耐力和韧性是惊人的,只要有了一个小小的念头就毕生去做。于是,在呆地三十八岁那一年,朵的爷和奶终于用毕生的心血——十亩好地一所瓦屋的代价,为呆儿买下了一房媳妇。这媳妇是东乡刘家的闺女,闺女是不傻的,也算是有几分姿色,只是家穷。刘家原也有几亩薄地,可爹是大烟鬼,吸着吸着就把整个家产吸光了,就卖了闺女。闺女死活不愿,哭过也闹过,但终究还是嫁过来了。于是就成了后来的朵的娘。朵的娘嫁过来的头一夜是不堪忍受的。在铺着红炕席的新房里,朵的娘对朵的爹那发滞的目光产生了无限的恐怖。红烛燃尽之后,房里发出了狼嚎一般的呼叫,那叫声使全村人发怵……后半夜的时候,朵的娘曾把红腰带圈成绵套挂在房梁上,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很想就此了结。假如一了百了,也就没有了以后的事情,可她终又忍下来了。这一忍就忍出了许多个日日夜夜,忍出了一儿一女。又是十个月后,依旧是秋庄稼上场的时候,朵的娘生下了一个儿子,那就是后来朵的哥。朵的哥生下来也白白的胖胖的,也是一样物件不缺,也是不会笑,和朵的爹一模一样。这一切当然是朵的爷酒后种下的祸根,可朵的爷早已下世了,是为朵的爹娶媳妇累死的。这一次次献身像环一样扣着,使人无法去追究谁,也没人想到要追究。朵的娘开始不信儿是呆子,曾偷偷地用针扎他的屁股,又反反复复地施以教化,但诸般的努力都失败了。朵的娘只能默默地淌眼泪,承受了这不愿承受的事实。朵的爹是个吃货,朵的哥又是个吃货,朵的娘是柔弱的,可她不得不用柔弱之躯养活两个吃货。那日日驴样的劳累自不必说,就在这艰难的日子里,朵的娘却又忙中偷闲,生下了朵。朵是腊月初八生的,生在草木灰上。小人儿一落地屁股上就烙上了黑色的标记。于是那一种啼哭十分地响亮,这就向全村人宣布了一个惊人的事实,朵不是呆子。可惜的是,朵不是娃儿,是个女儿。关于朵的出生有过许多传说。有人说朵的娘在磨房里与光棍李老六有染。那是个夕阳西下的黄昏,朵的娘背着一袋玉米去磨房磨面,光棍李老六也在磨房磨面,在狭窄的磨道里,一个来一个走,李老六就相强那个了。还有的说这事发生在北地河坡,朵的娘在河坡里割谷,割着割着就与李水斤那个了。李水斤家的地与她家的地相挨。没有相强的,是朵的娘张狂。有人看见朵的娘一身上,与李水斤一前一后回村的。也有人说,朵的娘不呆,闺女像娘,血脉是外爷的,也就不呆。没有别的说。当然,这都是路话,不足为凭。反正朵生下来了,不是呆子。朵的出生给朵的娘带来了不尽的喜悦,她像阳光一样照亮了这个充满痴气的家门。朵不到一岁就会走了,丫着小小的步满地跑着喊娘。三岁时,朵就会上地给家里拾柴禾了,那充满稚气的灵动,使全村人都为之咋舌。后来朵一天天大了,也和村里的娃们一起到村里小学堂上学。据学校的老师说,朵的记性悟性都是极好的,学了什么,过目不忘。可朵仅仅上了五年学,尔后就不上了。按朵的学习成绩,似乎是可以继续上下去的,也许将来能考上大学也说不定。但朵家有两个呆子,地里活儿多,缺劳力,朵就不上学了。也有好心的小学教师上家里去动员朵再上,说是可以免费的。朵的娘哭了。朵也哭了。那日子是眼看得见的,总要有人承担。朵的娘已经累出病来了,朵不接又有谁来接呢?时光像水一样漫过去了。天阴了又睛,花开了又落,树叶黄了又绿,日子像山一样叠着,总也过不完。朵在过不完的时光里日见出光亮了。女大十八变,朵成了村里最好看的姑娘。脸儿红红润润的,眉儿眼儿鼻儿仿佛拔尽了家门所有的灵气,又得天地万物之孕化,长得极为生动。女人的天分是改变命运的有利条件,上门说亲的人日见多了。在这个时期里,朵的爹和朵的哥吃了不少的点心,那都是说亲人提上门的。这是朵一生中最有光彩的时期,仿佛有无数个选择在眼前晃着,晃得人眼花。这时候,躺在病床上的朵的娘默默的,朵也默默的,眼看着人们走马灯似地来了又去了。谁也没有开口。必须说明,在此之前,朵曾与学校里的小学教员相好过。那年轻的小学教师是县上分来的师范生,很有文才。师范生迷上了朵,在一段时间里天天为她家挑水,夜里又像失了魂儿似地在她家的屋后转。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夜晚,朵终于与小学教员双双坐在了河坡的苇地里。此后朵曾无数次地回忆那晚的情景。风是凉的,心是热的,星儿挂在天上,苇叶儿摇着沁人的清香,远远流去的河水像琴儿似地响着。可怜的小学教员偎在朵的身旁,一再重复说:“朵,朵,跟我吧,跟我吧……”朵心里很乱,脸红红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小学教员却扑嗵一声跪下来了,竟结结巴巴地说:“朵,咱、咱跑吧。跑吧……”朵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有吭声。三个月后,失望的小学教员以两瓶茅台酒的代价调回了县教育局。而仅仅又过了七个月,他这个有文凭的县教育局干事,突然当上了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又从宣传部调组织部任部长,尔后成了邻县的副县长。这一切都是小学教员所始料不及的,也是朵无法想象的。若不然,朵会不会成为县长夫人呢?在那么一个秋高气爽的夜晚,朵曾经有过背叛的念头。而朵的沉默使她失去一个机会,失去了也就永远失去了,也许,正是朵的沉默拯救了小学教员。不然,一个娶了乡村姑娘的偏远的乡村小学的教员的一生会是什么呢?而朵的婚姻大事是娘临咽气前决定的。娘临咽气之前,把整个家族的老人都叫来了,当面对朵说:“朵,娘对不住你,娘也知道你亏,可这个家……”尔后,娘强撑着身子跪在了朵的面前,整个家族的老人都跪在了朵的面前。这场面是肃穆庄严的,也是严峻的:换亲。娘决定换亲,整个家族都决定换亲。自然是为了朵的哥,一个呆儿。这一刻无比辉煌,全村的老人都跪在朵的面前,庄严肃穆地捧给朵一个献身的崇高。在精神火炬面前,朵是无法回避的。朵含着泪默默地点了点头。于是,朵的娘含笑而逝。朵的辉煌是片刻的,她接下了精神火炬,却献出了一生的幸福。朵是腊月初八出嫁的。就在她光荣诞生的这一天,她给了一个野驴样的男人。这男人比哥哥好不了多少。与此同时,傻哥也娶回了一个女人,那是用朵的一生换来的女人。在响器的吹打声中,两个女人双双走进了自己命运的归宿。十个月后,朵生了一个呆儿,傻哥哥的女人也生了一个呆儿。按照计划生育的政策,朵和傻哥的女人是可以再生的。那么……石磙石磙麻五自从娶来女人后就不再是男人了。麻五在新婚的第一夜里就没上床,女人不让他上床。麻五的爷爷曾经富过,女人的爷爷也曾经富过,女人不得已嫁了他,女人觉得屈。女人曾经恋过一个红色军人,眼看就成了,后来那军人来了信,说是女人的爷爷曾经富过,就吹了。女人不恨军人,女人常把压在箱底的旧信封翻出来看,信封上贴着一张张八分的邮票,邮票已经泛黄了,但女人还是很动情。邮票能让女人忆起一串柿树下的故事。看了,脸就粉粉红,有泪。虽然麻五和女人的爷爷曾经富过,但麻五显然沾了光。因此,麻五在女人面前总矮一个头。女人说该下地了,他就下地。女人说该挑水了,他就挑水。夜里女人不让上床,他就不上床,像狗一样在灶里蜷着。睡到半夜的时候,女人也许说,过来吧,鳖货。他就过去了,不晓得为什么,女人竟有那么多恨,常常骂他。骂得他一进门就颤颤的,不想回家。有了孩子了,一个孩子叫扁豆,一个孩子叫土倌,扁豆和土倌看着娘骂。麻五脸上净点儿。女人很白,脸上一点点儿也没有。可一点点儿也没有的女人就把他治了。女人是岗庄的,都说岗庄的女人硬性。麻五在家里抬不起头,在村里也抬不起头,只要村里的嗽叭碗儿一响,他就扛着锨出来了,跟那些曾经富过,曾经犯过事儿的人一起去东坡翻地。他顶着爷的“帽子”呢。于是麻五的腰总是哈着。麻五自己不吸烟,兜里却常揣一包八分的经济牌香烟,见人就敬,脸上笑笑的,笑得很巴结。见了队长,就说:“三叔,吃了?”队长哼一声,麻五就忙递上烟,“吸着,吸着。”队长不吸,队长嫌那八分钱一包的烟赖,往耳朵上一夹,就晃晃地去了。麻五弓着身说:“三叔,您忙哪,忙吧。”队长甩一句:“忙你娘那脚!”麻五还是笑着:“忙吧,忙吧。”麻五通常只须一箭之地,蹲功是很好的。在家里他蹲在小板机上。板机小,只有两寸见方,他就那么蹲着,吃饭蹲着,女人骂也蹲着,纹丝不动。出了门就蹲大石磙上。石磙圆圆的,光光的,很滑。麻五身一纵就像粘上似的,再不动了。地里没活的时候,人们常见麻五独独地在石磙上蹲着。麻五一蹲在石蔽上就显得很有智慧,很深沉,眼儿半眯着,身子似悠非悠,就像是看到了很美好的事体,又像是在品评什么,很有点冷眼向阳看世界的味道。有时,日错午了,他还不回去。儿子扁豆出来叫他,说:“爹,咋还不回呢?”他睁开眼,慢慢地说:”你娘回来了么?”扁豆说:“早回了,饭都做好了。”他说:“回吧,我再蹲会儿……”尔后蔫蔫地走回家去,听女人骂。然而,却不敢让麻五进场,麻五一进场就不是麻五了。夏天收麦的时候,麻五就在场院里的石磙上蹲着。他蹲在石硫上看女人们摊场;然后是看汉子们赶牲口碾场,看屁股上兜着屎布袋的牲口在场里一圈一圈转。接着是拢堆儿,待麦堆拢好了,就有汉子走过来客客气气他说:“老五,该扬了。”这时麻五仰着头看看天儿,日晃晃的,就说:“不慌。”说是不慌,人已下来了。就见他大甩手走到场中间,刹刹腰带,一条腿抬起来,不见他怎样用力,脚上的鞋就飞出去了;尔后抬起另一条腿,“日儿”一下,另一只鞋也飞出去了,稳稳地飞出去了。睁眼来看,一鞋在石磙上放着,周围正正地放着。接着他身子一拧,顺势操起一把木锨在手里,待风声响起的时候,就见空中亮起一道线,落下来却圆圆的两大片,麦粒是麦粒,麦糠是麦糠,那扬出来的麦子就像是一颗颗捡出来的,很净。往下一锨快似一锨,一锨紧似一锨,风呼呼地响着,只见麦粒儿绸带一样地在空中舞,麦尘飞扬,人却不见了,只能瞅见一个影儿,舞动着的影儿,倏尔风势变了,扬势也变了,一时满天星,一时钉子雨,空中像罩起了一把旋转的大伞,麦粒儿伞样的旋着,人影就成了伞轴,滴溜溜跟着转。转着转着,待一堆麦粒儿高高堆起的时候,在晃晃的日影儿下,你才看清一个汉子顶天立地地站着,那自然是麻五。这时候麻五的脸灿烂如花,麻点儿一坑一坑亮着,显得分外生动。那欢乐像两条小火龙似的从眉眼里溢出,遍体燃烧。胳膊上、胸脯上、腰上、腿上处处有诗一样的东西在跃动,处处饱涨着灵巧和力量,机智和幽默。一时间天地仿佛很小,场巨大。末了,麻五的骨头“咝咝”地响着,就又缩在石磙上了,瓮一样不动。天晚了,场里的人都走光了,他还是不动。扁豆放学回来从场里过,看见他就说:“爹,咋还不回呢?”他说:“我再蹲会儿。”有一交,麻五扛着布袋到县农场去换麦种,走到人家场里就走不动了。县农场场大,跟广场似的。县农场地也多,麦割一个月了还没完呢,一垛一垛在场边矗着。场中间有一个刚碾过的大紊堆(没扬过的麦堆),一位老农工正在教一群知青扬扬呢。那农工教的很认真,一招一式有板有眼的。麻五先是在一旁蹲着看,尔后站起来看,看了,笑笑,摇摇头;再笑笑,再摇摇头。一知青见了,横横地问:“你笑啥?”麻五又笑笑,说:“不是活儿。”城里人不懂这话儿,就问:“咋不是活儿?”麻五还是那句话:“不是活儿。”这话说得太重,那农工忿了,转过脸来,问:“你说不是活儿?!”麻五不吭了,和解地笑笑,扛上布袋就想走人。那农工更气,紧着问:“你说不是活儿?!”麻五说:“老哥……”那农工把木锨往麦堆上一插,喝道:“你来,你来试试!”慢慢、慢慢,麻五手松了,布袋落在地上。他说:“试就试试。”说着,就走过去了。麻五操起木锨,一操木锨人就不见了。只觉得风声呼呼,钉子雨“唰唰唰唰”下着,初时还能看清一个舞着的影儿,再看就是两个影儿,四个影儿,八个影儿……看影儿时就顾不上看空中了,空中亮着五朵旋转的麦花,那儿遮天蔽日,朵朵相连,顺着闪动的锨影望上去就像一棵抖然长出的花树……看空就顾不上看地上了,地上出现了五个圆圆尖尖的小麦堆,呈“五佛捧寿”状围在大紊堆的四周,那距离像是用尺子量出来的,环环相间,一分不差。紧着眼时就忘了听声了,那声儿仿佛秋日绵绵细雨,又仿佛唱曲儿的小女响敲玉盘……久了,便有生的滋味从心里溢出来,想唱。众人看傻了眼,一个个都怔怔的。那老农工先是满脸赤红,尔后泛绿,绿到极处便是恨。老农工也算是行家,他悄没声地从场边的大缸里舀出一碗水来,顺势泼了出去。泼了就觉得有一股湿风刮过,低头去看,地上光光的,竟无一点湿星儿!老农工叹一声,服了。就说:“是个把式,绝话儿!”城里人好拍手,就齐拍手,引了许多人看。这天,麻五换麦种就没有排队。还在农场里吃了顿饭,有肉,吃了满嘴油。回村后,麻五一连三天哼曲儿,老是那一句,不知哼什么。哼得女人烦了,就骂,骂他个狗血喷头!麻五在小杌上蹲着,一声不吭。尔后走出去蹲石磙。每当麻五蹲石磙的时候,女人就在屋里翻箱子。箱子里藏着一小叠蓝信封,破布裹着。女人解开一层一层的破布,就看见蓝信封了。女人看一眼蓝信封,又赶忙裹住,紧煎煎地喊扁豆,没有应声,没有应声,才又去慢慢解……秋后,麻五自然在场里扬谷子,扬着扬着,女人来叫他了。女人叫一声不应,再叫一声还不应,女人就骂了,女人骂得很恶!不了,麻五忽一下就到了场边上,他在场边上铲起一泡牛屎,顺势扬了出去。十丈开外,女人正张大嘴骂着,就觉得有一股臭风袭来,躲都躲不及,“唰”一下,一泡牛屎贴嘴上了!女人哭着往回跑,再不骂了。麻五一锨一锨接着扬,扬完了,气才泄了。缩缩地往家走。牛屎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