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柱还是“嗯”了一声……几十年来,王保往第一次没有回嘴。倪桂枝有点慌了,她连声叫着:“保柱……”“嗯。”“保柱!”“嗯。”“保柱!!”“嗯……”倪桂枝的喊声越来越高,王保柱的回应越来越低,于是,倪桂枝一头冲进男厕所里去了……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人们在厕所门前发现了一个大雪丘,雪丘下盖着两个人,那便是倪桂枝和王保柱。两人都死了,死时两人抱得紧紧的。死因不明。三十六年前,倪桂枝住在槐树街六十六号,六十六号是个很顺的门牌。后来,倪桂枝搬进了九十九号王保柱家,九十九号仍然是一个很顺的门牌。响棒槌响棒槌老德不能算是木匠,老德是做响棒糙的。老德当过七年国民党的兵,又当过八年共产党的兵,回村时已经四十一岁了,还是童子。老德不算太屈。老德出过两次国,一次去越南,跟日本人打仗;一次去朝鲜,跟美国人打仗。机关枪跟炒豆儿似的,老德说。老德回来时领过三百元的退伍费,那时钱很值钱,老德把钱交给兄弟媳妇了。兄弟媳妇见了钱很喜悦,说是要给他张罗着娶媳妇。然而,四十一岁的男人是娶不来女人的。兄弟媳妇再不提钱的事,老德也不提。后来者德就一个人过了。他一个人过了。他一个人在茅屋里住着,看着村里的一片林子。白日里有活计忙着。夜里好月亮。林子里墨墨白白,撒一地小钱儿。老德在林子里走,走一身斑驳。有时老德也踩着小钱儿走,一跳一跳的,孩子一样。风从林子那边刮过来,叶儿“沙沙”响着,有棒槌声。林子那边是颖河,沾了水音儿的棒糙在颖河里跳,叫人逸想那绾了红袖的白胳膊。老德转着转着就转到河堤上来了。风清清的,月朗朗的,河里还湮着一个白胖小子,水皱儿一纹一纹地把白小子推出来,尔后又拉下去,圆圆的印着,很好。空气里有嫩玉米的甜味,有豌豆的涩香,也臭,那是栽的黄烟。远处自然墨得重了,层层叠叠地摆,墨的深邃。天反而白了,白的淡,白的高远,星儿隐隐的,碎亮。林子这边是村子。驴叫了,狗咬,磨一圈一圈响。妇人唤孩子,碎着步走。男人一踏一踏,夯着步走。老牛倒沫,日子翻着嚼。油灯一盏盏明了,窗口处都湮着一团暖色。尔后油灯又一盏盏灭了,暗了一处,又暗了一处,哪家是最后灭的,老德知道。老德没去听房,老德年纪大了,不好意思。再后只有蛐蛐叫了,这儿一声,那儿一声,争着唱,很乱。连蛐蛐也不叫的时候,老德就走月色。走着走着,老德就站住了。老德扛着铳呢。老德把铣从肩上取下来,那时夜已静到了极处,老德举起铳朝着林子上空放一响,整个林子就有了喧嚣!忽拉拉的,这儿有了翅儿动,那儿有了扑愣愣……老德才慢慢走回去,睡了。老德说,很好。不知怎的,老德就开始做响槌棒了。白日里下地干活,闲了就做响棒槌。响棒槌是杨木做的,杨木轻。林子里有的是木头,可老德做响棒槌不用好木头,用的都是些枯木,那一枝死了,他板下来,细的烧锅用,粗的就锯成一段一段的放着,有功夫了就做,日子漫漫的,他就慢慢的,做的很经心。做好了,还染,染成黄的。尔后再画几笔,画的不好,鱼不鱼、鸟不鸟的;或是几条曲线、几片花纹,倒是红红绿绿黄黄,蛮热闹。画好了,就放到茅屋外面去晾,晾着晾着那响棒槌就不见了,老德也不追究。有时候,老德听见娃儿蹑手蹑脚地来偷,那脚步声走走停停,一丫一丫地响,老德心里就笑了。慢慢,那脚丫响到屋前了,忽儿停住,久久不动。小头儿一点一点往前探,弄得老德心里发紧。他就轻声说:“拿吧,我没看见。拿吧,我没看见。”娃儿们抓起一个响棒槌,哧溜儿就跑了。有时候,大人也抱了娃儿来讨。女人抱着孩子在院里站着,说:“德叔,给娃儿寻个玩意儿。”老德就说:“拿吧。”女人就摇摇这个,摇摇那个,挑个响的。老德说:“不坐了?”女人就说:“不坐了。”老德撵出门来,见窗上放着一碗蒜面,或是两个红柿,就说“嗨,这是干啥?”很感动。渐渐,一村娃儿手里都拿着响棒槌。棒槌里装的是豌豆,摇起来“哗啦、哗啦”响。老德听见响,就笑笑。过节的时候,老德就举着草把串庄去卖。草把上插一圈响棒槌,走一村插一村,摇得娃儿眼花。那时乡下太穷,五分钱一个也买不起。就有一群娃儿跟着屁股看,眼巴巴的。走上两圈,老德就蹲下了,蹲下来跟娃儿们说话。老德说:“娃儿,回家拿钱吧。去吧,只要五分钱。”娃儿们站着不动,一个个馋馋的。老德很难为情地望着娃儿们,结结巴巴地说:“你看,我只收个功夫钱?,你看……娃儿们还是不动。也有跑回去的,尔后又哭着跑回来,远远地站着看,末了,老德摸摸娃儿的小脸,说:“叫我捏捏小鸡鸡八。”娃儿就让他捏了。捏了,老德说:“拿一个吧,娃。”娃儿就拿一个,这个拿一个,那个也要拿一个。……末了,也没卖上钱。后来老德就扛着草把到镇上去卖,镇上人有钱。那天,老德刚把草把扛到镇上,就被市场管理委员会的人抓住了。抓老德的是个“二刀毛”剪发头,那女人活得很警惕。她正站在凳子上往墙上画宣传画呢,一扭头就把他抓住了。她说:“站住,干啥呢?”老德说:“卖响棒槌哩。你要么?”那“二刀毛”女人说:“过来,你过来。”老德很听话,就过去了。“二刀毛”的工作有了点成绩,兴奋得脸都红了。她揪住老德,说:“你投机倒把!跟我走。”老德慌了,忙说:“同志,同志,你看……”“二刀毛”说:“啥同志,谁跟你是同志?!”那女人太警惕,生怕他跑了,就说:“转过脸去!”老德就转过脸去。那女人赶忙把画画用的广告色拿过来,用黄广告色在他脊梁上写上了“投机倒把”四个字,尔后又用红广告色打上了一个大“×”,看上去血淋淋的。老德任“二刀毛”女人写,只嚅嚅他说:“啥呢?同志,干啥呢?”“同志,干啥呢?”女人不应,女人又麻利地做了个纸牌,纸牌上写了同样的字,挂在老德的脖里。说一声:“走。”老德问:“往哪儿?”女人说:“往南,去市管会。”老德就规规矩矩往南。走着,镇上人看老德身上红红黄黄的,一片鲜艳,就围着看。看了,一个个都笑。老德也笑,点着头跟人笑,笑得很正式。人围的越多,老德走的越好,慢慢步子也有了节奏,像检阅似的。来到市管会门前,女人说:“站住吧。”老德就站住了。女人严肃地问:“你说吧,怎么处理?”老德说:“我不卖了,我散散……”人们一听老德要散,忽拉一下围上来就抢……女人忙拽住老德,说:“上屋去,上屋去!”进了市管会,市管会的人搜了老德,只搜出三分钱。老德不好意思了,笑着说:“你看,你看………”“二刀毛”女人说:“本来要罚你的,看你老实,就算了。走吧。”老德看看空了的草把,见上边还剩一个响棒槌,就取下来递给“二刀毛”女人,说:“同志,给娃儿们捎回去吧。”“二刀毛”拿眼瞪他,瞪着瞪着,脸上就失了警惕,凭生第一次失了警惕,勾下头说:“……衣裳,回去洗洗吧。”(后来,那女人一直放着那支响棒槌。看了,脸上就多些温柔。)老德说:“没啥,没啥。”就扛着空草把去了。明知不卖钱,老德还是做,就这么一年一年做下去。老德做活儿很工,夜里熬许多油。那响棒槌一时做成圆的,一时做成扁的,一时又做成方的,不重样儿。那画法也变了,不光有虫虫鱼鱼,还画些叫人说不清的东西……那年下大雪,老德的茅屋被雪压坍了。这时候人们才知道老德死了。人们以为老德会有许多钱,可收拾了老德的茅屋,除了一些响棒槌外,只有一块六毛钱。全是分钱,是老德卖响棒槌的钱。他做了这么多年响棒槌,才卖了一块六毛钱。都说老德心好,村里出钱葬了他。夜里,总听见棒槌响。村里人说:老德回来了。二天,就让娃儿去老德的坟烧烧。千层底千层底见他娘有男人,却过的是没有男人的日子。男人当年推着独轮车去禹县送草药,说是七日方回。走时还捎了土坯,俗称“娘娘土”,路上喝茶时捻一块土沫放在碗里,消灾。可他一去没回来,后来有人说他被动路的劫了,也有的说他被当兵的抓了,再后就有人说他去了台湾。兵慌马乱的,谁也说不清,都说人没死。人没死就不算寡妇。新媳妇守空房是很愁人的,好在有了见儿。开初,娃儿小,上有老人,下有娃儿伴着,也不觉得太苦。就日日盼着。夜里醒来,听见门响,就以为是男人回来了。匆匆开了门,大月明地儿,风凉凉的,树影婆姿心里一寒,有泪。开了几次门,不见人,亲亲娃儿,就又睡了。娃儿一点一点长,慢慢能叫娘了,离身了。白日好说,有活儿忙着,夜里空落落的,难熬。那日子像磨一样,推着推着,就推不动了。就想,小孩嘴里吐实话,问问娃儿吧。就把娃儿叫过来,问:“娃,你爹啥时能回来?”娃儿没见过爹,娃儿愣愣的。娘就说:“你说个数?”娃儿看看娘,就说个数,娃儿说:“三。”娘先是一喜,觉得日子并不多。尔后就不语了,觉得这不是个好数,是个不吉利数,不是成双成对的数,娘的脸沉了,过一会儿,娘又问:“娃,你再说个数?”娃儿再看看娘,看了很久,说:“三。”娘叹口气,眼里泪花花的,转过脸去了。娘还是不甘心,忽又转过脸来,擦擦眼里的泪,直视着娃儿,说:“娃,你再说个数!”“三!”娘就琢磨这个“三”。想想,又觉得是个好数。爹、娘、儿,加起来不就是三吗?再说,儿说了三回三,三三见九,九九归一,那是一定回来了。娘又喜了,喜得心里扑咚扑咚乱跳。往下,她又想,是三天?还是三年?三天太短了,不会那么短。兴许是三年?娘心里有盼头了。夜里睡不着,就起来给男人做鞋。做那千层底布鞋。底儿、面儿都是用的好布料。知道不急穿,就慢慢做。先糊袼褙子,把布一层一层贴好,晾干,尔后照着男人的破鞋剪下样儿来,捻下好麻线儿一针一针纳……那鞋底厚,瓷实,针针见情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子像山一样堆着,一针一针扎过去,日子就过得快些。此后每年做一双,做好的就放柜里。做满三双了,男人仍没信儿。娘就想,兴许是九年?就又做下去,一年一双……后来,老人下世了。儿也长大了。娃争气,先上小学,后上中学,上着上着就上出去了。村里人说,见他娘有福啊,养了个好娃,将来情跟着他享福了。娘笑笑,心里却很若,家里就剩她一个人了,日子过得木木的。儿子偶尔回来一次,叫声娘,娘心里很热。看看娃,爹一样大了,娘心里酸,暗暗落泪。过几日,娃走了,娘还是一个人独过。中秋节了,桌上多放双筷子……这时候,就有人来说合。说人怕是不在了,就是在,也不会回来了。老德人不错,就过一家吧,有个照应。见他娘心里湿湿的,就说:“叫我想想。”“夜里,风呜呜地刮着,见他娘心里很乱。数数柜里的鞋,已有十七双了。十七个年头,夜夜孤寂,那日子就像是针尖儿上走过来的。老德是个好人,她知道老德是个好人。老德待人诚,脾气也好。去林子里拾柴,老德常常帮她。老德不多说闲话,给她拾掇一捆树枝儿,让她背回去烧。想着老德,心说:就不做了吧?但又看那鞋,一双双在柜里摆着,有半柜那么多了。十七双啊!那十七双鞋叫人喜悦,是劳动的喜悦,期待的喜悦。那仿佛又是一种奖赏,好像说,看,你已等了那么久了!……思谋到天亮,见他娘想,已到这份上了,万一回来呢?那一双双不就白做了?就做吧。就又做了。过几日,见他娘又把鞋都翻出来看,一双双摆在床上,摆一大堆。尔后把鞋一双双标上记号。心说,那一日差点儿就吐口了。要是答应下来,十几年就白熬了。她想,不能白熬啊,不能白熬。做到儿子娶媳妇了。儿子带着城里的女人回来看娘。城里媳妇洋气,花枝枝一般,还带着洋镜子,也叫一声娘。娘听了心里热热的,就掉泪了。夜里数数柜里的鞋,已有二十四双了。摸摸,再摸摸……听见儿子跟媳妇在耳房里笑闹,见他娘就走出屋门,默默地在院里站着。叹一声,又叹一声,就望见老德茅屋里的灯亮了。老德也很孤,老德还没睡哪。这几年,见了老德就很不好意思,就觉得欠了人家什么,勾着头默默地走。可老德并没有冷他,照常让她去林子里拾柴烧,有时还帮她背回来。进了院,她就说:“他叔,歇歇,喝碗水吧。”可老德不歇,老德把柴放下就走了,默默地……心说:人不就一辈子吗?不做吧,不做了。想了,就有热热的一股从心里涌出来,浑身躁。见他娘走出院门,走上村街,来到林子边上,却又站住了。心说:就不做了吗?已做了这么多了,就不做了……迟疑地站着,想想,再想想,又勾回头走。二日,儿叫一声娘,媳妇叫一声娘,叫得她心麻。就着半截烂镜看了,头上已有白发,脸上的老皱儿一道一道的。心说:老了,还是做吧。万一人回来呢?就接着做。纳鞋底已纳得手麻了,针都捏不住,就咬着牙往上扎,扎着扎着就扎出血来了。见了血,反而愉快了。鞋底上一线线带着红染,那已不是情份了,而是沉甸甸的一种东西,叫人不能歇手。那鞋底就越纳越密,越纳越瓷实,见他娘就为这瓷实纳下去……那年秋后,见他娘死了。死的时候还坐着纳鞋底呢,一针没穿过去,人就不行了。村里人连夜给见捎了信,见回来了。埋娘的时候,见翻了翻屋里的东西,也没找着啥值钱的东西,就见柜子里整整齐齐地放着三十双千层底布鞋。城里人不穿这种鞋。埋娘时乡人都来帮忙了,见觉得欠了情,就把这些鞋送给乡人了。鞋结实,乡人就一个个穿了……村里至今还有穿旱船鞋的,不合脚,时是踢嗒、踢嗒响。送你一朵苦楝花送你一朵苦楝花李佩甫一小妹,家里来信说,你又跑了。这已是第七次出逃。天一日日冷了,路又是那样的漫长,你究竟要往哪里去呢?在村里,可怜的父母已为你丢尽了脸。乡下人,脸面是很金贵的,没有钱可以,没有了做人的脸面,叫他们怎么活哪?爹那佝偻伪的腰再也直不起来了,他的脊梁骨被他的亲生女儿折断了,他在村人面前再也做不起人了。你不会知道,当人们在村街里撇着嘴说“老六家的闺女‘匪’了”的时候,老人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你是晚上逃走的。临走前你当着六奶奶的面,当着两位老人的面脱去了贴身穿了十八年的“红兜肚儿。”那“红兜肚儿”是六奶奶在你三岁时亲手给你缝织的(按乡俗,这“红兜肚儿”只有出嫁那天才能脱去。脱去后,你就不是杨家的人了)。你脱去了“红兜肚儿”就脱去了家乡对你的唯一的束缚。你把那旧了的“红兜肚儿”扔在堂屋的地上,粉碎了老人那最后的希望。你去了,你没有带走家乡的一丝线,你决绝地很残忍地切断了这最后的联系。可是,我的小妹,你生在这块土地上,又怎能逃脱这块土地呢?小妹,在咱们家族的历史上,也曾有过隔代叛逆的记录。上溯到爷爷这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