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文集-9

说明了你自甘堕落的彻底。你渴望的是精神的痛苦,精神的痛苦也就是精神的充实。你拒绝了肉体交易应付的五十元钱,再次降低了你出卖的规格,以此来保持精神的独立,保持堕落者的“清高”。这又说明你是很矛盾的,你的出卖是有限度的。你自己玩弄了自己。可面条毕竟是先导啊!在你的哥哥坐在有暖气的房间里喝牛奶吃夹馅面包的时候,他的妹妹却为了一碗面条走向堕落。他不得不承认,他是有责任的。况且,在三叔把你接出来之后,他明明知道回到乡村等待你的将是什么,可他竟然没有留你住几天,没有给予你片刻的安慰。近在咫尺啊!不能说他没有这样的想法,而是没有勇气。他的确感到屈辱,但他唯一能说出口的理由是怕那个陌生女人看不起他和他的小妹。他甚至不敢告诉她这件丑事。他每日里在这陌生女人面前塑造自己的形象,以假的高贵来冒充真的卑微,生怕露出半点乡下人的“怯”。他自己绝不承认这一点,而这一点恰恰是他的致命处。当他高喊自己是“乡下人”时,内心深处怕的正是这些。他默默地吞噬着小妹的耻辱,在人前却不敢有半点展露。他对自己说:不让小妹来,是怕小妹受人歧视,怕小妹不能忍受那陌生的城市嫂嫂的高做目光。以这样的借口,让三叔把为他的前程付出多年辛劳的小妹送回乡下,他已经没有了半点做人的勇气。于是,他自责。为自责而自责。那个陌生女人曾多次追问他:“你怎么了,不舒服吗?”他喃喃地说:“没有。”他不敢抬头,更不敢看她的眼睛。他只是在夜深人静时默默地流泪。小妹,我后来才知道你回村后在房梁上被吊了一夜!父亲的暴怒自不必说,整个家族的人都涌上去打你……血脉的牵连使他们自认为也承担了耻辱,于是便加倍地在你的肉体上找回来(奴役是人的本性,本性的宣泄是人的最大快乐)。纵然是嫡亲父母,也是不愿承担耻辱的,父亲打断了三根皮带!母亲恨得用头撞你!而被高挂在房梁上的你,默默地承受着一切……爹把他多年的压抑转嫁到你的身上,把他在村支书、乡干部面前的卑微变形地倾泄到你的身上。毒打使他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泄,得到了他意识中从不具备的阳壮的辉煌。同时他也就显得更加委琐,更加可怜。他没有脸了,没有脸就无法在人前走动。他找到了自己又丢失了自己,那痛苦更甚你十倍!他声撕力竭地高喊:“你为什么不死?你咋不去死!”这话是对你吼,也是对他自己吼的。你曾经想到过死。死对你来说是很容易的,活下去却很艰难。你的肉体在房梁上挂了一夜,你的灵魂也在房梁上挂了一夜。当人们拷打你的肉体的时候,你却在拷问你的灵魂。你重温了省城车站的孤寂,重温了那碗热面条的滋味,重温了那个小旅馆的夜,重温了你出卖贞操的全过程……继而你看到了那被剥光之后的浸染了血污的灵魂。你觉得你已经是个罪人了,再不会有任何人同情你。一碗水泼在地上,已无法挽回。活着是耻辱,背着耻辱活;死了更耻辱,钉在耻辱中死。你的牙咬在你的灵魂上,每一痕都是血,每一痕都是罪……你在毒打中展览了自己的灵魂。那有罪的灵魂像旗帜一样飘荡在房梁之上,那是耻辱的旗帜,背叛的旗帜。展览使你“再生”,展览宣告了你的彻底“解放”。经过了这一晚的灵魂展览之后,你跨出了人生最艰难也是最轻松的一步,从有罪到无罪的一步。为别人活,你是有罪的。为自己活,你是无罪的。世界观的转换使你宣告了你的无罪。从此,任何说教对你都是无用的,你将在骂声中独行。你“匪”了。四乡的人都知道你“匪”了。(也许人人都具有“匪”的基因,却不具备“匪”的勇气。)既然“匪”了,既然已给家族历史上抹了很重的一笔,你就要“匪”个样子给人们看看。小妹,你是这样想的吗?八小妹,你知道什么是代价吗?你一次又一次地出逃,一次又一次地背叛,你在人生的悬崖上行走,踩着毁灭的边缘行走,可你知道什么是代价吗?小妹,我虽然不能阻止你,但是,请听我说:在你哥哥的单位里,有一位名叫吴方洲的老人。他今年已活了五十九岁十一个月零七天了。他的一生就是“代价”的最好注解。吴方洲当年是省直机关有名的“神童”。他十六岁参加工作,曾在中央高级党校受过训(还是为数不多的一期学员)。那时,他才华出众,思路敏捷,是机关里不可多得的人才。他写的论文散见于全国各大报刊;他的每一次发言都得到了暴风雨般掌声;他的倾慕者可以排成一条长龙般的丽色大队。应该说,他的前程是不可限量的,那本是一条五彩缤纷的路。据说,他当年的同学如今有部长、省长的,还有当大作家大理论家的。而老吴却从一九五七年就进了监狱,过了近三十年的劳改犯生活(他是因为一篇文章出事的。他一条道走到黑,固执地坚持了一个现在看来很一般的论点。他曾勇敢地振臂高呼“要为真理而斗争!”)。就因为他的固执,他的“才华”从一九五七年就中断了,此后再没有“横溢”过。那时候,他像鳖一样地蹲在监狱的牢房里,没有笔没有纸没有书报杂志,甚至没有任何一片带字迹的东西。纵是“神童”,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说他数过衬衣上的虱子,一共三百二十八个。一百二十二个母的,二百一十六个公的。曾有过“偶数”与“奇数”的类似“哥德巴赫”式的猜想,可惜没有写出关于虱子生态的论文;他说他在砖缝里寻找过烟蒂儿,一连找了四个小时,就突如其来地萌生了关于“概率”的奇妙意念,可惜他无法记述;他说他曾在牢房里闻到过女性的气味,又像猎犬一样在牢房里追寻这气味,于是寻到了一根头发。可他不能准确地测量这根头发的“直径”,也就不能从头发“直径”上研究男女性别的差异。他说他本可以写出关于从头发上破案的水平很高的论著,可惜他徒有思维而没有著作问世……他曾有过许多极其丰富的奇妙遐想,而这难得的想象力一一都在饥饿困顿中泯灭了。他说,三十年来,他曾无数次地跪下来给人磕头,请求革命的人们宽怒他,邮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可革命的人们不宽恕他。他太傲了,太狂了。他天马行空,独往独来,是一个不正常的人。假如没有这非人的三十年,他也许会成为大科学家大思想家,也许会当省长部长,这很有可能。尔后是平反。老吴回来了,“神童”不见了。平反昭雪后的老吴上了不到两年班,在这两年里“神童”却成了机关里人人嘲笑的对象。他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知道,连走路都被警察罚款五角!老吴成了一个废人。现在,拄着拐杖走路的老吴,总是像祥林嫂似的反反复复地絮叨着一句话:“那时候我真傻……”小妹,这就是代价,执着追求的代价。老吴为此失去了最宝贵的三十年。他得到了真理,却丧失了时间。更为可怕的是,真理是相对的,时间是绝对的。他得到的是局部的相对的发展中的真理,失去的却是完整的永劫不复的时间。对“神童”来说,时间就是创造,时间就是财富,时间就是走向伟大的桥梁;可对老吴来说,真理却是极平常的大实话,是三十年后人人都明白都不屑一顾的“破铜烂铁”,是语言外衣上的几颗过时了的纽扣。那时的“神童”挺身而出,为真理而呼唤;现在的者吴却拄着拐杖,摇着苍苍白发,逢人就讲:“那时候我真傻。”小妹,在一个秩序化正常化的生活环境里,一个超常的人的结局就是这样。一九五七年,“神童”的生活方式是不正常的,他被打成了右派;到了一九八七年,老吴的生活方式仍然是不正常的,他成了一个废人。这是时代的悲剧,单个人是无能为力的。老吴年轻时曾执着地追求过,可他得到的却是半生平庸;他渴望着人生的辉煌,却失去了最富有创造力的年华。走出平庸是要付出代价的。“一步迈错百步难回”对人的影响太大了!说不清的实例告诫人们要平庸,要正常,要过“类”的生活,不要寻求单个人的“自我”。平庸可以给人舒适,给人以安全感,给人以时间的保障。虽然没有辉煌,但也不会毁灭。但是,秩序化就意味着丧失个性,丧失自我,使单个的有活力的人变成社会运转中的机器零件。人不可能彻底的零件化,肉体的相象代替不了精神的统一。精神是无法统一的,一万个人有一万个搁置精神的地方,那是绝不会相同的。社会秩序化的结果必然产生虚伪,产生千千万万个面具人。这同样是可怕的。当然,也有人说,活人是活“质量”的。只要瞬间的辉煌,不要平庸的岁月。哪怕有片刻的辉煌,也就够了。可这话对老吴来说,是不是太残酷了?小妹,你哥哥就是一个面具人。他的面具就是那“永久牌”的微笑。当世界充满面具的时候,为了生存,他不可能袒露真诚。他在上级面前微笑的时候,心里想的却是何时能分到一套像样的房子;他在同事面前微笑的时候,想的却是五月里天气的燥热;他在朋友面前微笑的时候,想的却是午饭后吃一只苹果的滋味;他在那陌生女人面前微笑的时候,想的却是那久远的粉红色的“阳光”……在这个世界上,真诚也是一种权力。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随便出售的。出售真诚得到的决不是真诚,而是虚伪的拳头,是袒出胸膛让人来打。他不愿打人,也不愿让人来打,他只有微笑。小妹,你哥哥是个平庸的人。他既然选择了平庸也就不打算为自己辨护。可你呢,你的背叛又换来了什么呢?九小妹,你曾经爱过一个男人,那男人是你自己寻来的。你为了寻他,在方圆七百里的范围内辗转奔波,吃了说不尽的苦头。可你找到了他却又抛弃了他,这又是为什么呢?你和那小伙是在车站上结识的。那是一个京广线上的小站,等车的人很少。当时你们并不相识,你在等车,他也在等车,大概是口音相近,就随便他说了几句话。尔后,车来了,你们仅仅是互相望了一眼,就先后上车了。上车后也并没有坐在一起,各自在拥动的人流中分开了。这种分离很可能是永久性的。偶然的相遇,应该是不会留下什么的。然而,坐了几站之后,你突然发现那小伙下车了。那是一个没有站台的小站,临近黄昏,你看见那小伙走下火车,在暮色中晃晃地动着,背影镶在夕阳里,眼前是一条漫长的无尽的路……这时候你也许感到了孤寂,分离又使你产生了茫然的贴近。于是你趴在车窗上看了很久,看那人影儿渐渐消失。按说,这仅仅是瞬间的记忆,过去了就过去了,可那晚霞中的背影却烙在了你的心里。许是那落日的雄浑感染了你?许是那走向落日的铁黑背影的高大挺然?当然,那匆匆的一瞥,也许早就产生了心的共振。还有什么呢,那就说不清了。“总之,在那个滚动着橘红色落日的黄昏,一个男儿的孤零零的行进,路的漫长……使你突然产生了一种相知的渴望。这渴望使你很快地做出了非常的决定,你自己也说不清的决定。在下一个车站,你急匆匆地下了车,竟追那小伙去了。这寻找是极茫然的。你不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只记住了这么一个人,一个背着铺盖卷奔生路的人。他在暮色中走上了一条大路……为寻这小伙,你来来回回地走了几百里路,四处打听他的下落,开初你以为他是出外打工的手艺人,就到附近的建筑队去查问。你在建筑工地上给人打过小工,也给人做过饭,几乎是每隔两三天换一个地方,可你找遍了所有的建筑队也没找到他。后来你又以为他是出来挖煤的,于是你又找遍了附近的大小煤窑、全不顾矿工的粗野……有人见你在关山的煤窑上给人拉过坡,那坡很陡,拉一趟只挣三角钱。你是饿着肚子找他的,逢人就问。再后你以为他是做生意的,就又到城里去寻。你在禹县县城的饭铺里给人刷过碗,又在许昌给人当过保姆……凡是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可你一次也没有碰上他。在你几近绝望的时候,你又常常到车站上去,来来回回地在京广线上的小站上徘徊,希望能偶尔碰上他。你找得很苦很累也很充实。在长达三个月的光景里,你心中只有这个小伙……这一切仿佛都是命定的。在一个雨后的黄昏,你与他在车站上撞了个满怀!这小伙穿得阔了些,可你还是认出了他。当他茫然地看了你一眼,正要离开的时候,你叫住了他:“站住。”他又抬头看了看你,很诧异地问:“干啥?”你说:“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他迟疑疑地走过来问:“有事?”你点点头说:“有事。”你把他领到没人的地方,上去就给了他一巴掌!尔后,你哭了……这一巴掌打得大猛,太突兀,大霸道!没有人这样干过,世界上任何爱情都不是这样来表示的,唯有你。你一巴掌粉碎了一个男人的灵魂,这是你三个月来寻找的结果。……你跟这小伙共同生活了七天(也算是“混”了七天)。没人知道你们在这七天里究竟干了些什么,“混”是很难说清楚的。据说,这小伙是个锁匠,看来也是很有钱的,你们一同在县城那最好的宾馆里住过。而七天之后,你却悄悄地离开了他。你走时他毫无防备,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依然和来时一样,你没有带走他的任何东西。你花了那么大的气力去寻他,为寻他你吃了那么多的苦,可一旦找到之后,仅仅才过了七天,你就抛弃了他。他究竟在什么地方让你失望了呢?失望一定是有的。你在追寻中一天一天地把他“神化”了。你不是在寻找他,而是在寻找中“塑造”他。你在想象中“塑造”了一个男人,“塑造”了一个你心目中的偶像。这偶像在想象中是美好的。你每时每刻都在加重着这美好的分量,完善着这美好的形体。你自己给你自己捏了一个完美无缺的“男人”。然而,当你真正接近这男人的时候,那心中的偶像就碎了……严格他说,这不是对男人的失望,而是对追寻本身的失望,你需要的仅仅是追寻的过程,是一个搁置精神的地方。目标的贴近却带来了精神的失落。苦难历程的结束预示着新的苦难历程的开始,你自然是不会停下来的,得到本身就意味着丧失。可事情一旦开始,就不会很快结束。虽然才短短的七天时间,你却又一次种下了悲剧的种子。也就在短短七天的时间里,你彻底征服了一个男人,这小伙发疯一般地爱上了你。仰走之后,他为找你寻遍了大街小巷,尔后就毫不犹豫地追到家乡来了。他给父母带来了丰厚的礼品,也带来了一个男人求爱的勇气。可是,你不在家,你根本就没有回来。父母对这位勾引来的“女婿”显然是不会承认的。他掂来的礼品被爹扔在了村街上,继而又让这小伙饱尝了足够的冷落。家里不接待他,他就睡在场里的麦秸窝里。夜风是凉的,可这小伙却心如火焚。他以为你一定会回来的。他望眼欲穿地在村里等了你七天,每天都在家门前转上几趟,每天都掂着贵重的礼物恳求老人承认他。为了说明他的来意,他一定是给老人讲述了那七天的“野合”……可父母是不会接受耻辱的,耻辱已经够多了。老人肯定辱骂了他,骂他个狗血淋头!这小伙显然是忍到了最后的地步。他的钱花完了,你仍没有回来。于是,在一天夜里,黎明之前,他越墙而入,跳进了咱家的院子。他一定是在院里站了很久,当眼睛彻底适应黑暗之后,他看见了扔在房角处的一根麻绳……第二天早上,娘一推门就吓得蹲坐在地上。她看见院中的苦楝树上吊着一个人,那人长伸着舌头……小妹,你看见血了吗?你是有罪的呀!你毁掉的不仅仅是个年轻的生命,你压榨了一个男人的灵魂。你给了他火辣辣的七天,然后突然把他抛在冰水里,悄然而去。何必当初呢?!是呀,爱是不能勉强的。对这小伙的死你不负法律责任。不爱,也似乎没有道义上的责任。你没有让他死,也没有逼他死,是他自己要死的。你甚至可以说他的气度太狭,不配做你的男人。可他毕竟是为爱你而死的呀!〓心自问,你的天良何在?!这小伙也是在咱们乡下长大的孩子,据说,他娘死得早,自幼是跟爹长大的,出门回家两根棍,从没尝受过女人的温存。女人在他心中占的位置太重了!二十多年的干渴,一朝得到滋润,那心情是很难形容的,乡下人找女人多难哪,奔一个女人往往要付出两代人的辛劳。他就是为女人才出外奔生路的。在乡下,这娃儿应该算是聪明了,他学得了一份锁匠的手艺,也定然是有了一份奔女人的小小计划。你给了他爱,填补了他的空白,同时也打乱了他的计划。他本可以靠劳动挣一份爱的。可这爱自天而降,却又抽身而去,你给了他多大的失望啊!失望本身就是对他的最大蔑视。失望本身就是对一个男人最残酷的冶炼。一个爱人的失望,既是毁灭的榨机,也是再造的熔炉。这小伙无法承受那突如其来的火与冰,他去了。可我再说一句,你何必当初呢?!!如果说,对这小伙的死你还可以有所推卸的话,那么,你给父母带来的屈辱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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