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耳朵……紧接着就有很多头从窗户里探出来,一个个脑海里都出现了地震的信号。尔后是一片喝斥声:“你干什么?你疯了?这是机关,你想干什么?!……”从此,在有茶叶味的房间里,声音一次次受到指责,声音被彻底封死了,声音只好重新埋在茶杯里,间或发出绵羊昧的哼哼啊啊。他的“!”号在喉咙里一串一串地卡着,他很难受。声音的第三病期是从一天晚上的“管治”开始的。从那天晚上起,夜也被封锁了,夜晚成了无声的夜晚。当声音在白天失去功能之后,曾经有一段时间他把声音转入了地下,这时候他成了一个声音的地下工作者。这是从一栋楼向另一栋楼的转移,回家后,他试着把声音用在女人和儿子身上。我看见了从晚上发出的声音,那声音已经降调了,虽然声音一次次地降调,可仍然遭到了全楼住户的询问。每天女人上班时,就有人问:“你们家夜里吵架了?你们两口天天夜里吵架吗……”终于有一天,女人忍不住说:“够了,我听见你说话脑子眼儿疼!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有什么你上班去说,别在家里叨叨。我受不了了!你再这样咱就不过了……”于是,声音就哑了。哑了的声音开始生虫,我看见声音里生了很多绛红色的小虫。小虫一群一群地在他的声带上繁殖,爬出一片一片的蜂窝样的小洞。这时喉咙里的旧病和新洞联合在了一起,旧了的声带在茶叶里失去了韧力后,紧跟着就是快速腐烂,这样瘤子就长出来了。那是一个紫红色的瘤子,在紫红色的瘤子里,埋着一些灰黑色的声音。这时他的喉咙里出现了一窝一窝的马蜂的气味,那气味蜇得他碰头,疼的时候他就撞墙。我看见他一次次地撞墙。他也曾想把这些声音施放出来,没人时他想悄悄地放出来,可墙壁又成了他的敌人。到底都是墙壁,墙壁无处不在,墙壁总是把他的声音弹回去。他刚一张嘴发声,墙壁就把声音弹回来了。发出去的少收回来的多,墙壁的反弹力反而大于他的声音。他不得不重新把声音吞回去,他吃了很多带砖的声音。这样病情就越来越重了……我看着他。我看见他用蚊子样的声音说:“你帮帮我,你帮我把声音找回来。这会儿我女人醒过劲来了。她说,要早知道这样会生病,我就不拦你了。我再也不拦你了。她说等我好了,就让我去做生意,现在兴做生意了,她说让我摆一个小摊,让我可劲吆喝……”我知道我能把他的瘤子去掉。我的目光可以把他喉咙上的瘤子割掉。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保住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太旧了,他的声音已经变质了,他的声音是跟瘤子连在一起的……不过,我想试一试,我想我应该试一试。当我用目光盯着他时,我听见他又用蚊子样的声音说:“凉,我感觉凉,非常凉……”病例三:他是一个“乙肝人”。他说,他是一个“乙肝人”,他的“乙肝”是吃饭吃出来的。他说,他的老婆跟他离婚了。离婚后,他不想一个人在家,一个人在家很烦;他也不想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做饭太麻烦,怎么吃也吃不出味来。于是就每天上街吃饭,开始是吃碗烩面、喝碗胡辣汤什么的,将就了。后来吃噌饭,吃着吃着档次升高了。他在区工商局工作,噌饭很容易。一个是噌“会议饭”。工商部门检查多,会多,一开会吃饭的问题就解决了,顿顿有酒有肉,差的也是四菜一汤。再一个是吃“个体饭”。“个体饭”更好吃,他是管个体工商户的,是人们求着他吃。下了班,走着走着就被人拦住了,说:走,走,喝二两。就喝二两。反正回家也没球意思,就这么噌着噌着,噌出嗜好来了……他说,到了这份上,他也不想再隐瞒什么了。他的嗜好是排着饭店吃。有一段他是这么吃的:一个饭店他只去一次,不管谁请客,吃过一次他就不再去了。就这么他还是吃不过来,新开张的饭店太多了,有的档次也太低,都是些吃熟的菜。后来他就换了一个吃法,专吃那些有打火机的饭店。这时候吃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需有打火机。他的要求也不算太高,中档以上,只有中档以上的饭店才发打火机,吃一次发一个一次性的打火机。他已经有了收集饭店打火机的嗜好。这种印有饭店名称和电话号码的打火机地收集了三年,三年他收集了整整一箱子。他没事的时候,也常拿出来看看、数数。一共是一千零七十一个,其中有四百二十五个是带圆珠笔的,其余的不带圆珠笔。当然也不是每天都去吃,只是有时赶上了,一天吃三四家……他说,到了后来,吃不吃都无所谓了。其实是不想去吃,看见菜恶心,主要是为了收集这种打火机,就去坐坐,偶尔动动筷子,吃得很少,就等着小姐送打火机来。有两次,菜一端上桌,没吃他就吐了。别人问他怎么了,他说有点感冒。其实他是恶心那菜的味,那味太熟悉了。他本来打算收集够一千六百八十八个就罢手,这是一个吉数,“一六八八”,一路发发嘛。可他没收集够,他只收集了一千零七十一个,结果却把“乙肝”收集来了。他说,他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乙肝人”。他没有病,也从来不生病。当然也有过头疼脑热,那不能算病,那是气候的原因,通常是喝二两酒,发发汗就过了。他的病是检查出来的。单位里集体去检查身体,一查给他查出了个病,说他是个“乙肝人”。这样一来,单位里的人看他的眼光就有点“那个”,……当时他也有点接受不了,他身体好好的,一点感觉都没有,怎么会是“乙肝人”呢?他想可能是化验单弄错了,就去找大夫要求更正。大夫说:化验结果不错,他的确是个“乙肝人”。没有病的感觉也不错,这说明他是一个“健康带菌者”……大夫讲了很多,可他都没有听到心里。他只是心里不痛快,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呢?怎么就白白地检查出一个病呢?他说,回到家之后,往床上一躺,也怪,感觉马上就来了。就觉得身上有个地方疼,隐隐地疼。他的手从胸口开始按起,按着按着就找到那个地方了。那是他的肝,就是那地方疼。第二天,他又觉得身上没有力,越想越没有力……而且不想吃饭,紧着就有了呕吐的感觉,看见饭就想吐。他心里非常后悔,后悔不该去街上吃噌饭,这都是吃噌饭吃出来的。也恨那些请他吃饭的人,一群王八蛋让他吃成了个“乙肝人”!这一段他不再出去吃饭了,也不收集打火机了。只是每天吃药,盼着早点把这个“乙”字去掉。可吃了一段之后,身上既没有好的迹象,也没有坏的感觉,还跟往常一样。问了大夫,大夫说:这个“乙”字你去不掉了。你会永远带着……他说,这时候,就是这个时候,他开始有了第二个嗜好。传染给别人的嗜好。他说,想想,既然这个“乙肝人”是吃饭吃出来的,是别人传染给他的,既然也去不掉了,那就往下传吧。他说,他也知道这想法有点亏心,可他就是忍不住,忍不住想干。这就是他的第二个嗜好。他说,他的第二个嗜好也持续了三年的时间。在这三年里,他又继续上街吃饭了。这次他把标准降低了,什么饭店都行,什么人请都行,目标只有一个,培养、传播“乙肝人”。人有了目的之后,吃饭就不一样了,不但能吃出情绪,胃口也好了,吃什么都香。在饭店里,每次都是他第一个伸出筷子,说:“叨叨,叨!……”无论他喜欢吃的菜还是不喜欢吃的,他都要把筷子抻过去蘸一蘸,他说这是“剪彩”,他每次都要“剪彩”。吃了饭他还要问一问同桌人的姓名,每次他都不忘记问人家的姓名,这里边当然有熟识的,也有不熟识的,不熟识的就向人家要名片。要名片是个好办法,他又开始收集名片了,凡是同桌吃过饭的,他都想法让人家留下名片。三年来,他又收集了一抽屉“同桌名片”。有了一抽屉名片后,心里总是痒痒的,禁不住想知道“发展”的情况。于是就开始打电话,一有空就跟人拨电话,自然是先说一些闲话,最后问人家近来身体怎么样?……电话打到第二十一个的时候,才有了消息,有一个人说他的“肝不太好”。这下好了,这说明有了结果了!那就继续吃……继续打电话……他说,这事他后来停下来了。他是看了一张报纸之后停下来的。报上说,全国有一亿多“乙肝人”,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乙肝人”……他想,既然有这么多,还“发展”什么?“发展”也是白“发展”。他还以为就他一个呢!他说,问题就出在停止以后。他停下来之后,身体就开始瘦了。也没什么病。就是不想吃饭,看见饭恶心。就这样一天天往下瘦,瘦着瘦着就瘦到了现在这个样子,瘦得不敢出门了,怕风怕光……我看着他,他的确很瘦。他穿的是一身工商制服,可看上去就象是衣服穿着他一样。衣服显得很大,他成了空心,衣服荡荡的,是衣服架着他,衣服竟然把人架起来了。他身上已经没有油了,他身上很干,他就像是风干了的腊肉一样,没有一点油分。不过可以看到“光”,一种蜡样的光,那光是从他的体内射出来的,从他的肝上、肠上直接射出来的光,那是“乙肝之光”。那光上透着微亮的黄色,那黄色从微亮的皮上透出来,润着一丝一丝的薄红。他脸上也没有肉了,他的脸象是用皮撑出来的,看上去只剩下一个鼻骨了,鼻骨上也亮着丝丝儿薄红。我还看见他的肠子里挂满了电话号码,他肠子里一缕一缕的全是电话号码,他把电话号码吃到肠子里去了。电话号码在他的肠子里变成一些奶黄色的小虫,小虫全都堵在肠子的弯道处,正在抢吃他的咽下去的唾沫。他的肝里也有这种奶黄色的小虫,这是些由名字变成的小虫,我看见了很多小虫都是有名字的,它们正在互相联络,它们一直都在联络。它们说:在不久的将来,城市将是它们的城市……我还闻到了一股馊了的菜味,滋养小虫的就是这些馊了的菜味。他身上已经没有人味了,他坐在我的面前,我却闻不到人的气味,我闻到的是一种经过了很多夏天又经过了很多冬天后变质了的菜味。这是一种粘满了酒气的菜味,菜味在酒里发酵了,因此他身上很酸,是一种正在腐烂的酸……我问他,我用眼睛问他。我说:你一口饭也不能吃么?他说:“我一口也不能吃,我吃不下去,我一吃就吐……”我说:你还想吃饭么?他说:“也想吃,就是看见恶心……”我说:你应该把那些电话号码丢掉,你早就该丢掉了。他说:“我也想丢掉,可我丢不掉。不瞒你说,现在老有人给我打电话,天天晚上都有人给我打电话。有一天晚上我竟然接到了三十九个电话……过去是我给人家挂电话,现在是人家给我挂电话。那些号码总是出现,一出来就是一串一串的,叫你想忘都忘不了。每个电话都是发展“乙肝人”的,我知道他们是要发展我。我说我已经是‘乙肝人’了,我老罗早就是‘乙肝人’了,可他们还打……有时半夜醒来,屋子里到处都是号码,一组一组地叫:三字头的,五字头的,还有七字头的……”他说着说着哭起来了,他说:“那么多‘乙肝人’,又不是我一个发展的,我总共也没有发展几个,怎么就这样呢?你救救我吧!”我只好把火柴盒拿出来,我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火柴盒,然后全神贯注地看着他。这时,我看见奶黄色的小虫一串一串地跳出来了,我看见小虫们跳进了我的火柴盒……他突然说:“我感觉到饿了……”车上没有座位车上没有座位车厢里很挤,他仄着身子走,拎着的提包总撞他的腿肚儿,想换一换手吧,却又不能,背上还压着一个包呢,就只好这么推推搡搡地跟着挤。到处是脸,淌着热汗的、油油红的脸,连说话的口腔都是油浸浸的。很浓很浓的烟雾,这儿一股,那儿一股,从男人的嘴巴里冒出来;还有嘎巴脆儿的嗑瓜籽的声音和扯烧鸡的大嚼;接着他又想到了“狐狸”,没有狐狸,是女人身上那种能熏死人的狐臊昧。这也叫香水吗?挪挪,往前挪挪。乖乖,又是这边的一明,那边的一闪,女人们的金项链、钻石耳环都在眼前晃,叫人不敢看。吃饱了。他想,人们吃饱了才这样。部队一直在山沟里呆,他这个老兵也一直在山沟里转。都是些没人烟的地方,报纸很久很久才送那么一次,他知道的事情很少。但他现在转业了。当了近二十年的指导员,做“政工”的,这角色现在不那么吃香了,他也知道一点点。可他当年也曾红过,那会儿,他做战士的思想工作是有名的。每个人一生中都有过光辉的顶点,他的好时光已经过去。年龄大了,再也提不上去,两个包就这么一背一拎,上路。年初先走一步的连长来信说,五个月了,他还在“安置办”挂着,连分八个单位都没人要。他呢?不想吧。这会儿,在这拥挤的车厢里,他顾不上别的,只求能尽快找一个座位。推推搡搡,就这样挪到了车厢中间。他看了,这节车厢里没有座位,连行李架都被那些鼓鼓囊囊的旅行包塞满了。他不知道该不该往下一节车厢走。那些坐上位地的人,各自潇洒自如地伸着、蜷着腿,摆着最舒服的姿势三三两两〓闲话,整个车厢里弥漫着一种肆无忌惮的热烈和蓬勃的生气。那些嘴巴里甩出的新词儿,一串一串的,像洋文一样,叫人好久也听不出个头绪。他虽然也很想和他们说说话,可车厢里全是热腾腾的生脸。那边倒坐着一个穿军装的,但一看就知道是个新兵蛋子:帽子歪着戴,风纪扣也没系好,细细白白的脸上连一点灰星儿都没有。一个转业的老兵和这样一个刚参军的新兵有啥可说呢?于是,他舔舔干裂的嘴唇,望着窗外。焦枝线,一个山洞接着一个山洞;山坡上,萋萋荒草中,一个坟头连着一个坟头……二十年前,那是一张粉嘟嘟的小脸,那是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小兵,那是一副甜润润的嗓子……在河南的一个小县城的接兵站里,他问:“你叫什么名字?”“胡立明。”“高中毕业吗?”“高中毕业。”“当兵可要吃苦哇!”“俺不怕苦。”“那一位呢?”——旁边,不远的树下,站着一个穿花格格衫的姑娘,扑闪着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胡立明的脸红了:“订婚……才……才三天。”也许,他是应该走开的。让胡立明和他那才订婚三天的未婚妻谈点别的什么。可他没有,他开始和他谈思想了,很认真地谈。胡立明眼里不时迸出激动的火花,也是很认真、很认真地听着。直到快集合的时候,他才说:“去吧,告别一下,正确对待。”胡立明去了。两人就那么面对面地站着,很久,他掏出笔来,在手上写了“倩”、“茜”两个字:“我要给你写信,是用这个‘倩’,还是用这个‘茜’?”那姑娘低下头去,很固执地也在手上划了一个“欠”字:“俺还是这个‘欠’。”胡立明后退了两步,说:“欠,咱们,共同进步吧。”那时候,人们就是这样说话的,就是这样的语言,是那纯之又纯的心灵里发出来的声音。胡立明跑进队列了,再也没有回头。他听见了、记住了那姑娘的名字,不是“倩’,也不是“茜”,是“欠”。欠帐的欠。就这样,坐了五天五夜的闷罐车之后,他把胡立明从河南的一个小县城里带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山沟。下了汽车,站都站不稳的胡立明一听到崩山的炮响,便一猛子窜到山坡上:“俺可赶上了。指导员,金门在哪儿?!”“回来!”他严肃地说,“我们是铁道兵。这里是‘三线’,是祖国最需要的地方……”“指导员,考验我吧。’胡立明激动得两眼含泪。“你想考验我吗?”这话是那女的说的,靠东窗坐的那位,还故意扭了一下腰。一男一女,当着全车厢人的面搂着。那小伙只穿一条印有外国字母的裤衩;那女的穿的连衣裙像透明纱一样薄。就这么一对,肉贴肉的一对,“考验”,这圣洁的词儿,从他们嘴里吐了出来。他们也说“考验”,用小刀把苹果切成一块一块的,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说“考验”。是呀,这是八十年代了,还要怎样呢?挪挪吧,挪挪。他只好又往后走。可他的心却没有马上跟去。那情,那味,那鲜亮的裙子,还有那“亲亲”,叫人忍不住想咽口干唾沫。这滋味真叫人想。他强忍着才没回头看。生活,有时是不是也该有点这滋味?头晕。他慢慢地走着。这节车厢里仍然没有座位。他也曾有过老婆,那也是一张挺受看的脸,可他和她离婚了。因为,他不在的时候,她怀了孕。那孩子是人家的,他总这样想。现在,他又将回到那女人生活着的城市。这几天,他老想那孩子,那“人家”的孩子,那孩子已经长大了,不知道像谁?……当然,他不会再干“政工”了,他知道他已不能做现在人的思想工作。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