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一排排地在抽屉里爬动……我看见第一个抽屉里装的是一方手帕,一方由“蝌蚪”编织成的手帕,那是一块红格格手帕,上边有“一九六九天津”的字样。上边记录的是一个小学老师和一个十二岁小姑娘的故事……那故事已经干了,那故事在时间里干成了一片米粒样的“蝌蚪”。第二个抽屉里装的是一片记录纸,一片横格记录纸。这片记录纸是被撕掉了的,上边有一些撕烂揉皱的痕迹,还保留着一些烟味,那是一个会议记录的片断,一个想毁掉而没有来得及毁掉的片断。里边藏着一个有关十二个人表态的故事……那故事里有各种形态的人脸,那故事里的人脸在时间里已经风干,人脸干成了一个一个的微形蜡像。第三个抽屉里装的是一张“全国流动粮票”。那是一张标有“五十”字样的“全国流动粮票”。那张粮票上印有两个椭圆形的指纹,一个是男人的指纹,一个是女人的指纹,只是那男人后来死去了,那男人死在一根绳子上……这是一个与粮票有关的故事。故事里的旧日“蝌蚪”跳动得非常厉害,“蝌蚪”的嘴虽然已经贴上了封条,上边连续贴了十二张封条,可封条还是被挣开了,露出许多缝隙来,缝隙里露出来的是一些肉色语言,一些褪了色的旧肉的语言。那些有关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的语言是从粮票上破译出来的……第四个抽屉里装的是一枚邮票,那是一枚盖过邮截的邮票,邮票上的时间是“一九七四,六,二十一”。在这个时间上藏着一些蓝黑色的“蝌蚪”,那些“蝌蚪”在信纸上爬来爬去,爬出一片树林里的故事……有关树林的故事记录着一个最为详尽的细节,那是一双白尼龙丝袜子的细节,那个细节反反复复地记录着脱袜子的过程:“为什么要那时候脱,你说说为什么要那时候脱?”“我说过了,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就是那样……”“你再讲一遍,有出入的地方你再讲讲……”“在树林中的草地上,草很软,草还有点扎……”“停住。你慢一点,是什么地方扎?是哪儿扎?扎在什么地方……”“我也说不上是哪儿扎,就是就是心里……心里扎窝得慌……”“这就对了。你往下说,往下说吧……”“我就说,我说,脱吧,你脱了吧……”“脱什么?你说脱什么,说清楚……”“我是说脱袜子,我先把袜子脱了,也让她脱……”“说动机吧。你当时是怎么想的?说说你的动机……”“我说了,我是想、想看她的脚,我没有别的,开始没有别的,就想看看她的脚……”“你为什么想看她的脚?那么、那么些……是不是?你为什么只想看她的脚……”“她的脚老在我眼前晃,她穿着一双白色带花边的尼龙袜子,脚绷着,绷出很好看的弧儿,我就……”“往下说吧……”“她、她把脚跷到我身上,她把脚跷到我身上了。她说,你给我脱。我就给她脱了……”“不会这么简单吧?你说说你是怎么脱的。你说详细点,你是怎么怎么脱的……”“我,我先是从脚尖的地方脱,我只抓住她的脚尖那一点点地方往下拽,可我没拽下来,尼龙袜子紧,我没拽下来……”“看看,看看,说呀,怎么不说了?老牛,你的问题也不大,弄清楚就是了。往下说么……”“后来我抓住她的脚脖儿往下脱……”“往下说呀……”“我说过了,我都说过了呀……感觉白,藕样,热呼呼的,一节一节的……”“怎么不一样了?怎么跟上一次说的不一样了?是一只手两只手……”“两只手。我用的是两只手。一只手抓住她的脚脖儿,一只手往下拽。我的手凉,我的手有点凉,她、她就笑了,她‘格格’笑了……”“光笑了?就光笑了?没说什么……”“我我忘了……”“嗨、嗨。竹筒倒豆子,竹筒倒豆子……”“她……她说,我受不了了。她格格笑着,说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你再说一遍,她是怎么说的,她当时是怎么说的,还说什么?”“就这些了。她就说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别的我都说过了。”……第五个抽屉里装的是一张表,一张由墨色“蝌蚪”组成的招工表。这张招工表上挂着一条“大前门”香烟、一桶五斤重的小磨香油和五个指头肚上的指纹。这是一个“九斗一簸箕”的故事……故事里的墨迹是纹路形的,那些“蝌蚪”在抽屉里围成了一个个弧状椭圆。在椭圆里包着一段沾满唾沫星子的话:“老韦,那个事儿你再谈谈吧。看看有没有补充的……”“从哪儿谈?经济上就那些事,该谈的都谈过了,还要怎么谈……”“从头,从头。好好回忆回忆……”“头一次,我都说过了,是在办公室……一条烟一桶油,就这些。”“她坐在那儿?”“就坐在我对面,就坐在对面那张椅子上……”“手呢?手放在哪儿?”“放在,放在桌子上。她两手绞在一起,在桌上放着……”“你呢,你的手在哪儿放……”“我我我……也在桌上,对了,我手里捧着茶杯……”“说手,还说手,手是怎么伸到一块去的……”“就是那个,那个那个……她低着头,她的头一直低着看她的手,她一直在看她的手,她说她的运气不好。她说兴推荐的时候轮不上她,兴考试了,她的年龄又过了……我就说,叫我看看你的手,看手就知道了……”“她是怎么说的?”“她什么也没有说,她把手伸过来了。她伸过来后,我抓住她的手看……”“这就是动机,动机你得详细说说……”“我抓住她的手,她的手肉乎乎的,有点湿,我感觉她的手有点湿。我抓住她的手一个一个指头看,我没看别的,我看的是纹路,圆的是‘斗’,不圆的是‘簸箕’……”“抓住指头有什么感觉?”“也、也没有啥感觉。就是潮……”“哪儿潮?哪儿潮?……”“是是、心里,心里有点潮。我看了之后说,你的手好,你手上是福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九斗一簸箕’你是福相,肯定有贵人相助……”“她呢,她怎么说?……”“我记不清了,时间长了,我记不清了。大概,大概是说……叫我帮帮她。”“手呢?这时候你的手呢?……”“我抠她手心儿了。我已经说过多少遍了,那会儿我担她手心儿了……”“她呢,她手缩了没了?她有没有表示?”“她、她的头勾着,她的头一直勾着……她的手开始的时候往回缩了一点,我抓住了她的指头,她就不动了……”“她没有说话么?她一句话都没说么?”“她没有说,她一声没吭。就是、就是她抿了抿嘴……”“下边呢?往下……”“那就那事了……”……再往下看就全是“零件”了,每一个抽屉里都装满了这样那样的“零件”。这些“零件”全是有颜色的,“零件”分门别类,被染成了各种各样的颜色。“零件”是在想象中重新装配的,“零件”在“钢笔人”的时间里化成了可以咀嚼的东西,化成了悄悄放在枕头边的甜点,这是一个人独自享用的甜点。这时候,“零件”变成糖豆了,“零件”变成了一粒粒五彩的小糖豆。这些关在一个个小抽屉里的“糖豆”随着血液的流淌开始无限循环……“糖豆”总是出现脑海里,它不断地出现在脑海里,成了大脑的主要营养。每当大脑“饥饿”的时候,就会有一枚“糖豆”流进来,大脑慢慢地品尝“糖豆”,一点一点地泡那“糖豆”,一直到“糖豆”溶化了,才让它随着血液流回肝脏。这是个在循环中凝固和溶化的过程,“糖豆”在无数次的循环中又变成了“蝌蚪”状,变成了垂在肝脏下端的一个葡萄状的慢慢生长的瘤子……“钢笔人”说:“过去我没有什么不好的感觉。就是最近,最近这一段我这个地方有些坠得慌,有时候还疼。可就是查不出毛病,我跑了很多医院都没查出毛病……”我说;你别再吃“糖豆”了。我看看他说,你别再吃那种“糖豆”了……“钢笔人”说:“说老实话,这话跟别人是不能说的,我就这一个嗜好。二十多年了,这是我唯一的嗜好……”我想我得给他割掉,我用目光给他割掉……可他却站起来了。他说:“我不看了。现在讲钱,我没钱;讲权,我也没权。我是个‘钢笔人’,我有这个嗜好,我就靠这些东西滋润呢。活一天我滋润一天,我不看了……”病例二:这是一个“口号人”。我发现他是“口号人”。他坐下的时候喉咙里含着声音,他的声音是带“!’号的,带有一串“!”,这些“!”地直在喉咙里含着,看样子已含了很久很久了。他很想把那些“!”吐出来,可他吐不出来,所以他的声音很小。他的声音像旧式蚊子一样,“头儿”很细,一丝儿一丝儿的。他说话的时候还带有一股棠梨的气味,是那种涩沙的小棠梨味。他说:“我喉咙里很痒,我喉咙很痒。我的喉咙就像是在辣椒里泡着一样,又辣又痒。我每天都得用手卡着喉咙,用手卡着,稍稍好受一点……”我看着他的喉咙,他的喉咙里长满了肥大的“!”号。可他的嘴很大,他嘴里的空间也很大,他一定是靠嘴生活的,我看出来了,他曾经是靠嘴生活的。因此,他嘴里存活着一些旧日的细菌。这是一些上了年纪的细菌,细菌老了,细菌正在溃烂处缓缓地蠕动着,走着一条由紫变灰再变黑的路。他的声带也旧了,他的声带已经失去弹性了,他的声带上有很多磨擦出来的印痕,经过无数次高强度磨擦后,声带成了一根长了灰毛的软面条。我终于看见了他的喉头,他的喉头被压在“!”号的下边,他的喉头上挂了许多紫红色的气泡,气泡也是旧的,气泡上面亮着一些时间的标志,气泡下面却是一个紫红色的小肉瘤。肉瘤里存放了一些旧日的声音,那都是一些高强度的声音。最早的声音是从“一九六六”上发出来的,我在上边看到了“一九六六”的字样。“一九六六”上跃动着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像蚂蚁一样涌动着的人头,人头上飘动着一个红色的声音,一个年轻的红色声音从人头上炸出来,炸出一股狮子的气味。那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广场,我看见了广场,声音是从广场上发出来的。在广场上,声音一跃而起,飞到了飘扬着红色旗帜的主席台上,那是一连串的“打倒”和一连串的声“脚”,我一共看到了十八个“打倒”和十八个声“脚”……那声音像飓风一样从广场上刮过,刮出了一股强大无比的脚臭气。人们立时就醉了,广场上的人全都醉了,人们在“第一强音”里醉了。人们从来没有听过如此高亢的声音,那声音当场就杀掉了一个胆小的人,那声音把一个跪着的胆小者从台子上扔了下来,扔出了一片应和的欢呼!而后是醉浪一样的人头,人头在声音里波浪起伏,炸出了海浪一样的呼啸……接着声音坐在了人头之上,声音在人头椅上摇来摇去,摇出了一朵小小的粉红浪花。粉红说:“你就是雷,你是我的雷。从今后,我就叫你雷……”这是喉咙的第一次辉煌。那个最大的气泡里记录着喉咙的第一次成功。这时候他已经开始成为“口号人”了,他的声音被一双眼睛看中,于是他就成了一个街头“口号人”。他的声音在街头上响起的时候,后边总是踉着许多“胳膊”,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总有树林一样的“红色胳膊”跟在他的身后,当然还有声音赢来的“颜色”,“颜色”也紧紧地跟着他,“颜色”把胳膊高高举起,嘴里却念着:“雷,我的雷……”接着是声音的第二次辉煌。我在气泡上又看到了“一九七一”的字样。我看见他在“一九七一”融进了一片麦苗绿,这时候他已经成了一个“口令人”。他穿上军装后,就完成了一个从“口号人”到“口令人”的过渡。他的声音最先是被团长发现的。在他当兵三个月后,一次上操的时候,他的声音被前来检查工作的大肚子团长拾到了。那天,由于班长喉咙痛,让他来代替班长喊操。他的洪亮的“一、二、三、四……”引起了团长的注意。团长带着人来到了他的面前,团长说:“同志们好。”他马上领喊着;“首长好!”他的“首长好”声震八方,整个操场里到处都回荡着“首长好”的余音,那余音像皮球一样在广阔的操场直弹来弹去,弹出了一股烫面饺子的气味。团长笑了,团长很高兴,团长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好。小伙子挺胖呢啊!……”他只是稍稍怔了一下,紧跟着又领喊着:“首长胖!!”他的“首长胖”再一次在操场上滚动起来,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滚出一片橡皮鼓样的回响……回响下又是一片绛红色的声浪。团长哈哈大笑,团长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啊?”这一次他的声音小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报告首长,我叫雷振声”。团长“噢”了一声,这一声“噢”出了一段面面的甜瓜味。第二天“首长胖”就成了本团的第一口头禅。团部大院里到处都流传着“雷振声”和“首长胖”的口语,“首长胖”的口语使他名场全团……四十七天后,他的声音再次显示了威力。那是军长来团里检阅部队的时候,那天,当全团官兵全都集合在大操场上接受检阅时,“面甜瓜味”灵机一动把他叫了出来,让他来代替值班参谋喊操。这次他终于亮出了他在万人大会上的实力。他的“立正、稍息、向右看齐……”具有极强的穿透力,一声就把一千多人的团队喊成了一根直溜溜的棍子!紧接着他的声音像签子一样串在一千多个魂魄上,“一二、一二……”地扎出了全军的最佳队列……操完后,军长说了一句话,军长说:“不错,口令不错。”军长的一句话,使他彻底地成了一个“口令人”。一年之后,他的军装由两个兜变成了四个兜,是他的声音使他得到了四个兜,他成了本团唯一的排级口令干部。每到出操的时候,他的声音就出现了,他的声音自然是本团本军的“一号声音”。他也常常站在山头上练习,他的“喊山练习”直到越过五个山头、喊出酱油味为止……再往下是“一九七五”,“一九七五”是声音被封住的日子。在“一九七五”里,他从部队回到了城市。这些日于是有颜色的日子,他在城市里获得了颜色,却丢掉了声音。这时候有人喊“雷”了,“雷”被减成了“老雷”。九年之后,粉红变成了绛黄,“雷”也喊成了“老雷”。喊声里的颜色干了,喊声里失去了很多水分,也失去了很多热情。我在这个时间里看见一个牌子,这是一个挂在楼房前边的牌子,牌子上写着“环境卫生管理处”的字样。这时候他的声音进入了“环卫阶段”。他的声音在“卫生”的阶段里开始被分割,他的声音被隔在一个一个的房间里,隔在房间里的声音总是碰在墙壁上,一不小心就撞在墙上了,撞出了一片白眼,他的声音总是在房间里碰到白眼。于是声音开始小心翼翼,声音不得不降调,声音变成了躲来躲去的小鼠。这时他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把声音泡在茶杯里。一走入房间,他就把声音藏进茶杯,这样,声音就很快染上了茶叶沫的气味,那也是一种绛黄色的气味。绛黄色的气味具有很强的腐蚀力,它一日一日地浸润着声带,慢慢就把能翻五个山头的声带泡软了,泡出了一股麻婆豆腐的气味。这时喉头开始发痒,他总是觉得喉头上有一股猩红色的声音。他很想把声音吐出来,只有吐出来才会好受些。可他却没有地方吐,他无法吐。后来有了一个气泡,那是一个很小的气泡,也是声音的最后一个亮点。那次机会使他有了发声的借口,那是处长让他找一个人,处长有急事让他找一个人。他一连走了三个房间都没有找到,他很高兴没有找到,接着他就用声音去找,他终于获得了使用声音的权力,他只喊了一声,只一声就把那人找到了。那是“陈天奎”三个字,他送出的三个字依然不同凡响。“陈天奎”三字一发出来就连续穿过了五层楼的一百九十八扇窗户,两千四百七十六块玻璃,直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