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拽她、搡她、叫骂声、嚷吵声几乎把她淹了!她就觉得熬不住了,再也熬不下去了,就想疯,想死……她恨男人,却又不得不护住男人。男人是她的。在这种时候,男人是她的。她用心中的“男人”支撑着这实在难以支撑的局面。月上柳梢儿的时候,屋里屋外的东西已经光光净净了,只差房子没有扒……香叶还在院里坐着。她哭了,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人们见香叶从街上赊了一百个鸡娃。圆圈圆圈上小学的时候,恨一个老师,爱一个女同学。老师姓陈,名庭中。高鼻梁,聚光绿豆眼,戴瓶底厚的近视镜。冬日里常围一驼色围巾,不时甩一下,很神气。揩鼻涕也揩的极有特点,远远的擤一下,教室里立即噤声,说,四眼来了。在槐树街小学,陈庭中老师治学有方,严厉是出了名的。上课的时候,陈老师的讲台上备一粉笔盒,里边放的全是用过的粉笔头,注意力稍不集中,便听见“嗖”的一声,粉笔头子弹一般射过来,正中脑门!准头很见功夫。若再不注意,便疾风一样走下讲台,趁你不备,一手托脖子,一手扳住你的头,恶狠狠地说:“看,看,洋鬼子看戏,你傻脸了吧?!”没人敢笑。常常,一堂课下来,班里同学一脸白点,奸臣一样。老师的处罚很有创造性。有时来晚了,让你站在门口,称为“庄子”;有时没完成作业,让你站在教室后面,面墙而立,谓之“达摩”;若是下课跳桌子让老师撞见,也不让动,就让你骑在桌子上,让全班同学看着你,叫做“张果老”……也有例外,班里有一叫冯小美的女同学,陈老师见了她总是笑眯眯的,从未受过处罚。冯小美不但学习好,长的也好。简直是瓷娃娃一个。老师常说:看看人家冯小美……全班都看冯小美。那时,她穿一花格格裙,站在队前打拍子领我们唱歌,“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真是阳光灿烂呀!冯小美就在我前边坐,我天天看冯小美的脖子,她的脖子细瓷瓶一样,白乳乳的,似乎敲一敲会响,禁不住想摸一摸,却又不敢,偷眼去看那粉粉的小手,眼里也就生出一只小手来,慢慢地慢慢地往前探……这时一声霹雳:往哪儿看往哪儿看?!……老师的教鞭已重重地劈在课桌上,一双绿豆眼怒冲冲地对着我。我吓坏了,小声辩解说:“我看苍蝇……”课桌边上的确趴着一只苍蝇。老师气冲冲地说:“上课不看黑板,看苍蝇……我让你好好看看苍蝇……”说着,两手捧住我的头,往那只苍蝇跟前推……苍蝇飞向东,老师就把我的头扳向东,苍蝇飞向西,老师就把我的头扳向西;我的身子随着头转,头随着苍蝇转,转着转着,我哭了……又有一次,记得是全班在操场上集合的时候,我说话了。老师便喝令我站出来。而后用粉笔在我周围画了一个圆圈,又吩咐班干部冯小美:“看着他。他要敢出圈一步,你告诉我……”于是全班同学都迈着整齐的步伐劳动去了,只有我孤零零地在操场上站着。老师的圈儿画的并不圆,有一个很大的豁口,可我仍在圈里站着,不敢动。当然还有冯小美,冯小美是留下来监视我的。我沮丧地站在圈里,不敢看冯小美,却想看冯小美。偷偷地撇一眼,却发现冯小美并没有看我,她在看书,看一本很厚的书。我很失望。看着冯小美,我并不觉得太委屈。我很喜欢冯小美,我曾经在放学之后背着书包在榆树街转来转去,目的就是期望能看到冯小美。那时冯小美就住在榆树街的市委机关家属院里。然而我却从未跟冯小美说过话,我是坏学生,那时好学生是不与坏学生说话的。现在,我终于有了跟冯小美单独相处的机会,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和冯小美单独相处,我很狼狈。我真的很想跟她说一点什么……可站着站着,我想尿,却又不好意思张口,就拼命地夹紧双腿……我浑身抖起来,浑身像筛糠似的抖着,可我坚持不开口。有一阵,冯小美抬头看看我,仿佛很吃惊地问:“你是不是有病了。”我不吭声,我一声不吭。我知道一张嘴我就会哭出来。那时,我觉得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冯小美……我得坚持住。然而我的身子太不争气,两个小时之后,我觉得腿上有湿热的一股在缓缓流淌……那一刻,我真想钻进地缝里。夏天来了,在那年的夏天里我度日如年。只从冯小美面前湿了裤子,我的头就再也抬不起来了。我越发仇恨老师。也越发恐惧老师。那是五月的一天,我又迟到了。我刚走进学校,便看见老师慌慌地从教导处走出来。一夜之间,学校里贴了一院子大字报。我没注意这些大字报,我注意的是老师。我一看见老师便六神无主,我结结巴巴地问:“今天不上课吗?”老师看了我一眼,便匆匆从我身边走过去了,我仍是惶恐不安在望着老师的背影,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批评我……就在这当儿,一群戴红袖标的大学生从校门口涌进来,都是些从槐树街毕业的学生,他们杀回来了。他们把老师围在校门口,不论分说,把满满一桶浆糊兜头盖脸的浇在老师的身上!老师站在那儿,一头一脸一身全是浆糊,老师的眼镜被浆糊冲掉在地上,一脸的愕然……许多年后,当我从梦里醒来,老师愕然的神情历历在目,老师身上的浆糊沥沥啦啦地往下滴着,一脸愕然……老师那至高无上的权威就这样被一桶浆糊冲刷掉了。此后,当老师又站在讲台上的时候,总是战战兢兢唠唠叨叨地重复着一句话:“同学们,我有罪,同学们……”在老师“行动”的鼓励下,我们班的“大嘴”率先造反了。在班里,“大嘴”学习最差,是受老师惩罚最多的学生。那时“大嘴”总是张着大嘴哭……他组织了一个只有三个人的战斗队,命令老师每天向他报到。老师就向他报到,他是老师的学生,也没有什么新招,就每天在校园里用粉笔画一个圆圈,让老师在圈里站着。老师就在圈里站着。“大嘴”画的圈很小,只容下一双脚。“大嘴”说:“老实点。不能蹲,一蹲屁股就出圈了,出圈我收拾你!”老师就不蹲……那会儿,我实在是很羡慕“大嘴”!夏天很快过去了,我们异常轻松地进入了中学(那一年没有考试)。而后是下乡……在乡村的许多个没有灯光的夜晚,常常梦见老师,梦见那狠嘟嘟的四眼,不由打一激冷,便有句子流出来了:“一二得二,二二得四;三七二十一,四四一十六”;“一三五七八十腊,三十一天永不差;四六九冬三十日;只有二月二十八。”;“一只乌鸦口渴了,到处找水喝……”;“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九顶之台起于垒土。”;“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都是老师狠出来的。我知道我完了,我永远是个小学生。再没有人这样逼我了……从一年级到六年级,他虐待我们六年哪!重回小城,已近不惑。忽然想去看看老师,就去了槐树街小学。学校还在,人却不在了。问遍所有的人,竟不知陈庭中是谁。学生摇头,老师也摇头,没见过,也没听说过。我嚅嚅的,不噤惶然。看望老同学“大嘴”。再问冯小美。“大嘴”说,前年已死于轮下。“大嘴”说,你知道冯书记吗?文革中自杀了,那是她爸。后来冯小美“神经”了,终日披头散发在街上唱,身后跟一群小孩子。走着走着,还用粉笔画一圆圈,就在圈里站着……“大嘴”说,多好的一个小瓷人呀!说话间,“大嘴”的女人回来了,进门就问:今儿“跑”了多少?“大嘴”说:叫我算算,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小打油儿,一百四十八。“大嘴”是出租汽车司机。捏蛋儿捏蛋儿桌上放着一只碗,碗里滚着三个小纸蛋儿。碗很大,蛋儿很小,但蛋儿裹着一个漫长的用碾棍推出来的岁月。大黑蹲着,二黑蹲着,三黑也蹲着。大黑在篷布厂做事,负一点小小的责任,因此上穿得很体面,也郑重。在厂里有了一些陪上边人喝酒的机会,就觉得晓了很多事,脸上不免带些矜持的傲气。二黑在窑上做事,终于不再下死力脱泥坯了,负了一点责任,就吸上了很好的烟。脸上呢,很自觉地带出了监工人应有的表情,三黑显得躁一些。出门做了几趟生意,并没有挣什么钱,只穿得花哨了,也仿佛见识很广。手里摆弄着一只很名贵的空烟盒,就有了一副离土地很遥远的样子,女人们却紧张得实惠,三房媳妇或坐或站,眉眼儿像枪口一样瞄在蛋儿上。椅上坐着公人,公人是特意请来的,是位很有人缘又很公平的主儿,决不会徇私,那蛋儿自然也是公人监制的,各道程序都很齐备。那么,按着规矩,下一步就该是捏蛋儿了。“蛋儿”斜靠在门坎上,头勾着,眼闭着,像一只沉睡中的老狗。日影儿慢慢地爬到了门口处,斜照着他那半边浑浊的脸。人已是很老了,脸自然很木,枯枯地老皱网着一条条岁月的沟壑。沟壑的底部是土黑色的,端沿儿却是灰黄,杂染着庄稼的汁液和泥土的微尘。天光在这张脸上爬出了一片混饨,混饨里透着迟滞的宁静,仅有的生意是挂在嘴边的那滴口水,那口水极缓极缓地在枯干的嘴边上流着,流出了一片极小的湿润。那湿润爬出了嘴角,似要滴下去而未滴下去,仿佛很沉重的悬着,于是老人的嘴边就有了一片光亮,那光亮书写着他那漫长而悠远的一生。书写着一个小小的生养了三个孩子的世界。那世界是用一根碾棍推出来的……公人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那暗示是很明显的。该说的都说了,时光已是不早,还等什么呢?沉默中,大黑郑重地说:“捏吧。”二黑说:“捏吧。”三黑也说:“捏吧。”于是,三房媳妇都盯着碗里的小纸蛋儿。这纸蛋儿实在是已不陌生。往日里,他们曾用这纸蛋儿分过粮食,分过牲口,分过土地……阳光慢慢地爬到了门里,送来了一片晃眼的暖意,把裹在破棉絮里的“蛋儿”映得很陈旧。老人的眼依旧闭着,头勾着,倦着一把老骨头。渐渐有牛粪的气味从他身上散出来,随爬行的阳光游动。继而有一队庄严的虱子从破袄的污垢处探出来,缓慢地顺着衣褶蠕动。于是,在臭烘烘的阳光里,立时就有了甜甜的泥土的腥味,虱队像犁样的分散开去,亮亮的虱头像犁铧一样地扎进了一沟一沟的袄缝,重又播种去了……大黑看着“蛋儿”,二黑看着“蛋儿”,三黑也看着“蛋儿”,看那摇摇下坠的口水。那滴口涎慢慢地从干瘪的嘴角处扯下来,扯出一条长长的线。那线垂在七彩的阳光里,悬得让人发急,却依然不坠。这沉重似乎越过了时光的限制,把人生高高地吊着……三黑皱皱眉,似有些不耐烦了,说:“大哥,你先捏。”大黑很沉稳地说:“老二,你捏。”二黑摆摆手,说:“老三,你捏。”三兄弟都是明事理的人,自然都很客气。在这一刻,往日那些小小的不愉快顿时烟消云散了。你歉让了,我也歉让,互送着一片和解的诚挚。媳妇们即刻做出很懂规矩的样子,松了那紧着的目光,身子拧出了一片温柔。公人笑笑说:“自家兄弟,都一样的,谁先捏都一样。”大黑叹口气,说:“唉,要不是厂里事太多,我又经常出差……”三黑马上接口说:“跑生意,一天一个样儿,说走就得走……”二黑鼻子哼了哼:“哼!话不能这么说……”说着,看了看媳妇的脸,手一摆:“算了。”“蛋儿”臭不可闻地蜡缩在阳光里。在阳光的引逗下,屋里的气味越加的杂乱无序。“蛋儿”身上的血汗味经过了七十六年的酝酿,成功地与虱子屎臭虫尿蚊子的口液勾兑在一起,经过了四时的大化,风霜雨雪的侵染,就有了干浓烈横的风格。媳妇们抹的那点劣质雪花膏是不堪一击的。于是各自掩着鼻子,不停地往地上吐唾沫。“蛋儿”依然不觉,就把身子更舒服地往阳光里蜷。那滴长长的口涎垂垂地落在了曲着的干柴腿上,跨越了蛇盘样痉挛的黑色血管,摇摇地悬在离地有一寸高的地方……公人催促道:“捏吧,捏吧。”大黑似乎还想说一点什么,很理论的什么,以示他在篷布厂是负一点责任的。可他仅仅是扯了扯披在身上的很皱的西装,就站起来说:“捏吧。”说罢,很从容地从碗里捏出一个蛋儿亲。大媳妇立即凑上去,战兢兢地看了,不吭,又把身子扭了过去,缓身坐了。二黑手一伸,也从碗里捏出一个来。二媳妇很神秘地探头去看,那蛋儿就在男人手里摊着,女人慌忙抢过来,小心翼翼地展在手里……三黑刚要去捏,手被媳妇重重地打了一下,就慌忙抬头,诧异地望着女人。片刻,倏尔明了,去读老大老二的脸……一刻,都不说话了。众人默默地瞧着公人。碗里还有一个蛋儿,那自然是老三的。三黑在老大老二的脸上没“读”出什么,按捺不住,终于把碗里最后一个蛋儿捏了,紧攥在手里,像抓住心似的,脸上沁出了一层汗……倏尔,女人们“呀”地叫了一声!众人的目光全移到了“蛋儿”的身上,奇了,只见那老袄的破处,七彩的阳光下,渐渐长出一棵小小的绿芽儿来,一个芽头儿,两个芽瓣儿……大媳妇说:“麦芽!”二媳妇说:“麦芽!”三媳妇说:“麦芽!”这当儿,“蛋儿”那悬在嘴边的一线口水终于落在了地上,湿出了一个小小的圆。于此同时,“蛋儿”像刚从梦中醒来一般,“吞儿”声笑了。大黑愣了。二黑愣了。三黑也愣了。天眼天眼风脆了,风里有沙了。我感觉到风里有沙了。书上说,黄河从这里流过,在地图上从这里流过,但整个夏天都没有看到像样的水。这里的水几乎全是从水管里流出来的,水管里的水是药水,是从漂白粉里泡出来的,有一股锈迹斑斑的药味,还有一股死老鼠的气味。这是一座地图上有河而实际上看不到大水的城市。我喜欢大水,有波澜的水,可这里没有。这里的水全是棉线做的,是那种发污的坏棉线,天上下的和水管里流的,全是,有时候线很细,非常细。而秋天的时候就有沙来了,风送来的沙,沙就是河了。在这个城市里,沙就是河,黄颜色的河。我闻到河的气味了,是沙从河上裹过来的气味。这是一种没有了湿度的气味,是一粒一粒的气味,很碜。这种气味从天上撒下来,在窗户上慢慢地行走,到了晚上的时候,才显现出黄黄浅浅的一层,上街的人脸上都会有这么一层,这一层就算是河了,这时候,你会觉得有河。河就挂在人的脸上,在秋天来了的时候,你可以从人们脸上看到黄河。那自然是一粒一粒的黄河。我是医生了,当人们带着一脸“黄河”来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已经是这个城市的医生了。我开始给这个城市看病。这一切都是新妈妈安排的。我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新妈妈说我有“特异功能”,就为我开了一家“特异功能诊所”。新妈妈在体育馆门前租了两间房,就叫“特异功能诊所”。这样,我就是诊所的医生了。病人很多,我的病人非常多。自从冯记者、杨记者在报上连续发了一些介绍文章后,我的病人越来越多了。人们都希望活,人们是在活中腐烂,在腐烂中活。现在我的眼睛专门看那些烂肉,我的眼睛成了一双专门深进人体内观察烂肉的眼睛。我总是想呕吐,看得多了我就想吐……病真多呀!病例一: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个“钢笔人”。我看出来了,他是一个“钢笔人”。我看着他,我在他身上闻到了墨水的气味。他身上确实有一股蓝黑墨水的气味。那股味已渗进他的血管里去了。我发现病灶是在他手捂着的那个地方,那个地方是肝。病灶在他的肝上,他的肝已经下垂了。他肝上长出了一个蓝黑色的瘤子。那瘤子长在肝部的下端,像是一串鼓鼓囊囊的连体蓝葡萄。那“葡萄”里有一格一格的小抽屉,我看见那瘤子里排满了写有“绝密”字样的小抽屉。抽屉里存有各种各样的墨水,有的墨水在时间中已经干了,墨水干成了蝌蚪样,“蝌蚪”结成各样的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