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李佩甫简介李佩甫,1953年生,河南许昌人。曾为知青、工人、文化局创作员,刊物编辑,副主编等,现为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河南省文学院副院长。自1978年以来,先后发表、出版长篇小说6部;中短篇小说选集3部;长篇电视连续剧4部;短篇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50余篇,约四百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李氏家族》、《城市白皮书》、《金屋》、《羊的门》等;中短篇小说选集:《中国当代作家选集——李佩甫卷》、《无边无际的早晨》、《李佩甫作品选》等;长篇电视连续剧《颍河故事》、《难忘岁月——红旗渠故事》等。作品曾先后荣获全国“庄重文文学奖”;全国飞天一等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人民文学优秀长篇奖”;《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小说月报》优秀小说奖;《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中篇奖;河南省文学艺术优秀作品奖等数十次文学奖励,部分作品曾被翻译到美国、日本、韩国等。人面桔人面桔作者:李佩甫那时老徐年轻,在市文教局干事,很体面。老徐的女人在工厂上班,富态。老徐嫌女人胖,很想跟女人离婚,女人就是不离。于是老徐经常打女人,还罚女人下跪。女人很怕老徐,跪就跪,就是不离。有时,已到了下半夜了,邻居们夜起,看见老徐屋里灯亮着,探头一看,老徐女人还在灯下跪着。邻人就喊:“老徐,老徐,算了……”老徐醒了,从床上坐起,揉揉眼,没好气地说:“起来吧。”女人这才起来,洗洗,重给老徐睡。老徐自然有些事。那时,整个文教局才三五个人,一二局长,三干事,统管文化、教育、卫生。权力很大。老徐分管文化,文化管着电影院、剧院、剧团、图书馆……所以,剧团的女演员们很热乎老徐,见了老徐嗲嗲的,加上有色有貌,老徐很吃木。不过,老徐谨慎,并不曾干出舆论来。由于谨慎,就带来很多的压抑。老徐的脸一回家就苦着,对女人打的越发仔细。有一次,老徐抓住女人的头发往水缸上撞,一连撞了十几下,女人竟一滴血都没流。越打,女人越坚韧;越打,女人越适应;越打,女人侍候得越周到,端茶递水、洗衣做饭,接着就有孩子生出来了……这就像做活一样,做着做着就没了兴致。老徐很无奈。渐渐,老徐也断了念想,只是隔三差五的偷偷嘴罢了。在文教局,老徐要做的事情并不多,也就是开开会、传达传达上头的精神什么的。余下的一大片日子,喝喝茶,看看报,打打瞌睡。很无趣。当然也有些很重要的工作,那就是逢年过节的时候分发戏票、电影票。每逢过节的时候,好票由文教局统管,也就是由老徐统管。这时,老徐就显得非常滋润。在大街上,每走上三五步,就有人亲热的跟老徐打招呼。市直机关的干部见了老徐就像见了爷一样,亲切的让老徐感动。老徐的中山服的六个兜,外边四个,里边两个,票也分了六种,一个兜里装一种。一等一的好票是给市委领导的,那要送到家里。一等二的好票是给直属领导的,分场合送。余下的就看关系了……于是每到这个时候,老徐非常忙碌,男男女女都围着老徐转。老徐很有面子。人一有面子就有了些身份,老徐走路的时候,中山服就架起来了,有点撑。有了给领导送票的机会,也有了想当局长的念头。老徐已是老干事了,这念头一起就非常强烈。在这方面,女人跟他空前一致。每逢过节,夫妻双双一起到领导家,不但送票,也送礼品。这时,女人打扮出来,也算有几分颜色,手儿肉肉的,甜着对领导笑。领导轻轻拍着老徐女人的肉手,眼望着老徐,说些很含蓄的话:“好好工作吧。啊……”回到家,两人会温忖一小会儿。对女人,老徐打还是要打的,不过,不常打。日子很碎。而耐心就像水一样,流着流着就涸竭了。这中间似有很多机会,文化、教育分家一次;局长调走一次;一次又一次……老徐每一次很有希望,可每一次当希望来临的时候,却又黄了。老徐很生气,一生气就打女人。女人绵羊似的,就把肉摊开,任老徐打。打归打,送票送礼依然持之以恒。在这中间,女人悄没声地把关系办到了剧院,成了老徐的下属。老徐不问。可女人又悄没声地成了剧院管票的。自此,老徐再不去送票了,送票的事交给了女人。女人每一次送票回来都捎一些话给老徐,使老徐看到希望的亮光。比如,刘书记说:老徐该解决了……年数委实不少了。可事情呢,却常常出现意外。有些领导,送着送着,人调走了,一切又得重新开始……终于有一日,冯书记把老徐叫去,亲切地说:老徐,该解决了。组织上已经研究了。老同志了,就留在局里吧……老徐自然说些感激的话。回家的路上,心里像扇儿扇。似乎三五日,任命就下来了。局里人见了老徐,也都喊徐局长。老徐笑笑,算是默认。这时老徐已算是有年份有肚子,态势早厚了,缺的是一张簿纸。然而,就在任命要下的那天,老徐出了事情。那天下午,纪委的人先一步来了,纪委的人关上门跟老徐谈了半日,出门的时候,老徐像傻了一样……七天之后,老徐被抓进了监狱。是局里有人把老徐告了。老徐前一段抓过平反落实政策的事,自然有不少人上门求他……一查,就查出了受贿的事,落实下来,有四千之多,一下子就判了七年。老徐没有住够七年。他是一年半之后被女人接回来的。老徐在监狱里得了脑血栓,老徐瘫痪了。老徐回来的时候连话都不会说,半边身子像木了一样。成了个半死人。开初女人对他还好,也给他治过两次。渐渐就不行了。女人这会已当上了剧院的经理,女人忙,也没了那么多的耐性。女人就想跟他离婚。可和一个不会说话的半死人没法离婚。女人就说,你死吧。于是常常三两天不给他饭吃……老徐在床上躺着,不会说话,就眼睁睁地看着女人。女人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赏他一口唾沫!唾沫吐在老徐的脸上,老徐也不擦,他不会擦。于是有一层层的唾沫摞在脸上……孩子们开始还可怜老徐,隔三差五的给他端碗饭。日子久了,看他一身屎一身尿的,嫌脏,也烦了。于是就把老徐弄到一个人们看不到的小屋里,想起了,给他碗饭,想不起就让他饿着。女人还是坚持不懈地赏他一口唾沫!有时恨了,就呸呸呸吐两三口,说:你咋还不死呢?老徐活得很有韧性,却也不死。每日里静睁着一双眼,显得很深。时间长了,在老徐躺的小黑屋里臭哄哄的,一推门就能看到一片白花花的亮光,那是干了的唾沫。有一日,老徐的女人端着半碗剩饭给老徐,嘴里还噙着一瓣桔子,一推门闻到一股子臭气,便呸一口把嚼了一半的桔子吐到了老徐脸上,连核儿带梗儿粘糊糊的一片……不料,没几日,老徐脸上长出了一棵嫩芽儿。那芽儿慢慢长,慢慢长,竟然长成了一棵小树,那是一棵小桔树,叶儿七八片,绿油油的……半年后,老徐脸上的桔树结了一个小金桔,先绿,渐渐鹅黄……不知怎的,这事儿竟被本市一个搞盆景的知道了。经多处察访找到了老徐家,非要看看,家人自然不让。此人倒有个缠劲,硬是在门前转悠了三天,瞅个人不注意的时候,进了那小黑屋。一看,惊得这人倒吸了一口气……二日,此人专程来找老徐的女人,说要买那棵桔树,张口就给十万元。女人愣了,心里湿湿的。女人问:“你给十万?”那人说:“十万,不过,有个条件,我要活的,得带土……”女人不解:“带土?培点土不就行了。”那人解释说:“这棵桔树主贵处就在这里。它是血肉喂出来的。你把它拔下来它就死了,必须带血带肉……你考虑考虑吧。”老徐的女人一怔,那人掂下五千块钱,说这是订钱。说完站起走了……三日后,那人又来。看了,两眼放光,说:“那根须已扎进血管里,缠在了脑骨上,光带血肉取怕是不行了……不过,如果带头卖,可值百万。主贵就在一棵桔树长在骷髅上……”家人商量半日,终怕落下罪孽,不敢下手。老徐女人还专门到法院去问,说已是植物人了,可不可让他早走?法院的人答复,目前法律还没有这条规定……也只好等着。老徐竟然不死,依旧睁着两眼,那棵桔树慢慢长着,结下的小金桔红艳无比……香叶香叶男人跪在她的面前,男人说:“完了。”那时候,男人还是很风光的,常常坐着卧车回来。喇叭鸣得很响。村里人都以为男人发财了,男人说:“钱算啥?三十万五十万小菜一碟!”于是就穿得特别崭括,西装一套一套地换,吸最好的烟,喝最好的酒。见了人头昂得很高,把揣在兜里的小片片亮给人看,说上边有“洋文”。后来家里的饭一口也吃不下去了。烙了油馍,说不香;给他摊煎饼,又说没味儿。接着就夸城里女人的手巧,做的饭有滋有味的。有一段时间,男人嘴里渐渐露出了一点口风,男人不想要她了。两个孩子了,男人不想要她了。城里女人映花了男人的眼。男人一回来就发脾气,就找茬儿;她是个柔弱的女人,为了孩子,她都忍了。地里的活儿男人从来没干过。农忙时,她想让男人帮帮她,男人说:“收收打打也就是几百块,撂了算啦!”男人说了大话,可从不见捎钱回来,她只好一个人死做,在土里扑腾的女人是很见老的,而男人的日子却日见喧闹,她成了男人的拖车……可是,男人突然回来了。没有坐卧车,也没有了往日的张狂。在夜半三更的时候,男人贼儿样的敲响了家门,进来就扑咚一声跪下说:“完了。”到了这时候,男人才告诉她:他托人贷了一些款,加上合伙人摊的股份,还有一些邻人托他买化肥、农药的钱,全都被人骗了!他本意是要做大生意的,然而,却被广东蛮子骗了……夜有些凉,她抖着身子问:“多少?”男人抓着自己的头发,泪流满面,神色十分惊恐。他吞吞吐吐地说:“有……有、好几万。”男人说的很含糊,言语问躲躲闪闪的。到了这般境地,男人还想瞒她。这一次,她不敢再相信男人了:“到底多少?”再相信男人了:“到底多少?”男人喘口气,结结巴巴他说:“八、八万……”老天哪,八万!她娘儿仨在家省吃俭用,喂猪喂鸡,加上卖粮食的钱,紧紧巴巴一年才能挣七八百块。而男人一下子就欠了八万……男人擂着头说:“我作孽呀!我对不起恁娘儿仨,让我死了吧……”男人不想死。男人要想死,就不会在她面前下跪了。可男人的方寸已经乱了,男人扶不起来了。多年来他一直是靠男人拿主意的,现在男人成了一堆泥。她一个妇道人家又有什么办法呢?两个孩子在床上睡着;男人在她眼前跪前。她看看孩子,看看男人;看看男人,又看看孩子……末了,她叹口气说:“你走吧。”男人慢慢抬起头,嘴张了张,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只眼巴巴地望着她。她心里很乱,却不得不撑住架子说:“你走吧,出去躲一躲,三年,五年……”男人紧抓住她的手,抖抖地家:“家里……”她说:“家里你别管了,天坍下来有俺娘们顶着……”男人哭了,男人像孩子样的偎在她怀里,一声一声地喊着她的名字说:“香叶,香叶,我挣了钱就回来……”八万元,怎么去挣呢?她不敢往下想,也不让自己往下想,就说:“天快亮了,收拾收拾走吧。”说着,她站起身来,从破衣柜里摸出五十块钱递给男人。男人哭着不要,她把钱塞到男人的兜里。男人又抓住她的手说:“香叶,香叶,我对不起你……”男人的手很湿。很凉,哆哆嗦嗦的,她心里突然有了一丝快感,很沉重的快感。只有在这时候,男人才彻底地属于她。男人去了。男人是从后院翻墙走的,男人连从大门走出去的勇气都没有了,当男人的脚步声消失之后,香叶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第二天,讨债的便涌上门了。三教九流的各路债主闹嚷嚷站了一院子。有的人进门就喊:“五大喷,今天你就是砸锅卖铁也得还老子的钱!”一问当家的不在,便知道那“鳖儿”跑了。顷刻间,院子里像炸了似的,债主们全部红了眼,有咳喝着扒房子的;有抢牲口的;有跳猪圈里赶猪的;也有冲进屋里拾缀值钱东西的……屋里屋外闹成了一窝蜂!香叶从没经过这阵势,看见人腿就软了。可男人已经跑了,孩子还小,她只有撑着。开初,人们知道一个妇道人家不支事,她说话也没人理她。香叶就默默地去灶房烧水,任人骂翻天也不开腔。水烧开了,她就一碗一碗地往外端,家里的碗全拿出来了,在地上摆了一片……这当儿,两个孩子吓得扑到她怀里哭起来。她给孩子擦擦泪,轻声说:“去吧,上学去吧。叔们逗你们玩哩……”一时,债主们被这媳妇的沉静镇了,又乱哄哄地围上来向她要债。香叶随手搬只小凳在当院坐下来,挺住身子说:“爷儿们,都走了恁远的路,喝口水,有话慢慢说吧。”债主们像没王蜂似的团团围住她,一个个躁躁地骂着,有的干脆张大嘴哭起来……香叶软声说:“男人在外头的事,俺也不清楚。可话说回来,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既然欠了人家,总是要还的。爷儿们消消气,慢慢说……”乡信货员老马挤上来,一跺脚说:“唉呀祖奶奶!五万哪,我给他贷了五万……”香叶心里打了个冷颤儿,眼前一黑,就觉得那数字像山一样压过来。她两手抓着凳沿儿,坐稳了才说:“大哥,你是国家的人,懂政策,有句话我不该说,他是个没星秤,这款当初你就不该贷给他。这会儿闹出事来了,这个帐俺应了。你知道,五万元不是小数,俺眼下也还不起。你要当紧逼俺还帐,大哥,你看看这院里,屋里,东西全折上,值不值那些钱?”老马一时急火攻心,炸着喉咙喊道:“没,没钱……我上法院告他鳖儿!”香叶慢声慢语地说:“大哥,你告到法院,就是找着把他抓起来,这帐还是要还的。你说是不是?给他一条路,他兴许能挣些钱来,慢慢把帐还上。要是他挣不来那么多,家里俺也认这个帐,早早晚晚给你堵上这窟窿……”老马一拍尼股,说:“现今上头就催着要款!那怕先还个一万两万呢,也不能叫我背黑锅呀?!”香叶端起一碗水递给老马:“大哥,你别急,先喝口水。我又跑不了……”待老马接了水碗,她又说:“大哥,事到了这一步,责任你也担一些。听说贷款时你也得了些好处?这样吧,你先把那一万元好处费还上。这四万我认了,慢慢还。只要我手里有钱,都是你的。挣一块还一块,啥时要啥时给,决不赖帐。要是还不行,大哥,你搬东西吧,啥值钱拿啥……”老马傻愣愣地捧着水碗,人慢慢地蹲下去了……余下的债主七嘴八舌地嚷着要帐。有三干两千的,也有三百五百的,一个个都像疯了似的。手指头点在香叶的脸上!唾沫星子溅在香叶的脸上!香叶不扬头也不低头,就直着身子跟人说好话……那些有借据的,急着用的,香叶指指院里的牛、圈里的猪,又指指屋里的东西,说:“大哥,钱是欠了。当家的虽然不在,这帐俺认。你看看这院坚屋里,凡值钱的,请挑了。你说个数,把帐抵上。不够呢,说个日子,俺慢慢还。知道恁挣钱不容易,话也不能说到别处……”人们蜂拥而去,屋里屋外看了,家里值钱东西的确不多。就有人挑了牲口,有人赶了猪,有人抬了桌子、柜子……香叶眼含着泪看人挑东西,那都是自己多年辛劳挣下的呀!可她还不得不笑着说:“大哥,弄到这一步,真是对不住了,恁多担得吧。”债主们知道她男人在外边花天酒地,女人却不曾享过半天的福,如今担下了天大的窟窿……心里都酸酸的。那噎人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还有一群没有凭据的,也都嚷嚷着要债。香叶说:“老少爷儿们,按说,借钱是该还的。没有钱,也得说个时候,各位都说明心欠了钱,到底欠了没有?欠了多少?该是有个凭据的。想各位都不是外人,人到难处了,也不会坑俺。可明心不在家,叫我怎么说?这样行不行,一是等明心回来,他只要说借了,会还的。要是明心不回来了,只要能说出几个证人,公道的证人,我也认。你们都看见了,这个家是败了。人都有落难的时候,再宽些日子吧……”众人默默地,也都觉得这女人说的是理。有的就口骂着去了,有的还留下来死缠……就这样,从早到晚,要债的来了一拨又一拨。她就一遍一遍地给人说好话。她是个没出过门的女人,一生都没说过这么多的话,也没做过这么大的难。有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