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九天说,我这个模特,她来北京不到四个月,肚子就显出来了。我敢肯定,这不是我的孩子。可我并没有嫌弃她,我还是让她把孩子生下来了……那时候,我已经打算给她办户口了,我得办两个人的户口。你知道,进京的指标是很难办的。为给她办户口,我的画,都送出去好几张了……那时候,我正画她呢,没话说。再后来,没想到,反而是她开始干涉我了。我一个画家,当然要用各种模特。一个画家,一个大画家,怎么能没有女人没有模特呢?可她竟然不让别的模特进门,她说:你画我。我还不够你画么?这叫什么话?我是个域家,总不能只用—个模特吧。总之,我们开始有矛盾了。矛盾越来越深……再后来,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跑了。 雁九天说,我承认,我迷过她很长一段时间。可人,尤其是女人,不能走得太近,一旦走近了,就会产生离心力,各种毛病都显现出来了……后来,离婚的时候,她闹得一塌糊涂,很不像话,完全像个泼妇。说到感情,她把我写给她的信,一共三十二封,当做证据,在法庭上当众拿出来,要挟我。她还对法院的人说,我曾经跪在她的面前……我那是跪她么?笑话,我那是拜倒在了“美神”的面前,是对艺术的崇拜,是对形体美的顶礼。现在她身上已经没有这种“美”了。哼,她是看我这两年画卖得好……她说她要孩子的抚养费,一下子给我算了一百多万。呸,你想我会给她么?我一分钱都不会给她。当着法官的面,我说,要抚养费是吧?我给,我可以给。可有一条,他必须是我的孩子。只要是我的孩子,你要多少,我给多少。去做DNA吧。 雁九天说,那时候,就这一条,一下子就把她治住了。她坚持不做DNA,也不提要钱的事了。她说,是为了孩子,她怕伤了孩子……呸,她是怕一旦DNA结果出来,伤了她自己。她堕落了。一个女人,一旦堕落,是很可怕的。有一段时间,她就像小母狼一样,天天夜里给我打电话,又哭又闹,闹得我一点儿灵感也没有了。她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后来她又说她什么都不要了,就要这幅画。你想,我会给她么?这是我的创作,是我五年的心血,是艺术品!我会给她么?再后来,我想了想,还真有点同情她……可等我再打电话时,已经找不到她了。 雁九天的话,就像是针,一根一根地扎在我的心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无话可说。 临走的时候,有两个人进了雁九天的画室……就在这时,雁九天突然站起身,高声说:你一直在看我这幅画。我知道你喜欢这幅画。可我不卖。别说一百万,笑话。五百万,一千万也不卖。走吧,你可以走了。 我愣了一下。顿时,我明白了,那两个人是来买画的……这是商人的伎俩。其实,我跟人打听过,五年前,仅仅是四五年前,他雁九天的画,一千块钱一幅,他也是卖过的。现在,他狮子大张口,敢说一千万了。 我忍不住笑了。雁九天不知道,厚朴堂上市后,我的身价一亿六,我完全可以把这幅画买下来。可这种人,算了。 看我笑了,雁九天有些不自然。他故意仰着脸,傲慢地说:艺术是无价的。 在寻找梅村的日子里,我带着的玫瑰,九十九朵阿比西尼亚玫瑰,一朵一朵枯萎了。 花瓣儿在一天天变黑……到了最后,那九十九朵玫瑰,光剩下枝了。 说实话,我很失望。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到过去的那个梅村了。梅村在我的心目中正在一天天远去……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最后,我只是希望能见她一面,仅此而已。 当一个人迷茫的时候,会做许多荒唐的事情。 我说过,我曾经堕落。存寻找梅村的那些日子里,一天晚上,百无聊赖之际,我独自~人,阴差阳错,走进了一家歌厅。在这家霓虹灯闪烁的歌厅里,在一个服务生的引领下,我上了铺着红地毯的二楼。在二楼转过一个弯,服务生把我领到了一个大玻璃窗前,我一下子就傻了。那是一个巨大的玻璃窗,窗后是一个很大的四面都挂满了镜子的房间,在这么一个房间里,我一下子看到了上百个姑娘。全是穿超短裙、露着肚脐的姑娘。每个姑娘腰间挂着一个号牌……服务生托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有一堆塑料做的小白牌,白牌上写有号码,服务生说:先生,你点一个。 当时,我迟疑了一下,点了一个身材、模样看上去有点像梅村的姑娘。服务生拉开玻璃门,喊一声:十二号,梅花,跟客人走……当她跟我走进KTV包间之后,我又一次问了她的名字。我说:你叫什么? 她说:梅花。我叫梅花。 我说:是梅村? 她说:梅花。梅花的梅。 我说:你个子挺高的,哪里人? 她说:北边。 我说:北边什么地方? 她说:不就玩玩么,查户口呢? 我哑口。 她看了我一眼,说:黑龙江的。 片刻,我说:你是叫……梅村吧? 她说:梅花。 我说:就叫梅村吧。 她说:梅花。先生,你耳朵有问题? 我说:梅村。 说着,我从兜里掏出一叠百元钞票,一张一张地往桌上放,放到第五张时……她看了我一眼,说:好。梅村就梅村。这名儿不好,晦气。 我叫道:梅村——叫她“梅村”,其实,我心里并不舒服。 她说:哥哥,叫我呢? 我又叫了一声:梅村。 她大声应着,说:——哎!哥哥,好哥哥,我是梅村,我就是梅村。 一时,我心里百感交集……脱口说:你整过容吧? 她一惊,说:你怎么知道? 我默默地望着她,我总觉她的五官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只是一种感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舒服。 突然间,她的声音低下来了,她说:哥哥,你别嫌弃我,我命不好。 我问:怎么不好了? 她说:小时候,我才一个多月大,娘下地干活了。屋棚上掉下一只老鼠,老鼠把我的鼻子尖给啃了……后来,又过了两个月,娘又出门了,在院子里铺了张席,我在席上躺着。猪,我们家的猪,从圈里蹿出来,又把我的耳朵给咬了……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呀! 我很惊讶,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遭遇?凭什么,连老鼠都欺负她?还有猪,猪也欺负她……一个人两次遇难,如果不是命运,那又是什么? 她说:我从小发愤读书,就想着有一天挣了钱,可以整整容。我九岁时,发烧后鼻子淌水,娘把我送到了县里的医院,听大夫说,鼻子、耳朵都可以做整容手术,只有北京可以做。从此,我记下了……我大学毕业出来做这个,也是为了整容。不瞒你,我已经整过三次了。还要再做三次。医生说,再做三次,就可以做出一张最美的脸……人不能没有脸吧? 整个晚上,我都跟“梅村”在一起…… “梅村”说:哥哥,咱这儿有洋酒,法国的,一千六百元一瓶,你要么?“梅村”说:哥哥,我渴了,上个果盘吧?这个便宜,八十。要不,来盒“牵手”,纯果汁,一百六。“梅村”说:哥哥,要不来啤的,“青岛”还是“嘉士伯”,要不,“蓝带”?“梅村”说:哥哥,你怎么老坐着,不跳舞呢?起来,跳一个。跳一曲翻—个红牌(五十元)。我知道哥哥是大老板,不差这点钱……“梅村”说:哥哥,你不唱也不跳,这么老坐着,啥意思吗?起来,起来嘛哥哥……哥哥,是要我出台么?我可是大学生,一般不出台,出台就贵了。 我真是欲哭无泪。此“梅村”非彼梅村,我不再叫她梅村了。她不是梅村……她只是一个为整容而拼命挣钱的女孩。 也许是包房装修的缘故,也许是在她极力推销下我喝了两罐啤酒的缘故,我坐在沙发上,只觉得头有些晕,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塑料的气味。包间是新装修的,墙纸是塑料的.茶桌是塑料的,沙发布是塑料(纤维丝)的,吊灯是塑料的,电视机是塑料的……那味道漫散在空气里,很难闻。这是—个塑料化的时代,人、衣、食、物,全塑料化了。我突然忍不住想笑。 “梅村”说:哥哥,你不是笑我吧? 我也不知道笑什么,只是想笑。 “梅村”说:你别看我的鼻子。我鼻子不歪吧?我鼻子里镶了个托,进口玻璃钢的,不大,一点点儿……过一段,再做个小手术,就去掉了。 我大笑。 “梅村”说:你还笑?还笑? 我仍在笑,眼里的泪都笑出来了。 “梅村”说:哥哥,你是想梅村了吧?我就是梅村。我是梅村哪——小妹妹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 我站起身来,说:别唱了。你不是梅村。 后来,当我几近绝望的时候,机缘巧合,我找到了梅村的三本日记。 据说,梅村出国了。临出国前,她的一些东西放在一个朋友那里……在这三本日记里,梅村详细地记述了她的心路历程。就此,我挑出十篇,不做任何评价,展现给你: 五月七日 W课上得真好,整个梯形教室里坐满了人。他引用林肯的话:“人生最美好的东西,就是他同别人的友谊。”“我要站在所有正确人的那一边,正确的时候和他们在一起,错误的时候离开他们。” ……我知道他是在看我。他站在梯形教室的讲台上,目光很忧郁。他的目光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就像我小时候那样。就是那样的:带着一种渴望,一种胆怯,一种好奇,一种犯罪感……还有矜持。 九月十六日 W在操场上跑步。 我已思忖了好多次了。他是个很勤奋的人。围着操场跑一圈四百米,他的脚步在拐过弯来的时候,就慢下来了,节奏慢下来了,像是要探寻什么,像是要寻人说话……最慢的一段,是快要到寝室门口的时候,他几乎就要停下来了。可他没有停,只是顿了一下。我能感觉出来。他是在看我么? 半夜里,睡梦中,寝室的门突然响了……我们六个人都醒了,一个个都说:谁,谁呀?可没人应。脚步声,咚咚的脚步声,跑去了。我知道是他。肯定是他。 我在去饭厅的路上碰上他好几次,他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那样子很好笑。我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他有些讪讪的。我不会揭穿他。我有点心疼他了。 我喜欢听他说话。他把他读过的每一本书说给我听……他的记忆力真好。他说田中角荣、说西西弗斯、说蓬皮杜、说艾森豪威尔、说罗斯福、说阿喀琉斯、说尼克松、说《尤利西斯》里的布卢姆,他说的时候微微地扬一下头,很忧伤的样子,像是在沉思。 两个人,就那么坐着,说一说书,说一说书上写的人和事,多好。 十月二十一日 W就要走了。 他在临走前,给我讲了他的乡村,他的童年……那种无助感,一下子打动了我。我也恐惧过。我知道人恐惧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让我想起了我的童年,在黑夜里,当一个黑影儿向你扑来的时候,那黑影儿就像是一只突如其来的大鸟,一个喘着粗气的大鸟把我整个覆盖了,我真的好害怕……那时候,我紧咬着牙,一声不吭。母亲就在隔壁的房间里,可我不敢叫她。那时候,我就像是一个叫天天不应的婴儿。 他说,他曾经对着一块烤热的砖头说:妈,暖暖我……听着真叫人心痛。 这句话,就是这句话,让我夜不能寐。我睁着眼睛,一晚上都在想着这句话……我真的是被他打动了。半夜里,我从床上爬起来,在操场上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想,就让我暖暖他吧。让我用身子暖暖他。我的身子不干净了,我的心是干净的。 也就是这晚,他说,让我等他。他回来的时候.要送我“阿比西尼亚玫瑰”…… 这像是个梦。世上真有这种玫瑰么? 一月十六日 下雪了。小雪。 K来了。K从大西北来,顶着一头雪…… 有很多人问我,你怎么会喜欢他呢?这么丑的一个人,你怎么就偏偏喜欢他呢?我答不出来。他是个诗人。原是学考古的,可他读着读着,眼看就要毕业的时候,毅然罢学不上,“读”黄河去了。他告诉我:黄河是一本大书!一个诗人,只有诗人,才会有这样的气魄。我们两人是在黄河边上认识的。那时候,他一个人背着行囊,餐风饮露,长发披肩,像个野人似的,正徒步走黄河……其实,我不在乎他的相貌,是他的意志,他的诗情,征服了我。我甚至不怎么看他,或者说不敢看他,每当我注视他的时候,我都会心痛。他目光里有一种让人心碎的东西。还有他眉头上的那条刀痕,没人相信,那条刀痕也是我喜欢他的理由……真的,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忧郁、苍凉还有疼痛。他就像镜子一样,能照出我内心的一些东西。还有,他献给我的那一百首情诗,如那首:“一见到你/我的心就匍匐在地/低到了尘埃里/在尘埃里结出诗的果实/奉献给我亲爱的人……”如“屋里没人了/唯有黄昏/你会在门口出现/身穿素雅的白衣/彷佛为你织就衣料的/就是那漫天的飞絮。” ……真好! 另外,K身上有一种气味。是什么我说不清楚,可每逢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就觉得很平静,很舒服,很坦然。这是我多年来从没遇到过的……一个人跟一个人在一起,他身上有一种气味,能让你着迷的气味,那是他的汗味。很奇怪,在他面前,一闻到这么一股味的时候,就有了哭过之后的那种感觉,这是一种可以在他怀里做梦的感觉。和他在一起时,心里会疼。奇怪的是,正是这种疼,会让人平静。我可以像小猫小狗一样,偎在他的怀抱里,听着他的诗歌打盹……在童年里,我就是在疼痛中睡去的。 二月一日 最终,我跟K分手了。 分手,也是一种解脱……当然,先是他欺骗了我(有人告诉我,他的诗作竟然有一大半是抄袭外国人的。开初,我不信。当有人把证据摆在我面前,我拿着诗集当面质问他时,他说,这不是抄袭,是爱的见证),这是我不能原谅的。 而后,我不得不承认,是我又伤害了他。 因为我,X追到了兰州,去那家诗刊社告了他,把K好不容易得到的工作给告掉了。他被单位辞退了……这样去伤害人家,非我本愿。我恨自己,你怎么是这样一个人呢? 我本期望着找一个我爱的人,一个靠在他的肩膀上,能说一说知心话的人……可我有什么办法? X整整追了我四年。有时候想想,他也不容易呢。四年里,他打了多少电话,送了多少次玫瑰,记不清了……那电话铃声,我原本是很讨厌的。可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有人不停地给你打电话,有人时时刻刻地记挂着你,你还要怎样?你还能怎样?他送我的BP机,不时会“嘀”一声,就像是裤腰上拴了个人一样……你烦他,你烦那“嘀嘀嘀”的声音,可是,当你需要他的时候,当你无助的时候,那声音真的起作用。听多了,就有了亲切感了。走在路上,“嘀”一声,你心里会很安定。况且,现在你连个落脚点都没有,家里又出了状况,那样子……也只好这样了。 不这样还能怎样?至少,他是爱我的。 六月三日 我有点过不下去了。结婚才一个多月,我们就开始吵架了。 X说他爱我。他不能没有我。可是,每到半夜时,他都会把我叫醒,把我从床上拉起来,脸对脸,审我。 我在他眼里成了一个“东西”,按他的说法:是淫贼惦着的一件“东西”。他不停地追问我跟K在一起时的情况,每一个细节他都问得很细……这叫人痛不欲生。其实,我早就告诉他了,我的一切,都告诉他了。可他还不依不饶的。这日子,我真是过不下去了。 有一天夜里,睡着睡着,他突然说:你等着,我安全局有一朋友,听说他那里新进了台测谎仪,我准备借来用一用。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我问:干什么?他说:测测你。看你到底说的是不是假话?他又说:怕了吧?赶快老实交代。省得到时候被动。这可是现代化的仪器,你藏不住的。我一下子就醒了,说:我交代什么呀?他说:你自己知道。我说:不都给你说了么?他说:没说清楚。你肯定有隐瞒。我说:求求你,别再逼我了。你要再逼我,我就从这楼上跳下去了。他怔了一下,说:你跳。我看着你跳,我真的是万念俱灰!我一跃而起时,他又扑上来,抱着我,跪在地上,吻我的脚趾……反复道歉说,他对天发誓,保证再不这样了。 可是,过不了两天,他一切如旧。 天天这样熬,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我要求跟他分床睡,他坚决不答应……遇上这么个人,还怎么活呢? 三月一日 我在火车上遇上了Y。 Y是个画家。温文尔雅。说我的手好,他想画我的手……不知为什么,稀里糊涂的,就把地址留给了他。人,有时候,真说不清楚。也许我是个坏女人,就像X说的那样。 一个多月后,Y来了,就住在宾馆里。接了他的电话,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哭,就像是遇上了亲人一样。我跟Y根本不认识,仅在火车上见过一面。可是,就觉得他是亲人,就有亲人的感觉。怎么能这样呢?我还没离婚呢,我是什么样的人哪? 在西餐厅见面的时候,Y很绅士地、周到地把座位给我拉开,待我坐下后,他才重新坐下。周围有音乐,妙曼的音乐,Y说,他要创作一幅画,要我当他的模特。他一直不停地赞美我。他说:美是全人类的……我有些恍惚。 三月八日 仅仅隔了一个星期,Y又来了。 我就像一个地下工作者似的,悄悄地去见他。我也恨自己,我是不是很无耻? Y说:在这个世界上,画手画得最好的是丢勒。丢勒的《祈祷的手》,让人战栗。丢勒原是画版画的,雕工极好,他画的手,天下第一。手上的每一根筋、每一条血管都是活的,你可以感觉到青筋暴凸的血管里流淌着的热血,那是一双劳动的手,伤痕累累的手……那手会说话。 Y说:我想画你的手。这是一双美手,是美的极致。我闭上眼睛的时候,就想起你这双手,纹络是那样的细腻,那样的丰满,连泛青色的血管都是鲜艳的,指甲亮着红润。我还要在画里加上中国画写意的成分,因为你每一根手指都是诗,是音乐,这是上苍的杰作,我必须让它留下来……这是我的责任。你一定要答应我。我祈求你答应我吧。 我实在是不想承认,可自从这次见了面之后,我真的是被他征服了。我就迷上他了。我对自己说,也许这就是你一生一世要找的人。我找到他了。 七月九日 今天,我又收到了Y的信。 这年月,写信的人已经很少了。用小楷毛笔写信的人更少。Y的信写在印有红竖格格的宣纸上,有一股墨的清香……信是不能放在家里的,放在家里就成了我的罪证了。我只能把它暂时存放在小雪家……每次都要跑到小雪那里去看信。小雪人好,她给了我一把收藏爱情的钥匙。 我数了数他寄来的信,已经有三十封了。他每封信里,都有很炽热的句子。他说:来吧。在一个笼子里关着,花会枯萎的。人活一世,让美尽情开放吧。 在每封信的结尾,他都会画燕子,燕子嘴里衔着一个桃形的心…… 到了该下决心的时候了。 十一月七日 在Y的画室里,我愿意为他的艺术献身…… 可是,他画着画着,突然抱住了我。他说,他要体验一下。他是用舌头体验的,他用他的舌头把我全身舔了一遍,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那一刻,我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也许,最初时,我有些怕,有些慌乱,可后来,我受不了了。我说,是我自己说的:你要了我吧。 就这样,在他的画室里待了三天后,我就成了他的人。他说他爱我。我是他的人了。 这是我愿意的。我还是有些怕。我怕我再一次成为……“东西”。 可是……我怀孕了。 八月四日 我想,我终于可以安定下来了。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的男人。我愿意让他画我。就像他说的那样,我愿意化成水彩,来滋润他的画笔……跟他好好过日子,给他洗衣、做饭、生孩子……我们的孩子就要生下来了。 可是…… 可是…… 可是…… 二月七日 这是爱么?这……就是爱情。我不能再忍了,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一个艺术家,一个终日大谈良知、悲悯的人,为什么这么仇恨一个孩子? 我已经多次发现,半夜里,他从床上爬起来,偷偷地去看孩子,一看就是几个钟头。他拿着一只手电筒,当孩子睡着的时候,用手电筒照着孩子的脸,扒着头发看了又看。他说,他头有两个旋儿,他家男人辈辈头上都有两个旋儿,可这孩子头上没有旋儿。他说他看了,这孩子头上一个旋儿也没有……而后,他就断定,这不是他的孩子。 我发现,他一个艺术家,竟然偷偷地掐孩子……这日子还怎么过? 看过了这些日记之后,你说,这还是我心目中的那个梅村么? 可我,还是想见她一面。不亲眼看到她,我是不会死心的。我甚至想,假如上天有眼,也该让我们见一面。你说是不是? 我说过,我原是不信命的。 早些年,无论在生活里遇到了何种挫折,我从不相信那些命相之类的东西,也从不找人算卦。那时候,我认为:假如命是天定的,那就是说,一切后来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你只有认命了,还算什么呢?假如命不是天定的,那你就该做什么做什么,好好努力就是了,也不用算。 我还认为,所谓的“命相说”,其实是对人的一种麻醉。每—个去算命的人,或多或少都抱有一种侥幸心理。比如说,你找人算命,假如算得好了,你会暗自得意。算得不好,你会黯然神伤。这都会影响到—个人的情绪。我认为:不管命是不是天定的,都不必去算。你算的不是命,是一种生活态度。 我是学历史的。在大学里,也曾读了一点这方面的书,比如《易经》之类,于是就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我曾经跟人辩论说:你看,《易经》的易理上讲的是“变量”。它的大意是:大干世界,人间万物,都是在变化之中的,是包含着多种可能性的,结论是“或然”的。既然《易经》讲的是变化,是“或然论”,而所谓的“命相说”是要给人讲前定、讲“恒量”的。那么,“恒量”何来?所以,我不信命。 后来,我又有些游移。 不错,《易经》这本书,虽然在易理上讲的是“变化”,它的结论应该是“或然”的,是有多种可能性的……但是,事物在外力的作用下,在千变万化之中,当某一种因素或倾向逐渐成长为主要因素的时候,我们所需要的“恒量”,是不是就会出现呢? 当然,这是唯心的。 这种唯心的东西.曾经在一个历史时期里被判了死刑的东西,在当今多元化的时代里,它又复活了。它从地下走上了街头,逐渐地,社会生活又重新被一种神秘主义所笼罩……你信或不信,都不要紧。它是一种文化上的存在。 我曾经给你说过,在我的家乡,曾经有一位怪人,他叫梁五方,告了一辈子状。可到了晚年,阴差阳错,他居然成了一位“算命先生”。早些年,我在北京碰上他的时候,曾见他在火车站追着—位白领女性要给人家算命,被人拒绝了……显得很狼狈的样子。可当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有那么一刻,却突然想请他给算一算了。 我知道,这是一念之差。其实,我不信他……可是,在寻找梅村的那些日子里,在我最苦闷的时候,当我在省城再次碰上梁五方那一刻,我一时心血来潮,专门请他吃了顿饭。饭后,我随口说:五叔,你也给我掐掐? 梁五方喝了两口小酒,眯着眼睛,说:报上八字来。 他所说的“八字”,我是略知道一点的,那指的是一个人出生的年、月、日、时。当时,我愣了一下。客观地说,当时我也是百无聊赖,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我报出的不是我的生辰,是骆驼的。 不料,梁五方说了一句话,立时让我目瞪口呆!他说:这不是你的八字。这人火大,躁,而且命犯桃花,情感漂移。 我很吃惊。在此之前,我一直是轻看他的。我甚至……可就是这么一句话,就像是子弹一样,一下子就射中了我。我看着他,他老眼昏花,眼眨眨蒙蒙的,目光很混浊。难道说,一个人当他目光混浊的时候,才能洞明一些东西么? 我说:五叔,就这个人,你好好看看。 梁五方嘴里念念有词地掐算了一阵……说:不用看。此人满盘皆火。性躁。烧起来不得了。可这个人,后势不好。赶紧的,赶紧离开他吧。 我问:怎么就……后势不好呢? 梁五方说:此人有一灾。大灾。怕是躲不过去了。 此时此刻,我脱口而出:你再给我掐掐……我即刻报了出生的年月日。 梁五方想了一阵,说:你是寅时生的? 我说:我也记不得了。好像,听老姑父说…… 梁五方说:是。我还记着呢,五更天,是寅时生的。 接着,他说:丢啊,你跟他不一样。你满盘皆水。虽说水大,可不要紧,水大有治。水大的人聪明哇。再说了,你的用神是火。你身边必有火人。虽说水火不容,可火人是你的贵人,起水火兼济之效。好虽好,但得意之地,不可久留…… 我说:五叔,我想找一个女人,怎么才能找到她? 梁五方掐着指头,说:她不是你的。 我说:我就想……见上一面。 梁五方说:北边。往北边找。 我一下子蒙了。 我要说,有时候,唯心的东西,是很吓人的。寥寥几句话,它一下就把你打倒了……我坐在那里,愣了很久。 后来,我终于见到了梅村。 数年后,在一个大风天里,在一个北方的城市里,梅村手里牵着一个孩子,在一条大街上,大步走着…… 那一刻,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眼前就只有这一个女人!一个奔波中的女人。我找了她这么久,在这一刻,她出现了。我呆住了。我很想喊住她……很想。可我心里明白,我如果再见梅村,对她是一种伤害。我知道,她已离了两次婚,正打着第三次离婚的官司……这是我无法接受的。那么,剩下的,就只有怜悯。 是啊,我们都回不去了。我已经无法回到过去,梅村也回不去了。 我听见自己大声叫道:梅村……可我的喉咙已经干了。我什么也没有喊。我就那么一声不吭地站着。 梅村用一条纱巾包着头,在马路上大步走着,可以说,我与梅村擦肩而过。 那已经不是昔日的梅村了,那是满脸怨气的一个女人,走在路上的中年女人。那孩子大约有七八岁的样子,不愿走,她一边走一边怒斥着……她大声说:快点。你怎么不死呢?可她的手仍然紧紧地牵着那个孩子的手。 我就那么傻傻地站在路边上,看着梅村从我身边走过……她已经认不出我了。就在梅村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像电击一般,我突然发现,经过了许多日子之后,我们都在寻找治疗恐惧的方法。到底害怕什么,那又是说不清楚的。我想,也许,梅村是为寻找而生的。她活在世上,就是为了找—个肩膀,或者说得雅致一些,找一个靠得住的港湾……—个让她不再害怕的地方。可她没有找到。或者说,她仍在寻找的路上。 我的念头在这一刻停住了,不敢再往深处走了。我手里提着一个箱子,箱子里有九十九朵阿比西尼亚玫瑰的枝,枝已经枯死了,干的。 可是,等她走过去后,我又有些恍惚……我刚才看到的这个人,她真是梅村么? 再后来,当我见到骆驼的时候,他问我:见到你的梅村了么? 我说:见了。 骆驼说:送花了么? 我沉默。欠了的,就再也还不上了。 骆驼说:吊吊灰,你怎么一脸死气?别那么消沉。你知道么,运气来了,山都挡不住。他说,操,就跟拾钱一样,我撒泡尿,就挣了一千万。而后,他又是侃侃而谈…… 那是我见骆驼的最后一面,两年后,骆驼就从十八层大楼上跳下去了。 第八章 你知道“八步断肠散”么? “八步断肠散”是一种毒药,药老鼠的,又名为“见风倒”。 在平原的乡村,这种防治鼠患的毒药曾遍布于乡镇的大小集市上。早年间,卖老鼠药的小贩在集市上光着膀子、拍着胸脯大声叫卖,口口声声喊着“八步断肠散——见风倒!见风倒喽!” 那年月,在乡村里,生命力最旺盛的就是老鼠了。每到子夜时分,鼠辈们几乎天天在房梁处“跑马”,或是在席棚上开办“舞会”,吱吱呀呀,跳跃腾挪,肆无忌惮地进行交配……有时鼠辈们得意忘形,冷不丁一脚踩空,掉下来一只,吓得孩子们哇哇叫,偷吃粮食就不消说了,所有装粮食的地方都有老鼠屎。还有大白天咬伤孩子耳朵或鼻子的……为了对付鼠患,乡人们想了很多办法,有养猫的,有用鼠夹的,更多的人是选用“八步断肠散”。 最初,“八步断肠散”虽说不是“见风即倒”,也是足可以震慑鼠患的。但经过了一段时间之后,这种由黄表纸包成菱形小包、染有红绿黄三种颜色的药丸虽然名字响亮,药效却大不如前了。老鼠们逐渐有了抗药性,吃了只是摇摇晃晃地晕上一阵儿,按现在人的说法,走一走“太空步”而已……与后来普遍使用的“毒鼠强”不可同日而语。“毒鼠强”虽然名号一般,却是连人带牛都可以药死的。 其实,把老鼠们逼上绝路的也不是“毒鼠强”,而是水泥。无论毒性多么强的鼠药,最终都会被生命力极为顽强的鼠辈一一识破。而钢筋水泥的普遍使用则是老鼠们始料不及的,也是最为恐惧的。现在,—代一代的老鼠们正在与水泥赛跑。在城市里,高标号水泥的普遍使用几乎封堵了鼠们的所有生路。 老鼠思考么?老鼠会思考么?我不知道。 这像是一场不声不响的战争。为了生存,城市的鼠辈们在数十年的时间里首先完成了形体的变异:它们强大的基因信号经过一代一代的传导,使它们的后辈一代一代地小下去,越来越小,不可思议地完成了肉体的“袖珍化”。乡村的鼠辈们也紧跟其后……对它们来说,活下来是第一位的。这种默默的、由大而小的生命形态的缩变也可以说是惊天动地的。好吧,不说老鼠了。 我说过,早年间,在咱们的家乡无梁,“八步断肠散”可谓人人皆知。可由于药效一般,还因为无数次地被精明的鼠辈识破,咬破纸包,闻而不食。而红绿药丸于墙角处,却被孩子拾起误当糖豆吃……曾使人们一次次大呼上当,戏称为“慢毒药”。后来,它又逐渐演化成了—个人的绰号。 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送他这样—个绰号? 他是我的小学老师。 一九六二年从城里下放回来的。 老师姓杜,名叫杜秋月。明明是男人,却取了—个很女性的名字。记得那是冬天,刚来的时候,他穿件黑色的四兜干部制服,上衣兜里插着一支黑杆钢笔,脖上围着一条绛红色的围巾,戴眼镜,鼻梁上有两片眼镜托压出来的红印,很有学问的样子。进村时,他肩上扛着铺盖卷,手里提着皮箱子,腰半弓着,拖拖沓沓的,一走一探,很像是只虾米。天冷,他还流着清水鼻涕,走两步就停下来,掏出雪白的手绢,很重地哼一声,揩一下鼻子,磨磨叽叽地提起箱子,再走。 待进了村之后,他鸡啄米似的,见人就点头,他甚至对着一棵树点头。他对着代销点门前的那棵槐树点了又点……而后嘴里嘟哝了一句,接着又往前走,一边走一边问。等他摸到大队部的时候,天已过午了。 后来才知道,他是个近视眼。犯了错误才下放回来的。犯的是作风问题。 那一天放工后,大队部院里围了很多人,都是看杜秋月的。杜秋月的穿戴和他的“作风问题”勾起了无梁村人的强烈的探究欲。人们都很想知道他究竟犯的是何种作风问题,是不是强奸犯?村里人说:若是个强奸犯,是万万不能大意的。于是,在治保主任的多次提议下,大队干部集体决定让他在群众大会上做个交代,以利于以后的监督改造。 那天晚上的汽灯很亮,人到得很齐,连喂牲口的“老料”都来了。全村人集合在大队部里,听杜秋月坦白。这时候,夜空中突然飞来了几只蝙蝠,蝙蝠在灯影下一墨一墨地飞,像乌云一样,箭一般从人们头顶上掠过。早早收起了鞋底子的妇女们一个个惊叫道:夜墨虎!夜墨虎!汉子们也跟着抬起头,看夜空中飞舞的“夜墨虎”。有人说,怪了,这时候,怎么会有“夜墨虎”呢? 平原的乡村,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蝙蝠并不多见,尤其是冬天。只有天气异常的时候,才会有蝙蝠出现。要下雪了么?我记得,人们一直固执地认为蝙蝠(俗称“夜墨虎”)是老鼠偷吃了盐才变成这样的,乡下人最恨的就是老鼠,于是就无端地延恨于“夜墨虎”。人们一个个交头接耳相互递着眼神,而后又用探究的眼光望着这个从城里来的“杜眼镜”,就好像这个“杜眼镜”是“夜墨虎”变的。 杜秋月被人带到了会场中央。他先是扬起头,很惊讶地看着众人。大约是看到了墙一样的人脸……接着,慢慢地,他的头勾下去了。这一刻,他脸上似有了怯意,老实了许多。面对众多的乡人,他先是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而后一声不吭,就那么弯腰站着。 在治保主任的带领下,人们开始一次次地大声呼口号……人们的胆子一下子壮了。人们很兴奋,像过年一样兴奋。人们踮着脚跟,身不由己地往前拥动,唾沫星子在空中飞舞,手指头一点一点地,几乎指到了他的脸上……治保主任也一次次地呵斥他:老实交代! 他仍然不说。 当口号呼到第三遍的时候,老姑父说,静静,静一静! 会场上顿时静下来了,人们的目光全都注视着他…… 后来我才明白,在特定的情况下,人的语言不全是用嘴巴说出来的,眼神也能说话。特别是那些极端的、伤人最深的词汇,是用眼睛说出来的。在平原的乡下,就有这么一个词,叫“砸磕”。那是比喻人用眼睛来说话,是“抨击”或“贬损”的意思。就像是人们眼里生出了许多小石头,人们用目光“砸磕”他。 此时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的头勾得更低了。 他沉默着,他不想说。后来,在乡人目光的“砸磕”下,不得已,他还是说了。他吞吞吐吐地说:那个事,已做过结论了。 轰一下,会场炸了。人们齐声呵斥他:哪个事?啥事?啥子结论?说清楚! 在唾沫星子的汪洋大海里,在声嘶力竭的怒斥下,他吓坏了。他再一次弯下腰,哆哆嗦嗦地说:坏分子……我是坏分子。 看他是城里人,戴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开初女人们还略有些顾忌。她们私下里一次次拽吴玉花的衣裳角,在她耳边小声说:这人多猴,咋就套不出话呢?你问你问……吴玉花最恨“作风问题”。于是,她小跑着上去给了“杜眼镜”一脖儿拐,说:咋当的?说! 杜秋月哭了,咧着嘴哭了。 人群里—阵骚动。有人说:哭啥哭,你还有脸哭? 终于,他吞吞吐吐地交代说:我,我谈过一次恋爱……我……后来,她又谈了一个军人……再后来,她被查出来怀孕了…… 人群里嗡的一下,像是有一群苍蝇飞过去了。他这些断断续续的句子,让人们产生了无限的想象力。人们交头接耳地说:妈的,真是个流氓! 这时,治保主任上前,大声质问说:奶奶的,“高压线”你也敢碰?咋谈的?咋怀的孕?谁的孩子……说清楚! 杜秋月有些紧张,他结结巴巴地说:那孩子……孩子,流、流、流了。 治保主任突然高呼口号:叫他赔! 人们怔了一下,也跟着呼:叫他赔! 会开到这个时候,会场简直成了落满了麻雀的谷子垛。人们围在一起,一窝儿一窝儿、三五成群,交头接耳、叽叽喳喳的,越说越乱了。有紧着追问孩子下落的;有追问女人下落的;还有质问他到底跟人家睡了几回的……最后,人们拥上去,齐伙伙嚷道:揍他!你看他,一脸猴气。不动真格的,他不会说。 老姑父突然大喝一声:停!停停停!乱嚓嚓!胡嚓嚓!嚓嚓成米饭了。 人们的嚷嚷声被老姑父制止了。牵涉到军人,他不想让杜秋月说得更详细,就说:老杜,就到这里吧。你好好改造。 人们还想听,人们意犹未尽,人们希望他说得更详细些……人们要求说:让老杜说完嘛。让老杜说完。 老姑父断然说:就这吧。散会。 散会后,人们再看老杜,那目光就变了。村里人都知道了,老杜是有“帽子”的。老杜那天没戴帽子,老杜围着一条围脖儿。可他头上有“帽子”,是一顶看不见的“帽子”。此后很多年,我一直以为,凡戴围脖儿的人,头上定是有“帽子”的。 这年冬天,分配老杜的活儿是收尿、挑尿。村街里的厕所是男女混用的,识别方式是搭在墙上的裤腰带。开始老杜不知道“裤腰带识别法”.挑着尿桶就进了厕所,里边哇的一声,他慌慌地退出来,吓得一迭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后来有人质问他:你不是故意的吧?他吓坏了,忙说:不是,真不是。而后人们告诉他:你看墙头,墙头搭的若是红裤腰带或是丝线编的、有穗穗儿的那种,那就是“女”;若是一根绳,或是蓝、灰、黑布的带子,或是皮带子,那就是“男”了。大远一看就知道。可老杜始终也没有弄清楚男女的分别,于是每次进厕所,他都会远远地喊一声:有人么? 老杜在挑尿的头一天,就给自己备了一个大口罩。老杜是村里唯一戴着口罩挑尿的人。他担着尿桶走在村街上,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说:老杜,你戴着一个牛笼嘴干什么?他郑重地说:不干什么,我不是怕脏,我有胃气疼。而后,当他担着尿担子拐向菜地的时候又有人问:老杜,你戴个牛笼嘴干什么?他再次解释说:不干什么,我不是怕脏,我有胃气疼。就这么一路走,一路问,老杜每次都恭恭敬敬地回答。尿是往菜地送的,一天四趟。进了菜地之后,在菜地干活的妇女们还会问:老杜,你戴一牛笼嘴干什么?他就一次次解释说:不干什么。我不是怕脏,我有胃气疼。我真的不是……人们就笑。就这么一天下来,他很自觉地就把捂在嘴上的口罩摘掉了。 过罢年,到了三四月间,春天里雨水大,村路被雨水泡泛了,全是泥浆子。架子车轧出的车辙一沟儿一沟儿的,人踩的脚印一窝一窝的,走起来滑溜溜的。当我们光脚在泥水里奔跑的时候,分派去挑尿的老杜却特意换上了一双胶底鞋,还穿着袜子。村里人见了,叹一声,说:到底是城里人哪。 治保主任看见他,伸手一指说:老杜,你过来,过来。老杜挑着尿担子过去了。治保主任说:放下,扶住树。老杜就放下尿担,看了看树,天湿,槐树上生虫了,黑麻麻一片,他恶心得干呕了一声,可他还是扶了。治保主任说:老杜,你把鞋脱了。我送你一双皮靴。老杜就把鞋脱了一只,看看主任。治保主任说:脱了,袜子也脱了。老杜手扶着树,一只脚金鸡独立,把袜子也脱了,再看主任。治保主任说:踩地上。老杜迟疑了一下,就光脚踩在泥窝里了。治保主任说:那一只。于是,两只鞋袜都脱了。治保主任指一指自己的腿,说:裤腿,还有裤腿,扁(在平原,“扁”是折叠的意思)起来。老杜就把裤子扁起来。治保主任说:挑上。老杜就重新挑上尿担子。治保主任说:利索吧?老杜两只脚呼哧呼哧地在泥窝里踩着,拔出来就是两腿泥。老杜说:利索。利索。治保主任说:巴地吧?不滑了吧?这就对了。泥嚓嚓的,多费鞋呀。去吧。老杜一手提着鞋袜,一肩挑着尿桶,边走边点头说:好。这好。 夏天到了。割麦的时候,老杜戴顶新草帽.穿件白衬衣,领口、袖口处的扣子都系得严严实实的。到了地里,人们都在看他。有人说:老杜,你这是串亲戚呢?他说:不串。我这儿没亲戚。人们轰一下笑了。老杜很尴尬地站在那里。治保主任说:老杜,既然不串亲戚,捂那么严干什么,脱了吧。众人都说:那麦芒儿,一天都给你扎烂了。脱脱脱,赶紧脱。老杜看汉子们大多都光着脊梁,迟疑了一下,就脱。脱了衬衣和背心,众人呀了一声,只见他一脊梁的红疙瘩,都是蚊子咬的。治保主任走过来,用脚先把地上的麦茬踩倒,而后又蹲下来用手把地上的土坷垃一一“面”了,说:会驴打滚么?老杜怔怔的。治保主任说:驴打滚你都不会?众人呱呱又笑。治保主任就现场做一示范……于是,在一片笑声中,老杜往地上一躺,跟着学驴打滚……治保主任说:糙糙。好好糙糙。老杜很听话,很认真,他接连在地上打着滚儿,左打,右打,左糙,右糙……众人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治保主任问:还痒么?老杜红着脸说:不痒了。不痒了。 治保主任豪迈地说:土里有药。 到了第二年,老杜已可以穿着大裤衩子,光着脊梁蹲在村街的饭场里吃饭了,他甚至学会了在阳光下捉虱。他蹲在烟炕房的门槛处,在暖暖的阳光下,咯嘣咯嘣地扪一片一片的虮子。在烟炕房外,老杜也学着把刚烤过的烟叶揉碎,用旧报纸裹了卷烟吸,可他没学会,老咳嗽。他只是学会了一句话:烟太壮了(在乡村,“壮”即呛和辣喉咙的意思)。过了不久,老杜甚至还学会了扬场,他一边扬一边还认真地背口诀:扬出一条线,落下一大片……人们又笑。 秋后,在芦苇荡里割苇子时,老杜已可以跟那些妇女们说说笑笑了。秋后的苇叶像刀片一样,一不小心就把身上割一道血印。女人们一边教他割苇子一边问他:老杜,那女的是你的学生吧?老杜先还扭捏着,说:不是。又说……是。也算是。毕业了。女人们说:说说,咋勾引人家的?老杜说:是、是她先“那个”我。女人们说:不会吧?人家一姑娘……说说呗。老杜说:有一天,正走着,她突然剥了一块糖,塞我嘴里了……女人们说:甜么?他说:甜。女人们问:后来呢?把持不住了?他连声说:没有。没有。接着又交代说:就跟她看了一场电影,她把手递到我手心里……女人们问:那还不握住?他说:握,握了。女人们追问:软和么?抠人家手心了吧?他说:没有。真没有。汗,我出汗了,女人们说:咋那么不小心,就怀孕了?老杜诺诺地说:“安全期。”她说是……“安全期”。女人们齐声问:啥是“安全期”?他说:我,我也……说不好。女人们又连着问:那怎么就让人告了呢?老杜叹一声,摇着头说:后来,我不知道,她、又谈了一个……女人,斗(读)不懂的。女人们轰地笑了,说:说说,你“斗”了多少女人?老杜也笑,苦笑,说:没有。就这一个。女人们都替他惋惜,说:你说你,就“斗”一女人,还弄了顶“帽子”,亏不亏?在一片哄笑中,老杜很快就得到了女人们的谅解。女人一向同情弱者。她们一个个都争着教他些割苇子又不伤手的方法。一个个说:老杜,你真是倒霉呀。 老杜戴着“帽子”呢,老杜很低调。这一点正是村里女人们喜欢的。她们先是教他做饭,而后又教他学会了破篾子、编席,甚至还教他站在滚动着的石磙上碾篾子。老杜的水蛇腰半弯着,站在石磙上总是保持不住平衡,老杜的眼镜架摔坏了,用线缠着,让人看了很亲切……在村里,老杜一行一动都会惹女人笑,常笑得女人们直不起腰来。 后来,村里人都说老杜进步很快。老杜先是晒黑了,也耐冻了。那一年,割完荡里的苇子,村里“打平伙儿”时,在众人的撺掇下,老杜居然也喝了一碗酒,醉了。 “打平伙儿”是编席窝儿一年一度的庆祝方式,村村如此。一般都是割完苇子的时候,由公家收席点预支一些钱(这钱在交席的时候由各家分摊着扣除),买上一扇猪肉,再由村里出些白菜、粉条、豆腐之类,在刈过的芦苇荡里就地垒灶,支上大锅炖了:再买上几坛便宜的红薯干酒,燃一堆篝火,全村人都来热闹一番……这几乎算是男人们的节日。村里汉子们喝了酒就玩“顶牛”,一对一,头顶头,看谁把谁顶败了,胜者有奖:好酒者额外奖三碗酒;好肉者额外奖三碗猪肉炖粉条。那天,汉子们嗷嗷叫着,闹着……老杜先是在一旁看着,红薯干酒性烈,他已在众人的撺掇下喝了一碗,有些醉意,就一个劲地傻笑。这时,有人叫道:老杜,上来,顶—个!让老杜顶—个! 老杜先是一怔,摆着手说:不行,我、不行……可是,众人一拥而上,还是把他给推出来了。谁也没想到,当老杜站到篝火前时,先是还扭捏着,推让着,突然一下子就活泛了,他用左手支着腰,挺直了腰杆,头发一甩,扬起脖儿,红着一张酒脸,两眼一闭,啊的一声,竟朗声背起诗来: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日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日正则兮,字余日灵均。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这下子,众人傻了。汉子们一个个互相看着,问:娘耶,他“西”(兮)啥呢?日白的啥?有人摇着头说:乖乖,大学问哪!老杜大学问!有的说:是啊,老杜学问深着呢。不简单,真不简单……只有治保主任说:毬,毬哩学问。 往下,老杜朗诵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只见他不时地扬起手臂,舞动着,比画着,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地唱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余虽好修娉以赣羁兮,謇朝谇而夕替。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苣。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是呀,人们瞪大着眼睛,全都傻傻地望着他。人们听不懂,人们不知道他在“日白”些什么……人们只是猜测:这就是“学问”哪,大学问!乡人们被他的情绪感染了,一个个拍手叫好。可是,老杜却突然停了。他怔怔地站了—会儿,“哇”一声哭起来了。一个五尺汉子,平身往地上一躺,放声大哭!人们互相看着,说:这、这是咋啦?这时候,女人们拥上来,乱纷纷地说:醉了。老杜醉了。把他抬回去吧。于是,人们七手八脚地,把老杜扛上,抬回村里去了。 这年的冬天,到老杜烟炕屋去的人越来越多了。人们一旦闲下来,就说:走,找老杜“喷空儿”去。于是,老杜住的烟炕屋就成了汉子们“喷大空儿”的地方。在平原,“喷大空儿”就是谝闲话的意思。这在上层叫做“清议”或者“交流”,在民间就是“喷空儿”了。天南地北,贩夫走卒,皇帝老儿,说到哪里,就是哪里……当然,这里边也有长见识的含义。人们相互间熟了,熟不拘礼,来了就往屋角里、门槛上一蹲,听老杜“喷空儿”。 这时候,人们都忘了老杜的“帽子”,老杜自己似乎也忘了他头上还戴着“帽子”呢。老杜说:……我准备给中央写封信。是时候了,我看可以解放台湾了。人们都瞪大眼睛望着他。老杜说:你们知道么?吴庭艳,南越的吴庭艳被击毙了!这时,有人小心翼翼地问:这个啥子吴庭艳,是干啥的?有人马上说:你懂个毬!听人家老杜说。老杜说:这个,吴庭艳么,是南越的总统……这还不是最重要的。还有一个消息,大好消息。你们知道么?美国出大问题了,肯尼迪被刺!又有人问:肯尼迪是谁?有人立即制止:你管肯尼迪是谁呢?听老杜说呗……老杜说:总统,美国总统。这个肯尼迪,还是美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总统,死了,被刺了。美国黑人也不断地上街游行示威……所以我说,是时候了。 白天里,老杜依旧去挑尿。有人一边系着裤腰带一边问:老杜,你那信,给中央的信,写了么?这时候,老杜大约意识到了他的“帽子”,就含含糊糊地说:正斟酌呢。我得斟酌斟酌。那人说:是,那是。你这么大学问,给中央上书,可不是小事……老杜说:那是。路上再碰上谁,就有人打招呼说:老杜,夜里可早点吃饭,再给说说美国的事。美国,那啥子“丁”啊……老杜说:马丁,马丁·路德·金,是黑人领袖…… 一天,当老杜挑完尿,又到大队部去看报纸(大队部里有一份《人民日报》)的时候,老姑父见了老杜,说:老杜,听说你要给中央写信?老杜一怔,说:我,我是说,那个啥,解放台湾……老姑父瞪了他一眼,摘下帽子,摸了摸他新剃的头,光头,什么也没有说。老杜脸色变了,连连点头说:知道。我知道。 这年冬天,到了下雪的时候,无梁村妇女们一个跟—个学,突然都围起了绛红色的围巾。那些在城里有亲戚的年轻姑娘,还专门托人从城里捎回了很艳的玫瑰红围巾。过年时,村街里走着一片红,石磙上晃着一片红……很喜庆。只有老杜不再围围巾了。他怕村里人说他。老杜的围巾束在了腰里,他说这样暖和些。 第三年,老杜由于表现好,就派到村里的小学教课去了。 老杜大概很愿意当教师。不知怎的,老杜突然就傲起来了。他特意到镇上去理了发,梳了个偏分式,还上了些头油,看上去明晃晃的。老杜再一次换上了他的四个兜的干部制服,脚上换了一双皮鞋,那皮鞋原来一直在箱子里放着,还是双三接头的,他咔咔地走在学校院门口,引了很多孩子看他的脚。老杜扶了扶眼镜,说:同学们早……我们都愣愣地望着他,一时像傻了似的,肃然起敬。 当治保主任在学校门口碰上老杜的时候,他“哟”了一声,眼珠子瞪得像是要飞出来,他说:老杜,蚂蚁上树了?还穿上皮嘎了?神气呀。 老杜不好意思了,赶忙解释说:主任,给学生上课,那个……得注重仪表。 治保主任看着他,说:哈?一表?啥子表? 老杜郑重地说:我作为教师,仪表要整洁。 治保主任手一背,鼻子里哼一声,说:好,一表好。你这人哪,一表,那就……一表吧。还有,你不是要上书么?到时候,老蔡说了,得审审。 老杜哑了。 当年,小学校长苗国安也是无梁的女婿。当他在校长室第一眼看见老杜时,竟有些手忙脚乱。他先是下意识地忙把“扁”起来的裤腿捋下去,接着又把踩在椅子上的一只脚放在地上.挺了挺腰板……突然又觉得不妥,庄严地咳嗽了一声,说:老杜,进来吧。 当杜老师从校长室里出来时,就显得不那么神气了。这时候,他才明白,他只是一个临时的代课老师。据说,苗校长还特意点了他一句,说:老杜,你可要注意,你戴着“帽子”呢。老杜惶然说:知道。我知道。他夹着两本小学课本,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从校长室走出来。一路走一路摇着头,嘴里不满地、嘟嘟哝哝地说:我大学毕业,让我教小学三年级,太小儿科了吧! 可是,虽然只让他教小学三年级,他还是很高兴。那天,当他站在讲台上的时候,他的头忽地一下就扬起来了,他扬头的姿态潇洒极了!他的头偏着往上一扬,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刷刷刷地写下了三个大字:杜秋月。而后,他用粉笔点着黑板上的字,朗声说:同学们,认识这三个字么?杜、秋、月。这是我的名字,我就叫杜秋月。就是《红楼梦》诗句里:一轮明月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那个“月”!说着,他在自己的名字下重重地画上了两道粉笔印。 接下去,他又刷刷地在黑板上写下了两行诗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写后,他拍拍手上的粉笔末,清了清喉咙,大声问:知道这是谁的诗么——李义山,也就是李商隐。 说完,他站在讲台上,望着下边,怔怔的…… 我们傻乎乎地望着他,几乎是傻对傻。他迟疑了片刻,突然说:哦,你们,三年级是吧?不明白是吧?你们,这个,这个这个这个,还小……以后,以后会明白的。现在,上课。今天,今天讲……他翻开小学课本。 我们齐声喊道:小猫钓鱼! 他说:那就小猫钓鱼。 从此,杜秋月就成了我们的三年级二班的老师。我们私下里都叫他“杜眼镜”。杜眼镜教我们语文、算术、美术、音乐兼体育。上课时,杜眼镜喜欢用粉笔头“点名”。在课堂上,要是哪位同学打瞌睡了,他就掰一小截粉笔头,把粉笔头拿在眼镜片前,晃晃,以瞄准的姿势,“叭”地射出去。可他总是把粉笔头射偏,而后再来一次……十不抽一会射在脑门上,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 杜眼镜上课与别的老师不同,他会不时地改变上课的方式。有一次上课钟声响过之后,他竟然把我们全班学生带到学校的操场上,讲的却是算术课。 那天上午,他把一块小黑板绑在篮球架的横梁上,让我们在操场上列队站好,而后他突然跑了……我们就那么列队站在操场上,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有同学问:这不是算术课么?有的说:改体育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匆匆地从操场后边绕过来,推来了一辆破自行车,那是从老姑父那里借的。他把车子扎在我们面前,大声问:同学们,这是什么? 我们大声说:洋驴!那时候,我们把自行车叫做“洋驴”。放学后,我们常常站在大路牙子上,齐声喊道:骑洋驴,戴手表,老子不干你吃屌! 他说:这叫自行车,上海产的“永久牌”自行车。知道上海在哪里么? 我们大声说:不知道。 于是,他又在小黑板上用粉笔画了一幅中国地图,在地图上标出了上海的位置……而后又给我们讲起了上海。他说:上海是一个大城市……接下来,他从上海讲到上海产的“永久牌”自行车,这才开始讲自行车的构造和原理,讲大齿轮和小齿轮之间的关系……讲着讲着,钟声响了,别的班都下课了。全校的学生都轰一下围上来,看他一个人讲课。 看这么多的学生都围过来听他的课,杜眼镜一定是兴奋极了。他不但眉飞色舞地给我们讲解,竟然还亲自蹲下来,现场给我们作示范。在众人的观摩下,他一会儿蹲下,一会儿又站起.一边呼呼地搅动着那辆自行车的脚蹬子,让车轮飞快地旋转起来,一边在小黑板上写上大齿轮与小齿轮的转速比率…… 老实说,这节课太新鲜了!同学们都很兴奋。这时,他说:谁愿意上来试试?于是,全班同学都举了手,一个个都跃跃欲试。他就一一点名,批准我们班的学生每人上去绞上一圈,蹲下来仔细观察小齿轮与大车轮的转动,来计算大车轮与小齿轮的速度之变化……那时候,自行车很少,我们看着这辆自行车,都眼馋着想上去骑一骑。在我们的强烈要求下,他说:好,破个例吧。我给你们破个例。于是,他又一个个喊着我们的名字,由他扶着后架,让我们每人上前学骑一圈儿。那时,操场上一片笑声,学生们高喊着:歪了,歪了!驴歪了……还没等到课上完,左一歪,右一拐的,那辆自行车就摔坏了……这天下午,到了上自习课的时候,他又赶忙推到镇上去修,据说被老姑父逮着臭骂了一顿。 由于他课上得好,同学们很快就喜欢上了他。他几乎成了我们追随的榜样,我们光着脚学他“咔咔”地走路,学他扬头的姿势,头一扬,再一甩……可谁也学不像。下课后,我们甚至学他用粉笔头相互“射击”,可谁也射不出他那样的效果,因为我们没有“眼镜”。 上体育课他喜欢领着我们打篮球。在那个简易的球场上,杜老师的投篮动作十分优雅。他的三步上篮像表演杂技,他噔、噔、噔跑上三步,而后飞身上篮,右手高高挑起,就像是雁飞一样,手腕子一翻,准确地把篮球扣在篮里,看得我们目瞪口呆! 后来,杜老师的头昂得越来越高了。他见了苗校长也不再点头了,就那么夹着课本昂昂地走过去,连苗校长都吃惊地望着他。冬天里,他又围上了他的红围巾。每每围巾的一头脱落下来时,那扬脖儿的一甩简直神气极了!有几天,他走路时嘴里总是哼唱着什么,脚下就像是装了弹簧似的,一弹一弹地走。有时候他还会像篮球场上三步上篮似的,突然来一跳跃或是滑步……可见他心里是多么高兴! 可是,杜眼镜又差一点犯错误,犯男女关系错误。在老师们的窃窃私语里,我们知道:在我们学校,有一个绰号叫“别针”的高年级女学生,偷偷地喜欢上了他。据说,这个号称“别针”的邻村姑娘,总喜欢在胸口上别—个大别针。那个别针明晃晃的,不但成了她的装饰品,也成了她的雅号。有一段时间,她总在我们教室门前晃来晃去,下了课就追着杜眼镜提问题,说:杜老师,你等等……后来,她每天早早地从家里溜出来,偷偷地把一个煮熟的鸡蛋放在杜老师的讲桌里。当讲桌的抽屉里放够六个鸡蛋的时候,杜眼镜才发现……于是他就给我们上了一堂关于鸡蛋的图画课,讲的是一个外国大画家画蛋的故事。他说,外国有一个名叫“达达奇”的人,他从画鸡蛋开始最后画成了一个世界著名的大画家……在我的童年记忆里,他说的的确是“达达奇”,我们记住了这个“达达奇”。可一直到很多年过去了,我才知道,他说的那个人,其实不叫“达达奇”,而是达·芬奇。我记得,那一堂课的后半节我们全班都画了鸡蛋,虽说是照葫芦画瓢,可我们却没有一个画得像鸡蛋。这就注定我们成不了画家,因为我们很少吃鸡蛋,那是“银行”。 渐渐地,我发现杜老师周围出现了一些日光,像黑蚂蚁一样的目光。有老师私下里提醒我们说:离他远一些,他戴着“帽子”呢。可还是有学生接近他,我们都喜欢他。 据说,在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那个绰号叫“别针”的女同学躲在年级教研室拐弯处一截矮墙后边,突然拦住他,问:杜老师,鸡蛋你吃了么?杜老师怔怔地站在那里,说:鸡蛋?“别针”说:鸡蛋。他说:噢,噢。是这么回事。我还以为……这不好吧?她说:我家有三只母鸡,一只芦花,一只鏊子黑,一只生产鸡。有时两只下蛋,有时三只下蛋。早起,鸡蛋是我一个个儿拾的,家里人不知道。我娘说鸡蛋补气血……他说:噢。噢。谢谢。他往前走了两步,却又站住了,说:你以后,不要这样。这样不好……可是,“别针”从墙后跑出来了,她一下子就抱住了他……杜老师一定是吓坏了,他闭着两眼,喃喃地一迭声地说:别,别别,我犯过错误,我犯过错误,我犯过错误。“别针”说:是我愿意的。我愿意。我愿意。杜老师说:别,别,别……“别针”说:你摸,你摸,你摸……杜眼镜又有些把持不住了,他浑身抖着;那“别针”也软得像一摊泥,吊在他的脖子上,两人都像筛糠一样抖着……据说,就快要出事时,还是苗校长的一声咳嗽挽救了他。苗校长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大咳了一声,把“别针”给吓跑了。 这天夜里,苗校长把杜眼镜叫到了校长室,狠狠地熊了他一顿。杜眼镜吓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再后,苗校长对人说,他早就发现了他们二人很不正常,一直盯着他们呢……是苗校长挽救了杜眼镜。要不,“别针”家是邻村一大姓,本族人口众多,若是她的家人知道了,会把他打飞的。 此后不久,苗校长又跟“别针”谈了话。从此,“别针”不再到学校里来了,她嫁人了……杜眼镜再见苗校长时,会默默地点点头,以示敬畏之意。 从此,我们的苗校长咳嗽声更响亮了。他终于找回了自尊。 在乡村,有些事情是突如其来的。 我们叫做“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是藏在心底里的、有着悠久历史渊源的、说不清来由的精神恐慌。就像是远远的天边隐隐有了雷声,却仍然是风和日丽,阳光明媚。可是,风忽然就腥了,刮起来了。等人们愣过神儿的时候,已是大雨倾盆了。 记得,一九六六年的夏天,杜老师正在课堂上给我们朗诵“白日依山尽,黄河人海流”,他的声音就像是唱歌一样,好听极了!他张开双臂,两眼先是圆睁,而后微微地一闭,做一波澜壮阔的姿态,仿佛已化身为黄河,奔腾而下……突然之间,没容他走出“黄河”,睁开眼来,镇上中学的一群学生嗷嗷叫着冲进来,兜头扣了他一桶糨糊! 一时,课堂上很静,只有杜老师仍然“波澜壮阔”地立在那里,他身上的糨糊自上而下从头到脚沥沥啦啦地流淌着,那糨糊是杂合面打的,带有一股子发了霉的豆腥气。他浑身上下全是糨糊,眼镜也被糨糊糊住了,白花花一片,成了一个“糨糊黄河”……那个为吟唱“黄河”而做出的一个“大”字仍然伸展着,糨糊淋淋沥沥在地上滴出了一个扁担长的“一”字。紧接着,一个纸糊的高帽子又猛地扣在了他的头上,那上边写着打了红叉的黑字:“坏分子杜秋月”! 杜老师哭了,扑扑哧哧的,像孩子一样。他哭得很伤心,完全丧失了一个老师应有的尊严……他哭着说:我看不见。同学们,我看不见…… 杜老师戴上真正的“帽子”了。那纸糊的帽子把他的眼镜都扣住了。给杜老师戴高帽的是镇上中学将要毕业的高年级学生。镇中的学生之所以敢往老师头上泼糨糊,是因为他们每人戴着—个“红袖章”。 从镇上中学赶来的学生里,领头的是治保主任的儿子,大名吴小屯,外号叫屁墩(后有一段时间他曾改名为吴红卫)。吴小屯把戴着红袖章的袖子往上一捋,神气活现地站在讲台上,一只手按着杜老师的脖梗儿,另一只手挥动着,大声说:同学们,他被揪出来了,再不要听他放毒了! 我们仍然傻傻地看着,不知道这又是什么“梦”。 这时候,大队部里的大喇叭突然响了,那声音高亢、响亮,就像是从天外突然飞来了一只大鸟,会唱歌的鸟,听来让人兴奋,也让人激动和紧张。在我原有的印象里,屁墩就是屁墩,屁墩让我联想到红薯,屁墩放的红薯屁比谁都多。但是,一旦他戴上了这个“红袖章”,他一下子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连说话的腔调都变了,几乎成了一个领袖! 一时间,老母鸡变鸭,屁墩成了“领袖”了。在雄浑高亢的音乐声中,屁墩又领人揪来了两个老地主、四个富农(四男二女,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加上杜眼镜,共七个人。七个头戴高帽子的人,用绳子串在一起,战战兢兢地排队走在操场上。屁墩不时用脚踢着他们的屁股,喝道:一二一,一二一,走好!几乎所有人都在听从屁墩的号令。那其实是在听“红袖章”的号令。就因为他胳膊上戴着一个“红袖章”,他就可以用棍子一个个点着那些老人的头,说:你,你,还有你,站好了! 这时候,我们成了一群围观者。我们试图不看屁墩,我们曾经很蔑视他,可我们现在不能不看他了,他的胳膊上戴着—个“红袖章”。我们所有人都盯着屁墩胳膊上的“红袖章”。我们一个个都为“红袖章”着迷!它像是有无限的魔力,使每—个戴上它的人气冲牛斗!我们都渴望得到这个“红袖章”,只要能戴上这个“红袖章”,让我们干什么都行,哪怕是死!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很想去找一块红布,给自己缝一个“红袖章”戴上。可我不敢,那东西太神圣了!于是,我们自觉自愿地成了屁墩的追随者。我们高呼着口号,小跑着跟在屁墩的后面,我们追随的不是屁墩,而是“红袖章”。 ……后来,我们也开始踢那些老头的屁股,踢老师的屁股,偷偷的。 我们虽然曾经狂热地追随过杜眼镜,可他被“打倒”了。一个被“打倒”的人不再受人尊敬。我们都在看他的笑话,我们觉得他可笑极了,一身的糨糊,那纸糊的高帽子把半个脸都罩住了。他可怜巴巴地被人拎着脖领子,一脚踢倒在地,跪在操场的中央,就像是个晕头鸡……真糠包呀! 紧接着,在屁墩的带领下,十几个镇上中学的学生架着老杜,让他表演性地坐了一回“喷气式飞机”。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是“喷气式飞机”,在屁墩的指挥下,由杜眼镜现场示范,让我们看到了“喷气式飞机”的造型。戴“红袖章”的学生把他的两只胳膊架起来,用力向后扬,腰弯着九十度,头往前冲,把头发揪起来,这就是“喷气式”……后来,全村人都赶来看“喷气式”了。 操场上黑压压的全是人。屁墩一次次神气活现地振臂高呼:打倒杜眼镜! 人们就一次次跟着高呼:打倒杜眼镜! 屁墩喊:杜眼镜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我们也跟着喊:杜眼镜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屁墩本是要把老杜带到镇上去游街示众的,被匆匆赶来的老姑父拦住了。 老姑父说:不能走,老杜下放改造,归大队管制。 屁墩说:你包庇坏分子! 老姑父用本地话骂道:放你娘那臭狗屁!老子革命时,你还在你娘裤档里呢。 屁墩说:你敢骂人? 老姑父说:骂你是轻的。大队是一级组织,你算老几?把人放下。民兵集合! ……屁墩到底年轻些,他被老姑父的气势镇住了。这时,治保主任上前说:墩儿,听你姑父的。 当天晚上,老杜蹲在河边清洗身上的糨糊,他一边洗一边哭,小声呜呜地哭,像是一个被人掐了脖子的狗娃……哭着哭着,他一头栽到河里去了。刚好老姑父怕老杜寻短见,派一个民兵偷偷地看着他。人一吆喝,村里人跑过来,把他给捞上来了。 老杜哭着解释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会自绝于人民,我是失脚滑下去的。真的。 此刻,村里女人们又觉得他可怜,赶忙从场里搬来几捆谷秆草,用秆草火给他驱寒…… 到了晚上,老姑父到烟炕屋来了。他蹲在门槛处,对老杜说:老杜啊,教了两天学,你还理一分头,穿一皮鞋,你说你烧啥呢?老杜弯着腰说:是,我错了,我知道错了。老姑父说:你也别往别处想,好好改造。有我在,没人敢咋你。老杜流着泪说: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改造,脱胎换骨。老姑父说:看你说的,血可以换,骨头能换么?老杜保证说:你放心吧,我能。我一定脱胎换骨,重新做人。老姑父叹一声,安慰他说:你也该成个家了。赶明儿,我给你说—个。老杜苦着脸说:我这样,谁敢要我呢? 第三天,公社开批斗大会,老杜又被人押着送到公社去了。据说,老杜头戴纸糊的高帽子,在台子上整整跪了一天……如果不是老姑父跟着,他就回不来了。 三天后,老杜重又回村挑尿去了。他戴着一顶吓老鸹的破草帽,穿着裤衩子,光着脚丫子,挑着尿担子顺着墙边走,战战兢兢的,见人就点头。在村街里的厕所门前,他小心翼翼地问:有,有人么? 这时,治保主任提着裤子走出来,见是他,喊一声:老杜。 老杜弯着腰说:有。 治保主任再喊:老杜。 他说:有。 治保主任说:大声点。 他说:有! 一九六九年,老杜结婚了,娶的是一个寡妇。 这寡妇是老姑父给介绍的。寡妇姓刘,王家庄的,小名刘欢,大名刘玉翠。刘玉翠长得还算周正,就是个吊梢眼,颧骨高些,按平原乡村的说法,“克”男人。她男人王松球三个月前死在了煤矿上。 那时候煤矿上虽然经常死人,因为工资高,还是有人争着去。按规定,死在煤矿上的工人可以领到三百元抚恤金。更有吸引力的是,还可以让一个直系亲属接班。据说,在葬礼上,刘玉翠竟然和婆家人打起来了。为的是争一张纸,那是一张“招工表”。寡妇刘玉翠和婆家兄弟为争这个顶替死人的“待遇”,与婆家人闹得天昏地暗,打成了一锅粥。 王家人本就恨她,说她吊梢眼,是个克星,妨男人。可刘玉翠不识趣,大概她很想离开村子,到矿上去接男人的班(女人到矿上是不下井的,去了顶多是看磅,或是在食堂里当炊事员,这是好活儿),于是招来了王家一族人的反对。刘玉翠虽然要强,可她毕竟是在婆家的村子里,王姓一族人多势众,这张“招工表”到底也没争到手,刘玉翠还被婆家人打得满脸是血,赶出了家门……刘玉翠于是就跑到公社告状去了。 老姑父在公社开会时碰上了这个告状的寡妇。那天她穿着浆过的月白布衫,头上扎白孝绳儿,看上去利利索索的,模样还周正……老姑父看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挺可怜,三说两说,就把她带回村里来了。 而后赶忙派人去叫老杜。那时,老杜正往菜地里挑尿…… 两人是在大队部里见的面。老姑父本意是让老杜换身衣裳再去跟人见面。老杜执意不肯,放下尿担子就来了。进了门,老杜半弯着腰,傻傻地站在那里。女人说:你坐吧。老杜这才抬起头,看了看女人。他坐下后,说:我得说清楚,我犯过错误。她说:我知道。老杜说:我戴着帽子呢。她说:我知道。老杜说:如今我不在学校教书了,我在村里挑尿……她说:我知道。于是,老杜不再说什么了。 刘玉翠是个很有主见的女人。她一直向往城里人的生活,喜欢有文化的人。两村相距三里地,刘玉翠曾见过他在操场上打篮球的样子,见过他穿着皮鞋咔咔地走在校园里的样子。男人走了,从一个“煤黑子”身边改嫁给了一个“白镜子”,刘玉翠满心愿意。她说:你的情况支书都说了,我也不嫌你啥。不过,我有个要求。老杜说:你说。刘玉翠说:别瞎胡想,好好过日子。 那时候,老杜觉得自己已经这样了,还挑什么呢,也就默认了这门亲事。于是,在老姑父的张罗下,选了个日子,把相邻的两座废了的烟炕房打通,又用白石灰刷了一遍,贴上了红“囍”字,凑合着摆了一桌酒席,就算是把事办了。 新婚之夜,晚上睡觉时,女人很听话,也很配合。老杜让她喊什么就喊什么,她觉得这就是“文化”。听房的村人都很惊异,在烟炕房外,众人听见两人一晚上都在“犁地”,一声声喊着:犁、犁、犁,犁呀…… 第二天,有人开玩笑说:玉翠,你牵了几头牲口啊,就犁了一夜地? 刘玉翠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等过了些日子,经女人们的嘴一传两传的,村里人才明白了两人夜里的事。最初,晚上睡觉时,女人还听话,两人亲热时,叫怎样就怎样。兴奋时,老杜顺嘴喊出一个字:“Li。”她觉得新鲜,畅快,也顺音儿跟着喊:犁,犁,犁,快犁!快犁!老杜说:不是这个……她问他是哪个?老杜不说。后来她就猜,待琢磨了些日子后,刘玉翠终于明白了,那是一个女人的名字。便骂道:愿日就日,犁你娘那脚!就再也不喊了,咬紧牙,一字不吐。老杜也不再喊了。两人再睡时,闷闷的。 刘玉翠本以为她是嫁给了“文化”,可“文化人”整日里挑尿,一身尿气,臭烘烘的。再说,她嫁过来后才知道,这是一位要她管吃管穿的“二大爷”。老杜离开学校后,很失落。终日里一句话不说,闷闷的。回家来,他就像是一个需要牵线的木偶,你拽一拽绳子,他动一动,你不拽那绳子,他就坐着不动。 以前,老杜的日子过得很凑合。有了女人后,老杜除了挑尿,把一切都交给了女人。刘玉翠也的确能干,每天都能给他做一顿热饭吃。不过,第一天生火时,她就把老杜带来的一个箱子上的锁给撬开了。打开箱子后,把里边的一摞书撕成一页页的,分成两摞,一摞当成了揩屁股的纸,一摞当成了引火的媒子。老杜挑尿回来,一怔,说:你怎么把书给烧了?她说:没有火引子。老杜说:那是书,不是火引子。刘玉翠说:你要不看书,能戴上帽子么?叫我说,都是这些书惹的祸。书—烧,什么也不想,咱好好过日子。老杜愣了好—会儿,说:也是,烧就烧吧。 我清楚地记得,我曾经从杜老师家里偷出了一叠散了页的书,那本书的书皮已经被撕掉了,书里边的句子怪怪的,意思也怪怪的……一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想起那本书的名字是《修辞学发凡》。 有一段时间,“运动”不那么紧了。又有人来烟炕屋听老杜“喷空儿”,听他说“尼克松访华”的事……这时候,家里有了女人,女人爱面子,就埋怨老杜,说:你看看,说起来你也是个文化人,家里连个坐的凳儿都没有。说的次数多了,老杜气了,就说:我做。我自己做。于是,他找来一些旧木料,又借了木工用的工具,还特意去镇上的书店里买了一套最新样式的家具书,回来就比葫芦画瓢做起来……老杜本意是想做一件实实在在让女人满意的事。他每天下了工就做,整整做了一个月,终于做成了两把小椅子。他原本是要做四把新式椅子的,可磨了两手血泡,却勉强做成了两把。这两把小椅太不像样子了,一把靠背是直的,没有弧度,还歪歪斜斜的,勉强能坐人。另一把有了弧度,却刚扎好就散了架……气得刘玉翠掂着那把小木椅整整走了一条村街,逢人就说:看看,都看看,这是人做的活么?老杜觉得脸上无光,一时恼羞成怒,在家里摔了一只空碗……两人还撕扯着打了—架。 此后,老杜挑完了尿,就不急着回家了,常坐在村街里的阳光下晒暖儿,跟人“喷大空儿”。有时候,也学着乡人拧一支旱烟抽,大声咳嗽着,大口吐痰。到了吃饭的时候,女人大声喊:老杜,吃饭了。这时候,老杜才挑上空尿桶.慢慢往家走。 后来,刘玉翠怀孕了,生了一个女儿。生了孩子后,事多了,也常喊老杜帮忙。每次喊老杜,她都要气个半死。比如,她正和面呢,孩子拉屎了,她两手面,从灶屋里跑出来,喊:老杜,屙了。老杜怔怔的。她气呼呼地说:孩子屙了,你不会把把?他问:怎么把?刘玉翠没办法,就赶忙把手洗出来,把孩子从床上拉起来,蹲在门外,给他做示范……有时候,女人喊:老杜,淤了。老杜仍怔怔的。后来才知道,灶里火大,是锅里熬的玉米面粥潽出来了……再喊:老杜,芝麻秆!老杜仍呆呆的。女人就恶狠狠说:老杜,添柴烧锅呀,你还不如那个死鬼,死鬼还能给我烧个锅!你木头人哪? 家常的日子,有许多话语是省略的。这是一种默契。比如,滴星儿了么?这是问外边是否下雨了。比如,抬一下头。这是要他把挂在梁上的篮子取下来。比如,你是秋娘?这是说他像蝉一样懒,叫他起床呢……老杜与刘玉翠始终也没有达成默契。没有默契也可以过日子,只是磕磕碰碰的,日子过得凑合。刘玉翠恼的时候,就骂他。骂他就像骂一个三岁的孩子,有时候,两人也打架,可吃亏的总是老杜。的确,在生活上,有错的大多是老杜。老杜既在“理”上说不过刘玉翠(“理”是乡村的);动起手来也打不过刘玉翠(刘玉翠嘴一份手一份)……老杜只好投降。刘玉翠就罚老杜请罪。 在日常生活里,老杜实在是太没用了。老杜也觉得他自己是个没用的人,让请罪就请罪吧。饭锅淤了的时候,她逼着老杜弯着腰站在灶屋里,嘴里念念叨叨地背语录,向领袖请罪……刘玉翠很喜欢看他请罪的样子:他勾着头,虾一样弓着腰,每一个扣子都扣得整整齐齐的,很正式地背诵着语录。于是,过不几天,她就找一茬儿,再来一次。他一请罪,刘玉翠就笑了,气也消了。每次请罪后,她都会再给他点甜头儿,给他煮个鸡蛋或是砸个核桃什么的,说是给他补脑子用。弄得老杜没有办法,后来,老杜也习惯了。 有一段日子,刘玉翠走出来的时候,村里人就问:老杜呢? 刘玉翠响快地说:在家请罪呢。 人们就笑。 老杜与刘玉翠彻底翻脸是十多年之后的事了。 那一年夏天,最先,有人从流窜犯梁五方那里带回了—个消息:说是北京城里下放的人,有的调回去了,还有的已经平反了,还补了钱呢……这时候老杜穿着一个大裤衩子,正蹲在饭场里吃饭。听了这话,他怔怔的。在饭场里吃饭的人也都望着他,人们说:老杜,跑跑吧。说不定,你也能回去。 老杜嘴角哆嗦着,什么也没说,端上碗回家去了。 第二天,老杜借了辆自行车,就到城里去了,他一直到天黑透的时候才从城里回来。人们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就追着问:老杜,咋样了?老杜摇摇头,什么也不说。第二天,照常挑尿。 村里人慢慢才知道,老杜去问了,人家说老杜犯的是男女关系错误,不在平反之列……有一段,老杜闷闷的,很失落。 后来,再到饭场里吃饭时,村里人教育他说:老杜,你傻呀,你以为平反就那么容易?你得送啊!老杜说:送?送啥呢?人们说:送礼呀。你不送,谁给你平呢?你得送!众人都说:对了,送吧! 听众人都这么说,老杜心也活了,于是就送。老杜家里穷,没什么可送的,就打发刘玉翠去村里借。刘玉翠听说只要一“平反”,就成了国家的人了,就可以发工资了,多好的事呀。于是刘玉翠说:我知道你脸皮薄。我去,我去借……刘玉翠就一家一家串,诉说老杜平反的事。这时候,村里人都显得很厚道,柿饼、核桃、鸡蛋,还有油,一家一家地给他凑。说老杜要是平了反,就成了官身了…… 听村里人说,那时候老杜常常骑着借来的自行车,带着村里人凑的礼物,一次次地往城里跑。渐渐,老杜脸上有了喜色。有人问:跑得咋样啊?他说:快了。 就这么跑着跑着,一年过去了,“平反”的事仍然没有着落。老杜一日日在路上奔波着,希望似乎很渺茫,可他已经不再下地干活了。村里人也都知道他在跑事呢,落难之人,队里也不再勉强他。大多时间,他不是跑在路上,就是躺在床上发愁,脾气也大了,动不动就发火。这时候,刘玉翠每次喊他吃饭都是小心翼翼的,说:爷,你起来吧,我给你擀了酸汤面叶。 老杜挥着手说:别烦我。不吃。 刘玉翠赔着小心:你多少吃一点…… 老杜喝道:端走! 一天早上,老杜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着,他做了—个噩梦:他跑来跑去,不但没有平反,还罪加一等,又戴上了一顶帽子,他现在头上戴着两顶帽子,他正在梦中痛哭流涕地做检查呢……老杜哭着哭着,醒了。就觉得有人拽他,待他睁眼一看,是刘玉翠。 刘玉翠站在床前看着他,而后往他的枕头边放了一叠钱,说:日头太高了,赶紧起来吧。进城还有一段路呢。 老杜怔怔地,说:这钱,哪来的? 刘玉翠说:爷,一个村都借遍了,我再也给你借不来了。我叫人把院里的三棵桐树出了,卖了三百一十块钱。你拿上去吧。 老杜叹—声,说:不好。我刚做了个噩梦……算了,今儿不去了。 刘玉翠说:啥梦?我给你圆圆。 老杜长叹一声,说:嗨,跑来跑去,不但没平反,又加了一顶帽子,两顶…… 刘玉翠说:妞他爹,我看有指望了。梦是反的,这叫顶上加顶。 老杜半信半疑,说:是么? 老杜本是不信命的。可人到了这一步,不信也信了。他慌忙下床,洗了把脸,出门一看,刘玉翠已把自行车给他借来了,还打足了气,于是骑上车就走。刘玉翠追着屁股教育他说:别惜乎钱,多买些烟酒。你没听人家说,“研究研究”么。 就这么跑着跑着,又小半年时间过去了。 一天,傍晚的时候,治保主任背着两只手,在村口等着了从城里回来的老杜……治保主任问:老杜,跑得咋样了?老杜一看是他,手一哆嗦,差点从车上摔下来,随口说:快了,快了。这时候,治保主任从背后伸出手来,他手里掂着一双破皮鞋,三接头的。治保主任说:这鞋,还给你吧。鞋小,墩儿一天也没穿过。你跑事呢,不是得那个啥……仪表么。 老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鞋,突然说:这鞋送你了,我不要了。说完骑上车就走。 治保主任追着他的屁股喊:老杜,老杜……老杜哭了,一脸泪。 第二天一早,老杜给车子打打气,又上路了…… 冬去春来,老杜的情绪一天一个样儿,有时面带喜色,有时又嘟噜着个脸,垂头丧气的。他在奔波中把仅有的一点脸面丢尽了。后来,老杜都跑得快没有信心了,他已经到了几近绝望的程度。 那时候,我还在读研究生。突然有一天,杜老师竟然跑到学校里找我来了。那是个星期天,寝室里就我一个人。他进门时绊了一跤,踉踉跄跄的,一头栽到了我的怀里。我惊讶地望着他,发现他的脸是紫的,一脸紫黑,简直是怒不可遏!我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他气得嘴唇哆嗦着,结结巴巴地说:志鹏(他一直叫我的学名),你帮我一个忙,帮老师一个忙。 我知道他一直在跑平反的事。可我一个还未毕业的学生,能帮他什么忙呢?我看他这个样子,就快要崩溃了,说:你说吧。不料,杜老师突然哭了,他扑哧一下,放声大哭!他哭着说:你知道我敲过多少人的门么?你知道我赔过多少笑脸么?你尝过夕阳西下站在人家门外等人的滋味么?可以想见,他在常年的奔波中受了多少委屈,看了多少人的脸色……哭着哭着,他擦了擦眼里的泪,喃喃地说:人心险恶,人心险恶呀。 接着,他快速地说:这样,长话短说,我托了一个人,这个人答应帮忙的。他说他一定给我办成……送的礼就不说了。这一年多,我给他送了多少礼就不说了。他答应我的,可他一拖再拖……今儿个,我又找他了。他说,他马上去市委找人。我已经不再相信他了。这样吧,你帮我个忙,待会儿,他出来的时候,你跟着他。我要证实一下,看他是不是在帮我。接着,他轻声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这人我知道,是他的一个大学同学,如今是我们学校的中层领导。于是,我硬着头皮答应了。 这也是我此生第一次去跟踪一个人,一个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既有着教授学衔又有一定的职务、名声很好的人。他一脸祥和地骑着一辆新的女式“凤凰牌”自行车(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这比现在开着一辆小轿车还神气呢)。他自行车上挎着一个篮子,那篮子是细竹丝编成的花篮,很像是一件艺术品……我骑着借来的一辆破车偷偷地跟在他的后边。我看见他慢慢悠悠地骑着车,很审美地在路上走着。他先是去了菜市场,在菜市场上买了几根嫩黄瓜、几个西红柿、两斤瘦肉、一把蒜薹和一根牛鞭(很贵)……而后他悠然地穿过人群,骑过了菜市场,又骑到了市里的百货大楼门前。他在停车处扎了车子,而后走进百货大楼。五分钟后,他出来了,手里提了几卷卫生纸,他把买的卫生纸放在后边的车架上,骑上继续往前走……他骑到了市委市政府大门前,可他慢慢骑着过去了,没有下车。我想,这是星期天,他可能会去市委家属院找人。可市委家属院紧挨着市政府呢,他仍然是悠悠地骑过去了……我就这么一直跟着他。等我跟着他回到学校,我看了看表,我整整跟踪了一小时又三十六分钟。这次跟踪,使我获得了一条最重要的人生经验,那就是:不要轻易相信人,特别是那些梳大背头的人,要远离他。 杜老师还在寝室里等着我呢,我不知道该怎么给他说,我想他一定会暴跳如雷,说不定还会找那人拼命……可他听了我的话,却半天沉默着,好久才喃喃地说: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不会再找他了。说完,他扭头就往外走。出门时,他整个人像是被击垮了似的,背驼得很厉害。我追出门,灵机一动,突然说:杜老师……他回过身,望着我。我手往天上一指,说:市里不行,你去省里。他说:找上面?我说:对,上面。他突然扑过来,紧抓住我的手,说:我知道了。谢谢老弟。 此后,有一段时间,杜老师常骑着那辆从老姑父那里借来的破自行车到学校里来。他把自行车放在我寝室门前,而后再赶火车到省城去……每次,他都悄悄地叮嘱我说,去省里跑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对谁都不要说。 三个月后,突然有一天,老杜下午早早地就回村了。老杜回来后往院子里一坐,也不进屋,就在院子里坐着,很沉默。刘玉翠看他不高兴,先是把扇子递给他,怕他上火,又把泡好的野菊花茶递给他,可他仍是一句话也不说。 夜深了,星星在天空中闪烁,老杜仍呆呆地在院里坐着。晚饭给他盛上了,他不吃。又给他热了几次,他还是不吃。刘玉翠也不敢叫他,连走路都小心翼翼的。有几次,刘玉翠从屋里出来,站在他跟前,说:老杜,天不早了。老杜不吭。过一会儿,刘玉翠又从屋里走出来,说:老杜,夜气凉,披上衣服吧。说着,给他披上褂子。老杜仍然坐着不吭,很沉痛的样子。最后,刘玉翠说:爷,你也别心里不是味,实在跑不成,就算了。花那些钱,只当肉包子打狗了。 这时,老杜慢慢地站起来,展了展身腰,默默地说:还要我请罪么? 刘玉翠笑了,说:我都忘了这茬儿了……请吧。 于是,老杜就站在院子里,整整衣服,扣好扣子,弯下腰,勾着头,对着刘玉翠背诵道:我有罪。我是个罪人。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错误和挫折教训了我们,使我们变得比较聪明起来……刘玉翠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她摆摆手说:算了,算了,这又不怨你。 此时此刻,老杜突然哭了,老杜泪流满面,痛得不成样子。刘玉翠吓坏了,忙说:老杜,老杜,你这是咋的了?我可没让你请,是你自己要请的……老杜摆摆手,什么也不说。 这天夜里,老杜进屋后,先是四下打量了一下房子,像不认得似的:那烟炕房的屋顶被烟熏得很黑;墙头上,曾经挂烟杆用的穿杆眼上塞着一窝一窝的麦秸;房梁上挂着一个黑黢黢的竹篮子,篮子是防老鼠的“气死猫”,篮子里放着两匣串亲戚用的点心,还有一包熬好的猪油……而后,他斜靠在床上,怔怔地望着这一切。 这边,刘玉翠洗洗涮涮,收拾了锅碗瓢盆,回房后,看着老杜,也愣住了……后来,她对人说,她早就看着老杜不对劲。老杜的魂走了,老杜变得越来越陌生了。 这天夜里,吹了灯,老杜突然说:平了。 刘玉翠惊喜地扭过身来,看着他,说:老天,给你平反了? 老杜说:平了。 刘玉翠说:我的爷,你咋不早说呢?真平了? 老杜点点头,说:明儿就可以办户口了。 刘玉翠说:证呢? 老杜说:啥证? 刘玉翠说:平反的证,让我看看。 老杜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了那张纸,给了刘玉翠……刘玉翠又忙把灯点上,拿着那张盖有大红印章的纸看了又看,还在灯前照了照,说:真不容易呀,到底给平了……而后说:给我念念。 老杜脸色陡然变了,厉声说:念什么念?有啥好念的。平了就是平了。说着,他忽一下把那张纸从她手里夺过来,重新叠好,装在贴身的衣兜里。 刘玉翠望着他,小心翼翼地说:你看你,我又没说啥?不念就不念。那,睡吧。 两人重新躺下来,背对着背,各自都有些心事……吹了灯,刘玉翠睡着睡着,突然一猛子坐起来,一拍床,说:老杜,我呢,孩子呢? 老杜躺在黑暗中,说:我先过去,你……跟孩子,回头再说吧。 刘玉翠说:你拍拍屁股走了,不会……不要俺娘俩了吧? 老杜沉默了—会儿,说:不会。 刘玉翠说:我想你也不会,你不是那狠心的人。 老杜说:睡吧。 刘玉翠说:妞她爹,你可不能撇下俺娘俩哪……不管咋说,俺跟你这么多年了… 老杜说:睡觉。睡觉。 刘玉翠用脚踢踢他:你要是敢不要俺娘俩,我可不依你! 老杜说:现在刚平反,没房子没啥的,等我安置好了,回来接你。 刘玉翠笑了,说:这还差不多。 而后,刘玉翠回身搂住他,很温柔地说:妞她爹,你,犁吧。你叫我啥我都应着,咋叫都行。你犁……犁犁犁犁,犁! 老杜翻身上马,却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说:一股子蒜气。去,刷刷牙。 刘玉翠很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来,嘴里嘟哝说:都半夜了,刷啥牙呢?你将就吧……可她还是去了。这一夜,刘玉翠心甘情愿地喊了很多“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