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哥说,关之洲这根木头橛子,算插老三屁眼里啦。”蒋顺治笑道。关之洲恼道:“我就知道没好话!”我笑道:“木头橛子好啊,你要是一根棍子,被三哥使得虎虎生风,估计你就要倒霉了。”正聊着,久不露面的怪侠DNA先生窜了进来,进门就对仰在铺上的刘大畅笑道:“前段时间整纪,不让串号筒,真把我憋死了,不过这时间一长,还真懒得动了,人这玩意就是能适应环境。”我笑道:“七哥,你的案子有音了吗?”“告着哪,我一天也不停,贵就贵在坚持!”江大明边说边晃着报纸说:“老师我过来就是找你的,听说你快出去了?”“刚报减刑,得过了年了。”“出去以后,把我这事儿给报纸电台的弄弄,舆论要是造起来了,他们迫于压力也得过问我这案子,我在报上看了,这舆论他妈厉害啊!一个土老百姓,你告一辈子也不如舆论嚷嚷两天厉害,政府就怕舆论,老师你怎么也得给我来来,回头我出去了,肯定重谢!”我笑笑,江大明立刻说:“你还别笑,我这事儿要平反了,光赔偿费就他妈小十万啊,我能亏了你?”江大明立刻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递过来说:“你看看这材料,我写的申诉,留给你做参考,我那里还有好几份,我没事儿就抄,抄完了就寄,现在我们主任都成我邮递员了。”刘大畅笑道:“你们那个帽花别把你当精神病了吧,你给他信他就接,回手就扔垃圾筒了也未必。”江大明认真地说:“不能,不可能,我们主任跟我好着哪,还总鼓励我申诉呢,说江大明你就得告!一大那个傻逼因为告状又上烟囱又逃跑的,倒给我腾方便了,我们主任怕我折腾啊,呵呵。”我笑道:“专政的力量还是不够猛啊。”江大明说:“还让你说准了,放83年那时候,还真不能告,没戏啊,现在不是讲民主了嘛,咱有冤不诉,不对不起政府吗?”我掏出信封里的材料,江大明立刻过来指导我学习:“先看这个,技术鉴定书,复印的,这个我就一份,还不能给你,麻烦你抄一份吧。明天我把复印件还得拿走。”我看着那份被揉得快烂掉的“DNA检验鉴定书”的复印件,立刻被一大溜专业英文给弄懵了,江大明笑着给我指点:“我不是吹,现在大伙叫DNA一点儿也不过,就这些单词,我都能默写出来,就是不知道怎么读,嘿嘿。你看这段啊——分别取上述检材——就是我的血、那女的的血,还有那破骚裤衩子——经TH01、AluVpA、HUMACTBP2三个位点PCRS检测——啊,你看后面,说从破裤衩子上都检出了我们俩耳血的DNA扩增型谱带,操,结果就弄了个不排除送检的裤衩上的精斑为江大明所留的结论。然后就把我给判了!”我晕头转向地点头。江大明好象特别兴奋,刷刷地把题为《生命不息,申诉不止》的申诉书翻了两页,指着其中一段给我铿锵地朗读:“老师你听我给你念啊,就是我对这鉴定结果的反击——鉴定结论中的‘不排除’是丧失科学存在的价值,是代表不了科学的确定性和准确性的,只有显示出‘不排除’是虚假的认为的言论。在运用法律上是无法可依、含糊其辞、模棱两可的论述!——哎,老师,你说我写得咋样?象初中二年的水平吗?不是吹啊,连驻检看了咱着申诉书,都怀疑!说江大明你这材料,我们检察院那些小不点都写不出来。”虽然他的材料里,语法错误有些残不忍睹,但被江大明大义凛然地一读,我还真不好意思起来:“好,写的好。”江大明象得了肺炎的猴子,变得更加兴奋起来,立刻边找边说:“这一段还不精彩,你听听我讲理那几段……”我心服口服地求他:“行了大明,留下我慢慢看吧。”江大明稍微有些遗憾,意犹未尽地说:“我给他们下了个定义,叫‘宁可冤无辜,不可纵有罪’,我说这不成国民党蒋介石了吗?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个?”关之洲苦恼地笑道:“他们这叫宁可冤枉十个好人,不能放过一个坏人。”江大明找到知音一般叫道:“对!兄弟,这就叫不排除,不排除啊,我就是‘不排除’给圈进来的!”然后江大明抓住我的肩膀晃了一下:“老师,你出去了,一定给我写出来,造舆论啊,不怕大,不怕乱!将来我必有重谢!”刘大畅体贴地招呼他回去坐,一边笑着说:“你是不怕乱了,老师还得过日子哪。”我望着厚厚一打材料,不禁也有些冲动:“大明,放心吧,我一定给你帮这个忙。”“对,法制日报、南方周末、焦点访谈、今日说法,凡是挨得上边的,你就给它投稿!那帮记者也喜欢这样的新闻,他们才不怕天下乱!”我知道对江大明这样的人,这个问题不适宜再讨论下去。好不容易才送走了经常处于亢奋状态的江大明,我笑着问刘大畅:“高科技这位真有可能是冤请吧。”刘大畅笑道:“你就听一个热闹就完,他才不是好蘑菇,跟老三我们一样,你这样的人看不透,你们太认真了。”“你是不好意思说傻逼这两个字吧。”我笑起来。刘大畅默许地笑了。猴子迫不及待地说:“DNA绝对操人家了,判他一点儿也不冤枉。”我说:“冤不冤只有他一个人最清楚,咱都打过官司,都知道没有人能把事实彻底还原,DNA是犯罪油子了,懂法懂得犄角旮旯都透亮,现在他就打一个‘证据’,是真正想把法律当游戏规则玩了,他跟爬烟囱那位可不是一个档次上的。”刘大畅不以为然地说:“哼,光靠他一个人折腾,不会有结果,人家检察院、信访局的一天不定收到多少他这样的告状信,有几个落实的?”“还是这家伙本身就不是好鸟!老师你出去以后千万不能管他这没屁眼子事儿!”猴子正激动地说着,老三一脚跨进来:“又你妈咋呼什么哪?谁没屁眼子啦?”蒋顺治起身说:“三哥,开完会了?”老三说:“完了,赶紧回去吧,一地烟屁股等你清呢。”蒋顺治抬脚走了,老三耷拉着脸坐下,先牛饮了半杯亮茶,转脸冲我一摇头:“操,真他妈高。”我笑道:“前不搭村后不挨店的,哪来这么一句?”老三扫一眼屋里的人,有些神秘地说:“回头说吧,遇到一妖人。”*老三所说的“妖人”是高则崇。高则崇假托家书之名,其实写的是一封“检举信”,老高给那封信取的题目叫“思想汇报”。老高在“信”里说,他在监狱接受改造这段时间,心灵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煎熬,在自己灵魂被逐渐净化和提升的过程中,他也对劳改队里种种丑恶现象感到震惊和愤怒,所以才冒着被坏分子打击报复的风险,勇敢地向管教干部反映情况,同时也对劳改队监管罪犯的方式方法提一些“不成熟的建议”。高则崇不反对用犯人管犯人的管理手段,但他强调:用什么样的犯人来实施管理,是个原则问题。然后他列举了亲眼目睹的许多恶人当道的细节,他愤怒并且不敢愤怒着,他压制并且只能压抑着,但最后他终于决定向政府大胆地揭发这些恶行,“希望能够引起有关领导的高度重视”。——记得老高当时说:“主任,我给家里写了封信,您看看能不能发,您要没时间,我让温大队帮忙也成。”主任回去看了信,马上就跑回来找老高恳谈,他担心老高“让温大队帮忙”吧。然后出了胖子的事儿,主任没锁门就去了医院,那封“家书”遗漏在办公桌上,被二龙无意中进去看到。二龙虽不识字,但崔明达这个军师好象还不草包,那信里的东西,难保不被他添油加醋地转达。于是有了晚上那个碰头会。明目不遮地抛开老高,就是要顺便让他知道:他是孤家寡人。老三足足吊了我一晚上胃口,转天吃早饭时候,才对我讲出了事情的“来龙”,而将来的“去脉”如何,他也含糊,只知道“老高不得好死”。“其实,除了搞夜袭队那套,你们能把老高怎样?”我说。现在老高已经很明确地不是二龙个人的威胁,而是全体杂役组长的敌人,所以我说“你们”。老三恶狠狠地说:“现在还不想把他怎样。二龙说,这个事儿主任肯定还得笼络着老高,不能叫他找温大队去‘谈心’,下面,就先看老朴是什么态度了,不过不管怎样,在劳改队里,那些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的家伙,最后别说姓了,肯定被弄得连自己是人是鬼都分不清!”我心里笑道:“哎呦我的老三哥,你当初差点不就这样么?”老三还传达了二龙另一种愤慨:“流氓不管流氓,让知识分子跟经济案管?让麦麦管,行吗?还不让流氓给玩残了!让关之洲、方卓那样的傻木头管?还不叫流氓给打飞了!让他高逼管?还不叫流氓给操流产了!”我笑得吃不下饭去了,也有些堵心。*很快,我就不得不放下老高的事儿,和龚小可去监教楼的教室里考规范,通知来得紧迫,说走就走。我们五大的监考官是监狱长,气氛和事先想象的不同,很轻松,每人只随口考五六条,一时紧张的犯人,他还和蔼地让你先坐下稳定一下情绪,实在过不去的,也会等大家都背完了以后,当堂给你一次复试机会。我们一中的几个人都顺利过了关,二中或者三中的一个小伙子先被现场枪毙了,懊丧得在哪里直挠桌子。我们喜气洋洋一身轻松地走出来,老耿过来问我:“没问题吧?”我说:“过了。”老耿也显得很轻松了。收队回来的路上,龚小可小声说:“考试时候你注意了吗?监狱长手里的档案页,有几张是折着的。”我说:“那怎么了?”“我听日本儿说过,考规范前要打点好了,门子就安排你只背哪几条,主考的到时候准考你那几条,监狱长折的那几张纸,就是记号。”我心说:你不平什么?又没损失你的利益,觉得竞争环境不公平了?你我还不是靠门子才在这里过得比别人舒服些?别得便宜卖乖了弟弟。回了工区,我留意了一下高则崇和小杰,看不出有什么风吹草动的样子。(15)形象工程朴主任抓时间又和高则崇谈了两次心,估计在他看来,这位前派出所的副所,现在有点象南京城里的油炸臭豆腐,老朴很讨厌这样的口味,却又不得不照顾温大队的“有所好”,不敢甩手把它扔地沟里去。老高成了一块带静电的塑料糖纸,贴上老朴的手,三下两下甩不掉。主任应该并不知道二龙看了老高的“信”,老高也未必料到主任会忙中出错,把“信”落桌上让二龙偷窥,否则他这几天就不会那样悠然自得了。二龙当然不相信高则崇能在这里掀起几尺浪来,在他眼里,老高根本不配做对手,他只是一个已经暴露而不自知的特务、阴谋家。二龙更坚信从主任那里不会对他和他的人怎么样。所以通过那个碰头会,让弟兄们看清老高的嘴脸后,二龙反而消闲下来,和老高在一个大池子里游着,不磕不碰,心和眼却没有关起来,好象一只食人鱼,并不急着攻击已经在劫难逃的猎物。老三说:“现在就看主任的了。老高这把屎,抓在手里,他再腻歪,也不敢乱甩啊,甩谁身上都不是好惹的。”老朴是那种只想保官不想惹事的人,安安稳稳地混到退休,拿一份全额的退休金,应该已经是他目前的最高理想,虽然他只有四十出头,这个理想还要经历很久的风雨磨砺。在二龙静观主任和老高玩甩手疗法的空闲里,不少人开始半开玩笑地讨论一个问题:如果朴主任换成郎大乱,会怎样对付老高?郎大乱和主任不同的是,他是个坚信“流氓管理学”的人,虽然迫于政策的压力,在行为上很是收敛了,不过这家伙的血应该一直是热的。满清十大酷刑都运用完以后,大家又达成共识,说郎大乱也是跑不了一个窝囊,因为老高有温大队在上面“托屉”,郎大乱这样的官迷当然不会舍得拿一腔热血污蹋了自己的前途。所以高则崇这样的,到了谁手里,都是烂胶黏。这时发生了两件事。一是著名病号小朴要开放了,主任要他收拾东西下“出监”。主任笑道:“你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开放,政府忘不了啊,一天也不多关你。”出乎意料的是,小朴突然很踌躇地不想走,似乎不清楚主任要把他送到哪里去。“我就在这里呆着了,这挺好。”小朴目光里充满了困惑和渴望。朴主任气得笑道:“行啦小子,出什么洋相?你装到头了,该回家了!”小朴试探着问:“主任,回家干活不?”“回家整天就搂着大姑娘睡觉!”二龙走过去描绘着未来的蓝图。朴主任不耐烦地催促小朴赶紧动身,小朴对穿制服的管教还是比较畏惧的,被主任一掉脸子,立刻委琐地吞着袖,极不情愿地跟在主任后面,蔫蔫地出了工区。周法宏笑道:“看来这弟弟真有些关出毛病了。”“七年,才七年就这操行了?还东北人哪,真给东北虎丢份子。”疤瘌五不屑地说完,又自嘲道:“不过我头回进来时候,要不是时间短,也悬乎成一小朴。操他妈的,三大队那才叫魔鬼大队哪!你们在教育科捡豆子时候又不是没见着,放前几年,更疯!”关之洲扭头看一眼空洞的大门口,唏嘘道:“好好的一个人。”方卓也触景生情了,叹息道:“都是自己作进来的啊,怨谁?”高则崇过来说:“监狱要是把人都改造成这样了,那就太失败太可悲了!”我们几个都有约在先似的,埋头干起活来,没有人搭理他,只有关之洲附和着“唉”了一声,叹得气贯长虹。高则崇无趣,一边溜达走,一边感慨着:“没想到监狱里边是这个样子。”接下来的一件事,则让老高收获了意料中的欣慰。这半年的减刑票评出来下来了,9个改造积极分子名额当中,有高则崇一个。除了我们两个报减刑卷的,老三、李双喜和胖子、崔明达自然没落下,二龙和广澜是歇了,那两张票,给了二龙和崔明达的小劳作,赵兵和邵林一人一张——这两张票发得大家服帖,人家这两个小不点就是干活猛。剩下的犯人们,派送了不少表扬票,安慰了一批劳苦大众。其实我一直没见过那个票是什么样子,只听说是张逮捕证似的纸片,直接塞档案袋里了。二龙当着大家的面,笑着对高则崇说:“高所,得‘积极分子’了,写份思想汇报吧,把自己的先进事迹总结总结,比如怎么积极参加改造劳动,怎么争着比别人多干活了,怎么遵守监规监纪了,怎么跟违纪现象做斗争了,都写写。”高则崇笑道:“又不是报减刑,写什么思想汇报?”二龙说:“写出来让大伙服气啊!你不知道这帮鸡巴人的嘴啊,你要不拿出点真格的,堵不上!背后该有人牢骚了,都是改造,凭什么你积极他表扬我屁都没有?谁又不比谁少干一个网子?这半年,你看人家老三他们,都有一个差事,或者检验,或者管生产、管组、管库房,麦麦也不容易,管着两条线儿,还得帮他三哥管号儿,写个决心书什么的哪。那两个小不点,没人说的出屁话来,不行就拉出来溜溜,谁比他们干的多,我就做主把票儿让给他!高所啊,你也写写你的成绩,让他们心服口服不是?”高则崇苦笑道:“我7月份才来,能有什么成绩?”广澜笑道:“老高!那也不怕,谁他妈要说闲话,你就告诉他:我屁成绩也没有,我就是有门子!全结,不服气的你也让他找一个门子来啊,明年也给他‘积极’。咱就搞不正之风了,怎么着吧?嘿嘿。”跟屁虫何永立刻会意地附和起来:“就是,有本事他们也找门子去呀,到这里面还玩正经,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在这种玩笑的气氛中,高则崇依然笑着,不过已经显得窘迫,腰杆也似乎软塌了一些。*胖子歇了一周,也就磨蹭着来“上班”了,跟二龙他们那一圈的也面子上和睦,估计是背后被做了工作,把话说开了,心里有没有疙瘩倒在其次了,关键是这件事就这么糊弄过来,没有惊动上面,老朴似乎可以放下心了。不过也有令个别人不快的事。傻狗和李双喜分了家,端着饭盆,玩起独行侠的角色来,看着很有个性。没两天,又跟何永他们凑一槽子里来了,何永举双手双脚表示欢迎。李双喜只能暗恼,嘴上调侃傻狗是条野狗,笼子里关不住,喜欢跑着吃百家饭。邵林说,傻狗经常跑他们屋里,要崔明达把他调过去,他在崔明达面前说李双喜的坏话,码起来得有半屋子了。崔明达除了让傻狗给按摩,并不应他死话,只说“抓空把你弄过来吧”。傻狗寄托于这句许诺,更不屑巴结李双喜了。“他不也就是一条狗吗?”傻狗说李双喜。因为天气渐凉,外面没有什么好玩的了,二龙除了偶尔逗逗柱子,就把不定期地戏耍傻狗当成了主要的户内娱乐。暖气还没有开通,不过暖气片已经装好,看着心里也塌实。柱子整天在蜡块上烤手,手背还是冻裂了,广澜他们开始到七大去运劈柴,回来点火取暖,被主任看见,急扯白脸地制止了,二龙也笑骂广澜,说他又过得滋润了,想弄场火灾加加刑玩儿了。广澜不管那一套,又把火场转移到工区外,经常聚一圈弟兄围着烤馒头片,老三为此还专门做了一个铁篦子。这下又打了温大队的眼,过来教育了大伙一顿,广澜边叫大家灭火边抱怨说:“大冷的天,暖气也不通,我们怎么改造?”温大队过来,原来是找高则崇的,碰上广澜玩火,是赶巧了。高则崇昂首阔步地跟着温大队,一直奔接见室方向去了,远处,教育科的老白正往这边望着。高则崇去了好久才回来,用小板车拉了一个大纸盒子,招呼宁宁过去帮忙,随后朴主任就到了,笑着吩咐道:“先卸检验台边上吧。”老高拉来了一太25寸的康佳彩电。高则崇说:“给咱中队的,装号筒里吧,大伙的业余生活太贫乏——回头您给安排俩电工?”朴主任说:“电工倒没问题,不过这事儿我还得研究研究——你怎么也不事先跟我商量一下?”“哦,是这样的,温大队说这想法挺好,支持我,我就先弄来了。”“行啊,是好事,先放这里吧。”朴主任没多看电视一眼,仰着脸去了管教室。*老高那个电视并没能放在号筒里,一是号筒里总有一些落后学员干活,二是冬天太冷,所以准备放进娱乐室,钥匙就由老高拿着,每天负责给大家开电视。很快就知道,是老高找了温大队,强烈要求为集体做贡献。老三很鄙夷高则崇的智商,说这么一显摆,不眼巴巴把朴主任给得罪了么?我笑道:“老高要的是政治效应,二龙不是说他没成绩么?这下有了。”“他那是一脑袋屎汤子,管别人怎么说呢?劳改队里,活得舒服就是实力的象征,谁说什么也没用,他还是迂得不行啊,捐什么电视?把那钱给主任一塞:咱好歹也算同过行,您的辛苦我理解,也快过年了,买点东西补补身子吧——操,多漂亮!”我笑道:“这就叫与其捐钱,莫若贿官。”老三赞叹道:“就是这个道理!老高傻逼啊!已经有门子给盯了,还花冤枉钱买骂,暗里还得觉得自己特有水平哪,操,一脑子大便不知道闷了几十年,当个鸡巴所长,就这个水平?”“隔行如隔山嘛,人家以前又没研究过劳改队。”我笑着替高则崇辩护。老三总结道:“看着吧,他把犯人、帽花全得罪了,以后有的混啦!哪天温大队要象大黄一样倒霉拉胯了,他就是屁眼第二!”*一直尘封的“娱乐室”被打开了,高则崇带领着自己组里的犯人,把里面清理一新,电视请了进去,却遇到新的尴尬,除了老高屋里的,其他组的犯人都不迈那个门槛。我本来想去参观一下,一看形势,心里也猜出几分奥妙,乖乖地回了屋,笑着问老三:“晚间剧场怎么没人看啊?”老三把进口的茶水差点吐回杯子里,赶紧对大伙说:“忘了通知了,咱屋里的人,谁也不许去看电视啊,想看,去胖子跟龙哥屋里,龙哥说了,他的门永远对大家敞开着。呵呵。”小杰突然把门推开一条缝,笑眯眯甜丝丝地问:“三哥?不去看电视?”老三正色道:“没看正开会呢嘛。”小杰看一眼大家,默默地“哦”了一声,把脑袋缩了回去,老三立刻喊:“咳,关门啊,你他妈玻璃尾巴咋的?怕掩?”小杰赶紧回来把门带上。刘大畅苦笑道:“拉客来了,混的跟小太监似的。”“老高现在就是他爸。”老三不忿地给人家安排血缘。小杰经历一番煎熬,一起一落中,估计也深谙平安是福的古训了,原先的威风自然不敢再耍,就是一副下台老干部的矜持倨傲的尊容,也被毁灭得看不找痕迹了。真如刘大畅所言,“混得跟小太监似的”,没有阳刚,只剩些委靡、拘谨和讨厌的甜丝丝。没有电视,手里的书也翻得腻了,《监规》也不用再背,除了聊天混时间,实在没有别的娱乐,慢慢总算熬过点名,洗漱几下,抓紧睡了。(16) 关门捉贼倒头就是一天,李双喜在生产线上跟傻狗叫着:“你是三只眼还是俩脑袋啊,就你玩新鲜的?剩活不往回带!”原来傻狗因为白天太贪图跟广澜玩火,又被二龙疯逗了几遭,把网子剩下了,晚上还自作主张没有带回去干。“嘁,这点儿活算什么,紧把手就赶过来了。”这话,和小杰第一次挨打时候的论调如出一辙。李双喜跟他大喊大叫,说这样下去“我还怎么管别人”?傻狗装聋作哑地埋头干活,不理他那个茬了。李双喜最后来了个“下不为例”,气哼哼地离开,奔方卓来了:“眼镜儿,听老三说你昨天的质量有些糊弄了,肉皮儿又养过来了是吧?”方卓背后被踢了一脚,赶紧说:“我注意。”“小杰,周传柱!你们的花线也给我烧好点儿啊,老三说了,缝花线那组净反映你们俩的问题了。”老李刚往边上一溜达,周法宏立刻看我一眼,意味深长地一笑:“给老三布雷哪。”我说:“我现在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裁决书,看了吗,今天又破月了,再一个、两个、三个月,老弟就白白啦,唉,想起你还要在网里穿啊穿的穿两三年,我这心就痛苦啊——唉,好几十个月,十多万网子啊!”“你甭刺激我,哥哥挺得住!”周法宏笑道。正白话着,老三喊我过去,严肃地低声说:“你们穿灰网的可出了质量问题,一大批漏针的,我以前没注意。”我看他的眼神,马上说:“不是我。”“这就好,你回去别说话,我慢慢查,肯定是一两个人的活儿,诚心这么干,图省事啊,妈的这不黑我么?”灰网的质量,一般不太容易暴露出来。其实各道工序都有各道工序的“偷手”,不当精品验,大概一过眼,总可以很容易蒙混过去。加上现在厂家现在验活的师傅小青,让劳改队这个环境给糟践得每天有点不务正业,所以很长时间没出过质量问题了。蓝小姐已经很久不见,大家偶尔会怀念她,不过她一露面,质量问题就要反复地敲打,也让一些人感觉有压力。老三明察暗访了两天,终于告诉我,两个人有重大嫌疑:一个是何永,一个是邵林。何永我不奇怪,我在老三问我以后,已经发现他玩花活了,除了他,坐我旁边的周法宏也偶尔搞搞小名堂,我偷偷告诉他老三在检查,让他赶紧金盆洗手了。邵林的作案嫌疑倒让我有些意外,并且马上跳出一个有些卑鄙的疑问:“怪不得他干那么快!”老三恶狠狠地说:“黑我!好啊,我非抓他个典型不可,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以前的质量问题,这下全折他们俩头上,尤其那个邵林,气死我了!”我发现,老三对邵林对他的背叛原来一直还在耿耿于怀。老三咬牙切齿地说:“他不‘积极’嘛,这回我叫他鸡巴!”-对于邵林的事,我劝了老三两句,我说其实那孩子也不错的,没必要一棒子打死,提个醒就成了。再说,孩子积极票都快糊弄到手了,你再给搅黄了,是不是也太狠点儿啦。“他这么搞,根本就是害我,哪天查出了成批的质量问题,主任还不把屁眼给我塞上!他那么不替我掂量,我照顾他情绪干什么?我跟他又不沾亲带故。”老三看来是真的出离愤怒了。我知道事到如今,我帮不了邵林了,狼嘴里的兔子,狗嘴里的骨头,都是抢不得的。而且我和邵林也并不“沾亲带故”,同情是另一回事,他也是自找。老三一晚上都不怎么说话,在那里气得鼓鼓的,他说他必须马上行动,等厂家先一步发现,他就死定了。老三必须找一个该死的来挡箭,否则他所有的成绩,都将从网眼里漏掉。转天吃早饭时,老三一副若有所思心不在焉的样子,我叫了他一声,他才激灵一下,晃了下脑袋说:“难办。”“什么呀就难办。”“难办。”老三慢慢咀嚼着馒头,喝了口稀粥,一副大敌当前举棋不定的踌躇。我下意识寻了一下邵林,看到他正活着给崔明达他们收拾碗筷。另一个倒霉蛋何永还在几个小不点中间穷白话着,神采飞扬,不知死活。开始干活儿了,李双喜坐一旁跟广澜说笑着,流水线上一片繁忙景象,老三跑成品堆上翻腾着,一会儿扔出一个网子,一会儿扔出一个网子。主任进了工区,喊:“老三,后天走货啊,赶紧过来验活儿吧,你倒腾那堆成品干嘛?”“我这不是认真负责嘛,要不主任也不答应啊。”老三大声说,望着主任进了管教室,这才拿了一个网笼,冲进流水线,直接奔我们这里来了,拿起何永一个网子,搭了几眼,猛地往地上一扔:“你他妈糊弄大头哪!”何永哆嗦一下,回头笑道:“三哥你吃什么了,嗓门这么大?”“我吃你妈的狗奶啦!你看看你穿的网子!缺目,啊,又缺!你是他妈不明白怎么干吗?你诚心耍滑啊!”何永看一眼手里的活儿,惊讶地说:“呦,还真给漏了一个眼儿,还是三哥眼贼,嘿嘿,您别急,我马上改,这个拆了,重穿!”老三说:“打住打住!甭跟我演戏。我憋你好几天了,你知道吗?人赃俱在,让我抓个现行,你还有什么说的?”何永敷衍地笑道:“唉,三哥,我以后注意,绝对绝对注意!”“以后?以前那些怎么算?我给你攒一堆啦!你给我挨个改!质量上闹屁,打我这里别想过去!”广澜和李双喜闻声都走了过来,老三向他们说明了情况,广澜打圆场充和事老,笑道:“你他妈糊弄你三哥是吗?以后注意啊。”李双喜踢了何永一脚,骂道:“拿老三找乐是吗?出了屁谁盯着?我到时候都得陪你吃挂落。”老三脚下一拨,把球传出去:“行,生产杂役在呢,何永你就问老李,要不要改,只要他说句话,我这里还不好过么?”明摆着担责任的事,李双喜自然不吐口,把何永晾旱地上了。结果从生产线和库房的存货架上回收了二百多个“问题网子”,何永一看就急了:“这哪是改网子,这不整个改我吗?操,我就不信了,这条线就我一个这么干?”老三说:“我就抓到了你,这就跟警察抓贼似的,逮住一个,全世界都是你偷的。”何永激动地跳起来:“操他妈的,咱查,咱挨个查!查出来就跟我一块改,我凭什么一个人背大伙的黑锅,我又不是伙房的!”关之洲把网子往他面前一推:“查吧,先查我。”李双喜冲何永骂道:“查你妈的逼呀你,嫌事情不够乱?”“不行,我不背这么个大锅!凭什么呀!”何永继续叫嚣着。我发现邵林的脸通红起来,紧张的。这时二龙拎着一截桃木棍走过来,打了何永一下:“发情哪,叫什么叫!”李双喜笑道:“这小子耍滑,让老三给逮住了。”“逮住了就让老三发落呗。”二龙说。“这不正让他改网子嘛。”老三说了一句,表情气愤起来:“这要是一个两个,我就放他过去了,何永你自己说——以前我为难过你吗?这次你也太过了!你不往死路上挤兑我吗?”二龙笑道:“你早干什么去了,等出了这么多废品才说话。”老三说:“我前天就看出来了,贼了一天,才发现是他干的,昨天我想啦,给他一次机会,有些网子我在检验那里就给他改过来了,今天早上一看,嚯!还是没改性,龙哥你说我能饶他么?再不说,他敢给我更撒欢,非惹出大娄子来不可。”何永抖着一个网子说:“是我的我改,不是我的我凭什么改,就这个网子,肯定不是我干的,我自己的手法我还不认得?”二龙一拉脸,挥棍子猛抽了他一下:“哪你妈那么多废话!你还‘手法’,‘守法’你进得来吗?抓住你就是你,再给我往大处搅乎,我把你打成照片贴骨灰盒上去!”广澜推了何永一把:“你就老实干吧,一会儿把老朴惊动了,你到手的表扬票没准儿就飞了。”何永气呼呼地说:“不要票儿我也不受这窝囊气,共产党抓我就抓得够窝囊了,进来还让怪鸟欺负,我还甭混了哪。”老三怒道:“你说谁是怪鸟?”广澜赶紧笑着又推老三,这边二龙早一棍先抽在何永面颊上,底下狠狠一脚踢去:“把我说话当放屁是吗?!”何永叫一声,趔趄着撞在李双喜身上,双手捂着脸,一个劲抽吸溜吸溜地冷气。广澜也不禁骂道:“你他妈记吃不记打吧,以前怎么告诉你的?嘴别那么碎,看了么,整个一中队就听你一个人白话了。”李双喜讨厌何永,但也明白广澜宠他,所以也不太上劲,只拍了何永一下:“少罗嗦了,赶紧改网子吧。”然后冲生产线上咆哮道:“都他妈规矩点儿啊!谁再出现质量问题,我让他把网子吃下去!”二龙边转身回库房,边说:“吃?就一个字:打!”二龙一走,这边何永气呼呼拆着网子,一路的咒骂,邵林在案子角上一直不发言,闷闷地干自己的活儿,一张脸阴沉得象防空洞。我一边替邵林庆幸,一边诧异老三临时改变战略的用意,对何永,也是借机公报私仇么?其实他和何永,除了互相鄙夷外,并没有具体的罅隙。总之,这个质量问题的罪魁,总要揪一个出来,选择何永或者邵林,老三都会有他个人化的道理。(17)搭须子何永苦了,连续四五天没怎么睡觉,熬得两眼乌青,跟烂带鱼似的。而且整个生产线上,掀起了一个狠抓质量管理的高潮。李双喜也掺乎进来,不停地在线上巡视,主任知道信息,也过来骂了何永一顿,何永弄得灰头土脸,闷气积聚得满胸满肺的,算是恨死了老三。何永改完了这批活儿,又好不容易跟上我们的进度后,暖气已经通了,我又帮二龙答了一次“生产安全知识考核”的试卷,抄了整黑板的车床维护维修的试题答案,虽然是照本宣科地弄虚作假,还是弄得头大了一晚上,据说这是本年度最后一次考试了。然后我就开始发烧,高烧了两天后,不得不下了火线,在楼里歇病号。吃了点药也就恢复了,老三让我跟二龙说,要求再歇一天,怕反复,二龙很爽快地答应了,我心里有些感激,我知道这待遇不是谁都可以享受的。我歇的不是病,而是一个面子。我正在号房里看书,写东西,外面传来值班员的喊声:“歇号的,全出来站队!穿整齐点儿啊!”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赶紧穿上鞋跑了出去,到中厅,看见三中的DNA和另外两个犯人也懒洋洋溜达出来。一个小狱警正在楼道口等着。“什么事儿啊?”DNA问。狱警说:“三楼,都去三楼教室集合。”我们莫名其妙地跟着他先下楼,然后转到另一个楼梯口,上到挂着“育新学校”牌子的楼层。已经有不少犯人,一个管教招呼我们几个赶紧过去站队,一边说:“衣服啊,衣服都整理利落了,扣子扣好啦!那是谁呀,怎么敞着怀就来啦!?”然后点了一下人数,把几个形象和水平线差距太大的犯人剔除了,最后剩下三十个犯人,号令一声,都带进一间打扫得很干净的教室去,让我们坐下。第一眼就看见课桌上都摆着一套初中语文课本、笔记本和圆珠笔,坐下,才发现黑板上工工整整地抄了一首曹操的《龟虽寿》。搞什么鬼名堂?“神龟虽寿,犹有竟时。……操,老师啊,这什么意思?”DNA坐在我旁边问。我笑道:“就是说王八它再能活,也难免一死。”DNA笑着说:“曹操就写这玩意啊,不过今天这演的是哪一出啊?”正说着,白主任拿个小本子走了进来,后面跟着教育科的一个“老师”。白主任简单地说明了一下情况:“市电视台‘法制纵横’栏目组要搞一个特别节目,来咱这里录几个罪犯进行文化学习的镜头,大家配合一下啊,到时候听导演的安排,谁也不许出洋相。”“嚯,敢情当演员啊!”过了一会儿,几个人穿着带“WTV”标记的红马甲,扛着机关炮一般的录象机,在两个管教干部的陪同下走了进来,一个在更年期年龄段的妇女给我们讲了讲“戏”,很简单,就是看书、看黑板、跟着老师朗读“王八再能活,也难免一死”那几句诗,三个独立的分镜头。很快就拍完了,白主任和电视台的都很满意,先谈笑风生地走了,留下一个小管教带我们各回各队的住宿区。一个家伙说:“操,没想到坐回牢还上了镜头,敢情当演员就这么简单啊。”“我冲镜头呲了下牙。”“没把镜头给憋回去?不过你白浪费感情了,将来准一剪子给你剪去。”DNA嬉笑着跟我说:“没注意吧,刚才我诚心把课本给拿倒了,嘿嘿,他们做假,我就给他来个反个的。”从中厅分手时,DNA又关照了几句出去以后给他折腾那个案子的事儿,我回去乘兴翻出他的申诉书,又看了一遍,冲那股死缠烂打的劲头,觉得这家伙可以当个好律师了。下午管教下班前点名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蹲在狭长的号筒里,号筒尽头,也只有一个值班员坐门口望着外面,似乎不在意我的存在。突然有种不着边际的孤独感袭来,这两天,一直在享受远离纷争和喧嚣的“自由”,这时才发现,原来“自由”是如此诡异的一个概念,四面逼仄的墙壁,可能使一个人发疯,而一只蜗牛或爬山虎,却可以在这里尽享一生的美满生活。我想到了小朴,如果他真不是在演自己的最后一场戏,那么监狱也许比外面更适宜他继续生存,就象一只蜗牛,天空再广阔,对它的意义却只是空虚,而对又一些人,却恰恰相反,外面的世界如此广阔,他们却时常感觉压抑、没有出路,那些有形的无形的墙,那些成文的不成文的法,在他们的周围筑起了重重的障碍,使他们的“自由”显得可怜可笑。我想他们或许还不如我们这些囚犯清醒,至少我们清楚地明白自己的处境,而他们,却迷惘地在广大的世界里奔突着,不知道会在哪里碰壁,那些围墙是透明的,他们经常在不自知的前提下犯规,尴尬、困惑、被嘲笑、被鄙视、被遗弃甚至发疯。我们知道自己的期限,而他们不知道。我们知道自己的最终目标,而他们往往踌躇于此生何为。唯一相同的是,我们和他们,为达目的都不惜一切可行的手段,但我们做的更坚决,因为我们对一切的问题不能回避,只能咬牙面对,而他们还有选择逃避的空间——这是他们向我们唯一可以炫耀的地方。我孤零零蹲在那里等着管教来点名记数,精神却一直沦落在玄想之中。我想起《史记》所载,说“文王拘而演周易”,那么,文王应该是不用到车间劳改的,他应该一直象我现在一样在玄想和推演。如果我天天被一个人孤单地关在这个号筒里,或许也会关出一个哲学家来。把一个人变成哲学家,那是社会对他的严酷的惩罚。*他们不让我当哲学家,转天我就回到了生产线,思想重新被网子罩住。周法宏说,一天不见,无比地思念我。老三则对我大发怨气,骂邵林不是玩意:“质量的事儿,我放他一马,可得让他明白明白啊,我跟崔明达念叨了,让他说说邵林,结果那小子一口咬定没有耍滑,好象我诚心找茬儿垫砖儿似的!当初要不是顾念他跟崔明达做劳作,我不连他跟何永一锅烩了算我白活,妈的,最后也是瞎眼了,没想到他不但不领情,还倒打一耙!”我嘴上附和道:“好心当了驴肝肺。”心里偷笑:“你那好心,本来就是驴肝肺嘛。”这下好,在质量问题上力挽狂澜一把,自己的利益是得到保障了,却不仅得罪了何永,又让被揭了底的邵林耿耿于怀起来。不过老三解恨地说:“看看邵林现在的成绩,大不如以前了,妈的不搞邪门歪道,他能拿积极?以后我就盯死他啦,只要数量一上来,我就查他质量,我让你干得多,这回我让你骑虎难下,质量上一卡,他就上不来数量,上不来数量,主任就得说他骄傲了,退步了,我让他自己拉屎自己吃!”邵林的事儿先放一边,这里何永已经在甩闲话:“哦,我事后才知道,敢情这是花活的真不是我一个人啊,操他妈的,直接给我一个人下药儿啊,是爷们儿么,是爷们儿就蹦出来明枪明炮地奔我来呀!”“操,有鸡巴本事,不就是政府一条狗吗?”话里话外冲着老三,老三远远听了音儿,只能生暗气,后来跟我抱怨:“这崔明达或是广澜的也不够意思,肯定是他们把邵林的事儿告诉何永的呗。甭管他用什么方式告诉,这不诚心给我跟何永搭须子吗?”“搭须子”是斗蛐蛐的术语,两个蛐蛐见面不咬,主人就用一根小细秫秸丝搭逗双方的须子,培养他们的怒火和仇恨。我笑道:“我歇这两天病假,你们外头也都没闲着啊。”老三苦笑道:“没一天不打架的,这劳改队里,要是一个月特太平,管教就心里发毛了,他们就怕犯人中间一点矛盾没有,都团结一致对付政府,那他就头疼啦。杂役也是同样心理,犯人们都和和气气,他该怀疑大家如何如何了,他们就爱看下面有矛盾,分出十个八个派系来才热闹,越乱他们越好管理,越乱他们越有机会立威啊。”“所以没事儿他们还得找辙鼓捣出点儿事来哪。”我笑着说。老三说:“可不嘛,看哪块云彩不动了,他们就该出来垫垫砖儿,搭搭须子,再小不言地给那些不上道的开开方子,让你们掐起来,他们好往外跳,顺便也让官儿们看看:瞧,这么乱的形势,我不给你压着阵,你这帽花戴得稳当吗?”(18)近水楼台赵兵的老爸从陕西跑来呆了一上午,跟主任谈了很久,赵兵的气色也一下子开朗许多,仿佛遇到了大喜事。这天主任又把赵兵提走了。何永伸着脖子说:“不会又接见吧,前天他老家刚来人见过啊。”“真不容易,从陕西赶来啊,以后犯罪可不能到外地犯,不给家里添麻烦么。”周法宏感慨着。李双喜在那边跟傻狗又叫开了,傻狗一腔的不忿,说这么多活儿太熬人,要求调去烧花线,正被李双喜连挖苦带损地臭骂。这质量一来硬的,傻狗的尾巴也露了出来,每天大批地剩活儿,二龙不管那套,兴致来了,依旧开他的小灶,折腾得傻狗鬼哭狼嚎地兴奋。傻狗白天哄够了二龙,晚上就绑定在网子上了,李双喜自然毫不怜惜,一撇一捺不加通融,正好借机让傻狗知道背叛他意味着要付出什么代价。每天都是这样乱糟糟的,已经麻木了。我只顾干自己的活儿,有时看周法宏或者关之洲、周法宏他们要完不成任务,也搭手帮帮小忙。老三对此是有些小意见的,他只说怕我累着。时间不长,赵兵通红着脸,笑着跑回来。何永叫他:“哎,嘛事儿啊?”“没事儿。”“操,跟我还捏半拉充紧的哪。”何永不满地回过头来。大家胡乱猜测了一通赵兵的事儿,没有结论,赵兵对此也讳而不谈,一副谦虚谨慎的样子,不过满心的得意还是掩饰不住。主任一走,广澜立刻从库房溜出来,跑了出去。何永笑道:“准奔七大玩儿去了,天儿一冷,七大的建筑活儿没了,都在工区捡豆子哪。”“怎么不从咱这里倒点网子干?”“人家说咱这是技术活儿,玩不转。”李双喜在那边跟傻狗又叫开了,傻狗一腔的不忿,说这么多活儿太熬人,要求调去烧花线,正被李双喜连挖苦带损地臭骂。这质量一来硬的,傻狗的尾巴也露了出来,每天大批地剩活儿,二龙不管那套,兴致来了,依旧开他的小灶,折腾得傻狗鬼哭狼嚎地兴奋。傻狗白天哄够了二龙,晚上就绑定在网子上了,李双喜自然毫不怜惜,一撇一捺不加通融,正好借机让傻狗知道背叛他意味着要付出什么代价。每天都是这样乱糟糟的,已经麻木了。我只顾干自己的活儿,有时候看周法宏或者关之洲、蒋顺治他们要完不成任务,也搭手帮帮小忙,何永我是从来不主动援手的,那家伙脸皮比鞋底子还厚,看我闲了,自然会软磨硬泡嬉皮笑脸或是豪言壮语地拉拢我帮忙,磨不开面子时,也给他点儿脸。老三对此是有些小意见的,他只说怕我累着。时间不长,广澜突然在外面敲窗户,跟何永要烟:“烟落他妈七大了。”何永一边把烟、火开窗递出去,一边笑问:“咋不在七大呆了?”“操,跟他们队长干起来了,没法呆了。”广澜兴致勃勃地讲道:“刚才正在他们屋里躺着聊天,支扭一声进来一帽花,问我:‘哪的?’我说‘五大’,‘五大怎么跑这里来了?出去!’嘿我操他妈的,跟我还挺横,看他那逼脸,也就二十来岁,要在外面我早一拳干出他眼珠子来啦。回头我出去溜一圈,又回去了,一看那小子还没走,看见我就跟我插腰瞪眼,我也直着眼看他,楞把丫的看含糊了,问我:‘找碴?’我说‘找碴也不在这里找啊,墙里头还不是你老大?’那小逼跟我一通贼喊,我说‘你牛逼什么,此地不留爷,还有留爷处’。这不拨头我就回来了嘛。”“广澜哥你真牛逼。”“跟他们这种不知好歹的,就不能含糊,他穿身皮就以为自己是爷了,逮谁吓唬谁?”广澜吸了棵烟,进工区,又到库房跟二龙学这段儿去了。朴主任拿了一打纸,边奔管教室走边招呼赵兵;“先过来把这几张表填了,我告诉你怎么弄。”赵兵高兴地追过去。后面一个年轻管教进来喊:“朴主任?”老朴一回头:“哦,小管啊,有事儿?”那个管教边往里走边在我们中间扫描着:“有个情况,跟你反映一下。”朴主任让赵兵先回来等着,带着“小管”进了管教室,没多会儿,就怒冲冲地出来喊“邓广澜”,广澜答应着从库房出来,朴主任刚要回去,小管从里面出来了,看着邓广澜说:“没错,就是他。”何永骂道:“操,七大那小逼过来告状了。”朴主任就在门口问了广澜一句什么,广澜不忿地说:“不是我啊!”小管言之凿凿地列举了几句他刚才在七大的表现,广澜还是不服软,还给俩管教“搭须子”:“主任,他这是看不起咱五大一,跟咱来劲儿啊。”朴主任大喝一声:“边上站着去!”然后招呼小管回屋。周法宏笑道:“其实主任心里美着哪:看,我们这里也有棱子,而且让我吓唬得一愣一愣的。主任那是在玩造型。”过一会儿,主任单独出来,跟广澜聊了几句,看样子在协商、劝导。广澜最后无所谓地点点头,进了管教室,不一会儿,朴主任就笑着脸把小管送了出来。小管有些凯旋而归的样子,一路出了工区。主任问旁边的邓广澜:“到底是不是你?”“一百个是。”“那你刚才怎么不认帐?”广澜笑道:“我能跟他认么?瞧他那牛样儿!主任您怎么训我都成,换别的队的管教,那是吹牛逼哪!”朴主任满意地虎着脸说:“跟谁也不行啊,人家怎么也是队长啊。”广澜还想拍他的屁股,主任一挥手:“行啦,以后给我老实在工区呆着,别满处现去!让我省点儿心。”然后招呼赵兵过去。大家胡乱猜测了一通赵兵的事儿,没有结论,赵兵对此也讳而不谈,一副谦虚谨慎的样子,不过满心的得意还是掩饰不住。晚上,局外人当中,我就成了第一个知情者,赵兵喊我过去,说二龙找我。二龙说:“你帮赵兵搞个材料,思想汇报,就跟你们减刑时用的那个意思一样,不过还得写得深刻,该吹的牛逼必须吹,不会吹的地方问广澜。”广澜笑道:“这事儿老三最拿手啊。”一问,原来那张局级给了赵兵。我说:“赵兵你得请客啊。要没钱,回头从我帐上划钱买条烟,给大伙散散,这事儿得办得大大方方啊,想蔫溜儿地过去恐怕没门儿。”赵兵笑道:“我家里给留钱了。”我知道他家里肯定给留钱了,我当时既有作秀的心理,也不乏真诚,我挺替他高兴的。而且我这样一爽快,让二龙对我的看法又美化一些,虽然当时我的目的还不至于这样卑鄙,但从二龙的表情上我知道这个附加值已经到手了。因为我的“思想汇报”还留了副本,所以赵兵这份就依葫芦画瓢地做得轻松,我边勾勒框框,边跟广澜商量弄什么具体材料,也就是吹什么牛,我有些担心凭自己的力量吹不好。外面断续地传来傻狗如泣如诉的歌声:“哎呦往这胸口拍一拍啊 勇敢站起来,不用心情太坏,管他上山下海,哎呦向着天空拜一拜呀 别想不开,老天自有安排,老天爱笨小孩……笨小孩,笨小孩,我是一个笨小孩……”二龙告诉蒋顺治:“让他捏死!”蒋顺治看门喊道:“傻狗,捏死!”“捏你妈的裆呀。”傻狗蛮横地说。我们一笑,二龙“喝”了一声,从门后抄根木棍儿就出去了,外面很快传来傻狗狼似的叫声。广澜看我给赵兵写着材料,笑道:“小少管啊,龙哥这独居一住,倒给你住出个局级来。等出去了,认龙哥当干爹吧。”赵兵嘿嘿地乐,不说话。我边写边说:“赵兵你小子这才叫乱中取胜,不战而得啊。”赵兵笑道:“还不是龙哥跟主任那里使劲,给我争取的?凭我自己,混到猴年马月也见不着局级的毛儿啊。”广澜说:“有苗不愁长,跟着龙哥屁股后面,你就盯着捡大票子吧。”“其实我宁可不要这个局级,也不愿意龙哥去独居啊。”赵兵说得真切。二龙推门进来笑道:“这大傻狗,今天看样子得干到后半夜了。”广澜也笑:“傻狗算把李双喜得罪苦了,不行哪天把他调明达屋里算了,这傻家伙调理好了够猛。”“再渗渗吧。”二龙说。过了一会儿,他又跟我说:“麦麦你那个减刑的事儿,找老耿了么?”我说:“没有,又没什么差头儿,我不给他添麻烦了。”二龙点上一棵烟说:“你还别不当回事儿,你那两张票,按规定是减8个月,不过这里面有上下一个月的浮动,你得掂量好了,这一个月值多少钱,直接叫你家里给老耿捅过去,稳当地撩成9个月。”我笑着说:“老耿这个人,你给他上供反而更容易出事儿。”广澜不屑地说:“操,我就不信了,他要真不收你钱,也是想拿你树立形象,让你给他传口碑哪,这些当官的,背后谁没有点肮脏事儿,不吃腥的猫他就不是好猫,早晚得叫别的猫给挤兑死。”我不同意广澜这个说法,不过没心思跟他理论。二龙告诉我:“你自己掂量吧,也许他一激动给你撩一个月呢,不过还是探探道儿保险。”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过我知道我不会再企图贿赂老耿了。(19)怨怨相报局级积极分子的奖励票儿名花有主后,老三并没有失望的表现,只不忿地说赵兵这小子命好,水到渠成地捡了个大西瓜。并且,他对赵兵得了这张票,感觉上有一些幸灾乐祸的样子,毕竟李双喜也白惦记了一场。主任也据此大做文章:“大家都看到了,只要努力劳动,积极改造,政府的改造政策还是公正透明的,赵兵能被申报局级,凭什么,就凭有目共睹的生产成绩和端正的改造态度!希望大家啊……”何永一边向赵兵祝贺,一边得意地笑道:“看了吗,我们兵弟多牛,不吵不闹地来个局级,到时候一减他妈一年啊,有的人可就操蛋啦,政府给安排个屁差事,还把自己当人物了,其实不就是一条狗吗?瞧他那操行,青头大紫脸的,长跟我这鸡巴赛的,还成天拽来拽去哪!最后事儿没少干,骂没少挨,减刑还没他啥嘎渣,活该!”李双喜骂道:“何神经你又缓过气来了哈,赶紧干活去!”“嘿嘿,别让我得了势,等我熬上去了,我非打出他五颜六色来。”老三在大家暧昧的笑声里,终于装不下糊涂去,愤愤喊道:“指望几根鸡巴毛还撑得起裤裆来?”何永一边被李双喜赶回来,一边答茬道:“历史证明啊,害我的人都不得好死,不是老婆跟人跑了,就是儿子掉井了,我就等着那一天啦,到时候我请全监狱吃捞面!”老三站起身喝道:“何永你他妈有话就挑开了说,在那里指桑骂槐地象个带把儿的么?”何永毫不示弱地掉头说:“我说别人也说不着,我向来爱憎分明不忘本!谁心里亏着我谁最明白。”“明白你妈个脑袋!”老三看他公开和自己叫号儿,立刻开始维护自己的形象了。何永果断地推脱说:“你妈的脑袋!王老三!”老三应声从检验台上冲过来,口水战打到这种程度,老三要不出手,以后在劳改队里就真的抬不起头来了。李双喜假惺惺拦了老三一下,就放他冲了过来,我刚空口无凭地叫了一声“别动手啊”,两人已经战到一处。老三愤怒并且有所顾忌,何永则勇猛无畏人来疯,起手被老三抽了嘴巴后,立刻狂打狂进,老三很快处于劣势。李双喜一边有气无力地叫停,一边告戒其他人不许掺乎。按我和老三一伙吃饭的关系,在这种情况下,是应该不分青红皂白先合力把何永砸趴下再说,不然以后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以前我没做过这样的设想,事情突然发生时,我才发现我真的不够流氓,我知道我不能跟老三一起打这场流氓架,却无法坐视老三被何永打倒而无动于衷。我愣了一下,还是一步跨过案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抓住何永的脖领子,把他拉起来。老三借机一脚把何永踢倒,还想乘胜追击,也被我抱住,挤在过道里不让他动弹。老三一缓劲,立刻皱着眉抓住自己的侧裆,估计肌肉开放那块大包又被碰疼了。何永一骨碌爬起来,叫道:“老师你也掺乎是吗?”我叫道:“掺乎你妈的屁!我不给你拉开,你还有种弄出条命来?”何永一扒拉我,喘着粗气说:“我跟他之间的事儿,你甭管。”我骂道:“扯臊!今天你再动三哥一根毫毛看看,有种你就冲我来,我豁出不减刑再加俩,陪你到天涯海角——”我转头叫了李双喜一板:“今天我就替政府维护一回监管秩序了,李哥,对不对?”李双喜不自然地一笑,冲何永撒火道:“你他妈疯了?敢打检验!”高则崇也走过来说:“就是啊,为几句话就大动干戈,也太没水平。”何永道:“关!”这场架到这个程度,已经就局住了,没有再开张的可能。二龙掐好了点儿似的,提了小棍儿,直接奔何永来了,我识趣地往一旁让开。果然,二龙二话不说,上前先是狠狠一下,抽得何永“哎呦”一叫。“老三管你你还不服气是吧?”何永说:“龙哥你怎么管我都行,他算鸡巴……”“嗖啪”!二龙胳膊一抡,何永立刻痛苦地“噎”了一下。二龙宣布道:“哪个杂役管你,你都得乖乖听着,他们冲谁干,不都冲我干呢吗?你不给他们脸就是不给我脸!知道么?”何永望着二龙手里的桃木棍,气馁地说;“知道,龙哥。”二龙回头对老三说:“行,你先检验去吧,这头牲口留给我处理。”然后狠狠一戳何永的肚子:“库房!”何永乖乖地跟着二龙去了库房,一直在旁边看乐儿的广澜也裹着棉袄跑了进去。小杰呵呵笑了两声,自觉失态,赶紧埋头烧起花线来。周法宏冲我笑道:“老师造型玩的够好啊。”我哈哈两声,跳过案子,坐下来抄起网子。关之洲不忿地说:“何永这样的,早该砸泥里去!太惹人烦啦!”时间不长,库房的铁门一响,何永出来了,到半路,懒洋洋喊一声:“三哥,兄弟错啦,您大人大量,别把气儿窝肚子里变结石。”广澜从后面笑骂道:“你他妈就这么跟三哥道歉?”老三摆摆手道:“我不跟他计较,我冲龙哥也不跟他上论,今天是把我逼急了。”“行了三哥,您饶我一回不成吗?”何永大咧咧笑道。何永一屁股坐下来,我马上先发制人地拉拢他:“何永,你他妈刚才把我气坏了,看那意思,还想跟我来劲儿?”何永似乎并不记恨我,自顾心旷神怡地说:“不管怎样,打完这个架,我这心里的怨气算散了。”疤瘌五感慨道:“劳改队里,遇到事绝不能退后,该出手就出手,吃亏占便宜在其次,这拳头打在一人身上,同时可就打在旁边那些人的心上啦,以后谁再想咬你,得先考虑考虑了。”何永击案叫道:“对!什么事你不能忍,越忍越给人得寸进尺,什么忍一下风平浪静,屁话!”我笑道:“龙哥那小棍落你身上的时候,你怎么孙子似的?”何永尴尬一下,马上一扬大拇哥说:“那,龙哥是谁呀,咱服啊。换个人试试?骑我脖子上拉屎?我还不知道找谁撒气去哪!”疤瘌五轻哼一声,没有搭言。周法宏笑道:“要是何永跟五哥联手,天下无敌!”何永也嘻嘻哈哈笑起来:“五哥当年勇啊,现在怎么石头落井也听不见音了呢?”疤瘌五感慨道:“刀不磨不快,上回进来没看太明白,弄了个一瓶不满半瓶子逛荡,这回算吃透了,操,等我下回再进来啊,你们就看我摇吧。”周法宏鼓励他:“对,就为这一口气,五哥你也得再进来一回!”疤瘌五边穿着网子边说:“我病得没那么重,跟坐牢有瘾?有监狱里学这身本领,到哪里不横趟?”“吹牛逼哪,强中自有强中手,真厉害的根本没进来,世外高人多了去啦,龙哥早教育我了,要夹起尾巴做人,刚才又给我上一大课,我这层次又他妈上了一个台阶啊。”何永洋洋得意地说着。周法宏看着他撇了撇嘴:“你就往高处蹬吧,看哪天一跟头载下来摔死!”第九章 末路(1)金蝉脱壳我们五大队的接见日前后,网子中队发生了几件事。除了陆续开放了几个服满刑期的犯人,上来几个暂时还看不出特色的新收外,最有新闻价值的就是小杰调离了五大,去向不明,估计是靠上了新的门子,不过这个门子可能跟屁眼无关,应该是家里使了功夫,小杰的后庭之花已经开臭了,不会有人再惹这个埋汰。还有,就是高则崇进了库房,开始逐步接管龚小可的帐目。我想,这是朴主任精心走出的一步棋,既把老高撤离了狼烟弥漫的劳改前沿,用一堆琐务把他缠住,又等于在二龙的“军旗”旁安了颗倒扣的“炸弹”,抑制一下他们过于张扬的气焰。二龙对这步棋的态度很暧昧,但内心一定是相当反感。老三说:这步棋是走给温大队看的——我开始重用你的人了;也顺便提醒老高——生产和管理上的事,你少掺乎,你管不了劳改犯,你也就管管库房里这堆没头没脑的死材料。按这里流行的说法,我的改造生活已经“接近尾声”,逐渐地可以进入休养生息阶段了。即使一般犯人走到这一步,已经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人了,只要不太“把儿闲”,从管教到杂役,都开始松一把手,睁只眼闭只眼了。这一段日子,开始自己熬磨自己,开始不断地向往自由、回忆从前,以往这种感觉是被压抑得很深的,希望越近时,心情反而越加浮躁。龚小可因为有十一个月的减刑票,裁定下来就可以立马回家,简直已经是在掰着手指数日子了,所以显得比我更烧包儿,几乎天天跑我屋里侃侃而谈,又忧又喜地盼着回家过年,龚小可所忧虑的是出去以后的前途,他很迷惘,不知道以后能靠什么保证自己不再回来。不过龚小可还没到抛开一切放眼未来的时候,他的一条腿刚跨出监狱的大门,另一条腿却被高则崇抓住了。高则崇在核查材料和帐目的过程中,一板一眼,择出了不少漏洞,直接就找主任去了,说以前的帐有毛病,和实物的出入必须要龚小可说清楚,不然以后他没法擦这个屁股。龚小可又急又气,脑瓜顶都要冒烟了。二龙站出来说:“要乱,也是从日本儿时期就乱过来的,主任,咱就是太信任那家伙了,看来库房这块儿,不管谁管,以后都得勤查着点儿。”主任责怪龚小可:“你接手的时候怎么没发现?高则崇一上来怎么就查出毛病了?还是你不上心啊!”龚小可无言以对,二龙说:“日本儿这花屁股帐,也难为老高了,不过库房这么乱,也备不住弄错了,过几天,老高你再盘点一遍吧。”主任也叫老高先把分发材料的工作搞上手,然后再抓时间仔细盘点,又警告龚小可:“不管从根儿上是你和宫景谁的毛病,现在要是真缺了原材料,你不按规定赔偿清楚了,这个减刑的事儿还费劲了。”龚小可跟我学这些话的时候,恼恨和痛苦把一张年轻的小脸儿涂抹得一塌糊涂。“操他妈的,老高是人吗?这时候给人家下绊子!”老三一边悠闲地喝着茶水,一边摆出愤愤不平的姿态骂道。我小声说:“这事儿倒不是没救儿。”龚小可立刻瞪起眼来,抓住救命草似的望着我:“麦哥你说,有什么法子,我现在是脑袋都昏了,是道儿就想不进去啊。”“找找龙哥吧,让他给小青发个话……”龚小可脸色开始缓缓地多云转晴,终于笑道:“对呀!龙哥白天还告诉我要想辙赶紧想哪,敢情这个‘辙’就在他那里!我现在就去!”我看龚小可跳下铺,笑着提醒他:“帐上那钱,就别想自己留着啦。”龚小可边往外走,边笑道:“这个弟弟太明白啦!”老三略微有些不爽地埋怨我:“你给他开这个方子干嘛,让他们折腾去呗,看谁笑到最后。”我说:“小可不是我老乡嘛,平时又没矛盾,这时候不点他一下,把光明大道盖自己肚子里,我也不好意思嘛。”“出去以后,谁认得谁,没必要。”老三想看戏的愿望眼瞅着接近破灭,脸上不觉有些憾意。转天早上,龚小可就喜气洋洋地告诉说:“龙哥答应帮我搞定啦。”我说:“龙哥答应的事,肯定没问题。”“不过,”龚小可犹豫着说:“不过龙哥说了,他什么好处也不要我的,就是小青说了,要让厂里给带原材料来,得花钱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