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法宏说:“老高的门子也该给他使使劲了。”疤瘌五鄙夷地说:“死狗扶不上墙啦,要真是硬磕的,早进不来了,没有给他真使劲的人啊,顶多就是走一过场——官场上这些狗娘养的,你一倒霉,全恨不得离你远点儿,怕沾上晦气啊。再说,这当官和做生意的不一样,老高将来出去也是平民百姓了,谁跟他套乎?”闲聊着,不觉话题又溜出十万八千里去,反正一切都不是我们所真正关心的,信口说来,无非解闷,老高的死活,和外面的一只麻雀、一个葫芦或者恐怖老头本拉登的命运一样,与其他人无关痛痒,所有他人的苦乐、世界的悲欢,眼不见为净,见了,就权当看个热闹,凑份谈资。大家改变不了什么,包括自己的命运,仿佛一只鸟被规矩在笼子里,时间久了,它对天空的感觉也将麻木。老高回来了,迈着与我们无关的轻盈的步伐,很舒服地咳嗽一声,落下宽大的屁股,干起活来也显得气度非凡了。门三太笑问:“老高,什么好事儿啊?”“在这里能有什么好事?发奖金轮不到咱。”高则崇兴致勃勃地说。门三太笑着:“环境不同,人的要求也不同了嘛,这叫到哪说哪话儿,入乡随俗,进巷跟弯,饿得眼蓝的时候,你给我半拉窝头我都往上蹿。在外面啊,看见减刑票我都不拣,擦屁股我还怕他掉色哪,可在这里行吗?”何永在这边笑道:“就是就是,老三哥说得透亮。什么叫好事什么叫坏事?我要拉泡屎,您不稀罕,他有稀罕的不是?老高啊,你也甭跟大伙玩深沉了,是不是门子给鼓劲儿了?放心,没人抢你那口饭,说出来大伙也替你高兴一把,别闷肚子里馊掉了。”高则崇素着脸说:“没事,好事坏事都没有。”“那主任叫你干什么?”“这事儿恐怕没必要跟你汇报吧。”周法宏冲何永笑起来:“就是,你以为你克格勃还是居委会大妈?”“我‘阳痿会’大哥还不成么?”何永拧着鼻子说:“我自己找抽还不行么?现在这世道,自己家孩子的事儿都不跟大人商量了,我咋那么爱操心哪!”何永说着,愤愤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晚上回了号儿,刘大畅才跟老三说,日本儿也去了他的家里,听着老三满嘴翻花地骂日本儿,刘大畅只轻轻一笑,有些落寞和苦涩,刘大畅的表情,让我莫名其妙地想起半句歌词:为爱伤透了心。(10)势去如山倒没几天,小杰屋里出了事儿,有人举报他使用热得快烧水,结果被主任到号儿里翻个正着。主任显得很气愤,当场宣布罢免小杰的组长职务,由高则崇过去接替。高则崇接了差,名正言顺地从生产线上退下去,当起了甩手二掌柜。看来接见那天和朴主任的谈话确实是实质性的,门子开始给上劲儿了。很明显,这是一个小小的阴谋。蒋顺治在背后告诉了我事情的背景,原来晚上主任在二龙屋里呆着时,二龙把小杰的劳作宁宁叫过去,一唬,宁宁立刻交代了,说小杰确实经常用热得快,并且说了他藏热得快的地方。主任这才过去,抓了小杰一个直眉瞪眼。据蒋顺治说,当时,在主任的面前,二龙的桌子上就插着一个热得快,正勤勉地烧着开水。小杰自是欲哭无泪,组长丢了,这半年已经稳当到手的积极分子票也拱手让人了,而且更背运的是,李双喜转天就吆喝他上岗去烧花线。“这人要倒霉啊,放屁都砸后脚跟,其实一个热得快不至于啊。”看小杰悲愤无奈地过来坐下,门三太同情地笑道。“嘴上添花,你心里幸灾乐祸哪,以为我不知道?”小杰怒目相向。何永骂道:“门三太你有那个瘾是吧!缺骂跟我说,我批发你点儿!你妈都什么岁数啦,让别人在嘴里鼓捣来鼓捣去的你好受?”门三太也不太在乎小杰了,听何永一撬乎,立刻说:“就是,好心让人当做驴肝肺。”“换台换台。”小杰不耐烦地说,冲门三太虎起眼来。周法宏笑道:“呵,人都说落佩的凤凰不如鸡,可我今天才知道另一句话哎,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呀,看我们杰哥,英雄气概不减当初!”“人死鸡巴硬,多少有点病。”疤瘌五嘟囔着。“谁呀?说谁哪?”小杰不忿地追问。疤瘌五回头认真地说:“就说你呢,还有别的事儿么?”小杰尴尬地一张嘴儿,眨巴了两下眼说:“没事儿,我就问问。”没想到,疤瘌五还玩了一把这个造型。小杰这一巴掌,算抽到自己嘴上了。*吃了午饭,二龙来了精神,把傻狗叫过去折腾得吱哇乱叫,后来听见大家笑,我一抬头,也不禁乐了,傻狗的脸被描成了花瓜,眼镜、胡子、美人痣画得乱七八糟,现代感很强,最酷的是脖子上被拴了一条绳子,二龙正牵着傻狗溜,一手还拎着根鞭子。在鞭子的驱赶下,傻狗欢呼腾越地跑着圈。二龙把傻狗是作弄到家了。傻狗时不时申请一声:“哎呦龙哥,轻点!”二龙一边更加力地往他腿上甩着鞭子,一边命令:“蹦,蹦,单腿儿蹦。”傻狗热情地附和着,逗得旁边的广澜等人畅怀大笑。最后,二龙也累了,才放了傻狗,但不许他擦拭脸上的痕迹,就那样滑稽地跑回来干活。过一会,二龙想起来,就喊:“傻狗!”“哎!”傻狗立刻触电似的答应,小花脸唰地掉向二龙的方位。“听不出来呀,叫两声?”傻狗吞吐一会儿,二龙立刻声色俱厉地重复了一遍口令,并且把手里的鞭子在地上猛地甩了两下。傻狗终于叫道:“汪,汪汪!”工区里点燃的爆竹般响起一片笑声,傻狗咆哮道:“操你妈的,河边娶媳妇,给王八找乐啦!”我们更笑,傻狗跟大伙订着口头协议:“谁再笑,谁就是我做出来的!操你妈的,笑,笑啊!”这一次零碎的笑声里,多了些奚落和轻蔑的意味。傻狗的名字已经不记得了,大家都喊他“狗儿弟”,你叫他名字,他还不满或者谦虚:“别叫我名字,喊狗儿弟就成。”不过,和他开玩笑行,谁要看不起他,不行,他准掉脸子。他觉得自己怎么也算和龙哥亲近的人啊,哪怕这种亲近往往是奠定在肉体痛苦之上的。并且,他还和其他几个小弟兄一起,跟李双喜大哥挤一个槽子里吃食呢。所以慢慢的,傻狗就觉得自己应该享受比普通犯人更多一些的福利,尤其在李双喜确实满足了他一些小福利之后,他就更有些忘乎所以,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似的。歇息时,在工区外面,关之洲说傻狗使他想起国外旧王室里的弄臣。弄臣是个可悲的角色,他必须不断地为主人找乐,帮助主人实行一切寻欢作乐的计划,并因此遭到他人的厌恶和鄙视。对这一切他心里很明白,却无可奈何。“人为了生存,真是有千奇百怪的手段,我不知道有人为什么那样卑贱地活着,而能感到快乐。”关之洲因缺乏营养而显得苍白的脸对着最近的一道围墙,那里,墙根的杂草已经苍老,微风回旋到墙脚下,无赖地摇动着它们枯败下去的叶子。我想了一下说:“这是一个标准问题。你在用你从外面带来的标准衡量这里的东西,所以你的结论永远不会准确,就象我们不能说一条路有多少吨一样。”关之洲嗤笑道:“我是不是挺迂腐的?”“迂腐些好啊,聪明总被聪明误。”关之洲说:“那……”李双喜突然从窗口喊:“关之洲!操你妈的还不进来干活!?你跟人家老师比啊?你算个鸡巴?”关之洲“哦”了一声,跑了进去,我无动于衷地站在已经干枯的葫芦架下,慢慢地抽完了手里半支烟,想想,突然兀自笑了一下,觉得自己刚才跟关之洲聊那些屁话挺好玩,我想,关之洲是没有转出小知识分子圈子的人,方卓也是,他们还有着宝贵的可爱的“迂腐”,我有时也在怀念这种“迂腐”的,所以才会和他去清谈那些烂话,我在这种幼稚的交流里找到了一些遥远的感觉,有些纯净的感觉,清爽并且悲凉。我进工区干了几个小时,把手里的活清掉了,然后从案子底下摸出《监规》,靠在墙上背起来。减刑才是硬道理。*晚上,老三又把关之洲骂了一顿,因为老李告了他的状,说关之洲干不完活,还跑到外面聊天。关之洲气愤地说:“他就是看人下菜碟,我聊天?那么多疯聊的他怎么看不见?”老三骂道:“怎么跟你讲也不开窍是吧?这里面是人跟人比的地方吗?不知道人比人得死的道理?他要不是冲我面子,早砸你了!”然后老三又恨恨地跟我说:“也正是冲我面子,他才找关关的麻烦,这人不踩别人一脚他就不舒服。”我说:“你又神经过敏了。”老三立刻把关之洲说的“看人下菜碟”的话又说了一次:“他就是诚心给我添堵。”“那对他有什么好?你别瞎想了。”老三心机叵测地小声说:“对他有什么好?你以为我看不出来?我看他肚子里去!他还不是惦上二龙废了的那张局级了?怕别人跟他争呗,想把所有竞争对手都打下去,给他干落着。”我楞了一下神,说:“他做梦吧?他下半年才来,能给他局级?局级不是得有两张积极分子的底子么?”“哼,要不说他痴心妄想哪!”我笑道:“可能是你想歪了,他不会不明白。”我心里再次觉得老三累了,成天惊弓之鸟似的,为些无端的杂事弄得草木皆兵,有什么意思?*人走下坡路的时候,如果第一脚没有迈好,就容易把握不住自己,靠惯性一路冲下去,想站都站不稳当了。小杰这下坡的第一脚就踏歪了,迈大发了。推测小杰的心态,可能一直以为自己就是一个走了一点小弯路、或者干脆就是受迫害的领导干部,现在只不过是组织上给安排的一个暂时的过渡,为掩人耳目和口舌的权宜之举而已。他可能还抱着一种可笑的不切实际的幻想,觉得总有一天他会东山再起,被明主起用。所以他从坐在门三太一个案子前的那一刻起,心理就不健康,不能摆正自己的位置,觉得大家还都应该尊重他身上所笼罩的历史光辉,他不知道,正是那种历史的色彩成了一种吸引天敌攻击的气味。何永、霍来清还有胖子,以及被他压迫过的好多人都不会放过他,他被送进露天修理场的机会随时存在,关键是看这些师傅们的心情如何,而且,总需要一个开工的理由。胖子不是缝花线那个组的老组长吗,现在那个组里有什么事儿,还爱跟他念叨,小杰的花线烧得不过关,线头穿不过针孔去,胖子知道了,自然不干,一边跟李双喜告着状,一边就奔小杰来了:“嗨,说你哪!会干活吗?”小杰一抬头:“怎么了胖子?”“操你妈的,胖子是你叫的吗?不准喊外号、绰号不知道?”小杰笑道:“呵呵,瞧你,弄得跟真事儿似的。”“我操你妈还弄得跟真事似的哪!告诉你啊,这些花线都给我返工!”小杰出了口长气,望着胖子拽过来的一堆线,皱着眉说:“这差不离就行啦,告他们别那么多穷毛病。”门三太立刻说:“我以前跟你这么说行吗?轮到自己干,倒对付开了。”小杰一下子就找到了出气筒,立刻把怒火转嫁到门三太头上,抓起一块大蜡砍过去:“你老逼作死?什么时候轮到你说我了?”胖子一扒拉小杰脑袋,象厨师随手扒拉过一个茄子似的:“哎哎,先说你这活,赶紧改啊!耽误生产你负责!”小杰假熟脸地一笑:“行啦弟弟,人家老李都不说话,你管那闲事干吗?得过且过呗,谁还能干一辈子这个?”李双喜正走过来,马上说:“谁说我不管啦?胖子说错你了怎么着?出了质量问题,谁发现了都可以管你!在这条线上,柱子、门三太都是你师傅,他们谁说你你都得听着。”胖子又一扒拉小杰,把他扒拉得一侧歪:“哎,李哥说的听清了没?”小杰眉头铁锁,一脸的迷惘和不忿,冷笑着点了几下头,很不服气地应和着。等胖子一转身,他立刻怅惘地吟哦道:“唉,虎落平阳啊。”胖子再一转身,脸上已经挂着怒火的光芒,起脚就把小杰从座位上蹬下去,小杰叫:“胖子你干什么?有这么逗的么?”“刚才说什么了?”“我说什么啦?”“门三太,他说什么了?”门三太踊跃地说:“虎落平阳,这哥们儿说虎落平阳啊。”小杰抄起一扎花线就要抽多嘴的门三太,结果先被胖子揪住脖领子,拎着就地转了一圈,小杰没有丝毫和胖子战斗的信心,晕头转向地给自己找台阶:“弟弟别闹了,别闹了,我说着玩哪,咱谁跟谁?还叫起真来了?”“别你妈光屁股推碾子、转着圈丢人啦!谁跟谁呀,你他妈算哪门那店儿的?”胖子一把推得小杰一个趔趄。何永叫道:“砸死丫的,屁眼大亨加谍报,坐牢带着避孕套。”高则崇赶紧过来说:“先干活吧,工区就是生产第一,有什么事儿回去再解决,回去再解决。”胖子撇了下嘴:“护短是吗?刚当组长就跳出来给自己组员说话了?回去谁管,你管?”“我管,我管还不行么?”“嘁!你想管还不成哪,他的问题大了,派出所管不了啦——得转刑警!”胖子用里一推小杰的脸:“干活去!回了号儿给你过堂。”何永严肃地警告说:“你现在可以保持沉默,但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将作为呈堂证供。”小杰懊恼又无奈地坐回去,狠狠地瞪了门三太一眼。“麻利点儿啊,别以为自己还是大爷哪!”李双喜冲小杰喊道。我笑了一下,这话外之音好象在说:现在的大爷是我!小杰的一天,无疑是郁闷不堪的一天。晚上收了工,龚小可叫我过去,帮他测一下监规,刚考了两条,何永就揪着小杰过来了,霍来清也兴致盎然地跟了进来。胖子笑道:“我差点把这个茬儿忘了。”小杰挣开何永的手,跟胖子说:“你管管他们,也太疯了。”胖子起身就一个嘴巴给过去:“操你妈的,你以为你谁呀!你现在就是一鸟屁,大黄完蛋了,你那屁眼谁还稀罕?”“操,胖子你也跟他们瞎说呢,大黄跟我没事儿,靠的就是一个钱。”小杰的话音未落,背上先挨了霍来清一个肘击:“屁眼!先说林哥的事儿是不是你谍的?”小杰往前栽了一下,叫屈道:“天打五雷轰啊,我跟林子有什么仇?”何永照他屁股上狠踹一脚,霍来清跟后补充,小杰连连受力,失去平衡,倒在胖子脚下,旋即被胖子的大脚踩住:“你有什么证据说不是你谍的?”“我在那段时间没见过管教啊。”“那你就不会写匿名信?”霍来清在他小腿肚子上跺了一脚,小杰大叫起来。“哎呦哥哥们,那事儿也就日本儿干的出来,别人谁有那么蔫坏损?你们真冤枉我啦。”小杰挣扎着往起爬,被何永又踩趴下了。何永笑道:“那龙哥吃小猪,你干嘛把猪毛什么的都给倒腾出来?怕葫芦肥大了?”小杰哭笑不得地央求:“饶了我吧弟弟,什么好事儿你都给我安排呀?”何永连踹几脚,一边委屈地落实道:“我栽赃是吗?我栽赃是吗?”霍来清也合伙上去,把小杰踢得在地下乱滚,屋里几个人笑着给他俩加油,说小杰这样的,早该灭。胖子看何永两人住了脚,就叫小杰过来,蹲在自己面前,小杰咧着嘴,乖乖地蹲过去,低眉顺眼委曲求全地,全然没有了做杂役时飞扬跋扈的风采。霍来清还在旁边摆着架子,模仿李小龙的经典造型,嘴里“呕哇呕哇”地长叫着。龚小可和我相视一笑,至少当时,我对小杰是没有同情可言的。胖子拍着小杰的脑壳,蔑视地说:“屁眼,以前那耀武扬威的劲头呢?”小杰轻声央求道:“兄弟啊,以前我也没跟哥几个太过头吧,现在哥哥都这样了,弟弟就算不照顾,也别计较我那么多啦。”胖子一脚把小杰蹬了个仰面翻白儿:“去你妈的吧,你配我计较吗?”说完,让霍来清把门三太和方卓喊进来。门三太和方卓来了。胖子说:“今天给你们个机会,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屁眼在这里哪,你们想骂就骂,想打就打。”“想操屁眼也支持!”何永笑道。门三太啪啪在小杰脑门上拍了两下:“你这样的,欺软怕硬,早死早超生吧。”小杰刚一瞪眼,立刻被胖子扇了一个嘴巴:“还不服气是吗?再不老实,我就把苦大仇深的弟兄都叫来,看你还活得过今天晚上不?”小杰抹下脸,不说话了。霍来清催眠着方卓:“想想啊,他以前怎么对你?今儿这屁眼就是一出气筒,你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方卓望了小杰一眼:“我还没那个瘾,外面一大堆活哪。”说着就想走,被何永一把拉住:“操你妈的,你还是人吗?有仇不报非君子,他以前那么整你,就算了?”“没意思。我打他一顿管什么?我不还得干我的活?”方卓麻木又清醒地说。胖子怒道:“真他妈死狗扶不上墙!今天你不漂漂亮亮抽他一嘴巴,我非把你抽飞了不可!”正说着,李双喜闻声进来,笑道:“开批判会哪?”然后恶狠狠给了小杰一脚:“花线烫完了吗?”“还剩不多的。”“带回来了没有?”“我明天一起干,这点儿活难不倒我。”“啪!”李双喜豹眼圆睁,起手一个堂皇响亮的大嘴巴,小杰一歪头的工夫,另一侧的脸上被何永着实地鳃了一拳!李双喜骂道:“你牛逼是吧?洗脚水冲咖啡,你跟我玩特色是吗?”霍来清用膝盖猛地一顶小杰的屁股:“黄鼠狼跳舞,你还另个味儿的!”何永一拳打去:“蝎子屎独(毒)一份啊!”小杰头昏眼花地晃了一下,马上又挨了他一拳,嘴里还是念念有词:“白屎壳郎你配不上对儿呀!”胖子好象担心话都让他们说绝了,赶紧怒冲冲一拳捣向小杰的胃部:“黑马白鼻梁,你格色!”小杰在一堆快嘴快拳的攻击下,终于抓个空挡,倒在地上了。“别打了,别打了。”小杰哀求着叫停。“别打了?”李双喜反身抓起长把笤帚,疯狂地向地上打去:“操你烂屁眼的,你当起裁判来了?”小杰乱叫了一通后,何永笑道:“李哥,行了,别累着您,咱给娘的来个港式的,让他探井!”霍来清立刻吩咐小杰起来,两腿叉开,弯腰背手,头顶钻地,摆了个威武的造型。胖子吩咐屋里的泡茶,招呼老李坐下。霍来清跟何永也点上烟,坐在旁边的铺上看着小杰乐。李双喜喝退了门三太和方卓,让他们赶紧去干活儿。我捅了一下龚小可:“继续,41条。”龚小可从乱糟糟的气氛里回了下神,犹豫一下小声背道:“积极参加政治学习,自觉阅读有关政治书刊,紧密联系实际,勇于认罪悔罪,加速思想改造。”“30。”“按规定时间听广播、看电视……”龚小可刚背了半句,霍来清叫道:“屁眼!别动!”原来小杰受罪不起,身子开始晃悠起来。胖子暴躁地顺手把手里的茶水泼向小杰的脑袋,小杰号叫一声,身子失控,扑在地上,屋里一片笑起。李双喜紧喝了几口水,站起来道:“今天还得鼓捣鼓捣你,剩活儿不往回带!不修理一个狠的,以后就没法管理啦!”说着,过来把小杰一把薅起来,噼里啪啦抽了一通嘴巴,直到小杰的鼻孔里流出血来,才一脚踹他到墙角去,叫他用墩布擦,小杰萎靡地踌躇着,何永早按耐不住,窜过去抄起墩布,照他脸上一顿猛搅,弄得小杰一张脸黑红花乱,一个劲往地上呸呸啐着嘴里的秽物。李双喜说:“何永,问问他以后怎么办?”何永拿墩布往小杰脸上一扫:“以后怎么办?”面对这么一个笼统的问题,小杰懵懂地答道:“好好办,好好办,李哥。”何永笑着曲解道:“李哥,他说好好办你。”大家都笑起来。小杰免不了又吃了李双喜几老拳。这时小杰的原劳作宁宁探头说:“胖哥,李哥,高组说叫杰哥回去呢。”李双喜说:“呸,谁的高(祖)组?你咋不直接叫他祖宗?”何永笑着招呼宁宁:“小屁眼,你也进来,跟大屁眼表演一个顶级!”胖子一挥手:“让他滚吧,回去告诉你祖宗,就说以后屁眼杰除了睡觉,就在这里汇报工作了——顺便告诉他,他还别牛逼,他算个鸡巴呀!还上我这屋里提人来!”宁宁红着脸退了出去。小杰试探着说:“李哥,我以后肯定好好干,我先回去行不?”李双喜啐了一口道:“劳改队不讲以后,以后都出去了。这里就是有一码清一码,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你也威风够了,好不容易犯到哥几个手里,我说放你一马,还得问问兄弟们哪,你不给弟兄们面子,我还得给哪,是不是,哥几个?”胖子说:“就是得给你上一课,让你明白什么叫恶有恶报。”“让你知道什么叫拉清丹!”何永的脚尖飞快地挑在小杰的屁股沟上,把小杰激动得蹦了一下。霍来清兴奋地又来了灵感:“对,让逼的扒了裤子,咱看看经常挨操的屁眼是啥样的。”胖子挥手道:“打住吧先,日子长着哪,今天别倒了我胃口吧,屁眼!去墙角蹶半个小时,然后滚蛋,以后回来干完活儿,立刻给我过来报到,别等我想你了主动找你门上去!”小杰赶紧答应着到墙角去拱起屁股,过了一会,突然讨好地说:“弟弟,哪天我跟你聊聊,我觉得咱之间好象有误会啊。”“聊我这勺子!”胖子愤怒地把桌上一个空罐头瓶砍过去,砰地砸在小杰高起的屁股上,落下地,当啷做响,居然没有碎掉。那罐头瓶的清脆的响声,从我心里敲打出一个声音来:杀人不过头点地,他们还要把小杰怎样呢?(11)类型人物李双喜陪着胖子在这里跟小杰闹得不可开交,没料到自家的后院却正在悄悄地起火。傻狗在何永等人的不断挑拨下,逐渐“觉悟”了,开始认识到自己跟李双喜混在一个槽子里吃喝是有些亏本的组合,其他合伙人不这样想,是因为他们没有争取到李双喜以外的背景。傻狗的这个背景自然就是二龙。傻狗和其他新收不同,因为二龙的关系,他可以跟“老收”们自由地交流、玩笑,而且几个杂役、组长也都不明目张胆地难为他,当然,他从那些人身上,也不会得到任何尊重。邓广澜和崔明达似乎很“喜欢”傻狗这种类型的,说他没有心眼,好玩儿,并且单纯地生猛,闲时是个好宠物,忙时就是杆硬枪。二龙把傻狗空闲下来时,广澜和崔明达也会临时用用,拿他找些乐子,傻狗也极尽逢迎,尤其很能跟崔明达联络,有什么“知心话”都找崔明达沟通,崔明达拿他开涮,他也一脸高兴的样子。回了号筒,他眨眼工夫就跑崔明达屋里去了,李双喜好象也乐得自己一伙里面的人跟上层多沟通,他好象以为这样更利于和二龙阶层打成一片。老三、关之洲分别跟我私下交流过,都认为傻狗跟何永其实有得一拼,一个是靠主动作践自己取得别人的好感,一个是舍得自己被作践去迎合别人的胃口,当然这个别人必须是对自己有用的人,是有能力控制他们和给他们好处的人。相同的是,这两个家伙都不是傻子,他们都懂得怎样生活得比蔑视他们的人更好一些的道理和技巧,并勇于去付诸实践。那些蔑视他们的犯人,往往得不到他们能享受的待遇,所以对他们又在蔑视之上多了一些嫉恨。我却偷偷地想,这俩家伙,其实是另一个层次上的老三、日本儿和李双喜,这样的人,在哪里都不会沦落沉默,总会有人喜欢利用他们,就象总会有人鄙夷他们一样。关之洲说:“他们和小杰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出卖的东西不同而已。”而这些人互相之间又看不起对方。老三和日本儿是个典型的例子,现在傻狗又开始看不起李双喜了,因为他感觉自己的利益被侵占,他觉得自己已经没必要再通过巴结李双喜获益了。在葫芦架下,李双喜不在跟前的时候,他可以对任何人表露他对李双喜的轻蔑,他知道没人会告诉李双喜去,李双喜是没有朋友和死党的人,象其他同类型的家伙一样,这种人不会有过心的朋友。崔明达、广澜甚至二龙,对傻狗的招摇和肆无忌惮的诋毁老李,保持了很宽容的态度,其实已经是某种纵容。可怜的是,李双喜对此好象一无所知。他沉浸在自己由一个“劳犯”逐渐升级到杂役的欢乐中,一时还不能自拔呢。傻狗对李双喜或其他人的诋毁,当然不足以造成实质的伤害,但很显然,二龙需要利用这种氛围来抑制别人形象的提升。李双喜或者老三这样的人,只能为他所用,却不能让他们有功高盖主的一天。这些原委,起起落落的老三,看得算比较清楚了,私下跟我聊起来,也是满含鄙夷、无奈和自嘲。老三说:“我为什么急着减刑?先心里塌实不说,关键是以后就没必要再争了,等过了年,广澜又要找位置了,我就可以心甘情愿地退下去,给他腾窝,到时候,皆大欢喜。现在这批没减成,年后就还要争下去,到时候,广澜也不能没有位置,目标估计也就奔我和李双喜两个人下手了,日子能好过吗?”老三总是顾虑太多,已经好久没跟我聊那些轻松的话题了。内忧外患的老三显得有些苍老了似的。他当初的活跃劲头好象都转移到李双喜身上去了。内忧外患的老三显得有些苍老了似的。他当初的活跃劲头好象都转移到李双喜身上去了。李双喜现在跟小杰膘上了劲,一来他看准了小杰是个“政治”的牺牲品和失败者,二来胖子这一批人所表现出来的单纯的斗争热情也让他感觉可以把他们拉拢到自己的势力之下,所以他积极充当了痛打落水狗的领袖人物。小杰身上的伤几乎每天都要补充一些新内容上去,小杰的精神状态已经萎靡不堪,似乎还剩了一根神秘的丝线牵着,没了那根丝线,他就要掉进崩溃的悬崖了。现在,连傻柱子、门三太也动不动就拿他找把乐儿,他除了装聋作哑忍气吞声,不敢有别的作为,因为一旦他“有作为”,就马上会招致更大范围的攻击,李双喜也必定要把所有责任都派到他头上。每天,回了号筒,小杰都免不了带些活儿,忙完了,如果不过子夜,就要到李双喜或者胖子那里去报到,接受他们那个临时委员会的批斗。我有幸观摩了几次,前一次看见何永兴冲冲地让他交代“兔子问题”,并且被扒光了衣服,让他展览背后的“龙羊”,展览屁眼,展览鸡巴,我看见小杰的背上已经被打得青紫缭乱,而且有不少破烂的伤口,这种伤痕虽不够惨不忍睹的等级,但我的心也软了一下,觉得即使对小杰这种人,这样不依不饶的惩罚也有些过分了。最近一次的“批斗”,又是在胖子屋里,我是被何永强烈邀请过去的,到里面才知道,何永叫我不过是因为他们的一句玩笑,说要给小杰搞一份正规的审判记录,霍来清提议让我来做书记员,我当然没那个兴致,谦虚了几句好歹推辞了,他们本来是玩笑,也就不强求。我不好掉脸就走,被龚小可一招呼,顺路坐过去抽烟。这边小杰象马戏团里的猴子一样蹲在胖子铺前,胖子坐在铺上,把一只脚搭在小杰肩上,让他按摩着,一边有板有眼地陈述道:“谍报的问题,兔子的问题,违反生产章程的问题,我们都帮你解决的差不离了,你觉得自己还有什么没交代的?”“帮哥。”现在小杰不敢叫“胖子”了,而改口喊“帮哥”了,小杰说:“帮哥,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胖子一脚丫子蹬在小杰脸上,小杰一屁股坐在地上,马上又条件反射般起来蹲好,唯唯诺诺地叫着“帮哥”。何永拎着根胶皮管儿“帮帮帮”在小杰的头上敲着:“你欺压老百姓的事儿就算了?门三太、傻柱子、眼镜儿,那血海深仇就一笔勾销了?”霍来清“扑”地喷了一口热茶上脸,跟着一脚,控诉道:“当初跟我叫号儿的事儿也不提了?”小杰抹着脸央求道:“弟弟弟弟,当初我不懂事儿,你大人大量大人大量。”“操你妈吧!水仙不开花,现在你跟我装蒜来了,当初那精神头儿哪?”李双喜站起来,照小杰软肋踢了一脚说:“哥几个甭跟他讲道理,改造灵魂就得从改造肉体开始,你们先开着课,我放放水去。”说着,出门奔了厕所那边。何永“啪”地抽了小杰一下,小杰机灵一下挺直了腰杆,霍来清跑门口叫了五六个在号筒里干活的人进来,咋咋呼呼地吩咐道:“打,一人打屁眼一顿,报当初被他压迫的仇!”立刻有个犯人飞起一脚,把小杰踢翻,旁边一个跟他一起上去,“批扑”地踹了一番,满意地走了,门三太也上去啐了一口,在小杰腿上踩几下,嘴里说着:“你也有今天啊!”小杰只“哎呦哎呦”叫着,并不申辩。他已经被打疲塌了。霍来清踹了一脚楞在一边的周传柱:“打呀!”周传柱木呐地笑着,在小杰屁股上腼腆地踢了一下:“呵呵,没打过人哦。”方卓看这场面,扭头就走,被何永拉住:“操,眼镜儿你还不打是么?是不是你跟屁眼杰也有一水,舍不得?”方卓嘟囔道:“他都这样了,我还计较那个干什么?再说,他再不是人,当初也是政府给他的任务啊,他不管也不行,现在老李上来了,不还是一样?我谁也不恨,就怨我自己。”胖子勃然变色,光脚就下了铺,一拳把方卓打倒在对面铺上:“你个瞎逼,戴个鸡巴眼镜跟我这里臭拽什么?行,你不谁也不怨吗?那以后不练屁眼小杰了,天天练你狗日的,我非鼓捣神经你不可!”我注意到小杰庆幸地笑了起来,立刻气愤地揭发道:“小杰你是人吗?刚才眼镜儿替你说话的时候,我看你眼里还感动了一下,现在一听说人家成了你替身,你又北京萝卜心里美了?连我都恨不得下地抽你!”何永笑道:“屁眼大亨要是把老师都惹急了,那可就说明你真不是人了!”我顺口劝胖子坐下,打发方卓干活去了,我说:“知识分子就这德行,你没看我刚来时候哪,比他不以下,呆得长了,自然适应,你跟这种人较真,让人笑话。”胖子愤愤地说:“我就听他说话来气,一点儿他妈的阶级观念没有!”门一开,李双喜端着个玻璃杯子回来了,里面装了多半下清水。何永笑道:“上厕所打水了?”“去你妈的。”李双喜骂过,把杯子放桌上了,坐下来问:“到什么阶段了?”“刚发动完群众。”胖子说。李双喜笑道:“今天就到这里吧,回头安排小杰弟弟洗了冷水澡,醒醒脑。”小杰一听,先打个冷战:“李哥,谢谢了,11月啊,冷。”霍来清立刻掏出裤裆里那物来,拎着过去笑道:“想洗热的,我给你。”说话间,真的就喷射出来一股清黄的液体,直浇到小杰脸上。胖子笑骂道:“烂货你他妈弄我一地!”本来坐在地上的小杰叫着跳起来,扑扑地喷着嘴边的液体,李双喜端起桌上的杯子,冷不丁过去倒进小杰脖领子,小杰立刻惊叫起来,呲牙咧嘴地大喊“硫酸啊硫酸!”胖子笑问李双喜:“什么啊?”“盐水。”李双喜笑道:“给他消消毒,这叫人道主义。”我心里骂了声“混蛋”,起身和龚小可告别,路过小杰身边,我拍了下他的脑壳,语重心长地说:“有什么问题,抓紧交代清了,李哥还是有礼有面儿的人,别扛着了,人民专政多厉害你又不是不知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政策早给他讲了。”何永笑着说。小杰苦涩地望着我,孙子似的答应着:“哎,老师,我都交代了呀,现在我就想好好干活,什么也不掺乎了。”(12)引火烧身工区,小杰望着面前的烛火发着呆,门三太一边在自己的蜡块儿上方烤着手,一边敦促道:“相面哪,别浪费蜡啊。”小杰麻木地“哦”了一声,抄起花线凑上去热烤。柱子一边跺着脚驱寒,一边笑着鼓励他:“快干吧,今年的模范就是你了。”立秋后已经是尜尜天,两头凉中间暖,何况现在已经快到小雪节了,柱子的单片鞋嚣张地露着脚趾,肯定不会爽的。据说入冬前工区要装暖气,现在还不见动静,好多人已经开始骂娘或者姥姥了。高则崇溜达过来,很随意地跟小杰说:“来啦。”小杰马上回头,我看见朴主任正从工区的大门走进小杰的眼里。小杰看了老高一眼,老高抿着嘴唇走开了。小杰咽了口唾沫,下定决心站起来,跟着朴主任追过去,朴主任警觉地一回头:“干嘛?”小杰说:“跟您聊聊。”朴主任脸色很不耐烦:“回头再说吧。”小杰惆怅地退了回来。何永挖苦道:“干嘛?想谍报还是奉献?我们主任不好那一撇啊!”小杰无言。李双喜警惕地过来问:“小杰,找主任干什么?”“没事儿。”“操你妈的,没事儿往官身边凑?想袭警怎么着?”“我……我想让主任给往家里寄封信。”李双喜踹了他一脚:“瞎话张嘴就来啊——信呢?拿出来我看看!”小杰窘迫得不敢说话了,李双喜狠狠地又给了他一脚:“跟我玩玄乎套?”何永得意地说:“李哥先甭理他,晚上你就看节目吧!”李双喜走开了,我说何永:“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是不是有点没完没了啊。”“斩草除根,这叫斩草除根。”何永笑着,一脸空虚的无赖。疤瘌五道:“其实屁眼也让你们折腾成老烟叶——够戗了,那天我听他一个劲喊服了,还不够啊,小心兔子急了咬人啊。”我笑道:“五哥这是经验之谈,所谓穷寇莫追,就是这个道理。”周法宏说:“这里不讲道理,好多人被逼得敢自杀自残,也不敢咬人。”“切,死都不怕,他还怕什么?”周法宏咬牙切齿地说:“怕生不如死。”我震动了一下,我知道他说的没错。正说着,小杰突然腾地站起来,冲向管教室,一副破釜沉舟的架势。我望着他的背影说:“进门第一句话:草民有冤!”何永愣一下,马上不屑地一笑:“主任准得告诉他:你死不死?”霍来清喊道:“胖哥,屁眼告状去了!”胖子说:“巴掌大一汪水,他能翻起浪来?”门三太在那边小声嘀咕道:“准有人给他开了方子,要不他不敢乱抓药。”何永叫道:“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他是什么变的,把官场那套挪劳改队里使唤来,操,鸡巴给你倒腾屁眼里去!有本事你直接为民请命去呀!”这里说着,朴主任在管教室门口突然大喝一声:“李双喜!”我们马上收了声,齐看着李双喜奔了管教室,我拐眼看了高则崇一眼,高则崇若无其事地溜达着,象个在疗养院林荫路上散心的老干部。很快,胖子、何永和霍来清就都被请进了管教室,小杰先出来了,一脸的委屈里夹杂着破罐破摔般的得意,广澜笑骂一句:“你这一蹶屁股,还想翻腾出花来啊!”边说,边去了库房,应该是跟二龙汇报阶级斗争新动向去了。周法宏看小杰坐下,笑着说:“这砖儿垫得够狠啊,一路鞭光你拿下一批。”小杰负气地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疤瘌五骂道:“别你妈张家门口说李家话啦,不是你当初欺负别人时候了?”关之洲说:“哼,要都能推己及人就好了。”方卓也感慨地叹息。棍儿阴森森地说:“及什么人?是人就进不来,进来就不是人。”“打去吧,人头打出狗脑子才热闹,别溅我身上血就成。”周法宏笑着说,一边转头征求我的意见,问我是不是赞成他。我笑笑,还没答腔,二龙已经怒冲冲过来了,飞起一脚就把小杰踹翻了,嘴里骂道:“你个没屁眼的,找主任放烟雾弹去啦?”小杰爬起来,张皇地说:“龙哥,我,我让他们打得受不了……”“啪!”二龙狠狠地抽了小杰一个嘴巴,义正词严地喊道:“你他妈懂点人事吗?知不知道有问题先跟杂役反映的规矩?诚心越过我,拿我不当菜是吧?”周法宏冲我暧昧地笑了一下。小杰的智商显然不够用了,急着辩解,二龙哪容他解释,冷着脸又是一脚,小杰登登向后退去,这工夫,管教室的门开了,朴主任喊道:“杭天龙,你又撒什么疯!”二龙说:“这屁眼净给您找麻烦,这小问题直接告诉我,我不就解决了吗?”“行了行了,放什么空炮?你先过来!”二龙冲小杰说:“你给我好好琢磨琢磨!”抬脚向管教室走去,那边,除了李双喜,其他三个“凶手”都回来了,路过小杰身边时,三个人都骂骂咧咧的,许诺将来要让小杰坐轮椅出去。傻狗兴奋地叫着:“哎,哥几个,定的啥罪?”何永坐下来就笑:“写检查,写检查。”然后冲小杰大笑道:“写检查啊!”周法宏说:“判得太轻,搁外面这就是寻衅滋事,弄你三两年没脾气。”“操,这傻逼真不嫌寒碜,给主任脱衣服展览啊,你猜主任说什么?——你这龙咋没有角?哈哈哈!”我扑哧笑了一下,继续埋头干我的活儿。过几天要考《规范》了,我得抓紧把手里的网子弄完,腾出更多的时间温习功课,用龚小可的话说:“越熟越不嫌熟。”朴主任锁门的声音传过来,大家都不说话了,认真改造起来。李双喜走到小杰身边,咳嗽一声,小杰木木地停止了烧花线的动作,目光空洞地望着案子面儿,一动不动。李双喜轻蔑地笑一下,走了过去。高则崇迎上正往外走的朴主任,递过一个信封去:“主任,我给家里写了封信,您看看能不能发,您要没时间,我让温大队帮忙也成。”朴主任背对这我这里,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他说了句“我先看看吧”,接过信出去了。何永感叹:“操,牛逼带闪电啊。”“小心碰上高压线。”周法宏笑道。朴主任走远了,胖子冷笑着踱过小杰身边去,情意绵绵地抚摩这小杰的光头:“瓜熟了没有,晚上打开看看。”小杰似乎烦躁似乎胆怯地晃了下头,胖子的大手立刻用了力,狠狠地抓着他的头顶,象乔丹倒攥着一个篮球模型,嘴里执拗地威胁着:“想跑?”“九阴白骨爪,绝对九阴白骨爪!”何永很内行地分析。小杰艰苦地挣扎着,试图摆脱胖子对自己首脑的控制,胖子怪笑着,把“前生产杂役”抓捕在手心里,浑身的力气似乎都使到了手指上,和小杰做着猫玩老鼠的游戏。花线组的几位老怪看得呵呵笑。李双喜诡秘地笑了笑,走得远远的,不掺乎了,也不发表指导性意见。胖子终于松开手,旋即一个大脖切,把小杰砍得趴在案子上,点着的蜡块正迎在脑门上,小杰疼得嘶叫起来。何永兴奋地创意道:“晚上给丫的屁眼里插上蜡点着,人家光明在前,咱叫他来个光明在后!”小杰叫道:“哥几个我服你们了还不行吗?”“服?”胖子一拳打在他嘴上,小杰的唇立刻鼓了起来,血也出来了,胖子骂道:“接着找主任去呀!我今年啥也不干了,就陪你写检查玩,看谁玩不起!”正热闹着,二龙和广澜都出来了,二龙骂道:“给脸不要了是吗?”胖子狠踢了小杰一下:“短尾巴的,给脸不要?”二龙赶到近前说,对胖子喊:“我他妈说你哪!你有完没完?这是工区还是你们家后院?”胖子愣了,尴尬地说:“龙哥,这傻逼逞能!”“我看逞能的是你!瞧这几天把你欢的,闹到主任那去了,你还不知足?”“我憋他不是一天了,现在还是轻的。”胖子望一眼刚刚爬起来的小杰说。广澜一皱眉:“嗨?龙哥说你,你还屁话不少啊!”崔明达已经从边上走过来,推了胖子一把:“跟龙哥还有些脾气是吗?”何永开始还望着那边笑,看形势有些微妙了,不禁吐一下舌头,把脸扭正。胖子大咧咧地说:“达哥你这话什么意思?不明白。”话刚落地,广澜一拳就干到胖脸上:“让你明白明白!”胖子猝不及防,向后撤了一大步,诧异又暴躁地问:“广澜你干什么?”“干你娘!”广澜张牙舞爪地往前逼:“轮到你横行了?以为自己二郎神啊!”胖子呼口气道:“行,广澜,我不跟你闹,这意思咱明白,别以为弟弟比谁多傻几分钟。”二龙阴沉着脸,不满地说:“屁话还挺多。”二龙一言既出,广澜、崔明达立刻心有灵犀,不约而同地出手,胖子仓皇招架,一边向后暴退,不防傻狗从流水线里勇猛地斜刺过来,一下就把他扑倒在地,傻狗咆哮道:“跟龙哥牛逼!?”胖子一脚把傻狗蹬翻,还不及挣扎起身,广澜早抡动网圈拍在头上,胖子“哎呀”一声,脑袋上已经见红,傻狗的大脚丫子也忙不迭地踹上来,崔明达看胖子狼狈败退,也不急着跟进了,站在旁边看广澜和傻狗打。胖子果然勇武,怪叫一声腾身而起,一把将傻狗的腿抓住,几乎是抡着摔了出去,傻狗的身体重重地砸到案子上,大家咋呼着给他腾地方。广澜乘机照胖子软肋上就是一脚,胖子应声倒地,广澜扑上去骑住就打。胖子突然泄了气似的,把脸埋到地上,认广澜发泄。崔明达过去说:“广澜?”邓广澜照胖子后心又是一拳,脱身站起来,踹一脚道:“吹牛逼吹我耳台子上来了!”傻狗摩拳擦掌地又返攻回来,被二龙喝退。二龙过来,威严地说:“胖子听着,这顿打,是我替林子教训你!出去以后,我跟林子说,看他是不是冲我挑大拇哥?你小子太狂了,憋不住屁是吧?刚才主任都放话了,谁也不许再动小杰,你就非逞逼能不可?”胖子强撑着站起来,身子佝偻得厉害,手在腰际搂着,也顾不得擦头上嘴上的血,苦着脸跟二龙说:“行,龙哥,怨我没心!”崔明达说:“还不太服气啊。”广澜又要打,二龙拦住,冲胖子笑一下:“算了,不冲林子,我还不管你呢,林子临走托付我照顾你,我就得狠管,要不等你闹出了杂儿,我都不好跟林子见面啊。”胖子气短地摆摆手:“不说了,肋条可能折了。”(13)移花接木胖子被带进库房验伤的时候,主任拿着封信,忙乎乎走了回来,进门就喊高则崇,高则崇一路跟着,进了管教室。何永抖个机灵,赶紧跑去库房,告诉了一声后又跑回来。我问:“胖子怎么样?”“估计真折了,正躺铺上抽冷气哪。”何永说。周法宏啧啧两声,没有说话。棍儿嬉笑道:“上阵亲兄弟,怎么就看胖子一个人挨打啊?”何永无所谓地说:“操,我跟胖子又不是铁杆儿,真折腾起来,我还得向着广澜哪。哥们儿好归好,到了节骨眼上,就得分远近。”疤瘌五嘟囔道:“人家棍儿又没说你,你吃什么心?”何永会意地瞟一眼霍来清,笑道:“他敢掺乎,不把骨头打成面儿?”我向霍来清那里看过去,那小兄弟正心不在焉地缝着网子,显得魂不守舍。蒋顺治自言自语地问:“主任又找老高干什么?”“那丫那封信内容不健康呗,叫主任给打回来了。”周法宏说。我立刻活学活用地背道:“第二十八条:收发信件,领取汇款、包裹等物,依照规定接受检查。通信中不得泄露监管改造单位的秘密或散布有碍改造的言论。”周法宏看着我,诊断说:“又神经一个。”蒋顺治有些忧虑似的说:“要是胖子真折了肋条,就得有加刑的。”棍儿笑道:“你倒爱操心。”关之洲愤愤地说:“恶有恶报,因果循环,我就不信老天没眼。”猴子笑道:“你他妈还老神神道道的,弄得我脊梁骨发凉呢。”“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你发什么凉?”关之洲说。何永居然和猴子临时用一鼻孔出了口气儿,冲关之洲说:“关!别成天装神弄鬼的。”关之洲鄙夷地看他一眼,不说话了。何永问闷头穿网子的刘大畅:“刘哥,这事加得了吗?”刘大畅回避道:“不好说,可大可小。”“可大可小。”周法宏附和道。何永回头冲小杰骂道:“都是因为你个屁眼,要真出了好事儿,你就慢慢消化吧!”小杰翻眼看他一下,默默地接着烧花线。生产线上有一股复杂的气味,压抑的、顾虑的、期盼的以及幸灾乐祸的气味杂糅在一起,给人的感觉很古怪。库房的门开了,二龙有些迟疑地顿了一下,终于过去敲了下管教室的门。很快,朴主任和二龙、老高都出来了,门也没锁,直接奔了库房,高则崇在库房门口犹豫了一下,掉头走回工区来。库房里传来朴主任尖利的责骂声。沉默了十几分钟,二龙招呼何永跟傻狗过去帮忙,跟广澜一起随着主任,把胖子扶上车,推出了工区。主任一路抱怨着“好日子给多了”,一路恼怒地摇着头。陪床专业户孙福恒兴奋地站起来,却没有人叫他跟去,不觉又怏怏地坐回生产线。门三太笑道:“上瘾了?”孙福恒嘿嘿地笑。李双喜看二龙和崔明达往库房那边去,跟了两步,又犹豫着止步,一副四顾茫然的样子,老三却麻利地验着网子,显得精神焕发。高则崇在一张案子前坐下来,笑眯眯地跟相熟的犯人聊着什么。似乎一时间,所有人都开始心怀叵测了。二龙送他们出了工区,又折回来,看见管教室的门开着,就拐了进去,然后就高喊“明达”。崔明达叼着烟跑过去。中午饭吃得潦草。老三兴奋得有些胃口都减了,他一个劲说“有好戏看了”,我说“未必”,其实我还想说:“你用不着那么高兴。”老三好象猜到了我的心思,笑着说:“我不是幸灾乐祸,我是觉得早晚得叫他们闹出事儿来,可还真没想到是这样。”我小声说:“老李也蔫了。”“弄好了,给他来个替罪羊啊,广澜那里:算路见不平,见义勇为。”我说:“得多不要脸才能给他那样行赏?”李双喜在几个小不点中间,落落寡欢地吃着饭。要在平时,傻狗应该正溜在最边上,一副若即若离的样子。我暗想:最后给这傻小子弄个替罪羊也未必不可能啊。就看胖子怎么想怎么说了。正说着,广澜他们几个说笑着回来了。李双喜问:“胖子哪?”何永一边撕着馒头皮一边说:“没折,好象裂了条缝,打了几遭绷带,回号儿歇了。”“没住院啊。”“住屁!主任说了,能不住就不住,那假大夫说那就回去养着吧。”李双喜脸上有了些笑意:“不住院就好办多了,就不会往上报了。不过老朴还是气坏了吧?”何永嘎嘎笑道:“鼻子眼儿都冒烟儿啦,胖子还够板,说是打逗,没乱咬,打逗总比打架强吧。”“嘿嘿,强!”李双喜笑容灿烂了。老三惆怅地嘟囔道:“操!”我撺掇老三出去抽烟,老三说:“你去吧,我在这听听音儿。”工区外面,仨一群俩一伙的犯人正在凑堆抽烟聊天,我扫了一圈,看见关之洲和方卓在一块儿,本想凑过去,却因为旁边还有个老高,就打住了。我觉得老高最近行为有些诡异,还是少接近的好。*我靠在大门口抽烟,脚边蹲着个周法宏,我们俩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何永从后面捅了我腰眼一下:“咳,怎么靠这?男浪满街逛,女浪才倚门框啊。”我顺手揩下一块刨花的墙皮向他逃跑的背影砍去,很准,正打在后脑勺上,扑地爆破成碎片,我笑骂道:“让你臭嘴!”周法宏笑道:“人浪碎乱嘴,狗浪跑细腿——你是两样都占齐了!”何永挨了打受了骂,心满意足地溜达桃树下面去了,看看左右,伸手残暴地劈了一根树枝下来,利落地修理着,弄了一把小马刀,耍了两招,得意地拿回葫芦架下,放在墙根,掏出烟来点上了。估计又是给大哥们上供用的刑具。这桃树生在这里也是前世没积德。我看见一大那边跑出一个人来,抱着个破筐往垃圾堆上去,我兴奋地喊:“薄壮志!”薄壮志把破筐往垃圾堆上一折,立刻从尘土里跳出来,奔我这里跑,毛毛突然在楼上笑着喊:“慢点跑——回头又说你想越狱!”我冲他招手:“下来!”“不行啊,给队长洗衣服哪。”毛毛举了举手,让我看他一手的白沫。他前些天告诉我,他也报了减刑,跟我一拨,这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薄壮志过来,先接了我的烟点上,然后说:“这回不跑了,跑不了,我又不是土行孙。”周法宏笑道:“最后没加吧。”“没加,也没打我,就关了一礼拜,还跟我做思想工作呢,杨队跟监狱长亲自来的。”“级别不低。”我笑道:“怎么,现在不干活了?”“清洁工。”薄壮志往一眼垃圾堆上的破筐说。周法宏说:“还告着呢么?”“我家里跑着哪,监狱长给我出的主意,说我要在里面闹,最后翻过来还好说,翻不过来,还耽误减刑,不如我在这里塌实干活,外面给活动着,两不耽误。”“对,申诉不给减刑,好象有这个规定。”我说。周法宏说:“当然了,那说明你还不认罪服法嘛。”我笑道:“不过监狱长也够高,把麻烦推给社会,把安定留给自己。”薄壮志愤愤又有些无奈地说:“你以为我真认命啊,不过这监狱熬人,还顶不住这官司熬人哪,有时候我急的跳铁水里的心都有,我冲什么活着,就冲着要清清白白地回家!我要告不赢,出去也是一祸害,能这么完了?那小婊子我不把她逼帮撕烂了都不解气!”周法宏帮他设计:“然后把派出所、法院全炸了,看见穿制服的就捅,工商税务都算上。”“你嫌自己刑期短吧。”我对教唆犯周法宏笑道。薄壮志笑道:“你们聊吧,我得回去了。”说完紧嘬了两口烟,把烟屁一扔,突突突地跑过去抓起筐,拎着往工区去,路过大烟囱,向梯口的铁门狠踹了一脚,回头冲我们咧嘴一笑,小跑着回去了。烟囱下面的梯子口,已经装上了铁门,谁要再想上去示威,得先跟杂役或者队长申请了。(14)高层会议晚上,蒋顺治过来招呼老三过去开会,然后蒋顺治留了下来,笑着说:“龙哥把我们仨都轰出来了。”“高层会议?”“不知道,组长杂役都去了,胖子都磨蹭过去了。好象没叫老高。”蒋顺治在我边上坐下,看我手里拿着《监规》,不禁问:“背熟了?”“快熟老了。再背就该背烂了。”我笑着把《监规》塞到被子底下。蒋顺治羡慕地说:“你该走啦,我还得熬两年半。”“怎么也能减点儿。”我安慰他:“把龙哥哄美了,还不是给你垫句话的事儿?”蒋顺治苦笑道:“现在我才苦,除了叠床捂被,屋里的活儿,龙哥什么也不叫赵兵干了,全摊我头上来。龙哥光叫他干网子,白天的活干完了,晚上还让他往回多带,一干干到小半夜,有毛病!”我笑道:“是不是赵兵犯错误了,龙哥罚他啊?”“谁知道?”蒋顺治嘟囔道。“蓝伟怎么样?龙哥没安排他减点儿刑?”“他就两年半的刑期,估计够戗减得了。那小子让龙哥给圈得都快阳痿了,呵呵,成天除了干活吃饭看电视,就是睡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关之洲从上铺探下脑瓜说:“我要能那样多好,简直生活在一特区里啊。”蒋顺治仰头说:“龙哥在我们屋还夸你哪。”“嘁,能有什么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