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杰笑道:“宁宁脸小,家又是外地的,不是我护着,早让人欺负得不成样子了。”聊了几句闲话,小杰压低声音道:“老师,工区那事儿咱谁也别过心。”“那是,不就几句玩笑么?”我心里鄙夷,脸上轻松地说。小杰说:“其实咱俩真得多亲多近,这话我没跟别人说过——知道我在五大的关系是谁的么?”我心里一惊,想他要跟我说这个?龚小可说他可是一直讳莫如深的啊。“跟你一样,他不让我对外面说。犯人里面,你可是第一个知道的啊,千万别跟别人讲,要不耿大该跟我急了。就你知道就行了,以后有什么事儿,咱哥俩还得互相帮衬着,别给耿大丢脸啊,你说是不是?”“……哦,啊!当然,当然。”我迷迷糊糊地答应着。小杰的话让我感觉意外,耿大干嘛不让他说呢?怕影响不好?那为什么我可以说,小杰就不能说?小杰跟我又扯了些闲的淡的,让我知道了他是报复伤人进来的,具体细节他没说,我也懒得问。又谈了些各自家里的情况,我们两个都有些缺乏深交的热情,小杰开始吩咐宁宁去水房要水,准备洗个澡。我借机离开。回屋以后老三问我,我就说是为工区那点破事儿,别的没提。老三笑道:“小杰这鸡巴鸟人也太不长眼,谁他都想动动,我绕八个弯子也没料到他想跟你来事儿。以前我还想跟他交交,后来你也看出来了,我不往屋里招备他了,就是看他这人没个爷们儿意思,出息不到哪里去!”周法宏在上铺慷慨地说:“操,他今天没动手算拾个便宜,他要敢往老师跟前凑乎 ,我一撇子腮他大烟囱上去。”老三道:“还用你动手?老师一只手就把他办了,后面的零活小佬收拾!”小佬哈哈笑道:“我从后面跑过去,就是想打便宜人儿去的,没想到小杰那狗操的先雌了。”我们笑一阵,我告诉老三:“你不是对小杰裸体特感冒吗?洗澡呢。”老三立刻把脚塞进拖鞋,拿卷手纸,笑呵呵出去了。小佬问我:“三哥受哪门子病了?”“轻度小变态呗。”我笑道。李双喜已经钻进了被窝,听我们聊得热闹,不禁睁开眼掺乎道:“小杰的门子厉害,要不冲他这操行的,早打铺底下去了。”“他门子谁呀?”小佬问:“没见丫露过。”李双喜鼓动了一下身子说:“听三中那边一老弟说,好象是大黄吧,也有说耿大的,谁也弄不清,这小子嘴还挺严,要搁咱身上,不早咋呼了?。”我没搭言,怎么又变大黄了?看老三还不回来,我心里也有些活动,也照葫芦画瓢地拿了卷手纸去了厕所。小杰果然在洗澡,正蹲在地上,让宁宁给他撮泥儿,背朝着墙,跟蹲在茅坑上的老三聊得欢畅。老三看我进来,马上热情地招呼我蹲到旁边去。厕所里充满了温吞吞的蒸汽。老三笑眼看我一下,接着跟小杰说:“现在你们老三中那边正忙活着哪,你还不找他们去补几针?”小杰一边揉着下面的一嘟噜肉,一边无所谓地说:“出去再说了,不就差一对角了吗,这里面没有高手。你要想弄活儿,将来出去找我,我给你介绍个高手,以前是美院的老师。”老三说:“我?我不弄那个,不是你们这岁数啦。”我看着小杰说:“三哥明天要是天气好,我也得安排个热水澡了,你洗不?”老三笑道:“我得沉几天,身子不方便。”我和小杰都笑起来,我想到他肯定是因为身上的龙迹还没消肿的原因,小杰笑自然是想到了别的方面。我干蹲了一会儿,感觉无趣,抱怨了一声“肚子干疼拉不出屎”,先走了,路过窗口,我忍不住搭眼望了一下,小杰的背正冲着这里——那条龙没有角。应该刺角的地方是一片囫囵的疤痕。霍来清还在林子门口跟网子奋战着,看我过来,说了句:“老师你牛逼啊,晚饭前就完活儿,还是门子厉害。操,我那穷爹,鸡巴本事没有,干瞅着我在这里受罪。”我笑道:“还有多少啊?”“后半夜见!老这样,林哥快把我轰别的屋去了。”霍来清愤慨地狠缝了两梭子。“林哥又没在屋?”“对面号筒哪。我这里,现在是没娘的孩儿啦。”霍来清嬉笑地抱怨。我刚要走,霍来清又把我叫住:“哎老师,你急着干嘛去,跟我聊会儿,腻死我了……操,你白天咋不砸那丫的!”我看看厕所那边笑道:“都局在那了,动不了手啊。”“我早憋足劲了,只要你们一动手,我就往上蹿,不打白不打,那傻逼恨死我啦,以后再有这机会,千万给我留着。”我说:“行啊。我这人就以助人为第一乐事。”从摆满了网子和花线的号筒里穿行着,我才感觉到一些悲凉的幸福。每天我已经进入梦乡的时候,外面还有多少弟兄“困在网中央”啊。回去先写了篇日记:今日蓝师傅来收货,生产杂役小杰在敦促两个病号参加改造的过程中,和我发生了一点矛盾,当晚小杰主动找我谈心,两个人都表示要尽释前嫌,以更大的热情,共同投入到追求改造的浪潮当中。翻了一会儿书,看看老三还不回来,估计又去三中那边刺活儿了,就先睡了,不知过了多久,我被老三推醒了,睁眼时,看到一张兴奋的脸。“几点了?”我含糊地问,有些不满。“刚过半夜,我去三中那头了,操,值班的还跟我执拗,懒得给开门,差点砸起来……”老三的脸郁闷了一下,马上又恢复了兴奋,低声说:“特大新闻哎——”‘啥呀,又有关的?”“NO呀,小杰的。”“什么?”我往前凑了凑。“那丫敢情是一兔子,又当公又当母。”“靠,你听谁说的。”“大军。知道么,他那后背……哎呦,等会,我一说就想笑,让我缓口气儿。”我笑道:“后背咋啦?不就一无角龙么?”“呵呵……别笑,我忍忍啊……那是他自己发狠,在沙砾墙上蹭下去的,原来……呵呵……大军说原来是俩鸡巴!哈!”老三捂住了嘴,脸色红光焕发的,我忍不住也笑起来,尽量压低着声音:“不可能吧。那做活儿的也太损了点儿,小杰能不跟他决斗么!”老三笑道:“大军瞎说呢,其实是一对羊角,龙阳(羊)啊,懂什么叫龙阳吗?”我笑道:“公兔子呗。这人也够他妈缺德的,谁做的,大军?”“不是,已经开放了,从独居开放的,后来做活儿的时候,让小杰给点了。”刘大畅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什么,似乎不满,又似乎在说梦话。老三一边脱衣服,一边笑着;“小点声吧。”睡了一觉起来,再看小杰,就怎么瞧怎么象兔子了。“心理暗示”这四个字果然厉害。可一想到小杰说他也是耿大队的门子,我就别扭,不是一般的别扭。(5)金榜提名5月中旬,一个阳光煦暖的日子,二龙喊了几个身强力壮的犯人,跟他跑七大工区那边转了一遭,回来时一人扛了一根长木棍,还拖来了一架折叠梯子,一盘8号钢丝,在我们窗外吆喝着忙起来。七大的一个犯人——估计是杂役也跟过来看热闹。林子和几个杂役、组长都跑出去凑趣,表情都挺活跃。我趴在窗边问老三:“弄什么啊。”“龙哥搞三产啦,种几架葫芦。”广澜笑道:“给你们搭个凉棚。”“到时候再来个花前月下。”我笑着说完,马上觉得失语了——小杰正在旁边,看我一眼,脸色不很舒服。我犹豫一下,就来了气:妈的,本来活得就够压抑了,随便说句话,还得照顾你情绪是吗?二龙在旁边指挥着几个人拿铁锨翻地,把土里面的碎砖块精细地挑出去,一边惬意地憧憬:“小日子得越过越滋润才成,充满阳光啊,老三,对不对?”说着,狠狠地戳了一下老三的腰眼儿:“对不对?”“对对对。”老三一边笑着跳开,一边附和:“充满阳光,好日子还在后头哪。”日本儿景仰地说:“龙哥简直就是创造神啊,五大的改造环境一下就变了。”小杰小心地问:“主任要看见了,行吗?”二龙一皱眉:“去去去。主任是你爹啊?”广澜笑道:“龙哥!拿铁丝在架子上编个万字,葫芦长起来以后,让它盘成一纳粹党徽!”林子大笑起来:“还是盘成一屁眼吧,到时候,让小杰天天钻!”外面的人都暴笑起来,小杰又不敢恼,尴尬地说了句:“你净拿我改着玩。”灰溜溜转回工区来了。我忍着笑,看小杰拐回工区来,突然觉得他又没劲又可怜,估计他喜欢后庭之花的秘密,早就被五大一的“高层”进行了“内部掌握”。以前只是听他们胡说,对劳改队里这个“性”的问题不很在意的,只知道大家都很压抑,也都在不断地释放,政府的思想管制和体力消耗战术,只能萎靡犯人的一部分能量,荷尔蒙的积聚是不能完全有效地遏止的,我们便通过自慰、通过交流黄笑话、性经验来释放,通过捕捉可遇不可求的蓝小姐一类的“泥鳅”来释放。至于兔八哥的传说,我曾经似信非信,这么多人整天形影不离地扎在一起,想搞点业余生活简直不可能吧?后来经历了喝酒、文身、VCD甚至手机,我的怀疑才开始松动——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啊。看了么?二龙同学又开始展望未来了。二龙双手叉腰,望着劳动现场勾画着蓝图:“过些天让一大给出几个管子,铸个龙头——要不让蓝破鞋从外面带进来也行,咱在工区东墙外面打眼井,焊个水箱吊起来,夏天来个淋浴!操,好日子不得自己创造嘛!”广澜笑道:“龙哥你又要开始折腾啦。”日本儿和老三都在旁边给足了笑脸,两副佩服佩服的表情。二龙笑道:“小河沟,翻不起大浪。”我想二龙不是谦虚自己吧,估计他想表达的意思是:这里是小河沟,困了他这么条大鱼,想兴风作浪都没有足够的空间,还郁闷哪。二龙抬头看见我,笑道:“老师,今年积极啊,还不出来干活?”我笑道:“啥积极啊?”二龙说:“出来不出来吧,不出来我让老朴把你票儿撤啦?”我笑着说:“出来了。”转身穿过流水线,走出去,我知道二龙开我玩笑,可这玩笑还不能不拾。二龙看我出来了,笑着挥手让我回去:“去吧去吧,我不跟麦麦逗。”广澜笑道:“嘿,稀罕啦?你还有个不逗的人?”“龙哥这是尊重知识分子,看出是真流氓啦。”林子笑起来。我也笑道:“龙哥,可不是我偷懒啊,你不给我劳动机会的。”二龙说:“麦麦是重点保护,谁嫉妒了谁就变成他那样的我看看?”日本儿一边跟二龙说:“不叫老师出来,我还给忘了,材料还没弄完哪。老师?”日本儿追上我:“跟我上库房,帮忙整几个材料。”“什么材料啊,你那堆烂帐我可不掺乎啊?”我一边跟他走一边说。日本儿说:“好事儿。别老说六哥那是烂帐啊?规矩着哪……”进了屋,龚小可正一本正经地写着什么,面前放一堆表格。我一眼搭上,是个什么“证明材料”。日本儿拉把椅子先让我坐下,笑眯眯道:“上半年的减刑票,你是个积极。”我心里一阵欢喜,虽然不出意料,还是欢喜啊。“票儿呢?票儿什么样啊?”“主任手里哪,就一张纸片儿,甭惦记,看它干什么?先帮我弄这堆材料吧,7月份减刑的,老师你来侉子跟火头五的吧。”日本儿给了我几张罪犯改造事迹证明材料的空表格,又递过几份写在白纸上的事迹简介,教给我说:“按顺序抄,遵守监规的,生产劳动的,政治思想的,底下证明人一拦写一个你的签名,其他写别人的名字,字迹最好别写一样。”我说:“怎么?这一年里减几次刑啊?好象总放人似的。”“四次,一季度报一次减刑,有时候错前有时候错后,日子没准儿,左右是四次。”日本儿罗里罗嗦地说着,一边翻腾桌上一摞资料。我看了看侉子的先进事迹,遵守监规那一条写的是他不仅严格要求自己,而且勇于和违犯监规监记的犯人做斗争,说一次看见某人在用热得快烧水,立刻制止了他,并及时报告了政府队长,最后那个家伙遭到批评,侉子遭到表扬——那个犯人的名字我不熟悉,一问,是个已经开放回家的。我笑道:“真有这事儿吗?”日本儿也笑道:“你也太实在了吧?”我说:“那我减刑的时候,给我编什么事迹啊?别阻止他人越狱吧?”“那你就甭操心了,大同小异,按说你们知识分子弄这一套更厉害啊。”我说:“我不行,我当老师那阵儿,就忙着跟孩子们传播真理了,弄虚作假这一套还没来得及练呢。”“这不叫弄虚作假,这叫形象工程——你说你家里搞装修是不是弄虚作假?不是,肯定不是,可这一装修啊,原来墙面上那泥点子都藏起来了,没人说你假,夸你还担心找不准合适词儿哪。”日本儿穷侃着。“是是。”我一边笑一边抄着侉子的先进事迹。日本儿还不住嘴:“这上面的官儿就是主家,咱就是那搞装修的,主家给定了方向,咱就可劲拿材料造吧。”我问:“这次咱一共几个积极?”“积极8个,表扬不少。”我在心里算了一下,说:“光上面漂着这些,连赵兵都给了,不够分吧?”日本给我算:“林子和胖子肯定没了吧?广澜来的时候就刚从独居出来,这半年也不能给票儿,有个值班的和组长该走了,正常开放,要票浪费,又省两张,还有那手里票足够减了的,就等下拨一报就回家,也不能再给他‘积极’,弄个‘飘扬’票飘着就行了……这积极票得给用得着票的人头和门子一分,再拿线上表现真到位的劳动犯补充一下,装点一下门面,就齐活啦,下面干活的,就拿表扬票打付他们。门子和人头也不是都给‘积极’,主任那里得算计啊,谁能什么时候减刑,几张票最合算,得全局统筹,给少了给多了都不行——这是他们当官儿的要操心的,咱不管那个,让给谁整材料就整呗。”我笑道:“要让我算这个帐还真算不过来。”“这都是经验,来几次或者多呆些日子就明白了。”日本儿说。我和龚小可都笑了,不思进取地推辞道:“这经验还是不要好。”我边写边随意地问:“小杰咋样?肯定积极了吧。听说是监狱长或者大黄的门子呢,怎么不给他安排个局级?”“哎呦老师——”日本儿不屑地拉着长音儿:“就那个现眼玩意,谁愿意给他卖力气?”“他谁门子呀?没听念叨过呢,也没看找过谁。”日本儿神秘地说:“大黄的正根儿,托付给老耿了,老耿不敢怠慢啊,往下面扒拉吧,先是三中,呆不下去了,又踢咱这里来了,怎样?混得人不人鬼不鬼!——这事儿啊,我也是听龙哥他们嘴上拉拉的几句,主任好象不让往外讲,说谁都嫌他丢脸。”我笑道:“这干不好工作又什么丢脸的?新鲜!”日本儿咯咯一笑:“你问小可吧,他们是老三中一堆过来的。”龚小可诡秘地一笑:“可能是嫌他案情不好吧。”“伤害,报复伤害有什么丢人的?更离奇啦。”我心里笑得不行,嘴上装糊涂。“谁说他伤害进来的?操小姐不给钱,让人家告了个强奸啊,这你都不知道?”我一耸眉:“哦,是这样啊,那也不至于多丢人啊,在外面丢人,在咱这里还丢人?小儿科嘛。”其实我早听老三说过,前些天小杰告诉我是“伤害”的时候,我就有些怀疑,经龚小可再一证实,就更觉得小杰是个一屁俩谎的东西了。同着另一个人的面儿,日本儿和龚小可都留着半拉心眼,谁也不对我讲“兔子”的底细,一个老谋深算,一个小鬼精灵,不知道他们在库房里,会成为黄金搭档还是生死冤家。聊着,我已经把手底下的几份材料搞定,日本儿拿过去审了一遍,办公室主任似的。我笑着说:“六哥,你开放前,可得把我小可弟弟带出师啊?”日本儿爱惜地看着龚小可:“小可行,挺聪明的,库房这点活,一学就会。”我想起他以前一直对我唱的“不是一般脑袋干的了库管”的论调,不觉又笑起来:“你可别把小可带不出师,在带出事来。”“师傅领进门,修行看个人,我是毫无保留,不象老三。”日本儿笑道。龚小可不屑地说:“老三那鸡巴人老怕我夺他饭碗呢。”日本儿说:“检验那点活,傻柱子都能干,老三还当是高科技哪!老三这个人,除了溜须拍马,拉拢人心,没别的本事。”我笑道:“这叫各走一精,林子说的好啊,只要不挡别人道儿,谁爱咋走咋走,不都是混刑期吗?”我是懒得在这里跟他们讨论老三,他们的话我不会跟老三去传,我的话呢?也许会让谁拿枪使唤着,去对付老三呢,那时候,我也里外不是人了。临走的时候,日本儿嘱咐我千万不能把“票儿”的消息透露出去,说是关乎人心大局。其实宫景是故弄玄虚了,没几天时间,奖励票的分配方案就让犯人们了解了一个大概,没有什么波澜,有些人骂几句闲街也很正常,不满分子总是要存在的。大多数人的态度是接受现实。而且表扬票的分配也基本合理,干活多的得票,干活少的拉倒,没有太大争议。至于“积极分子”票,一般“群众犯”本来也没有热心觊觎嘛,呆得时间长了,大家都已经能够顺从这里的惯性,知道什么是自己不可以去追求的。特权,特权在很多时候是坚不可摧的。努力教导自己去承认一些现实的东西,是非常必要和明智的,反抗是悲剧的根源。——关于这一点,犯人们的看法很野蛮,并且很通俗很自嘲:有辙你想去!不服你就跳出来!没有人跳出来,也没有人有辙。敢跳出来的不是住院呢就是已经混起来了,真有辙的也不至于到两手空空再想。剩下的只有忍耐,忍耐多了,就感觉不出压抑,象物种的自然进化一样,面对种种的“不公平”,人们是会逐渐适应逐渐麻木的,麻木的结果就是感觉目前的一切很正常,正常得可以熟视无睹。(6)糊涂官判断葫芦案工区窗前的葫芦架古怪地坚挺着,朴主任来了,一言不发,直接找二龙“谈判”去了,他“没有胆量”断然命令把这个架子拆掉。说的委婉些,是他懂得领导的艺术,知道给下属一个脸面。说得直些,他是担心二龙反过来栽他,不给他面子!不给主任面子的结果当然肯定还是要拆葫芦架,但二龙这个架子就拆得威风,简直就是在拆他朴主任的“架子”。不仅朴主任,连我们也相信二龙一发“神经”,做出这样的事毫不为过。这是有先例的。前几天,郎大乱来工区溜达,脸红扑扑的,估计又刚喝了几口,在前面跟几个杂役穷搭和、吹牛逼,仿佛自己就是一代枭雄。二龙强拉硬拽着精神烦躁的黑猫杀出来,见了郎大乱就来一句:“喝,稀客啊。”郎大乱看一眼他手里牵着的活物,皱眉玩笑道:“俗话说啦,好女不养狗,好男不养猫,杭天龙你这爱好有问题啊。”二龙一提绳子,把黑猫提到怀里,象提一个没知觉的暖水袋,黑猫愤懑地叫了一声,被二龙在头上一敲,不出音儿了。二龙看着郎队说:“这是我第二次听这话了,在四监的时候,一个队长就说这个男男女女猫猫狗狗的话,逗弄两下,就把我刚抱来的小女猫给逗弄死了。”郎队哈哈笑道:“你那猫也太娇贵了吧!怎么那么不禁逗?”“操,他使电棒逗啊!回头我也关独居了。”郎队又笑了几声,笑那电棒,接着问:“四监没那么严吧,养个猫就关?”二龙轻蔑地一笑:“我把那死猫拽他逼脸上了,操,队长就跟我犯棱?我告诉他要是在外边,他还不如我那猫尿值钱哪!”周围人笑起来。郎队脸一绷,严厉地说:“要是我,也照关你不误!你也太猖狂啦!有你这么改造的吗?”“改造个鸡巴呀,你们当官儿的比谁不明白——多次犯哪个不是让你们改造回来的?要都改造好了,你们失业了吃谁去?”二龙不文不火地笑道。郎队听这似谑似真的玩笑,挥手斩了几下,大声说:“关,关!你这样的绝对要关!目无法纪我不管,目无领导受不了——不要说劳改队,你这样在哪也混不出来啊!”“也就你们自己把自己当回事,还领导哪,领导我这个冒儿!”二龙话一出口,林子他们立刻忍俊不禁地大笑起来。郎队怒气冲冲地骂道:“整个一劳改综合症,送错地方了。”“我看你还职业病哪。”二龙把猫一下扔到地上。要是一般犯人,郎队早上去大嘴巴伺候了——一般犯人也不敢跟他这样啊。即使是二龙,郎队也不示弱,大手一挥道:“我现在就关你!”说着往外就走,估计去狱政科申请禁闭票去了。林子笑道:“得,龙哥今年也要白玩,奖励票泡汤了——你跟他值当的吗?”二龙不屑地说:“他算个蛋啊,一假流氓,披身皮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减不了刑更舒服,我更得折腾了,不用局着劲儿啦——操,几十年我都坐过来了,还在乎这一年半载减不减?——赵兵,呆会儿跟我回去抱铺盖,独居!”正说着,朴主任和郎队一起进来了,朴主任眉峰紧锁,冲二龙嚷嚷:“你又撒神经了不是?怎么逮谁跟谁来啊?!”二龙不说话。“郎队平时还总跟我说你不错不错哪,你倒好,眼里还有领导吗?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啦,管教就跟家长一样,怎么说你们也不能顶撞啊,不都是为你们好吗?”朴主任气咻咻地批评着,音调降低了好多,象在开导自己到处惹祸的孩子。郎队气哼哼又不失威严地站在一旁,皱着眉不搭言。二龙被广澜捅了一下,不觉笑道:“行,郎队,我错了,我们是犯人,连鸡巴都不算,您看怎么解气就怎么折腾我吧,我没词儿。”朴主任又急又恼:“嘁,好话你也不会好说是咋的?郎队说你劳改综合症还真没错!现在你不是一般犯人,你是大杂役,那么多人都看着你哪,你这样作风的,大伙能服气你?回去你给我好好检讨检讨!先写检查——一份交给我,一份交郎队,什么时候郎队点头了,什么时候算完!”郎队点着二龙鼻子,自嘲地笑道:“杭天龙,我不跟你计较,我不那么没水平。我还告诉你啊,今天我要不是喝了两口,我肯定直接奔狱政了,我他妈是担心关了你不要紧,黄科长一看我这小脸红光挂色的,再顺手连我一堆关啦!”大伙全笑了起来,朴主任拍拍郎队的胳膊:“你回去歇着吧,我抽屉里有好茶,我还得好好给杭天龙上上课,不能这么便宜他。”郎队晃着膀子走到门口,回头一扬手:“检查啊!必须深刻!”二龙冲外面小声嚷道:“我们是连个鸡巴都不算,你可算!”朴主任做了个踹他的动作,笑恼道:“你咋这不省事?给我办公室去!”二龙跟主任向工区里的临时管教室走,突然左右一看,叫道:“猫哪,我那猫哪去啦!”日本儿在库房门口笑道:“屋里哪,看来是养熟了,自己回来啦。”“主任,下月给我抱一‘苏联红’来行不?”二龙追几步问老朴。老朴气愤地说:“我给你抱一坦克来!”何永无比景仰地望着二龙的背影赞叹道:“偶像啊——这才叫流氓。”“朗大乱、郎大乱也忒孙子啦?”周法宏笑道。我说:“那看跟谁,你跟他来那一套试试?”“——不把你去年吃那俩枣核打出来算新鲜!”猴子鄙夷地笑着说。“瞧你那操行,歪戴帽一只眼,连把胡子大长脸。”周法宏说完,何永就笑翻了,对着猴子左看右看,哈哈笑道:“你还别说,越瞅越象!”周法宏突然探身子划拉了一把猴子的脸,何永怪笑着大喊:“别撸啦,要出啦!”猴子大骂:“我怎么挨你们俩怪逼边上了!——老师,我要求换地方,简直他妈精神摧残哪!”我示意几位收声:“老朴在呢。”过了一会儿,主任和二龙出来了,主任往工区外走着,二龙说了句“慢走”,然后冲这边大喊:“麦麦,晚上检查一份,主任的!”一回头又冲库房叫:“老六,大乱的!都深刻点啊——”工区里一片沸腾的笑。朴主任也笑起来,嘴里骂着:“这个神经东西!”这针儿,面对“这个神经东西”搭的葫芦架,朴主任又嘬起牙刷子来。可惜吃人嘴短,嘬来嘬去也没嘬出个屁来,二龙的理由很简单:“我进点葫芦籽容易嘛。”林子也笑着打圆场,说是咱这改造环境也该绿化绿化了,七大这个工区太荒凉了,跟坟场似的,就孤零零一棵野桃树,看着心里孤单单的,大家情绪都闷罐子一样哪。朴主任说:“你们就花活多,嘴上能耐,这种事事先也不跟我沟通一下,要是队部先看见了,我连句话都说不上啊,净让我被动!头脑简单!种的肯定是葫芦吗?你们要是给我种一片罂粟出来,我可一跟头栽死啦!”二龙笑道:“我要想吸两口儿,还那么费劲,您老又不是不相信我的能力,想弄把枪都进得来。”“得得得,别晕乎了,葫芦就葫芦吧,以后别给我惹祸就行了,林子刚出来,你再进去,我培养这俩人都砸锅了,我脸上好看?我紧着维护你们,你们也给我增点光行不?你们都塌实的不出事儿,我才塌实啊。”就这样,经过一番你推我就的交涉,葫芦架最后保留下来,不过前面立了块公有制的牌子,老三做的,很精致,用油漆写了两行字:“绿化区域严禁践踏”老三问主任下面是不是写上“五大宣”的落款,朴主任说算了吧。过了几天,葫芦苗多情地钻了出来,每个犯人都欢喜地去看过,都说好苗不愁长,今年一准是葫芦大丰收,连对植物学没有兴趣的棍儿,也翘着屁股去转了一圈,假惺惺笑过,才回来继续干活。因为那是二龙的葫芦苗。更何况那些苗子确实欣欣向荣,比哪个犯人都水灵。二龙一下有了新寄托,就冷落了那只黑猫,让它少受许多蹂躏。每天,都要耗费很多时间侍弄那几十株葫芦苗,拿个小木片当铲子,把整个“绿化区域”的土坷拉都捻成了细沫,浇水的时候也不厌其烦地一株株单个饮,绝不搞大田灌溉,还不要别人帮忙。好几天没被二龙戏弄的老三也爽心许多,偷偷地跟我说:“二龙跟一疯狗似的,就得找东西拴上他,可别让他腻得没着落了,到时候又乱咬人啦。”我说:“刚来那阵儿,也没觉得他这么疯啊。”“那叫冬眠,没开春呢,先忍着呗。”(7)归去来兮疤瘌五第一季度的减刑大会,一直拖延到5月底才开,会开得很热闹,有100多人获得了减刑奖励,还有几个当天就可以回家的。市“中法”的法官也出席了会议,说了许多热情洋溢鼓励我们好好改造祝愿大家早日回家的客气话。照片事件也作为一个专题,由监狱长激愤地讲了一个多小时。“……监狱里面没小事!几张照片算什么——也许很多人要这么说。它反映了什么,反映的是深层的思想问题,是一个罪犯的改造态度问题。基本的监规都不能遵守,能说明你改造好了吗?能给你减刑,能给你政治奖励吗?你们照那些张牙舞爪的文身做什么?显示你们的勇敢?我看是在向政府示威!”“……这个违纪事件反映出来的另一个问题就是所谓的门子问题。门子问题看来是个大问题,会议之前我做了个简单调查,全监狱的管教干部,从我自己开始,我自己啊,一直到大门值班的小干警,在在押罪犯里面几乎都有关系户。这个调查结果出乎我的意料,说实话,有些意外——监狱成什么了,成监管人员的家属大院啦!”下面一笑,看上去精瘦干练的监狱长顿了一下,等下面平静了才接着说:“这个问题我已经给管教干部开了专题会,这里就不多说了,简单的意见呢,我是不反对门子的,虽然法不容情,但作为人,却不能让他无情,关键是要提高管教队伍的思想觉悟,要大家正确地对待这个情字,不要错误地让一个情字左右了自己的职责,那对党对人民,我们都无法交代。最近,监狱长信箱里有不少反映管教干部错误行使权利的举报,我们正在核实处理——其实,我一直是鼓励犯人直接署名举报的,对落实下来的内容,我们保证为举报人严格保密,并在适当的时间给予举报者政治奖励——希望所有犯人一起监督我们的工作,有些不愿意、不方便向我们谈的,也可以直接和驻监检察员谈嘛,今天回监教楼的时候,你们就会发现:在监狱长信箱的旁边,已经多了一个驻检信箱——我的问题,监狱领导的问题,你们也可以进行检举嘛,哈哈——管教方面,对犯人要加强管理,犯人一面呢,对管教要进行监督,这是一个互动的过程,大家要相信监狱党委整肃风纪的决心,配合我们一起建设一个纯洁、健康、奉公守法的改造环境。”周法宏坐在我旁边,掏出一棵烟在手里摩挲着,又不敢点,一边烦躁地对我说:“赵老二也太能白话啦,这么讲,还不开到下午去?吹什么牛逼呀,我没看见一个在下面干活是他门子来着,有本事先把自己门子都哄生产线去。”监狱长还在讲着,下面的犯人开始浮躁起来,许多人在嘤嘤嗡嗡地聊天,或者眯着眼,仔细品味着主席台边上那两个小声说笑着的女狱警。只有在开大会或重要活动中,才会看见一两个女帽花露面,平时她们只在警戒线以外的监狱行政楼里办公,芳容难得一睹。我们管她们叫“活血丹”。有谁一喊:“丹丹!”准是看见女帽花了,哪怕只是一个身影,也不啻一股飘香绝尘的风暴。终于散了会,大家一片欢呼,各队都急急地往自己监区里撤退——快要开饭了。朴主任喊二龙,要他安排俩犯人,跟朴主任去了小医院。到工区坐下没多长时间,主任就带着三个犯人进来了,手里怀里都满着,全是日用家什。原来是疤瘌五同学伤愈归队了。老一中的人都活跃起来,纷纷跟他招呼着,疤瘌五阳光灿烂地跟大伙回应着,边跟主任往管教室去。后面的人又笑起来——疤瘌五的腿骨好象接得不太理想,走路有些踮脚。林子正出来,一看疤瘌五就乐了:“呵,这不五哥嘛!”‘哎,林哥,别来无恙,别来无恙。”疤瘌五连连点头,成语都用上了。“看你给我们惹多大病——从楼房搬平房来了,就为防止再有淘气跳楼的。”“这里好啊,宽敞,还天高皇帝远哪。”疤瘌五笑道,主任一边开门一边喊他:“别穷聊啦,快点进来!”来饭了,我们不再看那边,都开始忙自己的肚子。很快疤瘌五就出来了,朴主任跟他简单关照了几句,也急着奔干部食堂了。临走告诉小杰:“新来这个,下午赶紧安排活儿。”老三喊:“咳,老五——我给你多要了俩馒头,这拿来。”“嘿,还是三哥够意思。”疤瘌五拉了一个网包坐下。老三问:“住院特美吧。”疤瘌五呵呵笑着:“憋闷死了……我看网子里来了不少新人啊,操,一半脸生的。”疤瘌五向新入学的小孩似的,左顾右盼地发着议论。“三中划拉过来几个,其他都是别的大队不要的剩落。”老三介绍着,顺口笑问:“怎么着,五弟,出来嘛心气?”“嘛心气呀?”疤瘌五笑道:“给人家干活呗,刚才老朴还跟我说呢,怕我回来就闹腾,我能那么生吗?”老三也笑道:“不经风雨怎见彩虹?老弟,你这次出来,估计不会有谁太难为你啦。”疤瘌五惬意地说:“看主任那意思,也使劲安抚我呢,底下这些人,多少也得让点面子给我吧,不是吹,你五弟在医院里也是最牛的,那些大夫我逮一个骂一个,操他妈的,有一个针头打一溜屁股都不带换的么?”老三呵呵笑道:“那叫万用针头,到这里面还讲究啊?”小杰溜达过来问:“哎,新来这个,你叫什么?”疤瘌五困惑地看他一眼:“王福川,干什么?想认识认识?”小杰一听这茬口,也象个不好惹的,没忙着上脸,只说:“快点吃,吃完了跟老师那组穿灰网。”“分我多少吧。”“一天100,下午领50先干着。”“操,我干顶开放也干不完100啊——老师你干多少?”“90,他们140。”小杰不忿地说:“甭跟人家老师比,人家管着两条生产线哪,咬边?”疤瘌五先看我一笑:“呵呵,甭问,门子到了呗?”又转头跟小杰说:“你干嘛的,大杂役?”老三笑道:“这是咱新来的生产杂役。”“操,生产还单弄个杂役?行,我服从分配,不就灰网吗,不过这100套也是个数目啊,我以前又没干熟练就住院了,现在得从头学,看着给减点吧。”“这就照顾你了,没听说别人都140吗?”小杰的眼神开始流露出不屑和傲慢。疤瘌五说:“那这100是不是就定死了,以后还长不?”小杰嗤笑道:“嬉,想得美,100定量?给你一礼拜时间熟熟手,以后140一个也不能少啊,少了我怎么跟大伙说?”我抹抹嘴头站起来:“我干活去了,商量好了告我一声,我去日本儿那给你领半天的料。”说着,我先离开了,老三也往后一抽身儿,招呼邵林收拾家伙。我坐回生产线,不急着干活,远远看疤瘌五和小杰在那里嚷嚷,最后疤瘌五骂一声“怪鸟”,气冲冲奔了库房。我估计很快他就得让二龙他们给砸出来,来个开门红。意外的是,过了一会儿,二龙一开门,喊:“小杰,疤瘌五先干60,慢慢长,你想一下把他噎死啊!没看腿儿还没好利落呢吗?”疤瘌五也出来了,得意洋洋地招呼我去给他领料。我看一眼小杰,小杰愤愤不平的脸很难看,一只破鞋似的戳在腔子上。我跟疤瘌五错肩而过,疤瘌五冲我笑道:“一只怪鸟,上来就想踩我?”我一笑,没理他。进库房的时候,林子正跟二龙他们笑着,恨恨地说:“非把那臭屁眼鼓捣神经了不可。”广澜笑道:“看意思,那疤瘌五也是一典型大傻狗。”二龙一边教他的黑猫练习倒立,一边说:“他还别牛逼,不给我好好玩,我下半辈子让他住够了院。”回了线儿,疤瘌五一摸网子就直眼了,说:“老师这哪挨哪呀,我早给忘了怎么穿啦。”小杰站到疤瘌五背后说:“我算过了,以后一天加5个,半拉月就追上大伙了,手底下利落点啊!”疤瘌五回头看他一眼,一皱鼻子,嗤笑了一声,没说话。小杰一走,疤瘌五问我:“那傻逼打哪钻出来的?还够拽!”“三中过来的,以前也是个小杂役。”“三中的啊,也牛不到哪去,真牛的早听说了,死丫的尊姓大名啊?”“都叫他小杰。”疤瘌五把手里的网子一摔,两眼冒光地笑起来:“小杰小杰的就是他呀?——屁眼嘛!操,住院部有一老头没事儿就跟我提,如雷贯耳啊,敢情就是他,我操,我操。”疤瘌五兴奋地回头,看着远处的小杰,屁股也浮躁得有些坐不住了。何永精神头儿也上来了,初次见面就跟疤瘌五熟络起来:“哎,那傻逼真是一兔子?操,我说总觉得有哪疙瘩不对劲哪,真是一席话点醒梦中人啊,哈哈。”我正色道:“你们别给人家瞎说这个啊,没凭没据的。”周法宏笑着说:“下回打架,哪也甭动他,揪小逼的俩耳朵就行了。”何永把食指中指一并,竖在头两侧,晃着脑袋唱起来:“两只耳朵竖起来,竖起来!”大家哈哈笑着,小杰远远喊了一句:“别笑啦,干活!”大伙立刻笑的更凶。(8)义务宣传疤瘌五被安排在林子屋里住,我有些意外,不过那是与我无关的事情,疤瘌五住哪里又不要我操心。因为又要接见了,回来后我抓紧给琳婧新信,汇报近期的改造成绩,顺便告诉她给我带什么书来。老三皱着眉踌躇道:“这个月给谁写信呢?”我说:“你要不好意思麻烦两个姐姐,就断一个月吧,我进点钱也够咱们俩用了。”老三苦笑一下,凑我跟前絮叨:“还不能断,一断,她们就更不放心了,你不知道我俩姐姐都多疼我。我太不是东西,家里老的没了以后,我满世界跑,造,跟姐姐家里都疏远了,人家一直没沾我啥光,现在……”我说:“你这话说无数次了,咱不还有将来呢吗?出去以后做出个兄弟的样子来,全有了。”沉了一会儿,老三鼓足勇气说:“我想给我老婆写信,你看成吗?”“哪个老婆啊?”我笑道。“现在这个,没登记这个啊。孩子他妈那边,咱哪有脸开口?三哥做得出那离谱事儿来?”我绕着弯子说:“那你是说,给你捅了的那个家伙的小姨子写?”老三摇头笑着,愁眉不展的样子:“倒不是让她给我接见来,我是想知道她去哪了,对我是个嘛态度——老师你还别说,三哥经过那么多女人,最后这个最让我牵挂,我是真爱她呀——还有就是我孩子他妈,觉得对不起人家。”我笑道:“这还不好办?等我写完了,帮你计划一封,包准感天动地,让嫂子迷途知返,泪花闪闪地投你怀抱来。”老三笑了一回,认真地说:“不行,这信还就得我自己写,这个月写不完,就下月接着写。”我问:“你这刀子一下去,嫂子是个什么态度呢?”“开庭时候她没去,我在看守所里面倒接到她一封信,说她特恨我,不想再见我了,最后又告诉我将来想找她,就去问她一好朋友。”“那还是欲断还休嘛,心里还放不下你哪。”“我不也犯愁呢吗?这信写了,也没地方寄呀,不能让她家里转吧,我那丈母娘还不提着我那信抽一上午嘴巴再踩巴一下午,晚上累得涂血吹灯?”我被老三逗得笑起来。看来老三还真在意这个使他犯罪的女人,他说过,这是他小学时候的初恋呢,后来人家从美国老公的怀里跑回来跟他鬼混,又正是在他开始落魄的时候,俩人又开始一起创业,不仅拿出私房钱来帮助他走正业,还敦促一向固执的老三戒了毒,杰出女性啊——而且据说还漂亮,深解风情,属于老三欣赏的“小巧玲珑、仪态万方”的那种类型。提到女人,老三总有无可比拟的激情,他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时间,说过同一个精确的数字——138——他说他一共和138个女人上过床,而且从没有去嫖过,都是两相情愿的,即使里面有不少鸡婆,但他和她们之间也没有现金方面的交易发生,有的只是感情和肉体的交流。当然,他不可能一一道来,不过要是时间允许,他还是乐于渲染的,从回忆女人的过程中,他又找回了现在所缺失的万丈豪情,他又可以回忆他曾经的辉煌。老三说的多了,渐渐留了个雅号叫“牛逼老三”——别人看他现在这副德行,都不相信啊。倒是广澜诧异过一次:“呦,敢情传说中玩车标的那位是你啊!”连续核实了不少细节后,广澜相信了:老三确实辉煌过,不过跟二龙他们混的不是一个套路,大家不相熟而已。然而老三现在落魄了,落魄到身家俱散、连叫个亲人来接见都窘迫的地步,广澜他们也就不把他当碟菜了,流氓界不是个吃老本的行当,你以前多辉煌都没有用,如果不能不断地“再立新功”的话。况且老三也不是单凭打打杀杀混江湖的,他很信赖自己的生意头脑,觉得流氓加上商业技能才可以大发达,才可以在发达以后全身而退。老三说:“我跟流氓玩,凭的是‘朋友道’。”可现在他没钱了,“朋友道”全断了,老三成了鞋底的黄泥,谁都怕被他沾上了。所以老三才会不断地跟我感慨,说“真看明白了”。所以老三才会在关键时刻,触景生情地怀念他最后的女人,与他相濡以沫贫贱不弃的女人。老三那封信写了个开头,就心事重重地压到铺边了——一封不能寄出的信,写起来又是怎样的心情?老三看了一遍我给琳婧的信,郑重地说:“真感情是该真爱惜的。”老三一伸脖子,喊邵林:“信写完了吗?烧点水。”“水……三哥,热得快让何永拿走了。”邵林突然醒悟似的。“操,你净瞎鸡巴做主,那是违禁品懂吗?能给那个怪鸟用?”老三大吼道。邵林委屈地辩解:“他说广澜用,广澜那个烧坏了。”老三怒道:“谁用你也得跟我打招呼啊,你就自己做主啦?”我劝道:“算了三哥,邵林以前也没干过劳作,你勤教着点就得了。”“不是教不教的事儿,这一件小事儿上,就能看出谁把谁不当嘛来,换了二龙林子的,他敢?”老三把问题向实质上推进了一步。小佬也哄了老三两句,老三的火气才压住,邵林低头往外走。老三喊他:“干什么去?”“要热得快去。”“要个屁!人家正用着哪,你能给他拔下来?回头又让人觉得我老三怎么样了似的,你给我长点脑子行不?”邵林蹶着嘴坐回铺上了。老三气愤地嘟囔:“处在这个位置上,我容易吗?一点事儿想不周全,就可能得罪一大片,你们在我身边的几个,也得多个心眼,你做什么,那都让人看见我的影子哪。整天跟你们操心,弄得我脑瓜仁儿疼……小佬,给我揉揉腰,是他妈老了。”小佬等老三趴下,过去给他按摩起来,小佬说这一手活儿,是跟包他出租车的小姐们学的。周法宏写完了信,看对面铺上的关之洲笑道:“关厂长,你月月写,月月不来,还写个什么劲?要我早长血性了。”——关之洲说他是工学院毕业的,学的工艺设计,以前跟人家干过瓷器厂,他是技术厂长呢。关之洲道:“来不来是她的事儿,我该做的必须做到。”老三在铺上嘲弄道:“你还觉得自己仁至义尽呢是吧?真有那意思,当初就不会操自己闺女了。”小佬纠正道:“是养女,老婆陪送的。”关之洲叹口气:“我也不跟你们解释了,法院那都解释不清,谁也不会信我了,我就是让我孩子他妈一个人信就行了,是孩子她老爷存心陷害我。”李双喜也写完了信,一边拿唾沫粘邮票一边笑:“你要冤枉,问问这屋里还有谁不冤枉的?等门三太干完活,你们俩应该好好交流一下,一个操妹子操妈,一个操闺女,哈哈。”“老李我可没跟你开过玩笑!”关之洲厉言厉色地说道。李双喜一摆手,笑着:“我可不搭理你呀?算我没说。”何永一拔头,喊邵林出去,邵林再回来时,脸色很难看。老三问:“叫你啥事?”“热得快烧坏了,咱那热得快也烧坏了。”“操!”老三一翻身,把小佬挤得差点坐地下去:“你瞧瞧,你瞧瞧!高兴了是吧?热得快呢?烧坏了也得给我拿过来呀?”“他说给扔甩楼下去了。”邵林站在那,局促不安地汇报。老三愣了一会儿神,无奈地晃了一下头,摆摆手:“去去!我早晚让你气死。操,干吃哑巴亏吧——何永这狗日的,欢吧!”老三正要继续按摩,疤瘌五突然一边敲门一边跨了进来,笑呵呵地给大伙发烟:“呵呵,挨个屋串串,跟老伙计见见面儿!大家都挺好啊?”老三招呼他坐下,明知故问地找话:“分林子屋里了?”疤瘌五笑道:“唉,不如上你这里来呢,呆着自在啊,这伴君如伴虎的,不塌实。”“我这里就塌实了?忘了当初我跟小佬怎么砸你啦?”“嘿嘿,出来混的,还记那个杂碎仇?多一个朋友多条路,少一个仇家少堵墙啊,三哥放心,劳改队里的仇,更不能记。当初要是换个位置,我也照样砸你!嘿嘿,就是那么回事儿,谁还不懂这个?”老三夸奖他住院住得成熟多了。我笑道:“老五,今儿个半天30个还带回来几片,明天咋办?”疤瘌五骂道:“我操他妈那个兔子杂役,没听说开始他想分我一百嘛!要不是龙哥英明,给我减了数,我非现场栽他不可——还得说龙哥够意思,毕竟是一拨来的新收,对不对老师?”“对,够意思。”我笑道。疤瘌五环顾周围,笑着说:“都知道吗?小杰那丫的是个兔子,我挨屋给他广播遍了,操,想整我?我先把他糟蹋臭了再说!”老三假笑道:“你凭嘛说人家那话?我们怎么都没听说?”“嘿,医院里有个三中的老头,什么都跟我白话——知道么,小杰这烂屁眼子才叫真烂,又操人又挨操,当然是以挨操为主啦——他那样的,也就是挨操的货!先在六大卖,靠拿屁眼给大哥过年混上来的,后来让协勤的给堵上一回,那个臭揍!最后给关了。”“不是说大黄是他门子么?”小佬问。疤瘌五眉飞色舞地说:“别急啊,就是关了独居以后,大黄才成了他门子的——操,不说你们也猜到了,哈哈。这小子在六大没法呆了,大黄就把他塞五大来了,还专门嘱咐老耿给关照着,老耿能趟他那混水吗?不管还不行,就跟下面几个管教说了,不管小杰分到谁手里,都别把他放下面,那样还容易让别人给操了,最好给他安排个小杂役,让别人动不了他屁眼的主意,这叫把屁眼小杰给保护起来了。”我扑哧一笑:“你他妈净胡说,耿大队能这么讲?讲了也不能让犯人知道啊?”“咳,大概就是这么一意思吧。”老三往墙上一靠,笑着说:“五弟你这话得站墙头外面听去,水分太大。照你这么讲,咱们黄科长还有跑旱船的爱好?”“也许就尝个新鲜呗,你看大黄那操行,整天端个大鸡巴似的高杯子乱晃,看着就色!脱了制服,准是一老嫖客!错了管换!”疤瘌五晃着手里的烟屁说。小佬忽然冲门口招呼:“小杰进来坐啊?”我们都一惊,疤瘌五也诧异地扭过脸去,然后大家都笑了——小佬打谎呢。“操,他真来了又怎么样?不信大伙就看看,他后背上刺了一什么玩意——龙头羊角!”我和老三先一步笑起来。对面的刘大畅也忍俊不禁出了声,坐起来道:“瞧你们热闹的,我也不睡了。”疤瘌五立刻一探身子扔过一棵烟去,满嘴翻花地说:“前辈,一看就是前辈。”疤瘌五进来过,眼贼啊,知道组长对脚铺和对面铺上睡着的,都不是普通犯人,最损也得是让组长待见的主儿,所以开口就恭而敬之,一副急急礼贤状。(9)隔岸观火接见的时候,眼瞅着小杰进了一楼的“面对面”,我心里突然有些不平衡。到楼上,琳婧说她给耿大打过电话,耿大队跟她说:“还是在楼上吧,搞特殊化太扎眼。”我一边安慰琳婧说“耿大这个人很正统”,一边暗暗觉得耿大队是不是也太虚伪了呀?我告诉琳婧我已经得了一张价值四个月的减刑票,琳婧说游平已经打电话告诉家里了,还说游平和几个朋友拉耿大队和大黄去喝了酒,还想给做些别的安排,结果耿大掉了脸子。“你们那个黄,是管减刑的吧。”我说是。琳婧笑道:“听游平说,那个人很够戗,喝着酒就跟人家服务员动手动脚,还警察呢。”我谨慎地摆摆手,琳婧笑着不说了。女儿长得越来越可爱了,似乎有些暴力倾向,总是恶狠狠地踹我们之间的玻璃墙,琳婧笑着说:“她想进去看你呢。”我笑着,知道这是玩笑,心里依旧生起很重的郁闷。我看看左右,掏出一个明黄色的霸王龙,用手掌按在玻璃上,女儿立刻欣喜地过来抓,脑袋咚地撞在玻璃上,我和琳婧在电话里大笑起来。电铃响起来了,耿大队在门口喊:“时间到了,按顺序往外走,不要耽误后面接见!”我脑子一瞬间一转,冲琳婧向耿大队那边挥了挥手,琳婧抱着女儿,有些茫然地从玻璃墙外面随着我走,一边举着女儿的手,向我招着。女儿一定会很高兴来这里,每次可以看到这么多脑袋上光光的家伙,很好玩吧。“耿大。”我把那个小恐龙迅速地塞给他:“给我闺女行吧?”耿大愣了半秒钟,虽然很短,但我还是看见他稍纵即逝的意外。然后他就笑了一下,一边让大家快往外走,一边打开身旁的小门,在我的注视下,把小恐龙递到琳婧的手里。“谢谢。”我笑着说。“拣的吧?”“拣的。”我说。他当然知道三中正在装恐龙玩具。“以后让家里早些来,我可以安排你们连续见两次——早班的接见座位总有富余。”耿大队象布置工作似的跟我说。居然只要这一点点细微的关照,我的心便已经释然。回到工区,疤瘌五正跟大伙嚷嚷呢:“今天谁都别理我呀,我老娘又没来看我,弄不好又病了,烦!”关之洲停了手里的活儿,问我:“上午接见完了。”“最后一拨了,再来人,下午见。”我说。关之洲落寞地长出一口气;“下午也来不了啦,不来啦,唉,哀莫大于心死。”周法宏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他老爹准备开发中药材呢,鼓励他好好表现,出去以后和老爹一起走致富道路。我说:“老爷子还不全是为了你?恨不能挣上万贯家财,等你出去了,也有个着落,再给你娶上如花似玉一美娇娘,不就把你拴住了嘛,省得你满处打野鸡去。”“我早跟我爸撂底了,要是不干出点事业来,这辈子我是不打算再结婚了,自己没本事,将来拖累孩子,到最后连学费都交不起,不是业障嘛。”疤瘌五笑道:“就你这操行的,还干事业?”周法宏很不满地抬起头来:“咳,你还别看不起人,我15岁就蹬着洋车跑市里卖瓜子花生,一天也赚个十来块钱哪,那时候,八几年啊,国家干部一天才挣多少?——我就是能吃苦。”何永老半天不说话,低头勤恳地咬着自己的手指甲,这会儿不屑地插了一句:“别你妈臭美啦,你以为比赛挖河工啊?现在能吃苦的不吃香,上面漂着的都靠的是脑系发达。”“嘁!你又小看我了吧?我出去还卖大果仁?我改批发啦,回去就买一炒干货的机子,大干起来看!看傻子瓜子了吗?那就是我的发展方向。”我说:“好,有志向,从小我就看你有出息嘛。将来也弄个品牌,注册个商标,就叫黑嘴干货!找江泽民给题词,级别低了咱都不让他糟蹋纸!”“你那商标就画一大黑嘴,准是独家,没人注册过!”疤瘌五附和道。周法宏激动地说:“谢谢大家啊,就这么定了。”猴子嘎嘎笑道:“回头你那商标可得贴正了,别竖着贴成怪逼啊!”何永跟着说:“色也得看好了,别弄成红的,成猴屁股了。”大家笑了一潮又一潮。猴子先不吃话了,探肩把何永拱离座位:“你他妈怎么绕绕就绕我这里来?”“操,你还狗逼带锁许进不许出咋的?就许你拿别人找乐儿,别人给你两句,就不行了?”猴子酷着脸说:“谁说我也不行。”“操,没劲没劲,以后咱俩别过话啊,怪蛤蟆。”何永气呼呼坐下来。“稀罕你咋的?”猴子一扭脸,愤然穿起网子。我笑道:“怎么都跟小孩似的,一个比一个生啊。”周法宏说:“甭理他们,俩家伙犯相,鸡猴不到头。”猴子笑道:“他哪是鸡啊,鸭子!”何永一扫胳膊,把正在嬉笑的猴子扫了一个大翻白,仰头倒在地上,我们全笑起来。猴子爬起来就和何永滚在一处,小杰骂着过来,给了猴子一脚:“你们要疯!?”疤瘌五笑起来:“那猴子非说人家是鸭子,当兔子也不当鸭子啊!兔子多好玩,还能操屁眼!”猴子和何永也不闹了,都跟着疤瘌五怪笑起来。旁边听见的,也都怪怪地笑起来,这都得益于疤瘌五不懈的宣传。现在疤瘌五的定量,已经以每天5套的速度长到了100套,疤瘌五说再这样长下去,他又得想辙了,心里嘴上都把小杰当了冤家,并且一个劲给我们宣传林子的好处,说林子也表示爱莫能助,说林子说要是在从前,肯定得照顾他一把——两相比较,在疤瘌五眼里,小杰就成了混帐中的混帐,疤瘌五不放过任何诋毁他的机会,并且心里充满了挑衅意识。——“这个楼不能白跳了!”——“龙哥跟林哥都看面儿了,他一个屁眼倒想压制我?扯臊吧!”小杰自然不是聋子,耳朵里多少要灌进风去,心里对疤瘌五肯定也不是一般的痛恨,他自己应该很明白,他唯一能压制疤瘌五的,就是手里的权字。当时小杰狠狠瞪着疤瘌五:“你就欢吧,明天又加5个,长到140的时候,我看你干通宵,还有闲心欢!?”疤瘌五也望着小杰,嘴却对何永说:“永弟我给你讲个故事啊,住院时候听来的——还不是听的,是我亲眼所见,那个乐!”“什么事儿?”何永兴致昂扬。小杰不理他们,但也没有离开,似乎也想听听疤瘌五又出什么花活。“有个犯人,是只假眼,每天睡觉前就把眼珠子抠出来泡清水里,也巧了,这天一个杂役喝酒回来,口渴呀,进屋也没细看,端起杯子就喝,得!把那哥们儿眼珠子给喝进去啦。”“操!接着。”何永探着脖子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