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里米一咬牙,简短地说:「走吧,装得自然一点,我们去森林里逛逛。」他一脸笑容扶着我跨出敞篷车,挽着我的手,捏了两下让我安心,然后领着我走向通往森林的路,头弯下来在我耳边低语。对那些看热闹的工人来说,就像是年轻小伙子在奉承女朋友。我格格傻笑,深情地看着他的双眼,脑中却是一片混乱。我们要去做的事情真是够恐怖的了,而且我还不确定,现在仍苟延残喘的阿伦·得奥,能不能有机会逃过坐电椅的命运……经过了一段仿佛永无止境的路之后,我们终于踏进森林,清凉的树荫罩在头上,鼻中充满丛树的香气,世界似乎离我们好远,即使偶尔传来的矿场爆破声,也显得遥远而不真实。我们放弃伪装的傻情人模样,撒开大步狂奔起来,杰里米带路,迅捷得像个印第安人,我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突然间我一头撞在他身上,他停下脚步,年轻坦白的脸上出现警戒的神色。警戒,恐惧,然后是绝望。接着我也听到了,那是警铃和狗吠声。「老天!」他轻声道,「希望很渺茫,佩蒂,他们已经凭气味追查到他的行踪了。」「太迟了,」我低低地说,心中一紧,握着他的手臂,他抓住我肩膀死命地摇,摇得我牙齿打颤。「该死,别在这个节骨眼给我摆出弱女子的姿态!」他忿忿地说,「来,或许还不到绝望的时候。」他转身沿着昏暗的小径往森林深处疾走,我也快步跟上,又迷乱又困惑,而且很恼他。他敢抓着我乱摇?他敢开口骂我?他再度骤然停步,手捂住我的嘴,然后弯下腰,开始手脚并用,爬过一丛满是灰尘的矮木从林,不时回头拉着我,我咬紧嘴唇免得哭出来,裙子被树上的刺钩裂了,手指也被划破,然后我忘记了痛楚,眼前是一小块森林中的空地。太迟了!前面有一座摇摇欲坠的小棚屋,屋顶凹垂着快塌了,空地的另一头,传来猎犬狂吠的声音。一时之间,那块空地看起来平静而空旷,但转眼间这份宁静就被打破了,身穿蓝色制服的警卫们把来福枪口瞄准了棚屋,而猎大——那些丑陋之极的野兽,闪电般飞扑到棚屋的门上,伸着爪子又是抓又是跳的,发出可怕的吼声……三个人跑向前,抓紧皮带,把狗往后拖。我们静默而绝望地注视着。一道红色的闪光,伴随着爆裂的枪声,从棚屋的两个小窗子之一冒出来,我看到一支左轮枪管往棚屋里一缩,紧接着一只猛滴口水的猎犬,忽地姿势怪异地往上一挣,颓然倒下,死了。「不准过来!」一个尖锐、歇斯底里的声音——是阿伦·得奥,「不准过来,不准过来!否则你的下场就跟那只狗杂种一样,你们休想活捉我,我告诉你们,不准过来!」他激动地尖声叫着。我双膝爬着,一个狂乱的念头在我脑中沸腾,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我相信得奥说得到做得到,他可能会真的犯下谋杀案,但现在有一个机会,一个非常渺茫而疯狂至极的机会……杰里米再度把我往后拖,「老天在上,佩蒂,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压低嗓子道,我开始挣扎,他嘴巴张得大大的……我们在那儿缠斗不休之际,空地上出现了一些变化,我发现马格纳斯典狱长蹲在一群警卫之间,他们都往后退回灌木和树丛后头,有些逐渐靠近我们的藏身处,每个武装警卫眼中都充满追猎的热切渴望……典狱长走入空地,「得奥,」他冷静地喊着,「别做傻事,棚屋被包围了,我们一定会达到你的,我们不想杀你……」砰!如同做梦一般,我看到一条红色的血痕,变魔术似地出现在典狱长裸露的右臂,血开始滴到枯干的泥地上,得奥又开枪了。一名警卫跳出树丛,把昏头的典狱长拖回去。我拼命使尽全力挣开杰里米的手,心脏都快跳出来了,然后跑进空地。刹那间宇宙停止旋转,我发现一切忽然寂静无声,似乎典狱长、警卫、狗,甚至得奥本人,都被我鲁莽的送死行径吓呆了。但我激动万分,而且被心里那个可怕的念头弄得陷入半疯狂状态,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肌肉了。我暗暗祈祷杰里米千万不要跟着跳出来,几乎就在同一刻,我看见爬在他身后的三个警卫扑到他身上,他使劲地挣扎。我抬起头,听见自己明亮而清晰的声音说着:「阿伦·得奥,让我进来。你知道我是谁,我是佩辛斯·萨姆。让我进来,我必须跟你谈一谈。」同时轻飘飘地直直走向棚屋。我脑中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思考。如果得奥出于恐惧而开枪射杀我,我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尖锐的声波刺痛我的耳膜。「往后退,你们其他人!她在我手上,谁敢动一下,我就干掉她!往后退!」于是我走到门边,门开了,我走进昏暗的阴影中,嗅到屋里潮湿的气味,门在我身后砰一下关上,我靠在门上,害怕得脑袋一阵晕眩,像个老太婆打摆子似地直发抖……那个可怜虫看起来真是惨——好脏,好邋遢,一脸的胡茬,又丑又讨厌,而且卑屈得像卡西莫多。然而他的眼神很坚定,那是勇者面对无可逃避的死亡,所生出的平静与决心,他左手上有一把还冒着烟的左轮手枪。「快!」他低哑地说,「如果这是骗局,我马上杀了你。」他目光炯炯望了一眼窗外,「说吧。」「阿伦·得奥,」我悄声道,「你这样做一点好处也没有,你知道我有多么相信你是无辜的,还有雷恩先生——上回去你囚室试验你的那个仁慈、睿智的老绅士——还有我父亲,他是退休侦查巡官。他们都相信……」「可是他们都救不了阿伦·得奥一命。」他喃喃道。「阿伦·得奥,你这样一定会没命的!」我叫道,「自首吧,这是你唯一的生路……」我不断说着,已经不太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大概是在说些我们正在努力帮他的事情,而且我们有多么确定可以救得了他。朦胧中,声音听起来好远好远,我听到得奥破碎的低语:「我是无辜的,小姐,我没杀他,从来没有。救我,救我!」然后他跪下来吻着我的手。我的双膝发抖,看见冒着烟的手枪掉在地上。我扶起他。手搀着他瘦弱的肩膀,推开门,一起走出去。我相信他一定很平静地自首了。然后我就晕过去了。接着我只知道,杰里米的头凑近我的脸,有人往我头上泼水。其他就是苦涩的记忆了。每当回想起那个下午,我总是直打哆嗦。父亲和雷恩先生匆忙赶来了,我记得坐在休谟的办公室里,听着可怜的阿伦·得奥自白。我也记得他瑟缩在椅子里,不断卑屈地扭着憔悴衰老的脑袋,从我的脸转到雷恩先生的,再转到父亲的。我身心疲惫,恍恍惚惚的,而雷恩先生则一脸悲剧表情。进入休谟办公室一小时之前,我曾告诉雷恩先生,我在棚屋里向得奥保证过什么话,那一刻,雷恩先生所说的话和脸上的表情,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佩辛斯,佩辛斯!」他痛苦之极地叫着,「你不该这么做的,我真的不知道。我追查到一些东西——相当惊人,可是还不完整,要救他恐怕是不可能的。」然后我才明白自己做了些什么。再一次,我把希望带给这个人,又再一次的……他回答着问题。不,他没有杀害佛西特医生,甚至没踏入那个房子……约翰·休谟从抽屉里拿出得奥在棚屋里的那把左轮。「这是佛西特医生的,」他严厉地说,「不要撒谎,佛西特医生的男仆昨天下午才看到,它放在诊疗室写字柜的第一个抽屉。你是从那儿拿的,得奥,你去过那个房子……」得奥崩溃了。是的,没错,他叫着;可是他没杀佛西特,他只是去赴约,十一点半,他走进房子的时候,看到佛西特躺在地上,浑身是血;书桌上有一把左轮手枪,惊慌之余,他就拿了跑出房子……是的,他是送了那截盒子,那又怎么样?他一脸狡猾的表情,不肯解释原因。JA是什么意思?他只是闭紧嘴唇。「你看到尸体了吗?」雷恩先生紧张地问。「我——是的,我看到了,但当时我只是觉得他已经死了——」「得奥,你确定他死了吗?」「是的,是的,长官,我确定!」检察官把佛西特医生桌上发现的那张纸条拿给得奥看,此时除哲瑞·雷恩外,我们都非常吃惊,得奥居然强烈否认,而且显然是出自真心。他尖声叫着说,他从来没看过这张纸条,佛西特手写的签名信他从来没看过;而那张用铅笔以印刷体大写字母写的,上头签着「阿伦·得奥」的信,他根本就没写过。老绅士迅速地说,「你在监狱的最后几天,有没有收到过任何佛西特医生的信?」「是的,雷恩先生,我收到过,可是不是这个!我星期二收到——收到一封佛西特的信,叫我星期四开溜。雷恩先生,是真的,他的纸条上说,是星期四!」「我不明白,」休谟喃喃道,「佛西特干什么要这样骗他,或者是因为……」老绅士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他只是摇摇头,依旧保持沉默。至于我,我开始——很慢,其慢无比地——看到一线希望。接下来的事情真是可怕。约翰·休谟再度选择简单的手续:再一次让司威特助理检察官负责起诉本案。由于得奥第一级谋杀的罪名毫无疑问,加上检方效率惊人,于是审判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展开了。最大的不同在于,上回的经历让里兹市民无法旁观,他们要让法律制裁这个人。对同一个人的第二次谋杀起诉激怒了人们,想在法庭上让得奥免于重回那个警卫森严不见天日的监狱中,实在需要非凡的勇气。不可理解的是,马克·柯里尔拒绝了雷恩先生的律师费,他那张得意洋洋的肥脸莫测高深,拒绝再一次为一桩没有希望的案子挺身奋战。而正当哲瑞·雷恩静坐着,他受绝望和无能为力的心灵煎熬之时,阿伦·得奥则在一场四十五分钟的陪审团审议之后,被判定第一级谋杀有罪,而且就在他上一次被判决终身监禁一个多月之后,被宣判处以电刑。「阿伦·得奥……依法处以死刑,并于X月X日开始的一周内执行……」两名副警长给他铐上手铐,接着在一群武装警卫的环绕下,阿伦·得奥被押往阿冈昆监狱。死刑犯囚室的寂静,如同冬天墓碑下的冰冻泥土,朝他当头罩下。第十八章 黑暗时刻于是我们漂流在平静的大海上,祈祷着一丝微风,然而却只有阳光无情的照耀。我们都快疲倦死了——疲倦于张帆等待风起,疲倦于奋战,疲倦于思索出路。父亲和伊莱修·克莱彼此消解歧见,而且我们也都无心争执,便还是依克莱的意思留在他们家。我们只是晚上回去睡觉,其他时间很少呆在那儿。父亲不停地奔波,像个野鬼似地在城里四处晃荡;而至于我,老是到山丘上缪尔神父家,或许是出于某种罪恶感,我希望自己离那个死囚近一些。神父每天都去看阿伦·得奥,但出于某些原因,他不愿意透露得奥的情况。我从神父脸上的痛苦中可以猜出,得奥一定死命地诅咒我们这些人,但都已经于事无补。所有的事情都已成定局。发生了一些小事情。我得知哲瑞·雷恩在阿伦·得奥关在拘留所等待定罪、宣判时,曾经偷偷去看他。他们谈了些什么我不清楚,不过一定很不寻常,因为从那天起,老绅士的脸上始终抹不去那种恐惧的表情。我一度问起过他们交谈的内容,他沉默许久,然后说:「他拒绝告诉我希贾兹是什么意思。」其他就没再说什么了。还有一次他忽然失踪,我们整整四个小时找他,找得快发疯了,然后他又安静地出现,重新坐回缪尔神父家门廊上的摇椅,好像从来没离开过。他一脸疲倦而冷漠地坐在那儿,摇晃着陷入忧愁的思绪中。后来我才知道,他为了解决自己理论中的几个疑点,跑去找鲁弗斯·科顿了。当时我并不明白,他希望这个神秘的拜访能有什么收获,但从他的态度可以看得出来,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显然都失败了。还有一次,他长达数小时沉默不语之后,忽然跳起来大叫,让德罗米欧去开车,然后冲上前往里兹的路,消失在一片滚滚烟尘中。他们不久便回来了,几个小时之后,一名信差踩着脚踏车上山送来电报。雷恩先生蛇怪般的眼睛急切地读着,然后丢在我膝上。你询问的联邦密探目前在中西部出差,请保持绝对机密。电报的签署人是司法部的一名高层官员。我相信,雷恩先生抱着一丝希望,想找卡迈克尔商量,然而很明显,还是没结果。当然,这位老绅士是真正的牺牲者。难以相信几个星期前,那个老迈的脸颊上充满兴奋和愉悦,伴着我们来到里兹市的,会是同一个哲瑞·雷恩。他心中的某些什么似乎被抽光,只剩下一口气,又回复到那个满脸病容的老人了。除了偶尔精力旺盛地跳起来消失掉,他和缪尔神父总是无言对坐,消磨无尽的空虚时光,思索着一些只有上帝才知道的怪念头。时光延挨着,然后在不知觉间往前飞逝,一个个平静的日子慢慢过去了,然而有一天早上,我迷迷糊糊地起床,才悚然想起今天是星期五,吓得全身僵硬。按照法律规定,马格纳斯典狱长必须在下个星期一开始的一周内,决定阿伦·得奥的死刑执行日期。不过这只是例行公事罢了,因为依阿冈昆监狱的惯例,死刑向来都是在星期三晚上执行。因此,除非奇迹出现,否则过不了两个星期,阿伦·得奥就会化成一具焦黑的尸体……想到这里让我不知所措,我想立刻去找人帮忙,跟当局申诉,尽最大的努力救救那个围墙里的可怜虫。可是我应该去找谁呢?那天下午,我像平常一样晃到缪尔神父家,发现父亲正在那儿,和雷恩先生及神父聚精会神地讨论著,我悄悄坐下,闭上眼睛,然后再度睁开。雷恩先生说:「巡官,看来没希望了,我要去奥尔巴尼找布鲁诺。」友谊与职责的相互冲突,原是戏剧中惯见的情节之一。若非当时的情况实在令人高兴不起来,这种冲突应该是颇具娱乐性。父亲和我都开心极了,巴不得抓住这个行动的机会,我们坚持陪老绅士到奥尔巴尼,而他似乎也相当乐意。德罗米欧就像斯巴达勇土般,不知疲倦地开着车,但当我们终于到达那个山丘上的纽约州首府时,父亲和我毕竟是累坏了。而雷恩先生却不听任何耽搁的建议。他之前在里兹已经打过电话,布鲁诺州长正在等我们。于是德罗米欧马不停蹄,完全不曾稍停下来吃个点心或休息,一路驶上首府山庄。我们在州会议厅的办公室见到了州长——棕发微秃、眼神坚定、身材结实的老布鲁诺。他热情地欢迎我们,要一位秘书替他叫来三明治,并且愉快地和父亲及雷恩打趣闲扯……然而他的眼睛却始终严肃而机警,当他嘴巴笑的时候,眼睛却没笑。「现在,」当我们舒舒服服地吃喝过后,又恢复了精神,他说,「雷恩先生,是什么事让你赶来奥尔巴尼的?」「阿伦·很奥的案子。」老绅士平静地说。「我原先也是这么猜,」布鲁诺迅速地在书桌了敲了几下,「告诉我一切吧。」于是老绅士便告诉了他,言词冷静客观而简单扼要,不会造成任何既定的印象。他不厌其烦地解释,为什么阿伦·得奥不可能杀害第一个被害人,佛西特参议员。布鲁诺先生垂眼听着,脸上不动声色。「所以,」雷恩先生下结论,「从这些事实看来,得奥是否有罪确实值得怀疑。州长,我们来这儿,是想求你把执行日期延后。」布鲁诺州长睁开眼睛:「雷恩先生,你的分析还是跟以前一样了不起,在一般情况下,我或许会说这个分析很正确,但是——没有证据。」「听着,布鲁诺,」父亲吼道,「我知道你很为难,可是当你自己吧。我太了解你了!该死,你总是让责任感牵着你的鼻子走!你一定得暂缓执行日期!」州长叹着气:「这是我上任以来最困难的一件工作,萨姆、雷恩先生,我只不过是法律的一个工具。没错,我曾经宣誓效忠司法,但我们的法律系统却是凭事实来行使司法权,而你们没有事实,老兄,没有『事实』。一切都只是理论——完美、响亮的理论,但也仅止于此。我不能在陪审团定罪、法官宣判死刑之后干涉执行,除非我确定死刑犯基于证据上和道德上都是无辜的。给我证据,证据!」场面陷入一阵难堪的静默,我不安地坐在椅子上,感觉心中一片无助的空白。然后雷恩先生站起来, 他看起来高大而威严, 疲倦苍白的老脸上皱纹清晰浮现:「布鲁诺,我来这儿,凭借的不仅仅是阿伦·得奥无辜的理论而已。从那两桩惊人而清楚的命案中,我还无可避免地导出了某些毁灭性的推论。然而——如你所说——推理并不是结论,除非有证据支撑,而我没有证据。」父亲眼珠都快掉出来了,叫着:「你的意思是,你『知道』?」雷恩先生不耐烦地比了个奇怪的手势:「我几乎知道每件事,不是全部,但也很接近了。」他弯腰靠近州长的桌子,紧紧盯着布鲁诺的双眼:「布鲁诺,过去面对各种关头,你都对我很有信心,为什么这次你不肯相信我。」布鲁诺眼睛一垂,「亲爱的雷恩先生……我不能。」「很好,那么,」老绅士直起身子,「我就说得更明白吧。我的推论还没指出谋杀参议员和佛西特医生的凶手是谁,但是,布鲁诺,我的分析已经一路推导到非常接近真相的阶段,我可以很精确地肯定:凶手只可能是三个特定人选的其中之一。」父亲和我茫然地看着他。三分之一!这番话似乎太出乎意料、太不可能了。我自己心里已经把可能的范围缩小到一个特定数字,可是——三个!我实在不明白,单凭目前所知的事实,怎么能把人选删到这么小。州长喃喃道:「而阿伦·得奥不是这三个之一?」「不是。」雷恩先生的回答非常肯定,我看见布鲁诺先生忧愁的眼中光芒摇曳不定。「相信我,给我时间,『时间』,明白吗?这是我唯一需要的,也是唯一想要的。时间将可以暴露……整张拼图还缺一块,非常重要的一块,我必须要花时间去找出来。」「或许那一块根本不存在,」布鲁诺咕哝着,「如果一切都只是白忙一场,那该怎么办?你明白我的立场吗?」「那我就认输。可是除非我确定那一块不存在,否则在道德上,你没有权力主宰得奥的命运,使他因为一件他没犯的罪而被处死。」布鲁诺州长猛然抬头。「好吧,那么,」他的嘴唇急速掀动,「我就替你做到这一步,如果在执行之前,你还没找到最后的关键,我会把执行日期往后延一个星期。」「喔,」雷恩先生说,「谢谢,布鲁诺,谢谢你。你太好了,这是好几个星期的阴霾中,出现的第一道阳光。萨姆,佩辛斯——我们回去吧!」「等一下,」州长拨弄着书桌上的一张纸,「我一直在犹豫该不该告诉你这件事,但既然我们决定合作,我想我没有权力隐藏,这件事可能很重要。」老绅士猛然抬起头,「什么事?」「你们不是唯一要求取消执行阿伦·得奥死刑的人。」「那么?」「还有个里兹市的人——」「你是说,」雷恩先生双眼火花闪烁,以一种洪亮而骇人的声音说,「布鲁诺,有一个我们认得,而且牵涉到这个案子的人,在我们之前跑来请求你延期?」「不是延期,」州长低语,「是赦免。她是两天前来的,虽然她没告诉我原因——」「她是谁?」我们都吃惊地愣住了,异口同声叫起来。「是芬妮·凯瑟。」雷恩先生失神地盯着州长头部上方的那张油画,「芬妮·凯瑟。好啊,原来如此。我已经——」他拳头往书桌上使劲一捶,「当然,当然了!我怎么会这么盲目,这么蠢!她没解释希望你赦免的原因,呃?」他穿过地毯走向我们,一把抓住我们的手臂,捏得我发痛:「佩辛斯,巡官——回里兹去吧!告诉你们,有希望了!」第十九章 全面追捕回里兹的这段路好奇怪,天气变冷了,雷恩先生裹在他的厚大衣里眼睛燃烧着狂热的火焰。我可以感觉到他坚强的意志推动着轿车的轮子,他一言不发,只是偶尔抬起头来,吩咐德罗米欧开快一点。然而人类毕竟不能抵抗吃饭、睡觉的生理需要,我们被迫停下来过夜。次日才又重新上路,接近正午时,我们终于抵达里兹。街道上似乎发生了意外的骚动,报童们高举报纸大嚷,头版上刊载着醒目的标题,我忽然从一个卖报的小贩口中听见了几个字:芬妮·凯瑟!「停车!」我朝德罗米欧喊着,「发生大事了。」父亲和雷恩先生还来不及反应,我就跳下车,扔了一个铜板给报童,然后抓起一份报纸。「我找到了!」我尖叫着,迅速爬回车上,「你们看!」《里兹观察家日报》上的报道说,芬妮·凯瑟「多年来一直恶名昭彰,已经被地区检察官约翰·休谟下令逮捕并将被起诉,罪名是……」下面列了一长串罪状:贩卖人口、贩毒,以及其他的劣行恶迹。根据报道看来,休谟似乎善加利用了侦办第一桩命案时在怫西特房子里搜查出来的文件。芬妮·凯瑟的几个「据点」都被突袭,私下的贿赂—一被掀出来,各式各样最恶毒的谣言四处流传,而且显然许多里兹市颇具名望的社会人士、工商领袖、政治人物都直接牵涉在内。凯瑟的保释金是两万五千元,我们注意到,她很快就办理了保释事宜、恢复自由之身,等待被起诉。「这是大消息,」雷恩先生深思地说,「真幸运,巡官,我说不出有多幸运,现在我们的朋友芬妮·凯瑟可惨了,或许……」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个女人被逮捕、起诉而身败名裂,「这种人一定会想尽办法为自己脱罪……德罗米欧,把车开到休谟检察官办公室!」休谟正坐在书桌前,逍遥地吸着雪茄,他非常愉快地迎接我们。那个女人现在在哪儿?保释了。她的总部在哪儿?他笑起来,给了我们一个地址。我们赶到那儿——位于市区偏僻地带的一幢大房子,显然已经被警察搜查过了,豪奢、华丽、金碧辉煌,还装饰了一大堆热情奔放但艺术价值可疑的裸体画。她不在那儿,自从保释出狱后,她就没回去过。我们到处狂乱地寻找,再度陷入恐慌。三个小时后,我们静默而绝望地面面相觑:那个女人不见了,哪里都找不到她。她会不会是弃保逃亡,离开本州——或许出国了?想到她要面对的各大罪状,这是非常有可能的。我们烦恼地看着老绅士像割草机般冷酷而利落地通知约翰·休谟和警方,警方发出通缉令,将所有芬妮·凯瑟经常出没的地点都进行搜索,便衣刑警四处查她的下落,火车站也受到监视,并通知纽约市欧洲警察局。然而一切都徒劳无功,那个女人消失了。「该死,」约翰·休谟喃喃地说,他精疲力竭地坐在私人办公室里等待回报,「我们预定在三个星期之内起诉她,也就是下个星期四之后的两个星期。」我们齐声哀叹起来,即使布鲁诺州长将死刑执行回延后,芬妮·凯瑟也要到阿伦·得奥行刑后一天才会出现——如果她会出现的话。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度日如年,一个星期过去了,星期五……我们仍不放弃搜寻。雷恩先生真是精力充沛,透过警方的合作,当地的电台都由他安排,透过广播不停地召唤、呼吁。每个和她有瓜葛的人都受到监视,她的手下——包括女人、律师、喽罗,以及里兹黑社会的帮派分子——都被集中在她的总部进行盘问。星期六,星期日,星期—……到了星期一,我们从缪尔神父那儿和报纸上得知,马格纳斯典狱长已经正式宣布,将行刑时间定在星期三晚间十一点零五分。星期二……芬妮·凯瑟依旧不见踪影,已经向所有欧洲航线的轮船都拍出电报,但没任何类似凯瑟的女性乘客在船上。星期三早上……我们好像活在梦中,食不甘味,只略略交谈数语。缪尔神父已经四十八小时没换过衣服了,雷恩先生脸颊白得像死尸,双眼郁郁地燃烧着。我们绝望之余,试图去阿冈昆监狱和得奥谈一谈,结果不被批准,因为违反监狱的严格规定。不过我们还是听到了他的一些消息:得奥出奇地镇静,几乎接近冷漠,他不再诅咒我们,事实上,他似乎忘了我们的存在。执行时间逐步接近,踩着扭曲的步伐踏入他的牢房,他所将遭受的一切在我们心中愈来愈清晰可见;然而缪尔神父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微笑着告诉我们「他坚守信仰」。可怜的神父!阿伦·得奥坚守的不是精神上的信仰,我非常确信,他笃信的是更为世俗的希望。直觉告诉我,雷恩先生不知用什么方法带话给他,告诉那天晚上他不会死。星期三,一个恐怖而惊奇的日子。早餐时我们几乎没动。缪尔神父已经出门了,拖着他老迈的步伐,前往监狱庭院中的死刑囚室。然后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到楼上的卧室休息。当他手上握着祈祷书再度出现时,看起来似乎平静多了。很自然地,那一天我们都聚集在缪尔神父家。我恍惚记得,杰里米似乎也在,年轻的脸上挂着卑微的表情,脚步沉重地在大门外走来走去,拼命抽着烟。有一回我出去找他时,他告诉我,他的父亲做了件可怕的事情,典狱长邀请伊莱修·克莱担任死刑见证人,而且——杰里米苦恼地说——他接受了。我想不出该说什么才好……于是一个早上过去了,雷恩先生的脸紧绷着,皱纹浮现,他已经两夜没睡了,挥之不去的烦闷在他脸上刻下深深的沟纹。不知道为什么,整件事感觉上好像家属聚集在垂死病人的病房外,没有人说废话,一旦有人开口,也是压着声音。偶尔有人会走出去站在门廊上,无言地望着灰色的监狱围墙。我自问,为什么我们都把这个可怜人的死看得对自己如此重要,他对我们来说根本什么都不是即使就个人意义来说是如此。不过以某种观点来说,他迷住我们了——他也许正象征着某种抽象意义。上午快十一点时,雷恩先生接到来自里兹的信差从检察官办公室送来的最后报告。所有的努力都告白费,找不到芬妮·凯瑟,也没有她的任何行踪或下落。老绅士挺了挺肩膀:「只有一条路可走了,」他低低地说,「那就是提醒布鲁诺履行延后执行死刑的承诺,直到我们找到芬妮·凯瑟——」门铃响起,从我们惊讶的表情,他立刻感觉到有事情发生了。缪尔神父冲到门口,紧接着,我们听到他喜极而泣的哽咽声。我们呆呆地瞪着起居室的门口,看着倚门而立的那个人影。那正是仿佛从死亡中复活的芬妮·凯瑟。第二十章 Z之悲剧昔日那个抽着雪茄,一脸镇静,对着约翰·休谟颐指气使的奇异亚马逊族女战士不见了,眼前出现的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原来深红色的头发沾染了粉红和灰色的污渍;男性化的衣服又脏又皱,有几个地方还扯裂了;脂粉末施的脸颊和嘴唇松垮垮的,而她的眼睛——闪烁着赤裸裸的恐惧。她是个被吓坏了的老女人。我们一起跳上前去,把她半拖进房里。缪尔神父绕在我们身边,狂喜地手舞足蹈,有人搬了张椅子给她,她发出一声空洞而奇异的呻吟后坐下。雷恩先生收起忧愁的表情,再度戴上他镇定自若而有条不紊的面具,但这回却隐藏不住那份急切,他的手指微微发颤,太阳穴也隐隐搏动着。「我——离开了一阵子,」她哑着嗓子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后来,我听说你们在找我。」「啊,你听说了!」父亲大喊,脸涨得发紫,「你去哪儿了?」「躲在厄得朗达克山区(厄得朗达克山区位于纽约州东北方)的一个小木屋里,」她疲倦地回答,「我想——想要逃走,懂吗?这些——里兹这一切肮脏、庸俗的混乱……真是让我疲于应付。到那儿……该死,我就远离文明了。没有电话,没有信件,什么都没有,甚至看不到报纸。不过我有个收音机……」「那是佛西特医生的小木屋!」我脑中灵光一问,出于直觉地叫了起来,「他弟弟被谋杀的那个周末,他一定就待在那儿。」她沉重的眼皮抬起来又垂下去, 脸颊更垮了, 看起来像一只哀伤的老海豹。「没错,亲爱的,就是那儿。那儿——我的意思是,那个木屋是艾拉的。可以说,是他的爱巢。」她格格地干笑起来,「他老是带女朋友去。乔尔死的那个星期,他就和一个妓女在那儿——」「那些现在都不重要了,」雷恩先生平静地说,「夫人,是什么让你回里兹的?」她耸耸肩。「很可笑,不是吗?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个东西,接下来只知道自己痛哭了一场,」她坐直了身子,一脸挑衅地对他说,「我的良心,让我回到里兹的就是这个!」「真的,凯瑟小姐,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他拖了张椅子过来,坐在她眼前,我们沉默地旁观着,「当时阿伦·得奥还在拘留所——就在审判之前是吧——他送了最后一截盒子,也就是上面有字母Z的第三截盒子给你?」她的嘴巴突然张开,好像「甜甜圈」上的大洞,红红的眼睛凶恶地瞪着,喘着气说,「见鬼!你怎么知道?」老绅士不耐烦地挥挥手:「简单得很。你去拜访州长,要求赦免你根本不认得的阿伦·得奥。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芬妮·凯瑟去做这件事?唯一的可能,就是得奥手上有你的把柄,我推测和佛西特参议员及佛西特医生的把柄一样,因此很明显,他把最后一截盒子寄给你了,上头是z……」「你猜到了。」她喃喃自语。他轻拍她肉嘟嘟的膝盖:「告诉我。」她沉默着。他低声说:「凯瑟小姐,你要明白,我已经知道一部分了,那条船……」她吃惊地跳起来,粗大的手指深深戳进椅子的扶手,然后又往后一沉。「好吧!」她说,脸上掠过一丝短促、丑陋,还带着点感伤意味的笑容,「不管怎样,先生,你到底是何方神圣?既然他妈的你已经知道,看来就再也不是秘密了……得奥没说吗?」「没有。」「保守秘密到剩最后一口气。那个可怜的狗杂种,」她模糊地低语着,「好吧,先生,只要犯了罪,总有一天会遭到报应的,赞美诗到最后还是应验了。抱歉,神父……是的,得奥手上是有我的把柄,我也试着想救他,好堵上他的嘴。等到我没办法救他的时候,我就逃了,只求脱身……」老绅士眼中燃起一抹奇异的光芒,「害怕他说出来的后果,呃?」他温和地说,听起来似乎是没有恶意的。她肥肥的臂膀挥舞着:「不,不是那个,没担心到那种程度。不过首先,我最好还是先告诉你那个该死的小孩玩具是什么意思,以及多年来得奥手里一直握有我、乔尔和艾拉·偏西特什么把柄。」那是个惊人的、不可思议的故事。多年以前——二十年、二十五年吧,她也说不清有多久了——乔尔和艾拉·佛西特是两个周游世界的美国小混混,不择手段地到处设法弄钱,特别是诈骗,因为这样显不花力气。他们当时是用别的名字,用什么反正也不重要。芬妮·凯瑟是一位从英国被放逐的美国码头瘪三兼小偷的女儿,当时在局势黑暗的西贡经营一家小餐馆——在那个开放而龙蛇杂处时代的交趾支那(越南南部一地区的旧称。)的首府。佛西特两兄弟来到这儿,如她前面说过,到处找机会「弄钱」,于是她认识了他们,她「喜欢他们的调调儿,他们是两个聪明的小骗子,胆子奇大,没有太多基督徒的臭规矩」。那家小餐馆的主要客人大半是船员,她每天夹在人渣和品德颇佳的水手群中,听多了许多船上的秘密。男人嘛,几个星期出海不准沾酒,一旦上岸可以自由畅饮,往往就会在斛筹交错间泄漏了不该说的事情。她从一艘靠岸货船的二副口中,得知一个价值非凡的秘密,那个二副喝得烂醉又色眯眯的,她就花言巧语骗他说出消息。他的船上载了一个体积很小却昂贵无比的货物,是一批要运到香港的未加工钻石。「这件事很容易办成,」她沙哑地说,整个人跃入回忆中。我看着她不禁颤抖起来:这个憔悴发胖的老女人,也曾经是个漂亮的姑娘!她说:「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佛西特兄弟,然后达成协议。当然,他们别想要我芬妮·凯瑟,我信不过他们,宁可丢着店不管。于是我跟着他们一道,三个人假扮乘客混上船去。」一切实在简单得出奇,船员都是中国人和东印度水手,可怜。愚蠢不堪,三言两语就吓住他们了。佛西特兄弟突袭武器室,杀死正在睡觉的船长,其他的高级船员非伤即死,又射杀了半数的水手,劫走了货物,再把船凿沉,然后和芬妮·凯瑟搭上救生大艇逃走。佛西特兄弟非常确定,没有一个船员生还,趁着夜色,他们在一片不毛海岸登陆,分配了战利品之后分手,几个月后才在数千里之外再度碰头。「那阿伦·得奥是谁?」雷恩先生迅速问道。她瑟缩了一下:「他是二副,一开始喝醉酒告诉我秘密的那个。天晓得他怎么捡回那条狗命的,反正他活下来了,他妈的没淹死,我猜他后来游上岸,看他那一身的伤!而且他这些年来一定都怀恨在心,想找佛西特兄弟和我报仇。」「他妈的,他为什么不找个附近的港口报警?」父亲嘟哝着。她耸耸肩,「或许他从一开始就想勒索我们吧。反正,我们听说,那艘船后来被登记为『失踪』,虽然海上保险公司曾经调查,但是都没有结果。我们在阿姆斯特丹把钻石卖给一个很大的收藏商,然后佛西特兄弟和我来到美国,我们一直在一起。」她粗哑的嗓音转为冷酷,「我的意思是,我们是一体的,不能让他们脱离我的视线。我们在纽约市待了一阵子,然后跑来纽约州北部。这兄弟俩滑头得很,特别是艾拉,他一向是两兄弟中发号施令的——他要乔尔学法律,他去念医学,我们都成了有钱人……」我们都沉默着,海盗行径、越南、沉船、抢劫钻石、谋杀船员,种种血淋淋的故事似乎太难以相信了,然而在她的嘴里,这一切却都是事实……然后,我被雷恩先生冷静的声音唤回现实。「差不多都完整了,」他说,「除了一件事。我从一些不太重要的细节知道了这件事——我和得奥交谈过两次,只有水手才会有那类措辞和说话的方式——海洋就成了背景中很重要的一点。另外是那个小盒子——我非常确定,是海运专用的行李箱。然后是『希贾兹』,听起来可能是赛马的名字,或者是什么新游戏,或者是东方地毯——看我推测得多离谱——最后,非常简单,是船的名字。可是我查过旧资料,却找不到这个名字的船。」「这也难怪,」芬妮·凯瑟疲倦地说,「船名是『希贾兹之星』。」「哈!」雷恩先生惊呼,「我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希贾兹之星,呃?而那些钻石,当然,是放在船长的行李箱,得奥曾经重新做了一个你们偷走的箱子送给你们,他知道这个象征动作一定会立刻吓住你们!」她点点头,叹了口气。我现在回想起老绅士这几个星期来的行动,原来都是在推演这个「船——海洋——木箱」的理论……这时,老绅士站起身,缓缓逼近芬妮·凯瑟。她疲倦地瘫在椅子里,好像担心即将发生的事情。我们沉默不安地站在一分,什么事情即将发生?我看不出任何一丝丝可能的迹象。他的鼻翼轻轻翕动,「凯瑟小姐,你刚刚说,你上星期逃离里兹,并不是顾虑自身安危,而是因为你的良心。这是什么意思?」疲倦的老亚马逊族女战士,用她涂成深红色的粗大手指,比了个绝望的手势,「他们要把得奥送上电椅,不是吗?」她哑着嗓子低语。「他已经被判死刑了。」「那么,」她喊着,「他们冤枉了一个无辜的人!阿伦·得奥没有杀佛西特兄弟!」我们好像被一股无形的线拉住似的,不由自主地一起倾身向前。老绅士弯腰凑近她,颈子上青筋浮凸,「你怎么知道的?」他声如洪钟般喝道。她突然往椅子里一沉,脸埋进双手里。」因为,」她开始啜泣,「艾拉·佛西特临死前——亲口告诉我的。」第二十一章 最后的线索「啊,」雷恩先生平静地说,于是我明白——他已经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理解这一切——奇迹发生了。然后他的脸上露出一个安详的微笑,那是一个辛苦许久而终于成功的微笑。他什么也没说。「他亲自告诉我的,」芬妮·凯瑟深沉的语调中有一丝激动,啜泣停止了,她茫然地瞪着墙壁陷入回忆中。那件事从她嘴里听起来,仿佛来自深不可测的地狱:「我一直和他们两兄弟保持联络,私下的,你知道,我们有业务往来……乔尔·佛西特遇害那夜,我去他家,休谟给我看乔尔死前写给我的那封信,我就知道我们处境危急了。艾拉和我一直在留意卡迈克尔,乔尔收到第一截小木箱的时候,他、艾拉、我——我们三个人一起讨论过,那是我们首次知道阿伦·得奥还活着。我们决定不动声色,乔尔——就是参议员!」她吸吸鼻子:「他是个小孬种,想收买那个告密贼,而艾拉跟我得盯牢他。」她停下来,然后又迅速接着说,「乔尔遇害那一夜,我想去吓退得奥,我知道他会来,我也知道乔尔·佛西特一定会吓得脚软,把五万元交给得奥。」这个女人在撒谎,她的眼神游移闪烁,这种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而且我毫不怀疑,她在佛西特参议员被谋杀那天晚上去他家,心中已经打定主意:如果阿伦·得奥果真难以驾驭,就杀了他。我也毫不怀疑,参议员心里也有相同的计划。「艾拉·佛西特被谋杀那天夜里,」她哑着嗓子继续说,「真是太倒霉了,我又去他家。艾拉告诉过我,得奥寄了第二截小箱子给他,当天下午还打电话和他约好晚上要碰面。艾拉胆子一向很大,可是这回也吓坏了,他前一天把钱从银行里提出来,不过还没决定要不要付钱。所以——我去那儿想看看事情怎么样了。」我知道她再一次撒谎,提出来钱只是为了证明「打算付钱」而已,艾拉·佛西特和芬妮·凯瑟其实已经计划好当天晚上要杀了阿伦·得奥。她的眼神灼热,「我到了他家,发现艾拉已经死得像条鳍鱼,躺在他办公室的地板上,胸口插着一把刀。」老绅士忽然一脸关切之色:「可是你刚刚不是说——」「是,我知道我刚刚说了什么,」她喃喃道,「我『以为』他死了,我也百分之百不乐意这么想。真是令人毛骨悚然——就像地狱一样可怕。」她打着哆嗦,庞大的身躯像海浪起伏般发抖,「我掉头正打算要逃跑,然后——然后从眼角看到他的手指好像在动……于是我转回去,扑通跪在他身边说:『艾拉,艾拉,是得奥杀你的吗? 』 他的嘴巴张开,我听到他从喉咙挤出咯咯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不,不,不是得奥,不是得奥。是——』」她暂停下来,紧紧握着拳头,「然后他全身抽搐了两下,就死了。」「该死!」父亲嘟哝着,「这种事情我不知道碰过多少次了,就在他们要说出谁干掉他们之前,人就死了。你确定没听到他说——」「他死了,我告诉你。然后我从那栋该死的房子跑出来,一溜烟就跑掉了。」她停下来,然后再度开口,「我的处境很棘手,如果我把这件事说出来,休谟一定会想办法把谋杀罪名套在我头上……所以我只好逃了。但是这些日子待在山上,我知道得奥是无辜的,我不能,我不能让他——我敢说,有个魔鬼在利用这个告密鬼,『利用』他!」她的声音提高,几乎是尖叫了。缪尔神父急步上前,苍白的小手握住她肉乎乎的大手。「芬妮·凯瑟,」他温柔地说,「你生命中这些年来一直是罪人,但今天你在上帝眼前重新改过向善,你救了一个无辜的人,使他免于一死,上帝保佑你。」他憔悴的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闪闪发亮,转身对着哲瑞·雷恩,「我们马上赶到监狱吧,」他叫道,「没有时间好浪费了。」「等一等,神父,」老绅士微微一笑,「还有好几个小时呢,」他的声音冷静而镇定,然后他咬住下唇,「有一个问题,相当棘手……」他的神色让我大吃一惊,芬妮·凯瑟的故事显然给了他很重要的最后线索,但那是什么?从她的故事里,我看不出任何能破案的关键,当然,除了到目前为止,可以证明阿伦·得奥是无罪的。然而他的表情骤变……他平静地说:「凯瑟小姐,你刚刚告诉我们破案的答案了。一个小时之前,我知道凶手有三个可能的人选, 现在, 你的故事剔除了其中两个。」他挺直肩膀,「失陪一下,我得去办正事了。」第二十二章 最后的行动雷恩先生朝着我勾勾指头,「佩辛斯,你可以帮我一个大忙。」我赶快跑到他身边,呼吸变得沉重起来。「请帮我打电话给布鲁诺州长,我的残疾——」他笑着碰碰自己的耳朵,当然,他完全聋了,只能仰赖读唇术与外界沟通。我拨了个长途电话到奥尔巴尼的州长官邸,心跳加速地等着。老绅士看起来若有所思,「凯瑟小姐,你在医生办公室看到尸体时,没碰他的手腕吧?」「没有。」「你注意到他手腕上的血斑吗?」「是的。」「无论是佛西特医生死前或死后,你始终都没碰过他吗?」「看在老天分上,没有!」他点点头微笑着,此时接线生接通了电话,「布鲁诺州长吗?」我问,放心地喘了一口长气,接下来我被迫等待半打秘书重复转述我的姓名,终于——「我是佩辛斯·萨姆,替哲瑞·雷恩先生说话!请稍等一下……雷恩先生,你想告诉州长什么事?」「告诉他这个案子找到答案了,他必须马上赶来里兹。告诉他,我们找到一个全新的、毫无瑕疵的证据,可以证明阿伦·得奥完全是无辜的。」我转达了他的意思——佩蒂·萨姆,这个大人物的代言人——然后听到电话线彼端传来喘气的声音。我猜,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在话筒里听到州长喘气的。「我马上赶来!你们在哪里?」「在缪尔神父家,布鲁诺州长,就在阿冈昆监狱围墙外头。」挂上电话时,我看到雷恩先生跌坐在一张椅子里,「佩辛斯,好女孩,帮忙照顾凯瑟小姐休息一下。神父,你不介意吧?」然后他闭上眼睛,安详地微笑,「现在我们该做的事情就是——等待。」于是我们等待,等了八小时。到了九点钟,离死刑执行时间还有两个小时,一辆黑色的大轿车驶来,两侧有四个骑摩托车的州警护送,停在缪水神父家门外,布鲁诺州长一胜疲惫,神情冷漠、焦虑地下了车,匆匆爬上台阶。我们都在门廊等他,那儿只有两盏昏黄的灯泡。缪尔神父被雷恩先生一遍又一遍地耳提面命,要他小心不要在言行间泄漏行动计划之后,几个小时前就离开了。当然,他必须去死刑囚室,从神父离家前两个老人间的谈话看来,我猜想,他会告诉阿伦·得奥要保持希望。芬妮·凯瑟梳洗、休息、用餐过后,安静地坐在门廊上,完全是一个双眼发红焦虑不堪的孤单老女人。我们百味杂陈地见证了这场历史性聚会。州长紧张、直率、跳动不安的姿态有如一只小马;而芬妮·凯瑟则显得害怕而温驯,雷恩先生在一旁安静观看。我们听着他们谈话的内容,凯瑟又重新说了一次她的故事,州长一再仔细询问关于佛西特医生临终前说的话,不过她的说法还是跟之前说过的一样。谈话结束后,布鲁诺擦擦额上的汗水坐下:「好啦,雷恩先生,你又来了,现代默林(默林,中世纪传说中的魔术师和预言家,亚瑟王的助手。)再度创造奇迹……我们马上赶去监狱,阻止这件可怕的事情吧。」「噢,不,」老绅士温和地说,「不,布鲁诺!这件案子必须运用非预期心理,突破凶手的心防,因为你知道,我还没有实际的证据。」「那么你知道谁是杀掉他们两兄弟的凶手了?」布鲁诺州长慢吞吞地问。「是的,」老绅士向我们道歉,和布鲁诺侧长退到门廊的角落,谈了好一会儿。布鲁带先生一直点头,他们谈完重新加入我们时,两人脸色都很凝重。「凯瑟小姐,」州长明快地说,「请你待在这儿,由我的州警负责保护。巡官,萨姆小姐,我猜你们希望加入我们的行动。雷恩先生和我刚刚同意进行一个行动.这个计划相当冒险,但非常必要。现在——我们等吧。」于是我们再度等待。离十一点还有半个小时之际,我们静静地离开缪尔神父家,留在房子里的是四位穿着制服的高大年轻人,包围着憔悴疲倦的芬妮·凯瑟。我们这支安静的队伍迈开大步,走向阿冈昆监狱的大门,四周一片黑暗,只有监狱里的灯如怪物的眼睛射向夜空。接下来恐怖的半小时我将永生难忘,我不知道州长和雷恩先生有什么打算,只是满心害怕会有什么差错。然而当我们走过拱门,进入庭院,一切都变魔法似地顺利极了。州长亲自出马让值勤的警卫紧张起来,他的权威自然是无可置疑的,我们马上就获准进入,到了死刑室外的方院,已经可以看到死刑囚室的灯光,感受到灰色水泥墙内匆忙准备的不样气氛。四室里没有声音,警卫们一个个都神情紧张,动作十分不安。州长严格下令警卫们留在我们身边,不准把我们出现的事情告诉其他监狱职员。众人毫无疑问他遵从了,虽然我瞥见几个好奇的眼神……于是我们静静站在灯火通明的庭院里的黑暗角落等待着。我手表上的分针缓缓爬动着,父亲不断闷声地喃喃自语。从雷恩先生脸上紧绷的表情我明白了,这个计划中最关键的部分,就是要等到死刑执行前的最后一分钟,再展开行动。当然,由于州长的出现,得奥的危险已经减到最小,但我还是无法释然。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逐渐接近最后一刻,我愈来愈无法忍受,想尖叫抗议,疯狂地穿过庭院,冲进眼前那栋庞大的建筑……离十一点剩一分钟,州长全身一紧,高声对警卫说了些话,然后就我们死命往前跑,闪电般穿过庭院,来到死亡之屋。我们冲进死刑犯的囚室区时刚好十一点整。如命运一般冷酷,布鲁诺州长扫开两名警卫,打开死刑室的门,时间是十一点零一分。我永远忘不了我们冲进死刑室时,里面那一张张极度惊恐的脸。我们好像一群野蛮人亵渎某个现代维斯太贞女庙的圣殿一般,或者是一群非利士俗人践踏圣人祭坛。那种景象——我的记忆是一张张片段的实体幻灯画面,每个瞬间都仿佛是一生的缩影,在那永恒的时刻,每个脸部表情、每个手的移动或仅仅是点点头,都在时空中凝结不动。我激动得陷入半窒息状态,以至于忘了这个景象在以往的死刑执行历史中,可能是史无前例的,我们创造了刑事史上最戏剧化的一刻。我看着每个人和每样东西。电椅上坐着阿伦·得奥那个可怜虫,他的双眼紧闭,一个警卫在绑他的脚,另一个绑他的上身,第三个绑手臂,第四个震惊得暂停下给阿伦·得奥眼上蒙布条的动作。四个人都停下手边的工作,张着嘴目瞪口呆。马格纳斯典狱长站在离电椅数英尺的地方,手上拿着表,定定地纹丝不动。另外三个警卫旁边站着缪尔神父,他激动得快昏倒了,靠在其中一个的身上。至于其他人,有三个显然是法庭派来的官员,还有十二个证人。其中我赫然发现伊莱修·克莱吓呆的脸,才一下想起杰里米跟我提过。还有两个监狱医生,死刑执行官站在小房间里,左手忙着操作一些机器设备……州长厉声道:「典狱长,停止执行!」阿伦·得奥睁开眼睛,几乎是微微有些吃惊。他脸上消失的表情就好像一个讯号、一股生气重新点燃舞台上静止的演员。四个围绕电椅的警卫一脸困惑,扭过头探询他看着典狱长。典狱长眨眨眼,呆若木鸡地瞪着手上的表。缪尔神父无言地轻喊一声,苍白的脸颊涌上一股血色。其他人张大嘴巴面面相觑,响起一阵议论的嗡嗡声,随即嘎然而止。马格纳斯典狱长上前一步:「可是——」哲瑞·雷恩迅速地说:「典狱长,阿伦·得奥是无辜的。我们得到新的证词,可以完全赦免他因谋杀而被判决的罪名。州长……」然后发生了一些事,我敢说在以往的法律悲剧中绝对是史无前例。通常,死刑室一旦接到行政当局暂缓执行的命令,死刑犯会被立刻送回囚室,证人和其他出席者也会立即解散,一切到此结束。但这次非常特殊,一切都计划得丝毫不差,现在我已非常清楚,揭发行动必须在死刑执行室进行了。但州长和雷恩先生究竟想借着这段通俗剧的情节达成什么目的……我想,每个人都吓得不敢抗议,而如果任何在场官员质疑这个过程的适当性,布鲁诺州长昂然的大下巴会让他们保持沉默的……当老绅士静静地走到电椅一侧,站在那个刚从死神手上抢救下来、畏缩着动也不动的小老头旁边开始说话时,大家都忘了一切。他一开口,全场就陷入一片教堂般的死寂。简洁、迅速,而且其解说理论之清晰透彻,远远不是我能力所及,哲瑞·雷恩从佛西特参议员谋杀案的原始推理开始说起,说明惯用左手的阿伦·得奥不可能是行凶的人,而且真正的凶手是惯用右手的人。「因此,」老绅士以他充满感情且个人战栗的声音说,「我们可以合理的假设,原本应该使用右手的凶手是故意用左手,好让侦查的人认为阿伦·得奥是凶手。换句话说,凶手是想用一个阿伦·得奥没有犯的罪,去『陷害』阿伦·得奥。」「现在请各位注意,为了陷害阿伦·得奥,凶手必须知道阿伦·得奥的什么特点?从事实来看,有以下三件事情:第一,他必须知道得奥在进入阿冈昆监狱服刑『之后』,右手瘫痪失能,现在只能使用左手。第二,他知道,在谋杀那天晚上,得奥确实打算拜访佛西特参议员;因而他也知道,得奥那天会正式出狱。第三,他知道得奥有谋杀佛西特参议员的假设性动机。」「现在我们照顺序一一讨论,」老绅士流畅地继续讲下去,「谁可能会知道得奥在阿冈昆监狱里右手瘫痪的事?马格纳斯典狱长告诉过我们,得奥在过去服刑的十二年间,从来没有信件,也没有访客。更有甚者,他也从来没有透过正规管道寄信出去。至于监狱图书馆助理员塔柏的非法走私信件管道,得奥也只使用过一次:寄给佛西特参议员的勒索信,那封信的内容我们已经知道,里面并没有提到他的手臂。再者,得奥在十年前右臂瘫痪,直到正式出狱前,其间从来没有走出过监狱围墙。他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的确,曾有一个外面的人,在这段或间进监狱看过得奥,就是佛西特参议员本人,他曾参观监狱的木器部——那次机会让得奥认出参议员。但依据证词,我们也同时有理由相信,参议员并没有认出得奥,而且他既然在面对一大群犯人时没注意到得奥,也不太可能还记得他的右臂有问题。所以我们可以略去这个可能性。」雷恩先生匆匆一笑,「换句话说,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可以假设,唯一可能知道得奥右臂瘫痪的人,是『某个和监狱有关的人』——同狱犯人、模范囚犯、职员或者在阿冈昆监狱工作的普通百姓。」在强烈的灯光照耀下,死刑室里一片死寂。到目前为止,他所说的我都已经知道,或许没那么清楚,不过我已经推出大致的方向。而且我也明白,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结论。其他人都一动也不动,两脚好像嵌在脚下的地板里生了根。「还有另一个可能的解释,」雷恩先生继续说,「这个知道得奥在阿冈昆监狱里变成左撇子,因而陷害得奥的人,是从监狱里的共犯那儿得知这件事及其他有关得奥的消息。」「以上两个解释有一个是正确的,哪一个呢?我将会说明,陷害得奥的人本身就和阿冈昆监狱有关,这个理论较为有力,也才是正确的答案。」「紧接着,佛西特参议员遇害时,他的桌上有五个封好的信封,其中一个提供了显著的线索,这一点如果不是透过佩辛斯·萨姆小姐,我就无法得知,她以照相般惊人复制的能力,向我报告了第一桩谋杀案。那个信封上头有回纹针的印痕——不,让我说得更精确一点,不是一个印痕,而是『两个』。在信封正面上,两端各有一个清楚的印痕,一个在左边,另一个在右边。然而,信封被检察官打开之后,里面却只发现『一个』回纹钉!可是一个回纹针怎么可能会在同一个信封正面上,留下对称的两个印痕呢?」有人深吸了一口气,老绅士倾身向前,遮住了阿伦·得奥依然静静坐在电椅上的身影。「我来告诉各位这是怎么回事。参议员的秘书卡迈克尔,曾经看到他的雇主匆忙把附件插入信封,然后同样匆忙地封上。然后,依照常理判断,参议员在压住信封盖封缄时,在一边留下了一个回纹钉的印子,可是,我们却在不同的地方发现两个印痕。这只可能有一个解释。」他暂停片刻,「有人打开过信封,拿出里面的附件,然后在放回去的时候,一时不慎把附件翻了过来,使得附件的位置和原来的正好相反。然后,重新封上信封,再次压住袋益时,里面的回纹针又印出一个痕迹,但这次是出现在信封正面的另一边,因为这次回纹钉的位置,和原来的完全不同。」「那么,打开那个信封的会是谁?」老绅士口齿清晰地说下去,「就我们所知,只有两个可能的人选:一个是参议员本人;另一个就是卡迈克尔在谋杀发生期间,所看到那个独自进出房子的访客——前面已经证明过,这位访客一定是凶手,同时他还烧了一封信,留下我们事后在壁炉里发现的那些灰烬。」「会不会是参议员在卡迈克尔离去之后、访客送来之前,自己把信封又拆开呢?我承认,理论上有可能,但我们也必须遵循一般的可能性分析。我问你:为什么他要把自己的信重新打开?改正错误吗?但信上并没有做任何修正;所有信件内容都和副本完全相同。是为了想再看一次自己口述后打字的内容吗?胡扯!他桌上就有副本可以看了。」「这些不提,参议员要是真想打开信封,他也会干脆撕开,再换一个新的信封就是了,尤其是因为他告诉过卡迈克尔,这些信次日早上要寄出去。但是信封显然没换过,上头有两个回纹针印痕。如果是新的信封,上头只会有一个印痕,因此信封不但是被打开过,而且还是原来已经封线的那个信封,怎么会这样?书桌旁边有个电咖啡壶,谋杀发生过后还是温的,于是很明显(在没有其他证据可以说明信封如何打开的情况之下),那封信是用蒸汽熏软了之后打开的。啊,现在我们就碰到了问题的核心了!佛西特参议员有必要用蒸汽把自己要寄的信熏软打开吗?」在场的所有人频频点头,显然大家都被这位老绅士的推理紧紧吸引住了,他微微一笑,继续往下说。「如果佛西特参议员没有打开信封,那么就一定是他的访客打开的,这个访客是在谋杀期间,唯一进入并离开那幢房子的人。」「那么,信封上到底有什么吸引住访客的目光——前面已经说过,那个访客就是凶手——并驱使他违反一切谨慎的原则,在谋杀现场打开信封?信封上写着要寄给阿冈昆监狱的典狱长,而且注明里面附上一份『阿冈昆升迁案』的档案。请注意:这一点极其重要。」我瞥了伊莱修·克莱一眼,他的面色如土,正用颤抖的手指抚着下巴。「根据我们已经推测出来的两个可能性,各位应当还记得:第一个比较有力的假设是,凶手与监狱有直接的关联;第二个比较无力的假设是,凶手和监狱无关。可是他有一个在监狱里的共犯,可以提供他所有需要的资讯。现在,假设用第二个可能性,即凶手和监狱无关,而是在监狱里有个通风报信的人,是什么样的兴趣,会促使他打开一封关于阿冈昆监狱『升迁建议』的信?如果他不是监狱里的人,他本人无论如何不会有兴趣。或许你会问,那替他在监狱里通风报信的人看呢?但凶手为什么要操心呢?如果他的共犯升迁对凶手本人并没有影响;如果他的共犯不升迁,凶手也毫无损失。于是我们可以说,这个姑且假设为监狱外的人,完全不可能会去打开信封。」「啊,可是凶手的确打开了信封!因此,我们比较有力的那个可能性一定会成立——一般来说,一个会对阿冈昆升迁案感兴趣,并探究其内容的那个人,我敢说,一定和监狱有直接相关。」他停下来,脸上罩了一层黑影,「事实上,等我告诉你谁是凶手,你就会发现一些原因,比我刚刚所指出的更有趣。无论如何,现在,我应该说,以一般原则而言,凶手是监狱里的人。」「从第一桩命案的事实还可导出一个推论,据我从马格纳斯典狱长那儿所得知,监狱的例行时间表非常严格,比方说,警卫的排班都很固定,从不变更。我们已经证明凶手是阿冈昆监狱里的人,他在什么时候谋杀佛西特参议员?在晚上。因此,无论他在监狱里担任什么职位,显然都不是晚班人员,否则他不可能在晚上离开监狱跑到佛西特参议员家里来行凶。因此他要不是白天班的人员,就是上班时间没有特定限制。这些都是最基本的要素,当我推导到其他的发展时,请各位要记住这些要素。」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声音愈显尖锐,脸上也镂刻着冷酷的线条,他的眼光逡巡室内,我看到几个证人坐在硬长椅上微微瑟缩了一下。洪亮而带着回音的声调,明亮眩目的灯光,电椅和坐在上头动也不动的囚犯,穿着制服的警卫……我无法苛责他们产生不安的感觉,因为我自己也汗毛直竖……「而现在,」老绅士清晰而急促地又开了口,「谈到第二桩凶案,可以确定这两件案子是相连的:同一个小箱子的第二截盒子,得奥与两件案子都有牵涉,两个被害人之间有血缘关系……现在,得奥在第一极谋杀案是无辜的,那么姑且假设,他在第二桩案子里也是无辜的;既然他在第一件案子中是被陷害的,那么第二桩也同样是被陷害的。我们能证实吗?是的,得奥从没收到过艾拉·佛西特医生叫他星期三从阿冈昆监狱脱逃的信,不过得奥确实收到过一张纸条,伪造成佛西特给他的,指示他在星期四脱逃。这表示,很简单,有人从中拦截佛西特原来那张纸条(这张纸条我们已经在谋杀案现场发现了),而且把另一张纸条送给得奥,指示他星期四脱逃。这个拦截纸条的人——也就是一开始让得奥成为凶手邪恶行为代罪羔羊的人——是谁?换句话说,谁陷害了得奥?」「那么我们得到了什么呢?我们证实先前的结论——凶手是监狱里的人——是正确的。拦截纸条是一个很有力的推测证据,证明这件事是某个『监狱里的人』亲自操作的,他知道监狱里的秘密通信系统,把佛西特的纸条拦截下来,然后换成自己伪造的纸条。」「但是,各位,现在我们要面对破案最重要的关键,为什么凶手要把得奥脱逃的时间,从星期三改成星期四?因为凶手打算把谋杀艾拉·佛西特医生的罪名栽赃给得奥,而由于得奥在艾拉·佛西特的谋杀案中是无辜的,真正的凶手必然——记住这一点——在得奥脱逃的那天晚上,有时间可以杀佛西特!如果凶手把脱逃的时间从星期三改成星期四,就说明他自己没办法在星期三杀害佛西特医生,但可以在星期四!」哲瑞·雷恩瘦削的脸上一紧,食指挥舞着,「哈,你会问,他为什么没时间?从第一桩谋杀害我们得知,他不是夜班人员,因此『任何』一个晚上他都有时间去犯案,除了星期三晚上。唯一可能的答案是,」他挺直身子,停顿了一下,「监狱里某些非惯常的工作,让凶手星期三晚上没有空!但艾拉·佛西特遇害之前的那个星期三晚上,监狱里有什么事?会有什么非惯常工作,使得一个在监狱服务、平常晚上有空的人走不开?我告诉各位,这个案子关乎心脏和大脑,结论就像自然法则一样永恒不移。在那个星期三晚上,就在这个可怕万分的死刑室里,举行了一场电刑,死刑犯的名字是史卡西。我还要告诉各位,结论就像最后审判日一般牢不可破:杀害佛西特兄弟的凶手,必然是出席史卡西电刑的某个人!」室内仿佛太空般一片静寂,我不敢喘气、不敢转头、不敢移动我的眼睛。没有人敢稍微动一动。在老绅士灼灼的目光下,我们看起来一定都像是蜡像博物馆的作品,他站在电椅旁,滔滔不绝,一个字又一个字,说明罪案的情节,和一个在劫难逃的悲剧。「让我一一列举,」他终于开了口,声音毫不激动,冰冷得有如钟乳石,「这位凶手的必要资格——从两桩谋杀案的事实中,凶手所描绘出来的种种限制,清晰得就像是凶手本人镂刻在时光的磐石上。「第一,凶手是右撇子。「第二,他和阿冈昆监狱有关系。「第三,他不是夜班人员。「第四,他出席了史卡西的电刑。」全场再度陷入一片沉默,这回的沉默仿佛有形的物体震颤着,可以触摸感知。老绅士微笑,突然开口继续道,「各位,我知道你们的感觉很震撼,特别是因为那些曾出席史卡西电刑,而且和阿冈昆监狱有关的人,今天又出现在这个特殊的房间里!因为我从马格纳斯典狱长那儿得知,阿冈昆监狱执行电刑的人员,从来没更换过。」有位警卫像吓坏的小孩一样,发出一个轻微而空洞的嘶喊,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他,然后又把视线移回哲瑞·雷恩身上。「那么,」老绅士缓缓道,「我们就一个一个消去可能的人选。谁出席了史卡西的电刑?记住,凶手必须符合前面我所列举出来的四个资格。……法律所规定的『十二名成年的良好公民』死刑证人,」他对着长椅上一个个僵直的身影说:「你们无须害怕,根据以上的定义,你们都与监狱无关。你们是市民证人,不符合第二条资格,必须从可能人选中剔除。」有个坐在长椅第二排的人长长吁了口气,还有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掏出手帕,按了按汗湿的额头。「三位依法必须监督死刑的法院职员,也可以排除在外,理由同上。」那三个人双脚不安地挪动了一下。「七位监狱警卫,」哲瑞·雷恩先生如梦般继续讲着,「如果我没误解典狱长的意思, 可以假设, 在场的也同样是出席史卡西电刑的那七位,」他暂停一下,「出局!你们都是晚班人员——因为你们都在执行死刑的时候值勤,也就是固定值晚班——这显然抵触了第三条资格。因此,你们都不是凶手。一名警卫惊骇地嘟哝了几句,气氛愈来愈紧张,简直令人无法忍受,激昂的情绪几乎一触即发。我偷偷瞥了父亲一眼,他的脖子涨得发红,好像快中风似的。州长像雕像般静静站着。缪尔神父眼神茫然。马格纳斯典狱长则毫无声息。「死刑执行官,」冷静而坚决的声音继续扬起,「出局!我在史卡西的电刑上看过他——幸好我参加了那场电刑——当时他用『左手』按了两次开关,可是根据第一条资格,凶手是右撇子。」我闭上眼睛,狂乱的心跳声震着耳膜。老绅士说话的声音停了下来,然后忽然再度响起,充塞回荡在死刑室内。「两位医生依法必须出席,以确定电刑犯确实死亡。我原先无法将你们排除在外,」他对着那两个携带黑色手提包、动也不动的医生说,「这个问题我本来无法找出破解之道。但是今天芬妮·凯瑟提供了一个线索,确定将你们剔除出去,请容我稍加解释。」「把谋杀佛西特医生的罪名栽赃给得奥的凶手知道,在他行凶稍后,越狱的得奥也会去医生的办公室。因此他离去之前,必须非常确定受害人已经死亡、不能说话、也不会告诉得奥或者任何不速之客真正凶手的名字。在佛西特参议员谋杀案中,也是同样的道理,凶手刺了参议员两刀,第一刀已经致命,但他又刺了第二刀,就是为了以防万一。」「在佛西特医生的手腕上,我们发现了三个手指的血印,当然,凶手在杀害死者之后,检查他的脉搏。为什么?显然地,他想确定被害人已经死了。但请注意这个显著的事实!」他的声音如雷霆乍响,「尽管凶手曾检查过被害人的脉搏,但凶手离去之后,被害人还活着。芬妮·凯瑟稍后抵达现场,看到佛西特医生还能动,而且听到他证明得奥是无辜的,虽然他还来不及说出凶手的名字就死了……你会问,这件事为什么能让出席史卡西电刑,而且今天晚上也在场的两位医生,从凶手人选中剔除?原因是这样的。」「假设其中一位医生是凶手,谋杀是发生在『医生的办公室』,尸体几英尺之外的书桌上,有被害人的医药工具箱——有各种医药工具,比方说,听诊器。没错,如果光靠把脉,即使是一个医生,也可能无法察觉到濒死病人极细微的生命现象;但一名医生身在医生的办公室里,手边就有各种必需的工具,他又一定要确定被害人是否死亡,我敢说,他非确定不可!借助于听诊器,一个医生就可以轻易测试出被害人死亡与否……」「因此我们可以说,既然一个医生手边有各种器具,可以确定被害人的死亡,所以他离开现场时,绝对不会让被害人活着。他会检查出被害人一息尚存,再刺上一刀,消灭所有生命迹象。可是凶手却没有这么做,因此凶手不是医生,这两位监狱医师就可以排除在外了。」我紧张得几乎要尖叫出来了,父亲紧握的大拳头上青筋浮现,眼前的众人都脸色苍白,宛如一张张面具。「至于缪尔神父,」哲瑞·雷恩声音低沉地继续说,「谋杀佛西特兄弟的凶手是同一个人,可是佛西特医生是在十一点多遇害的。那天晚上,从十点开始,神父都和我待在他家门廊上,不可能执行这个谋杀。因此,他也不可能谋杀佛西特参议员。」我眼前那些苍白的脸孔,罩上一片游移的红色暗影,我听到震撼心灵的声音说,「这个房间的二十七个人之中,只有一个是谋杀佛西特兄弟的凶手,我们已经消去了二十六个,现在只剩下一个人,他……喂,抓住他,别让他跑了!萨姆,别让他开枪!」房间里爆出尖叫、呼喊、嘶吼、挣扎。那个人成了风暴的中心,现在正被父亲钢铁般的双手紧紧抓住。那个脸孔扭曲成青紫色,双眼燃烧着疯狂的光芒的人,是马格纳斯典狱长。第二十三章 最后的话回头看看这本书前面的内容,我很好奇,自己是否会透露出,谋害佛西特参议员和佛西特医生的凶手,是马格纳斯典狱长之外的某个人。虽然很难确定,但我想应该是没有。对我来说,在很多地方,惊人的真相几乎是不解自明了。我学过很多抄写侦探故事的技巧(无论是基于事实或虚构),或许在这本书中,可以发现哲瑞·雷恩——以及隐隐有我个人的一些观点——从每一个点,以不同的方式推测出答案。当我们追索凶手时,这只是一个核对过程;而且更有甚者,在阅读时,这只是一个核对解答的过程。……为了让读者做最适当的判断,我尽力把这个案子侦办过程的全貌重新呈现。我无法采纳那个神奇老绅士的分析构架,对于他的缜密思考我们一无所知。我们就是没有他那种领悟和应用的敏锐度。我知道,还有一些事情尚未说明后续的发展,为了整个故事的完整性,都必须加以交代。虽然我们后来都很清楚,这些事情于破案都不重要,比方说,马格纳斯典狱长犯案的动机——有人会说,他是最不可能受到诱惑犯下血案的人。但也有人告诉我,根据以往的记录,有一位曾任典狱长的犯人,现在就在监狱里服刑,以他在惩戒犯罪上的资历,根本难以相信他会犯下这样的罪行。马格纳斯后来在他的自白书中表示,他是因为缺钱。经过漫长而清白的这些年,他似乎小有积蓄,却在股票市场中血本无归。他回顾自己的生涯,发现自己到头来一文不名,然后佛西特参议员找上门来,对得奥表现出异常的兴趣,而且还提到勒索的事情。到了得奥正式出狱那天,就如同马格纳斯之前说过的,参议员打电话给他,说已经决定要付给得奥那五万元。可怜的马格纳斯!他正缺钱缺得凶,诱惑压倒了一切。当天晚上他去参议员家,并不完全是这么想的,此时他并不知道得奥握有佛西特兄弟什么把柄。可是当他面对参议员,或许是看到那些钱,他盲目而迅速地下定决心杀人。他打算杀害参议员,偷了那些钱,让得奥项罪。于是拿起书桌上的裁纸刀,犯下不可思议的罪行。然后检查现场时,他发现那叠信的最上面一张,是要写给他的哥哥佛西特医生的信,这给了他一个念头,于是佛西特医生也卷入其中!信中提到了那艘船,希贾兹之星,以这个消息为起点,他后来很轻易就追查出得奥和佛西特兄弟之间的关系和整个故事的真相。他烧毁那封信,免得落入警方手中。要是真相暴露,他就无法勒索佛西特医生了,可是如果只有他和得奥知道这件事,得奥就会因为谋杀参议员的罪名而送命,马格纳斯以后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勒索佛西特医生了。这个计划似乎完美无缺,可是阿伦·得奥并未因谋杀佛西特参议员被处死,而是获到终身监禁。以马格纳斯的观点来看,这好像也不错地可以再度利用这个人。他等待着,在偶然的机会里,他得知机灵的塔柏经营了一个地下管道,偷偷走私文件进出监狱。马格纳斯不动声色,等待时机到来。机会终于来了,他检查夹在缪尔神父祈祷书里的这些文件,有一天,他拦截下佛西特医生给得奥的纸条,背着塔柏看过内容,得知得奥脱逃的计划,又发现了一个大好机会。可是脱逃计划在星期三,而星期三他必须主持史卡西的死刑,于是马格纳斯伪造了一张得奥的纸条,把脱逃的日期改为星期四——这一天马格纳斯就有空了。在他拦截下来的那张佛西特医生的纸条背面,他用大写印刷体伪造得奥的笔迹,偷偷送给佛西特医生,以解释得奥不会在星期三逃狱。就像所有的犯罪事件一样,他愈陷愈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当他送出那张纸条时,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很安全,没想到却使他因此露出马脚。还有其他一些小事情。我还记得次日我们都坐在缪尔神父的门廊上,伊莱修·克莱问起,马格纳斯典狱长为什么要拆开佛西特参议员书桌上那封信给他的,上面注名「阿冈昆升迁案」的信。老绅士叹了口气:「这个问题很有趣,你是否记得,我昨天晚上的分析里,提出了一个煽动性的解释。我想我知道为什么马格纳斯会拆开那封信。在我原来的分析里,任何监狱里的人都可能会把信拆开,任何人都可能,除了典狱长以外,因为信是写给他的,而且『阿冈昆升迁案』根本不会影响到他的位置。因此当我后来的分析无可避免地指向马格纳斯时,我自问,他为什么要拆开那封信?因为他以为信中的内容和信封上的提示不一样!参议员之前拜访监狱时,曾向马格纳斯暗示,得奥手上有他的把柄,马格纳斯便以为那封信的内容可能会提到那次拜访,如果信落在警方手中,会因此使马格纳斯脱不了关系。当然,这个自以为谨慎的想法错了,因为当时他处于异常激动的情绪中,无法清楚的思考。无论如何,凭一般法则是无法解释真正原因的。」「那么,」父亲问,「谁把小箱子的第二截送给艾拉·佛西特,还有第三截送给芬妮·凯瑟?得奥不可能办到的。这一点让我想不透。」「我也想不透。」我闷声说。「我想我知道暗施援手的人,」哲瑞·雷恩微笑道,「就是我们的朋友马克·柯里尔律师。我并不确定,不过得奥在等待判决时,一定曾经趁着某些空当,要求柯里尔把剩下的两截箱子寄出去。我猜想,得奥事先已经把箱子和信藏在普通邮寄的包裹里。我认为柯里尔并不是太拘泥于一般社会规范的人,因此他可能已经追查出勒索的事情,觉得自己可以从中赚一点钱吧。不过千万别说是我讲的。」「在证明得奥无罪之前,」缪尔神父怯怯地问,「让得奥逼近死亡边缘,不是有一点危险吗?」老绅士的笑容消失了。「非如此不可。神父,请记住,我没有任何可以带上法庭的证据足以让马格纳斯定罪。我们必须让他意外地进入异常的情绪激奋状态,我安排了分析的时机,精确地掌握了现场的紧张气氛,也目睹了结果。当他面对毫无证据的指控,一时激动而紧张失控——如我所料,愚蠢而盲目的——企图逃跑!真是可怜的家伙。」他静默片刻,「他后来认罪了。如果我们采取循规蹈矩的手法,马格纳斯就有保护自己的时间,把事情想清楚,机警地否认一切指控。而在没有证据之下,我们想把他定罪,即使不是可能,也会相当困难。」后来发生了很多事,约翰·休谟当选了提耳登郡的州参议员。伊莱修·克莱的大理石公司业务略略衰退,不过至少比以前干净。芬妮·凯瑟被判在联邦监狱长期服刑……我还没提到阿伦·得奥后来怎么了,他是引起这一切纷扰的主角,也是一个疯狂凶手阴谋之下的受害人。恐怕是出于故意吧,我迟迟没有提到可怜的得奥。我想,这是——唉,是他这条低贱小命的最后下场。命运注定,不管他在这些谋杀案中是否无辜,他毕竟是对社会无用的人。无论如何,正当雷恩先生大声宣布结论,而马格纳斯典狱长被擒之时,老绅士开心的地转向那个坐在电椅上的可怜虫。然而当他想把得奥带离那个法定酷刑之下的噩梦座位时,我们看到他依然非常安静地坐着,甚至还带着一抹微笑。得奥死了,医生说他是死于心脏衰竭。我好几个星期都惊吓不安,他是因为过于激动而死吗?我永远也不知道。虽然他在阿冈见监狱的病例表上说明,其实他早在十二年前入狱时,心脏就已经非常虚弱。还有一件事。就在雷恩先生为我们补充说明的第二天,年轻的杰里米挽着我的手臂,带着我出外散步。我必须说,他计划得非常周详,一夜之前的种种事件,搞得我有点精神衰弱,在那种情况下,我实在是极度缺乏自制力。无论如何,杰里米小心翼翼地握住我的手。然后,我把这个长长的故事尽量简化,他用迷茫的男高音问我,愿不愿意成为杰里米·克莱太太。这么一个好男孩!我望着他的卷发和厚实的肩膀,心想,知道有个人那么在意你,想跟你结婚,真是太甜蜜、太称心了。他高大健康的年轻身影,尽管他极力颂赞着素食主义的优点,这也无妨,因为即使聪明如萧伯纳也是如此——虽然偶尔我自己喜欢尝尝烟熏牛排的滋昧……但是接着我想到,他在他父亲的矿场丢炸药的种种,很明显,事情就不对了。因为我只要想到,今后我每天都得担心,自己的丈夫傍晚会完好无缺地回来,还是被炸成一堆拼图般的碎片,我就不寒而栗。当然,他不会永远都在丢炸药……我思索着借口。我不是不爱杰里米,而从小说的立场来看,在故事结尾,让男女主角相拥于日落景色中,说:「噢,亲爱的杰里米——我愿意,我愿意!」那真是再美好不过了。然而我握住他的手,踮起脚尖亲吻他下巴中央的凹陷,却说:「噢,亲爱的杰里米——不。」我说得非常甜蜜,他那么好,让人不忍心伤害他。然而佩辛斯·萨姆不适合婚姻,我是个高瞻远瞩的年轻姑娘,而且我隐约可以预见到,数年之后,我穿着装得笔挺的衬衫和大鞋子,站在那位神奇老人的右边,他会指引我的道路——哈利路亚——我将成为他的女性搭档,我们将联手解答所有人的犯罪疑案……好傻,不是吗?还有,说真有,要不是因为父亲——他是个亲爱的老爸爸,但就是少了很筋——我会把名字改成一个独特不俗的,像是哲瑞亚·雷恩之类的。这个名字听起来有头脑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