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墙-我的囚徒生涯-20

游平拦她舌头道:“别做思想工作了,咱赶紧说说能给麦麦干啥实事儿吧。”藏天爱说:“老麦,你说吧,需要我们帮你什么?”“明天凌晨三点,备辆越野车,在监狱后门等我。”我神秘地告诉她,藏天爱气得笑起来。游平说:“跟你姐夫说说,给麦麦弄个大杂役当。”“杂役?杂役干什么的,干零活的?”藏天爱瞪着眼问。“小学生了吧?这个干零活的,是犯人里最大的脑瓜,相当于你们那里的党委书记,还得兼着组织部长、公安局长。”游平给他上课。“监狱里是不是总打人啊,我姐夫打你们吗?我是搞政工的,可我知道宣传材料上那些东西也不全可信。”“你当多大官了?”我问。“什么官不官的,县委宣传部一干零活的,跟你们这的杂役差不离。”藏天爱活学活用、谦虚地笑道。“人家天爱现在是‘青干’科的科长。”“巨牛啊,小师妹。”我赞叹道。藏天爱笑着说:“别提我了,说说你吧,当个杂役怎么样,人员任免的事,咱姐夫还不是一句话?”我正色道:“杂役不是咱玩得转的,我干国家主席也不当这个杂役,冲咱姐夫那样的,让我成天漂着不干活他可能还不舒服,也不知道他真正经假正经——哎,这话你别跟他学去呀,那我就死定啦。”“我能那么缺电吗?那你说你想干什么?”“我什么也不用他,除了给我盯住一件事儿。”“啥事儿?”“减刑。”我和游平几乎同时说出来,相视笑起来。藏天爱似乎意识到问题的严峻性:“减刑?不是说减就减的吧,会不会有什么原则上的问题,我姐夫这个人出名的倔头,太出格还真怕有难度。”我刚要给她继续补课,她已经开口:“不过看跟谁,要在你身上,就是犯错误,也得逼他犯一回了,你想减多少?”游平扑哧乐了:“你这个大科长怎么这么幼稚?麦麦的意思,就是要老耿在权利范围内,把指标留给自己人一个,权利范围内啊,犯什么错误?”藏天爱迷惘地笑着:“是这样啊,我对监狱系统的情况不熟悉。”我又简单跟他们说了下我的状况,尽量美化了几句,游平看着我的手说:“哥们儿你别骗我了,看你手裂的。”我笑道:“这算什么,我们那里太冷,总不能让姐夫单给我配一个手炉吧。”藏天爱说:“也没给你带什么东西,不知道这里忌讳什么,我俩让‘老耿’给你上了1000块钱的帐,你看还需要什么?”我感谢道:“不用了,这已经太破费。”游平塞给我一盒“三五”说:“装起来,里面有两张。”我赶紧把烟塞进上衣口袋。藏天爱皱眉看着,不明白我们在搞什么把戏。又聊了一会儿大学时的情况,气氛变得活跃起来,有些围露夜话的意思了。耿大队清咳一声,推门回来了,我赶紧从舒适的真皮沙发里弹起来。“怎么样,几个老同学聊透了吗?”我们纷纷表示聊得很好,耿大队笑着冲我说:“那就好,以后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就直接找我。”“谢谢耿大队。”“天爱,小游,你们还有事吗?”“啊,没了没了,什么时候想麦麦,我们跟你联系。”“那这样吧,麦麦你先回工区,我跟你的两个同学再聊聊。”我笑着道别,出门的时候,看到藏天爱似乎惆怅起来。出了办公楼,我先奔了厕所,到里面把烟盒打开,看见烟的缝隙里夹着两张叠得很紧的百元钞票,赶紧捏出来,深深地塞进鞋帮里了。(5)活跃分子王老三游平他们走后不到一周,我在失去自由16个月后第一次喝上了酒。当时的酒,老三拿我的现金,托邓广澜去办理的。100块钱买了6袋“大高粱”(外面可能2块来钱一袋吧),我们留了两袋,其余奉献给二龙和林子了,皆大欢喜。这时候老三已经和初来不久的邓广澜混得熟稔,老三有这样的需要和手段。其实我知道这样做很危险——我指的是买酒的事,好在老三事先就给我保证:“一旦出了事,大家谁也跑不了,广澜要不咬住,就把我牵出来,但你放心,事情到我这里,就打住了,我绝不会再往下吐。出来的人越多,事情越糟。你把心放肚子里就行了,真出了事儿,你看三哥是个什么样人吧。”其实我知道这样做很危险——我指的是买酒的事,好在老三事先就给我保证:“一旦出了事,大家谁也跑不了,广澜要不咬住,就把我牵出来,但你放心,事情到我这里,就打住了,我绝不会再往下吐。出来的人越多,事情越糟。你把心放肚子里就行了,真出了事儿,你看三哥是个什么样人吧。”他没有跟广澜说出钱的真实来源,他只说是他自己进的,这样既“保护”了我,更显示了他也是有“能量”的。事情总有些我们意想不到的微妙。劳改队里持有现金的犯人,就象社会上揣着好几国护照的骗子,总是很晃眼的,至少表示你不是个常人。现金在里面有两个主要用途,一是通过外来人员给捎酒带菜,这种勾当偶尔也通过热心的堕落管教来完成;保留现金的另一个阴谋就是为越狱做准备,这比较少见。总的来说,藏有现金的犯人,在别人眼里,多少带点牛逼和神秘的色彩,因为一个小鸟是不可能有现金的。当然风险和成就感也总是成正比的,值得侥幸的是,里面违纪被抓的的风险系数,和外面那些贪污犯的暴光率一样低得可喜。我回忆不起来当初在厕所往鞋帮里塞现金的时候,除了紧张兴奋外,还有别的什么心理了,我当时甚至不清楚:我要这个东西有什么用?那晚喝酒的时间,安排在10点以后,常识告诉我们,这个时间段最安全,管教基本上不会再进号筒。但还是必须安排一个流动哨,邵林自然是首当其冲的人选。林子和二龙那边的小劳作也出来了,三个小家伙聊得挺热闹。茶几上开了几个罐头,切了一根火腿,加上果仁松花,菜还是蛮丰盛的。老三叫上了李双喜,就是新来的那位,自称认识二龙但二龙不认识他的那位。老三跟他“盘道”,渐渐都显得很亲热,失散多年的老友一般。酒闻着香,到口很辣,又不敢逍遥地慢品,仨人轮一个杯子,喝得急迫,做贼的感觉不过如此。李双喜已经46岁,在外面开了个洗头房,年轻时候也是出来混的。这次的五年徒刑,是因为一个小子在洗头房调戏小姐,居然调戏到年轻漂亮的老板娘头上,被余勇尚在的老双喜刺了一刀,软肋进后腰出,判的“故意伤害”。“咱这岁数的,没大闹儿了,就是忍不住还要斗一口气。”老双喜感慨道。老三立刻说:“就是一口气,要不为一口气,我怎么进来?”“说说。”我和老双喜一起鼓动他。“先得说我现在进来时这个媳妇,是我小学同学,一胡同长大的,算他妈初恋呢。中间不细说了,我们没成,各结各的婚了,后来我离了,她就跟我好上了,他爷们干着急没用。她家里也是死活搅乱。这女的真心对我好,我跟人家也一百一的,就是为她一句话,我就戒了毒——她说她家里老拿我是瘾君子说事儿。我得使多大毅力戒这个毒啊,她家里一看我们铁了,更是变着法的阻拦,中间那缺德事就甭摆了,单说这最后一回……”老三看我们撂下杯子,抓起来急饮了一口接着说:“我到她家里喝酒,还专门把他俩姐夫都叫上了,他们一家子不把我当人看啊,尤其那个甩货二姐夫,仗着在当块儿也有一号,跟我吹牛逼,贬得我狗屎一摊啊,我这脾气!操,当时就给它掀桌啦,回去还是越想越气,正堵心呢,那个不知死的二姐夫还给我来电话了,喝得醉猫儿似的继续吹牛逼,说有本事单挑。我说了:操你妈你等着,三爷随话就到!揣把刀去的——我留着心眼哪。到了,把傻逼叫楼下来,我媳妇家里人也都下来了,嘿,那傻逼一看又来劲了,接着跟我叫号儿,我那狗逼丈母娘也煽风点火,我血一热,另一把刀子可就上手了,过去扑扑两刀,立马全傻!”老三慷慨说完,一拨楞脑袋:“就是一口气,回头就后悔啊。”“可不是嘛!”老双喜跟着感叹,又不情愿地说:“妈的我把事儿闹臆症了,要是找个好律师,我那事能打个正当防卫,弄好了就是一见义勇为哪!”老三笑道:“我这官司就打得比你牛逼了,当时一小警察给我做笔录,问我返回我丈母娘家里是想伤二姐夫还是杀他,操,有这么问的吗?问的多损,一般人肯定上套儿,肯定说啦:没想杀啊,也就扎他两下吓唬吓唬他。得,马上就‘故意伤害’。咱进来过,法律法规那块门儿清着呢,当时就告诉他:我既没想伤他更没想杀他。‘那你带刀干嘛’?操,你们听出来了吗?往死路上带我哪,要是口供上把不好关,一出溜就变成‘故意杀’啦,未遂也受不了啊?我一听就跟他说:哎,伯伯,咱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别往黑道上领我啊?我带两把刀那是生活习惯,没事儿出门我都掖两把三把的,对社会没信心啊,您天天干这行还不知道外面多乱?把那小警察给逗乐了,当时就按我说的记了,还佩服咱脑子够用哪,妈的,好悬!”“最后打‘寻衅滋’了。”我替他说。“‘寻衅滋’都打冤枉了。”老三兴奋地说:“要按我那计划,怎么也就弄个民事纠纷吧?家庭矛盾嘛!操我那老逼丈母娘的,她跟她那一家子狗逼都不给我作证,眼睁睁把我推进来啦!“宣判时候我一看完了,心里气呀,就跟法官说:‘将来我得让我儿子好好上学,也当法官去。’‘——嗨你怎么说话哪?’我说我不是骂您,我这是仰慕您,家里有个懂法的,有个说话顶用的,还能让他爹把民事打成刑事?弄得那几个法官干瞪眼儿说不出话来,哈!”老三聊啊聊,把一袋“大高粱”给聊完了:“不能再喝了。”老三在铺板下面,做了一个巧妙的夹层,把剩下的一袋酒藏了起来。老三的手巧。几天后,探听到二龙那里的酒没了,就把邓广澜叫来又喝了一顿,二龙和林子是不能请的,酒少不是理由,关键是级别差异。先前已经打点过,他们也不会多想——老三跟我解释。喝着酒,老三不失时机,跟邓广澜紧拉拢,越喝感情越深似的,此后邓广澜在二龙屋里呆得腻了,就溜达过来和老三侃大山。老三的口才好,经历也丰富,说出话来,说书一般,把邓广澜哄得滋润,不觉也说了许多话,讲自己在外面怎么跨着区跟二龙认识,又怎么联手做“生意”,讲自己在里面怎么跟政府跟杂役做殊死斗争,哪怕不减刑,也坚决不屈服的英勇事迹。二人谈得贴心,大有煮酒论英雄之势。越来越发现,王老三是个不甘寂寞的活跃分子。他跟我说“实话”:“我现在做的一切,就是奔两个目标,一是要活得舒坦点,二就是减刑,减刑是最终目的。”“要是不看到那点阳光,我绝不摸这个劳改活儿,实在逼急了,疤瘌五后面跳下去的就是我。”老三也越来越把我当知音了。除了我,他还要发展更多的“知音”,比如其他几个组长,比如跟杂役或者管教说得上话的老犯儿。他跟林子、二龙搭不上界,只能争取不被任何一方无情地打击或者抛弃,他要让他们的外围布满他的朋友。其实老三这个人脾气不正,他看谁好,就跟你无微不至地玩温暖,他要看谁不顺眼了,那黑脸一翻,嘴一张也是什么难听骂什么,把你家里老的少的一网打尽。这一点,他自己也承认,并且引以为“可爱的缺点”。但他不敢跟比他权利大的杂役来脾气,他背后强调:“要不是被那张减刑票钓着,看你三哥含糊谁?”他看不起林子:“我在外面风光的时候,他还是液体呢。”他也看不起二龙:“他也就一辈子混流氓道了,除了黑吃黑,象我老三一样放下屠刀,他还未必挣得来一口干净饭吃。”有时候,被二龙他们耍笑得太窝囊了的时候,他也看不起自己:“看你三哥还象个爷们吗?不就几年刑期,不就一个脑袋嘛,豁出这个刑不减了,折腾起来看又怎么样?”我不很明白他怎么这样相信我,敢把这些大不讳的话说给我听,可能他相信自己的察人能力,并且可能他的确需要一个可靠的听众,把自己心里的压抑释放一些出来吧。(6)交流与隔阂接见时和家里谈了耿大队,我也说了这里关系复杂,到处是陷阱,也不想往上争了,就塌实干活吧。父亲倒很支持,并一再嘱咐我要“顺其自然”,不要强出头,有什么困难首先要依靠政府。带了两本书给郎队送过去了,一本是尼克松的《领袖们》,一本是领袖讲演集。郎队当然高兴。当时朴主任正好撞见,脸色有些不太舒服,我就受了传染,觉得心里也不舒服起来,朴主任会怎样想?他会思量:是郎队要的书,还是麦麦主动送的?如果他知道是郎队主动要的,可能会在心里嘲笑一番,如果他以为是我主动巴结郎队,似乎就不妙了。别扭。又是不能主动解释的别扭。不过转天居然让我逮着一个变相表白的机会。朴主任喊我到工区外面去。当时库房边上正在建一间新的临时办公室,过一些时候,朴主任他们可能在工区里要有个落脚的地方了。朴主任先问了一下我最近的情况,生产上、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没有,思想上有什么想法没有?我说:“谢谢主任关心,都挺好的,大家对我也不错,活儿也不累。”“那是你手快,不然也不轻松啊。”朴主任笑道:“最近可能有一些小调动。以后厂家给咱的花线都是毛头儿的了,要单独分出几个人去烫线头儿,这个活儿预计比较简单,也相对轻松些,我准备把你安排过去。”我心里美,知道是耿大队开始发挥作用了。“不过跟杂役们一商量,他们说你是头道工序的主力,一下线儿,怕得乱一阵子,后来我想,你还是在灰网那组。”“破,这不等于没放这个屁吗?”我心里骂道。“不过烫花线那边的几个人还得归你管理,这样你的负担就更加重啦。”“那是主任信任我。”我几乎带着哭腔说。朴主任笑笑,继续说:“所以嘛,得跟你的灰网减点数,先少减点,看看新来的几个里面能不能培养出快手来,到时候把你减下来的定量安排下去,也让他们能承受才行。”主任是大喘气,还是懂得讲话的艺术不得而知,反正最后这结果让我欢喜。现在,凡是没有失聪失明的,都知道耿大队是我“姐夫”了。或许,朴主任的新动作,未必是耿大队的吩咐或暗示,而是他的主动出击吧,不然,这样的生产调节,根本不会提前跟当事者打招呼,直接办理就是了。我刚要回去,看朴主任脸色好看,不禁灵机一动,半开玩笑地问:“郎队是不是要升官啦?”朴主任当即很在意的紧张了一下:“谁说的?”“要不他赶嘛让我给他进书,还净是领导艺术一类的?”朴主任笑了起来:“那是郎队追求进步呢。”有了和朴主任的一席谈,顺便又把误会解释清楚了,心情舒畅地回了工区,灰网穿得更加顺手起来。何永在一旁愣愣看了我一会儿,终于说:“老师你也太狠点儿了吧?”我笑道:“看我快了?现在又不是搞竞赛能者多劳,是定量劳动,早完早歇,我有毛病啊,能早休息非跟这儿耗着?”何永环顾一遭,恨恨地笑道:“行,哥几个都够拽,就棍儿哥还够意思,傻柱子跟老门就甭提啦,我不完活儿他们坚决陪着。”门三太笑道:“这就叫阶级感情。”“我要能快干,孙子等你!”傻柱子话一出口,惹得大伙都笑起来。何永冲缝合线儿那边喊:“广澜哥,弟弟快撑不住了,拉兄弟一把呀!”邓广澜正拿缝合线编什么手工玩意,回头笑着鼓励道:“永弟,哥哥相信你,坚持吧!”小杰过来冲何永吼了两嗓子,何永唉声叹气地抄起网子穿起来。小杰一走,他就问龚小可:“这傻逼在你们中队行么?”龚小可笑道:“凑合事儿,二把刀,一直让我们大杂役压着,怀才不遇似的,哭着喊着过这里来了,不还是老二?不过比在三中时候能咋呼多了。”“等我抽个空,提讯提讯他。”何永刚说完,周法宏就笑起来:“呵,真是我徒弟啊,嘴也够臭,逮什么吹什么。”“操,你算个鸟啊?”何永不屑地白了周法宏一眼。“我没教你穿灰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要不怎么叫‘师父’哪?”俩人言来语往一番,最后动起手脚来,并没有真急,还是玩笑着,都试图把对方制服。小杰远远看见了,骂着走过来,我赶紧叫两个家伙住手。小杰到跟前时,二人已经平静下来,只是还不服气地拿眼神互相挑逗着,小杰就近踢了何永一脚:“你他妈不服说是吗?非得等我动你不成?”何永回头笑道:“别呀杰哥,我就怕挨揍,从小让胡同里那帮孩子给吓大的。”周围传来几声笑,那边还有人夸张地“哈哈”了两下,广澜也回头看着,无声地咧开了嘴。小杰的脸板得更生硬了,大叫一声:“站起来!”何永哆哆嗦嗦地站起来,一副委琐的可怜样:“杰哥,我真的好怕,我错啦。”大家又开始笑。小杰恼怒地扇了他一个嘴巴,何永正投入地表演着,被打了个冷不防,当时脸上一热:“操你妈的,跟我玩出奇制胜是嘛!”说着,一把揪住小杰的脖领子,挥拳就打。小杰也是没有想到他敢还手,腮帮子上挨个结实。当下两人滚在一起。后来何永占了上风,把小杰骑在身下,正暴睁着眼扬拳要打,被林子在库房那边一声喝住,小杰也算机灵,乘机翻身,扑扑两拳把何永打得抱起了头,林子大骂着喊停,招呼他们两个一起过去。两个人起来扑打了两下身上的土,向库房走去。二龙也从里面走了出来。到近前,林子并不搭话,先一拳端在何永肚子上,远远看何永猫下腰去。“炸毛儿是吧?有心气我陪你单练!我看咱是缺乏交流!”何永声音很小,似乎在跟林子谦虚着,林子一脚把何永踹趴下了,反手从墙边抄起一根木棍,轮圆了打在何永背上,何永叫一声,没有反抗的意思。二龙只说一声:“一次管够!”就反身进去了,“日本儿”还在门口扒着头,咧着嘴笑。何永刚站起来,林子手里的木棍“啪啪”又是两下,何永“哎呦”了两声,刚挣扎要起,被林子当时踹倒,照屁股上打得疯狂,何永终于叫喊着让林哥“饶命”了。林子把木棍一扔,喊他起来,一个满分的勾拳又打倒:“在别处耍惯了是吧!刚才那是给你热身,晚上回去再见,滚!干活去!”何永一瘸一拐地回来坐下,咬牙切齿地说:“林子咱服,那个小杰!走着瞧!”邓广澜回头笑道:“傻弟弟,你就省点事儿吧,来日方长,现在折腾,不净看你吃亏了吗?”何永忿忿地埋头干活,手有些哆嗦,鼻孔里渗出些血来,也不去擦,久了,在那里结了个痂,日本武士一般。(7)惊魂观摩课一个礼拜以后,来了批新原料,花线果然是两头飞毛儿的,需要烧一下,用手撮成尖状才好缝活儿。各条战线上手最慢的人,都被扒拉下来烧花线,灰网组的柱子和门三太也被清除了。棍儿也蠢蠢欲动,被林子骂住。林子宣布,由我兼管烧花线的那帮人,一共不过5人,转天广澜也加入进去,还开我的玩笑:“老师现在你是我领导啦,多照顾啊。”同时,我的定量被减少了50套,也就是说,每天可以比以前少干将近5个小时。谁都明白这个变动是怎么回事,都不点破罢了。在灰网干得挺好的龚小可被分到下一道工序了,而且,朴主任专门嘱咐道:“尽快掌握啊,每道工序都得掌握。”龚小可欣然领命,我有些费解,但猜得出这里面肯定有文章。而且——据说是小杰的主意——生产线上的劳动量又做了新的调节。每组在保持定量的基础上,先干完的鼓励继续干、多多干,组长每周都要把个人的劳动成绩报给库房,由日本儿交小杰向朴主任汇报,按他们的说法,这个成绩将直接和改造积分挂钩,将来,比别人多干出来的部分就会堂皇地反馈成减刑票。一些人的积极性还真被调动起来了,灰网组里,邵林第一个冲到前面,要求我给他领新活儿去。何永一边穿网子一边打击他们:“悠着点不成吗?想把我们拉拉死?”棍儿在下面阴阳怪气地泼冷水:“想靠干活减刑啊,累死你——我就是样板儿——得一把票管什么,不给你报卷!”邵林倔倔地说:“我愿意干,谁又没拦你。”何永推理道:“傻逼。”“你他妈才傻逼哪!”邵林现在底气很足的样子。“行,我傻逼,让你们大伙操还不成吗?”何永嘲笑着说:“最后谁舒服还不一定哪!我就知道谁少干活谁牛,没听说从劳改队里出去的,有谁吹牛说自己比别人多干多少活儿来着。”广澜在旁边烧花线的摊位上坐着,笑道:“何永你又嘴欠了,记吃不记打?”“打?打了盆儿我有罐儿。哥哥你还不知道我?”“你呀?我太知道你了——”广澜调戏地笑着,似乎不屑。何永并不在意,反而跟广澜道:“广澜哥,你是漂起来啦,小不言地也拉兄弟一把儿?怎么说咱也一战壕里出来的呀。”广澜一仰下巴道:“你他妈太花,不实道,看你对门儿那大哥,人家多稳重。”何永抬一下头,冲埋头干活的刘大畅笑道:“我还一枝花儿哪,能跟一傻老爷们比?”刘大畅抬了下眼皮,笑一笑,没说话。“大哥,大哥贵姓?”广澜问。刘大畅侧头说:“免贵,刘。”“几年啊?”“六个,过半儿了。”“听口音,西区边上的?”“对。”“西区有几个混的,熟吗?”“……年轻的都不认识了,光知道个三虎,我就是为他进来的。”刘大畅犹豫了一下答道。广澜兴致大增,搬凳子坐过来,继续熟了道:“怎么样?”“我刚从西北回来,三虎领人在我门口一饭馆闹事,那老板是老实人,我进去这些年人家跟那帮老邻居没少照顾我老娘,我能不去管管吗?结果里面也有个西北刚回来的,当时把事说开了,饭钱也结了……”“回头三虎还是黑上你了,肯定的——我太了解这鸡巴人啦!”刘大畅似乎对邓广澜认识三虎不很在意,只随便搭和着:“跟你朋友哦?”“朋友。嘿嘿,道儿上的除了对立面都是朋友,见面说话,没共过事,光听说那家伙不吃亏,小肚鸡肠,小时候谁抢他半拉窝头他都给人家记几十年……后来他找你碴了吧?”“骗我到外面喝酒,想办我,我一看势头不对,就先动手了——我防着呢,早带了刀子。”刘大畅说完,又穿起网子来。广澜冲何永笑道:“看了吗,大西北回来的,前辈啊,放你身上,你还稳得住神儿在这里干活?早从天花板蹿出去啦。”周法宏笑道:“打上去的吧?”“我挨打你特舒服是吧?你妈个斜眼儿的!”何永笑骂起来。刘大畅对广澜叹道:“大西北一去15年,性子都磨没了,岁数也到了,折腾不动啦。”“83年严打,耽误了一代人啊,多少有前途的前辈,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广澜说得无比沉痛,何永“霍霍”地笑起来。小杰溜过来,在跟前晃荡一圈,默默走开了。广澜识趣地笑道:“不耽误你们干活,老刘,得空儿咱再聊。”何永看着小杰的背影嘟囔了一句“傻逼”,怂恿广澜继续聊。广澜笑道:“不打勤不打懒,打的是你不长眼,我想折腾也不从‘把闲儿’上开始,要玩就直接玩高档次,呵呵,往后有你学习的机会。”**广澜刚坐回去一小会儿,外面突然一通大乱,门口的小杰先扒了一下头,立刻就叫一声跑了出去,广澜也蹦起来,拉开窗户往外看,一股凛冽的寒流钻了进来,我打了一个冷战。“操——上去啦哎!”广澜一叫,何永早按耐不住,也起身挤了过去,跟着大喊:“精彩,操他妈的精彩哎——爬大烟囱顶上去啦!”靠窗的人都站起来看,里面的人也骚动起来,几个老犯放下活儿,跑到工区门口去了。我也钻到窗户口,顺着大烟囱往上一看,一个犯人正在上面立着,看不清面目,人只有猴子般大小,正抱着筷子般细的避雷针,矗立在高寒的天空里。林子和二龙被惊动得从库房里出来。“干鸡巴啥哪!?”何永回头兴奋地汇报:“有人上大烟囱啦林哥!”“都回去干活,干活!”林子一边叫着,一边跟二龙紧走几步,看热闹去了。他们一去,工区里立刻放了羊,好多人聚到窗口,也不嫌冷了。一大那边,也涌出来不少犯人。耿大队、杨大队和楼里的管教也都出来啦,一个个表情严肃,仰头望着上面的“小猴子”。我眼神一错,看见毛毛正从办公楼的窗口往外探着头,眯着眼朝上望。“跳啊——”何永翘着脖子,冲空中大声鼓励着。耿大队的手往这里一指,郎队立刻骂着跑了过来,广澜一拉何永:“你他妈找死呀!”看郎队进来,我们赶紧坐回座位,不少人看着有些紧张的何永乐。“操你妈的,谁?!”郎队咆哮着。广澜伸脚一踹何永:“过去吧——发昏当得了死?没病找病!”何永蔫蔫地走到郎队跟前,郎队轮圆胳膊就是一个大嘴巴:“活腻了是吧!”这时,外面传来手提喇叭的叫声:“薄壮志——薄壮志——我是杨澜!请你冷静!冷静——”是一大杨大队长的声音。“薄壮志?是薄壮志哎!”我望着周法宏叫道。“看不出来啊,还有这一手儿。”周法宏迷惘了一下。“薄壮志!你的信我已经看啦——我们已经——派车——接你父亲去啦!你的申诉!正在审查——很快会有结果!希望你耐心!冷静——”杨大队喊得声嘶力竭。郎队骂了一通何永,走了。何永怪笑着跑回来,被广澜骂了句“神经”。我们又趴到窗口去。杨大队举起了喇叭:“薄壮志——别干傻事!你的父亲——就快到啦!好!监狱长来啦!监狱长要和你讲话——你听到了吗!薄壮志!?”我们这才看到,不仅监狱长,连狱政科的黄,教育科的白也到了,还有几个严肃的面孔,一架云梯正从远处挺进过来。监狱长接过喇叭,一手叉腰,冲天空喊道:“你听着——我是监狱长!现在!我要求你——冷静!再冷静!不要冲动——”然后和杨大队说了句什么,又接着喊:“薄壮志!你的家人马上就到!你还年轻!不要拿生命打赌!要相信政府!相信法律!你有什么要求,可以谈!现在——请你配合我——先下来!先下来!”云梯在烟囱边昂扬了几下,惭愧地退走了,烟囱太高。薄壮志的身子矮了一下,骑在了烟囱口上,兄弟站累了。或者真要打持久战吧。薄壮志一坐下去,下面的气氛仿佛也轻松了一些,管教们开始意识到什么,紧着往工区里轰犯人,林子他们也给赶了回来。我们都怏怏地坐下,有些心不在焉地干起活儿来。快吃晚饭了,外面的喇叭又响了起来,这次是一个颤抖的声音:“壮志——壮志!我是爹呀——听得见吗?”我们都停下来,支棱起耳朵来,广澜和小杰都跑到窗户前面去看。“壮志——别干傻事啊!你妈都急死啦!快下来!从梯子下来啊——小心啊!动啊——你个混蛋!还不动!?——下来我打死你!”工区里浮起一片笑声。外面的声音马上又换成监狱长的了:“薄壮志!听说你是个孝子!你忍心这样吗?你的老父亲!老母亲为你急成这样!我向你保证——只要你下来,我们不会给你任何处分!而且——积极帮你申诉!请你相信政府,如果你真的冤枉!政府一定会给你平反!现在,你的老父亲在这里看着你——等着你——请你冷静下来,小心地下来!”“朝前走,不要往两边看……”何永晃着网子兴奋地说着。广澜从窗口一回头,鼓励他:“上这儿喊来。”何永“呵呵”一笑,缩着脖子道:“吓死我啊,我好怕怕耶。”小杰听这话耳熟,不禁回头白了他一眼,何永握拳伸出中指,冲他的背影狠狠地戳了一下。外面突然一片欢呼:“下来啦,下来啦!啊,好啦好啦!”“没劲。”何永沮丧地嘟囔着,赶紧穿起网子来,我为薄壮志长出了一口气的工夫,小杰和广澜也离开了窗口。(8)沟通薄壮志的英雄主义行为,在短时间内极大地丰富了我们的谈资。薄壮志因为索要车费拉断了卖春小姐的胸带,最后被诬告成抢劫和强奸未遂,这个案例很快就通过我们几个同来的犯人之口传遍了工区,大家对此的态度莫衷一是,同情愤慨者有之,惟觉可笑者有之,不以为然者有之。朴主任专门为此给大家讲了两句,也是为稳定军心计。不过想那薄壮志,一来其情也冤,下队以后肯定递交了申诉材料,心急是必然的;二来,那一大的劳动压力应该也是个强烈的触媒,薄壮志那样基础的,想来也不会混得滋润。种种不堪两相夹击,才激发了他奋勇攀登的壮志。此壮聊可谓悲壮了。说到冤枉两字,不少人都愤慨起来,间或有些不屑。“进来的没几个不冤,都说自己冤。”棍儿冷言冷语地说。周法宏道:“强奸弄你5年你还冤?要让我判,一律枪毙!”何永骂道:“别他妈伤众啊,这一桌一半都是花案来的。该杀的就一个门三太,操妈操妹妹,整个一畜生!”门三太唏嘘着,很不自在:“都是谣传,谣传。”“还有那那关之洲,操自己闺女——不过那干闺女,操了也就操了,媳妇还不是原装的哪,买一个大的搭一个小的嘛,哈哈。”关之洲横过脖子来,喊道:“何永你再胡说!”“怕了。”何永笑过,接着说:“说冤还是我!我都不上烟囱他上什么烟囱?娘们唧唧的,容不下事儿!要上就真蹦下来啊——也来点儿震撼的。”我说:“房檐下载竹子,何永你是损(笋)到家了,就是这次你不被冤枉,将来也不得好死。”周法宏道:“我看这回判你强奸都错了,应该弄个奸杀,凿了你算了,为社会板板儿地除一害!”何永肃穆地说:“你以为咋得?差点就栽个强奸杀人啊,那女的家里真狠!”何永的案子,据他讲,是因为搞对象,那女孩爱他爱得天崩地裂,女方家里眼睛亮,看出他不是好杂碎,坚决不同意,一家子鬼哭狼嚎地阻挠无效,就把自己家孩子锁起来了。女孩正怀着何永的孩子,还没来得及打掉,家里发现了,也不怕丑事外扬,果断地求助于法律,正好那女孩的亲戚还是法院一当差的,三拐两拐就把何永关了,更悲惨的是,那女孩听说了,为抗议父母的封建家长作风,用一根绳系了脖子,弄出一桩争取恋爱自主的香销玉陨的惨剧。何永这案子最后判了9年。里面有半年是加的“累犯”。何永28岁,这是第三次进来了。何永控诉道:“我在外面小女玩了不下百个,也没一回因为这个进来呀!”广澜笑着骂他:“要是那个女孩知道你背后那些烂事儿,做了鬼也得找你算帐来。”“你就做噩梦吧。”周法宏幸灾乐祸地诅咒。何永道:“不信吧?哥们儿就是玩女人牛逼,只要上了手,没一个跑得掉的,王八咬棍儿似的,死不撒嘴啊,我搞着那个女的时候,外面同时还有仨,现在咋样?别看咱强奸进来的,每回接见,我马子准到!就是牛!”广澜证实说:“还真是这样,那女的月月来,跟例假似的。”“那也是个贱货,准是坐台的!”周法宏道。“操,你管她坐不坐台干嘛,按月给咱上货来不就得了吗?”我说那女的她图你什么呢?“我活儿好。”何永骄傲地笑着,腆了腆肚子。霍来清在那边喊他:“永哥,泡妞的绝招以后教教我呀。”何永回头说:“真想学咋的,还不是吹,你永哥在外面也看了不少书,加上实践,总结出那套路都是精华,将来看条件吧,不行就给大伙开个培训班儿。”小杰喊:“都干活,别穷逼叨叨啦!”何永用嘴小声地操了一圈小杰的亲人,也不再言语了,闷头干活。*吃过晚饭,过了大概一个钟头左右,林子在库房门口吆喝:“听着啊,叫到名字的站出来,回楼里上课。剩下的活儿带回去,上完课就在号筒里干!赵兵!豁嘴儿!杭……哎龙哥,你这怎么办?”“老师,叫老师替我去。”二龙冲这边喊:“麦麦,你替我上课去吧,签我的名字呀!手里的网子放下吧,呆会让老三给他们分啦!”我乐着蹦起来排队去了,猴子不忿地在身后嘟囔了一句什么。回号筒才发现没拿钥匙,在赵兵那里拿了笔记本,跟大伙去了三楼的“育新学校”,进了小学班。两个教育科的进来数了数脑瓜,马上就发卷子,考试。“哎,课没上哪就考试呀!”傻柱子嚷嚷道。“别急,一会给你们抄答案。”在入监组时跟我搭过话的那个“眼镜”说。“把几监区几分监区都写上,自己名字写上,都带笔了吧?”旁边一个问。傻柱子说:“我没笔,也不会写字。”“让别人给你写吧,时间富裕。”“眼镜”安排道。另一个犯人开始往黑板上写答案,一边嘱咐:“别抄串行了啊,一错全错。”我看一眼卷子,乐了一下,是语文卷,拼音组词造句默写什么的,蜡板刻得很规矩,跟印刷体可以媲美了。“眼镜”溜达到我边上笑道:“帮别人考的吧?”我笑而不答,反问他:“这组词造句都一个模子,也太假了吧?”“眼镜”也是笑而不答,走过去了。我把卷头填上“杭天龙”的名字,照着标准答案录了一遍。刚完事,想眯一会儿,傻柱子又来添乱,我没推辞,急急地把他的卷子也写满。“毕业了。”我把卷子往他怀里一塞,说。一个人笑道:“这毕业也太早点了吧?”“嗨,卷子上去就存档了,年底给你分儿,以后这考试一个接一个,思想的技术的,你就慢慢学吧。”负责抄答案那个“教育科”在门口笑道。早早就回了号筒,进不了屋,只好随赵兵到他们屋里呆着,赵兵开了电视,捏了一小掐二龙的茶叶给我俩沏上:“别告诉别人啊。”赵兵嬉笑着。喝着很纯正的上品毛尖,我环顾四周说:“你们这里清净。”赵兵说:“就是晚上睡不好。”“怎么?”“龙哥他们天天打牌,要不就喝酒,聊天,不定熬到几点。”“龙哥也是精神头贼大。”“他到工区补觉去呗,我跟蓝伟可就惨了。”赵兵抱怨道。我笑。后来聊到王老三,赵兵笑着说:“龙哥说那个老三不是好欢,还要广澜少跟他热乎,广澜说:等他没酒没肉了,我还跟他热乎个屁?”我笑起来,心里别扭,没说话。赵兵问:“老三对你还行吗?”我说:“还算可以,我跟他一个朋友以前关一堆儿来着,至少在号儿里,福利还是大大地给我吧。”“华哥临走时还跟我提过,让我转告你,那个老三不行。”“他们俩有矛盾是吧?老三背后也没说过他一句好听的。”赵兵笑道:“华哥就是嘴上忙,在龙哥这里没一天不拔扯老三的,老三以前好象确实得罪过他,当众栽过他面子,华哥记在心里了。”我说:“上面这些人的事咱弄不清楚,还是消停过自己日子稳当。”赵兵笑起来:“听说你现在是耿大队的人了?”我说:“什么呀!我能指他做什么,按时发票儿就成。”“那还不成,来个局级就减一年!”“什么局级?那是瞎给的?半年一个积极分子不给我落下,减个八九个月就知足死啦。”“也是,听说着局级一个中队一年顶多就一张,咱这里,林哥是用不上那个了,肯定给龙哥。”赵兵边说边紧喝了几口茶,招呼我一起把剩下的茶根儿泼窗外去了,销赃灭迹。(9)小杰的黔驴之技小杰初来乍到,就做了生产杂役,表面上给林子腾了轻,林子也做出乐不得的样子,放手让他管。小杰想树立威信的迫切愿望可以理解,但一出手,就碰上何永这样破打烂摔的主儿,心里不爽是自然的。小杰想整装再战。这一点大家心里都有谱儿。只是小杰会选择谁立威,还是个未知,何永这里,一般是应该放弃了,虽然,即使真动作起来,何永也不敢再象当初那样撒泼,但小杰是不会那样傻的,就算把何永砸倒,大家也明白何永虚的是背后那个林子,而不是他小杰。小杰还没傻透,不会选择这种胜而不彰的方式。小杰先走了一条“名正言顺”的路线,奔那几个生产后腿儿下手了,第一个中彩的是柱子。柱子真是没办法,烧花线这样简单的活儿也干不好。所谓“烧花线”,就是把花线的毛头儿在蜡烛上面一晃,趁着热乎劲把毛头儿捻成尖状,这么简单,居然还做不好。“妈的!这是尖儿吗?整个成铲子啦!”小杰一脚把柱子踢出圈外,柱子皮糙肉厚,也不叫唤,扑打一下土,起来又要坐回去,小杰一脚又把他踢倒:“我问你话敢不出声儿?”说着,上去一通乱踩,仿佛脚底下匍匐的是条蛇。打了一通,傻柱子垂头丧气地修起残次品来。过了一会儿,小杰从库房拎了根木棍又回来了,也不搭话,从背后就打,傻柱子惊痛得扑在案子上,把蜡烛扑熄了,烛尖儿正捅在颈窝上,烫得又是一声大叫,叫起旁边一片笑来。小杰模仿林子的威猛,让木棍激烈频繁地落在柱子宽阔的脊背上,柱子先趴在案子上强忍了一会儿,最后终于跳向一边,叫道:“你没完啦。”我们大笑。小杰看到自己的权威又受到挑战,不觉大怒,轮起棍子便砸,柱子大叫着跑向库房,一路喊着:“林哥,林哥——新来的打人啦!”林子狮吼着从里面跨出来:“傻柱子你爹死啦!?”柱子一指提哨棒追来的小杰:“他打我!”小杰追到近前,看林子出来,一时也不动弹了,林子拍了一下柱子脑壳,笑道:“又犯嘛错误啦?”小杰大声说:“花线都烫坏啦!”林子小打小闹地给了柱子一拳:“破坏生产?”“我哪敢呀林哥?我不正改呢嘛。”“滚!快改去!以后再惹杰哥生气我把你打成烂蒜!”林子踹一脚,柱子欢腾着跑回来,小杰回头看一眼柱子仿佛凯旋的背影,把棍子往墙角一扔喊:“谁不好好干我砸死他!”林子冲我们叫道:“都是他妈贱骨头!”说完打个呵欠,回去了。小杰孤零零站一会儿,自觉无趣,强抖一下精神,下线儿巡查来了。何永一边穿网,一边摇头晃脑阴阳怪气地唱起来:“我是一只小小鸟,想要飞呀飞却咋也飞不高,咋就飞不高呀……”傻柱子呵呵笑道:“你那是鸡巴蛋子太沉,坠的。”没想到这样话从柱子嘴里冒出来,大家哄笑一下,纷纷拿何永找乐儿,何永不急,只笑骂大家都是傻逼。小杰有些气急败坏地大吼着,吆喝大家肃静。“都是他给缀的。”何永指着网子,拿眼一瞟小杰,戏谑道。门三太自作聪明,嘻嘻笑起来,显示他已经明白何永所指。小杰一肚子窝囊气正没处撒,看见门三太这个委琐的老头儿如此不识相,马上骂着冲上去,平着鞋底子一脚蹬在侧脸儿上,门三太“哎呦”一声倒在柱子怀里,柱子毫不客气地把他推过,正迎上小杰的第二脚!然后是第三脚,门三太服服帖贴倒下,仰起身,向小杰很江湖地连连拱手,陪个百分百的笑脸,奴才相给足了。“给你个罐儿就哭爹是吧?别他妈以为我是傻子!谁指着鼻子说我一句走板的话试试?”小杰脸向门三太,话锋射到何永头上。何永指着周法宏鼻子笑道:“看什么看,快干!你这黑嘴斜眼儿的,鼻子长得倒端正!”周法宏啐他一口,埋头干活了。门三太爬起来,佝偻着腰说:“杰哥,我去干活了?”小杰好不容易逮住一顺手的,轻易怎肯放,当即扇了个嘴巴过去:“不干活你还想当杂役咋的?”门三太哈腰陪着笑,赶紧坐下去,抄起花线就烤,小杰一脚弹在他枯槁的手上,花线立刻大撒把,落了下去。小杰呵斥道:“让你坐下了吗?”门三太惊起,向小杰“哎哎”地打哈哈。小杰左右开弓给了他几个大嘴巴,打的门三太这个老头蹲在地上,居然抽泣起来。小杰一拎耳朵把门三太提起来,三太红着眼,咧嘴道:“杰哥我错啦。”“错哪啦?”“……您说错哪就错哪了。”在几声看客的嬉笑声里,小杰怒气冲冲一脚把门三太踹得撞到墙上。门三太背扶着墙,眼神恍惚地看小杰。小杰指着门三太:“谁不老实,这就是榜样!……老逼,干活去!”门三太一低头,猫腰扎花线堆里疯干起来。小杰一走,何永奚落门三太:“以前还进来过,这个鸟样?”门三太唉唉两声,轻语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啊。”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没想到晚上回了号,门三太的叫声又在楼道里广播起来。门三太的活儿没干完,拿到号筒里继续呢。当时,老三正在屋里给邵林上课,指引道路说:“你也没门子没钱,就一条道儿,干!你三哥是个例子,就是靠实干混起来的。别听他们瞎说,就多干,落他们越多越好,谁找你别扭我顶着!只要跟三哥一心一意混,没你的亏吃,你出了成绩,我也好在主任面前给你吹风,5年啊,怎么也得减点儿!”老三正煽乎得厉害,就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赶紧叫邵林去看看情况,邵林扒了下头说:“小杰又跟门三太折腾上了。”老三“操”了一声,趿拉着鞋到门口喊:“杰子,过我屋里喝茶来。门,你也进来!操你老妹子的,又惹杰哥生气是吗?”小杰在先进来,老三让邵林倒茶。“老逼磨洋工。”小杰说,一边落座。门三太灰溜溜进来了,站在门口。“不想好好过了是吧?”老三横眉立目。“没有三哥,我铆劲儿干哪。”门三太献媚地笑着。“以后怎么干?跟杰哥立个保证。”老三和蔼了一些。门三太看见生路,立刻有了精神,冲小杰说:“杰哥你看好儿得了,咱不看广告看疗效,我以后再把儿闲,你咋整我都行。”老三笑道:“滚出去干活!”然后跟小杰开聊。先说了些门三太的旧恶,说他17岁第一次劳教,真是因为糟蹋自己亲妹妹:“这案儿进来能有好儿嘛,那回肯定给折腾惨啦,从头到脚一鸟儿!你跟他置气都不值得。”“这次是猥亵一老太太。你说这样人还能把他当人看么?他平时跟他老娘一块儿住,我看,跟他妈都得有事儿。”老三信口说着,慢慢就开始聊自己,说自己是个好交朋友的,心里没斜的歪的。“交朋友就是交一个心。”老三总结说。小杰以为然也,渐渐两人聊得高兴,相约“有机会喝喝。”在旁听着,知道小杰是强奸进来的,据说也是“冤枉”的,叫鸡不给钱,让人家给告了。老三说:“你这顶多算没有职业道德。”小杰依依惜别后,老三立刻对我说:“拿驴鞭哄孩子,什么鸡巴玩意?人家做鸡的容易么,真有本事得学你三哥,小姐噌噌往身上扑,想给她们钱都跟我急,说我侮辱她们。”林子突然一探头:“老三又吹牛逼呢?”老三立刻站起来,远接逢迎地招呼林子赏光一坐,李双喜也凑前讨好地请林子进来。林子对老三说:“不坐了,你接着吹吧,赶明儿让老师给你出一本牛逼大全。”老三笑着挽留:“林哥你喝点水,就是茶次点儿,好久没跟你聊了。”“是啊,林哥进来坐会吧,挺想跟你聊聊的。”李双喜赔笑附和,一边掏出烟来。“不呆着,我就是随便转转,看看活儿,小杰那狗屁不顶气,就跟门三太本事大。”林子点上烟,皱着眉抱怨。“还得你多露露面儿啊,你在工区一转,甭出声,都没一个敢偷懒的。”“就是就是,大伙最服气的还是林哥。”李双喜紧跟屁。“主任安排了生产杂役,我得轻松还不轻松?”“也是,稳当再来张积极,7月你就开放了。”“嚯,还记得我几月开放呢?”“瞧你说的,林哥的事儿,我比自己的事儿还上心哪。”老三笑道。林子笑着:“别哄我开心了,你就骗我能耐大,当初让你这张嘴给迷惑了。”老三稍微有些不自在,脸上的笑是丝毫不减:“林哥你又拿我开心,你知道你这一句话,得让我半宿睡不塌实。”林子高兴地说了一声“扯臊”,叮嘱道:“屋里的事儿管好了,不行就告诉我,我办理!我走以前,谁也别给我出屁。”说着,晃别处去了。老三坐下来,自嘲地一笑,跟我说:“林子这人啊,体会长了,还是挺好的。没什么脏心眼,跟我一样,就是实干。主任也就是用他这一条。”然后压低声音,小声说:“等林子一走,看主任怎么头疼吧。”(10)投石问路林子和二龙依旧不怎么出头,生产线上就看小杰一个人耍。小杰觉得威风,整天空洞地咋呼,让我想起夜里独行的人,为了给自己壮胆,偶尔大吼两声,情状和心理不过如此。小杰不知趣,拿门三太当树立威信的靶子了,动不动就找茬修理他一顿,这反而适得其反,让大伙看他越来越象小丑。只苦了门三太。老三的检验干得已经得心应手,跟偶尔来收货的蓝小姐,关系也处得比较熟络了,我们缝衣服的一盘钢针就是她给老三捎来的,装在很精致的小盒子里。库房边上的管教室已经盖好,办公桌椅也搬了进去,朴主任每天只是进去坐一会儿,了解一下情况,就回办公楼里去。一般只留下小尹队一个人守着,屋里给配了个浅黄色的电暖气。林子和二龙也不恋着库房了,主任一走,他们就跑进管教室,跟小尹队胡侃,借些热乎气。后来,摸清了规律,二龙他们干脆把一个800瓦的大电炉子偷运进来,开饭的时候,几个凑伙的杂役就在工区里开起小灶,热热罐头,偶尔还炒个小菜,过得逍遥。老三也能卖脸,有时看他们撤了锅盆儿,就赶紧凑上去借着电炉子的余热,热热我们的肉食罐头,二龙脸色不好时,他也只装没见,回来跟我说:“先落个舒服再说。”苦的是这些生产线上的,虽然林子让大家自己动手,把墙上的缝隙都拿泥封了,门口也挂上了厚厚的稻草帘子,工区里面还是寒冷难禁,干一段时间,就得忙活着撮手跺脚,好多人的手裂了血口子,朴主任看了,也不禁皱眉,说明年说什么也得装暖气。使人想起可怜的寒号鸟:“哆罗罗哆罗罗,明天就垒窝。”屋漏偏逢连天雨,后来的网子也更不好干起来,厂家很会偷懒,不仅花线不给烫头儿,现在来的灰网片也是一米长的整条了,要我们自己按尺寸剪,一条分四块,正好可以穿两套网口。大家自然是怨气冲天。一干起来,才发现问题很大,稍不留神就剪错尺寸,剪错了,就得甩出一块废品,原料也就不够用。头一天,棍儿和猴子就被日本儿记了帐,月底要罚款了。灰网组内部也都提高了警惕,各备防人之心,把自己的原料看得很紧张。何永是第三个倒霉蛋儿,一片网子穿到最后,多出两个目来,不禁叫道:“崴了,肯定剪错了。”旁边的猴子高兴地笑起来:“你也有今天?当初怎么笑我来着?”我笑着说:“想不挨罚么?”“有办法?”“找日本儿去呀——一盒烟,你还要还不舍得?”我居心不良地指点他。何永得意地一撮手:“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投一盒烟的资,就能省一条烟的银子啦,干得过儿!”我说:“听说那家伙见骨头就直眼儿,你从他眼皮底下往外扛整包的网子他也看不见。”何永激动地说:“要是成了,下月两盒红塔山奉上!”我笑道:“我可不稀罕,我就是一说,你还真想贿赂他?别犯错误啊。”何永成竹在胸地说:“瞧好儿吧哥们儿,驯狗我内行。”吃晚饭的工夫,何永转了一圈回来,先跟广澜臭美着拍了拍裤裆:“搞定。”广澜笑道:“就知道你夹个尾巴比猴儿还精。”邵林在检验台那边招呼我:“老师开饭!”我站起来,看一眼正要跟我显摆的何永,边走边笑道:“什么也甭跟我说啊。”老三看我过来,笑着说:“还等请啊?”我笑道:“我看着何永那傻冒呢。”“咋了?”“废了片网子,我鼓捣他哄日本儿去了。”老三恨恨地道:“找机会得黑他一回,妈的,那天林子到咱屋冷脸子,弄好了就是他在屁股后头给我插的橛子。”吃了几口,老三郁闷地说:“以后咱得自己淘个热得快了,省得回去总跟他们借,还得看着脸子屁股的,我想自己做个电插子,又担心太危险,再说那样烧出的水也不能喝,都是电解水——邵林,懂嘛叫电解水吗?跟你三哥就长学问去吧。”我顿了一下说:“不行我想办法。”我留了半拉心眼儿,还有100圆现金塞在被口里,没跟老三提过,每天睡觉前都得捏两下,心里总不塌实。“找老耿?行吗?”老三的意思:耿大队不会帮你违纪吧。“他们的热得快、电炉子都怎么进来的?”老三看一眼二龙他们那边,说:“不外乎队长给带,外劳给捎,还有就是那些送货的给运进来呗。我那意思,接见时咱再进点现的,我让蓝师傅给带进来,我们俩现在够铁。”我说:“还是我办吧。”其实我已经想好了怎么做,这正好是个投石问路的机会,而且风险更小。过了两天,郎队值班,我早算计好了,把钱掖在身上去找他。我明白这种事不能找耿大,要找只找郎大乱这样没有原则的“流氓管教”。郎队笑脸迎着,我直接说:“有点事求你。”“啥事儿?不是越狱就行。”郎队爽快得在我意料之中。“天天回号儿喝不上开水啊。”“号里不是有水房吗?”“定时定量,百十号人呢,就一个热水器,一人匀不了一口。”“好说。回头我跟侉子说一声,你什么时候打水直接去。”我倒没料到这一手儿,我知道他是水官儿的门子,一时张不开口了,我要是实话实说地告诉他:水房那水一年也开不了几次,人头儿们回来都得自己再烧一遍。那不成打黑报告了?可话说到这个份上,我裤腰里别着的票子也没法往外掏了。考虑不周,考虑不周。郎大乱欠我的人情,这么简单就清了?他还得以为帮了我多大忙呢。不行。我拍一下脑袋笑道:“我跟你还绕什么弯子?知道你爽快才找你的。”郎队笑出声来,往椅子上一靠说:“就是嘛,我就知道这么点儿事用不着求我,耿大队往那一戳,谁不给你面子?什么事吧,肯定大不了,大了你不找我。”我笑道:“热得快,热得快能往里带么?”郎队笑道:“这还用问?明文规定监舍里不准用电器儿嘛,你要它干嘛。”“烧水啊,就图个方便。”郎大乱仰着脸笑着:“耿大队要是知道了,你没事儿,我可惨了。”“我交给杂役用,我就去借光的,出了事儿,在屋里第一个得号长顶雷,谁也不会往下咬我,您当管教这么久,犯人里面这些流氓规矩您还不门儿清?”“谁是你们组长啊?”“王老三,放心吧。”“那给你捎一个?”郎大乱笑问。其实他心里明白,整个监教楼里,少说也有上百个热得快和自制的电插子,哪个出了事?出了事还不都压下去,用这个的没一个是普通犯人,个个都有来头,都有僧面佛面罩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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